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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子曰

_2 老舍(当代)
  除夕!赵子曰寂寞的要死了!躺在床上?外面声声的爆竹惊碎他的睡意!到街上去逛?皮袍子被欧阳天风拿走,大概是暂时放在典当铺;穿着棉袍上大街去,纵然自己有此勇气,其奈有辱于人类何!桌上摆着三瓶烧酒,十几样干果点心,没心去动;为国家,社会起见,也是不去动好;不然,酒入愁肠再兴了自杀之念,如苍生何!
  到了一点多钟,南屋里李景纯还哼哼唧唧的念书。“不合人道!”赵子曰几次开开门要叫:“老李!”话到唇边又收回去了。
  当当!两点钟了!他鼓着勇气,拿起一瓶酒和几样干果,向南屋跑去:
  “老李!老李!”
  “进来,老赵!”
  “我要闷死了!咱们两个喝一喝!”
  “好,我陪你喝一点吧!只是一点,我的酒量不成!”“老李!好朋友!”赵子曰灌下两杯酒,对李景纯又亲热了好多:“告诉我,你与王女士的关系!我们的交情要紧,不便为一个女人犯了心,是不是?”
  “我与王女士,王灵石女士?没关系!”
  “好!老李你这个人霸道,不拿真朋友待我!”“老赵!我们自幼没受过男女自由交际的教育,我们不懂什么叫男女的关系!我们谈别的吧——”
  “先生!大年底下的,不多给,还少给吗?”公寓外一个洋车夫嚷嚷着。
  “你混蛋!太爷才少给钱呢!”欧阳天风的声音。“先生,你要骂人,妈的我可打你!”
  “你敢,你姥姥——”欧阳天风的舌头似乎是卷着说话。赵子曰放下酒杯,猛虎扑食似的扑出去。跑到街门外,看见洋车夫拉着欧阳天风的胳臂要动武,欧阳天风东倒西歪的往外夺他的胳臂。
  公寓门外的电灯因祝贺新年的原因,特别罩上了一个红纱灯罩。红的灯光把欧阳天风的粉面照得更艳美了几分。那个车夫满头是汗,口中沸吓沸吓的冒着白气,都在唇上的乱胡子上凝成水珠。这个车夫立在红灯光之下,不但不显着新年有什么可庆贺的地方,反倒把生命的惨淡增厚了几分。“你敢,拉车的!”赵子曰指着车夫说。
  “先生,你听明白了!讲好三十个铜子拉到这里,现在他给我十八个!讲理不讲理,你们作先生的?”车夫一边喘一边说。
  “欠多少?”李景纯也跑出来,问。
  “十二个!先生!”
  李景纯掏出一张二十铜子的钱票给了拉车的。
  “谢谢先生!这是升官发财的先生!别象他——”拉车的把车拉起来,嘴中叨哩叨唠的向巷外走去。
  欧阳天风脸喝得红扑扑的,象两片红玫瑰花瓣。他把脸伏在赵子曰的肩头上,香喷喷的酒味一丝丝的向外发散,把赵子曰的心象一团黄蜡被热气吹化了似的。
  “老赵!老赵!我活不了!死!死!”欧阳天风闭着眼睛半哭半笑的说。
  “老赵!我们搀着他,叫他去睡吧!”李景纯低声的说。…………
  满天的星斗,时时空中射起一星星的烟火,和散碎的星光联成一片。烟火散落,空中的黑暗看着有无限的惨淡!街上的人喧马叫闹闹吵吵的混成一片。邻近的人家,呱哒呱哒的切煮饽饽馅子。雍和宫的号筒时时随着北风吹来。门外不时的几个要饭的小孩子喊:“送财神个来啦!”惹得四邻的小狗不住的汪汪的叫。……这些个声音,叫旅居的人们不由的想家。北京的夜里,差不多只有大年三十的晚上有这么热闹。
  这种异常的喧嚣叫人们不能不起一种特别的感想。……赵子曰在院中站了好大半天,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
 
 
 
 
 
第七
  莫大年在一个住在北京的亲戚家过年,除了酒肉的享受,一心一意的要探听些秘密,以便回公寓去的时候得些荣誉。
  那是正月初三的晚间,一弯新月在天的西南角只笑了一笑就不见了。莫大年吃完晚饭对他的亲戚说:去逛城南游艺园。自己到厨房灌了一小酒闷子烧酒,带在腰间。
  街上的铺户全关看门。猪肉铺的徒弟们敲着锣鼓,奏着屠户之乐,听着有一些杀气。小酒铺半掩着门,几个无家可归的酒徒,小驴儿似的喊着新春之声的“哥俩好!”“四季发财!”马路上除了排着队走的巡警,差不多没有什么行人。偶尔一两辆摩托车飞过,整队的巡警忙着把路让开,显出街上还有一些动作,并不是全城的人们,因新春酒肉过度的结果,都在家里闹肚子拉稀。再说,不时的还听见凄凉而含有希望的“车呀!车!”呢。莫大年踱来踱去,约摸着有十点多钟了,开始扯开大步往东直门走。走到北新桥,往东看黑洞洞的城楼一声不发的好象一个活腻了的老看护妇,半打着盹儿看着这群吃多了闹肚子的病人,嗡——嗡——雍和宫的号声,阴惨惨好似在地狱里吹给鬼们听。莫大年抖了抖精神,从北新桥往北走。走到张家胡同的东口,他四围望了一望,才进了胡同口。胡同里的路灯很羞涩而虚心的,不敢多照,只照出一尺来大一个绿圆圈。隔着十八九丈就有一支灯,除了近视眼的人,谁也不敢抱怨警区不作公益事,只要你能有运气不往矢橛上走。莫大年在黑影里走了五六分钟,约摸着到了目的地。他掏出火柴假装点烟,就势向路南的一家门上照了照“六十二号”。他摸着南墙又往前走,走到六十号,他立住了,四外没有人声,他慢慢上了台阶。把耳朵贴在街门上听,里边没有动静。他试着推了推门,门是虚掩着,开开了一点。他忙着走下台阶来,心里噗咚噗咚直打鼓,脑门上出了一片粘汗。
  哗啷哗啷的刀链响,从西面来了一个巡警。莫大年想拔腿往东跑,心中偶然一动,镇静了几秒钟,反向前迎过那个巡警来。
  “借光!这是六十号吗?黑影里看不真!”
  “不错!先生!”那个巡警并没停住脚向东走去。莫大年等巡警走远,又上了台阶。大着胆子轻轻推开门,门洞漆黑的好象一群鬼影作成的一张黑幔。他一步一步试着往里走,除了自己的牙哒哒的响,一点别的声音听不到。出了门洞,西边有一株小树,离小树三四尺,便是界墙。树的西边是北房,门洞与北房的山墙形成一条小胡同似的夹着那株小树。他倚在北房的墙垛探着头看,北屋中一点光亮没有,可是影影抄抄的看见西房,大概是两间,微微有些光亮;不是灯烛,而是一跳一跳的炉中的火光。他定了定神,退回到那株小树,背倚着树干,掏出小酒闷子咂了一口酒。酒咽下去,打了一个冷战,精神为之一振。他计划着:“她没在家?还是睡了?不能睡,街门还没关好!等她回来!可是怎么问她呢?她认识我,对!……可是她要是疑心,而喊巡警拿我呢?”他又喝了一口酒。“我呀?乘早跑!……”
  他把小酒闷子带好,正要往外跑,街门响了一声!他的心要是没有喉部的机关挡着,早从嘴中跳出来了。他紧靠着树干,闭着气,腿在裤子里离筋离骨的哆嗦。街门开了之后,象是两个人的脚步声音走进来。可是还没有出门洞就停止住了。一个女的声音低微而着急的说:“你走!走!不然,我喊巡警!”
  “我不能走,你得应许我那件事!”一个男子的声音这样说。
  莫大年竖着耳朵听,眼前漆抹乌黑,外面两个人嘀咕,他不知这到底是在梦里,还是真事。
  “我喊巡警!”那个女的又重了一句。
  “我不怕丢脸!你怕!你喊!你喊!”那个男子低声的威吓着。
  那个男子的声音,莫大年听着怪耳熟的,他心中镇静了许多。轻轻的扭过头来往外看,什么也看不见。那两个人似乎在门洞的台阶上立着,正好被墙垛给遮住。
  那两个人半天没有言语,忽然那个女的向院里跑来。那个男的向前赶了几步,到正房的墙垛便站住了。那个女子跑到西屋的窗外,低声的叫:“钱大妈!钱大妈!”“啊?”西屋中一个老婆婆似由梦中惊醒。
  “钱大妈,起来!”
  “王姑娘,怎么啦?”
  “我走!我走!”那个男子象对他自己说。可是莫大年听的真真的,说完他慢慢的走出去。
  “给我两根火柴,钱大妈!”那个女的对屋中的老妇人说。
  莫大年心中一动,从树根下爬到北墙,把耳朵贴在地上听:墙外咚咚的脚步是往西去了。他又听了听院中,两个妇人还一答一和的说话。他爬到门洞,一团毛似的滚出去。出了街门,他的心房咚的一声落下去,他喜欢的疯了似的往东跑去。一气跑到了北新桥。只有一辆洋车在路旁放着。“洋车!交道口!”
  “四毛钱!先生!”
  “拉过来!”
  …………
  他藏在一家铺户的檐下,两眼不错眼珠的看着十字道口的那盏煤气灯。
  从北来了一个人,借着煤气灯的光儿,连衣裳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不错,是他!”
  初四早晨,李顺刚起来打扫门外,莫大年步下走着满头是汗进了巷口。
  “新喜!莫先生!怎么这么早就起来啦?”李顺问。“赵先生在不在?新喜!李顺!”
  “还睡着呢!”
  “来,李顺!把这块钱拿去,给你媳妇买枝红石榴花戴!”莫大年从夜里发现秘密之后,看见谁都似乎值得赏一块钱,见着李顺才现诸实行。
  “那有这么办的,先生!”李顺说着把钱接过来,在手心中颠了颠,藏在衣袋中的深处。“谢谢先生!给先生拜年了,这是怎会说的,真是!”
  “莫先生!新喜!这里给先生拜拜年!”卖白薯的春二,挑着一担子大山里红糖葫芦,和一些小风筝之类(新年暂时改行),往城外去赶庙会。
  “新喜!春二!糖葫芦作的好哇!”
  “来!孝敬先生一串!真正十三陵大山里红,不屈心!”春二选了一串糖葫芦,作了一个揖,又请了一个安,递给莫大年。可是李顺慌忙的接过去了。
  “春二,给你这四毛钱!”
  “嘿!我的先生!财神爷!就盼你娶个顺心的,漂漂亮亮的财神奶奶!”
  …………
  “哇啦——噗,哇啦,哇啦,波,噗!”金銮殿中翻江倒海似的漱起口来。
  “老赵!新喜!新喜!”莫大年走过第三号来。“哇老,噗莫!新——噗!”
  “新年过的怎样?”莫大年进了第三号。赵子曰的嘴唇四围画着一个白圈——牙粉——,好象刚和磨房的磨官儿亲了个嘴似的。
  “别题!要闷死!你们有家有庙的全去享福,谁管我这无主的孤魂!”赵子曰的漱口已告一段落,开始张牙舞爪的洗脸。“欧阳呢?”莫大年低声的问。
  “大概还睡呢!”
  “今天咱们逛逛去,好不好?行不行?”莫大年唯恐赵子曰说道“不行,”站在他背后重了三四遍:“行不行?”为是叫赵子曰明白这个请求是只准赞成而不得驳回的。“上那儿?”
  “随你!除了游逛之外,还有秘密要告诉你!”“上白云观?”
  “好!快着!说走就走,别等起风!”莫大年催着赵子曰快走,只恐欧阳天风起来,打破他的计划。
  赵子曰是被新年的寂苦折磨的,一心盼有个朋友来,不敢冷淡莫大年。忙着七手八脚的擦脸,穿衣裳,戴帽子。打扮停妥,对着镜子照了照,左耳上还挂着一团白胰子沫。
  人们由心里觉得暖和了,其实天气还是很冷。尤其是逛庙会的人们,步行的,坐车的,全带着一团轻快的精神。平则门外的黄沙土路上,骑着小驴的村女们,裹着绸缎的城里头的小姐太太们,都笑吟吟到白云古寺去挤那么一回。
  “吃喝玩逛”是新春的生命享受。所谓“逛”者就是“挤”,挤得出了一身汗,“逛”之目的达矣。
  浅蓝的山色,翠屏似的在西边摆着。古墓上的老松奇曲古怪的探出苍绿的枝儿,有的枝头上挂着个撕破的小红风筝,好似老太太戴着小红绢花那么朴美。路上沙沙的蹄声和叮叮的铃响,小驴儿们象随走随作诗似的那么有音有韵的。……然而这些个美景都不在“逛”的范围以内。
  茶棚里的娇美的太太们,豆汁摊上的红袄绿裤的村女们,庙门外的赌糖的,押洋烟的,庙内桥翅下坐着的只顾铜子不怕挨打的老道士……这些个才是值得一看的。
  白云观有白云观的历史与特色,大钟寺有大钟寺的古迹和奇趣。可是逛的人们永远是喝豆汁,赌糖,押洋烟。大钟寺和白云观的热闹与拥挤是逛的目的,什么古迹不古迹的倒不成问题。白云观的茶棚里和海王村的一样喊着:“这边您哪!高飕眼亮,得瞧得看!”瞧什么?看什么?这个问题要这样证明:设若有一家茶棚的茶役这样喊:“这边得看西山!这边清静!”我准保这个茶棚里一位照顾主儿也没有。所以形容北京的庙会,不必一一的描写。只要说:“人很多,把妇女的鞋挤掉了不少。”就够了。虽然这样形容有些千篇一律的毛病,可是事实如此,非这样写不可。赵子曰和莫大年到了“很热闹”的白云观。
  莫大年主张先在茶棚里吃些东西,喝点茶;倒不是肚子里饿,是心里窝藏着的那些秘密,长着一对小犄角似的一个劲儿往外顶。赵子曰是真饿,闻着茶棚内的叉烧肉味,肚里不住的咕罗咕罗直奏乐。
  “老赵!我该说了吧?”两个人刚坐好,没等要点心茶水,莫大年就这样问。
  “别忙!先要点吃食!反正你的秘密不外乎糖豆大酸枣!”赵子曰笑着说,跟着要了些硬面火烧,叉烧肉,和两壶白干。“老赵,你别小看人!我问你,昨天你和欧阳在一块儿来着没有?”
  “没有!”
  “完啦,我看见他了!不但他,还有她!”莫大年高兴非常,脸上的红光,真不弱于逛庙的村女的红棉袄。“谁?”赵子曰自要听见有“女”字旁的字,永远和白干酒一样,叫他心中起异样的奋兴。他张着大嘴又要问一声:“谁?”
  “王女士!”
  “可是他们两个是好朋友!”
  “我没看见过那样的好朋友!他对她的态度,不是朋友们所应有的,更不是男的对女的所应有的!……”莫大年把夜里的探险,详详细细的说一遍,然后很诚恳的说:“老赵!我老莫是个傻子,我告诉你一句傻话:赶快找事作或是回家,不必再郯浑水!欧阳那小子不可靠!”
  “可是我自己也得访察访察不是?万一这件事的内容不象你所想的呢?再说,学校的事我也放下不管?回家?”赵子曰带出一些傲慢的态度,说着咂了一口酒。
  “学校将来是要解散!”莫大年坚决的说。
  “你怎么知道?”
  “李景纯这样说吗!”
  “听他的!”
  “老赵,得!我的话说完了,你爱逛庙你自己逛吧,我回公寓去睡觉!——听我的话,赶快往干净地方走。别再郯浑水!回头见!”
 
 
 
 
 
第八
  赵子曰坐在二等车上,身旁放着一只半大的洋式皮箱,箱中很费周折的放着一双青缎鞋。车从东车站开动的十分钟内,他不顾想别的事,只暗自赞赏这不用驴拉也走的很快的火车:“增光耀祖!祖宗连火车没有见过,还用说坐火车!自然火车的发明是科学家的光荣,可是赞美火车是我的义务!”他看了看车中的旅客:有的张着大嘴打着旅行式的哈欠,好象没上车之前就预备好几个哈欠在车上来表现似的;有的拿着张欣生①一类的车站上的文学书,而眼睛呆呆的射在对面女客人的腿上;有的口衔着大吕宋烟,每隔三分钟掏出金表看一看;……俗气!讨厌!他把眼光从远处往回收,看到自己身旁的洋式皮箱,他觉得只是他自己有坐二等车的资格与身分!“莫大年的话确是有几分可靠,可是,”闷!闷!火车拉了两声汽笛。“这样偷跑,不把欧阳的小心急碎?可是,”咕咙咕咙火车走过一道小铁桥。“王女士?想也无益!”他看了看窗外:屋字,树木,电线杆都一顺边的往外倒退着:“哼!”……
  车到了廊房,他觉得有些新生趣与希望,渐渐把在廊房以北
  所想的,埋在脑中的深部,而计划将来的一切:“周少濂接到我的信没有?快信?这只箱子至少叫几个脚夫抬着?两个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够了?好在只有一双缎鞋!下了火车雇洋车是摩托车?自然是摩托车!坐二等车而雇洋车,不象一句话!……”
  车到了老龙头,旅客们搬行李,掏车票,喊脚夫,看表,打个末次的哈欠,闹成一团。赵子曰安然不动的坐在车上,专等脚夫来领旨搬皮箱;他看着别人的忙乱,不由的笑了笑:“没有涵养!”
  “子曰!子曰!”站台上象用钢锉磨锯齿那么尖而难听的喊了两声。
  赵子曰随着声音往四下看:周少濂正在人群中往前挤。他穿着一身蓝色制服,头上顶着一个八角的学士帽,帽顶上绣着金线的一个八卦。赵子曰看周少濂的新装束,忍不住的要笑。心里说:“真正改良八卦教匪呀!”
  “老周!喊脚夫,搬箱子!”
  周少濂跳着两根秫秸秆似的小细腿,心肥腿瘦的,勇敢而危险的,跳上车去。他和赵子曰握了握手,把两只笑眼的笑纹展宽了一些,同时鼻子一耸,哭的样式也随着扩充,跟着把他那只皮箱提起来了。
  “等脚夫搬!”赵子曰倒不是怕周少濂受累,却是怕有失身分。
  “不重!这金黄色的箱子和空的一样!”周少濂提着箱子就往外走,赵子曰也只好跟着走。“这程子好?赤色的乡亲?”“悲观得很!”赵子曰说。(其实不叫脚夫搬箱子也是可悲的一件事。)
  两个人说着话走出了站台,赵子曰向前抢了几步,把一辆摩托车点手叫了过来。他先叫周少濂上车,然后他手扶着车门往四下一望,笑了笑,弯着腰上了车:“法界,神易大学!”
  天津,法界,神易大学是驰名全世界的以《易经》为主体而研究,而发明,一切科学与哲学的。
  神易大学共设八科:哲学、文学、心理、地质、机械、电气、教育和政治。学生入学先读二年《易经》,《易经》念的朗朗上口,然后准其分科入系。入那一科是由校长占卜决定之。各科的讲义是按照六十四卦的程序编定的。因版权所有的关系,我不敢钞袭那神圣不敢侵犯的讲义,再说道理太深也不是常人所能了解的;我只好把最粗浅的一些道理说明一番:
  由卦、爻两种符号和卦辞、爻辞两种文字构成。
  以乾坤二卦说,在神易大学的地质学科是这么讲:和便是地层的横断图,而坤卦当中特别看得出地层分裂的痕迹。设若画成这样:,便是地层的竖断图。经上所说的:“初九潜龙勿用”,“初二见龙在田”,那是毫无疑义的说明地层里埋着的古代生物化石。所谓“潜龙”,所谓“在田”,不是说古代生物埋在地里了吗。所谓“初九”,“初二”,不是说地层的层次吗。况且,龙又是古代生物;不然,为什么不说“见猫在田?”
  再把这两卦移到机械学里讲,那便是阴阳螺丝的说明。假若把这两卦画成这样:,这不是两个螺丝吗。把他们放在一处:难道不是一个螺丝钻透一块木板的图吗?那么把十四卦应用到电气学上讲,那更足使人惊叹中国古代文明的不可及:伏羲画卦是已然发明了阴阳电的作用,后圣演卦已经发明了电报!那六十四卦便是不同的收电和发电机。那乾坤否泰的六十四个卦名,便是电报的号码,正如现在报纸上所谓“宥电”,“艳电”一样。
  经中短峭的辞句,正和今日的电报文字的简单有同样用意:如“利见大人”,“利有攸往”,“利涉大川”,不过是说:姓利的见着大人了,姓利的已经起程,姓利的过了大江。至于姓利的这个人,是古代的银行大王,还是煤铁大王,虽然不敢断定;可是无疑的他是个大人物:因为经上说了几次《利艰贞》,那不是说姓利的是个能吃苦,讲信用的汉子吗。……
  神易大学的校舍按着《易经》上的蒙建筑的。立是:“非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往粗浅里说:来这里念书的要遵守一切规则,有这样决心的,来!不愿受这样拘束的,走!我们就这么办,你来,算你有心向善;你不来,拉倒!有这样的宗旨,加以校址占的风水好,所以在举国闹学潮的期间,只有神易大学的师生依旧弦歌不绝的修业乐道。的第一层是办公室、校长室和教员室。第二第三第四第六层是八科的教室。第五层是学生宿舍和图书馆。四围的界墙满画着八卦,大门的门楼上悬着一方镇物,先天太极图。这些东西原来不过是一些装饰,那知道暗中起了作用:自从界墙上的八卦画好,门上的镇物悬起,对面的中法银行的生意便一天低落一天,不到二年竟自把一座资本雄厚的银行会挤倒歇业,虽然法国人死不承认这些镇物有灵,可是事实所在,社会上一班的舆论全以为神易大学是将来中国不用刀兵而战胜世界列强的希望所在!
  车到了神易大学的门外,赵子曰打发了车钱,周少濂把皮箱提起来,两个人往学生宿舍走。赵子曰东看一眼西看一眼,处处阴风惨惨,虽然没有鬼哭神号,这种幽惨静寂,已足使他出一身冷汗。
  “老周!现在有多少学生?”
  “十五个!”
  “十五个?住这么大的院子,不害怕吗?”
  “有太极图镇着大门,还怕什么?”周少濂很郑重的说。
  赵子曰半信半疑的多少壮起一些胆子来,一声没言语随着周少濂到了宿舍。屋中除了一架木床之外,还有一把古式的椅子,靠着墙立着;离了墙是没法子立住的,因为是三条腿。靠着窗子有一张小桌,上面摆着一个古铜香炉,炉中放着一些瓜子皮儿。桌子底下放着一个小炭盆,和一把深绿色的夜壶。墙上黄绿的干苔,一片一片的什么形式都有,都被周少濂用粉笔按着苔痕画成小王八,小兔子,撅着嘴的小鬼儿。纸棚上不怕人的老鼠嗑着棚纸,咯吱咯吱的响;有时还嗞嗞的打架。屋外“拍!”“拍!”“拍!”很停匀的这样响,好象有两个鬼魂在那里下棋!
  “老周!这是什么响?”赵子曰坐在床上,头发根直往起竖。
  “老刘在屋里摆先天《周易》呢!老赵,我给你沏茶去!”周少濂说着向床低下找了半天,在该放夜壶的地方把茶壶找出来。“你是喝浅绿色的龙井,深红色的香片,还是透明无色的白水?”
  “不拘,老周!”
  周少濂出去沏茶,赵子曰心里直噗咚。“拍!”“拍!”“拍!”隔壁还是那么停匀而惨凄的响,赵子曰渐渐有些坐不住了。他刚想往外走到院子里等周少濂去,隔壁忽然蛤蚂叫似的笑了一阵,他又坐下了!
  周少濂去了有一刻来钟才回来,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拿着两个茶碗。
  “老赵你怎么脸白了?”周少濂问。
  “我大概是乏了,喝碗茶,喝完出去找旅馆!”赵子曰心里说:“这里住一夜,准叫鬼捏死!”
  “你告诉我,住在这里,怎么又去找旅馆?”周少濂越要笑越象哭,越象哭其实是越要笑的这样问。
  “我给你写信的时候,本打算住在这里;可是现在我怕搅你用功,不如去住旅馆!”赵子曰说。
  “我现在放年假没事,不用功,不用功!”周少濂一面倒茶一面说。
  “回来再说,先喝茶。”赵子曰把茶端起来:茶碗里半点热气也看不见。只有一根细茶叶梗浮在比白水稍微黄一点的茶上。赵子曰一看这碗茶,住旅馆的心更坚决了一些。他试着含了一口,假装漱口开开门吐在地上。
  “你这次来的目的?子曰!”周少濂说着一仰脖把一碗凉茶喝下去,跟着挺了挺腰板,好象叫那股凉茶一直走下去似的。
  “我想找事做!把书念腻烦了!”
  “找什么事?”
  “不一定!”
  “若是找不到呢?”
  赵子曰没回答。周少濂是一句跟着一句,赵子曰是一句懒似一句,一心想往外走。
  两个人静默了半天,还是周少濂先说话:“你吃什么?子曰!”
  “少濂,我出去吃些东西,就手找旅馆,你别费心!”“我同你一块儿去找旅馆?”
  “我有熟旅馆!在日租界!”赵子曰说着把皮箱提起来了。“好!把地址告诉我,我好找你去!”
  …………
  灰黄的是一团颜色,酸臭的是一团味道,呛哒哗啷的是一团声音。灰黄酸臭而呛哒哗啷的是一团日本租界。颜色无可分析,味道无可分析,声音无可分析。颜色味道声音加在一块儿,无可分析的那么一团中有个日本租界。那里是繁华,灿烂,鸦片,妓女,烧酒,洋钱,锅贴儿,文化。那里有杨梅,春画,电灯,影戏,麻雀,宴会,还有什么?——有个日本租界!
  一串串的电灯照着东洋的货物:一块钱便卖个钻石戒指,五角小洋就可以戴一顶貂皮帽,叫大富豪戴上也并看不出真假来。短袄无裙的妓女,在灯光下个个象天仙般的娇美,笑着,唱着,眼儿飞着,她们的价格也并不贵于假钻石戒指和貂皮帽。锅贴铺的酸辣的臭味,裹着一股子贱而富于刺激的花露水味,叫人们在污浊的空气中也一阵阵的闻到钻鼻子的香气。工人也在那里,官人也在那里,杀人放火的凶犯也在那里,个个人还都享受着他的生命的自由与快活。贩卖鸦片的大首领,被政府通缉的阔老爷,白了胡子的老诗人,也都在那里消遣着。中国的文化,日本的帝国势力,西洋的物质享受这里携着手儿组成一个“乐土天国”。
  杨柳青烧了,天津城抢了,日本租界还是个平安的乐窝。大兵到了,机关枪放了,日本租界还是唱的唱,笑的笑,半点危险也没有。爱国的志士激烈的往回争主权,收回租界,而日本租界的中国人更多了,房价更高了。在那里寄放一件东西便是五千元的花费,寄存一条小哈吧狗就是三万块钱。爱国的志士运动的声嘶力尽了,日本人们还是安然作他们的买卖。反正爱国的志士永远不想法子杀军阀,反正军阀永远是烧抢劫夺,反正是军阀一到,人们就往租界跑,反正是阔人们宁花三万元到日租界寄放一条小哈吧狗,也不听爱国志士的那一套演说词,日本人才撇着小胡子嘴笑呢!
  赵子曰把皮箱放在日华旅馆,然后到南市大街喝了两壶酒,吃了几样天津菜。酒足饭饱在那灰黄的一团中,找着了他的“乌托邦”。
 
 
 
 
 
第九
  “赵先生!”旅馆的伙计在门外叫:“有位周先生拜访。”“请他在客厅等一等,先打脸水!”赵子曰懒睁虎目,眼角上镶着两小团干黄“痴抹糊”;看了看桌上的小钟,还不到十一点半呢。他有些不满意周少濂这么早就来,闭上眼又忍了两三分钟,才慢慢往起爬,用手巾擦了两把脸,点上一支香烟向客厅走去。
  “子曰,才起?”周少濂问。
  “昨天太累了,起不来!”赵子曰舒着胳臂伸了个懒腰。“你吃了饭没有,一同出去?”
  “不!和你谈几句话,回来还有别的事!”
  赵子曰不大高兴的坐在一张卧椅上。
  “你说你要找事,是不是?”周少濂挑着小尖问。“还没有一定的计划!”赵子曰觉得用话把周少濂冰走,比找事还重要,很冷淡的这样回答。
  “有一件事我可以替你帮忙,不知道你愿意干不愿意?”周少濂问。
  “我说老周,你先同我出去玩一玩!然后再说找事行不行?”赵子曰很不耐烦的说。
  “老赵,你知道我是个诗人,”周少濂很得意的说:“到那里逛去我总要作诗。前两天同朋友到天仙园看了一天戏,到现在我的‘观剧杂感诗’还没作完。这首诗没作好之前,我的赤色的乡亲,我简直的不能陪你出去玩!话往回说:我有个盟叔,阎乃伯,在东马路住,他要请我去教他少爷的英文。我想荐举你去,你干不干?”
  “你为什么不去?”赵子曰问。
  “当然有原因呀,”周少濂把嗓音更提高了一些,也更难听了一些:“我是他的盟侄,你看,他耍一耍滑头不给我钱,我岂不是白瞪眼!你去呢,他决不会不送束脩。你说——”“你这位盟叔是干什么的?”
  “第一届国会的参议员,作过一任大名道道尹,听说还有直隶省长的希望呢!”周少濂一气说完,显着很得意似的。“啊!”赵子曰把精神振起一些,也觉得周少濂不十分讨厌了:“他既是阔人,那能不给你钱,还是你去好!不过你决定不去,我也无妨一试!”
  “好啦!我给你们介绍!”周少濂半哭半笑的笑了一笑,眉上的皱纹聚在一处,好象饿了好几天的小猴儿。“我决定不去:越是有钱的人越爱钱,前者我和他通融些学费,他给了我个小钉子碰。可是我还不能得罪他,咱这穷诗人是不能又穷又硬的!你一去呢,既显着我能交朋友,又表示出我不指着他的束脩,乡亲,你看是不是?作诗是作诗,办事是办事!我很自傲的是个能办事的诗人!况且还有哲学!——”“可有一层啊,”赵子曰问:“我——我的英文,说真的,可是二把刀哇!”
  “没关系!小阎儿从二十六个字母学起。不深!”“好!就这么办啦!”赵子曰立起来说:“你不和我去玩一玩?”
  “不!我赶紧回学校去作成我的‘观剧杂感’呢!再见,赤色的老赵!”周少濂把八卦帽戴上神眉鬼眼的往外走。
  因为吃穿嫖赌是交际场中宇宙起源论的四大要素,赵子曰又给他父亲打了两个电报催促汇款以备应用。他的父亲接电报,放下以捡粪为逍遣的粪箕,忙着从白菜窖里往外刨三十年前埋好的薄边大肚大元宝,然后进城到邮局汇兑,以尽他为赵氏祖宗教养后裔的责任。
  赵子曰在接到汇条的前三点钟,还咬牙切齿咒骂他的父亲是“不懂新文化的老财奴!”骂着骂着把汇条骂来了,他稍微回心转意的说:“到底还是有个爸爸,比别人容易利用!”跟着他飞也似的跑到邮局兑了现款,然后到估衣街去制办衣裳。到了估衣街,他两眼惊鸡似的往四下望,望了半天只有华纶衣店挂着“专备华贵衣服”的金匾合了他的意。他应节当令的选了一件葡萄灰色华丝葛面,薄骆驼绒里子的大袄,和一件“时兴的老花样”的红青团龙宁绸马褂。穿上之后在衣店的四面互照的大镜子里一照,他觉得在天津这几天,只有今天有把自己的像片登在天津《太晤士报》上的价值。付了衣价,把旧衣服放在衣店叫小徒弟送到旅馆去。他穿着新衣裳到国货店买了一根“国货店中卖的洋货”的金顶橡木手杖。出了国货店,一路上随走随在铺户的玻璃窗上照:左手金顶手杖,右手大吕宋烟,中间素净而有宝色的马褂,抖哇!
  他不但只是满意这几件东西买的好,他根本在精神上觉出东西文化的高低只在此一点。西洋文化是“阔气”“奢华”“势力”,中国文化是“食无求饱”“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设若吃不饱,穿不暖,而且在小破胡同一住,那不被住洋楼,坐摩托车的洋人打着落花流水,还等什么!为保持民族的尊严起见,为东方文化不致消灭净尽起见,这样把门面支撑起来是必要的,是本于爱国的真诚!而且这样作是最经济的一条到光明之路:洋人们发明了汽车,好,我们拿来坐;洋人们发明了煤气灯,好,我们拿来点。这样,洋人有汽车,煤气灯,我们也有,洋人还吹什么牛!这样,洋人发明什么,我们享受什么,洋人日夜的苦干,我们坐在麻雀桌上等着,洋人在精神上岂不是我们的奴隶!
  改造中国是件容易的事,只需大总统下一道命令:叫全国人民全吃洋饭,穿洋服,男女抱着跳舞!这满够与洋人争光的了!至于讲什么进取的精神,研究,发明等等,谁有工夫去干呢!
  这是赵子曰的“简捷改造论”!
  他左顾右盼的不觉的又进了三不管。他本想去吃一些锅贴,喝两壶白干酒;及至看了看胸前的团龙马褂,他后悔不该有这样没出息,唇蔑民族光荣的思想。于是他把步度调匀,挺着腰板,到日界一家西餐馆里去吃西米粥,牛舌汤,喝灰色剂(Whis-key)。
  他正在轧着醉步,气态不凡的赏识着日租界的夜色。忽然,离着他有三步多远,两个金钢石的眼珠,两股埃克司光线把赵子曰的心房射的两面透亮儿。他把醉眼微睁:那两粒金钢石似的眼珠,是镶在一个增一厘则肥,减一厘则瘦,不折不扣完全成熟的美脸上。不但那两只水凌凌的眼睛射着他,那朵小红蜜窝桃儿似的嘴也向他笑。赵子曰敛了敛神,彻底的还了她一笑。她慢慢的走过来,把一条小白纺绸手巾扔在他脚上。他的魂已出壳,专凭本能的作用把那条手巾拾起来。
  “女士!你的手巾?”
  “谢谢先生!”她的声音就象放在磁缸儿里的一个小绿蝈蝈,振动着小绿翅膀那么娇嫩轻脆。“我们到茶楼去坐坐好不好?”
  “求之不得!奉陪!”他说完这两句,觉得在这种境界之下有些不文雅,灵机一动找补了两句:“遮莫姻缘天定,故把嫦娥付少年!”
  那位女士把一团棉花似的又软又白的手腕搀住他的虎臂,一对英雄美人,挟着一片恋爱的杀气,闯入了杏雨茶楼。
  两个选了一间清净的茶座,要了茶点,定了定神,才彼此互相端详。那位女士穿着一件巴黎最新式的绿哔叽袍,下面一件齐膝的天蓝鹅绒裙。肩窝与项下露在外面,轻轻拢着一块有头有尾有眼睛的狐皮。柔嫩的狐毛刺着雪白的皮肤,一阵阵好似由毛孔中射出甜蜜的乳香。腕上半个铜元大的一支小金表,系着一条蜈蚣锁的小细金链。足下肉色丝袜,衬着一双南美洲响尾蛇皮作的尖而秀的小皮鞋。头上摘下卷沿的玫瑰紫跳舞帽,露出光明四射的黑发,剪的齐齐的不细看只是个美男子,可是比美男子还多美着一点。笑一笑肩膀随着一颤;咽一口香唾,脸上的笑窝随着动一动;出一口气,胸脯毫无拘束的一大起一大落,起落的那么说不出来的好看。说一声“什么?”脖儿略微歪一歪,歪的那么俏皮;道一声“是吗?”一排皓齿露一露,个个都象珍珠作成的。……她眼中的赵子曰呢?大概和我们眼中的赵子曰先生差不多,不过他的脸在电灯下被红青马褂的反映,映得更紫了一些。
  赵子曰在几分钟内无论如何看不尽她的美,脑中一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个恰当的字眼来形容她。他只觉得历年脑中积储的那些美人影儿,一笔勾销,全没有她美。“女士贵姓?”赵子曰好容易想起说话来。
  “谭玉娥。我知道你,你姓赵!”她笑了一笑。“你怎么知道我,谭女士?”
  “谁不知道你呢,报纸上登着你受伤的像片!”“是吗?”赵子曰四肢百体一齐往外涨,差一些没把大袄,幸亏是新买的,撑开了绽。他心中说:“她要是看了那张报纸,难道别个女的看不见?那么,得有多少女的看完咱的像片而憔悴死呀?!”
  “我看见你的像片,我就——”谭玉娥低着头轻轻的捻着手表的弦把,脸上微微红了一红。
  “我不爱你,我是水牛!不!骆驼!呸;灰色的马!”“我早就明白你!”
  “爱情似烈火的燃烧,把一切社会的束缚烧断!你要有心,什么也好办!”赵子曰一时想不起说什么好,只好念了两句周少濂的新诗。
  “我明白你!”谭女士又重了一句。
  …………
  两个谈了有一点多钟,拉着手出了杏雨茶楼。赵子曰抬头看了看天,满天的星斗没有一个不抿着嘴向他笑的。在背灯影里,他吻了吻她的手。
  赵子曰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嘴唇上老是麻酥酥的象有个小虫儿爬,把上嘴唇卷起来闻一闻还微微的有些谭女士手背上的余香。直到小鸡叫了,他才勉强把眼合上:他那个小脚媳妇披散头发拿着一把铁锄赶着谭女士跑,一转眼,王女士从对面光着袜底浑身鲜血把谭女士截住。那个不通人情的小脚娘举起铁锄向谭女士的项部锄去。他一挺脖子,出了一身冷汗,把脑袋撞在铁床的栏杆上。他摸了摸脑袋,楞眼慌张的坐起来,窗外已露出晨光。
  “好事多磨,快快办!”他自己叨唠着,忙着把衣裳穿好,用凉水擦了一把脸,走出旅馆直奔电报局去。
  街上静悄悄的,电影园,落子馆,全一声也不响,他以为日租界是已经死了。继而一阵阵的晓风卷着鸦片烟味,挂着小玻璃灯的小绿门儿内还不时的发散着“洗牌”的声音,他心中稍为安适了一些,到底日租界的真精神还没全死。
  他到了电报局刚六点半钟,大门关的连一线灯光都透不出来。门上的大钟稳稳当当的一分一分往前挪,他看了看自己的表,也是那么慢,无法!太阳象和人们耍捉迷藏似的,一会儿从云中探出头来,一会儿又藏进去,更叫赵子曰怀疑到:“这婚事的进行可别象这个太阳一会出来,一会进去呀!”八点了!赵子曰念了一声“弥陀佛!”眼看着电报局的大门尊严而残忍的开开了。他抱着到财神庙烧头一股高香的勇气与虔诚,跑进去给他父亲打了个电报:说他为谋事需钱,十万万火急!
  打完电报,心中痛快多了,想找谭女士去商议一切结婚的大典筹备事宜。“可是,她在那儿住?”哈哈!不知道!昨天只顾讲爱情忘了问她的住址了!这一打击,叫他回想夜间的恶梦,他拄着那条橡木手杖一个劲儿颤:“老天爷!城隍奶奶!你们要看着赵铁牛不顺眼,可不如脆脆的杀了他!别这么开玩笑哇!”
  除了哭似乎没有第二个办法,看了看新马褂,又不忍得叫眼泪把胸前的团龙污了;于是用全身的火力把眼眶烧干,这一点自治力虽无济于婚事的进行,可是到底对得起新买的马褂!
  “对!”他忽然从脑子的最深处挤出一个主意来:“还是找周少濂,叫他给咱算卦!诚则灵!老天爷!我不虔诚,我是死狗!那怕大约摸着算出她住在那一方呢,不就容易找了吗?对!”
  “对,对,对,对……”他把“对”编成一套军乐,两脚轧着拍节,一路黑烟滚滚,满头是汗到了神易大学。
  神易大学已经开学,赵子曰连号房也没通知一声,挺着腰板往里闯。
  “老周!少濂!”赵子曰在周少濂宿室外叫。
  屋中没有人答应,赵子曰从玻璃窗往里看,周少濂正五心朝天在床上围着棉被子练习静坐,周身一动也不动,活象一尊泥塑小瘦菩萨。
  “妹妹的!”赵子曰低声的嘟囔:“我是该死,事事跟咱扭大腿!”
  “进——来!子曰!”周少濂挑着小尖嗓子嚷。“我搅了你吧?”
  “没什么,进来!”周少濂下了床把大衣服穿上。“老周!我求你占一卦,行不行?”赵子曰用手掩着鼻子急切的说。
  周少濂忙着开开一扇窗子,要不是看见赵子曰掩着鼻子,他能在那里静坐一天也想不起换一换空气。
  “什么事?说!心中已知道的事不必占卜!要计划!”周少濂一面整理被窝,一面说。所谓整理被窝者就是把被窝又铺好,以便夜间往里钻,不必再费一番事。
  “咳!少濂!你我同乡同学,你得帮助——”
  “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说实话吧!我昨天遇见一个姑娘,姓谭,我们要结婚。我问你,你知道她不知道?”
  “姓谭?——”
  “你知道她?”
  “我不知道!我先告诉你一件事,”周少濂说:“阎乃伯已经告诉我,请你去教英文。你想几时到馆?”
  “现在我没工夫想那个!”赵子曰急着说。
  周少濂张罗着漱口洗脸,半天没言语。赵子曰把眉头皱起多高也想不起说话。
  “哈哈!”周少濂一边擦脸一边笑着说:“我有主意啦!——”
  “快说!”
  “——咱们先到阎乃伯那里去。你慢慢的和他交往,交往熟了,他就能给你办那件事。她要是暗娼呢,他必知道——”
  “她不是暗娼!女学生!”
  “女学生也罢,妓女也罢,反正阎乃伯能办!作官的最——”
  “我上他家作教师,怎能和馆东说这个事?”赵子曰急扯白脸的说。
  “你别忙呀,听我的!”周少濂得意扬扬的说:“作官的最尊敬娶妾立小的人们。你一跟阎乃伯说,他准保佩服你。他一佩服你,不但他给帮忙,还许越交越近,给你谋个差事。你要是作了官,咱们直隶满城县就又出了个伟人。你看一县里出一个伟人,一个诗人,是何等的光荣!我的傻乡亲!”“老周你算有根!走!找阎乃伯去!”
 
 
 
 
 
第十
  星期一至星期六:
  上午八时至十时《春秋》(读,讲。)《尚书》
  (背诵。)
  十时至十二时《晨报》(读世界新闻。)国文。
  下午一时至二时古文(背诵。)
  二时至三时习字(星期一,三,五。)
  二时至三时英文(星期二,四。)
  三时至四时珠算,笔算。
  四时至五时游戏,体操。(星期一,三,五。)
  四时至五时昆曲,音乐。(星期二,四。)星期日:
  上午温读古文经书。
  下午旅行大罗天,三不管。或参观落子馆。这是阎少伯,阎乃伯议员的少爷的课程表。
  阎乃伯的精明强干,不必细说,由这张课程表可以看得出来。
  阎乃伯议员的少爷很秀美,可是很削瘦。虽然他一星期在院子里的砖墁地上练三次独人的游戏和体操。虽然他每星期到大罗天游艺场旅行一次。阎乃伯议员有些不满意他的少爷那么瘦弱!
  赵子曰除在阎家教书之外,昼夜奔走交际。政客,军官,律师,议员,流氓,土棍,天天在日租界的烟窟金屋会面。人人夸奖他是个有用之材,人人允许给他介绍阔事,人人喜欢他的金嘴埃及烟,人人爱喝他的美人牌红葡萄酒,人人说话带着“妈的!”人人家里都有姨太太。这种局面叫他想起在北京的时候,左手翻着讲义,右手摸白板,未免太可笑而可耻了。这种朋友的亲热与挥霍又不是京中那几个学友所能梦见的了。
  更可喜的,在阎家教书不过一个礼拜,而阎乃伯竟会把“老夫子”改成“老赵”,而且有一天晚上酒饭之后,阎乃伯居然拍着他肩头叫了一声“赵小子!”他暗自惊异自己的交际手腕,于这么短的期间内,会使阎乃伯,议员,叫他老赵,甚至于更亲热的叫他赵小子!
  从报纸上得到名正大学解散的消息,他微微一笑把报纸放下,这个消息和那张报纸有同样的不值得注意。现在他把“阎乃老”“张厚翁”“孙天老”叫的顺口流;什么“欧阳”咧,“老莫”咧,甚至于“王女士”咧,已经和他小的时候念的《大学》、《中庸》有同样的生涩了。现在他口中把“政治”“运动”“地位”等名词运用的飞熟,有时候还说个“过激党”,什么“争主席”“示威”等等无意义的词句已经成了死的言语。虽然王女士的影儿有时候还在他脑中模糊的转那么一转,可是他眼前的野草闲花,较之王女士的“可远观而不可近玩”又有救急的功效多多了。
  阎少伯把英文的二十六个字母还没有学会,赵子曰已把谭女士的事告诉阎乃伯了。阎乃伯听了满口答应给他帮忙,并且称赞他是个有来历的青年,因为阎乃伯的意见是:“自由恋爱是猪狗的行为。嫖妓纳妾是大丈夫堂堂正正的举动。所以为维持风化起见,不能不反对自由恋爱,同时不能不赞助有志嫖妓纳亲的。”
  糊里糊涂的已把冬天混过去了。天津河里的水已有些春涨了。赵子曰日夜盼谭女士的消息,可是阎乃伯总不吐确实的口话。有时候去找周少濂谈一谈,周少濂是一点主意没有,只作新诗。赵子曰急得把眼睛都凹进去一些,吃饭不香,睡觉不宁,只有喝半斤白干酒,心里还觉痛快一些。
  他一个人在同福楼京饭馆吃完了饭,闷闷不乐的往旅馆走。日租界的繁华喧闹已看惯了,不但不觉得有趣,而且有些讨厌的慌了。他一进旅馆,号房的老头儿赶过来低声对他说:
  “赵先生,有位姑娘在你的房里等你。”
  赵子曰点了点头,没说话,疯了似的三步两步跑到自己屋里去。
  小椅子上坐着个妇人,脸色焦黄,两眼哭得红红的,身上穿着一件青袄,委委屈屈的象个小可怜儿。
  赵子曰倒吸了一口旅馆中含有鸦片烟味的凉气:“你是谁?”
  “谭玉娥!”她低声的回答。
  “你干什么来了?”赵子曰一屁股坐在床上,气哼哼的掏出一支烟卷插在嘴里。
  “难道你变了心?”谭女士用袖子抹了抹眼泪。“谁叫你变了模样!”赵子曰“层”的一声划着一根火柴,把洋烟点着,狠狠的吸了几口。
  “你肚子里有半斤酒,我脸上加上三分白粉,你立刻就回心转意,容易!容易!”她哭丧着脸说。
  “你是怎回事,到底?”
  “咳!”
  “说话!我的子孙娘娘!说话!”
  “赵先生!”谭玉娥很郑重的说,“我求你来了!你是满城人?”
  “不错!”
  “我也是满城人,咱们是乡亲,所以我来求你!”“啊!”赵子曰听见乡亲两个字,心里的怒气消去了许多。“到底是怎回事?姑娘!”
  “六年前我由家里出来,到女子师范学校念书,咳!”谭女士好象咽了一口眼泪,接着说:“和一个青年跑到天津,我们快活的在一块儿住了一年零三天,他,他姓赵,也姓赵,——他死了!我既没在师范学校毕业,自然没有资格作事;又不能回家,父母不要我;除了再嫁没有求生的方法!再嫁是我唯一的事业!于是我泪在眼窝,笑在眉头,去到处钓鱼似的钓个男人!那时候,我二十五岁,我的面貌还不似这么丑,穿上两件衣裳还可以引动你们男人的注意!结果,我钓着一个盐商,在我的那个赵——死后三个月中!我为衣食饱暖不能不和那个盐商同榻,虽然我真不爱他!在他睡熟之后,我才能落几个泪珠!可是,咳!我的命太苦了,至于图个身上饱暖的福气也没有:他,那个盐商,又被军阀打死,财产抢个一空。我,只剩下一条命,我还得活着——”赵子曰不知不觉的把半支烟卷扔在痰盂里。
  “我的心死了,只为这块肉体活着,死是万难的事!”谭玉娥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后来我遇见了一个奉军军官,我们又住在一处。住了不到一年,他的钱挥霍完了,直奉战争之后,他把差事也搁下了。他是有钱会花,没钱便什么事也作,不顾廉耻,不讲人情的,于是他逼着我——用手枪逼着我去拆白!”谭玉娥呆呆看着墙上的画儿,半天也想不起往下说。
  “谭——,往下说。”赵子曰的声音柔和多了。“他天天出去给我采访无知的青年,叫我去引诱他们。我不必细说。一来二去轮到你的身上了,我一听说你也是满城人,我不忍下手了。我准知道你在这里住,可是我始终不肯来。今天他到北京去了,我乘着这个机会来见你。我来求你,不是骗你。你能不能把我带回家乡去?你要我呢,我情愿为婢为奴;你不要我呀,我愿意回到故土去死。我一个人走不了,因为他不给我一个铜子,他怕我逃走。我那身漂亮衣服,他带到北京去,惟恐怕我变卖了好作逃跑的路费。赵先生,你得救我!他今天夜里就回来,你要是发善心救我,还要快办!赵先生!”
  谭玉娥说着,给赵子曰跪下了。
  赵子曰一声没言语,把她搀起来。又点着一根烟卷皱着眉想主意。
  赵子曰真为难了:带她回家,军官不是好惹的呀!虽然我不怕打架,可是有手枪的人们不比老校长们那么老实呀!……我应当带她回家,她是我的乡亲!……到家怎么办?收她作妾,她又不真好看!真叫她回故乡去死,于心何忍!……再说万一带她回家,那个军官拿手枪找我去呢?不妥!“谭姑娘!”赵子曰又坐在床上,手捧着脑门说:“我只能帮助你一些钱,不能带你回家!一来我家中有妻子,二来家事我不能自己作主。我给你一些钱,你设法脱逃吧!我应当把你送回家去,咱们是乡亲,可是我有我的难处!谭姑娘,”他说着把皮夹掏出来:“这里是三十块钱,你拿去吧!”“咳!”谭玉娥立起来,含着眼泪把钱接过去,很小心的放在衣袋里:“赵先生,这是我的机会,我得赶紧走!以后怎么样,我不知道。我活着一天,不会忘了你的恩惠!咳!赵先生,半斤烧酒就能叫你把老掉了牙的妇女当作美人,一双白脸蛋就能叫你丧掉生命!我是个没脸的妇人,这两句话是由无耻中得来的经验!我无法报答你的善心,只送给你这两句话吧!赵先生——”谭玉娥抹着泪往外走。
 
 
 
 
 
第十一
  中国人是最喜爱和平的,可是中国人并不是不打架。爱和平的人们打架是找着比自己软弱的打,这是中国人的特色。军阀们天天打老乡民,学生们动不动便打教员,因为平民与教员好欺侮。学生们不打军阀正和军阀不惹外国人一样。他们以为世界上本来没有公理,有枪炮的便有理,有打架的能力的便是替天行道。军阀与学生都明白这个道理,所可怪的是他们一方面施行这个优胜劣败的原理,一方面他们对外国人永远说:“我们爱和平,不打架!”学生们一方面讲爱国,一方面他们反对学校的军事训练。一方面讲救民,一方面看着军阀横反,并不去组织敢死队去杀军阀。这种“不合逻辑”的事,大概只有中国的青年能办。
  外国的中学学生会骑马,打枪,放炮。外国卖青菜的小贩,也会在战场上有条有理的打一气。所以外国能欺侮中国。中国的学生把军事训练叫作“奴隶的养成”,可是中国学生天天喊“打倒帝国主义”!设若这么一喊就真把帝国主义打倒,帝国主义早瓦解冰消了!不幸,帝国主义的大炮与个个人都会打枪的国民,还不是一喊就能吓退的!
  赵子曰是个新青年,打过同学,捆过校长,然而他不敢惹迫着谭玉娥作娼妓的那个军官。
  那个军官是非打不可的东西!
  不打,也好,为什么不把他交法庭惩办?呕!赵子曰不好多事!不好多事为什么无缘无故的打校长一顿?
  赵子曰是怕事!是软弱!是头脑不清!他一听兵队两个字,立刻就发颤,虽然他嘴里说:“打倒军阀!”一个野兽不如的退职军官还不敢碰一碰,还说“打倒军阀!”
  军阀不会倒,除非学生们能领着人民真刀真枪的干!军阀倒了,洋人也就把大炮往后拉了!不磨快了刀而想去杀野兽,与“武大郎捉奸”大概差不了多少。
  没有“多管闲事”的心便不配作共和国民!没有充分的军事训练便没有生存在这种以强权为公理的世界的资格!
  赵子曰辞了阎家的馆,给周少濂写了个明信片辞行,鲇出溜①的往北京跑。怕那位军官找他打架!
  这两个来月的天津探险,除了没有打枪放火,其余的住旅馆,吃饭店,接吻,吸烟,赵子曰真和在电影儿里走了一遭似的。
  他坐在火车上想:
  到底是京中的朋友可靠呀!阎乃伯们这群滑头,吃我喝我,完事大吉,一点真心没有!
  也别说,到底认识了几个官僚,就算没白花钱!
  谭玉娥怪可怜的!给她三十块钱,善事!作善事有好报应!
  …………
  当赵子曰在天津的时候,天台公寓的人们最挂念他的是崔掌柜的和李顺。两个来月崔掌柜的至少也少卖十几斤烧酒,李顺至少也少赚一两块钱。赵子曰虽然不断称呼李顺为混蛋,可是李顺天生来的好脾性,只记着赵子曰的好处,而忘了“混蛋”的不大受用。况且赵子曰骂完混蛋,时常后悔自己的卤莽而多赏李顺几个钱呢。
  崔掌柜的是个无学而有术的老“京油子”。四方块儿的身子,顶着个葫芦式的脑袋。两只小眼睛,不看别的,只看洋钱,长杆大烟袋永远在嘴里插着:嘴里冒烟,心里冒坏;可是心里的坏主意不象嘴里的烟那样显然有痕迹可寻。
  李顺呢是长瘦的身子,公寓的客人们都管他叫“大智若愚”。因为他一吃打卤面总是五六大红花碗,可是永远看不见脸上长肉。两只锈眼,无论昼夜永象睡着了似的,可是看洋钱与铜子票的真假是百无一失。所以由身体看,由精神上看,“大智若愚”的这个徽号是名实相符的。
  李顺正在公寓门外擦那两扇铜招牌,一眼看见赵子曰坐着洋车由鼓楼后面转过来。他扯开嗓子就喊:“赵先生回来啦!”
  这一声喊出去,掌柜的,厨子,账房的先生,和没有出门的客人,哄的一声象老鸦炸了窝似的往外跑。抢皮箱的,接帽子的,握手的,问这两天打牌的手气好不好的……,问题与动作一阵暴雨似的往赵子曰身上乱溅。李顺不得上前,在人群外把镇守天台公寓一带的小黑白花狗抱起了亲了一个嘴。
  赵子曰在纷纷握手答话之中,把眼睛单留着一个角儿四下里找欧阳天风,没有他的影儿;甚至于也没有看见武端与莫大年。他心中一动,不知是吉是凶,忙着到了屋中叫李顺沏茶打洗脸水。
  “李顺!”赵子曰擦着脸问:“欧阳先生呢?”“病啦!”
  “什么?”
  “病啦!”
  “怎么不早告诉我?啊!”
  “先生!你才进门不到五分钟,再说又没有我说话的份儿——”
  “别碎嘴子!他在那儿呢?”赵子曰扔下洗脸毛巾要往南屋跑。
  “他和武先生出去了,大概一会儿就回来。”李顺说着给赵子曰倒上一碗茶。
  “李顺,告诉我,我走以后公寓的情形!”赵子曰命令着李顺。
  “喝!先生!可了不得啦!了不得啦!”李顺见神见鬼的说:“从先生走后,公寓里闹得天塌地陷:你不是走了吗,欧阳先生,其实我是听武先生说的,和莫先生,也是听武先生说的,入了银行;不是,我是说莫先生入了银行;在欧阳跟莫先生打架以后!——”
  “李顺,你会说明白话不会?说完一个再说一个!”赵子曰半恼半笑的说。
  “是!先生!从头再说好不好?”李顺自己也笑了:“你不是走了吗,欧阳先生想你的出京是李景纯先生的主意。所以他天天出来进去的卖嚷嚷,什么瘦猴想吃天鹅肉咧,什么瘦猴的屁股朝天自己挂红咧;喝,多啦!他从小毛猴一直骂到马猴的舅舅,那些猴儿的名字我简直的记不清。干脆说吧,他把李先生骂跑了。先生知道李先生是个老实头,他一声也没言语鲇出溜的就搬了。李先生不是走了吗,莫先生可不答应了。喝!他红脸蛋象烧茄子似的,先和欧阳先生拌嘴;后来越说越拧葱,你猜怎么着,莫先生打了欧阳先生一茶碗,一茶碗——可是,没打着,万幸!武先生,还有我们掌柜的全进去劝架,莫先生不依不饶的非臭打欧阳先生一顿不可!喝!咱们平常日子看着莫先生老实八焦的,敢情他要真生气的时候更不好惹!我正买东西回来,我也忙着给劝,可了不得啦,莫先生一脚踩在我的脚指头上,正在我的小脚头上的鸡眼上莫先生碾了那么两碾,喝!我痛的直叫唤,直叫唤!到今天我的脚指头还肿着;可是,莫先生把怒气消了以后,给了我一块钱,那么,我把脚疼也就忘了!干脆说,莫先生也搬走了!”李顺缓了一口气,接着说:“听武先生告诉我,莫先生现在入了一个什么银行,作了银行官,一天竟数洋钱票就数三万多张,我的先生,莫先生是有点造化,看着就肥头大耳朵的可爱吗!莫先生不是走了吗,欧阳先生可就病了,听武先生说,——武先生是什么事也知道——欧阳先生是急气闷郁;可是前天我偷偷的看了看他的药水瓶,好象什么‘大将五淋汤’——”
  “胡说!”赵子曰又是生气又要笑的说:“得!够了!去买点心,买够三个人吃的!”
  “先生!今天的话说的明白不明白?清楚不清楚?”李顺满脸堆笑的问。
  “明白!清楚!好!”
  “明白话值多少钱一句,先生?”
  “到月底算账有你五毛钱酒钱,怎样?”赵子曰说,他知道非如此没有法子把李顺赶走。
  “谢谢先生!嗻!”李顺拔腿向外跑,刚出了屋门又回来了:“还有一件事没说:先生又买了一双新皮鞋,嗻!”
  李顺被五毛钱的希望领着,高高兴兴不大的工夫把点心买回来。
  “赵先生,武先生们大概是回来了,我在街上远远的看见了他们。”
  “把点心放在这里,去再沏一壶茶!”
  赵子曰说完,往门外跑去。出门没走了几步,果然欧阳天风病病歪歪的倚着武端的胳臂一块儿走。赵子曰一见欧阳的病样,心中引起无限感慨,过去和他握了握手。欧阳的脸上要笑,可是还没把笑的形式摆好又变成要哭的样子了。两个人谁也没说话,赵子曰楞了半天,才和武端握手。武端用力跺了跺脚,因为新鞋上落了一些尘土;然后看了赵子曰一眼。赵子曰的精神全贯注在欧阳的身上,没心去问武端的皮鞋的历史。于是三个人全低着头慢慢进了第三号。“老赵你好!”欧阳天风委委屈屈的说:“你走了连告诉我一声都不告诉!我要是昨天死了,你管保还在天津高乐呢!”“我没上天津!”赵子曰急切的分辩:“我回家了,家里有要紧的事!”
  “你猜怎么着?”武端看着赵子曰的皮箱说:“要没上天津怎么箱子上贴着‘天津日华旅馆’的纸条?”
  “回家也罢,上天津也罢,过去的事不必说!我问你,”赵子曰对欧阳天风说:“你怎么病了?”
  “李瘦猴气我,莫胖子欺侮我!他们都是你的好朋友,我这个穷小子还算什么,死了也没人管!”
  “老李入了京师大学,莫大年入了天成银行,都有秘密!”
  武端说:“连你,你猜怎么着?你上天津也有秘密!”“我不管别人,”赵子曰拍着胸口说:“反正我又回来找你们来了!你们拿我当好朋友与否,我不管,反正我决不亏心!”“老武!”欧阳天风有气无力的对武端说:“不用问他,他不告诉咱们实话;可是,他也真许回家了,从天津过,住了一夜。”
  “就是!我在日华旅馆住了一夜——其实还算不了一夜,只是五六点钟的工夫!欧阳,你到底怎样?”
  “我一见你,心中痛快多了!肚子里也知道饿了!”“才买来的点心,好个李顺,叫他沏茶,他上那儿玩去啦!李——顺!”
  “嗻!——茶就好,先生!”
 
 
 
 
 
第十二
  已是阴历三月初的天气,赵子曰本着奋斗的精神还穿着在天津买的那两件未出“新”的范围的衣裳,在街上缓步轻尘的呼吸着鼓荡着花香的春风。驼绒大袄是觉着有些笨重发燥了,可是为引起别人的美感起见,自己还能不牺牲一身热汗吗!
  他进了地安门,随意的走到南长街。嫩绿的柳条把长宽的马路夹成一条绿胡同,东面中央公园的红墙,墙头上露出苍绿的松枝,好象老松们看腻了公园而要看看墙外的景物似的。墙根下散落的开着几朵浅藕荷色的三月蓝,虽然只是那么几朵小花,却把春光的可爱从最小而简单的地方表现出来。路旁卖水萝菠的把鲜红的萝菠插上娇绿的菠菜叶,高高兴兴的在太阳地里吆唤着春声。这种景色叫赵子曰甚至于感觉到:“在天津日租界玩腻了的时候,倒是要有这么个地方换一口气!”
  他一面溜达,一面想:我总得给老莫和欧阳们说和呀!我走这么几天,这群小兄弟们就打架,我作老大哥的不能看着他们这样犯心呀!还就是我,压得住他们;好!什么话呢,赵子曰不敢说别的,天台公寓的总可以叫得响,跺一跺脚就把全公寓震个乱颤!……对!找老莫去,得给他调解!这群小孩子们,嗐!
  想到这里,不由的精神振作起来,掏出手巾擦了擦脸上的汗,然后大模大样的喊过一辆洋车到西交民巷天成银行去。
  到了银行,把名片递进去,不大的工夫莫大年出来把赵子曰让到客厅去。莫大年的样子还是傻傻糊糊的,可是衣裳稍微讲究了一些;幸而他的衣服华美了一点,不然赵子曰真要疑心到莫大年是在银行当听差,而不是李顺所谓的银行官了。这次不是赵子曰长着两只“华丝葛眼睛”而以衣服好坏断定身分的高低,而是“人是衣服马是鞍”的哲学叫他不愿意看见莫大年矫揉造作的成个“囚首表面”的“大奸慝”①!“老莫!抖哇!”赵子曰和莫大年亲热的握着手不忍分开:“不出三年你就是财政总长呀!好老莫!行!有劲!”
  “别俏皮我,老赵!你几时回来的?”莫大年问。“回来有些天了,想不到公寓的朋友会闹得七零八落!”赵子曰说着引起无限感慨:“今天特意来找你,给你们说和说和,傻好的朋友,干什么犯意见呢!”
  “你给谁说和,老赵?”
  “你和欧阳天风们!小兄弟们,老大哥不在家几天,你看,你们就打架!”赵子曰笑着说。
  “别人都好说,唯独欧阳天风,我恨他到底!”莫大年自来红的脸又紫了。
  “老莫,小胖子!别这么说,”赵子曰掏出烟卷给了莫大年一支,自己点上一支。“这不象银行老板的口吻!”“老赵,别挖苦我!”莫大年恳切的说:“关于王女士的事是我告诉你的不是?可是从你走后,欧阳一天到晚骂老李!老李委委屈屈的搬走,我能看得下去不能?再说,欧阳要是没安着坏心,为什么你一走,他就疑心到有人告诉了你和王女士的事?老赵,你我是一百一的好朋友,你爱欧阳,不必强迫我!我老莫是傻老,我说不出什么来,反正一句话说到底,我不再见欧阳!”
  “你看,小胖子!刚入了银行几天就长行市!别!你得赏我个脸!”赵子曰一半嘲弄一半劝导着说:“我们,连欧阳在内,全不是坏人,可是都有些小脾气;谁又不是泥捏的,可那能没些脾气!是不是,小胖子?你不愿和他深交呢,拉倒;可是你得看在我——你的老大哥——的脸上,到一处喝盅酒,以后见面好点头说话!相亲相爱才是‘德谟克拉西’的精神,不然,我可要叫你‘布耳扎维克’了!‘布耳扎维克’就是‘二毛子’的另一名词!哈哈!”
  “我问你,”莫大年有些活动的意思了:“你给我们调解,有老李没有?”
  “啊?老李?”赵子曰仰着脸看天花板上的花纹,想了半天:“说真的,老莫,我真怕他!不但我,人人怕他,他要是在这里,我登时说不出话来!”
  “那么,你不请他?”莫大年钉了赵子曰一眼。“不请他比请他好——”
  “干脆说吧,老赵!”莫大年抢着说:“有老李我就去,谁叫你有这番好心呢;没老李我也不去!老李是可怕,傻好人是比机灵鬼可怕——”
  “我也没说老李是不好人哪!”
  “——我告诉你老赵,咱们这群人里,老李算第一!学问,品行,见解,全第一!要不是他劝告我,我还想不起入银行来学习一种真本事!我佩服他!他告诉我的话多了,我记不清,我只记得几句,这几句我一辈子忘不了!他说:打算作革命事业是由各方面作起。学银行的学好之后,便能从经济方面改良社会。学商业的有了专门知识便能在商界运用革命的理想。同样,教书的,开工厂的,和作其他的一切职业的,人人有充分的知识,破出命死干,然后才有真革命出现。各人走的路不同,而目的是一样,是改善社会,是教导国民;国民觉悟了,便是革命成功的那一天。设若指着吹气冒烟,脑子里空空如也,而一个劲说革命,那和小脚娘想到运动会赛跑一样,无望,梦想!这是他说的,我自然学说不清,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我越想这个话越对,所以我把一切无理取闹的事搁下,什么探听秘密咧,什么乱嚷这个主义那个问题咧,全叫瞎闹!老李是好人,是明白人!老赵!还是那句话,你不请老李我也不去!老赵,对不起!我得办事去,”莫大年立起来了:“怎样给我们说和我听你的,可是得有老李!”“那么,你今天能不能同我出去吃饭?”赵子曰也立起来了。
  “对不起!银行的规则很严,因为经理是洋人,一分一厘不通融,随意出去叫作不行!等着我放假的日子,咱们一块儿玩一玩去。再见,老赵!”
  莫大年说完,和赵子曰握了握走进去,并没把赵子曰送出来。
  赵子曰心中有些不高兴,歇里歇松的往外走,一旁走一边叹息:“小胖子疯了!叫洋人管得笔管条直!哼!”
  赵子曰软软的碰了莫大年一个小钉子,心中颇有恼了他的倾向;继而一想,莫胖子到底有一股子牛劲,不然,他怎能进了洋人开的银行呢;这么一想,要恼莫大年的心与佩服他的心平衡了;于是自己嘟囔着:“为什么不显着宽宏大量,不恼他呢!”
  至于给他们调解的进行,他觉得欧阳天风和李景纯是各走极端,没有“言归于好”的可能。如果把他们约到一处吃吃喝喝,李景纯,设若他真来了,冷言冷语,就许当场又开了交手仗。这倒要费一番工夫研究研究,谁叫热心为朋友呢,总得牺牲!
  他回到公寓偷偷的把武端叫出来:“老武,来!上饭馆去吃饭,我和你商议一件事!”“什么事?”武端问。
  “秘密!”
  听了秘密两个字,武端象受了一吗啡针似的,抓起帽子跟着赵子曰走,甚至于没顾得换衣裳。到了饭馆,赵子曰随便要了些酒菜,武端急于听秘密,一个劲儿催着赵子曰快说。“别忙!其实也不能算什么秘密,倒是有件事和你商议。”“那么,你冤了我?”武端很不高兴的问。
  “要不告诉你有秘密,你不是来的不能这么快吗!”赵子曰笑了:“是这么一回事:我刚才找老莫去啦,我想给你们说和说和。喝!老莫可不大象先前那样傻瓜似的了,入了银行没几天,居然染上洋派头了——”
  “穿着洋服?”武端插嘴问。
  “——倒没穿着洋服,心里有洋劲!你看,不等客人告辞,他站起来大模大样的说:‘对不起!我还有事,改天见!’好在我不介意,我知道那个小胖子有些牛脖子。至于给你们说和的事,小胖子说非有老李不可。老武你知道:欧阳和老李是冰炭不能同炉的,这不是叫我为难吗!我不图三个桃儿两个豆儿,只是为你们这群小兄弟们和和气气的在一块,看着也有趣不是?我还得问你,老莫好象是很恨欧阳,我猜不透其中的秘密,大概你知道的清楚?”
  “闹了半天你是问我呀?好!听我的!”武端把黄脸一板。心中秘密越多,脸上越故意作出镇静的样子来。好象戏台上的诸葛亮,脸上越镇静,越叫人们看出他揣着一肚子坏:“先说我自己:我和谁都是朋友,你猜怎么着?老莫和欧阳打架,并不是和我,而且我还给他们劝解来着,欧阳呢,我天天陪着他上医院;老莫呢,我们也不短见面;老李呢,我虽然不特意找他去,可是见面的时候点头哈腰的也不错。打听秘密是我的事业,自然朋友多不是才能多得消息吗!所以,你要给他们调停,我必去,本来我就没和他们决裂。至于欧阳和老莫的关系,我想:欧阳是恨老李与王女士的关系,而老莫是一时的气粗,决不是老莫成心和欧阳捣乱。这个话对不对,还待证明,我慢慢的访察,自有水落石出的一日。老李呢,我说实话,他和王女士真有一腿;自然这也与我无关,不过我尽报告秘密的责任!你猜——”
  “那么,你除了说秘密,一点办法没有?”赵子曰笑着问。“有办法我早就办了,还等你?!”
  “我已经和老莫说的满堂满馅儿的,怎么放在脖子后头不办?”赵子曰问。
  “没办法就不办,不也是一个办法吗?”武端非常高兴的说:“日后见着老莫,你就说:老李太忙没工夫出来,欧阳病还没好,这不完了?!”
  “对!”赵子曰如梦方醒,哈哈的笑起来:“管他们的闲事!来,喝酒!”
  谈话的美满结果把两个人喝酒划拳的高兴引起来;喝酒划拳的快乐又把两个人相爱的热诚引起来。于是,喝着,划着,说着,笑着,把人世的快乐都放在他们的两颗心里。“老赵!”武端亲热的叫着:“你是还入学呀,是找事作?”“不再念书!”赵子曰肯定的说。
  “你猜怎么着?我也这么想,念书没用!”
  “同志!来,喝个碰杯!”
  两个人吃了个碰杯。
  “找什么事,老赵?”
  “不论,有事就作!”
  “排场总得要,不能说是个事就作?”
  “自然,我所谓的事是官事!作买卖,当教员,当然不能算作正当营业!”
  “你猜怎么着?我也这么想,就是作官!作官!”“同志!再要半斤白干?”
  “奉陪!你猜——”武端噗哧的一声自己笑出来:既然说了“奉陪”,干什么还用说“你猜怎么着”呢。两个人又要了半斤白干酒。
  “老赵!我想起来了,有一件事你能作,不知你干不干?”武端问。
  “说!自要不失体统我就干!”赵子曰很慎重的说。“这件事只是你能作!”武端诚恳而透着精明的样子说:“现在有些人发起女权发展会,欧阳也在发起人之中,他们打算唱戏筹款,你的二簧唱得满好,何不加入露露头角!我去给你办,先入会,后唱戏,你的事就算成功了!”“怎么?”赵子曰端着酒杯问。
  “你看,伟人,政客,军官,他们的太太,姨太太,小姐,那个不喜欢听戏。”武端接着说:“你一登台,立下了名誉,他们是赶着巴结你。自然你和他们打成一气,作官还不容易吗!我是没这份本事,我只能帮助你筹备一切。你看,你要是挂着长胡子在台上唱,我穿着洋服在台下招持,就满打一时找不到事,这么玩一玩也有趣不是?再说,一唱红了,作官是易如反掌呢!你看杨春亭不是因为在内务总长家里唱了一出《辕门斩子》就得了内务部的主事吗!你猜——”武端每到喘气的时候总用个“你猜怎么着”,老叫人想底下还有秘密不敢插嘴。
  “可是唱戏也不容易呀!”赵子曰是每逢到武端说“你猜怎么着”就插嘴,这有点出乎武端意料之外。
  “我管保说,”武端极诚恳的说:“你的那几嗓子比杨春亭强的多;他要能红起来,你怎么就不能?你猜——”“制行头,买髯口,都要一笔好钱呢!”
  “不下本钱还行啊?可是这么下一点资本比花钱运动官强:因为即使失败,不是还落个‘大爷高兴’吗!”
  “谁介绍我入会?”赵子曰心中已赞成武端的建议。“欧阳自然能给你办!”
  “好!快吃!吃完饭找他去!”
 
 
 
 
 
第十三
  欧阳天风一清早就出去了,留下话叫赵子曰和武端千万早些赴女权发展会的成立大会去。赵子曰起来之后和武端商议赴会的一切筹备事项。筹备事项之中当然以穿什么衣服为最重要,因为他们是要赴“女”权发展会。武端是取“洋服主义”,大氅虽然穿着有点热,可是折好放在胳臂上,岂不是“有大氅不穿而放在胳臂上,其为有大氅也无疑”吗!可是赵子曰的驼绒大袄不能照这么办,(这是华服不及洋服的一点!)要穿夹袍吧,又没有驼绒大袄那么新鲜漂亮。他搓拳跺脚的一个劲儿叨唠:“这怎么好?!这怎么好?!”“穿上夹袍,”武端建议:“胸前带上个小红缎条,写上:‘有好大袄,没穿。’岂不是全包括住了吗!”“可是‘没穿’的范围太宽呀,”赵子曰皱着眉,摇着头说:“人家知道我把大袄是放在箱子里,还是寄放在当铺里,不妥!”
  “冒下子险!”武端又想了半天才说:“来个‘华丝葛大衫主义!’虽然脱了棉袍就穿大衫有点冷,可是你的身体强壮,还怕冷吗!再说,你猜怎么着?心中有一团增加体面的热力,冷气也不容易侵进来!是不是?”
  “干!”赵子曰叹了一口气:“死了认命!都是那个该死的爸爸不给我寄钱!反正我要是冻死,在阎王爷面前也饶不了他个老东西!有生发油没有?老武!”
  “有!要香水不要?”武端很宽宏大量而亲热的问。“要!香香的!不然,一身臭汗气在女权会里挤来挤去,不叫她们给打出来才怪!”
  武端忙着把生发油,花颜水拿来。赵子曰先把头发梳的晶光瓦亮(琉璃瓦),然后大把的往脸上捧花颜水。把脸上的糟面疙瘩杀的生疼,他裂着嘴坚持到底的用力往脸上搓。直搓得血筋乱冒,才下了“适可则止”的决心。然后启锁开箱往出必恭必敬的请华丝葛大衫。
  武端把大氅折好,绸子里儿朝外,放在左臂上。右臂插在赵子曰肘下,两朵香花似的从天台公寓出发。
  翠蓝的天上挂着几片灰心白边的浮云,东来西去的在天上浮荡着。两个人坐在车上,全仰着头细观天象。那几块浮云一会儿挤到一块把太阳遮住,武端擦着汗乐了;一会儿你推着我,我拥着你的散开,赵子曰挺挺胸膛噗哧的一笑。这样,一个盼着天阴,一个希望天晴,心意不同而目的一样的到了湖广会馆。
  会馆门外扎着彩牌,用纸花结成的四个大字:“女界万岁”。
  时候还早,除了主事的几位男女忙着预备一切,会场上还没有几个人。赵子曰往四下里看,找不到欧阳天风。他只好和武端坐在一条凳子上闲谈。会场宽大,坐定之后,赵子曰觉得有些冷飕飕的。他问武端:“你热不热,老武?”
  “有些发燥呢!”
  “把大氅给我,我——给你拿着!”
  两个人正在交涉大氅的寄放问题,欧阳天风满头是汗的跑进来。
  “欧阳!”赵子曰立起来叫:“你怎么倒来晚了?”“老赵,你过来!”欧阳天风点手往外叫赵子曰。武端也随着立起来,跟着赵子曰往外走。走到会场外的大门夹道,欧阳对赵子曰低声的说:“你坐在讲台下第一排凳子上,把帽子放在旁边占下一个空位。回头王女士来,我把她领到你那里去!老武!”欧阳天风回头叫武端,武端急于要听秘密,把笑脸递过来。欧阳说:“今天你得帮忙,别坐在那里不动!”“叫我作什么?”武端笑着问。
  “招待员!来,跟我拿标帜去!”
  武端的洋服主义就是胸前差着一朵红花,听欧阳天风这样说,他乐得心里都象疯了似的;若不是极力的压制收敛,当时就得吐一口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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