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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子曰

_3 老舍(当代)
  赵子曰不管他们,忙着跑回会场,坐在第一排凳子上,把帽子放在旁边。他一心秉正的祷告着:她可快来呀!把什么作主席,当招待的光荣全忘去,恭恭敬敬的坐在那里等着她。
  欧阳天风和武端都胸前挂上红花,出来进去的走。武端把全身的重力放到脚踵与脚尖上去,把皮鞋底儿轧得吱吱的响。
  快十一点钟了,赵子曰已经规规矩矩的在那里坐了四十分钟,会场中人渐渐多起来。赵子曰一手按着他的帽子,一面扭着脖子往外看:凡是一对男女一块儿进来的,总叫他心里一跳;继而一看不是欧阳与王女士,又叫他心里一酸。无意中把脖子扭的角度过大,看见背后隔着几条凳子坐着李景纯。赵子曰忙着把头回过来,呆呆的看着讲台上的黑板。这样有几分钟,他觉得这个“不扭脖子主义”有些不可能。于是又试着慢慢向后扭,还没扭到能看见后面的程度,早就把笑容在脸上画好,轻轻的叫了一声:“老李!”
  “老赵!”李景纯点了点头。“你好吗?老没见!”“可不是老没见!你胖了,老李!”
  “是吗?”
  “胖多了!”
  “老赵你不冷吗,穿这么薄?”李景纯诚恳的问。“不冷,还热呢!”说着,赵子曰打了个冷战。“你看,还打‘热’冷战呢!哈哈!你是会员不是,老李?”“不是!”
  “怎么不入会?我可以介绍你入会!”
  “看一看,看清楚了再决定入会不入。”
  两个人的谈话无法再继续了。
  赵子曰一只眼睛无多有少的了着李景纯,一只眼睛聚精会神的往外望:欧阳天风在会场门口穿梭似的活动,只是看不见王女士的影儿。好容易欧阳天风往里走了几步,赵子曰立起来把嘴撅起多高向他努嘴。
  “她就来,别急!”欧阳天风跑过来低声的说,说完又跑出去。
  会场中男男女女差不多坐满了,在唧唧喳喳说话中间,外面哗啷哗啷振了铃。欧阳天风又跑过来低声告诉赵子曰。“举魏丽兰女士作主席!”
  “那个是?”
  “那个!”欧阳天风偷偷的用手向台右边一指:“那个穿青衣裳的!”
  “喝!我的妈!”赵子曰一眼看到那位预来的主席,把舌头伸出多长一时收不回去。“我说,这么丑的家伙作主席,我可声明出会!”
  “别瞎说!”欧阳天风轻轻打了赵子曰一下又走出去,沿路向会员们给魏女士运动主席。
  说真的,魏女士长的并不丑,不过没有什么特别娇美的地方就是了。圆圆的脸,浓浓的眉,脸上并没擦着白粉。身量不矮,腰板挺着,加以一身青色衣裙,更把女子的态度丢失了几分。赵子曰虽然是个新青年,他的美的观念,除了憎嫌缠足以外,并不和赞美樱桃口杨柳腰的古人们有多大分别。况且他赴女权会的目的是在看女人,看艳美娇好的女人,所以他看见魏女士的朴素不华,不由的大失所望了!
  铃声停止,台下吵嚷着推举主席:台下嚷的是举魏丽兰女士作主席,往台上走的也正是“魏丽兰”三个字的所属者那位女士。赵子曰把头低下不敢仰视,他后悔忘了把墨色的眼镜带来。
  主席正在报告发起的原因及经过,欧阳天风又过来对赵子曰说:
  “张教授回来要演说,挑他的缝子往下赶他!”
  “那好办!到底她来不来?”赵子曰低声而急切的问。“来!就来!”
  主席报告完了,请张梦叔教授演说。张教授上了台,他有四十上下的年纪,黄净脸,长秀的眉,慈眉善目的颇有学者的态度。
  “女权发展会可叫男人讲演,岂有此理!”赵子曰旁边坐着的一个青年学生说。
  “等挑他的毛病,往下赶他!”赵子曰透着十分和气的对那个青年说。
  “诸位男女朋友!今天非常荣幸,得与女权发展会诸同志会面。”张教授和声悦色的说,声音不大而个个字说的清楚好听:“……从前女子的事业不过是烹调,裁缝——”“你胡说!”场中一位女士立起来,握着小白拳头嚷:“什么‘裁缝’?我们女子学‘缝纫’,裁缝是什么东西——”“打他!打!”赵子曰喊。
  “裁缝与缝纫,”场中一个男人立起来雄猛而严重的说:“据我看,并没有什么分别。难道作衣服只缝不裁?或者裁缝这个名词还比缝纫强呢!再说,张教授说的是‘从前的女子事业’,我请这位女士听明白了再说话!”
  这几句话颇惹起一部分人的欢迎,鼓掌的声音虽不象个雷,也不减于一片爆竹的爆发。张教授含笑向大家点了点头继续讲:
  “——女权的得到不是凭空说的,在欧战的时候,英国女子代替男子作一切事业,甚至于火车站上扛东西卸货物全是女子去作。那么,战后女子地位的增高与发展是天然的,因为她们真在社会上尽了职,叫男人们无从轻视她们。至于我们的女子事业,我实在不敢说是已经发达,倒是要说简直没有女子事业——”
  “这是侮蔑中华女界!”后面七八位女士一齐扯着尖而悍的嗓子喊:“怎么没有女子事业?我们这几个女子就是作女教员的!啊?——”
  “下去!打!打他!”赵子曰拚着命的喊。跟着他立起来把衣袋中的一把铜元,哗喇一声向台上扔去。主席往外退了几步,男的争着往台上跑,女的就往场外逃,乱成一团。
  张教授被几个朋友围住,赵子曰们不得下手,于是把“打他”改为“把他逐出去!”张教授随着几个朋友一声没言语走出去。
  主席定了定神。又请陈骚教授演说。台下的人们还没听清楚,陈教授已跳上台去,向人们深深鞠了一躬。“诸位男女同志!”陈骚教授霹雳似的喊了一声,把会场中的喧哗会一下子压下去:“从人类历史上看,女子对于文化进展的贡献比男子多,因为古代历史上的记载全是女权比男权大,这是事实!”
  台下鼓掌延长至三分钟。
  “现在的社会组织,看着似乎男子比女子势力大,其实不然,我试问在场的两个问题:第一,没有女子,可有家庭,可有社会,可有国家,可有人类?——”
  “没有!!”台下惊天动地的喊。
  “第二,”陈教授瞪着眼睛喊:“可有几个男子不怕老婆的?”
  “没有!”台下女的一齐喊。只有一个男子嚷了一声:“我就不怕!”
  “你不怕?”陈教授笑着问:“你根本不知道尊重女权!”“哈拉!哈拉!”台下女的跺着脚喊。鼓掌的声音延长至十分钟,不能再叫陈教授说话,也好,陈教授鞠了一躬下去了。
  陈教授忽然下台,主席只好宣布选举会长职员。会员们全领了票纸,三五成群的商议着举谁好。女会员们想不起举谁,而一个劲儿的骂会中预备的铅笔不好使。
  赵子曰把票放在票匦里,不等听选举结果就往外跑。“老赵!”武端在门口伸着大拇指向赵子曰说:“你算真行!”
  “欧阳呢?”赵子曰问。
  “他走了,和一个军官的儿子叫贺金山的吃饭去了!”“好,这小子把我冤了!”赵子曰叹了一口气。“怎么?”
  “王女士没来!”
  “你没看见李景纯吗?”武端贼眉鼠眼的问:“他来,她就不能来!你猜——”
 
 
 
 
 
第十四
  凡是抱着在社会国家中作一番革命事业的,“牺牲”是他的出发点,“建设”是他最后的目的,而“权利”不在他的计较之内。这样的志士对于金钱,色相,甚至于他的生命全无一丝一毫的吝惜;因为他的牺牲至大是一条命,而他所树立的至小是为全社会立个好榜样,是在历史上替人类增加一分光荣。赵子曰是有这种精神的,从他的往事,我们可以看出:以打牌说吧,他决不肯因为爱惜自己的精神而拒绝陪着别人打一整夜。他决不为自己的安全,再举一个例,而拒绝朋友们所供献给他的酒;他宁叫自己醉烂如泥,三天伤酒吃不下去饭,也不肯叫朋友们撅着嘴说:“赵子曰不懂得交情!”这种精神是奋斗,牺牲,勇敢!只有这种精神能把半死的中国变成虎头狮子耳朵的超等强国,那么,赵子曰不只是社会上一时一地的人物,他是手里握着全中国的希望的英雄。
  什么是牺牲的对象?忠君?爱父母?那都是一百年前的事!那些事的范围都是狭小的!赵子曰是迎着时代走的,随着环境变的,他的牺牲至少也是为讨朋友们喜欢,博得社会上的信仰;比如拚命陪着朋友们吃酒,挨着冻穿华丝葛大衫,都是可注意的,有价值的事实。自然,这样的事实不能算他的重要建设,可是以小见大,这几件小事不是没有完全了解新思潮的意义的人们所能办到的。
  有了这样崭新的见解,然后才能捉住一个主义死不松手,而绝对的牺牲,而坚持到底,而有往风涛上硬闯的决心!所以,有时候我们看赵子曰的意见与行事似乎有前后不一致的样子,其实那根本是我们不明白:什么叫绝对牺牲,什么叫坚持到底。我们要是明白这些,细心的从他的主义与行事的全体上来解剖,我们当时可以见出他的前后矛盾的地方正是他有时候不能不走一段歧路而求最后的胜利。以他捆校长和他不再念书说吧,我们不留心看总以为他是荒唐;可是,我们在下这个判断以前,应当睁大了眼睛看:为什么捆校长?为什么不再念书?假如我们想出:捆校长是为打倒学阀,爱护教育;不再念书是为匀出工夫替社会作革命事业;那么,这是不是他有一定的主义与坚定不挠的精神?
  如此,赵子曰说“西”,我们该往“东”看;赵子曰今天说“是”,我们应当明天在“不”那里等着他。东就是西,西就是东,今天的“是”里有个明天的“不是”,明天的“不是”便有个今天的“是”。这才是真能随着环境走而不失最终目的的人物,这才是真能有出奇制胜随机应变的本事。在我们没有明白“是”中的“不是”,“不是”中的“是”以前,我们不应当随便下断语来侮蔑这样的英雄;我们不应当用我们狭陋的心来猜测赵子曰的惊风不定,含蕴万端的心意与计划。又说回来了:赵子曰的为国为民牺牲一切是可佩服的。现在,他要替女权发展会牺牲色相,唱戏募捐了。
  夜间,赵子曰把打牌的时间缩短,有时候居然在三点钟以前就去睡觉,以便保养嗓子。早晨,提着一团精神不到九点钟就起来,口也不漱到城外护城河岸去溜嗓子。沿着河岸一面走一面喊:“啊——哦——儿吓啊——,”把河中的小鱼吓得都不敢到水皮儿上来浮,苇丛中的青蛙都慌着往水里跳。
  直喊到他口燥喉干,心中发空,才打道进城回公寓。
  赵子曰所预备的戏是《八大锤》,《王佐断臂》。第三号的地上垫上三尺多厚的麻袋,又铺上三层地毡。没黑带晚,那时高兴那时第三号主人就从床上脊背朝下往地上硬摔,学着古人王佐的把胳臂割下来还闹着玩似的摔个“抢背”。东墙上新安上一面大镜,摔完“抢背”,手里拿着割下来的那只臂,(其实是一根木棍。)向着镜子摇头耸鼻的哆嗦一阵,一边哆嗦,嘴里一边念:“呛,呛,呛,吧嗒呛。”正和古人哆嗦的时候也有乐器随着分毫不差。
  有时候他挂上三尺来长的,吃饭现往下摘,吐唾沫现往起撩的黑胡子,足下穿上三寸多厚的粉底高靴,向着镜子朝天的扭。呛!一摸胡子。哒!一甩袖。哈哒!一拐腿腕向前扭一步。这样从锣鼓中把古人的一举一动形容得唯妙唯肖。
  离登台之期将近!除了挂胡子,穿靴子之外,他头上又扎上了网巾。网巾扎好:把眉毛吊起多高,眼睛挤成两道缝,而且脑门子发僵,有些头昏眼花。可是,他咬着牙往下忍,谁叫古人爱上脑箍呢,唱戏的能不随着史事走吗?牺牲的真精神?
  装束已毕,把一床被子挂在八仙桌前当台帘,左手撩袍,右手掀被子,口中一声:“瓜——呛!”他轻脆的往外一步跨出来。走了两步,然后站住耍眼珠,眼珠滴溜乱转约有半分钟的工夫,才又微微点了点头。点完了头,用双手的大拇指在整副的黑胡子边儿上摸了一摸;因为古人的胡子是只运动边部而不动中心的。然后欲前而横的摆了两步,双手轻轻正一正冠,口中“喋!喋!”学着小锣的声音,古人正冠的时候总是打两下小锣的。
  这样练习了几次,然后自拉自唱的仿效着古人的言语声调。原来古人的言语是一半说一半唱。或者说:言语与歌唱没有分别。欢喜也唱,悲哀也唱,打架也唱,拌嘴也唱。老太太也唱,小小子也唱,大姑娘也唱,小妞儿也唱。而且无论白天黑夜想唱就唱,甚至于古代的贼人在半夜里偷东西的时候,也是一面偷一面唱。歌唱以前往往先自己道一个姓名,这个理由直到现在才有人明白:据心理学家说,中国古代的人民脑子不很好,记忆力不强,所以非自己常叫着自己的姓名不可;不如此,是有全国的人们都变成“无名氏”的危险。
  赵子曰私下用了七八天的工夫,觉得有了十二分的把握。于是把欧阳天风,武端和旁的两三位明友请过来参观正式演习。
  “诸位,床上站着!”赵子曰挂着长髯在被子后面说:“地上是我一个人的戏台!先唱倒板,唱完别等我掀帘,你们就喊好儿!‘迎头好’是最难承受,十个票友倒有九个被‘迎头好’给吓回去的。有多大力量用多大力量喊,听见没有?”
  吩咐已毕,他在被子后面唱倒板:“金乌坠……玉兔东……上哦……哦……哦——”
  “好<哇!!!”大家立在床上鼓着掌扯开嗓子喊。“呛——呛!”赵子曰自己念着锣鼓点,然后轻脆的一掀被子,斜着身扭出来。
  “好!好!”又是一阵喝彩。
  赵子曰心中真咚咚的直跳,用力镇静着,摸胡子,正帽子,耍眼神,掀起胡子吐了一口唾沫,又用厚底靴把唾沫搓干,一点过节也没忘。然后唱了一段原板二簧。唱完了把蓝袍脱下,武端从床上跳下来,帮助王佐换上青袍。王佐等武端又上了床,才把一口木刀拿起来往左臂上一割。胳臂割断,跳起多高,一个鹞子翻身摔了下去。然后“瓜哒瓜哒”慢慢往起爬,爬起来,手里拿着那只割下来的胳臂,头象风车似的摇了一阵。……
  该唱的唱了,该说的说了,该摔的摔了,该哆嗦的哆嗦了;累得赵子曰满身是汗,呼哧呼哧的喘。欧阳天风跳下床来给他倒了一碗开水润润嗓子。
  “怎样,诸位?”赵子曰一面卸装一面问。
  “好极了!你算把古人的举动态度琢磨透了!”大家争着说。
  “好,日夜咂摸古人的神气,再不象还成呀!”赵子曰骄傲自足的一笑。
  “‘真’就是‘美’,”内中一位美术院的学生说:“因为你把古人的行动作真了,所以自然观着美!你那一摸胡子,一甩袖子,纱帽翅一颤一颤的动,叫我没法子形容,我只好说真看见了古人,真看见了古代的美!”
  “老武!腔调有走板的没有?”赵子曰听了这段美术论,心中高兴极了,可是还板着面孔,学着古人的“喜怒不形于色”,故意问自己有无欠缺的地方。
  “平稳极了!”武端说:“你猜怎么着。就是‘岳大哥’的‘岳’字没有顿住,滑下去了!是不是?”
  “那看那一派!”欧阳天风撇着小嘴说:“谭叫天永远不把‘岳’字顿住!”
  (欧阳天风到北京的时候,谭叫天早已死了!谭叫天到上海去的时候,欧阳天风还不懂什么叫听戏!)
  “到底是欧阳啊!——”赵子曰点头咂嘴的说:“老武!你的二簧还得再学三年!”
  “先别吹腾!”欧阳天风笑着说:“那顶纱帽不可高眼!”“怎么?”
  “差着两盏电灯!”欧阳天风很得意的说:“你看,人家唱《秋胡戏妻》的时候,桑篮上还有电铃,难道你这个王佐倒不如秋胡的媳妇阔气?不合逻辑!”
  “安上电灯,万一走了电,王佐不但断了臂,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丧了命哇!”赵子曰很慎重的说:“小兄弟!别乱出主意!”“黄天霸,杨香五的帽子上现在全有电灯,就没有一个死了的,你为什么单这样胆小?”欧阳天风拍着赵子曰的肩膀说:“你的戏一点挑剔没有,除了短两盏电灯!我保险,死不了!”
  这个问题经几个人辩论了两点多钟,大家全赞成欧阳天风的意见。于是赵子曰本着王佐断臂的牺牲精神,在纱帽上安了两盏小电灯,一盏红的,一盏绿的。
 
 
 
 
 
第十五
  “李顺!”赵子曰由戏园唱完义务戏回来,已是夜间一点多钟。
  “嗻!”李顺从梦中凄凄惨惨的答应一声,跟着又不言语了。
  “李——顺!!”
  “嗻!”李顺揉着眼睛,把大衣披上走出来。
  “你愿意挣五角钱不?李顺!”
  “钱?”李顺听了这个字,象喝了一口凉水似的,身上一抖,完全醒过来:“什么?先生!钱?”
  “钱!五角!”赵子曰大声的说:“你赶紧快跑,到后门里贴戏报子的地方,把那张有我的名字的报子揭下来!红纸金字有我的名字,明白不明白?不要鼓楼前贴着的那张,那张字少;别揭破了,带着底下的纸揭,就不至于撕破了!办得了办不了?”
  “行,先生!这就去?”李顺问。
  “可不这就去,快去!”
  “五毛钱?”
  “没错儿,快去!”
  李顺把衣钮扣好,抖了抖肩膀,夜游大仙似的跑出去。赵子曰把刚才唱完的《王佐断臂》的余韵还挂在嘴边,一边哼唧着,一边想那绕着戏馆子大梁的那些余音,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散尽。哼唧到得意之际,想到刚才台前叫好喝彩的光景,止不住的笑出了声。
  “赵子曰会这么抖?”他自己说“真他妹妹的没想到!”他合上眼追想戏园中的经过:千百个脑袋,一个上安着两只眼睛,全看着谁?我!赵子曰!“好!”千百张嘴,每张两片红嘴唇,都说道谁?喝谁的彩?我!赵铁牛!“好!”那“抢背”摔的,嘿!真他妈的脆!包厢里那些姨太太们,台根底下那个戴着玳瑁眼镜的老头儿——“好吗!”“好!”他想着,念道着,笑着,忽然推开门跳出去。到了院中,看看南屋黑洞洞的,欧阳天风还没有回来。“傻小子,穷忙!台下忙十天,也跟不上台上露一出哇!也别说,欧阳也怪可怜的,把小脚鸭都跑酸了!”
  他在院中来回走了半天,李顺“邦”的一声把街门推开,瞪着眼,张着嘴,呼哧呼哧的直喘。双手把那张红戏报子递给赵子曰。
  “来!进来!”赵子曰把李顺领到屋里去:“慢慢的拉着,别使劲!”两人提心吊胆的象看唐代名画似的把那张戏报展开。赵子曰把脑袋一前一后的伸缩着念:“初次登台,谭派须生,赵子曰。烦演:《八大锤》,《王佐断臂》,车轮大战,巧说文龙,五彩电灯,真刀真枪,西法割臂,改良说书。”他念完一遍,又念了一遍,然后,又念了一遍。跟着又蹲下去看看戏报的反面,没看见别的,只有些干浆糊皮子和各色碎纸块。
  “李顺!”赵子曰抿着嘴,半闭着眼,两个鼻孔微微的张着,要笑又不好意思的,要说话又想不起说什么好:“李顺!啊?”
  “先生!你算真有本事就结了!”李顺点着头儿说:“《八大锤》可不容易唱啊!十年前,那时候我还不象这么穷,听过一回那真叫好:文武带打,有唱有念!喝!大花脸出来,二花脸进去,还有个三花脸光着脊梁一气打了三十多个旋风脚!喝!白胡子的,黑胡子的,还出来一个红胡子的!简直的说,真他妈的好!——”
  “你听的那出,王佐的纱帽上可有电灯?”赵子曰撇着嘴问。
  “没有!”
  “完了,咱有!”
  “我还没说完哪,我正要说那一出要是帽子上有了电灯可就‘小车子不拉,推好了!’就是差个电灯!——”“慢慢卷起来!”赵子曰命令着李顺:“慢着,别撕了!明天你上廊房头条松雅斋去裱,要苏裱!明白什么叫苏裱呀?”“明白!”李顺恭而敬之的慢慢往起卷那张戏报子:“就是不明白,我一说苏裱,裱画匠还不明白吗?先生!”“裱好了,”赵子曰很费思索的说:“我再求陆军次长写副对子。一齐挂在这小屋子里,李顺,你看抖不抖?!”“抖!先生!谁敢说不抖,我都得跟他拚命!”李顺说。“好啦!你睡觉去吧!明天想看上松雅斋!”
  “嗻!忘不了!”李顺规规矩矩走出去,走到门外,回头看了看赵子曰,偷偷的要而又不敢,捂着嘴到了他自己的屋里才笑出来。
  赵子曰本想等着欧阳天风和武端回家,再畅谈一回。可是戏台上的牺牲过大,眼睛有些睁不开了。于是决定了暂把一肚的话埋那么一夜,明天再*怠*
  他倒在床上颠来倒去的梦着:八大锤,锤八大,大八锤,整整捶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李顺把脸水拿进来,看见赵子曰在地上睡的正香。大概是梦里摔“抢背”由床上掉下来。“先生,我说赵先生,热水您哪!”李顺叫。
  “李顺!”赵子曰楞眼瓜哒的坐起来说:“把水放下,拿那张戏报子去裱!”
  “嗻!我先把先生们的脸水伺候完,先生!就去,误不了。”
  果然不出武端所料:唱过义务戏以后,赵子曰又交了许多新朋友。票友儿,伶人们全不短到天台公寓来,王大个儿的《斩黄袍》也不敢在白天唱了。票友儿与伶人们都称呼他为“赵老板”,有劝他组织票房的,有劝他拜王又宸为师的。赵子曰不但同意了他们的建议,而且请他们到饭馆足吃足喝一阵。
  专唱扫边老生的票友李五自荐给赵子曰说戏。唱二花脸的张连寿见面就说:“赵老板成了名角的时候,可别忘了咱傻张啊!”于是在一个礼拜内李五和张连寿居然吃了赵子曰十顿金来凤羊肉馆。他们越把赵老板叫得响,赵老板越劝他们点菜。菜越上来的多,他们越把赵老板叫得响。直到他们吃得把赵老板三个字都叫不出来了,赵老板才满意了自己的善于交际。
  拉胡琴的小辫儿吴三情愿天天早晨给赵子曰吊嗓子,纯是交情,不取分文。赵子曰心中老大不过意,吴三是坚决不要钱。过了几天,吴三和赵子曰要了五块钱,说:给赵子曰买一把蛇皮胡琴,赵子曰的心中舒服多了。
  闹腾的快到五月节了,这群新朋友除吃喝赵老板以外,还没有一位给赵老板打主意谋事的。赵子曰心中有些打鼓。“我说,老武!戏也唱了,新朋友也交上啦,可是事情还一点苗头看不出来呀?!”
  “别忙啊!”武端稳稳当当显出足智多谋的样子说:“那能刚唱一出就马上抖起来呢!——”
  “可是我已经花了不少——”
  “不花钱还成呀!你猜——”
  “好!听你的!”
 
 
 
 
 
第十六
  设若诗人们睁着一只眼专看美的方面,闭着一只眼不看丑的方面,北京的端阳节是要多么美丽呢:那粉团儿似的蜀菊,衬着嫩绿的叶儿,迎着风儿一阵一阵抿着嘴儿笑。那长长的柳条,象美女披散着头发,一条一条的慢慢摆动,把南风都摆动得软了,没有力气了。那高峻的城墙长着歪着脖儿的小树,绿叶底下,青枝上面,藏着那么一朵半朵的小红牵牛花。那娇嫩刚变好的小蜻蜓,也有黄的,也有绿的,从净业湖而后海而什刹海而北海而南海,一路弯着小尾巴在水皮儿上一点一点;好象北京是一首诗,他们在绿波上点着诗的句读。净业湖畔的深绿肥大的蒲子,拔着金黄色的蒲棒儿,迎着风一摇一摇的替浪声击着拍节。什刹海中的嫩荷叶,卷着的象卷着一些幽情,放开的象给诗人托出一小碟子诗料。北海的渔船在白石栏的下面,或是湖心亭的旁边,和小野鸭们挤来挤去的浮荡着;时时的小野鸭们噗喇噗喇擦着水皮儿飞,好象替渔人的歌唱打着锣鼓似的:“五月来呀南风儿吹”噗喇,噗喇。“湖中的鱼儿”噗喇,“嫩又肥”噗喇,噗喇。……那白色的塔,蓝色的天,塔与天的中间飞着那么几只野灰鸽: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诗人的心随着小灰鸽飞到天外去了。……再看街上:小妞儿们黑亮的发辫上戴着各色绸子作成的小老虎,笑涡一缩一鼓的吹着小苇笛儿。光着小白脚鸭的小孩子,提着一小竹筐虎眼似的樱桃,娇嫩的吆喝着“赛了李子的樱桃口歪!”铺户和人家的门上插上一束两束的香艾,横框上贴上黄纸的神符,或是红色的判官。路旁果摊上摆着半红的杏儿,染红了嘴的小桃,虽然不好吃,可是看着多么美!
  不怪周少濂常说:“美丽的北京哟!美丽的北京端阳节哟!”“哟”字虽然被新诗人用滥了,可是要形容北京的幽美是非用“哟”不可的;一切形容不出的情感与景致,全仗着这个“哟”来助气呢。
  可是社会上的真象并不全和诗人的观察相符,设若诗人把闭着的那只眼睛睁开,看看黑暗的那一方面,他或者要说北京的端阳节最丑的了:屠户门前挂着一队一队的肥猪大羊。血淋淋的心肝,还没有洗净青粪的肚子,在铁钩上悬着。嗡嗡的绿豆蝇成群的抱着猪头羊尾咂一些鲜血,蝇子们的残忍贪食和非吃肉不算过节的人们比较,或者也没有多大的分别。小孩子们围着羊肉铺的门前,看着白胡子老回回用大刀向肥羊的脖子上抹,这一点“流血”与“过节”的印象,或者就是“吃肉主义”永远不会消失的主因。
  拉车的舍着命跑,讨债的汗流浃背,卖粽子的扯着脖子吆喝,卖樱桃桑椹的一个赛着一个的嚷嚷。毒花花的太阳,把路上的黑土晒得滚热,一阵旱风吹过,粽子,樱桃,桑椹全盖上一层含有马粪的灰尘。作买卖的脸上的灰土被汗冲得黑一条白一条,好象城隍庙的小鬼。
  拉车的一口鲜血喷在滚热的石路上,死了。讨债的和还债的拍着胸膛吵闹,一拳,鼻子打破了。秃着脑瓢的老太太和卖粽子的为争半个铜子,老太太骂出二里多地还没消气。市场上卖大头鱼的在腥臭一团之中把一盘子白煮肉用手抓着吃了。……
  这些个混杂污浊也是北京的端阳节。
  屠场挪出城外去,道路修得不会起尘土,卖粽子的不许带着苍蝇屎卖,……这样:诗人的北京或者可以实现了。然而这种改造不是只凭作诗就办得到的!
  “老武!欧阳!”赵子曰在屋中喊:“明天怎么过节呀?”“你猜怎么着?”武端光着脚,踏拉着鞋走过第三号来:“明天白日打牌,晚上去听夜戏。好不好?”
  “不!听戏太热!”欧阳天风也跑过来:“听我的:明天十点钟起来,到中央公园绕个圈子。绕的不差什么的,在春明馆喝点酒吃点东西。我的请!我可有些日子没请你们吃饭了?是不是?吃完饭,回到公寓,光着脊梁凉凉快快的把小牌一打。晚饭呢,叫公寓预备几样可口的菜,叫李顺去到柳泉居打真正莲花白。吃完晚饭,愿意耍呢再接续作战,不愿意呢,出去找个清静的地方溜个弯儿。这样又舒服,又安静,比往戏园子里钻强不强?再说,要听戏叫老赵唱两嗓子,对不对,赵老板?”
  “还是你的小心眼儿透亮!”赵子曰眉开眼笑的说:“好主意!李——顺!”……
  “哈哈!老莫!傻兄弟!你可来了!”赵子曰跳起来欢迎莫大年。
  “老赵,老武,你们都好?”莫大年笑着和他们握手。“好!老莫你可是发福了!”武端也笑着说。他现在对莫大年另有一番敬重的样子,大概他以为在银行作事的人,将来总有作阁员的希望。
  “老赵,我来找你明天一块儿上西山,去不去?——”莫大年说着看了武端一眼:“老武也——”
  “我正想上西山!”武端赶快的回答。他并不是忘了他们已定的过节计划,而是以为和在银行作事的人一块儿去逛可以增加一些将来谈话的材料。
  “咱们三个?不够手哇!”赵子曰说。
  “什么不够手?”莫大年问。
  “三家正缺一门吗!”
  “上山去打牌?”莫大年很惊异的问。
  “这是老赵的新发明呢!”武端噗哧的一笑。
  “等一等我告诉你,”赵子曰很高兴的说:“我先问你,喝汽水不喝?”
  “不喝!叫李顺沏点茶吧!”莫大年回答:“李顺还在这儿吗?”
  赵子曰叫李顺沏茶,李顺见了莫大年亲人似的行了一个礼,可惜没有他说话的份儿,他只好把茶沏来,看了莫大年几眼走出去。
  “你看,老莫!”赵子曰接着说:“在山上找块平正的大石头,在大树底下,把毡子一铺,小牌一打。喝着莲花白,就着黑白桑椹大樱桃,嘿!真叫他妈的好!”
  “我不能上山去打牌!”莫大年低声的说。
  “我告诉你,小胖子!”赵子曰又想起一个主意来:“我想起来了:卧佛寺西院的小亭子上是个好地方。你看,小亭子上坐好,四围的老树把阳光遮住,树上的野鸟给咱们奏乐。把白板滑出溜的摸在手里,正摸在手里,远远的吹过来一阵花香,你说痛快不痛快?!小胖子,听你老大哥的话,再找上一个人一块儿去!”
  “老莫可和欧阳说不来!”武端偷偷的向赵子曰嘀咕。“我已约好老李,你知道老李不打牌?”莫大年看见武端和赵子曰嘀咕,心中想到不如把李景纯抬起来,把赵子曰的高兴拦回去。“咱们要是打牌,叫老李一个人出逛,岂不怪难堪的?!”
  赵子曰没言语。
  “对了!我想起来了,老赵!”武端向赵子曰挤了挤眼:“老路不是明天约咱们听夜戏吗?这么一说,咱们不能陪着老莫上山了!”
  “对呀!我把这件事忘了,你看!”赵子曰觉得非常的精明,能把武端的暗示猜透。
  …………
  李景纯和莫大年第二天上了西山。
 
 
 
 
 
第十七
  端阳节,一个旋风似的,又在酒肉麻雀中滚过去了。人们揉揉醉眼叹口气还是得各奔前程找饭吃。武端们于是牌酒之外又恢复了探听秘密。
  “子曰!子曰!”武端夜间一点多钟回来,在第三号门外叫。
  “老武吗?”赵子曰困眼朦胧的问:“我已经钻了被窝,有什么事明天早晨再说好不好?”
  “子曰!秘密!”
  “你等一等,就起!”赵子曰说着披上一件大衣光着脚下地给武端开门,回手把电灯捻开。
  武端进去,张着嘴直喘,汗珠在脑门上挂着,脸色发绿。“怎么了?老武!”赵子曰又上了床,用夹被子把脚盖上,用手支着脸蛋斜卧着。
  “老赵!老赵!我们是秘密专家,今天掉在秘密里啦!”武端坐在一张椅子上,帽子也没顾得摘。
  “到底怎一回事,这么大惊小怪的?!”赵子曰惊讶的问。两眼一展一展的乱转象两颗流星似的。
  “欧阳回来没有?”武端问,说着端起桌上的茶壶咕咚咕咚的灌了一气凉茶。
  “大概没有,你叫他一声试试!”
  “不用叫他!有他没我!”武端发狠的说。
  “什么?”赵子曰噗的一声把被子踹开,坐起来。“你看了《民报》没有,今天?”武端从衣袋里乱掏,半天,掏出半小张已团成一团儿的报纸,扔给赵子曰:“你自己念!”
  “票友使黑钱,女权难展。夜戏不白唱,客串贪金。”赵子曰看了这个标题,心中已经打开了鼓。“……赵某暗使一百元,其友武某为会员之一,亦使钱五十元。呜呼!此之谓义务夜戏!……”赵子曰咽了一口凉气,因手的颤动,手中的那半篇报纸一个劲儿沙沙的响。
  武端背着手,咬着嘴唇,呆呆的看着赵子曰。
  “这真把我冤屈死!冤死!”赵子曰把报纸又搓成一个团扔在地上。“谁给我造这个谣言,我骂谁的祖宗!”武端还是没言语,又抱着茶壶灌了一气凉茶。
  “登报声明!我和那个造谣生事的打官司!”赵子曰光着脚跳着嚷。
  “你跟谁打官司呀?”武端翻着白眼问:“欧阳弄的鬼!”“老武!这可是名誉攸关的事,别再打哈哈!”赵子曰急切的说:“你知道欧阳比我知道的清楚,你想想他能作这个事?!他能卖咱们?!”
  “不是他!是我!”武端冷笑了一声。
  “凭据!得有凭据呀!”
  “自然有!不打听明白了就说,对不起‘武秘密’三个大字!”
  赵子曰又一屁股坐在床上,用手稀离糊涂的搓着大腿。武端从地上把那团报纸捡起来,翻来覆去的念。胃中的凉茶一阵一阵叽哩咕口录的乱响。
  “哈哈!你们干什么玩儿哪?”欧阳天风开门进来,两片红脸蛋象两个小苹果似的向着他们笑。“老武!有什么新闻吗?”
  武端头也没抬,依然念他的报。赵子曰揉了揉眼睛,冷气森森的说了句:“你回来了?”
  欧阳天风转了转眼珠,笑吟吟的坐下。
  赵子曰是不错眼珠的看着武端,武端是把眼睛死钉在报纸上,一声不言语。
  武端把报纸往地上一摔,把拳头向自己膝上一捶。赵子曰机灵的一下子站起来,遮住欧阳天风。
  “老赵,不用遮着我,老武不打我!”欧阳天风笑着说:“事情得说不是,就是他打我,也得等我说明白了不是?!”“不是共总一百五十块钱吗,”武端裂稜着眼睛说:“我打一百五十块钱的!”
  “老武!老武!”赵子曰拍着武端的肩膀说:“你等他说呀!他说的没理,再打也不迟!欧阳你说!说!”
  “老武!老赵!”欧阳天风亲热的叫着:“你们两个全是阔少爷,我姓欧阳的是个穷光蛋。吃你们,喝你们,花你们的钱不计其数。我一个谢字都没有说过,因为我心里感激你们是不能用言语传达出来的。如今呢,这一笔钱我使啦。你们知道我穷,你们知道我出于不得已。这一百多块钱在你们眼中不算一回事,可是到我穷小子的手里就有了大用处啦!”
  “钱不算一回事,我们的名誉!”武端瞪着眼喊。“是呀!名誉!”赵子曰重了一句,大概是为平武端的气。“别急,等我说!”欧阳天风还是笑着,可是笑的不大好看了:“当咱们在名正大学的时候,我办过这样的事没有?老赵?”
  “没有!”
  “我们的交情不减于先前,为什么我现在这样办呢?”“反正你自己明白!”武端说。
  “哈哈!这里有一段苦心!”欧阳天风接着说,眼睛不住的溜着武端:“你们二位不是要作官吗?同时,你们二位不都是有名闹风潮的健将吗?以二位能闹风潮的资格去求作官,未免有点不合适吧?那么由闹风潮的好手一变而为政界的要人,其中似乎应当有个‘过板’;就是说:把学生的态度改了,往政客那条路上走;什么贪赃,受贿,阴险,机诈,凡是学生所指为该刨祖坟的事,全是往政界上走的秘宝!事实如此,这并不是我们有意作恶!比如说,老赵,有人往政界举荐你,而你的资格是闹风潮,讲正义,提倡爱国,你自己想想,你这辈子有补上缺的希望没有?反之,你在社会上有个机诈敢干,贪钱犯法的名誉,我恭贺你,老赵,你的官运算是亨通!卖瓜的吆喝瓜,卖枣儿的吆喝枣儿,同样,作学生的吆喝风潮,作官的吆喝卖国;你们自然明白这个,不必我多说。现在呢,你们的姓名登在报纸上了,你们的名誉算立下了;这叫作不用花钱的广告;这就是你们不再念书而要作官的表示!再说,就事实上说,我们给女权发展会尽义务筹款,我问问你们,钱到了她们手里干什么用?还不是开会买点心喂她们?还不是那群小姐们吃完点心坐在一块儿斗小心眼儿?那么,你们要是不反对供给她们点心吃,我看也就没有理由一定拦着我分润一些!她们吃着你们募来的钱,半个谢字不说;我使这么几块钱,和你们说一车好话,你们倒要恼我,甚至要打我,你们怎么这样爱她们而不跟我讲些宽宏大量呢!”
  赵子曰的两片厚嘴唇一动一动要笑又不愿笑出来,点着头咂摸着欧阳天风的陈说。武端低着头,黄脸上已有笑意,可是依然板着不肯叫欧阳天风看出来。欧阳天风用两只一汪水的小眼睛看了看他们两个,小嘴一撇笑了一笑,接着说:“还有一层,现在作义务事的,有几个不为自己占些便宜的?或者有,我不知道!人家可以这样作,作了还来个名利兼收,我们怎就不该作?我告诉你们,你们要是听我的指挥往下干,我管保说,不出十天半月你们的‘委任状’有到手的希望。你们要还是玩你们学生大爷的脾气,那只好作一辈子学生吧,我没办法!作官为什么?钱!赔钱作官呀?地道傻蛋!你们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说,作官为名。好,钱就是名,名就是钱!卖国贼的名声不好哇,心里舒服呢,有钱!中国不要他,他上外国;中国女子不嫁他,他娶红毛老婆!名,钱,作官,便是伟人的‘三位一体’的宗教!——”
  “哈哈!”赵子曰光着脚跳开了天魔舞。
  “哼!”武端心中满赞同欧阳天风的意见,可是脸上不肯露出来。“哼!你猜——”
  “老赵!还有酒没有?”欧阳天风问。
  “屈心是儿子,这一瓶藏了一个多礼拜没动!来!喝!我的宝——喝!”
  欧阳天风的人生哲学演讲的结果:武端把西服收起来换上华丝葛大褂,黄色皮鞋改为全盛斋的厚底宽双脸缎鞋。赵子曰除制了一件肥大官纱袍外,还买了一顶红结青纱瓜皮小帽。武端拿惯手杖,乍一放下手中空空的没有着落,欧阳天风给他出主意到烟袋斜街定做一根三尺来长的银锅斑竹大烟袋,以代手杖;沈重而伟大的烟袋锅,打个野狗什么的,或者比手杖更加厉害。如此改扮停妥,彼此相视一笑。欧阳天风点头咂嘴的赞美他们:“有点派头啦!”
  赵子曰在厕所里静坐,忽然想起一个新意思,赶快跑到武端屋里去:
  “老武!又是一个新意思!从今天起,不准你再叫我‘老赵’,我也不叫你‘老武’!我叫你‘端翁’,你叫我‘子老’!你看这带官味儿不呢?”
  “我早想到了!”其实武端是真佩服赵子曰的意思新颖:“好,就这么办!老赵,啵,子老!欧阳说今天他给咱们活动去,你也得卖卖力气钻钻哪!我告诉你有一条路可以走:你记得女权发展会的魏丽兰女士?——”
  “一辈子忘不了!那时想起来那时恶心?”赵子曰不用闭眼想,那位魏女士的丑容就一分不差的活现出来。“别打哈哈!老赵,你猜怎么着,子老!”武端说着把大烟袋拿起来拧上一锅子老关东烟,把洋火划着倒插在烟锅上,因为他的胳臂太短,不如此是不容易把烟燃着的。“你知道她是谁的女儿不知道?”
  “还出得去魏大、魏二?干脆,我不知道!”
  “她是作过警厅总监魏大人的女儿!不然的话,女权发展会就会立得了案啦!”武端说到这里,两眼睁的象两盏小气死风灯,好象把天涯地角的一切藏着秘密的小黑窟窿全照得‘透亮杯儿’似的。“那天你唱《八大锤》的时候,她直问我你是谁。你猜怎么着?我告诉她:这就是名冠全国学生界的铁牛赵子曰!她没说什么,可是她不错眼珠的看着你。你猜——”
  “看我干吗?”赵子曰打了一个冷战。
  “你有点不识抬举吧!”武端用大烟袋指着赵子曰说。“往下说,端翁!我不再插嘴好不好?”赵子曰笑着说。“我的意思是这么着:咱们俩全不是为钱,是为名誉,势力。魏女士既有意于你,你为何不‘就棍打腿’和她拉拢拉拢?我呢,有个舅父在市政局作事,我去求他。你去运动魏女士,她的父亲作过警察总监,还能在市政局没有熟人吗!如此,我们两下齐攻,你猜怎么着,就许成功!你进去呢往里拉我,我进去呢也忘不了你!万一欧阳运动有效,我们还许来一份兼差,是不是?子老!”
  “可是有一样,”武端把烟袋放下,十二分恳切的说:“你要注意!你的言语,行动,可都得够派头!欧阳的话我越咂摸越有味:‘穿着运动衣去运动官,叫作自找没趣!’念书的目的就是作官,可是念书时候的行为是作官的障碍;今天放下书本,今天就算勾了一笔账;重开张,另打鼓,卖什么吃喝什么!你说是不是?所以无论到那里,去见谁,先等别人开口,然后咱们随着人家的意见爬;千万别象当学生的时候那么固执己见!比如,人家骂学生一句,咱就骂十句;人家要拆学堂,咱就登时去找斧子;人家骂过激党是异端邪说,咱就说过激党该千刀万剐,五雷轰顶!这么办,行了,作官有望了!你猜——”
  “端翁!”赵子曰笑得嘴也闭不上了:“你由欧阳的一片话,会悟出这么些个道理来,你算真聪明,我望尘莫及!可是有一样,叫我去拉拢魏女士,我真受不了!我小的时候,爸爸给我买个难看的小泥人,我还把它摔个粉碎;如今叫我整本大套的去和女怪交际,你想想,端翁,我老赵受得了受不了?!”“王女士倒好看呢,你巴结得上吗?!”武端含着激讽的腔调说。
  “说真的,王女士怎样了?端翁!欧阳那小子说给我介绍她,说了一百多回了,一回也没应验!”
  “先别说这个!有了官有了势力,不就凭她吗,再比她好上万倍的,说‘要’马上就成功!不准再提这个事!计划你怎样去见魏女士!”武端的面容十分严厉,逼着赵子曰进行谋差事。
  “这真是打着鸭子上树呀!”赵子曰摇着头说。“这么办!”武端想了半天,然后说:“我先上女权会找她,然后你到会里去找我;我给你们俩介绍。介绍以后,子老,那可就全凭你的本事了。自然,胖子不是一口吃起来的,凡事要慢慢的来,可是头一见面就砸了锅,是不容易再锯起来呀!”“好,你先走,我老赵明白,不用你嘱咐!”
  武端忙着去洗脸,分头发,换衣裳。装束完了,又嘱咐赵子曰一顿,然后摇摇摆摆往外走。走到街门又回来了:“我说老赵,子老!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你前者在天津认识的那个阎乃伯,可作了直隶省长,这也是一条路哇!”“我早在报上看见了!”赵子曰回答:“可是只在他家教了三天半的书,他要记得我才怪;再说那个家伙不可靠!我说端翁!拿上你的大烟袋呀!”
  “不拿!女权会里耍不开大烟袋!回头见,你可千万去呀!你猜怎么着?——”
 
 
 
 
 
第十八
  “赵先生!电话”李顺挑着大拇指向赵子曰笑着说。(李顺对于天台公寓的事,只有两件值得挑大拇指的:接电话和开电灯。)
  “那儿的?”赵子曰问。
  “魏宅,先生!”
  “喂!……啊?是的!是的!”赵子曰点着头,还笑着,好象跟谁脸对脸说话似的:“必去,是!……啊?好!回头见!”他直等耳机里咯口蓝咯口蓝响了一阵,又看了看耳机上的那块小黑炭,才笑着把它挂好。
  他慌手忙脚的把衣冠穿戴好。已经走出屋门,又回去照了照镜子,正了正帽子,扯了扯领子,又往外走。…………
  去的慌促回来的快,赵子曰撅着大嘴往公寓走。
  “老武!老武!”赵子曰进了公寓山嚷海叫的喊武端。“先生!”李顺忙着跑过来说:“武先生和欧阳先生到后门大街去吃饭,留下话请先生回来找他们去。金来凤回回馆!”“李顺!你少说话!我看你不顺眼!”赵子曰看见李顺,有了泄气的机会。
  “嗻!”李顺晓得赵子曰的威风,小水鸡似的端着肩膀不敢再说话。
  “叫厨房开饭!什么金来凤,银来凤,瞎扯!”赵子曰“光”的一声开开屋门进去。
  “嗻!开平常的饭,是给先生另作?”李顺低声下气的问。“瞧姓赵的配吃什么,姓赵的吃得起什么,就作什么!别跟我碎嘴子,我告诉你,李顺,你可受不住我的拳头!”“嗻!”
  “老赵怎还不来呢?”武端对欧阳天风说。
  两个人已经在金来凤等了四五十分钟。
  “咱们要菜吧!”欧阳天风的肚子已经叽哩咕噜奏了半天乐。“老赵呀,哼!大概和魏女士——”说到这里,他看了武端一眼,把话又咽回去了。
  “好,咱们要菜,”武端说着把跑堂的叫过来,点了三四样菜,然后对欧阳天风说:“他不能和她出去,他不爱她,她——太丑!”
  “可是好看的谁又爱他呢!”欧阳天风似笑非笑的说。“欧阳,我不明白你!”武端郑重的说:“你既知道好看的姑娘不爱他,可为什么一个劲儿给他拉拢王女士呢?”“你要王女士不要,老武?”欧阳天风问。
  “我不要!”
  “完啦!老赵要!你如有心要她,我敢说句保险的话:王女士就是你姓武的老婆!明白了吧?”欧阳天风笑了笑,接着说:“我问你,你为什么给老赵介绍魏女士?”
  武端点了点头,用手捏起一块咸菜放在嘴中,想了半天才说:“我再先问你一句,你可别多心,你和王女士到底有什么关系?”
  跑堂的把两个凉碟端上来,欧阳天风抄起筷子夹起两片白鸡一齐放在嘴里,一面嚼着一面说:“你先告诉我,我回来准一五一十的告诉你!要不然,先吃饭,吃完了再说好不好?”
  “也好!”武端也把筷子拿起来。
  热菜也跟着上来了。两个人低着头扒搂饭,都有一团不爱说的话,同时,都预备着一团要说的话。那团要说的话,两个人都知道说也没用。那团不爱说的话,两个人都知道不说是不行。于是两个嘴里嚼着饭,心里嚼着思想,设法要把那团要说的话说得象那团不爱说的话一样真切好听。这个看那个一眼,那个嘴里嚼着饭;那个看这个一眼,这个正夹起一块肥肉片,可是,这个夹肉片和那个的嚼饭,都似含着一些不可捉摸的秘密。两个的眼光有时触到一处,彼此慌忙在脸上挂上一层笑容,叫彼此觉得脸上的笑纹越深,两颗心离的越远。
  欧阳天风先吃完了,站起来漱口,擦脸,慢慢的由小碟里挑了一块槟榔;平日虽然没有吃槟榔的习惯,可是现在放在嘴里嚼着确比闲着强。武端跟着也吃完,又吩咐跑堂的去把汤热一热,把牙签横三竖四的剔着牙缝。两个人彼此看了一眼:一个嚼槟榔,一个剔牙缝,又彼此笑了一笑。
  汤热来了,武端一匙一匙的试着喝。本来天热没有喝热汤的必要,可是不这么支使跑堂的,觉得真僵的慌。他喝着汤偷偷看欧阳天风一眼,欧阳正双手叉腰看着墙上的英美烟公司的广告,嘴里哼唧着二簧。
  “算账,伙计!”武端立起来摸着胸口,长而悠扬的打了两个饱嗝儿。“写上我的账,外打二毛!”
  “怎么又写你的账呢?”欧阳天风回过头来笑着说。“咱们谁和谁,还用让吗!”武端也笑了笑。“咱们回去看老赵回来了没有,好不好?”
  “好!可是,咱们还没有说完咱们的事呢?”
  “回公寓再说!”
  两个人亲亲热热的并着肩膀,冷冷淡淡的心中盘算着,往公寓里走。到了公寓,不约而同的往第三号走。推开门一看:赵子曰正躺在床上哧呼大睡。
  “醒醒!老赵!”欧阳天风过去拉赵子曰的腿。
  “搅我睡觉,我可骂他!”赵子曰闭着眼嘟囔。“你敢!把你拉下来,你信不信?”
  “别理我,欧阳!谁要愿意活着,谁不是人!”赵子曰揉着眼睛说,好象个刚睡醒的小娃娃那样撒娇。
  “怎么了,老赵?起来!”武端说。
  “好老武,都是你!差点没出人命!”赵子曰无精失采的坐起来。
  “怎么?”
  “怎么?今天早晨我是没带着手枪,不然,我把那个老东西当时枪毙!”赵子曰怒气冲天发着狠的说。
  “得!老武!”欧阳天风笑着说:“老赵又砸了锅啦!”“我告诉你,欧阳!你要是气我,别说我可真急!谁砸锅呀?!”赵子曰确是真生气了,整副的黑脸全气得暗淡无光,好象个害病的印度人。
  欧阳天风登时把笑脸卷起,一手托着腮坐在床上,郑重其事的皱上眉头。
  “老赵!”武端挺起腰板很慷慨的说:“那条路绝了,不要紧,咱们不是还有别的路径哪吗!不必非拉着何仙姑叫舅母啊!”
  赵子曰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武端心中老大的不自在,尤其是在欧阳天风面前,更觉得赵子曰的失败是极不堪的一件事。
  欧阳天风心中痛快的了不得,嘴里却轻描淡写的安慰着赵子曰,眼睛绕着弯儿溜着武端。
  “老赵!到底怎回事?说!咱姓武的有办法!”武端整着黄蛋脸,话向赵子曰说,眼睛可是瞧着欧阳天风。“他妈的我赵子曰见人多了,就没有一个象魏老头子这么讨厌的!”赵子曰看武端挂了气,不好再说话了:“不用说别的,凭他那缕小山羊胡子就象汉奸!”
  武端点了点头,欧阳天风微微的一笑。
  赵子曰把小褂脱了,握着拳头说:“你看,一见面,三句话没说,他摇着小干脑袋问我:‘阁下学过市政?’——”
  “你怎么回答来着?”武端问。
  “‘没有!’我说。他又接着说:‘没学过市政吗,可想入市政局作事!’——”
  “好可恶的老梆子!”欧阳天风笑着说。
  “说你的!老赵!”武端跟着狠狠唾一口唾沫。“我可就说啦,‘市政局作事的不见得都明白市政。’你们猜他说什么:‘哼!不然,市政局还不会糟到这步天地呢!’我有心给他一茶碗,把老头子的花红脑子打出来!继而一想谁有工夫和半死的老‘薄儿脆’斗气呢!我也说的好:‘姓赵的并不指着市政局活着,咱不作事也不是没有饭吃!’我一面说一面往外走,那个老头子还把我送出来,我头也不回,把他个老东西僵在那块啦!”
  …………
 
 
 
 
 
第十九
  赵子曰和武端坐着说话,他说:“欧阳上哪儿啦?”武端冷淡的回答:“管他呢。”
  赵子曰和欧阳天风坐着闲谈,他问:“老武呢?”欧阳天风小嘴一裂:“谁知道呢。”
  赵子曰见着武端,武端在他耳根下说:“我告诉你,你猜怎么着?欧阳要和王女士没有暗昧的事,我把脑袋输给你!”
  赵子曰见着欧阳天风,欧阳拉着他的手亲热而微含恫吓的说:“你要是再和魏丫头来往,别说我可拿刀子拚命!”
  赶巧三个人遇在一块儿,其中必有一个——不是赵子曰——托词有事往外走的。弄得赵子曰心中迷离迷糊的只是难过,不知怎么办才好。想给他们往一处捏合吧,他们面上永远是彼此看着笑,并没有一点不和的破绽。不给他们说和吧,他们脸上的笑容好似两把小钢刀,不定那一时凑巧了机会就刀刃上见点血。他立在两把刀的中间,是比谁也难过而且说不出道不出。
  “老赵!”武端,乘着欧阳天风没在公寓里,跑过第三号来说:“走!请你吃饭!”
  “欧——”赵子曰说了半截又咽回去了。“好!上那儿?”“随你挑!朋友的交情是一来一往的,咱姓武的不能永远吃别人不还席,哈哈!”
  赵子曰知道那个专吃别人不还席的是谁,心中比自己是白吃猴还难过,可是他勉强笑着说:“东安楼吧!”
  “好!东安楼!我说,我打算约上老李,李景纯,你想怎样?”武端脸上显出只许叫赵子曰答应,不准驳回的样子。“好哇!老没见老李,怪想他的呢!”赵子曰心中一百多万不喜欢见李景纯,可是看着武端的样子,要不答应这个要求,武端许从衣袋中掏炸弹。“再说,反正你请客,客随主人约,是不是?”
  武端跑到柜房打电话约李景纯,李景纯推辞不开,答应了在东安楼见面。
  已是学校里放暑假的天气,太阳象添足了煤的大火炉把街上的尘土都烧得象火山喷出来的灰砂。路旁卖冰吉凌的,酸梅汤的,叮叮的敲着冰盏儿,叫人们听着越发觉得干燥口渴。小野狗们都躺在天棚底下,一动也不动的伸着舌头只管喘,可是拉洋车的和清道夫还在马路上活动,或者人们还不如小狗儿们的造化?清道夫们自自然然的一瓢一瓢往街心上洒水,洒得那么又细又匀;洒完就干,干了再洒,好象以半部《论语》治天下的人们念那半部《论语》似的那么百读不厌。
  武、赵二人到了东安楼,李景纯已经在那里等了半天。
  李景纯穿着一身河南绸的学生服,脚上一双白番布皮底鞋,叫赵、武二人心中一跳,好象看见诸葛亮穿洋服一样新异。
  “咳喽!老李!真怪想你的了!”赵子曰和李景纯握了握手。
  “好吗?老赵!我们还是在女权会见着的,又差不多三个月了!”李景纯说。
  “可不是!”赵子曰听见“女权会”三个字,想起魏家父女,胃中直冒酸水。
  “老武!”李景纯对武端说:“谢谢你!我可有些日子没吃饭馆了!”
  “好!今天请你开斋!”武端说着不错眼珠的看着李景纯的白鞋和河南绸的学生服,看了半天,到底板不住问出来:“老李,你怎么也往维新里学呀?居然白鞋而河南绸其衣裤,这未免看着太洋气呀!”
  “老武!”李景纯微微一笑:“你又想错了!你以为穿上洋服就是明白了西洋文化,穿着大袄便是保存国粹吗?大概不然吧!我以为衣食住既是生活的要素,就不能不想一想那样是合适的,那样是经济的。中国衣服不好,为什么?想!想完了而且真发现中服的缺点了,为什么不设法改良而一定非整本大套的穿西服不可!西服好,为什么?想!想完了而且真发现西服的好处了,为什么不先设法自己制作西服的材料而一定去买外国货!这不是文化不文化的问题,而是求身体安适与经济的问题!老武!别嫌我嘴碎,凡事,那怕是一个尖针那么小,全要思想一番啊——”
  “我说老武,咱们要菜吧!”赵子曰皱着眉恳求武端。“好!老李,你吃什么?”武端问。
  “不拘,你要菜,我就吃,我是不会要!可是千万别多要!”“得!听我的!老赵!”武端向赵子曰说:“今天只准吃半斤酒,吃完饭我要和你明明白白的谈一谈。”
  赵子曰因有李景纯在席,打不起精神和武端说笑,一声没言语。武端点了几样菜,真的只要了半斤酒。酒喝完了,吃饭。饭吃完了,武端说了话:“老赵!今天我特意把老李请来,叫他告诉告诉你欧阳的行为!大概你不至于不信任老李吧?”
  “怎么啦?老武!”李景纯很惊异的问。
  “不用问,老李!说说欧阳在公寓怎样欺侮你来着!”武端急切的说。
  “过去的事提它干什么呢!”李景纯说。
  “老李,我求你说!”武端的眼珠努出来一大块似的:“不然,老赵总看欧阳是他的好朋友,咱们不是!”“我看谁都是好朋友!”赵子曰反抗着说。
  “老武,你听着!”李景纯已猜透几分武端的心事,慢慢的说:“交朋友不必一定象比目鱼似的非成天黏在一块儿不可呀!情义相投呢,多见几面;意见不合呢,少往一处凑。亲热的时候呢,也别忘了互相规正;冷淡的时候呢,也不必彼此怨谤。欧阳那个人,据我看,是个年少无知的流氓,我不愿与他交朋友,我不屑与他惹气,我可也不愿意播扬他的劣迹。他欺侮我,没关系,我不理他就完了;他要真是作大恶事,我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一声不言语杀了他,不是为私仇,是为社会除个害虫!我前者警告过老赵,他不信,现在——”“是这么一回事!”武端不大满意李景纯的话,忙着插嘴说:“我和老赵托魏女士向她父亲给我们介绍,谋个差事。老李你知道,我和老赵并不指着作官发财,是想有个事作比闲着强。有一天老赵见着魏老者,欧阳吃了醋,他硬说我有心破坏他与老赵的交情。后来我问他到底与王女士的关系,你猜怎么着,他倒打一耙问我:‘你想老赵能顺着你的心意和魏女士结婚不能?’老李你看,这小子要得要不得!而且最叫我怀疑的是他与王女士的关系,其中必有秘密,”武端说完看着李景纯,李景纯不住的点头。赵子曰一声不发,只连三并四的嗑瓜子。
  “老武!”李景纯镇静了半天才说:“当你信任欧阳的时候,我要说他一句‘不好’,你能打我一顿;现在你看出他的劣点来了,我要说他‘好’,你能打我一顿!这一点,你与老赵同病。你们应当改,应当细想一想!老武你叫我说欧阳的坏处,我反说了你的欠缺,原谅我,我以为朋友到一处彼此规劝比讲究别人的短处强!我知道你必不满意我,可是我天性如此,不能改!——不能改!至于欧阳与王女士有什么关系,我真不知道!我只以为我们有许多比娶老婆要紧的事应当先去作。我不反对男女交际,我不反对提倡恋爱自由,可是我看国家衰弱到这步天地,设若国已不国,就是有情人成了眷属,也不过是一对会恋爱的亡国奴;难道因为我们明白恋爱,外国人,军阀们,就高抬贵手不残害我们了吗?老赵!老武!打起精神干些正经的,先别把这些小事故放在心里!老武,谢谢你!我走啦!”
  李景纯拿起草帽和武、赵二人握了握手,轻快的走出去。
  武端深深喘了一口气,赵子曰把胡琴从墙上摘下来,笑吟吟的吱妞着。
  “先别拉胡琴!”武端劈手把胡琴抢过来扔在桌上。“老李这家伙真他妈的别扭!”
  “有不别扭的,你又不爱!没事请丧门神吃饭,自己找病吗!”
  “老赵!”欧阳天风乘着武端出去了,把赵子曰困在屋里审问:“你告诉我句痛快话,你到底有心娶王女士没有?你这个人哪,我真不好意思说,真哪,不懂香臭!那么丑的个魏丫头你也蜜饽饽似的亲着——”
  “谁爱她,魏女士,谁是个孙子!”赵子曰急扯白脸的分辩:“我要利用她!现在呢我们又吹了灯,你没听见我说要枪毙那个魏老头子吗!我告诉你,你个小——不用和老大哥敲着撩着耍嘴皮子!说真的!”
  “这象自己朋友的话啦!”欧阳天风似乎非被人叫作什么小——不欢喜,脸上又红扑扑的笑出一朵花儿来。“我告诉你,你打算利用魏丫头,叫作白费蜡!谁是你们的介绍人?老武!老武要是看出那条路顺当好走,他为什么不去,而叫你去?他要是明知道魏老头子不好斗而安心叫你去碰钉子,那怎算知己的朋友?!好,我不多说,反正现在你不信任我,我知道你爱老武——”
  “你要是瞎说,我可捶你一顿!”赵子曰笑得一双狗眼挤成两道细缝,轻轻的打了欧阳天风的肉,肉嘟嘟的小脊梁盖儿一下。
  “得了老大哥!不说了!”欧阳天风笑着说:“说正经的!你到底对王女士怎么样?告诉我!你要知道:现在张教授是大发财源,我听说他那部新著作,一下子就卖了三千块!这是一。还有李瘦猴儿天天摽着她,一步不肯放松;瘦猴儿近来居然穿上白鞋,绸子学生服,也颇往漂亮里打扮,这是二。有这么两块臭胶黏着她,你要是不早下手,等别人把稠的捞了去,你可是白瞪眼!”
  “我现在一心谋差事呢!”赵子曰说:“差事到手,再娶媳妇,不是更威风吗?”
  “我也盼着你作官哪!”欧阳天风敲着小蜜桃儿的嘴说:“你作了官,我不是也就跟着抖起来了吗!可是有一样,娶媳妇比作官更要紧!你看:当咱们在学校的时候,你说你念不下去书。为什么?短个知心的女友!男女之际,大欲存焉,这是上帝造人的一点秘密!不信,你今天娶了她,不几天的工夫就能找到事情作;因为心中一痛快,人得喜事精神爽,你才能鼓起精神去作事。照你现在这样无精少采的,半死不活的,而想去谋事,那叫老和尚看嫁妆,下辈子见吧!比如你去见政客伟人,一阵心血来潮,想起贵府上那位小粽子式脚儿的尊夫人;人家问东,你要不答西才怪!你能谋上差事才怪!我说的对不对?老赵!”
  赵子曰闭上眼睛细细的回想:乍结婚时候的快乐,和这几年的抑郁牢骚,两相比较,千真万确正和欧阳天风的话一个样。欧阳的一片话恰好是他自己心中那部痛史的短峭精到的一篇引言。几年来所欲洒而未洒的眼泪,都被欧阳这几句点破,好象锋快的小刀切在熟透的西瓜上,红穰黑子的迎刃而裂。官事的不成,学业的不就,烟酒的沈溺,金钱的糜费,全有了可以自恕的地方。心中不真乐,怎会不荒唐!心中不痛快,怎能念书,作官!他从前只以为疯着心要再婚是一种兽欲上的需要;现在他才明白,再婚是在兽欲而上的一种要求;如能把这一点要求满足了,成圣成贤,立铜像,竖硬盖大王八驮着的石碑,胥在斯矣!子曰:——赵子曰!曰——“婚而时结之,不亦乐乎!”
  欧阳天风看着赵子曰深思默想,呆呆的不敢搅乱他。赵子曰一会儿点点头,一会儿张张嘴,比孙大圣过火焰山还奇幻。忽然他把手一拍,说:“是这么着!欧阳你去办!老大哥决定了:先娶妻后作官!”“老赵你真算聪明就完了,我佩服你!”欧阳天风笑着说:“三天之内,准保叫你见她一面!老赵!先给我十块钱,这回不说‘借’了!方便不方便?”
  “拿去!老大哥有钱!”
 
 
 
 
 
第二十
  “欧阳先生!”欧阳天风刚进天台公寓的大门,李顺大惊小怪的喊:“欧阳先生!可了不得啦!市政局下了什么‘坏人状’,武先生作了官啦!”
  “委任状大概是?”欧阳天风心中一动,却还镇静着问:“他补的是什么官,知道不知道?”
  “官大多了!什么‘见着就磕’的委员哪!”
  “建筑科,是不是?”
  “正对!就是!喝!武先生乐得直打蹦,赵先生也笑得把屋里的电灯罩儿打碎!乐了一阵,他们雇了一辆大汽车出前门去吃饭去了。”李顺指手画脚的说:“先生你看,武先生作了官,连我李顺也跟着乐得并不上嘴,本来吗,没有祖上的阴功能作——”
  “他们上那儿吃饭去了?”欧阳天风抢着问。
  “上——什么楼来着!你看——”
  “致美楼?”
  “对!致美楼!”
  欧阳天风把眼珠转了几转,自己噗哧一笑,并没进屋里去,又走出大门去了。出了公寓,雇了辆车到致美楼去。“啊哈!老武——武大人!”欧阳天风跳进雅座去向武端作揖:“大喜!大喜!”
  武端正和赵子曰疯了似的畅饮,忽然见欧阳天风闯进来,武端本想不招持他,继而心中转了念头,站起来还了个揖请他坐下。赵子曰一心的怕武端不理欧阳天风,忙着向欧阳打招呼;可是欧阳连看赵子曰也不看,把那团粉脸整个的递给武端。
  “武大人,前几天我告诉你什么来着,应验了没有?嗐!穿上华丝葛大衫,拿上竹杆大烟袋,非作官不可吗!”欧阳天风说着自己从茶几上拿了一份匙筋,吃喝起来。
  武端本想给欧阳天风个冷肩膀打着,可是细一想:既然作了官,到底不应当多得罪人,知道那一时用着谁呢。况且自己的志愿已达,何必再和欧阳斗闲气。于是把前嫌尽弃,说说笑笑的一点不露痕迹。
  欧阳天风和武端说笑,不但不理赵子曰,而且有时候大睁白眼的硬顶他,赵子曰的怒气不从一处来,忽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立起来拿起大衫和帽子就往外走。
  “怎么啦?老赵!”武端问。
  “我回公寓,心中忽然一阵不合适!”赵子曰说着咚咚的走下楼去。
  武端立起来要往外走,去拉赵子曰。欧阳天风轻轻拍了武端的肩膀一下,又递了个眼神,武端又莫明其妙的坐下了。“老赵怎么啦?欧阳!”武端问。
  “不用管他,我有法子治他!”欧阳天风笑着说:“我问你,老武,一件要紧的事!你是要娶魏女士吗?现在作了官,当然该进行婚事!”
  “我和魏女士没关系,不过彼此认识就是了。”武端咬言咂字的说,颇带官僚的味道:“再说,我的差事并不是托她的人情!没关系!”
  “那么,你看王女士怎样?”欧阳天风很恳切的问。“你不是给老赵介绍她哪吗?”武端心中冷淡,面上笑着说。
  “他说他又改了主意,不再娶了。所以我来问你,我早就有心这么办,你可别想我看你作了官巴结你!”欧阳天风又自己斟上一杯酒:“说真的,王女士的模样态度真不坏!”“可是,我现在还没意思结婚,先把官事弄好再说!”武端笑着说。
  这件事要是搁在委任状下来以前,武端登时就去找赵子曰告密。可是,现在作了官,心中总得往宽宏大量里去。前几天一心一意要知道欧阳天风与王女士的秘密,甚至和欧阳犯心闹气;现在呢,就是欧阳有心告诉他,他也不愿意听;因为作官的讲究混含不露,讲究探听政治上的隐情,那还有工夫听男女学生的事情呢。武端认清了两条路:作学生的时候出锋头是嘴上的,越说得花梢,越显本事;作官的时候出锋头是心里的劲儿,越吞吐掩抑越见长处。
  “那么你无意结婚?”欧阳天风钉了一句。
  “没有!”
  “也对!”欧阳天风又转了转眼珠:“作官本来是件要紧的事吗!我说,你给老赵也运动着吧?”
  “正在进行,成功与否还不敢定!”
  “我盼着你们两个都抖起来,我欧阳算有饭吃了!”“自然!”
  “老武!你回公寓吗?”
  “不!还要去访几位同事的,晚上还要请客!”“那么,咱们晚上公寓见吧!谢谢你,老武!”欧阳天风辞别了武端,慌着忙着回公寓。
  “老赵!老赵!”
  “谁呀?”赵子曰故意的问。
  “我?”欧阳天风开开屋门进去。
  “欧阳天风呀!还理咱这不作官的吗?”赵子曰本来在椅子坐着,反倒一头躺在床上。
  “老赵!你可别这么着!”欧阳天风板着脸说:“我一切的行动全是为你好!”
  “不理我,冰着我,也是为我好?嘻嘻!”
  “那是!难道你不明白前几天我和老武犯心吗?现在他作了官,不用说,你得求他提拔你了。可是,设若他一想:咱们俩是好朋友,他因为恨我,就许也把你搁在脖子后头!我舍着脸去见他,并不是为我,我决不求他,为你!为你!你走后,你看我这个托付他,给你托付!为真朋友吗,舍脸?杀身也干!你姓赵的明白这个?”
  “得!算你会说!小嘴儿叭哒叭哒小梆子似的!”赵子曰坐起来笑了。
  “干吗会说呀,我真那么办来看!我问你,老武给你运动的怎样了?”
  “他说只有文书科有个录事的缺,我告诉他不必给我活动,咱老赵穷死也不当二十块钱的小录事!”
  “什么?你拒绝了他?你算行!姓赵的,你这辈子算作不上官了!”欧阳天风真的急了,一个劲摇头叹息。“不作官就不作,反正不当小录事!”赵子曰坚决而自尊的说。
  “比如你为我去当录事,把二十块钱给我,你去不去?”“我给你二十块钱,不必去当录事!再说,我可以给你谋个录事,假如你有当录事的瘾!”
  “我也得会写字呀,这不是打哈哈吗!也好,老赵,我佩服你的志愿远大!得!把这一篇揭开,该说些新鲜的了:后天,礼拜六,下午三点钟到青云茶楼上去见她!……”
  青云阁商场所卖的国货,除了竹板包锡的小刀小枪,和血丝糊拉的鬼脸儿,要算茶楼中的“坐打二管”为最纯粹。这种消遣,非是地道中国人决不会欣赏其中的滋味。所谓地道中国人者是:第一,要有个能容三壶龙井茶,十碟五香瓜子的胃;第二,要有一对铁作的耳膜。有了这两件,然后才能在卧椅上一躺,大锣正在耳底下当当的敲着“四起头”,唢呐狼嚎鬼叫的吹着“急急风”。
  有些洋人信口乱道,把一切污浊的气味叫作“中国味儿”,管一切乱七八糟不干净的食品叫“中国杂碎”。其实这群洋人要细心检查检查中国人的身体构造,他们当时就得哑然自笑而钦佩中国人的身体构造是世界上最进化的,最完美的。因为中国人长着铁鼻子,天然的闻不见臭味;中国人长着铜胃,莫说干炸丸子,埋了一百二十多年的老松花蛋,就是肉片炒石头子也到胃里就化。同样,为叫洋人明白中国音乐与歌唱,最好把他们放在青云阁茶楼上;设若他们命不该绝,一时不致震死,他们至少也可以锻炼出一双铁耳朵来。他们有了铁耳朵之后,敢保他们不再说这大锣大鼓是野蛮音乐,而反恨他们以前的耳朵长的不对。
  欧阳天风和赵子曰到了青云阁,找了一间雅座,等着王女士。“坐打二簧”已经开锣,当当当当敲得那么有板有眼的把脑子震得生疼。锣鼓打过三通,开场戏是《太师回朝》。那位太师的嗓音:粗而直象牛,宽而破象猪。牛吼猪叫声中,夹着几声干而脆的彩声,象狗。这一团牛猪狗的美,把赵子曰的戏瘾钩起来了。摇着头一面嗑瓜子一面哼唧着:“太师爷,回朝转……”
  “我说,她可准来呀?”赵子曰唱完《回朝》,问:“上回在女权会你可把我骗了!”
  “准来!”欧阳天风的脸上透着很不自然,虽然还是笑着。
  两个人嗑着瓜子,喝着茶,又等了有半点多钟,赵子曰有些着急,欧阳天风心中更着急,可是嘴里不住的安慰赵子曰。
  瓜子已经吃了三碟,王女士还是“不见到来”,赵子曰急得抓耳挠腮,欧阳天风的脸蛋也一阵阵的发红。
  小白布帘一动,两个人“忽”的一声全立起来,跟着“忽”的一声又全坐下了。原来进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仆人,穿着蓝布大衫,规规矩矩的手中拿着一封信。
  “那位姓赵呀?先生!”
  “我!我!”
  “有封信,王女士打发我送给先生!”那个人说着双手把信递给赵子曰:“先生有什么回话没有?”
  欧阳天风没等赵子曰说话,笑着对那个人说:“你坐下,喝碗茶再走!”
  “嗻!不渴。”
  “你坐下!”欧阳天风非常和蔼的给那个人倒了一碗茶。“你从北大宿舍来吧?李先生打发你来的?”
  那个人看了看欧阳天风,没有言语。
  “说!不要紧!”欧阳天风还是笑着说:“我们和李先生是好朋友!”
  “嗻!李先生嘱咐我,不叫我说。先生既是他的好朋友,我何必瞒着,是,是李先生叫我来的!”
  “好!老赵!你给他几个钱叫他回去吧!回去对李先生说,信送到了,不必提我问你的话!”
  赵子曰给了那个仆人四角钱,那个仆人深深的给他们行了一礼,慢慢的走出去。
  赵子曰把信打开,欧阳天风还是笑着过来看:“子曰先生:
  你我素无怨嫌,何必迫我太甚!你信任欧阳天风,他是否好人?我不能去见你,你更没有强迫我的权利!你细细思想一回,或者你就明白了你的错处。设若你不思想,一味听欧阳的摆布,你知道:你我只都有一条命!
  王灵石。”
  赵子曰一声没言语,欧阳天风还是干笑,脸上却煞白煞白的了!
  赵子曰直等看着欧阳天风脱衣睡了觉,他才回到自己屋中去。一个人坐了半天,盼着武端回来再说一会话儿,钟打了十二点,武端还没有回来。他丧胆失魂的上床去睡。已经脱了衣裳心中忽然一动,又披上大衫到南屋去看。走到南屋的阶下把耳朵贴在窗上听,没有声音。他轻轻推开门,摸着把电灯捻开,他心里凉了一半;床上并没有欧阳天风,可是大衫和帽子还在墙上挂着。他三步两步跑到厕所去看,没有!赵子曰可真着了急,跑回欧阳天风屋里坐在床上把前后的事实凑在一处想:“他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我怎么浑着心从前不问他!”拍,拍,打了自己两个嘴巴。“老李,老武全警告过我。对,还有老莫。我怎么那样粗心,不信他们的话!”拍,拍,又打了两个嘴巴,可是没有第一次的那么脆亮。“啊!”他跳起来了。“想起老莫,就想起她的住址来了。对!”他顾不得把电灯捻灭,也顾不得去穿上衣裤,只把大衫纽子扣好;光着眼子穿大衫,向大街上跑。跑到街上就喊洋车,好在天气暑热,车夫收车比较的晚了,他雇了一辆到张家胡同。
  约摸着到了张家胡同中间,他叫车夫站住。他下了车回手一摸,坏了,只摸着了滑出溜的大腿,没带着钱。要叫车夫在这里等着,自己慢慢的去找王女士的门,车夫一定不放心。叫车夫拉到王女士的门口去,他又忘了她的门牌是多少号,登时叫车夫把他拉回公寓去,自己干什么来了?这一着急,身上出了一层黏汗。
  “我说拉车的!”他转悠了半天,低声的说:“我忘了带钱!你在这里等一等,我上东边有点事,回头你把我拉回鼓楼后天台公寓,我多给你点钱,行不行?”
  “什么公寓?”
  “天台!”
  “你是赵先生吧?天黑我看不清,先生!”拉车的说。“是我姓赵!你是春二?”赵子曰如困在重围里得了一支救兵。“好,春二你在这里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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