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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角关系

茅盾(当代)
 
 

  “嘘嘘!有人来了——嗳,讨厌!你—文静一点不好么?”
  和这说话声音同时,东边窗的白绸窗幔上两个人头影子也就分开。
  高跟皮鞋阁阁地响了几下。影子中间的一个——像一个鸟窠的,移到那白绸窗幔的左边去了,晃了几晃,终于留半个在幔边上,却换成侧影:朝天鼻子底下张开着两片薄嘴唇。
  随后是吃吃的一串笑音。
  白绸窗幔的正中有一个寿桃式的影子,一只黑手移到那“寿桃”上,搔了两搔。
  然后“寿桃”影子像一个足球似的,也滚到窗幔的左边去。一团黑影的跳动。末了,窗幔上一片白。
  西边的窗没有拉上绸幔。斜射的太阳光发狠地晒着。好太阳!这半西式的小书房里全是一片金黄色。头发像一个鸟窠的女子现在是背向着窗,站的姿势像一个大写的S字母:她伸出了右手的食指,指着前面说:
  “不要!——嗳,不能在这里;人家走进走出的过路。——你给我乖乖地坐在那边罢,不要只管想——动手动脚。”
  “哈哈!依你依你。其实要什么紧!”
  寿桃头的男子说是这么说,却依然朝那S形的身段走上了一步。
  “啐!屁话!你们那吊眼皮的陈妈,还有癞痢小王,都是贼眉贼眼的,一股贼腔,——嗯,你这地方真不好。”
  “那么,就照刚才说的,到上海去玩一天;马上就去!四点廿七分快车,还来得及。”
  “啊哟!少见你这样性急的!”女的看手表,“三点廿分了,我还得回家去收拾收拾,——妈面前也总得撒个谎。哦,不行,我一件皮大衣叫裁缝去修改,还没改好。来不及!——今天总是来不及的!明天,后天。……又要过年了,爽性过了年再说罢。”
  “你总是推四捱四,——皮大衣么,哦,我看见大街上一家铺子里有一件,狸猫皮的,我和你马上去买!还有一个钟头呢,怎么来不及!”
  男的说着,便又走上半步,用一个很熟练的姿势伸出右臂去挽住了S形的中段,同时把他那寿桃头靠到蓬蓬松松的“鸟窠”旁边。这回,女的却不担心被人看见,斜过眼波去朝男的脸上一溜,嘴里自言自语地说:
  “哦,那一件狸猫皮的么?——样子不好。”
  太阳光忽然淡了一点。窗外的树叶子瑟瑟地作响。
  男的上身一扭,将一条左臂也围到了女的腰间;两张脸正对了,男的脸只管逼过去,一面说:
  “你穿上就好看!你是什么都好看!”
  “喔唷唷!不要灌米汤了——”
  女的脸上像红了一下,眼光避开,脸一偏,男子的嘴唇啄了一个空,同时女的用一只手托住了男的下巴,歪着头,格格地笑起来。
  “好人!月娥!好——”男的低声叫着。但是女的一挣身就滑出了男子的拥抱,飞快地跑到门边,一手拉着门上的锁柄,回头朝男子笑着说:
  “再会,唐——再会,过几天我来拜年。”
  这时男的也抢步上来,嘴里哀求似的叫着“月——月。”女的似乎怕被他捉住,便一跳跳在一张大沙发的背后,上身靠在那沙发的背脊上,一对乌溜溜的眼睛望着那男子,噘起了人工的红嘴唇,摆出一脸的娇嗔来:
  “对你说,文静点,文静点——你就坐在这里,我们规规矩矩说话。”
  “那么四点廿七分的快车?”
  男的似乎也觉得此时此地大概难以如愿,就坐在那沙发里,欠转着上身,脸对着女的脸说。女的笑着,不回答。男的把两手撑在沙发臂上,把上身再撑高一点,用了恳求的口吻:
  “月娥,好妹妹!四点廿七分的快车罢!皮大衣,就买了那一件狸猫皮的。”
  “嗳,缠死人了!——那一件,样子不好看,——此地不会有好的,——要好的,到上海去买。可是,可是,……”
  “这容易得很呀!四点廿七分去,七点钟你就有了。”
  男的赶快接口,就摸出表来看。女的咬着嘴唇笑了笑,居然伸下一只手去捏住了男的左手,低声说:
  “那么,你打算住几天?”
  男的全身一跳,——也不知是这句话的效力呢,还是那只手的效力,总之是两样都有一点;特别是手,此时竟和平时不同,像有电,把男的身体酥麻了半边。他恍恍惚惚回答道:
  “随你喜欢,你打算住几多天就住几多天。”
  “哦——上海呢,住一天也够了;买大衣再买点别的,——有一种新式的女人用的挂表,我好像见过广告,很中意;买买东西,一天也够了,上海也没有什么很好玩的,我们转杭州去多玩几天;——人家过新年,都到杭州去玩,赏赏梅花,——新年里我还没有到杭州去过。”
  “好!你的打算真出色!”
  男的高兴得跳起来,一翻身就隔着沙发扑过去;然而太猛了,那沙发脚下的滚轮又很灵活,女的身体一闪,那沙发就走了过去,男的险些儿跌一交。
  女的掌不住格格地笑了,一边笑,一边又说:
  “要是你没有那么多工夫,到上海买了东西,当天夜车也可以回来。”
  “有工夫!有,有!”男的没口的叫了起来。他伸手到口袋里想掏出一块手帕来扑衣上的灰尘,忽然有一个东西在他的心头一闪,他忍不住便“呀”了一声。他工夫是有的,钱却不多;照那样的买东西再作“十日之欢”,他现在的钱袋是无法应付的。真是不凑巧,月娥这“提议”早两礼拜来就不用他发急了。然而他还能够只在心里着急,他赶快顺着那“呀”的一声转口说道:
  “呀——那么,那么,还是乘九点四十六分的特别快车罢。打算多玩几天,你得收拾收拾;我,我也有点小事情要先去接洽。”
  他这时倒真文静一点了,两手插在裤袋里,定睛朝女的看。然而这不是“看”,这是人有心事时候的发呆。女的立刻觉得了,这却轮到她在心里着急。她觉得皮大衣呀,新式的表呀,还有许多好看好玩的,都从她手缝中滑掉了,飞去了。她看着自己手上的红指甲,心里想道:“我一开口,他就支支吾吾的;哼!”但是她还想探一探。她绕过沙发,走到男的面前,轻轻拉住了他的手,微笑着说:
  “可不是,我知道你没有工夫,跑不开;过了年罢——”
  “不是,不是!你听我告诉你呀——”
  男的脸都涨红了,拉着女的同坐在那大沙发里,把女的一只手合在他的两片手掌中轻轻地搓着,似乎竭力定了定心,这才看着女的脸上说:
  “我要去接洽的一点小事情,就是钱。我身边不多,一百块光景,这够什么用;——我,我再去弄点来,舒舒服服玩几天。”
  女的笑了,暗暗松一口气;这几句话,一字一字她听着受用得很。她知道这不是假的。她知道这个虽然颇为荒唐然而并不滑头的唐少爷,逃不出她的手掌心的。
  “哦——何必。等你有了,我们再约日子不好么?”
  她故意这么轻轻说,把一个蓬蓬松松的头贴着男的脸。“不,不,不!今天就是今天。”男的像是对了菩萨发誓。“我刚才知道,老头子是昨天夜里夜车来了的;此刻不在家,回头他回来,我就向他要;——快要过年了,此地的开销,四五百是少不了的:我这样说,不怕他不给。”
  “日后对穿了,你可要挨骂呵!”
  女的带笑说,说了又笑,手掩着口,直笑得把一个头钻在男的胸前。男的低下头去,也笑着。可是女的头拨不转来,突然她朝上露出半个脸来,那半个脸还在笑,男的脸就赶快落下去。格格格——女的笑得似乎转不过气来。蓦然她跳了起来,跑开一步,红着脸,瞟了男的一眼,就掠掠头发轻声说:
  “我要回去收拾收拾了。几点钟,车站上?”
  “八点钟——嗯,八点钟你再到这里来,好么?”
  “不来了,这里不来了。你们的陈妈和小王全是鬼鬼祟祟的。”
  “那么,车站上罢。不过,不过,——”
  女的又觉得有点不对了,高跟皮鞋不耐烦地阁阁地敲着地板。男的走上一步,像犯人似的吞吞吐吐说:
  “不过——没有什么。就只怕八点以前老头子还没回来——”
  “喔喔,真讨厌!”女的把头一扭,钉着男的看了一眼,可是到底笑了一笑说,“那么,七点罢;七点钟我在公园里听你的回音。”
  男的还想说什么,可是女的抿着嘴笑了笑,飞给他一吻,就阁阁阁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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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姓唐的青年,叫做慎卿,二十来岁。他的父亲近来常说他的尖下巴不像“福相”,但是他的母亲却中意了他的尖下巴上面有敞开的额角和平圆的头顶——所以是“寿桃头”,而“寿桃头”据说是一世吃着不愁的。
  唐太太的“相法”也许是对的。因为唐慎卿的父亲近八九年来的确把祖传的家业扩充了好几倍;虽然没有经过会计师的正式核算,登报告白,但好事之徒喜欢代为估计,得表如下:
  人欠:租米(本年份——民国廿三年的,以及去年前年的陈租),约计三千五百担,合洋二万余元。
  应收的房租(连上海的市房也在内),一万二三千元。
  呆账(主要是五年前放出去的),连复利应作二万三千八百元计。
  贷款(已经倒掉的不算),四万元左右。
  欠人:银行及钱庄到期押款,合共十六万元(本年份利息未清)。
  到期空头支票(内有十分之八是付给王乐记营造厂的),一万二千元左右。
  华光织绸厂名义所出期票(内转期者二万元,将到期者五万元),他名下应摊认的约一万四千元。
  华光厂所借押款(他名下应摊认的),二万五千元左右。
  华光厂所欠客家保证金(他名下应摊认的),一万八千元左右。
  交易所经纪人处(上月新欠证金),二万四千元。
  华光厂欠付工友薪水(他名下应摊认的),八千六百元左右。
  华光厂失业工友遣散费(他和别的股东都尚未承认),约计六千元。
  立大当铺(本年端阳节收歇)未付散户存款(他名下应摊之数),约一万二千元。(此款他已经肯认二成,但须分期无利拔还。)
  资产:良田一千余亩,约计四万元(照上年田价)。
  市房(本地的和上海的),连地皮,约计三十万元。(内上海房产地价暂依一九三○年工部局估价八折计算,应合洋二十三万许。)
  祖遗住宅一所,约值二万元。
  上海公馆一座(连地皮),约值三万数千元。
  华光厂机器生财(估价二十五万元),他可摊得五分之一。
  华光厂存货(估价十六万元),他可摊得五分之一。
  家具汽车古玩字画等等,约共值三万余元。
  现款——数目不明。
  (附注)大太太和姨太太的私蓄,有人说是十万光景,有人说是六七万,应作别论,不在本表范围之内。
  唐慎卿对于自己家里的经济情形,虽不及外边的好事之徒估计得那么清楚,可是他很觉得他的那些酒肉朋友恭维他的话语不是一顶高帽子。大约是一年前罢,他写出第一张“待父天年”的借据时,那位借钱给他的赵歪嘴就拍着他的肩膀说:“照老兄这样家当,一年花上这么一万八千,真也不算什么一回事;尊大人实在太精明了。”唐慎卿也觉得他的父亲当真不像样;去年只许他花了二千多,今年连一千也不满。而且大概也是老头子在外面有过“声明”罢,所以今年他连“待父天年”的款子也借不到。
  现在,他有四五百元的急用,也只能向他父亲讨。
  他看手表,还只有三点三十五分。他望着窗外,太阳光似乎特别金黄,园子里的两棵山茶花特别红;天气暖和得跟春三月相仿。他打了个呵欠,往沙发上一躺,但是立即又跳起来,跑到书房外的过道口叫道:
  “小王,小王!老爷回来了么?”
  可是他一看见小王的癞痢头慢吞吞地从客厅外的台阶升上来,他就改口道:
  “老爷一回来,你就来告诉我!不要忘记!”
  他再打一个呵欠,就缩进书房里躺在沙发上,闭了眼睛。他先在肚子里打稿子:回头父亲回来了时,指什么用途开口要钱呢?店账么?不妥。店账向来归家里的账房先生老胡经手。说是正月里自己要请客,母亲也要请客罢?也不大妥。菜馆里向来是记账的,而且请几次客也不用三四百。……最好是把这项用途做在母亲身上……他微微一笑,在心里对自己说:“小唐!你怎么会忘记妈在八月里生过半个月的病了?只说你特地请了外国人——一个美国医生,来诊过几次,不就哄过了老头子么?”
  他得意地笑了一声,于是就忙着想像怎样同月娥去逛西湖;他觉得已经上了火车,而且一下里已经到了西湖,——多少游艇包围上来拉生意!嚷得真热闹!……他猛然睁开眼来,还听得大声的嚷。他侧耳一听,立刻跳起身来往外跑。
  这是他父亲的声音。他父亲回来了,他急忙看表,还好,四点还不到,长针指在9字上。他在客厅里碰见小王,他也来不及骂他误事,只顾飞步跑进了他父亲的“签押房”。
  不错,这是“签押房”。这小三间的花厅,从他祖父芝轩公以来就叫做“签押房”。
  现在呢,却是他的父亲子嘉二老板跟账房先生老胡在那里算账。
  二老板的脸色很不好——七分生气,三分尴尬。“爸爸,刚才吃中饭时,我听妈说起,这才知道你回来了。
  我正有点事要告诉你——”
  慎卿正待把拟好的一个大谎说出来,二老板却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头道:
  “你没到外边去过么?不要出去乱说我回在家里过年呵!
  懂得么?”
  慎卿呆了一下,二老板却已经转过脸去朝着老胡,把雪茄烟的蜜蜡咬嘴指着一本厚账簿上的一行。慎卿赶快应了个“懂!”伸手搔搔头发,就鼓足勇气说道:
  “爸爸!你给我五百块钱,——我经手过一笔账。”
  二老板转过脸来,一对眼睛瞪出得跟金鱼眼睛一样。慎卿不慌不忙把编好的故事背了出来。二老板似信不信地听着,仰起了头,只喷着淡青色的烟气。他摇了摇头,冷然说:
  “我不认这笔账!什么美国人,诊费要那样大!”
  他吸了一口烟,回过脸去,又问帐房先生道:
  “怎么到今天才来对我说呢?你没有提起过呀!”
  “那是少爷——”老胡顿了一顿,慎卿在他身边悄悄地拉他的衣角。老胡便像想起了似的接下去道:“少爷自己陪了来的。我不会讲洋话,没有招待,——还当是少爷的朋友呢!”
  “他是我的先生的朋友。卖面子才肯来的。”
  慎卿也赶快接口说,松了一口气,觉得那五百元是九成有望了。
  不料二老板却淡淡笑了一笑道:
  “既然是情面上来的,送钱不如送东西。他们外国人喜欢中国古董,一只新窑的彩描瓷盘也当作宝贝。我有许多鼻烟壶在那里,等我闲了,挑一只送给他便算了。——其实不送也不要紧。”
  “那——那怎么好意思!”慎卿急得满头是汗。
  忽然二老板站了起来,双手在那本厚账簿上重重拍一记,就大声嚷道:
  “钱么?钱在这本账簿里。有了田收不到租米,造了市房收不到房租,——你们母子两个倒只管向我要钱;难道我身上长得出钱么!钱都在这本账簿里,不要说是五百块,五千也不止;阿慎!你有本事去讨了来,就算是你的!”
  “我从来不经手这些事,我——”
  “可不是?你就只会花。自己有钱放在人家手里,单叫你去讨,你就不会了!”
  “又不是我花的!爸爸——”慎卿也气上来了,似乎他忘记了什么美国医生的诊费根本是一个谎。“没有就没有,犯不上借着由头排揎我呀!”
  “啊啊!慎少爷,你这笔钱回头再商量吧。二老板才来,许许多多账头全没理清楚呢。——这年成,唉,跟人家讨债倒要陪笑脸,说好话,莫说你慎少爷弄不来,就是我老胡也是走投无路。如今讨债竟比从前借债还难了!”
  账房老胡一面说,一面用脚尖去碰碰慎卿的皮鞋,又朝二老板笑了一笑。
  账房老胡刚才也吃过二老板几个软钉子,所以他那后半段的话,一半也是自己发牢骚。
  二老板叹了一口气,仍旧坐了,看着慎卿那一张又像着急又像生气的“寿桃脸”,就慢吞吞地说道:
  “慎卿,你们年青人真不知世故!如今这世界,钱放到了人家手里,就不算是姓唐的钱了。十万二十万的账,放出去容易得很;回头你自己要用,哼!你就是活巴巴要饿死,也没有人来睬你一下!算了,你这什么诊费,到底是不急之务,——到期的过期的债,人家还赖呢,——况且据你说,又是朋友情面,迟几天更不妨。你自去罢,我还要同老胡商量收租呢!你倒查查账簿看,佃户欠了我们多少?房客欠了我们多少?”
  “可是我已经同朋友说过了,今天送去,外国人是最讲究信用的。我丢不了这面子!”
  慎卿说得顶认真,似乎他背后当真有一个“朋友”,而“朋友”背后又站着那“美国医生”,都瞪大了眼睛在望着他。
  二老板却笑起来了,闭着一只眼,摇了摇手,冷冷地说:“什么面子!一点小事情,也面子长面子短,还能做人么?阿慎!你将来老练点,就会明白,现在,——哼,上千万家当的什么大王也欠了一屁股的债,公堂里天天有他的官司,嗨,他老人家照样吃酒应酬,面子蛮好在哪里呢!去罢,不要耽误我的正事了!”
  二老板的肥而且红的手指于是又落到那本厚账簿上。老胡侧过脸去朝慎卿使了个眼色,又微微一笑,便走近二老板身边,眼光跟住了二老板的手指,在那账簿的字里行间移上移下。
  慎卿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摸着他的尖下巴,眼看着地下的方砖,转了几个圈子,他看见方砖上的太阳影子一个一个都像是月娥的蓬头。他低低叹了口气,觉得有生以来从没如此之窘,如此之糟!
  “区区四五百块钱都弄不到,这个台,在月娥面前可坍不下哪!”慎卿咬紧了牙齿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失神似的踱出了那“签押房”,就转念要去跟他母亲想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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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老板的肥手指在账簿页上慢慢移过。太阳光从椐木窗的回文格眼里射进来,二老板的手指映耀得赭红油亮,就好像一根上好的香肠。这“香肠”的中段有一个金黄的箍,豌豆大的一颗钻石在闪闪放光,耀得老胡的眼皮只管发跳。
  二老板的肥手指忽然停住在账簿的一行上,嘴里轻轻念道:
  “赵三保——民国廿一年欠租米五石;——廿二年,八石;廿三年,十一月十日收过一石五斗,廿二日收过八斗,尚欠十四石七斗。什么!(二老板的嗓子突然爆发了)什么!老胡!本年份赵三保户下竟是全欠么?太不成话!”
  “催过两次,割肉似的拿了他们二石三斗来;可没有去第三次。”
  老胡一面回答,一面他的眼光总离不开二老板手指上那颗宝光四射的大钻石。
  “怎么没有去第三次?”二老板的声音尖而带冷了。
  “太太叫我不要去了。赵三保的女人来求了太太,说他们是二三十年的老佃户了,还是老太爷手里做起的,一向不欠租;本年份实在是旱得厉害,他们实在没法,求太太开恩;赵三保那女人真会说话,——太太……太太就叫我不要去催了。”
  “放屁!——哎!哎!太太真糊涂!搁不住人家三句好话!喂,老胡,——哦哦,我想起来了,这赵三保他家上代给老太爷当过轿夫,凭这一点小意儿,哄得老太爷欢喜,本该是一石租的上等田只收他们八斗。我也为的是老太爷手里那么办了,不便改动,哪里知道他们真黑心,还要欠租!真真刁猾!”
  二老板的钻石手指就移到砚台前,拿起笔来在赵三保户名上打了两个圈子,一面说道:
  “老胡!勒令他们退租!这样的好田一石二斗起租还怕没有人要么!”
  “是,是。不过太太——”
  “不关太太的事!你关照小王,以后不许放赵三保的女人进来!”
  二老板弹了弹雪茄灰,揭过了一页,皱着眉头先看第一行,接着看第二第三第四行,接着把左右两面全都飞眼扫过,就摇了摇头说道:
  “太不成话了!没有一户不欠的!陈租,新租,欠的比还的多一倍也不止!照这样下去,我还要田地来干么?喂,老胡——”
  “二老板,这里的两图,一百多亩田,十三户,还算是好的呢!下边有几图,简直抗租!他们说今年天旱,粒米无收,——”
  “没有那样的事!”二老板快刀似的斩断了老胡的话。“我知道今年天旱,有的地方是真真不得了,有的地方却比上年还好些。我的田全是靠近大港大河,哪会有粒米无收的事。这些刁民,非办几个不行!老胡,你说,哪几个最刁?”
  二老板提起了笔,便歪着头看定了老胡的面孔。
  老胡是一副为难的面孔。他迟疑地伸过手去,把账簿边轻轻地翻了两翻,便揭开一页来,吞吞吐吐地说道:
  “二老板,这里是——××乡十七十八廿三图的佃户,他们——他们才是最刁不过的浑蛋!路又远,我去了一次,他们,他们几个村坊的佃户一哄而来,七嘴八舌不容我说半句话。他们,他们倒说,租米一粒也不交了,老板要田,他们全伙退租!”
  “好!好!好!”二老板奋然把寸把长的雪茄烟头也丢在痰盂里了。老胡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跟着那雪茄烟头也钻进了痰盂去!他知道二老板吸的这种雪茄烟一元多钱一枝,也不过四寸来长,一个寸把长的烟头就值大洋三角多。二老板又吐了一口痰,这才接着说道:
  “退租?好,好,好!叫他们清了欠就退租!”
  “是呀,我也这么对他们说的呢,二老板!可是他们怎样回答!他们说:只有一条命,要——就来拿!这一伙,真是亡命之徒!”
  二老板听着就哼了一声,却也不说话。他低头看着账簿,他的肥手指在账簿页上慢慢扫过,他好像在计数,但随即又不耐烦起来了,把账簿一推,阴沉沉地问道:
  “那边一共有多少亩?多少户?”
  “将近二百亩,倒有四五十户。”
  “陈租和新租一总算来是多少呢?”
  “大概有二百石光景罢。不过今年那边确是旱了,本来就定六折收租。”
  “好,好!哼!老胡,你明天带几个警察再去一趟。谁要敢说一声退租,我就收田;看他们还说不说退租?我二老板拚着二百石租米不要了,赶这班杀胚滚!我们姓唐的放租田也有三四代了,碰到这种事倒还是第一次!”
  “不过,二老板,那边的田,放租也实在不大容易。多下几天雨,就闹水大;多晴了几天,又怕没有水。二老板——
  还是……”
  “不,不!我宁可让田荒起来,不给那班杀胚沾点儿好处!”
  二老板说着脸色都青了,把账簿一拍,站起来踱了几步,又吩咐道:
  “我还有事呢!老胡,你去扎出几个最刁不过的来。抄一张横单给我。明天我去拜会公安局长,办他们一个抗租!”
  “那——就怕要得几十罢,似乎太多?”
  “你抄了名单来再看罢。哼!——这年成,有田也不够味儿。米价又贱,佃户又要欠,正税,附税,——附税比正税还重,一亩田收了租米完税还嫌不够,有什么意思!”
  “可是,二老板,我们这里还算是好的。前街林府上,田有两千多,听说去年净赔了七百。林翁翁借债过了年。今年端阳节债头逼拢来了,焕翁拿田单出去抵押,竟没有人要。他情愿吃亏,两年前还是八十元一亩的,对折让掉,竟也没有受主。田地会这么不值钱,许许多多大户人家都要变成穷光蛋了,这世界!嗨!”
  “莫说是田,什么都一样!”
  二老板叹着气说,慢慢地摸出一根雪茄来,慢慢地点着了,衔在嘴里,出神似的朝窗外看着。他现在的脸色更不好看了——是四成生气,六成尴尬。
  “二老板。房租——今天不算了罢?”
  老胡轻声说,从身边摸出一叠纸来。
  “哦——哦!”二老板急转过身来,下意识地从嘴边拿下那雪茄来,又下意识地朝那雪茄看一眼;这雪茄的火头已经灭了,他就下意识地伸手到口袋里去摸火柴匣,可是伸出来的还是一只空手。这当儿,老胡已经擦燃了一根火柴,送到二老板面前来了,二老板便凑过去吸着,他那拿着雪茄的手指上的大钻石又吸引了老胡的目光。老胡叹气似的低低哼了一声,丢掉了火柴梗,就揉揉眼睛。
  二老板那时就说道:
  “哦,房租么?你办得怎样了?我正要问你。横街上那几户——一个是裁缝铺,一个是剃头店,还有——还有一家是摆个花生摊什么的,都已经勒令迁移了么?”
  “刚才都去过。只有那家摆个什么花生摊的,说话不讲道理;——咳!二老板,那摆花生摊的,听说本来是华光绸厂里的工人,厂里停工以后,坐吃山空,他的女人勉强摆个摊子卖卖花生什么的,一天卖不到五六百个钱,房租欠了四个月……”
  “哦——管他呢!叫他搬!”
  二老板不耐烦了。提起华光织绸厂,他总觉得心烦。
  “是——后来叫了警察,才限定他明天倘不付一点,一定要让出。”声音放低了些。“他——他好像并没知道房东就是你二老板。”
  “吓吓——还有那两家呢?
  “那两家都限他们到明年正月半。裁缝铺付了五块钱。剃头店付了四块。”
  “还欠了多少?”
  “一家是两个月不到,一家是整整三个月。”
  “怎么!还有三四个月!喂,你再去催讨。这班人刁得很,也贱得很,敬酒不吃吃罚酒;先前不是咬定牙根说一个钱也付不出么?要他们搬,就四块五块的塞老虎屁眼来了。蹩脚裁缝忙一冬,年关里剃头店哪有个不出生意的?就是脾气坏,拖得动一文是一文罢明。老胡。年前一定要他们再拔付两个月,两个月!”
  “可是生意清淡倒也是真的。今天是二十六了,剃头店里椅子空起一大半。”
  “明后天可就会热闹了。这班人——你不去逼他,他住了一世也想不到要出房钱的!哼哼!”二老板于是想起了什么心事似的踱了几步,两手反剪在背后。
  “大街上和城外马路上的那些租户,我开了一个清单在这里。”
  当二老板踱到第二个圈子,正跟老胡面对面的时候,老胡就一边说一边递过那一叠纸去。这是两张三十六行手卷式的信笺,写得满满的。二老板把雪茄衔在嘴里,接过那清单去,看了几行,眉头就皱紧了;他翻过去看后半页,草草瞥了几眼,再翻过去看第二页;末了,他又抡着他的肥手指,似乎大略算了一算,他放下了清单,就说道:
  “真笑话!五六十家租户,越是那些大字号,越欠得多;平均算来统欠三个月!十几家大铺子竟有欠上四个月的,好像约齐了来和我开玩笑!哼哼!”
  “当真他们好像约齐了的。小铺子倒还说,‘求老板宽放半个月,过了年一定拔还些罢。’小铺子听说老板要收回房子,倒还存几分怕惧。大字号啊,哎!软来不中用,硬来呢,他们就像约齐了似的说,‘市面不好,几十年的老店都拖欠半年八个月呢!要是房东们都像你们二老板那样顶真起来,叫一声让房子,那还有什么市面!’二老板,——他们还说:‘叫官厅来封门罢,我们巴不得!’哎,哎!我老胡干了廿多年的收租人,这还是第一次碰到。”
  “哼,笑话,笑话!”二老板像费了很大的力气这才吐出这几个字来。他的脸上现在简直是晦气色了。刚才他对付佃户剃头店裁缝铺,乃至对付摆花生摊的租户,那种的威风,完全使不出来了。
  然而他的心里除了“尴尬”的感觉而外,还有点“气不过”的酸痛:他“气不过”这里(不是上海!)的大字号租户竟也学起上海那些租户的样来;他想不到他在上海碰过的那种钉子竟也在“这里”再碰一回。
  老胡好像也懂得二老板的心事,但他又偏偏说道:
  “不过,二老板,这里比起上海来,还算是好的罢?二老板在上海的市房,造好了一年半载没人租,租了出去欠欠也总得两三个月,这里到底没有空起来呢。”
  老胡虽然会凑趣,这一次却几乎弄巧成拙。二老板突然站住了,眼睛一瞪,似乎想把一肚子的闷气都借老胡身上来泄一泄;可是人在“尴尬”时候就是对于账房先生之类大概也不能不马虎点,所以二老板只瞪了一眼,倒反干笑了两声,摇摇头说道:
  “说它做甚!如今是欠债的反舒服罢了!总之是世道大变。”
  于是二老板举手搔着头,出神了好半晌,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地位真是“滑稽”:他欠了人,却又被人欠,他到底是应该属于舒服的呢,还是不舒服的?
  这时有一条太阳光正射在二老板的钻戒上,闪闪的宝光反拨着老胡的眼睛,老胡觉得也是又舒服又难受。他想把眼光避开去,却又舍不得避开;正在为难,忽听得二老板说道:“老胡,你就赶快去把佃户里头最刁猾的抄个名单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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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慎卿走进了他母亲卧房外边的客房时,就看见卧房门上的丝绒门帏拉闭得没有一点隙缝,又听得有轻轻的哼哼的声音从卧房里出来。然而慎卿就好像不曾看见,不曾听得,他冒冒失失打开门帏直冲进去,这才愕住了。唐太太是斜靠在贵妃榻上,胸前衣服解开,大丫头阿凤在给她捶腰背,专管太太房间的女仆张妈用一个包着药料的小小手帕包儿,在给她揉扖胸脯。
  “妈!病了么?”慎卿走到贵妃榻前,站住了说。
  唐太太睁开眼来,只对他摇摇手。
  一个大火炉烧得很旺,就在慎卿的背后。慎卿觉得耳朵根热的受不住,头也有点发胀。大丫头阿凤满脸油汗,不住地偷出手来揩拭。
  慎卿在唐太太头边的一张椅子里坐了,心上倒好像一宽;他母亲这病,又巧又不巧:不巧的是他正要讨钱,巧的是可以借母亲生病来藉口,免得在月娥面前坍台。慎卿这样胡乱想着,渐渐地忘记了那不可耐的火炉热。
  张妈的手术一会儿就做完,替唐太太扣上衣钮,就走出去了。唐太太似乎也好了许多,吐一口长气,就轻声说道:
  “还不是老毛病发作么,胃气痛!”
  “哦,哦。”慎卿随口应着,心里却想道,“那是一会儿就好的,局面又不同了。”他决定主意要试一试,就走到唐太太面前叫了一声:“妈!”唐太太抬起眼来,那眼光一点不像是有病的人。慎卿吞吞吐吐地说:
  “妈,我有一个朋友,他——他也是,——他的母亲生了病,——又是年关了,缺几百块钱——五百块!他——向我借。刚才——我同爸爸说过了,他——没有。妈妈!——那朋友跟我是极要好的,我已经答应帮忙的了。爸爸不肯——”
  “哼!他有钱还会到这里来么?他也是来弄钱的!哼,也许还是避债来的!”唐太太说的很快,慎卿只听进了一半。但父亲有没有钱,已经不和他相干,他只希望母亲有钱。他着急的要讲到正题上,不料唐太太偏偏有许多话来歪缠。她很生气似的又很快地接着说道:“照他这样乱来,——他自己要花,小老婆又要花,三个小的又要花,上海一个公馆听说每月要开销两千,我们还会有饭吃么?阿凤!你记记看,老爷今天早上怎么说的?”
  “哦,老爷说,现钱都变成了地皮市房机器货物,地皮市房机器货物却又抵押不出现钱来;老爷说他是僵住了。”
  阿凤好比是唐太太的怀中记事册,唐太太自己记不牢的都交她。
  “老爷不是说他还有许多亏空么?”
  “喔喔!老爷说亏空大得很,都是造市房开绸厂弄亏空的。”
  “听他的瞎说!还不是他和小老婆滥花了么!从前老太爷也买田地造市房,几时拉了亏空?我是亲眼看见的!”
  唐太太霍地坐了起来,朝阿凤做个手势;阿凤就去倒了一杯洋参茶来。慎卿乘这机会,就赶快说道:
  “不过,妈妈,我已经答应朋友了,可怎么办?妈妈有么?
  数目不多。”
  “什么?噢!”唐太太喝了一口洋参茶,便又躺下。“慎卿,朋友交情也只好自己量力。数目不多——哦!我一回借了第二回不借,也还是招怨!嗨!阿凤,谁在房门口张张望望的!”
  阿凤还没去瞧,那边门帏一动,早塞进半个身子来,是那吊眼皮的陈妈。
  “太太!圆通师太送疏头来了。”
  “这人精,我猜她这几天里一定要来。”阿凤扁着嘴悄悄地说。
  唐太太沉吟一下,便吩咐陈妈道:“请她上来罢。”
  “妈妈!我已经答应了,总得应酬一回。”
  “哎,老实孩子,你忙什么,明天我还要同你老子算账呢!他一个人花,还不够,还加一个小老婆,三个小的,我们娘儿两个难道就坐等着饿死么?”
  慎卿还想求,可是那圆通师太特有的笑声已经从外房传来了。
  看房里的“万年钟”,还只有四点十五分;慎卿想了一想,就走到靠窗的多宝橱后边,随便往一只沙发里坐下,双手捧住脑袋,闭了眼睛。
  他竭力想“动动脑筋”,给自己的尴尬地位找条出路:“怎样可以弄到四五百元?弄不到时又怎样在月娥面前好好儿下台?”他现在倒是“坍台”的问题胜过对于月娥的恋情了。然而他的脑筋上像泼翻了一大瓶胶水,他的耳朵却特别灵活,他听得圆通师太像鸭子叫的笑声,听得接连一串的“阿弥陀佛,……罪过,”听得唐太太极快的说话声音:“……不错,还是胃气痛,……谈谈话儿不要紧。”
  他用手指头塞住了耳朵,然而耳朵里又轰轰的响得难当。
  他放开了手,忽听得窗外有个娇滴滴的声音叫道:
  “哈罗!阿哥!上海去!阿哥!”
  他吓了一跳。赶快站起来朝窗外看,没有人。却又听得一声“哈罗”,正在他头顶上。原来窗外檐头挂着个鸟笼,一只翠绿的鹦哥侧着头很懂事似的在看着他。
  “咄!你这扁毛畜生,也和我开玩笑了!”慎卿自言自语地说,正要再坐下去,却被那边的圆通师太看见了。
  “啊哟,是慎少爷么?阿弥陀佛!唐太太!你看我真是眼钝!哈哈哈!”
  慎卿觉得圆通师太的怪笑声比平常特别讨厌,可是他只好走过去招呼了一下。
  这时唐太太在叫道:“阿凤!拿我的盒子来!”
  盒子!这两字特别响亮地钻进了慎卿的耳朵。他知道他母亲的盒子是什么意思。他很焦灼地望着阿凤的后影,耳内却只听得圆通师太把“慎少爷”和“阿弥陀佛”颠来倒去叫,还夹着像鸭子叫的笑声。
  阿凤懒洋洋地从大床背后走出来时,手里捧着一只黑漆乌亮描着金花的小小铁盒子。她开盒子上的暗锁。叮叮叮!慎卿和圆通师太的眼光都被这清脆的金属声音吸住。阿凤捧着这盒子站在唐太太跟前,依然是那样懒洋洋的面孔。
  唐太太从盒子里拿出一卷钞票来了。这时满屋子就好像只有呼吸的声音。慎卿估量来这一卷也就和他所需要的数目不相上下,忍不住心有点跳了。然而唐太太只数了四张,微微笑道:“师太,小意儿。”
  那钞票的形状不大,而且簇新。圆通师太往常从唐太太手里接来的钞票,都不是这样小形的;而且望过去那上边的花彩也不同。圆通师太嘴边的两个肉垂便不由的往下一拉,可是接到手时她一看,却又满脸堆上了笑容。她认识钞票上的“伍”字!
  “阿弥陀佛!唐太太!不消的,不消的!菩萨保佑!”
  唐太太笑了笑,慎卿却在心里叹一口气。
  唐太太已经把那卷钞票还进盒子里了,却又取了出来。慎卿心头又一跳,希望之火又重新燃旺。然而这回唐太太只数了两张,仍旧递给圆通师太道:
  “这一点,你替我新年里在观音娘娘驾前上供。”
  这一回,圆通师太接得很快,一面说道:“啊哟!太太还要破费!阿弥陀佛!一分善缘一分银!太太!真是!积福积寿!”
  又是叮叮的几响,阿凤捧着那盒子很轻快地朝大床背后去了。慎卿知道希望完了,朝他母亲看一眼,没精打采地落坐在就近一张椅子里。
  唐太太似乎什么都不觉得,也不朝她儿子看一看,只顾回答圆通师太道:
  “我老了,福也享过,不要积了;我就巴望我这位少爷靠托菩萨保佑——”
  “啊哟!阿弥陀佛!菩萨千手千眼,什么都招呼得到呢!太太,不瞒你说,我天天早课夜课,哪一回不求菩萨保佑府上老爷太太和少爷!嗯!唐老爷是五十几罢?刚才我进门来,唐老爷刚好出去,劈面一见,我这老眼睛竟有点不认识了!唐老爷越发轻健了,看去顶多四十岁!那还不是菩萨有灵!阿弥陀佛!太太也——”
  “嗯,人到五十半枝枯了。总算没有病痛,——就是事多,太忙。嗯,少爷呢,人也大了;再得一门好亲,我这一世便多谢观音娘娘照应。”唐太太的语调忽然放慢起来,幽幽地转眼看着她的儿子;儿子却自顾在那里出神。
  “啊哟!慎少爷还没定亲么?太太!姻缘迟早,菩萨都有个数儿。菩萨还没选中一家百年偕老的一品夫人!喔喔喔!——太太不说,我也想不起;西城徐大人家里的九小姐,今年十九岁了,也还没放定。太太!这是菩萨给慎少爷留好了的一品夫人!”
  “哦!西城徐府么?他家还有位小姐没有放定么?嗯,师太,徐府上是盐商,又开银行,我们不好高攀的。”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太太说哪里话!”圆通师太绝对正经地说,嘴边两个肉垂往下一挂。她的身子往唐太太那边一凑,伸过头去又低低说道:“徐府上近年来也不及从前了!”
  “哦——”唐太太也轻声应着,不由的又转眼看看她的儿子。
  于是圆通师太更加打起精神来,悄悄地报告着西城徐府的情形。她说徐府去年收歇了三个大铺子,两爿当,今年端阳节又收歇了几爿钱庄,上月就谣传那银行也不稳了;田地市房呢,可还不少,但是都变不来钱;现在就只有十几张“引票”算是活货,不过又听说这样聚宝盆似的“引票”也快要不值钱了。为什么呢?谁知道!末了,圆通师太忽然提高了一个调门,正经得比她念经还过分些,——
  “告诉太太,他们外场是差一点,内货到底是旧家。那位九小姐是四太太养的,四太太手头,嗯,少说也有二十万罢!四太太就生了这位九小姐,将来还不是都给了这位小姐么!”
  这几句,连呆在那边的慎卿也听到了。但是将来的二十万同他有什么相干呢?他现在只要五百!而现在的五百就是他的一切了。他只独自惘然苦笑。
  唐太太也淡然微笑,她的淡笑却因为她忽然想到为什么许多大户人家都同她丈夫一样的“僵住了”。
  阿凤又捧过一杯洋参茶来。唐太太一手托住了下巴,一手接过那茶杯来,却不喝,只管沉吟出神。圆通师太以为唐太太对于这一门亲有点意思了,便爽性把凳子一拉,像老母鸡似的伏在那贵妃榻边,又唧唧哝哝地说起来了。
  慎卿看他的表,不好!四点四十分了!这四点四十分像一道紧箍咒,逼得他眼前火星直冒。他恨这多嘴的老尼姑。忽然他看见阿凤捧着太太的洋参茶壶走到外房去,他心头一动,这毫不犹豫地跟着也到了外房,急急忙忙低声叫道:
  “阿凤!阿凤!”
  但是他到了阿凤面前时,心里又有点后悔,觉得他的事要靠阿凤的力量,未免太不像样。
  阿凤的狭长脸依然那样板,但是她那一双睫毛很长的黑眼睛却钉住了慎卿看,似乎在“嗳!怎么不说呢?”——这样地催促他。
  慎卿可窘极了,他决定主意要对她说“没有事,你走罢”;然而不知怎地却说出了另一番话,——自己听着也不免诧异地说出来了:
  “我要的那一笔,被那老尼姑来一打岔,太太就忘了。我倒等不及。你把太太的盒子带到——带到后房,让我自己拿。
  回头我再告诉太太。”
  阿凤似乎没有听懂,长睫毛下的黑眼珠不住地转动。慎卿忽然由阿凤这长睫毛下的黑眼睛想到另一对差不多同样的眼睛,他有点惘然了。等到他再从惘然中醒觉过来,却正听得阿凤笑了一声说:
  “那么,我去拿盒子来交给太太,提醒她一句罢!”
  说着,她就反身要朝太太卧房走了。慎卿这一急,可又不轻;他慌慌张张拦住了阿凤,连连低声说:“不行!不行!
  我不要了!”
  长睫毛下边的黑眼珠又一转动,似乎说“你捣什么鬼,我全知道!”阿凤居然又笑了一笑,捧着茶壶自顾去了。
  慎卿看着阿凤的后影,呆了半晌;然后他醒悟过来似的跺一跺脚,心里骂自己道:“真不中用!又错过一个机会!让她去一说要什么紧。说不定太太当真就给了!”
  他匆匆跑下楼去,心里恍惚存着个再找阿凤来让她去提醒太太一声的意思。
  但是既到楼下,他的主意又变了。他决定出门去找赵歪嘴什么的碰碰“待父天年”借款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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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家人的话是靠得住的:圆通师太到唐府时,固然恰值唐子嘉二老板出门去。不过那时二老板脸上的气色可实在说不上有菩萨在那里保佑。
  二老板出门去,也是想碰碰什么“机会”。自然他比乃朗要老练得多,而且他的“碰”法也比乃郎要大方得多。他所“碰”的对象也比乃郎的要高明得多。
  二老板要“碰”的对象也不姓赵,却姓钱,也不叫歪嘴,却叫做芳行。
  钱芳行是城里最大最殷实的宝源钱庄的经理。从前跟二老板也是好交情,现在也还是亲热得很。因为二老板大股的立大当铺倒闭的“前夜”,宝源钱庄刚刚把放款如数吊回。
  二老板到了钱芳行家里的时候,恰值这位“阿大先生”应酬了回来,满身还是酒气。一见是唐子嘉二老板,这钱芳行就哈哈笑道:
  “有人说你要回来过年,果然来了。”
  “啊,芳翁,是听哪一位说的?”二老板神色有点不自在。“我昨天夜车刚到,众亲友处都没有去拜会呢!你芳翁这里是首位。”
  “啊哈!不是城里人说的。是上海朋友写信来,偶然提起说老兄今年过年怕的要出码头。我一猜,大概老兄别处也不至于去,十成里有九成是回家乡来静几天的。——哈哈,到底是老朋友,摸得着脾气。”
  二老板也笑了。他知道自己在上海的“尴尬”情形,这位钱芳行肚子里已经头头是道了,便也不肯“见外”,略谈了几句,便落到他拜会的宗旨。
  “咳,芳翁,这一回我唐子嘉非仗你老兄大力帮忙便会过不去……”
  “啊!哪里话,哪里话!子翁,我们是十几年的交情,请你直说罢。
  钱芳行的肉里眼轻轻一溜,脸上的表情倒是顶诚恳的。“承情,承情。嗯——芳翁,我也不想绷补得挺刮光鲜了,反正如今像我这样尴尬的人,着实多在那里;我——不瞒芳翁说,只想稍稍挪动一点,把几张空头支票收回。数目不多,两万头。抵押品呢,你芳翁是明白的,田地,市房,再不然,华光绸厂本年秋季的新出品,——随你芳翁吩咐就是。”
  钱芳行眯细着他的肉里眼,一字一字很注意地听完了,沉吟着不开口;过一会儿,他才叹口气说道:
  “子翁,你的事情我都明白。你子翁就是人欠的统统不算,单照你的身家来抵眼前这廿多万债务,也是绰绰有余;要调动一头两万,原也只要一句闲话就行。无奈这市面实在太怪了,嗯——‘信用,信用紧缩’,有产无受主,大财主倒变成了僵死!”
  二老板一把抓住了钱芳行的臂膊,很感激地叫道:
  “对,对!芳翁!你这真是知心之论,知心之论!”
  钱芳行看着二老板的胖脸,又叹了一口气,绝对恳切地说:
  “哎!子翁!可惜你迟来了一天。今天——刚刚两点多钟,城里搁浅了两家钱庄:裕丰和泰昌,你子翁也有过往来的。我们东家一看太紧,就马上交代下来,只收不放!就是拿金条来做押款,也不行!”
  “什么!金条押不出现银子!”二老板跳起来叫着。“可不是!筹码不够,你有什么法子?不过也为的是节关,东家惟恐缺了头寸,那时叫天不应,岂不是要做了第二个裕丰!”
  “啊!我早一天来就行?”
  “嗯,早一天,东家还没扣得那么紧,我和子翁的交情好歹得买账的,可不是?”钱芳行的语气还是绝对的诚恳。
  “咳!——”二老板叹一口气,心里不由不抱怨他自己没主意;他原想早两天就来的,都为了姨太太一句话,便迟到昨晚才动身。
  “那么,芳翁,你好歹帮忙转弯想想法子。”
  二老板的声音也有点异样了,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作了一个揖。
  钱芳行立刻满脸堆起笑容来,也欠着身体拱拱手,连声说:“哪里,哪里,你我至交——”这“交”字音一拉长,可就没有下文了。同时他的一对肉里眼夹紧得几乎没有一丝儿的缝,那眼睛上面的细眉毛也轻轻一皱,二老板看着不由得心不发跳。幸而钱芳行随即举起右手来在脸上一抹,居然把那副不尴不尬的嘴脸抹掉,依旧是绝对恳切的神气了。他大声咳了几下,左手的中指和食指不住地在椅臂上划着圈子,这才慢慢地说:
  “那么,——这样罢,子翁,城里的××银行经理谢晋寿——啊,子翁大概和他不很熟罢?他——就是十年前在我这里帮忙过的谢老四罗!我还能够和他说几句话,——子翁,今晚上我做东,介绍他和你谈谈如何?”
  二老板不转眼地听着,呼吸也有点不自然;等钱芳行说完,二老板刚刚心口一松,顺过一口气来,就满面笑容地拱着手,正想说“全仗,全仗”,不料钱芳行又接着说:
  “不过——他那里,你子翁要做押款,地产田地恐怕也不行;——只有公债,还能够和他商量商量。……”
  “啊——”二老板忍不住喊出了这一声。
  “我和他情商情商,或者可以照市价六五折抵押。”钱芳行作了结束。这两句却说得很快而且像很有把握。
  “哦——哎!——”二老板说不出话来了。
  满屋子好像只有二老板苦闷地喘气的声音。
  二老板是在“苦闷”。第一因为他要抑制心头那一股无名之火,——因为讲交情的钱芳行的所谓“交情”原来只是这样;他二老板,要是手头有公债,也何必打恭作揖劳姓钱的驾!第二也因为他看来这一趟“拜会”大概没有结果,不要说二万便是二千也未必弄得到。
  但是二老板之所以一时说不出话来,倒又并非为的他在“苦闷”。他这样的人不比他的令郎;他即使地位僵了,舌头不会僵。他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一气之下便想回敬钱芳行“一杯冷酒”,——本年端阳节立大当铺倒闭的“前夜”,这位钱芳行跟二老板“情商”提回宝源庄放款的当儿,却也就是二老板现在这副陪小心的嘴脸,那时二老板因为顾全“交情”,所以宁可让立大当铺的许多零星小款存户们吃亏些,竟买了钱芳行的“账”。
  二老板在“朋友”跟前能够顾全“信义”的时候就这样总是“顾全”了的!
  “子翁,——论理……呀,谢晋寿和兄弟的渊源似乎不比寻常,——他从前在我这里做过‘朋友’。可是现在却不同了。上月里,住在子翁前街的林焕翁也拿了挺厚一叠红契来,托我转弯跟晋寿商量商量,谁知道竟碰了他的钉子。”
  钱芳行十二分抱歉——又像十二分感慨似的又加着说;
  他那肉里眼忽然睁得大一些了。
  二老板一听这话就再也忍不住。他的鼻子里已经轻轻一哼,但他到底还是功夫好,赶快把“哼”的下半段转变为一声叹气,眼看着钱芳行这边,说道:
  “然而,芳翁!这就是时髦漂亮人们‘做人’的法门!尽管你昨天朝人家磕头跪拜求过,——拉过交情,得过好处,今天轮到人来求你了,就要把昨天的事情忘记得一塌刮子精光!芳翁,我唐子嘉吃的亏,就是不能那样没有记性!啊,你说对不对?”
  钱芳行刚听了开头几句时,还在很正经地点头,后来,头就不动了,他那对细眉毛的梢角微微一耸;等到二老板说到“对不对”,钱芳行忽然双手在大腿上拍一记,眼睛眯细成了一条缝,跳起来哈哈笑着道:
  “子翁,子翁!哈哈!你简直是对着和尚骂贼秃了!哈哈!
  子翁,骂得好!哈哈哈!”
  二老板也笑了,也站起来拍着钱芳行的肩膀说道:
  “芳翁!哈哈,骂你也是白骂;哈哈,反正你听过就忘记了!”
  “不然!不然,”钱芳行的口吻忽又正经起来。“子翁,不是忘记得快,倒是为的记得牢。记得放款容易收款难:有时你朝人家磕头也没有人来睬你,就只好全勿管。——哎!总是这市面变得太怪!现在要‘做人’,竟没有法子讲交情了。
  再说,我这里,上有老板,我竟做不得半分主!”
  “哎!芳翁,你这里我是明白的,我是明白的。”
  二老板随口应着,心想钱芳行这条路是走不通了,空头支票一定要出丑了,倒反觉得心里泰然。
  于是两人就谈着别的事了。二老板很爽直地把他那“清理房租”的计划——勒令迁移,约略告诉了钱芳行,问他行得去行不去。
  “子翁,我劝你不必如此操急。你这么一逼,逼倒了他们,‘宣告’起什么‘破产’来,律师呀,会计师呀,一大套,闹上半年八个月,你子翁还是见不到半个边皮的。而且你请求官厅去封门,先就未必办得到;官厅里也不肯把市面弄得太难看。大字号不比得小小的裁缝铺,剃头店!”
  钱芳行非常诚恳地说。二老板才知道账房老胡的报告不是假的。
  钱芳行却又慢慢地接下去道:
  “我这里也被他们拖欠得不少。也是软来硬来都没有办法,只好搁着再说。倒是今天刚才搁浅的裕丰和泰昌两爿庄,恐怕带倒的铺子不止三五家罢,此刻消息还没传开去,明天可就要满城风雨呢!——说不定你子翁也要受点隔壁损失。”
  “哎!糟就糟在这上头呀!……”
  二老板说着,就站了起来,看一看客厅里的挂钟,就出惊道:
  “呀,五点了么?”摸出自己的表来一看。“哦,四点四十五分呢!——嗯,芳翁。再见罢!我约好了一个人,五点!”
  “那么,今晚上给子翁在吴江春洗尘,子翁是一定要到的!”
  “谢谢,谢谢!年前竟——哎,芳翁,过了年再领情罢。”
  二老板眉头轻轻一皱,凑近钱芳行的耳朵边低低说了几句。
  “哦哦,我明白,我明白,”钱芳行连连点头,神气是十二分的诚恳。“子翁所虑极是,极是!不过那些失业工人代表倒也许久没有动静了。”
  “不可不防!芳翁,你想,他们上次还会闹到我上海的公馆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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