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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子曰

老舍(当代)
第一
  钟鼓楼后面有好几家公寓。其中的一家,字号是天台。天台公寓门外的两扇三尺见长,九寸五见宽,贼亮贼亮的黄铜招牌,刻着:“专租学员,包办伙食。”
  从事实上看,天台公寓的生意并不被这两面招牌限制住:专租学员吗?遇有空房子的时候,不论那界人士也和学生们同样被欢迎。包办伙食?客人们除非嫌自己身体太胖而想减食去肉的,谁也不甘心吃公寓的包饭;虽然饭费与房租是同时交柜的。
  天台公寓的生意也并不因为履行招牌上所说的而减少:唯其不纯粹招待学生,学生才来得更踊跃,唯其饭食不良,住客们才能享受在别个公寓所享不到的利益。例如,拿两件小事说:客人要叉麻雀,公寓的老板就能请出一两位似玉如花的大姑娘作陪。客人们要喝酒,老板就能供给从京北用猪尿脬运来的,真正原封、漏税的“烧刀子”。
  天台公寓住着有三十上下位客人,虽然只有二十间客房。因为有两位客人住一间的,而没有一位住两间的。这二十间客房既不在一个院子里,也不是分作三个院子,折衷的说,是截作两个院子;往新颖一点说,是分为内外两部。两部之中隔着一段粉板墙,上面彩画一些人物鬼狐。有人说画的是《聊斋志异》上的故事。不幸,还没遇见一位敢断定到底画的是《聊斋》上那一段。
  内外两部的结构大大的不相同:外部是整整齐齐的三合房,北、南、西房各五间;内部是两间北房,三间西房,(以上共二十间客房。)和三间半南房是:堆房、柜房、厨房和厕所。
  公寓老板常对有考古癖的客人们说:“在公寓开张以前,这本来是两家的房子,中间隔着一堵碎砖砌的界墙。现在那段粉板墙便是界墙的旧址。”此外,他还常含着泪说:“拆那堵界墙时候,从墙基发现了一尊小铜菩萨。他把那尊菩萨卖了三块洋钱。后来经别人一转手卖给一个美国人,竟自卖了六百块大洋。”到如今那群有考古癖的人们,想起来就替公寓老板伤心,可是很少有追问那尊小菩萨到底是那一朝代的。因为有这样的结构,所以客人们管外部叫“紫禁城”,内部叫“租界”。一因其整齐严肃,一因其散落幽静。证之事实,“紫禁城”和“租界”两个名词用得也颇俏皮恰当,外部的房屋齐整,(十五间中甚至于有两间下雨不漏水的!)租价略高,住客们自然的带一些贵族气象。内部呢,地势幽僻,最好作为打牌喝酒的地方,称为租界,信为得体。就是那半间厕所,当客人们不愿见朋友或债主子的时候,也可以权充外国医院,为,好象,政客们的托疾隐退之所。
  关于天台公寓的人物的描写实在是件难事。一来,住客们时来时去,除了几位没有以常搬家为一种运动的习惯的,很少有一住就是一年半载的。二来,一位客人有一位的特别形体的构造,和天赋的特性;要是不偏不向的细说起来,应当给他们一一的写起传记来才对。而且那一本传记也不会没有趣味,因为那一个人的生命都有一种特别滋味的。里院王大个儿的爱唱《斩黄袍》,外院孙明远的小爆竹似的咳嗽,王大个儿半夜三更的唱《斩黄袍》,以抵抗孙明远的连珠炮响的咳嗽,……就是这些小事也值得写一本小说;再往小里说,崔老板的长杆大烟袋,打杂的李顺的那件短袖长襟宽领缺钮的蓝布大衫,也值得描写一回。然而,取重去轻,我们还不能不简单着写:虽然我们明知道天台公寓的真象决不象我们所写的这样粗简。当我们述说一个人或一件事的时候,我们耳边应当挂着王大个儿的《斩黄袍》和孙明远的咳嗽;眼前应当闪映着崔老板的大烟袋,和李顺的那件在历史上有相当价值的蓝布大衫。这样,我们或者可以领略一些天台公寓的复杂情况了。
  老太太买柿子是捡大个儿的挑,历史家写历史是选着红胡子蓝靛脸的人物写,就是小说家也常犯这路“势力眼”的毛病;虽然小说家,比老太太和历史家聪明一些,明知道大个儿的柿子未必不涩,红胡子蓝靛脸的人们未必准是英雄。无论怎么说吧,我们不能不由天台公寓全体的人物中挑出几个来写。
  天台公寓的外部以第三号,五间北房当中的那一间,为最大,公认为天台公寓的“金銮殿”。第三号的主人也俨然以内外部的盟主自居。
  第三号的主人是天台公寓最老的住客,一部《天台公寓史》清清楚楚印在他的脑子里,他的一举一动都有所影响于公寓的大局。不但此也,第三号的主人是位最和蔼谦恭的君子。不用说对朋友们虚恭有礼,就是对仆役也轻易不说一个脏字;除了有时候泡的茶太淡,酒热的过火,才金声玉振的赞美仆役们几声:“混蛋!”不但此也,第三号的主人是《麻牌入门》,《二簧批评原理》的著作者。公寓的客人们不单是亲爱他,也很自傲的能和这样一位学者同居。不但此也,第三号的主人在大学,名正大学,学过哲学,文学,化学,社会学,植物学,每科三个月。他不要文凭,不要学位,只是为学问而求学。不但此也,第三号的主人对他父母是个孝子,虽然他有比一脑子还多的“非孝”新思想。每月他至少给他父母写两封信,除催促汇款之外,也照例写上“敬叩钧安!”不但此也,……
  第三号的主人的姓?居《百家姓》的首位,赵!他的名?立在《论语》第一章的头上,子曰!
  赵子曰先生的一切都和他姓名一致居于首位:他的鼻子,天字第一号,尖、高、并不难看的鹰鼻子。他的眼,祖传独门的母狗眼。他的嘴,真正西天取经又宽又长的八戒嘴。鹰鼻、狗眼、猪嘴,加上一颗鲜红多血、七窍玲珑的人心,才完成了一个万物之灵的人,而人中之灵的赵子曰!
  他不但得于天者如是之厚,凡加以人事者亦无所不尽其极:他的皮袍,从“霜降”穿过“五七国耻纪念日”,半尺来长的雪白麦穗,地道西口老羊皮。他的皮鞋,绝对新式,英国皮,日本作的,冬冷夏热,臭闻远近的牛皮鞋。……道德,学问,言语,和其他的一切,不跟别人比较,(也没有比较的必要。)他永远是第一。他不要文凭,学位;有时候可也说:
  “咱若是要学位的时候,不要哲学博士,不要文学博士;咱要世界第一,无所不有的总博士。”
  有两件事他稍微有一点不满意:住的房是第三号,和上学期考试结果的揭示把别人的姓名都念完,才找到“赵子曰”三个墨饱神足的大字,有点儿不高兴!然而,(然而,一大转也。)客人们都管第三号叫“金銮殿”,自然第一号之意寓其中矣。至于名列榜末呢,他照着镜子自己勉励:“倒着念不是第一吗!”于是那一点不高兴,一片雪花儿似的那一点,没其立足之地了。
  还有一件不痛快的事,这一件可不似前二者之容易消灭:他的妻子,在十年前,(赵子曰十五岁结婚。)真是九天仙府首席的小脚美人。他在结婚后三个月中,受爱情的激动,就写了一百首七言绝句赞扬她的一对小金莲。现在赶巧了在隆福寺的旧书摊上,还可以花三个铜子买一本赵著的《小脚集》。可是,现在的人们不但不复以窄窄金莲为美,反异口同韵的诋为丑恶。于是“圣之时者”的赵子曰当然不能不跟着人们改换了“美”的观念。他越看东安市场照像馆外悬着的西洋裸体美人画片,他越伤心家中贮藏着的那个丑女。
  他本是个海阔天空,心怀高朗的学者,所以他只诚实的赏识真的美,只勤恳的搜求人生的真意,而不信任何鬼气皡漫的宗教。不幸,自从发觉了他那“头”,或者说那“匹”,妻子的短处以后,他懊悔的至于信了宗教以求一些精神上的安慰。他的信仰物,非佛,非孔,非马克思,更非九尾仙狐,而是铁面无私的五殿阎君。牌余酒后,他觉得非有些灵魂上的修养不可,他真的秉着虔诚,匍匐在地的祷告起来:“敬求速遣追魂小鬼将贱内召回,以便小子得与新式美人享受恋爱的甜美!阎君万岁!阿门!”
  祈祷之后,他心中轻快了许多,眼前光明了许多,好似他的灵魂在七宝莲池中洗了一回澡。他那个小脚冤家,在他半闭着的眼中,象一条黑线似的飞向地狱去了;然后金光万道,瑞彩千条,无数的维新仙子从天上飘然而降。他的心回复了原位,周身的血脉流的顺了故辙,觉得眼前还有一盏一百二十烛力的西门子电灯,光明!希望!他从无聊之中还要安慰自己,“来吧!再爽快爽快!”于是“金銮殿”中两瓶烧酒由赵子曰的两片厚嘴唇热辣辣直刺到他灵魂的深处!可怜的赵子曰!
 
 
 
 
 
第二
  第三号差不多是天台公寓的公众会议厅:一来是赵子曰的势力所在,号召得住。二来是第三号是全公寓中最宽绰的房子。
  第三号的聚谈和野树林一样:远看是绿丛丛的一片,近看却松,槐,榆,柳各有特色;同样,他们的谈话远听是一群醉鬼奏乐,乱吵;近听却各有独立不倚的主张与论调:“你说昨天那张‘白板钓单’钓的多么脆!地上见了一张——”
  第一位没有说完,第二位:“店主东,黄骠马的马字,不该耍花腔儿呀!谭叫天活着的时候——”
  第二位没说完,第三位:“敢情小翠和张圣人裂了锅啦!本来吗——”
  第三位没说完,第四位:“你们想,我入文学系好,还是哲学系好?我的天性近——”
  第四位没说完,大家一齐喊:“莫谈学事!”
  第三号的聚谈如此进行,直到大家的注意集中于一点,第三号的主人开始收拾茶碗,墨盒,和旁的一切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因为问题集中的时候,茶碗墨盒便要飞腾了。第三号的主人倒不准是胆子小怕流血,却是因为茶碗摔碎没有人负责赔偿。
  第三号的聚谈,凭良心说,也不是永远如此,遇到国家,社会,学校发生重大事故的时候,大家也真能和衷共济的讨论救济的方法。不幸,就是有时候打起来,第三号的主人也甘心为国家,社会而牺牲几个茶碗。
  夜深了,若不是钟鼓楼的钟声咚咚的代表着寒酸贪睡的北京说梦话,北京城真要象一只大死牛那么静寂了。鬼似的小风卷着几片还不很成熟的雪花,象几个淘气的小白蛾,在电灯下飞舞。虽然只是初冬的天气,却已经把站街的巡警冻得缩着脖子往避风阁里跑了。
  这种静寂在天台公寓里是觉不到的,因白天讲堂上睡足了觉的结果,住客们不但夜间不困,而且显着分外精神。王大个儿的《斩黄袍》已从头至尾唱了三遍。孙明远为讨王大个儿的欢心,声明用他的咳嗽代替喝彩。里院里两场麻雀打得正欢,输急了的狠命的摔牌,赢家儿微笑着用手在桌沿上替王大个儿拍板。外院南屋里一位小鼻子小眼睛的哲学家,和一位大鼻子大眼睛的地理家正辩论地球到底是圆的还是方的。两位的辩论毫无结果,于是由这个问题改到讨论:到底人们应当长大鼻子大眼睛,还是小鼻子小眼睛。……只有北屋里的方老头儿安稳的睡熟了,只有他能在这种环境下睡的着,因为他是个聋子。
  第三号里八圈麻雀叉完,开始会议关于罢课的事情。赵子曰坐在床上,臀下垫着两个枕头,床沿上坐着周少濂,武端。椅子上坐着两位:莫大年和欧阳天风。
  天台公寓住着有三十上下位客人,现在第三号的会议却只有此五位:一来因为客人们并不全属于一个大学;二来纵然同是一个大学的学友,因省界,党系之不同,要是能开超过十个人以上的会议,也显着于理不合。
  周少濂是位很古老的青年,弯弯的腰象个小银钩虾。瘦瘦的一张黄脸象个小干橘子。两只小眼永远象含笑,鼻尖红着又永远象刚哭完。这样似笑不笑,似哭非哭的,叫人看着不能起一定的情感。细嫩的嗓音好似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可是嗓音的难听又决不是小孩子所能办到的。眉上的皱纹确似有四五十岁了,嘴唇上可又一点胡子茬没有。总之,断定他至小有七岁,至大有五十,或者没有什么大错儿。他学的是哲学,可是他的工夫全用在作新诗上。他自己说:他是以新诗来发表他的哲学。不幸,人们念完他的新诗,也不知为什么就更糊涂了。他张口便是新诗,闭口便是哲学。没有俏皮的诗句,该他说话的时候也不说。有漂亮的诗句,不该他说话的时候也非说不可。现在他穿着一件灰布棉袍,罩着一件旧蓝哔叽的西服上身。这样不但带出几分“新”的味道,而且西服口袋多,可以多装一些随时写下来的诗句的纸条儿,以免散落遗失了。
  至于武、莫二位呢,他们全是学经济学的。他们听说西洋银行老板,公司经理全是经济专家。他们也听说:银行老板,与公司经理十个有九个是秃脑瓢,双下巴颏儿,大肚子;肚子上横着半丈来长的金表链。所以,他们二位也都是挺腰板,鼓肚皮,缩脖子,以显项上多肉。至于二位不同之点虽然很多,可是最容易看出来的是:莫大年的脸,红的象一盘缩小的朝阳,武端的脸是黄的似一轮秋月。莫大年的红脸肉嘟嘟的象个小胖子,人们也叫他小胖子;武端的黄脸肉上也不少,可是没有人想起叫他小胖子。有些人实在想叫他“小肿子”,又觉得不好出口,虽然肿和胖是差不多的。莫大年是心广体胖,心里有什么,嘴里就说什么。武端是心细体胖,心里揣着好的,嘴里却说着坏的,因为坏的说着受听。莫大年是肥棉袍,宽袖马褂,好象绸缎庄的少掌柜的。武端是青呢洋服,黄色法国式皮鞋,一举一动都带着洋味儿。
  欧阳天风呢,他在大学预科还不满七年呢,大概差两个学期。他抱定学而不厌,温故知新的态度,唯恐其冒昧升级而根基打的不坚固。他和赵子曰的每科学三个月的方法根本不同,可是为学问而求学的态度是有同样的可佩服的。他的面貌,服装,比赵子曰的好看的不止十倍,可是他们两个是影形不离的好朋友。赵子曰只有和欧阳这么个俊俏的人相处,才坦然不觉自己的丑陋;欧阳天风只有和赵子曰这样难看的人相处,才安然不疑自己的娇美。他们两个好象庙门前立着的那对哼、哈二将,唯其不同,适以相成。他们两个还有一点不同的地方:赵的入学是由家里整堆往外拿洋钱,在公寓中打麻雀西啷花啷一五一十的输洋钱。欧阳不但不用从口袋里往外掏钱,却是因叉麻雀赚钱而去交学费。设若工读互助会要赠给半工半读的人们奖牌,那可以无疑的断定,那块金质奖牌是要给欧阳天风的。他们两个的经济政策根本不同,可是在麻雀场上使他们关系越发密切;赵子曰要是把钱输给欧阳天风,除了他以为叉麻雀是最高尚的游戏以外,他觉得无形中作了一桩慈善事业。
  第三号的会议开幕:
  “李顺!”主席,赵子曰,坐在床上象一座小过山炮似的喊:“李顺!”“李顺!”
  没有应声!
  “李——顺!——”主席的脸往下一沈,动了虎威。没有应声!
  “叫李顺干什么?”莫大年问。
  “买瓜子,烟卷!没有这两样,这个主席我不能作!”赵子曰挑着眉,很郑重的说。
  “不早了,大概他睡了。”莫大年说着看了看胖手腕上的小金表:“可不是,两点十分了!”
  “咱们醒着,打杂的就不能睡!”主席气昂昂的说。“也别怪李顺,”莫大年傻傻忽忽的替李顺解说:“八小时的工作,不是,不是通行的劳工限制吗?”
  “先别讲理论!他该睡,我们不该吃瓜子!”主席理直气壮的一语把莫胖子顶回去了!
  屋中静默了一刻。
  “不管理论,”莫大年低着头象对自己说:“人道要讲吧!”“好!”主席说:“老莫,听你的,讲人道,瓜子不吃啦!烟呢,难道也——”
  “我有!来!吃一枝!”武端轻快的打开银烟盒递给赵子曰。主席的虎项微俯,拿了一枝烟。烟卷燃着,怒气渐次随着口中喷出的香雾腾空而散。
  “我还是差涵养!”主席摇着头很后悔的样子说:“止不住发怒!你的话,老莫,永远和孔圣人一样的高明!好,现在该商议咱们的事了。我说,老李怎么不来?!”“好!人家老李那能和咱们一块会议!”武端慢慢的说:“你猜怎么着?哼!老李决不赞成罢课,不来正好!”“主席!”周少濂诗兴已动,张着小鲇鱼似的嘴,扯着不得人心的小尖嗓,首先发言:“此次的罢课是必要的。看!看那灰色的教授们何等的冷酷!看!看那校长刀山似的命令,何等的严重!我们若不抵抗,直是失了我们心上自由之花,耳边夜鹰之曲!反对!反对科举式的考试!帝国主义的命令!”他深深的喘了一口气接着说:“从文学上看来,这是我的意见!”他又喘了一口气:“至于办法,步骤,还不是我脑中的潮痕所能浸到的!虽然,啊,——反对!”
  “老周的话透澈极了!”主席说。跟着看了看手中的烟卷:“妹妹的!越吃越不是味儿!”他一撇嘴,猛的把烟卷往地上一扔。
  “老赵,你忘了那是老武的金色的烟丝,雪白的烟纸,上印洋字,中含‘尼古丁’的烟卷儿吧?”周少濂乘着机会展一展诗才,决没有意思挑拨是非。
  “我该死!”主席想起来那是武端的烟,含着泪起誓道歉:“老武!你不怪我,一定!我要有心骂你的烟,妹妹的,我不是人!”
  “哼!要不是老周,这顿骂我算挨妥了呢!”武端脸上微微红了一红,把手插在裤袋里,挺了挺腰板说:“你猜怎么着?英雄造笑骂,笑骂造英雄,不骂怎会出英雄!骂你的,主席!”“得了!瞧我啦!”莫大年笑着给他们分解:“商量咱们的事要紧,欧阳!该你说话了,别竟听他们的!”欧阳天风刚要发言,被主席给拦回去了。
  “老武!你看着,从此我不再吃烟,烟中有‘尼古丁’,毒素!”主席不但后悔错骂了人,也真想起吸烟的害处来:“诸位!以后再看见我吃烟,踢着我走!”他看着武端不言语了,才向欧阳天风说:“得!该听你的了!”
  “我不从文学上看,”欧阳天风满脸堆笑,两条眉向一处一皱一皱的象半恼的,英俊的,恼着还笑的古代希腊的神像:“我从事实上想。校长,教员,职员全怕打。他们要考,我们就打!”说罢他把皮袍的袖口卷起来,露出一对小白肉馒头似的拳头。粉脸上的葱心绿的筋脉柔媚的涨起来,象几条水彩画上的嫩绿荷梗。激烈的言词从俏美的口中说出来,真象一朵正在怒放的鲜花,使看的人们倾倒,而不敢有一丝玩狎的意思。
  “欧阳说的对极了!对极了!”主席疯了似的拍着手,扯着脖子喊,比在戏园中捧坤伶还激烈一些。
  “我们有许多理由,事实,反对校长。”武端发言:“凭他的出身,你们猜怎么着,就不够作校长的资格!他的父亲,注意,他的父亲是推小车卖布的,你们知道不知道?”说到这里,他往四围一看:心中得意极了,好似探险家在荒海之中发现了一座金岛那样欢喜。“你们猜怎么着,本着平等,共和的精神,我们也不能叫卖布的儿子作校长!”
  “老武的话对极了!”主席说,说完打了两个深长而款式的哈欠。
  大家被主席引动的也啊——哈的打起哈欠来。
  “诸位!赞成不?开开一扇窗子进些新鲜空气?”莫大年问。
  众人没有回答,莫大年立起来把要往窗子上伸的那只手在大襟上掸了掸烟灰,又坐下了。
  “没人理你,红色的老莫!”周少濂用诗人的观察力看出莫大年的脸红得象抹着胭脂似的。
  “主席!”莫大年嘟嘟囔囔的说:“我困了!你们的意见便是我的意见,你们商议着,我睡觉去啦!”
  “神圣的主席!原谅我!我黑色与白色的眼珠已一齐没有抵抗上层与下层的眼皮包围之力了!”周少濂随着莫大年也往外走。
  “老莫!老周!明天见!”主席说。
  “主席!”欧阳天风精神百倍的喊:“我们不能无结果而散!问问大家赞成‘打’不!”
  “诸位!我们决定了:打!”主席说:“将来开全体大会的时候,我就代表天台公寓的学友说:打!是不是?”“没第二个办法!”欧阳天风说:“没——”
  莫大年和周少濂已经走到院中,漱漱的小雪居然把地上盖白了。周少濂跳着脚提着小尖嗓喊:“老赵!还不出来看这初冬之雪哟!雪哟!白的哟!”“是吗,老周?”赵子曰从床上跳下来往外跑。武端,欧阳天风也都跟出来。欧阳天风怕冷,抱着肩象个可爱的小猫似的跑进自己屋里去。赵子曰和武端都伸着两臂深深的吸着雪气。一个雪花居然被赵子曰吸进鼻子里去,化成一个小水珠落在他的宽而厚的唇上:“哈哈!有趣!”
  周少濂立在台阶用着劲想诗句,想了半天好容易想起两句古诗,加上了一两个虚字算作新诗,一边摇头一边哼唧:“北雪呀——犯了——长沙!”
  “胡雪哟>冷啦<万家!”赵子曰接了下句,然后说:“对不对,老周?杜诗!杜诗!”
  “老赵!‘灰’色的胡云才对!”周少濂说完颇不高兴的走进屋里去。
  “老武!”赵子曰放下周少濂,向武端说:“还有烟卷没有?”“踢着他走!”欧阳天风在屋里笑着嚷。
  “踢我?你?留神伤了你的小白脚指头啊!”只要人们会笑,会扯下长脸蛋一笑,什么事也可以说过不算。赵子曰,于是,哈哈的笑起来。
 
 
 
 
 
第三
  桌上的小洋钟叮叮的敲了六下。赵子曰很勇敢的睁开眼。“起!”他自己盘算着:“到公园看雪去!老柏树们挂着白胡子,大红墙上戴着白硬领,美呀!……也有益于身体!”南屋的门开了。赵子曰在被窝里瓮声瓮气的喊:“老李吧?干什么去?”
  “踏雪去!”李景纯回答。
  “等一等,一同去!”
  “公园前门等你,雪下得不厚,我怕一出太阳就全化了!”李景纯说着已走到院中。
  “好!水榭西边的小草亭子上见!”赵子曰回答。街门开了,赵子曰听得真真的。他的兴味更增高了:“说起就起!一!二!三!”
  “一……,二……,雪……,踏……”他脑中一圈两圈的画了几个白圈。白圈越转越小,眼睛随着白圈的缩小渐渐往一处闭。眼睛闭好,红松,绿雪,灰色的贾波林,……演开了“大闹公园”。
  太阳慢腾腾的从未散净的灰云里探出头来,檐前渐渐的滴,滴,一声声的往下落水珠。
  李顺进来升火,又把赵子曰的好梦打断:“李顺!什么时候了?”
  “八点多了?先生。”
  “天晴了没有?”赵子曰的头依然在蓄满独门自制香甜而又酸溜溜的炭气的被窝里埋着。
  “太阳出来好高啦,先生。”
  “得!等踏泞泥吧!”赵子曰哀而不伤的叨唠着:“可是,多睡一会儿也不错!今天是?礼拜四!早晨没功课,睡!”“好热呀——白薯!”门外春二,“昔为东陵侯”,“今卖煮白薯”的汉军镶蓝旗人,小铜钟似的吆喝着。
  “妹妹的!你不吆喝不成吗!”赵子曰海底捞月的把头深深往被里一缩:“大冷的天不在家中坐着,出来挨骂!”“栗子味咧——真热!”这一声差不多象堵着第三号的屋门喊的。
  “不睡了!”赵子曰怒气不打一处来:“不出去打你个死东西,不姓赵!”他一鼓作气的坐起来,三下五除二的穿上衣裤,下地,披上皮袍,跑出去!
  “赵先生!真正赛栗子!”春二笑着说:“照顾照顾!我的先生,财神爷!”
  “春——二!”
  “嗐!来呀,先生!看看咱的白薯漂亮不漂亮!”“啊?”
  “来,先生!我给您哪挑块干瓤儿的!”
  赵子曰点了点头,慢慢的走过去。看了看白薯锅,真的娇黄的一锅白薯,煮得咕嘟咕嘟的冒着金圈银眼的小气泡。“那块锅心几个子?”赵子曰舐了舐上下嘴唇,咽了一口隔夜原封的浓唾沫。
  “跟先生敢讲价?好!随意赏!”春二的话说的比他的白薯还甜美,假如在“白薯界”有“卖白薯”与“说白薯”两派,春二当然是属于后一派。
  赵子曰忍不住,又觉得不值的,笑了一笑。
  春二用刀尖轻轻的把那块“钦定”的白薯挑在碟子里,跟着横着两刀,竖着一刀,切成六小块,然后,不必忙而要显着忙的用小木杓盛了一杓半粘汁,匀匀的往碟上一洒。手续丝毫不苟,作的活泼而有生气。最后,恭恭敬敬双手递给赵子曰。
  “雪下完倒不冷啦?”赵子曰蹲在锅旁,一边吃一边说。对面坐着一个垂涎三尺的小黑白花狗,挤鼻弄眼的希望吃些白薯须子和皮——或总称曰“薯余”。
  “是!先生!可不是!”春二回答:“我告诉您说,十月见雪,明年必是好年头儿!盼着啵,穷小子们好多吃两顿白面!”“可是雪下得不厚!”
  “不厚!先生!不厚!大概其说吧,也就是五分来的。不到一寸,不!”
  赵子曰斜着眼瞪了春二一眼,然后把精神集中到白薯碟子上。他把那块白薯已吃了四分之三,忽然觉悟了:“呸!呸!还没漱口,不合卫生!咳!啵!”
  “先生!白薯清心败火,吃完了一天不漱口也不要紧!”春二笑着说,心中唯恐因为不合卫生的罪案而少赚几个铜子。“谁信你的话,瞎扯!”赵子曰把碟子扔在地上,春二和那条小黑白花狗一齐冲锋去抢。小狗没吃成“薯余”,反挨了春二一脚。赵子曰立起来往院里走,口中不住的喊李顺。“嗐!”李顺在院里答应。
  “给春二拿一毛钱!”
  “嗐!”
  “好热呀——白薯!……”
  李景纯是在名正大学学哲学的。秀瘦的一张,脑门微向前杓着一点。两只眼睛分外的精神,由秀弱之中带出一股坚毅的气象来。身量不高,背儿略微向前探着一些。身上一件蓝布棉袍,罩着青呢马褂,把沈毅的态度更作足了几分。天台公寓的人们,有的钦佩他,有的由嫉妒而恨他,可是他自己永远是很温和有礼的。
  “老赵!早晨没有功课?”李景纯踏雪回来,在第三号窗外问。
  “进来,老李!我该死,一合眼把一块雪景丢了!”赵子曰不一定准后悔而带着后悔的样子说。
  “等再下吧!”李景纯进去,把一只小椅搬到炉旁,坐下。“老李,咋天晚上为什么不过来会议?”赵子曰笑着问。“我说话便得罪人,不如不来!”李景纯回答:“再说,会议的结果出不去‘打’,我根本不赞成!”
  “是吗?好!老李你坐着,我温习温习英文。”赵子曰对李景纯不知为什么总有几分畏惧的样子。更奇怪的是他不见着李景纯也想不起念书,一见李景纯立刻就把书瘾引起来。他从桌上拿起一本小书,嗽了两声,又耸了耸肩,面对着墙郑重的念起来:“Aboy,Apeach”,他又嗽了两声,跟着低声的沈吟:“一个‘博爱’,一个‘屁吃’!”“把书放下!”李景纯忍不住的笑了,“我和你谈一谈!”
  “这可是你叫我放下书?”赵子曰板着面孔问。李景纯没回答。
  “得!”赵子曰噗哧一笑:“放下就放下吧!”他把那本小书往桌一扔,就手拿起一支烟卷;自然“踢着我走!”的誓谁也没有他自己记的清楚,可是——不在乎!
  李景纯低着头静默了半天,把要说的话自己先在心中读了一遍,然后低声的问:“老赵!你到年底二十六岁了?”
  “不错呀!”赵子曰说着用手摸了摸唇上的胡子茬,不错,是!是个年壮力足虎头虎脑的英雄。
  “比我大两岁!”
  “是你的老大哥!哈哈!”赵子曰老气横秋的用食指弹了弹烟灰,真带出一些老大哥的派头。好象老大哥应当吃烟卷,和老爷子该吸鸦片,都应该定在“宪法”上似的。“老大哥将来作什么呢?”李景纯立起来,低着头来回走。“谁知道呢!”
  “不该知道?”李景纯看了赵子曰一眼。
  “这——该!该知道!”赵子曰开始觉得周身有些不自在,用他那短而粗好象五根香蕉似的手指,小肉扒子一般的抓了抓头。又特别从五个手指之中选了一个,食指,翻过来掉过去的挖着鼻孔。
  “现在何不想想呢?”
  “一时那想得起来!”赵子曰确是想了一想,真的没想起来什么好主意。
  “我要替你想想呢?”李景纯冷静而诚恳的问。“我听你的!”赵子曰无意中把半支烟卷扔在火炉内,两只眼绕着弯儿看李景纯,不敢和他对眼光。
  “老赵!你我同学差不多快二年了,”李景纯又坐在炉旁。
  “假如你不以我为不值得一交的朋友,我愿——”“老李!”赵子曰显出诚恳的样子来了:“照直说!我要不听好话,我是个dog,Misterdog!”说完这两个英国字,好在,又把恳切的样子赶走了七八分。
  “——把我对你的态度说出来。老赵!我不是个喜欢多交朋友的人,可是我看准了一个人,不必他有钱,不必他的学问比我强,我愿真心帮助他。你的钱,其实是你父亲的,我没看在眼里。你的行为,拿你花钱说,我实在看不下去。可是我以为你是个可交的朋友,因为你的心好!——”赵子曰的心,他自己听得见,直噗咚噗咚的跳。“——你的学业,不客气的说,可谓一无所成,可是你并不是不聪明;不然你怎么能写《麻雀入门》,怎能把‘二簧’唱的那么好呢!你有一片好心,又有一些天才,设苦你照现在的生活往下干,我真替你发愁!”
  “老李!你说到我的心坎上啦!”赵子曰的十万八千毛孔,个个象火车放汽似的,飕飕的往外射凉气。从脚后跟到天灵盖一致的颤动,才发出这样空前的,革命的,口是心非的(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不然)一句话。
  “到底是谁的过错?”李景纯看着赵子曰,赵子曰的脸紫中又透着一点绿了,好象电光绸,时兴的洋服材料,那么红一缕,绿一缕的——并不难看!
  “我自己不好!”
  “自然你自己不能辞其咎,可是外界的引诱,势力也不小。以交朋友说,你有几个真朋友?以你的那个唯一的好友说,大概你明白他是谁,他是你的朋友,还是仇人?”“我知道!欧——”
  “不管他是谁吧,现在只看你有无除恶向善的心,决心!”“老李!看着!我能用我将来的行为报答你的善意!”赵子曰一着急,居然把在他心中,或者无论在那儿吧,藏着的那个“真赵子曰”显露出来。这个真赵子曰一定不是鹰鼻,狗眼,猪嘴的那个赵子曰,因为你闭上眼,单用你的“心耳”听这句话,决不是猪嘴所能喷出来的。
  “如果你能逃出这个恶势力,第二步当想一个正当的营业!”李景纯越发的镇静了一些。
  “你说我作什么好?”
  “有三条道:”李景纯慢慢的舒出三个手指来,定睛看了手指半天才接着说:“第一,选一门功课死干四五年。这最难!你的心一时安不下去!第二,你家里有地?”
  “有个十几顷!”赵子曰说着,脸上和心里,好象,一齐红了一红。惭愧,前几天还要指着那些田地和农商总长的儿子在麻雀场上见个上下高低!
  “买些农学的书籍和新式农器,回家一半读书,一半实验。这稳当易作,而且如有所得,有益于农民不浅!第三,”李景纯停顿了半天才接着说:“这是最危险的!最危险!在社会上找一些事作。没有充分的知识而作事,危险!有学问而找不到事作,甚至于饿死,死也光明;没学问而只求一碗饭吃,我说的是你和我,不管旁人,那和偷东西吃的老鼠一样,不但犯了偷盗的罪过,或者还播散一些传染病!不过,你能自己收敛,作事实在能得一些经验;自然好坏经验全可以算作经验!总之,无论如何,我们该当往前走,往好处走!那怕针尖那样小的好事,到底是好事!”
  李景纯一手托着腮,静静的看着炉中的火苗一跳一跳的好象几个小淘气儿吐着小红舌头嬉皮笑脸的笑。赵子曰半张着嘴,直着眼睛也看着火苗,好象那些火苗是笑他。伸手钻了钻耳朵,掏出一块灰黄的耳垢。挖了挖鼻孔,掏出小蛤螺似的一个鼻牛,奇怪!身上还出这些零七杂八的小东西!活了二十多年好象没作过一回自觉的掏耳垢和挖鼻牛,正和没有觉过脑子是会思想的,嘴是会说好话的器具一样!“老赵,”李景纯立起来说:“原谅我的粗卤不客气!大概你明白我的心!”
  “明白!明白!”
  “关于反对考试你还是打呀?”李景纯想往外走又停住了。“我不管了!我,我也配闹风潮!”
  “那全在你自己的慎重,我现在倒不好多说!”李景纯推开屋门往外走。
  “谢谢你,老李!”赵子曰不知不觉的随着李景纯往外走,走到门外心中一难受,低声的说:“老李!你回来!”“有话说吗?”
  “你回来!进来!”
  李景纯又走进来。赵子曰的两眼湿了,泪珠在眼眶内转,用力耸鼻皱眉不叫它们落下来。
  “老李!我也有一句话告诉你!你的身体太弱,应当注意!”他的泪随着他的话落下来了!
  只是为感激李景纯的话,不至于落泪。后悔自己的行为,也不至于落泪。他劝告李景纯了,他平生没作过!他的泪是由心里颤动出来的,是由感激,后悔,希望,觉悟,羞耻,一片杂乱的感情中分泌出来的几滴心房上的露珠!他的话永远是为别人发笑而说的,为引起别人的奉承而说的,为应酬而说的!他的唇、齿、舌、喉只会作发音的动作,而没有一回卷起舌头问一问他的心!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能由言语明白彼此的心,这是他第一次明白朋友的往来不仅是嘴皮上的标榜,而是有两颗心互相吸引,象两股异性的电气默默的相感!他能由心中说话了,他灵魂的颤动打破一切肢体筋肉的拘束,他的眼皮拦不住他的泪了!可是泪落下来,他心里痛快了!因为他把埋在身里二十多年的心,好象埋得都长了锈啦,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血淋淋的掏出来给别人看!
  可是,到底他不敢在院中告诉李景纯,好象莫大的耻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从心中发出来的话!他没有那个勇气!“老赵!你督催着我运动吧!”李景纯低着头又走出去了。
  欧阳天风和武端从学校回来,进了公寓的大门就喊:“老赵!老赵!”
  没有应声!
  欧阳天风三步两步跑到第三号去开门,开不开!他伏在窗台上从玻璃往里看:赵子曰在炉旁坐着,面朝里,两手捧着头,一动也不动。
  “老赵!你又发什么疯!开门!”
  “你猜怎么着?开门!”武端也跑过来喊。
  赵子曰垂头丧气的立起来,懒懒的向前开了门。欧阳天风与武端前后脚的跳进去。武端跳动的声音格外沈重好听,因为他穿着洋皮鞋。
  “你又发什么疯!”欧阳天风双手扶着赵子曰的肩头问。
  赵子曰没有言语,这时候他的心还在嘴里,舌头还在心里,一时没有力气,也不好意思,叫他的心与口分开,而说几句叫别人,至少叫欧阳天风的粉脸蛋绣上笑纹的话。欧阳天风半恼半笑的摇晃着赵子曰的肩膀,象一只金黄色的蜜蜂非要把赵子曰心窝中的那一点香蜜采走不可。赵子曰心中一刺一刺的螫着,还不忍使那只可爱的黄蜂的小毛腿上不带走他一点花粉。那好似是他的责任。虽然他自觉的是那么丑的一朵小野菊!他至少也得开口,不管说什么说!“别闹!身上有些不合适!”他的眼睛被欧阳天风的粉脸映得有些要笑的倾向了,可是脸上的筋肉还不肯帮助眼睛完成这个笑的动作。他的心好象东西两半球不能同时见着日光似的,立在笑与不笑之间一阵阵的发酸!
  “我告诉你!明天和商业大学赛球,你的‘游击’,今天下午非去练习不可!好你个老滑头,装病!”欧阳天风骂人也是好听的,撇着小嘴说。
  “赛球得不了足球博士!”赵子曰狠了心把这样生硬的话向欧阳天风绵软的耳鼓上刺!这一点决心,不亚于辛亥革命放第一声炮。
  “拉着他走,去吃饭!你猜怎么着?这里有秘密!”武端说。
  武端的外号是武秘密,除了宇宙之谜和科学的奥妙他不屑于猜测以外,什么事他都看出一个黑影来,他都想用X光线去照个两面透光。他坐洋车的时候,要是遇上一个瘸拉车的,他登时下车去踢拉车的瘸腿两脚,试一试他是否真瘸。他踢拉车的,决没有欺侮苦人的心;踢完了,设若拉车的是真瘸,他多给他几角钱,又决没有可怜苦人的心;总而言之,他踢人和多给人家钱全是为“彻底了解”,他认为多花几角钱是一种“秘密试验费”。他从桌上拿起那顶假貂皮帽,扣在赵子曰的肉帽架上,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钱包,塞在赵子曰的衣袋里。他不但知道别人的钱包在那里放着,他也知道钱包里有多少钱;不然,怎配叫作武秘密呢!
  “真的!我不大舒服,不愿出去!”赵子曰说着,心中也想到:“为什么不吃公寓的饭,而去吃饭馆?”“拉着他走!”武端拉着赵子曰的左臂,欧阳笑了一笑拉着他的右臂,二龙捧珠似的把赵子曰脚不擦地的捧出去。出了街门,洋车夫飞也似的把车拉过来:“赵先生坐我的!赵先生!”“赵先生,他的腿瘸!……”
  两条小龙把这颗夜明珠捧到车上,欧阳天风下了命令:“东安市场!”武端四围看了一看,看到底有没有瘸腿拉车的。没有!他心中有点不高兴!
  路上的雪都化了,经行人车马的磨碾,雪水与黑土调成一片又粘,又浓,又光润的黑泥膏。车夫们却施展着点、碾、挑、跳的脚艺(对手艺而言)一路泥花乱溅,声色并佳的到了东安市场。
  “先生,我们等着吧?”车夫们问。
  “不等,叫我们泥母猪似的滚回去?糊涂!”武端不满意这样问法,分明这样一问,在大庭广众之下把武秘密没有“包车”的秘密揭破,岂有此理!
  “杏花天还是金瓶梅?”欧阳天风问赵子曰。
  (两个,杏花天和金瓶梅,全是新开的苏式饭馆。)“随便!”赵子曰好象就是这两个字也不愿意说,随着欧阳天风,武端丧胆失魂的在人群里挤。全市场的东西人物在他眼中都似没有灵魂的一团碎纸烂布,玻璃窗子内的香水瓶,来自巴黎;橡皮作的花红柳绿的小玩意,在纽约城作的,——有什么目的?满脸含笑的美女们,比衣裳架子多一口气的美而怪可怕的太太们,都把两只比金钢钻还亮的眼睛,射在玻璃窗上;有的挺了挺脖子进到铺子里去,下了满足占据性的决心;有的摸了摸钱袋,把眼泪偷偷咽下去,而口中自言自语的说:“这不是顶好的货。”——这是生命?赵子曰在这几分钟里,凡眼中所看到的,脑中登时画上了一个“?”,杏花天?金瓶梅?我自己?……“杏花天!竭点‘绍兴黄’!”武端说。然后对欧阳天风耳语:“杏花天的内掌柜的,由苏州来的,嘿,好漂亮啦!”
  到了杏花天的楼上,欧阳天风给赵子曰要了一盒“三炮台烟”。赵子曰把烟燃着,眉头渐渐展开有三四厘,而且忘了在烟卷上画那个含有哲学性的“?”。
  “老赵!”武端说:“说你的秘密!”
  “喝什么酒?”欧阳天风看了武端一眼,跟着把全副笑脸递给赵子曰。——“?”
  “不喝!”赵子曰仰着脸看喷出的烟。心中人生问题与自己的志趋的萦绕,确是稀薄多了,可是一时不便改变态度,被人家看出自己喜怒无常的弱点。
  欧阳天风微微从耳朵里(其实真说不出是打那一个机关发出来的。)一笑。然后和武端商量着点了酒,菜。赵子曰啷当一声把酒盅,跑堂儿的刚摆好的,扣在桌上。酒,菜上来,他只懒懒的吃了几口菜,扭着脖子看墙上挂着的“五星葡萄酒”的广告。
  “老武!来!划拳!”
  “三星!”“七巧!”“一品高升!”……赵子曰眼看着墙,心中可是盼着他们问:“老赵!来!”他好回答他们:“不!不划!”以表示他意志坚定。不幸,他们没问。
  “欧阳!三拳两胜一光当!”武端提起酒壶给欧阳天风斟上一盅。然后向赵子曰说:“给我们看着!你猜怎么着?欧阳最会赖酒!”
  赵子曰没言语。
  “老武!”欧阳天风郑重其事的说:“不用问他,他一定是不舒服!他要说不喝,就是不喝,甚至连酒也不看!这是他的好处!”
  赵子曰心里痛快多了!欧阳天风的小金钥匙,不大不小正好开开赵子曰心窝上那把愁锁。会说话的人,不是永远讨人家喜欢,而是遇必要的时候增加人家的愁苦,激动人家的怒气。设若人们的怒气,愁闷,有一定的程度,你要是能把他激到最高点,怒气与愁闷的自身便能畅快,满足,转悲为喜,破涕为笑。正象小孩子闹脾气到不可开交的时候,爽得叫他痛哭一场;老太婆所谓“哭出来就好了!”者,是也。对于不惯害病的,你说:“你看着好多了!”当他不幸而害病的时候,他因你这个暗示,那荷梗,灯心的功效就能增高十倍。可是对于以害病吃药为一种消遣的人,你最好说“你还得保养呀!‘红色补丸’之外,还得加些‘艾罗补脑汁’呀!”于是他满意了,你的同情心与赏识“病之美”的能力,安慰了他。
  欧阳天风明白这个!
  武端划拳又输了,拿起酒盅一仰脖,哗的一声喝净,把酒盅向赵子曰一亮:“干!”
  赵子曰已经回过头来,又是皱眉,又是挤眼,似乎病的十分沈重。香喷喷的酒味一丝一絮的往鼻孔里刺,刺的喉部微微发痒。用手抓了抓脖子,看着好象要害“白喉”似的。“老赵!”武端说:“替我划,我干不过欧阳这个家伙!”赵子曰依旧没回答,手指头在桌底下一屈一伸的直动。然后把手放在桌上,左手抓着右手的指缝,好似要出“鬼风疙瘩”。
  “老赵!”欧阳天风诚于中,形于外的说:“你是头疼,还是肚子不好?”
  “疼!全疼!”赵子曰说着,立刻直觉得肚子里有些不合适。
  “身上也发痒?”
  “痒的难过!”
  “风寒!”欧阳天风不加思索定了脉案。
  “都是他妈的春二那小子,”赵子曰灵机一动想起病源,“叫我吃白薯,压住了风!”
  “喝口酒试试?”欧阳天风说着把扣着的那只酒盅拿起来,他拿酒盅的姿式,显出十分恳切,至于没有法子形容。“不喝!不喝!”赵子曰的脑府连发十万火急的电报警告全国。无奈这个中央政府除了发电报以外别无作为,于是赵子曰那只右手象饿鹰捉兔似的把酒盅拿起来。酒盅到了唇边,他的脑府也醒悟了:“为肚子不好而喝一点黄酒,怕什么呢!”于是脖儿一仰灌下去了。酒到了食管,四肢百体一切机关一齐喊了一声“万岁!”眉开了,眼笑了,周身的骨节咯吱咯吱的响。脑府也逢迎着民意下了命令:“着令老嘴再喝一盅!”
  一盅,两盅,三盅,舌头渐渐麻的象一片酥糖软津津的要融化在嘴里,血脉流动的把小脚指头上的那个鸡眼刺的又痒痒又痛快!四盅,五盅,……“肚子怎么样?”欧阳天风关心赵子曰差不多和姐姐待小兄弟一样亲切。
  “死不了啦!——还有一点疼!一点!”
  一,二,三,又是三盅!再要一斤!
  “你今天早晨的不痛快,不纯是为肚子疼吧?”“老李——好人!他教训了我一顿!叫我回家去种地!好人!”
  “好主意!”武端说:“你猜怎么着?你回家,他好娶王女士!哈哈!”
  “李瘦猴有些鬼计多端呢!”欧阳笑着说。
  …………
  灯点上了,不知怎么就点上了!麻雀牌唏哩花拉的响起来,不知怎么就往手指上碰了!
  “四圈一散!”赵子曰的酒气比志气还壮,血红的眼睛钉着那张雪白的“白板”。四圈完了。
  “再续四圈,不多续!明天赛球,我得早睡!”…………
  “四点钟了!睡去!养足精神好替学校争些光荣!体育不可不讲,我告诉你们,小兄弟们!”
  喔——喔——喔!鸡鸣了!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赵子曰念罢,倒在床上睡起来。他在梦中又见着李景纯了,可是他祭起“红中”“白板”把李景纯打的望影而逃!
  商业大学的球场铺满了细黄沙土,深蓝色的球门后面罩上了雪白的线网。球场四围画好白灰线,顺着白线短木桩上系好粗麻绳,男女学生渐渐在木桩外站满,彼此交谈,口中冒出的热气慢慢的凝成一片薄雾。招待员们,欧阳天风与武端在内,执着小白旗,胸前飘着浅绿的绸条,穿梭似的前后左右跳动,并没有一定要作的事。几个风筝陪着斜阳在天上挂着,代表出风静云清初冬的晴美。斜阳迟迟顿顿的不忍离开这群男女,好似在他几十万年的经验中,这是头一次在中国看见这么活泼可爱的一群学生。
  场外挽着发辫的卖糖的,一手遮着冻红的耳朵吆喝着:“梨糕口歪——酥糖呕!”警区半日学校的小学生,穿着灰色肥肿的棉短袄,吆喝着:“烟来——烟卷儿!”男女学生头上的那层薄雾渐次浓厚,因为几百支烟卷的燃烧凑在一块儿,也不亚于工厂的一个小烟筒。地上的白灰线渐次逐节消灭,一半是被学生的鞋底碾去,一半是被瓜子,落花生的皮子盖住。
  赛球员渐渐的露了面:商业大学的是灰色运动衣,棕色长毛袜,蓝色一把抓的小帽。名正大学的是红色运动衣,黑毛袜,白小帽。要是细看他们身上穿着的,头上戴着的,可以不用迟疑的下个结论:“一些国货没有!”虽然他们有时候到杂货店去摔毁洋货。球员们到场全是弯着腿,缩着背,用手搓着露在外面的膝部,冻的直起鸡皮疙瘩,表示一些“软中硬”运动家的派头。入场之先,在场外找熟识的人们一一握手:“老张!卖些力气!”“不用多赢,半打就够!”“老孙!小帽子漂亮呀!”“往他们腿上使劲踢,李逵!”……球员们似乎听见,似乎没听见,只露着刚才刷过的白牙绕着圈儿向大家笑。到了场内,先攻门,溜腿,活动全身,球从高处飞来,轻轻的用脚尖一扣,扣在地上。然后假装一滑,脊背朝地,双脚竖起倒在地上。别个球员脚尖触地的跑过来,拾起皮球向倒在地上的那位膝上一摔,然后向周围一看,果然,四围的观众全笑了!守门的手足并用,横遮竖挡的不叫球攻入门内。有时候球已打在门后的白线网上,他却高高一跳,摸一摸球门的上框,作为没看见球进了门。……赵子曰到了!哈啦!哈啦!“赵铁牛到了!”“可不是铁牛!”黑红的脸色,短粗的手脚,两腿故意往横着拐,大叉着步,真象世界无敌的运动家。运动袜上系了两根豆瓣绿的绸条,绿条上露着黑丛丛的毛腿。一腿踢死牛,无疑的!
  他在场外拉不断,扯不断的和朋友们谈笑。又不住的向场内的同学们点手喊:“老孟!今天多出点汗呀!”“进来溜溜腿?”“不用!有根!”说着向场内走,还回着头点头摆手。走到木桩切近,脚绊在麻绳上,整个大元宝似的跌进场内。四围雷也似的笑成一阵:“看!铁牛又耍花样呢!”他蹬了蹬腿,打算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可是他头上发沈,心中酸恶,怎么也立不起来。招待员们慌了:“拿火酒!火酒!”一把一把的火酒咕唧咕唧的往他踢死牛的腿上拍。……“成了!成了!”他勉强笑着说:“腿上没病,脑袋发晕!”
  “老赵的腿许不跟劲,今天,你猜怎么着?”武端对欧阳天风说。
  “别说丧气话!”
  嘀——嘀——
  评判员,一个滚斗筋似的小英国人,双腮鼓起多高把银笛吹的含着杀气。
  场外千百个人头登时一根线拉着似的转向场内。吸烟的把一口烟含在口中暂时忘了往外喷,吃瓜子的把瓜子放在唇边且不去嗑。……
  场内,球员站好,赵子曰是左翼的先锋。
  嘀——嘀!
  赵子曰一阵怪风似的把球带过中线,“快!铁牛!Iongsh-oot!”把他自己的性命忘了,左旋右转的往前飞跑。也不知道是球踢着人,还是人踢着球,狮子滚球似的张牙舞爪的滚。
  敌军的中卫把左足向前虚为一试,赵子曰把球向外一拐,正好,落在敌军中卫的右脚上,一蹴把球送回。“哈啦!哈啦!”轰的一声,商业大学的学生把帽子,手巾,甚至于烟卷盒全扔在空中,跳着脚喊。
  “糟——糕!老赵!”赵子曰的同学一齐叹气。
  这一分钟内,商业大学的学生都把眼珠努出一分多,名正大学的全把鼻子缩回五六厘!
  赵子曰偷偷往四围一看,千百个嘴都象一致的说:“老赵糟糕!”他装出十分镇静的样子,把手放在头上,隔着小帽子抓了一抓;好象一抓脑袋就把踢球的失败可以遮饰过去。(不知有什么理由!)正在抓他的脑袋,恰好球从后面飞来,正打在他的手上,也就是打在头上。他脑中嗡的响了一声,身子向前倒去,眼中一亮一亮的发现着:“白板,”“东风,”“发财!”耳中恍惚的听见:“Timeout!”跟着四围的人声嘈杂:“把他抬下来!”“死东西!”“死牛!”“评判员不公!”“打!打!”
  欧阳天风跑进去把赵子曰搀起来。他扶着欧阳慢慢走到球门后,披上皮袍坐在地上。他的同学们还是一个劲儿的喊“打!”东北角上跟着有几个往场内跑,跑到评判员的跟前,不知为什么又跑回去了。后来才知道那几位全是近视眼,在场外没有看清评判员是洋人,哼!设若评判员不是洋人?“哈啦!哈啦!”商业大学的学生又喊起来。赵子曰看得真真的,那个皮球和他自己只隔着那层白线网。
  诗人周少濂缩着脖子,慢慢的扭过来,递给赵子曰一个小纸条:
  “这赤色军,输啦!
  反干不过那灰色的小丑鸭?
  可是,输了就输了吧,有什么要紧,哈哈!”
 
 
 
 
 
第四
  红黄蓝绿各色的纸,黑白金紫各色的字,真草隶篆各体的书法,长篇短檄古文白话各样的文章,冷嘲热骂轻敲乱咒无所不有的骂话,——攻击与袒护校长的宣言,从名正大学的大门贴到后门,从墙脚粘到楼尖;还有一张贴在电线杆子上的。
  大门碎了,牌匾摘了,玻璃破了,窗子飞了。校长室捣成土平,仪器室砸个粉碎。公文飞了一街,一张整的也没有。图书化为纸灰,只剩下命不该绝的半本《史记》。天花板上团团的泥迹,地板上一块块的碎砖头。什么也破碎了,除了一只痰盂还忍气吞声的立在礼堂的东南角。
  校长室外一条扯断的麻绳,校长是捆起来打的。大门道五六只缎鞋,教员们是光着袜底逃跑的。公事房的门框上,三寸多长的一个洋钉子,钉着血已凝定的一只耳朵,那是服务二十多年老成持重的(罪案!)庶务员头上切下来的。校园温室的地上一片变成黑紫色的血,那是从一月挣十块钱的老园丁鼻子里倒出来的。
  温室中鱼缸的金鱼,亮着白肚皮浮在水面上,整盒的粉笔在缸底上冒着气泡,煎熬着那些小金鱼的未散之魂。试验室中养的小青蛙的眼珠在砖块上粘着,丧了他们应在试验台上作鬼的小命。太阳愁的躲在黑云内一天没有出来,小老鼠在黑暗中得意扬扬的在屋里嚼着死去的小青蛙的腿。……报纸上三寸大的黑字报告着这学校风潮。电报挂着万万火急飞散到全国。教育部大门紧闭,二门不开,看着象一座久缺香火的大神龛。教育团体纷纷召集会议讨论救济办法,不期而同的决定了:“看一看风头再说。”雄纠纠的大兵,枪上插着惯喝人血的刺刀,野兽似的把这座惨淡破碎的大学堂团团围住,好象只有他们这群东西敢立在那里!地上一滴滴的血痕,凝成一个一个小圆眼睛似的,静静的看大兵们的鞋底儿!……
  “老赵!你怎么样?”李景纯到东方医院去看赵子曰。“你末了,老李?”赵子曰头上裹着白布,面色惨黄象风息日落的天色。左臂兜着纱布,右腮上粘着一个粉红橡皮膏的十字;左右相衬,另有一番侠烈之风。“伤不重,有个七八天也就好了!欧阳呢?”
  “在公寓睡觉呢!”李景纯越说的慢,越多带出几分情感。脸上的笑纹画出心中多少不平。
  “他没受伤?”赵子曰问。他只恐怕欧阳天风受伤,可是不能自止的想欧阳一定受伤;他听了李景纯的话,从安慰中引起几分惊异。
  “主张打人的怎会能受伤!”
  “难道他没到学校去?”赵子曰似乎有些不信李景纯的话,这时候他倒深盼欧阳受一点伤。他好象不愿他的好友为肉体上的安全而损失一点人格。
  “我没去,因为我不主张‘打’;他也没去,因为他主张‘打’!”
  “呕!”赵子曰闭上眼,眉头皱在一处,设若他不是自己身上疼,或者是为别人痛心。
  李景纯呆呆的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别的病房中的呻吟哀叹,乘着屋中的静寂渐次侵进来。李景纯看看赵子曰,听听病人的呻吟,觉得整个的世界陷在一张愁网之中。他平日奋斗的精神被这张悲痛的黑影遮掩得正象院中那株老树那样颓落。赵子曰似乎昏昏的睡去,他蹑足屏息的想往外走。“老李,别走!”赵子曰忽然睁开眼,向李景纯苦笑了一笑,表示身上没有痛苦。
  “你身上到底怎样?”
  “不怎样,真的!”赵子曰慢慢抬起右手摸了摸头上的纱布,然后迟迟顿顿的说:“我问你!——我问你!”“什么事?”
  “我问你!——王女士怎样?”赵子曰偷偷看了李景纯一眼,跟着把左右眼交互的开闭,看着自己的鼻翅,上面有一些细汗珠。
  “她?听说也到医院来了,我正要看她去。”
  “是吗?”赵子曰说完,又把眼闭上。
  “说真的,你身上不难过?”
  “不!不!”
  李景纯心中有若干言语,问题,要说,都被赵子曰难过的样子给拦回去。不说,觉得对他不起;说,又怕增加他的苦痛与烦闷。走,怕赵子曰寂寞;不走,心中要说而不好意思说的话滚上滚下象一群要出巢的蜜蜂。正在为难,门儿开了,莫大年满面红光的走进来。他面上的红光把赵子曰的心照暖了几分。
  “老赵,明天见!”李景纯好容易得着脱身的机会,又对莫大年说:“你陪着老赵说话吧!”说完,他轻轻的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看赵子曰,赵子曰脸上的笑容已不是前几分钟那样勉强了。
  “老赵!”莫大年问:“听说你被军阀把天灵盖掀了?”“谁说的?掀了天灵盖还想活着?”赵子曰心中痛快多了,说话的气调锋利有趣了。
  “人家都那么说吗!”莫大年的脸更红了,红的正和“傻老”的红脸蛋没分别。
  “欧阳呢?”
  “不知道!大概正在奔走运动呢,不一定!我来的时候遇见老武,他说待一会儿来看你。你问他,他的消息不是比咱灵通吗!”
  “王女士呢?”赵子曰自然的说出来。
  “我也不知道!管她们呢!”
  “老莫,你没事吧?”
  “没事,专来看你!”莫大年可说着一句痛快话,自己笑了一笑以示庆贺之意。
  “好!咱们谈一谈!”赵子曰说着把两只眼睛睁的象两朵向日葵,随着莫大年脸上的红光乱转,身上的痛苦似乎都随着李景纯走了。“老莫!你知道王女士和张教授的秘密不知道?”
  “什么秘密?”莫大年问。
  “我问你哪!”
  “我,我不知道!”
  “你什么也不知道,老莫!除了吃你的红烧鱼头!”赵子曰笑起来,脸上的气色象雷雨过去的浮云,被阳光映的灰中带着一点红。
  “老赵!明天见!明天我给你买橘子来!”莫大年满脸惭愧要往外走。
  “老莫!我跟你说笑话哪,你就急啦?别走!”“我还有事,明天来。”莫大年着出了屋门。刚出屋门,立刻把嘴撅起来。自医院直到天台公寓一刻不停的嘟噜着:“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人人叫咱傻老!傻老!”
  莫大年第二天给赵子曰送了十几个橘子去,交给医院的号房,并没进去见赵子曰。他决不是恼了赵子曰,也不是心眼小料不开事。他所不痛快的是:生在这个新社会里,要是没有一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到处显出精明强干的能力,任凭有天好的本事,满肚子的学问,至好落个“老好”,或毫不客气叫你“傻蛋”!作土匪的有胆子拆铁路,绑洋人,就有作旅长的资格,还用说别的!以他的家计说,就是他终身不作事,也可以衣食无愁的过他一个人的太平天下。可是他憎嫌“傻蛋”这一类的徽号。他要在新社会里作个新式的红胡子,蓝靛脸的英雄。那怕是作英雄只是热闹热闹耳目而没有真益处呢,到底英雄比傻蛋强!他明知道赵子曰是和他开玩笑,打哈哈,他也知道“不知秘密”与“爱吃红烧鱼头”算不了甚么大逆不道。可是,人人要用赵子曰式的笑脸对待他,还许就是“窝囊废”“死鱼头”一类的恶名造成之因呢!这类的徽号不是欢蹦乱跳的青年所能忍受的!新青年有三畏:畏不强硬,畏不合逻辑,畏没头脑!莫大年呢,是天生的温厚,横眉立目耍刺儿玩花腔是不会的。对于“逻辑”呢,他和别的青年一样不明白,可是和别个青年一样的要避免这个“不合逻辑”的罪名。怎样避免?自然第一步要“有头脑”。所以三畏之中,莫大年第一要逃出“没头脑”的黑影,“知秘密”自然是头脑清晰,多知多懂的一种表示,那么,“知秘密”可以算作作新人物的唯一要素。“知秘密”便是实行“不傻蛋主义”的秘宝。
  莫大年一面想,一面走,越想心中越难过!有时候他停住脚呆呆的看着古老的建筑物,他恨不得登时把北京城拆个土平,然后另造一座比纽约还新的城。自己的铜像立在二千五百五十层的楼尖上,用红绿的电灯忽明忽灭的射出:“改造北京之莫大年!”
  “老莫!上那儿去?”
  莫大年收敛收敛走出八万多里的玄想,回头看了看:“老武!我没事闲逛。”
  武端穿着新作的灰色洋服,蓝色双襟大氅。雪白的单硬领,系着一根印度织的绿地金花的领带。头上灰色宽沿呢帽,足下一尘不染的黄色,橡皮底,皮鞋。胸脯鼓着,腰板挺着,大氅与裤子的折缝,根根见骨的立着。不粗不细的马蜂腰,被大氅圆圆的箍住,看不出是衣裳作的合适,还是身子天生来的架得起衣裳来。他向莫大年端着肩膀笑了一笑,然后由洋服的胸袋中掏出一块古铜色的绸子手巾,先顺风一抖,然后按在鼻子上,手指轻按,专凭鼻孔的“哼力”噌噌响了两声。这个浑厚多力的响声,闭上眼听,正和高鼻子的洋人的鼻音分毫不差。
  莫大年象“看变戏法儿”似的看着武端,心中由羡慕而生出几分惭愧。武端是,在莫大年想,已经欧化成熟的新青年,他自己只不过比中国蠢而不灵的傻乡民少着一条发辫而已。
  “老莫,玩一玩去,乘着罢课的机会!”
  “上那儿?”莫大年说着往后退了两步,低着头看武端的皮鞋一闪一闪的射金光,又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那双青缎厚底棉鞋!“先上西食堂去吃饭?”武端说。
  “我没洋服,坐在西食堂里未免发僵!”这两句话确是莫大年的真经验。因为西餐馆的摆台的是:对于穿洋服说洋话的客人,不给小账也伺候的周到;对于穿华服,说华语的照顾主,就是多给小账也不屑于应酬。更特别的:他们对穿洋服的说中国话,对穿华服的说外国话。所以认不清洋字菜单的人们为避免被奚落起见,顶好上山东老哥儿们的“大碗居”去吃打卤面比什么也不惹气。然而:“那么,上民英西餐馆?你猜怎么着?那里全是中国人吃饭,摆台的也是中国话,而且喝酒可以划拳,好不好?走!”武端把左手插在大氅“廓其有容”的口袋里,右手带着小羊皮的淡黄色手套,过去插在莫大年右肘之下。两个人并肩而行,莫大年为武端的洋服展览,不便十分拒绝,虽然他真怕吃洋饭。
  远远的看见民英餐馆的两面大幌子:左边一面白旗画着鲜血淋漓的一块二尺见方的牛肉,下面横写着三个大字“炸牛排”。右边一面红旗画着几位东倒西歪的法国醉鬼,手中拿着五星啤酒瓶往嘴里灌。武端看见这两面幌子,眉开眼笑的口中直往下咽唾液,正是望幌子而大嚼也解一些“洋馋!”莫大年的精神也振作起一些,觉着这两面大旗的背后,埋伏着一些“西洋文化!”
  两个人进了民英餐馆,果然“三星,五魁”之声清亮而含着洋味,大概因为客人们喝的是洋酒。柜台前立着的老掌柜的把小帽脱下,拱着手说:“来了,Sir!来了,Sir!”摆台的系着抹满牛油的黑油裙,(“白”的时代已经岁久年深不易查考了!)过来擦抹桌案,摆上刀叉和洋式酱油瓶。简单着说:这座饭馆样样是西式,样样也是华式,只是很难分析怎么调和来着。若是有人要作一部“东西文化与其‘吃饭’”,这座饭馆当然可以供给无数的好材料。
  “吃什么,大爷,Sir?”摆台的打着山东话问。乘着武端看菜单之际,他把抹布放在肩头,掏出鼻烟壶,脆脆的吸了两鼻子。
  两个人要了西红柿炒山药蛋,烧鳜鱼,小瓶白兰地,冷牛舌头,和洋焦三仙(咖啡)。
  武端把刀叉耍的漂亮而地道,真要压倒留学生,不让蓝眼鬼。莫大年闭着气把一口西红柿吞下,忙着灌了半杯凉水。“老武,”莫大年没有再吃第二口西红柿的勇气,呷了一点白兰地,笑着问:“告诉我,怎么就能知道秘密?”“目的?那一种?”武端说完,又把摆台的叫过来,要了一个干炸丸子加果酱。
  “还有多少种?”
  “什么事经科学方法分析没有种类呢,真是!”“告诉我两样要紧的,多了我记不住。”
  “好!你猜怎么着?好,告诉你两种:利用秘密和报告秘密,这是目的。你猜——好!先说目的,后说方法。”武端觉得自己非常宽宏大量,肯把他的经验传授给莫大年。莫大年傻老似的聚精会神的听着。
  武端呷了一口酒,嚼着牛舌头,又点上一支香烟。酒,牛舌头,烟,在嘴中匀和成一股令人起革命思想的味道。酒顺着食道下行,牛舌头一上一下的运动于齿舌之间,烟从鼻子眼慢慢的往外冒,谁要是这么作,谁也不能不感谢上帝造人的奇妙,他把牛舌头咽净,才正式向莫大年陈说:“供给秘密是为讨朋友的欢心,博得社会上的信仰。这是在社会上活动唯一的要素,造成英雄伟人的第一步。举个例说:你猜怎么着?张天肆,你知道张天肆?财政部司长,司长!你要问他的出身,不必细说,凭他的名字可以猜得出:他本来叫张四,作了官才改成张天肆,张四,张司长!前三年他还是张四,因为报告给绥远都统一件秘密,你猜怎么着?当时他来了个绥远都统驻京办事处的科员,张科员!前三个月,他又报告给财政总长一件秘密,哈哈,抖起来了,司长!由张四而张天肆而科员而司长,将来,谁能说得定呢,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张大帅,张总长,张总统,张牛头,因为他住家在三河县牛头镇!由张四而张总统,一根线拴着:知秘密!”武端喘了一口气又吃了一块牛舌头,心里想:设若张四“人以地名”有张牛头的希望,怎见得自己没有“人以物名”而被呼为武牛舌的可能呢!他笑了一笑,接着说,“至于利用秘密,你猜怎么着?那可就更有用,更深沈,更——抖了!利用一件秘密,往小里说,你可以毁一个人,一个学校,一个机关;往大里说,推倒一个内阁,逼走一个总统!谁有这份能力,谁就有立铜像的资格,又非张四之流仅仅荣耀一时的可比了;因为小而毁一个人,大而赶走一个总统,不管成功的大小,这样的举动与运用秘密的能力,非天生的雄才大略不办,非真英雄不办,非——你猜——”
  “说了半天,是这么两种,是不是?”莫大年问:“告诉我,我该采用那一种?你现在用的是那一种,和怎样用法?”“我?惭愧!我用的是供给秘密!这个比利用秘密好办的多!你猜怎么着?欧阳天风近于利用秘密了,可是他的聪明咱们如何敢比呢!”
  “那么,你看,我该先练习报告秘密,是不是?告诉我,怎么得秘密?”莫大年诚恳的问。
  “其实,你猜——也没有一定的方法,只在自己留心。你看,瓦特看见开水壶就发明蒸汽机,他得着了开水壶的秘密,事事留心,处处留心,时时留心!喝!秘密多了!比如说,你在公园喝茶看见一对男女同行,跟着他们!那必有秘密!假如你发现了他们的暗昧的事,得!写在你的小笔记本上,一旦用着,那个结果绝不辜负你跟着他们的劳力!我告诉你,你知道学生会主席孙权怎么倒了,新任主席吴神敏怎么成的功?就是因为吴神敏在公园捉了孙权的奸!再说,就是不图甚么,得一些秘密说着玩儿不是也有趣吗!你猜——”“那么我得下死工夫,先练习耳眼,是不是?”
  “一定!手眼身法和练武术一样,得下苦工夫!”“好!老武!谢谢你!饭账我候啦!告诉我,你还吃什么?!”
  几天医院的生活,赵子曰在他自己身上发现了许多奇迹:右手按着左腕的脉门,从手指上会能觉到自己的心一秒钟也不休息,那么有节有拍的跳动。脑子,更奇怪了,有时候在一阵黑潮狂浪过去之后,居然现出山高月小的一张水墨画。心中现出这种境界,叫他怀疑医院给他的洋药水里有什么不正当作用;至少那种药水的作用与烧酒不同;而作用异于烧酒的东西根本应当怀疑!医院的饭食,不错!设备,周到!然而他寂寞,无聊,烦苦!心中空空的象短了一块要紧的东西,象一位五十岁的寡妇把一颗明珠似的儿子丢了一样的愁闷!生命只是一片泛溢不定的潮水,没有一些着落,设若脑子不经烧酒激刺着!他开始明白人生与烧酒的关系!不但人生,世界文化的发展不过是酒瓶儿里的一点副产品!心房的跳动,脑中的思想,都是因为烧酒缺席,他们才敢这样作怪,才这样扰乱和平!他恨这个胡思乱想的脑子,他命令着他的脑子不准再思想,失败!原来没烧酒泡着的脑子是个天然要思想的玩艺儿,他急的直跺脚,没办法,他于无聊中觉悟了:为什么医院中把死人脑子装在酒精瓶子里?因为不用酒泡着,死后也不会得平安,还是要思想!他宁愿登时死了,把脑子装在酒精瓶子里,也比这样活受罪强!他长叹了一声,有心要触柱而死;可是他摸了摸脑瓢,舍不得!“忍耐!忍耐!出了医院再说!忍耐!希望!”
  “李景纯的话不错,我应当找些事作。”他忽然想起来了,至于怎么想起来的,和怎么单想起作事而忘了李景纯告诉他的读书与种地,不但别人不知道,赵子曰自己也纳闷,好象一颗流星在天空飞过,不知从那里落下来的,也不知道落到那里去;好在这在空中一闪是不可磨灭的事实。“找什么事?当教员?开买卖?作官?——对!作官!”他噗哧的一笑,嘴中溅出几点唾星,好象一朵鲜花吐蕊把露水珠儿弹落下来似的。“也别说,会思想也有趣!居然想起作官了!哈哈!”他这一笑叫他想起:他七岁的时候在门外用自己的点心钱买过一只小黄鸟:“七岁就会自动的买一只小黄鸟,快二十六岁了,又自动的想起应该作官。赵子曰呀,要不是圣人——难道是狗?”
  “欧阳天风为什么不来?”他脑中那只小黄鸟又飞入他记忆力的最深远的那一处去,欧阳天风的暖烘烘的粉脸蛋与他自己的笑脸,象隔一层玻璃的两朵鲜花互相掩映。“他?正在激烈的奔走运动,一定!别累坏了哇!”他探头往窗外看了看:窗外那株老树慈眉善目的静静的立在那里:“没刮风!谢谢老天爷!他的脸可受不住狂风的吹刺啊!哈哈!”
  他笑着笑着眼前象电影换片子似的把那天打校长的光景复现出来:“校长象屠户门前的肥羊似的绑在柱子上,你一拳,我一腿的打,祖宗三代的指着脸子骂。对,聂国鼎还啐了校长一脸唾沫呢。老庶务的耳朵血淋淋的割下来,当当当钉在门框上……”他身上觉得一阵不大合适,心中象大案贼临刑的那一刻追想平生的事迹,说不出是酸是甜,是哭是笑:“老校长也怪可怜的!反正我没打他,我只用绳子捆他来着,谁知道捆上一定就打呢!他恨我不恨?我在他背后捆他来着,当然没看见我!——可是呀,就是他看见我,他又敢把咱赵子曰怎样?他敢开除我?也敢!凭咱在学界的势力,凭咱这两膀子力气,他也敢,除非他想揭他未完好的伤口!”这么一想,他心中的不自在又平静了。他觉得自己的势力所在,称孤道寡而有余,小小的校长,一个卖布小贩的儿子,有什么能为!“纵然是错打了他,错就错了吧;谁叫他不去当军阀而作校长呢!军阀作错了事也是对,我反正不惹他们拿枪的;校长作对了也是错,也该打,反正打完他没事!”他越想越痛快,越想越有理,觉得他打校长与不敢惹军阀都合于逻辑。这种合于逻辑的理论,叫他联想到他自己的势力与责任:“咱老赵在医院,现在同学的开会谁作主席呢?难道除了咱还有第二个会作主席的?说着玩的呢,动不动也会作主席!就是有会的,他也得让咱老手一步不是!势力,声望,才干所在,不瞎吹!咱还根本不闹风潮呢,要不为作主席!”
  他这样一想,开始觉得自己的身体有注意静养的必要,并不是为自己,是为学校,为社会,为国家,或者说为世界!他身上热腾腾的直往外冒热气,身子随着热气不由的往上飞,一直飞到喜马拉亚山的最高峰。立在那里只有他自己可以看清世界,只有他自己有收拾这个残落的世界的能力。身上的伤痕,(好在是被军阀打的,)觉得有一些疼痛了,跟看护妇要点白兰地喝吧!
  他正在这么由一只小黄鸟而到喜马拉亚山活动着他的脑子,莫大年忽然满脸含笑的走进来。赵子曰把刚才所发现的奇迹奇想慌忙收在那块琉璃球似的脑子里,对莫大年说:“老莫,你昨天给我送橘子来,怎不进来看看你的老大哥,啊?”
  “没秘密可报告,进来干吗!”莫大年傻而要露着精细的样子说。
  “那么今天当然是有秘密了?”
  “那还用说!”
  “你看,老莫学的鼻子是鼻子,嘴是嘴了。来!听听你的秘密!”
  “你被革除了,老赵!我管保我是头一个来告诉你的,是不是?”莫大年得意扬扬的说。
  “你是说笑话呢,还是真事?”赵子曰笑的微有一点不自然了。
  “真的!一共十七个,你是头一个!不说瞎话!你的乡亲周少濂也在内!”
  赵子曰脸上颜色变了,半天没有言语。
  “真的!”莫大年重了一句,希望赵子曰夸他得到消息这么快。
  “老莫,你是傻子!”赵子曰笑得怪难看的,只有笑的形式而没有笑的滋味。“你难道不明白不应当报告病人恶消息吗?再说,”他的笑容已完全收起去,声音提高了一些:“凭那个打不死的校长,什么东西,敢开除赵子曰,赵铁牛,笑话!”
  莫大年的一团高兴象撞在石头上的鸡蛋,拍叉的一声,完了!他呆呆的看着赵子曰,脸上的热度一秒钟一秒钟的增高,烧的白眼珠都红了。忽然一语未发扭身便往外走。“老莫,别走!”赵子曰随着莫大年往外看了一眼,由莫大年开开的门缝,看见远远往外走着一个人:弯弯的腰,细碎的脚步,好象是李景纯。“他又作什么来了?”“啊?”莫大年回头看着赵子曰。
  “没什么,老莫!”
  “再见,老赵!”
 
 
 
 
 
第五
  “子曰兄:
  何等的光荣啊!你捆校长,我写了五十多张骂校长的新诗。我们都被革除了,虽败犹荣呀!同乡中能有几个作这样‘赤色’的事,恐怕只有你我吧!
  惭愧不能到医院去看你,乡亲!因为今晚上天津入神易大学。学哲学而不明白《周易》,如同打校长而不捆起来一样不彻底呀!这是我入神易大学的原因。
  盼望你的伤痕早些好了,能到天津去找我!
  不必气馁,名正大学不要咱们,别的大学去念!别的大学也不收咱们,拉倒!哈哈!勇敢的乡亲,天津三不管见!你的诗友,
  周少濂。”
  念完这封信,赵子曰心中痛快多了!到底是诗人的量宽呀!本来吗,念书和不念书有什么要紧,太爷不玩啦!对!找老周去!天津玩玩去!
  把老莫也得罪了,这是怎会说的!少濂的信早到一会儿,也不至于叫老莫撅着嘴走哇!真他妈的,我的心眼怎那么窄呢!……
  赵子曰身上的伤痕慢慢的好了。除了有时候精神不振作还由理想上觉得有些疼痛以外,在实际上伤疤被新的嫩肉顶得一阵阵痒的钻心,比疼痛的难过多了几分讨厌。医生准他到院中活动活动,他喜欢的象久旱逢甘雨的小蜗牛,伸着小犄角满院里溜达。喜欢之外,他心中还藏着一点甜蜜的希望;这点希望叫他的眼珠钉在女部病房那边,比张天师从照妖镜中看九尾仙狐还恳切细心。那边的门响,那边的笑声,那边的咳嗽,对于他都象很大的用意。楼廊上东来西去一个一个头蒙白纱,身穿白衣的看护妇们,小白蝴蝶儿似的飞来飞去:“都是看护妇,没用!——也别说,看护妇也有漂亮的呀!可是——”
  一天过去了,只看见些看护妇。
  第二天,北风从没出太阳就疯牛似的吼起来。看护妇警告他不要到院中去。他气极了:“婚姻到底是天定呀!万一她明天出院,今天又不准我到院子里去,你看,这不是坐失其机吗!风啊!设若这里有个风神,风神根本不是个好东西!设若风是大气的激荡,为什么单在今天激荡!”
  他咒骂了一阵,风嬉皮笑脸的刮得更有筋骨了。他无法,只好躺在床上把朋友们送来的小说拿起看。越看越生气:一群群的黑字在眼前乱跳,一群过去,又是一群,全是一样的黑,连一个白净好看的也没有。他把小说用力往地上一摔,过去踏了两脚,把心中的怒气略解了万万分之一。然后背着手,鼓着胸,撅着嘴,在屋中乱走。有时候立在窗前往外看:院中那株老树摇着秃脑袋一个劲儿的乱动:“妹妹的!把你连根刨出来!叫你气我!”
  他于无可奈何之中,只好再躺在床上想哲学问题。他的哲学与乱想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酒要是补脑养身的,妇女便是满足性欲的东西。酒与妇女便是维持生活的两大要素!对!娶媳妇喝酒,喝酒娶媳妇;有工夫再出些锋头,闹些风潮,挣些名誉。对!内而酒与妇人,外而风潮与名誉,一部人生哲学!……”
  把哲学问题想的无可再想,他又想到实际上来:“欧阳天风能帮助我,可是相隔咫尺还要什么传书递简的红娘吗?老李的人不错,可是他与她?哼!……有主意了!”他从床上跳起来,用他小棒槌似的食指按了三下电铃。这一按电铃叫他觉出物质享受的荣耀,虽然他的哲学思想有时候是反对物质文明的。
  “赵先生!”看护妇好象小鬼似的被电铃拘到,敬候赵子曰的神言法旨。
  “你忙不忙?”赵子曰笑着问。
  “有什么事?”
  “我要知道一件事,你能给我打听打听不能?”“什么事,赵先生?”看护妇脸上挂着冬夏常青的笑容,和善恳切的问。
  “你要能给我办的好,我给你两块钱的小账,酒钱,——报酬!”赵子曰一时想不起恰当的名词来。
  “医院没有这个规矩,先生。”
  “不管有没有,你落两块钱不好!”
  “到底什么事,先生?”
  “他是——你——你给打听打听女部病房有位王灵石女士,她住在第几号,得的是什么病,和病势如何。行不行?”“这不难,我去看一看诊查簿就知道了。”看护妇笑着走出去。
  赵子曰倒疑惑了:“怎么看护妇这么开通!一个男人问一个女人的病势,难道是正大光明的事?或者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看护妇们作惯了红娘的勾引事业?奇怪!男女间的关系永远是秘密的,男女到一处,除了我和她,不是永远作臭而不可闻的事吗?医院自然是西洋办法,可是洋人男女之间是否可以随便呢?”他后悔了,他那个“孔教打底,西法恋爱镶边”的小心房一上一下的跳动起来:“傻老!我为什么叫看护妇知道了我的秘密呢!傻!可是她一点奇惊的样子没有,或者她用另一种眼光看这种事?——哼,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她为那两块钱!”
  “赵先生!”不大的工夫看护妇便回来了:“王女士住第七号房,她害的是妇女们常犯的血脉上的病。现在已经快好了。”
  她一说就往外走,毫没注意赵子曰的脸色举动。“你回来!给你,这是你的两块钱!”
  “不算什么,先生!”她笑着摆了摆手:“医院中没有这个规矩。”
  赵子曰坐在床上想了半天,想不出道理来。不要小账,不以男女的事为新奇。不用说,这个看护妇的干爸爸是洋人!
  他想不透这个看护妇的心理,于是只好不想。他以为天下的事全有两方面:想得透的与想不透的。这想不透的一方面是根本不用想,有人要是非钻牛犄角死想不可,他一定是傻蛋!赵子曰决不愿作傻蛋。于是他把理想丢开,又看到事实上来:
  “我以她是受了伤,怎么又是血脉病呢?李景纯这小子不告诉我,他与她,一定,没有好事!好,你李景纯等赵先生的!不叫你们的脑袋一齐掉下来,才怪!……”
 
 
 
 
 
第六
  赵子曰的伤痕养好,出了医院。他一步一回头的往女部病房那边看,可怜,咫尺天涯,只是看不见王女士的倩影。他走到渐渐看不清医院的红楼了,叹了一口气,开始把心神的注意由王女士移到欧阳天风身上去。跟着,把脑中印着那个“她”撕得粉碎,一心的快回公寓去见——“他”!
  他进了公寓,李顺笑脸相迎的问他身上大好了没有,医院中伺候的周到不周到。赵子曰心中有一星半点的感激李顺的诚恳,可是身分所在,还不便于和仆人谈心,于是哼儿哈儿的虚伪支应了几句。李顺开了第三号的屋门,撢擦尘土,又忙看去拿开水泡茶。子曰进屋里四围一看,屋中冷飕飕的惨淡了许多,好象城隍爷出巡后的城隍庙那么冷落无神。他不觉的叹了一口气。
  “欧阳先生呢?”赵子曰问。
  “和武先生出去了。”李顺回答:“大概回来的快!”赵子曰抓耳挠腮的在屋等着。忽然院中象武端咳嗽。推开屋门一看,果然欧阳天风和武端正肩靠着肩往南屋走。
  “我说——”赵子曰喜欢的跳起多高,嚷着:“我说——”
  “哈哈!老赵!你可回来了!倒没得破伤风死了!”欧阳天风一片被风吹落的花瓣似的扑过赵子曰来,两个人亲热的拉住手。赵子曰不知道哭好还是笑好,只觉得欧阳天风的俏皮话比李顺的庸俗而诚恳的问好,好听得不只十万倍。
  他又向武端握手,武端从洋服的裤袋中把手伸出,轻轻的向赵子曰的手指上一挨,然后在他的黄肿脸上似是而非的画了一条笑纹。
  “进来!老赵!告诉我们你在医院都吃什么好东西来着!”欧阳天风把赵子曰拉进屋里去。
  “吃好东西?你不打听打听你老大哥受的苦处!”赵子曰和欧阳天风象两只小猫,你用小尾巴抽我一下,我把小耳朵触着你的小鼻子,那样天真烂熳的斗弄着。
  “先别拌嘴,”武端说:“老赵,你猜怎么着?我有秘密告诉你!”
  “走!上饭馆去说!上金来凤喝点老‘窨陈’,怎么样?”赵子曰问。
  “你才出医院,我给你压惊接风,欧阳作陪!”武端说:“你猜怎么着?听我的秘密,就算赏脸赐光,酒饭倒是小事!”“不论谁花钱吧,咱欧阳破着老肚吃你们个落花流水,自己朋友!”欧阳天风这样一说,赵子曰和武端脸上都挂上一层金光,非在欧阳面前显些阔气亲热不可。
  武端披上大氅,赵子曰换了一件马褂,三个人乌烟瘴气的到了金来凤羊肉馆。
  “赵先生,武先生,欧阳先生!”金来凤掌柜的含笑招待他们:“赵先生,怎么十几天没来?又打着白旗上总统府了吧?这一回打了总统几个脖儿拐?”
  赵子曰笑而不答,心中暗暗欣赏掌柜的说话有分寸。
  掌柜的领着他们三位往雅座走,三位仰着脸谈笑,连散座上的人们看也不看。好象是吃一碗羊杂碎,喝二两白干的人们是没有吃饭馆的资格似的。
  进了雅座,赵子曰老大哥似的命令着他们:“欧阳!你点菜!老武!告诉我你的秘密!”
  “老赵!这可是关于你的事,你听了不生气?”武端问。“不生气!有涵养!”
  “你猜怎么着?”武端低声的说:“王女士已经把像片给了张教授!那个像片在那里照的我都知道,廊房头条光容像馆!六寸半身是四块半钱一打,她洗了半打!这个消息有价值没有?老赵!”
  赵子曰没言语。
  “老武!”欧阳天风点好了菜,把全副精神移到这个秘密圈里来:“你的消息是千真万确!所不好办的,是我们不敢惹张教授!”
  “你把单多数说清楚了!”赵子曰说:“是‘我’还是‘我们’不敢惹姓张的?我老赵凭这两个拳头,那怕姓张的是三头六臂九条尾巴,我一概不论!为一个女人本值不得拿刀动杖,我要赌这口气!况且姓张的是王女士的老师,我要替社会杀了这种败伦伤俗的狗。”
  “老赵原谅我!我说的是‘我’不敢惹张教授!可是你真有心斗气,我愿意暗地帮助你!”
  “哼!”
  “其实,你猜怎么着?张教授也不过是卖酸枣儿出身,又有什么不好斗!”武端说。
  “我并不是说张教授的势力一定比咱们大,我说的是他的精明鬼道不好斗!”欧阳天风向武端说,然后又对赵子曰说:“据我看,我们还是斗智不斗力。”
  “什么意思?”赵子曰问。
  “你先告诉我,你还愿意回学校不呢?”
  “书念腻了,回学校不回没什么关系!”
  “自然本着良心不念书了,谁也拦不住你;可是别人怎样批评你呢?”欧阳天风笑着说:“难道人们不说:‘喝!赵子曰堂堂学生会的主席,被学校革除之后避猫鼠似的忍了气啦!’老赵,凭这样两句话,你几年造成的名誉,岂不一旦扫地!”“那么我得运动回校?”赵子曰的精神振作起好多,“放下书本到社会上去服务”的决定,又根本发生了摇动。“自然!回校以后,不想念书,再光明正大的告退。告退的时候,叫校长在你屁股后头行三鞠躬礼,全体职教员送出大门呼三声‘赵子曰万岁’!”
  “你猜怎么着?”武端的心史又翻开了一页:“商业大学的周校长在礼堂上给学生们行三跪九叩首礼,这是前三个月的事,我亲眼看见的!三跪九叩!”
  酒菜上来了,三个人暂时把精神迁到炸春卷,烧羊尾上面去。杯碟匙筯相触与唇齿舌喉互动之声,渐次声势浩大。没话的不想说,有话的不能说,因发音的机官大部分都被食物塞得“此路不通!”
  “你听着,”吃了老大半天,欧阳天风决意牺牲,把一口炸春卷贴在腮的内部,舌头有了一点翻腾的空隙:“我告诉你,现在同学们的情形,你就明白你与学校风潮的关系了:现在五百多同学,大约着说分成三百二十七党。有主张拥护校长的,有主张拥戴张教授的,有主张组织校务委员会的,有主张把校产变卖大家分钱一散的……一时说不尽。”他缓了一口气,把贴在腮部的炸春卷揭下来咽下去。“主要原因是缺乏有势力的领袖,缺乏象你,老赵,这样有势力,能干,名望的领袖!所以现在你要是打起精神干,我管保同学们象共和国体下的国民又见着真龙天子一样的欢迎你,服从你!——”“老赵,你猜怎么着?”武端先把末一块炸春卷夹在自己碟子里,然后这样说:“听说德国还是要复辟,真的!”“那么,”欧阳天风接着说:“你要是有心回校,当然成功。因为凭你的力量使校长复职,校长能不把开除你的牌示撤销吗!回校以后,再告退不念了,校长能不在你屁股后头鞠三躬吗!——”
  “可是,我打了校长,现在又欢迎他复职,不是叫人看着自相矛盾吗?”赵子曰在医院中养成哲学化的脑子,到如今,酒已喝了不少,还会这样起玄妙的作用;到底住医院有好处,他自己也这么承认!
  “那不是此一时,彼一时吗!不是你要利用机会打倒张教授夺回王女士吗!这不过是一种手段,谁又真心去捧老校长呢!”
  “怎么?”
  “你看,捧校长便是打倒张教授,打倒张教授便是夺回王女士!现在咱们设法去偷王女士给张教授的像片,”欧阳天风说着,看了武端一眼。“偷出来之后,在开全体学生会议的时候当众宣布他们的秘密。这样,拥张的同学是不是当时便得倒戈?是!一定!同时,拥护校长的自然增加了势力。然后我们在报纸上再登他几段关于张教授的艳史,叫他名誉扫地,再也不能在教育界吃饭。他没有事作,当然挣不到钱;没有钱还能作风流的事?自然谁也知道,不用我说,金钱是恋爱场中的柱顶石;没钱而想讲爱情,和没眼睛想看花儿一样无望!那么,你乘这个机会,破两顷地,老赵,你呀,哈哈,大喜啦!王女士便成了赵太太啦!”
  “可是,”赵子曰心里已乐得痒痒的难过,可是依旧板着面孔的问:“这么一办,王女士的名誉岂不也跟着受影响?”“没关系!”
  “怎么?”
  “我们一共有多少同学?”
  “五百多。”
  “五百五十七个。比上学期多二十三个。”武端说。“其中有多少女的?”欧阳天风问。
  “十个,有一个是瘸子。”武端替赵子曰回答。“完啦!女的还不过百分之二,换句话说,一个女子的价值等于五十个男人。所以男女的风流事被揭破之后,永远是男的背着罪名,女的没事;而且越这样吵嚷,女的名誉越大,越吃香!你明白这个?我的小铁牛!”
  “干!”赵子曰乐的不知说什么好,一连气说了十二个(武端记的清楚。)“干!”
  赵子曰遍访天台公寓的朋友,握手,点头,交换烟卷,人人觉得天台公寓的灵魂失而复得!在他住医院那几天,他们叉麻雀甚至于不出“清三翻”;烧酒喝多了,只管呕吐,会想不起乱打一阵发酒疯。赵子曰回来了!可回来了!头一次坐下打牌就出了十五个贯和,头一次喝酒就有四个打破了鼻子的!痛快!高兴!赵子曰回来又把生命的真意带回来了!吃酒,打牌,听秘密,计划风潮的进行,唱二簧,拉胡琴,打架,骂李顺——全有生气!赵子曰忙的头昏眼晕,夜间连把棉裤脱下来再睡的工夫也没有,早晨起来连漱口的工夫也没有,可是他觉得嘴里更清爽!姓王的告诉他的新闻,他告诉姓张的,姓张的告诉他的消息,他又告诉给姓蔡的;所没有的说,坐在一块讲烟卷的好歹;讲完烟卷,再没的说,造个谣言!
  他早晨起来遇上心气清明,也从小玻璃窗中向李景纯屋里望一望,然而:“老李这小子和王女士有一腿,该杀!”
  况且自从他由医院出来,朋友们总伸着大拇指称他为“志士”、“英雄”。只有李景纯淡而不厌的未曾夸奖过他一句。在新社会里有两大势力:军阀与学生。军阀是除了不打外国人,见着谁也值三皮带。学生是除了不打军阀,见着谁也值一手杖。于是这两大势力并进齐驱,叫老百姓们见识一些“新武化主义”。不打外国人的军阀要是不欺侮平民,他根本不够当军阀的资格。不打军阀的学生要不打校长教员,也算不了有志气的青年。只有李景纯不夸奖赵子曰的武功,哼!只有李景纯是个不懂新潮流的废物!
  至于赵子曰打了校长,而军阀又打了赵子曰?这个问题赵子曰没有思想过,也值不得一想!
  光阴随着冬日的风沙飞过去了,匆匆已是阴历新年。赵子曰终日奔忙,屋里的月份牌从入医院以后就没往下撕。可是街上的爆竹一声声的响,叫他无法不承认是到了新年,公寓中的朋友一个个满脸喜气的回家去过年,只剩下了赵子曰,欧阳天风,和李景纯。赵子曰是起下誓,不再吃他那个小脚媳妇捏的饺子,并不是他与饺子有仇,是恨那个饺子制造者;他对于这个举动有个很好的名词来表示:“抵制家货!”欧阳天风呢,一来是无家可归,二来是新年在京正好打牌多挣一些钱。李景纯是得了他母亲的信不愿他冬寒时冷的往家跑,他自己也愿意乘着年假多念一些书;他们母子彼此明白,亲爱,所以他们母子决定不在新年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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