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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天赐传

_3 老舍(当代)
  爸的病始终没好利落,好几天,歹几天;他自己向来不会留神,稍好一点他便想吃 口硬的,吃了便又不舒服。他不想恢复福隆了,没那个精神;那两个买卖,他也不大经 心,他得恢复他的马虎,这可是另一种马虎,一种不能不承认自己的衰老的马虎。这种 马虎是会杀人的。
  天赐十九,爸七十。天赐愿给爸办整寿,他有了会写会画的朋友,他得征求寿文寿 诗寿图,以减少爸的商人气,而增高自己的名士身分。爸打不起精神干这个,可是也不 便十分拦阻,这是儿子的孝心。他已给儿子还了不少的账——连狄二爷那把扇子开来账 条——爽性叫儿子再露一手。他还那些账的时候,不能不叨唠几阵,可是同时心中也明 白,儿子不是为吃喝嫖赌花了,是为制衣服买东西,虽然那些破东西没有一样看上眼的。 他想开了,儿子本是花钱的玩艺,不叫他这么花,他会那么花。他看不起云社那群“软 土匪”,可是他们也有用处:商会办不动的事,他们能办,他们见县官比见朋友还容易。 儿子不和他们打拉拢,很好;能和他们瞎混,也好。这年头作买卖不是都得结交软土匪 与官场么?
  随儿子的便吧,他管不了许多。天赐的婚事倒是常在他心里,他怕儿子被云 社那群人吃了去,真要娶个官宦人家的小姐来,那才糟。他自己吃过了亏。他自己年轻 的时候,也是迷着心,而老太太的娘家父亲爱上他的和气与财力,非让他作女婿不可。 他一辈子没翻过身来。他并不恨老伴儿,可是想起来不免还有惧意。结婚最保险的办法 是女的比男的穷,身份低;驸马爷至多会唱四郎探母!是的,他得赶紧替天赐张罗着, 趁着自己还有口气。先办寿,后办婚事,花吧,反正自己还有多少年的活头?福隆都烧 了,身子落在井里,耳朵还能挂得住?天赐比妈妈又厉害了,先排练虎爷:“虎爷,有 人来找我,你站在屏风门外喊‘回事’,明白不?等我答了声,你再向外喊,‘请’。 然后拿着客人的名片,举得和耳朵一边齐,你,在前面,叫客人跟着,不要慌,慢慢的 走,眼看着地,会不?来,练习一个!”
  虎爷想了想:“咱哥俩说开了,我不会;就是会,我也不来这套,明白不?你要是 不要我的话,吹!我不会耍猴儿玩。告诉你,你那头一对哗啷棒是我给你买的,不是揭 根子,我懂得交情。我就是不干这路钩套圈,明白不?”
  天赐的脸都气绿了。可是没法对付虎爷,虎爷到底是他最老的朋友。他也没有辞去 虎爷的能力;虎爷要是想揍他一顿,还真就揍。云社的人们是不讲打架的。天赐把这口 气咽了,过了一会儿反觉得自己很有涵养。同时云社的人都很夸奖他,他们决定下次集 会讨论牛老者的寿文问题。他们非常的热心,愿把次好的字画陈设借给他用,给他出主 意,替他去跑腿。他们就是喜欢别人按照他们的排场办事,他们赔上俩钱也愿意;赚几 个更好。他们可是暗示给他,到办寿那天他们不能去贺寿;和些商人混在一处是破例的 事,他们不肯破这个例。他们可以在正日子的前一天来,假如天赐愿意给预备几桌精细 酒饭的话。天赐觉得这是一种优遇,不是污辱。他希望女眷也能来,目的是在文瑛。假 如文瑛肯来,他与她的关系就能更亲密一些。他确信这是个好机会。他可是不敢去明说 ;私下里写个短笺更多危险。他先求她画张牡丹,再说别的。他不敢猛进,仿佛更明白 了什么是愁与西厢记。
  爸的寿日的前三天,爸的精神很好,叫纪妈作了点汤面,吃完,想到铺中看看,刚要走,来了个伙计,告诉他:“源成银号倒了。”
  “什么?”爸的眼直了。
  “源成倒了。”
  爸没说出第二句话,就瘫在那里。
  天赐慌了,忙叫虎爷帮着把爸抬到床上,而后去请医生。医生没给开方,告诉他预 备后事。
  爸就那么昏昏迷迷,挺在床上,呼吸很慢可是很粗,白胡子一起一落,没有别的动作。
  爸不信服银行,他的钱全交在源成,一个山西人的老买卖。自从广东的“稻香村” 顶了山西人的干果店,浙江人也顶了山西人的银号。可是源成没倒;几次要倒,都是谣 言;牛老者没有信过一回这种谣言:“源成要是倒了,就没了天下!”他笑着说。他不 信那些新事儿,什么保火险,买保险箱,他都不干。他只信源成,源成在他年轻的时候 已经是老买卖;况且源成确能使他信靠,交钱支钱,开个汇票,信个三千五千,全没错 儿,而且话到钱来,没有银行那些罗哩罗嗦。源成真倒了,没了天下!他什么也不知道 了。他的俩买卖能不赔不赚的维持;源成拿着他的命。
  天赐想不到这些,他着急,可是还迷着心作那个官样的寿日。他只信医生一半话, 还希望爸会起来,仍然作七十整寿。他看着爸,爸睁了几次眼,都没说出什么又闭上了。 爸的手已不能动。到了半夜,他开始怕起来,爸的呼吸更困难了,眼睛已不再睁开。他 又看到了死,死又使他清醒过来:“虎爷,爸不好!”他的泪随着下来。他希望爸—— 象妈那样——跟他说几句话。爸一辈子没说过什么漂亮的,可是爸可爱,爸是真爱他。哪怕胡说几句话呢,他愿听听爸的最后的声音。死时而一语不发比死还难堪,爸不是还 有点呼吸么?
  他不由的叫出来:“爸!爸!”爸连眼也不睁!“爸!你说一句!”爸不 语!他觉到许多地方对不住爸,他不应当看不起爸;爸要死,而他无从跟爸说他的过错! 爸真底是可爱的。纪妈和虎爷主张给爸穿寿衣,以免死后倒动。他不肯,他不肯那样狠 心拿活人当作死人待,爸还有气儿呢。可是他扭不过他们去,寿衣找出来,刚穿上褂子,爸已不再呼吸。他放声的哭起来。妈死的时候没使他这样伤心,并不是爸的身分与智慧 比妈高,不是;爸可爱,不管他是商人还是强盗。怎办呢?他没主意,他想坐在爸的身 旁看着,看到永远;或是去睡觉。他不能去睡。他必须出主意,妈死的时候有爸操持一 切;现在,爸也找了妈去,只剩下他自己。他知道这个,可是没办法。虎爷,虎爷是他 的老友,他要求虎爷。虎爷没放声哭,可是泪始终没干,头上出着冷汗。虎爷从十二岁 就跟着爸。爸死,虎爷把以前的委屈都想起来,况且以后他没了家——牛家就是他的家。
  虎爷出了主意,先到铺子取点钱,然后通知亲戚。天赐怕那群亲戚,但是没法不通知。对于取钱,他想争取一些,这场丧事必须办得体面,象预定的办寿那样体面,这才 足以对得起爸,爸的钱还给爸用。
  虎爷一清早就出去了,先去取钱。只取来二百!他和铺子里打听明白了:铺子有“ 账”:人家欠铺子,铺子也欠人家,作买卖本是一种活动周转。爸死了,欠人家的债得还,而账本上人家欠铺子的未必能要进来。这么一翻身,两个铺子所有的货、钱,未必 够还债的。源成是倒了,存的钱已连根烂,而且没地方再周转去。两个买卖都得倒。天 赐傻了,他不懂买卖,他以为买卖就是平地挖钱。怎么他也没想到买卖会要倒。他更觉 得爸不应死,可是已经死了!他想到云社那群朋友,他们必定有主意,他至少还有两所 房屋。房子可以不要,爸的丧事必须办得风光,只有这个可以补上一点孝心,等爸入了 土不就太晚了么?他嘱咐虎爷去请亲友,也请几位云社的人,主要的是狄文善。他似乎 很有把握了,有云社的朋友来,亲戚们便不敢闹,朋友们是随便可以见知县的。朋友们 来必定会指着两所房弄些钱来,他必须为父亲花一两千。虎爷跑了一天。晚间,天赐希 望来几个人;没个人影。第二天,铺子来了几个人,慌忙着又走了,只留下两个学徒帮 忙。天赐等着近亲来到好入殓;没个人影。寿木是早已预备下的,爸自己看的木料。没 人来,只好按时入了殓,连虎爷也哭放了声。
  接三,除了铺中来了几位,还有两三家远亲。别人都没到。
  源成倒了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跟着就是牛老者死的消息。谁肯来吊丧呢?云社的 人本和天赐没关系,他们提拔天赐,因为他好玩,而且知道他有钱。现在他的钱没了, 还理他作甚?他们不提“钱”这个字,可是关于钱的消息比谁也灵通。近亲更不用提, 对于钱的来去比人的生死更关心多多了。他们都知道了,何必再来烧纸吊孝,白费些钱? 他们等着呢,等天赐卖房时再说,他自要敢卖房,他们就有个阵式给他瞧。他如不卖, 他们会叫他卖。他们钉着那两所房;死几个牛老者也没大关系,他们才不来白赔眼泪。
  送三的时节,天赐哭得死去活来,冷清清的只有他一人穿着重孝,虎爷落着泪搀扶 着他。几个伙计腰中围了孝带,手中拿着长香。和尚在空静的街上打着乐器,打得极快。 后面跟着几个看热闹的孩子。送三回来,虎爷已熬了两夜,倒在条凳上就睡去。两个学 徒和纪妈虎太太商议好分着前后夜。灵前跳着点烛光,天赐坐在一旁,眼哭得干巴巴的 疼。他都明白了:钱是一切,这整个的文化都站在它的上面。全是买卖人,连云社的那 群算上,全是买卖人,全是投机,全是互相敷衍,欺弄,诈骗。他不应当看不起爸,爸 是对的,况且爸还慈善呢,至少是对于他。他不恨任何人了,只恨他自己,他自己没有 本事,没有能力,他仗着爸的钱去瞎扯淡,他不知将来怎样,没主意。小小的个人,已 经看到两次死,死是总账。他想起妈妈,和那颗小印。妈妈嘱咐他作官,爸临死什么也 没说,他到底去干什么呢?干什么不都得死么?他不再想了,死是总账。他就那么坐着 打开了盹儿。他看见过去的事和爸,迷迷忽忽的。猛一点头,他醒了,爸在棺材里,他 在棺材外,都象梦。和尚又回来念经,他继续打盹,可是不能再迷忽的看见什么。
  出殡依然冷落,没有几个人。爸挣了一辈子钱,妈妈的殡反倒那么风光!他已哭不出,只和虎爷一边走,一边落着泪。走到狄家门口,文善文瑛都在门口站着呢,就那么 站着,没有任何表示。文瑛设若躲进去,也还算有情。她不动,正和街上看殡的人一样 冷静,她似乎绝不认识天赐。他认识了自己:“天赐,你什么也没有,除了爸那几个钱 ;现在钱完了,你什么也不是!”
  出了城,“杠”走得非常的快。爸和妈并了骨。他的泪又来了,爸和妈全永远埋在 这里,只有那个坟头是他们曾经活过几十年的标记,象两个种子深深埋在地下,只等腐 烂!
  他捉不到什么,什么都是坟地样的空虚。
  他怕回家,那个空家。但是必须回去,家到底是个着落。可是,不久这个着落也得 失去!他和虎爷回来,虎爷是他唯一的朋友。虎爷不会作诗,没有排场,不懂什么,可 是有一颗红的心。
  铺中掌事的等着他呢,买卖是收与不收,听他一句话。收呢,马上报案;不收呢, 他得有办法;他如能周转钱去便可以不收。他没有那个能力,也没心程作买卖。收!
  家中怎办呢?他独自带着虎爷与纪妈过日子么?吃什么呢?房必须出手。卖去大的,再买所小的。纪妈得回家,虽然极舍不得她。平日和纪妈并没怎样的好感,现在可舍不 得她,她是他的乳娘,自幼把他看大。前途是暗淡的,他想捉住过去的甜蜜,他爱老朋 友。
  但是纪妈得走,没法子。他亲自送她到城外,给她雇上驴;走出老远她还在驴上掩 着脸哭呢。他不能放走虎爷,虎爷也不想走。“不怕,不怕!”虎爷红着眼皮说:“咱 们有法子,不怕!”
  决定卖房子,房子就分外的可爱,没有一个犄角儿没有可纪念的事儿的,他闭着眼 摸也会摸不错任何东西,它们都有历史,都可爱。
  可是房契在哪儿呢?虎爷不知道,天赐不晓得。虎爷知道牛太太活着的时候,是在 她手里,她死后,谁知道牛老者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呢?虎爷到铺子去问,大家都笑起 来,铺子岂是存房契的地方?他回来,和天赐翻箱倒柜的找,找不到。爸是马虎人。
  “虎爷,”天赐在爸死后头一次笑:“我看出来了,大概就是这点家具准是咱们的,别的全糟了!”
  “不能,”虎爷仿佛是有把握,“不能!契纸一定在家呢,慢慢的找!”
  什么地方都找到了,没影儿。天赐好象觉得这怪好玩了:“别是叫老鼠拉去了吧?”
  虎爷没说什么。
  买卖报了歇业,连福隆的地皮卖出去,仅够还账的。过了个把月,消息传到天赐的 耳中,房契是在铺子掌事的手里,爸交给他的。他已经跑了,用契纸押了三千块钱。房 契还在云城,没有三千块钱赎可是回不来。天赐得马上搬家,人家要房住。
  天赐反倒笑了:“虎爷,我说什么来着?别的少说,咱们找房吧。”
  虎爷以为天赐的嘴不吉祥,但是事实真是这样,他也只好拿出笑脸来:“不怕,咱 们把东西卖巴卖巴,租个小房,再想办法,活人还能饿死?”
  天赐虽不能高兴,也不太悲观,开始写小纸签,该卖的都贴上,没签的是留下来的。
  狄二爷卖给他的那把扇子也贴上了小纸条!爸的衣服,他舍不得,“虎爷,我仿佛觉得 这些衣服还有热气呢,不能卖!”
  “你是玩呢,还是干真事呢?”虎爷问。
  天赐没回答出来。
  待了半天,虎爷想起来了:“你是爱玩;想当初你抓周的时候,抓的是哗啷棒。”
  二十三隐士卖梨
  正在整理东西,有人来找虎爷,说他的老丈母娘在城外等着他呢,有很要紧的事。 虎爷走了,天赐独自看看这个,动动那个,信手的贴小签儿。
  进来一伙人,雷公奶奶领头。天赐一看见她就木住了,好象虾蟆见了蛇。一个男人 把月牙太太困在后院,另一个男人把天赐拉到门口:“看着我们搬东西,一出声或是一 动,你看这个!”袖口中露出个刀子尖,在天赐的胁部比画了一下。门口放着辆敞车。
  天赐不敢动,呆呆的看着男女们往外搬运东西,搬得很快。雷公奶奶撅着尖嘴,仰 着头,一趟一趟的搬,很有仙气,看着看着,天赐感到了趣味,他欣赏他们给他的地位 ——大家好象都是他的仆人,而他监督着他们给搬家呢,他的身分很高。虽然刀子始终 没离开他的身旁,可是他觉得他须及时的享受,他微笑着,有时还帮句嘴儿:“掉地上 一把扇子,老太太。”他惹不起他们,可是他会想象着乐观。
  人多好作事,不到一顿饭的工夫,细软的东西和好搬的小件已装满了车。袖里藏刀 的那位很客气的代表大家对他说:“大件的木器给你留着,咱们是亲戚,不能赶尽杀绝, 是不是?再见吧!”
  天赐以为这种客气几乎可以媲美云社的人们,他也不能失礼:“谢谢诸位!要是愿 意的话,再拉一趟吧!”
  “那就不必了,大家都很忙,没那个工夫,再见。”大家依依不舍的分了手。
  桌子大柜,箱子什么的都留在原处;柜中箱中可是都空了。椅子一把没留。墙根上 落下一把扇子——狄二爷卖给他的那把。天赐拾起扇儿,心中茫然。月牙太太从后院跑 来,厨房并没动,只搬走了两口袋面。天赐不愁,也不生气,低着头在屋中走溜,一点 主意与思想都没有。
  虎爷回来可楞了:“调虎离山计!哪儿有什么老丈母娘呀!你就老老实实的看着他 们抢?”
  天赐觉得“调虎离山”用的十分恰当:“不老实着怎办呢?肋条上有把刀子!”
  虎爷又开始点东西,看看有多少木器;再说,堆房里还有些零七八碎呢。天赐拦住 了虎爷:“虎爷,歇歇吧,怎知道他们不再回来拉木器呢?”
  “敢!再来?人命!”虎爷气得脸都紫了。
  “那才合不着。好腻烦,睡会儿去!”天赐上了西屋,床上的被褥已经搬了走,他 就那么躺下去。
  虎爷虽然不怕出人命,可是也不敢找雷公奶奶们去,她们是牛家的本族,他怎能够管。他只好马上把木器们挫出去,能卖多少钱卖多少,别等他们真再回来。厨房的东西 留下一部分,还留下床和两只箱子,其余的全卖。他上街去找旧货贩子,叫虎太太锁上 大门,非等他回来不开。
  那么些东西只卖了一百五十多块钱,还是三家合股买的,云城好象要穷干了。虎爷 准记得那张条案是三十多块买的,可是人家说得好:“现在谁要这种老沈货呀?谁花三 十多买一张桌子呀?东西是好哇,可是得在手里压着,一辈子未必有个买主。你这是老 人家了!”这末一句称赞使虎爷落了泪。老人家了!虎爷狠了心,卖;总比又被人家抢 了去强,虽然这比被抢也差不了许多。
  有了这点钱,天赐又有主意,他计划着,想象着,比如他和虎爷开个小铺子,或是 一同上上海,主意太多了,他也说不上哪个较比的好。这么乱想使他快活;他看着妈妈 的箱子与爸的床被人抬走本想要哭。虎爷不撒手钱,并且告诉天赐少瞎扯淡。虎爷有主 意,他先去租三间房,然后再讲别的。叫月牙太太把钱票给他缝在小褂的里面,他出去 找房。天赐党到虎爷的能干,好吧,随他办吧;有人办事就好,他自己只会想象。
  房租好,虎爷买了两把椅子,因为椅子都被人抢去。桌子就用板子支搭,用不着买。
  厨房的东西一点不缺,搬过去马上可以作饭。就剩了搬运。天赐的脸白起来,泪在眼中转;这真得离开家了!就剩了那么点点东西!他舍不得那两株海棠,舍不得那个后院— —练镖耍刀的宝地!不能白天搬,妈妈活着肯白天搬家而只搬着两只空箱与一些碎煤么? 妈妈是可爱的,那些规矩是可爱的,妈若是活着,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不会!就是爸活着也不能这么四大皆空。他曾反抗妈,轻看爸;如今,他自己就是这样!他不许虎爷白 天搬运,等太阳落了再说,反正东西不多。他不怕别的,还不怕云社的人看见么?
  虎爷不听这一套。“你不用管好了,我们俩搬;你看看门横是行了吧?”
  天赐独自看守大门,不能再闹玄虚了,这是真事!他恨他自己,什么本事也没有, 连点力气都没有,到底是干什么的呢?只会玩,只会花钱,只懂得一点排场,当得了什 么呢?他应当受苦,他没的怨。
  不大会儿虎爷夫妇已把东西运完,看房的也来到,该走了。天赐不肯迈那个门坎, 这一步便把他的过去与将来切开,他知道。十九年的生活舒适饱暖,门坎的外边是另一 个世界。他不肯哭,可是泪不由的落下来。他瘫软在那里。虎爷也红了眼圈,一把扯住 天赐,连拉连扯的走了出去。他们都不敢回头,门洞中两块石墩有什么样的黑点都清清 楚楚的在他们心里。
  虎爷租的三间屋是西房,院中大小一共七家儿,孩子有三十来的个。最阔的是邮差,多数是作小买卖的,还有一家拉车的。炉子都在院里,孩子都在院里,院里似乎永没有 扫过。三间西屋的进身非常的小,要是摆上张大八仙桌便谁也不用转身。虎爷用木板支 了张长案,正合适。进身小,可是顶子高,因为没有顶棚。墙上到处画着臭虫血。天赐 住北边那间,虎爷们住南间,当中作厨房。
  天赐受不了这个。窗户上的纸满是窟窿,一个窟窿有一只或两只眼看着他,大概院 中的孩子们有一半都在这儿参观呢。“扁脑杓儿,”“还穿着孝呢,”大家观察着报告 着。
  虎爷已经很累,倒在床上睡了,好象这三间屋子非常可爱似的。天赐也倒在床上, 看着屋顶的黑木椽,椽上挂着不少尘穗。他睡不着。想到在云社的人们家里集会,作诗, 用小盅吃茶,他要惭愧死。
  虎爷醒了,出去买吃食。他们夫妇吃窝窝头,单给天赐买了三个馒头。菜就是炒咸菜。天赐看见单给他买馒头,生了气。“为什么看不起我呢?我能吃粗的!”
  “好吧,以后不再给你单买。”
  天赐放在口中一块窝窝头:“好吃;这不跟十六里铺那饼子是一样的面吗?很可以吃。”
  “吃过三天来就不这么说了,”虎爷还把馒头送在天赐的手下。“说,咱们干什么呢?”
  “咱们?”天赐又要施展天才。
  “别胡扯,说真的!”虎爷迎头下了警告。
  “真的?我没主意。”
  “咱们这儿还有一百多,作个小买卖怎样?”
  “叫我上街去吆喝?”天赐不觉的拿起馒头来。
  “我吆喝,你管账,摆个果摊子;我会上市。”“叫我在街上站着?”
  “还能在屋里?”
  “我不干!”天赐不能在街上站着卖东西:“我会写会作,我去谋事,至少当个书记。”
  “哪儿找去?”
  天赐不晓得。“要是饿死的话,我是头一个,我看出来了。”“实话!”虎爷一点 也不客气。“你是少爷,少爷就是废物,告诉你吧。”
  天赐没法儿反抗,他真是废物。他那个阶级只出小官,小商人,和小废物。他怕虎 爷生气,虎爷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把虎爷再得罪了,他大概真有饿死的危险。 他答应了,作小买卖吧,谁叫他自己没主意呢。既答应了这个,他又会思想了;他就怕 没主意,一旦有了主意——不管是谁的——他会细细的琢磨。他会设身处地的推想。自 要他走入了一条道,他便落了实;行侠作义,作诗人,当才子,卖果子,都有趣味。趣 味使他忘了排场与身分,这是玩。他想开了:老黑铺子北边就不错,那里短一个果子摊, 而且避风;赶上有暴雨,还可以把东西存在老黑那里。想起这个,便想起“蜜蜂”,应 该看看她去,她也是老朋友。
  吃过了饭,他立在屋门口看着街坊们。他觉得这群人都也有趣,他们将变成他的朋友,他也要作小买卖了。他们都没有规矩,说话声音很高,随便跟孩子瞪眼,可是也很 和气,都向他点点头,让他屋里坐,连妇女也这样。他们吃饭就在院里,高声的谈他们 自己的事:什么使出张假钱票,什么朦了个五岁的娃娃,他们都毫不羞愧的,甚至于是 得意的,说着。天赐很容易想出来:城里的都是骗子,钱多的大骗,钱少的小骗,钱是 一切。
  只有一个真人好人,据他看,纪老者。
  纪老者不骗人。他想起纪妈,她还进城来不呢?虎爷没工夫管邻人们,他忙着筹备 一切。天赐插不上手,只会出些似乎有用又似乎没用的计划,他想象着由果摊就能变成 个果局子,虎爷作掌拒,他还可以去作诗。他得把摊子整理得顶美观,有西瓜的时候得 标上红签,用魏碑的字体写上“进贡蜜瓜”。他得起个字号,“冷香斋”!诗人的果摊! 他非常的得意。
  正是四月天气,市上没有多少果子。虎爷打了两“炮”樱桃,一些萧梨,香蕉,和 青杏;配上点花纸的糖,红盒的葡萄干,也倒还象个摊子。天赐主张把青杏摆在小碟子 上,盖上菠菜叶。虎爷没那个心肠。虎爷大概的把货物摆上,天赐看不上眼。等虎爷家 去吃饭,他把筐上的竹箍扯下来,削成细签。然后从新摆弄果子,摆成塔和各种堆儿, 果子不服从命令要滚,便用竹签互相的插上,仿佛作豆细工似的。梨上还插上个红樱桃,颇为美观。虎爷回来差点气疯了:“把梨都插烂了,你是怎回事呢?你?”天赐不再管 了,偷了点钱,去买了几本小书,坐在摊后,他细心的读念,称呼自己为隐士。他是姜 太公,有朝一日必有明君来访,便作宰相。可是赶上他独自看摊子的时候,来了买主, 他很会要价,该要一毛的,他要四毛,人们不还价就拉倒,要是还一毛五就多赚着五分。 这是他从院中的邻居们学来的,他以为这很对。大家既都是骗子,作小买卖的吃了前顿 没有后顿,便更应当骗,骗得合理。爸有好多钱还想再赚,白了胡子还一天到晚计算, 何况只摆个果摊呢。高兴的时候,他很会讲话,拿出他说故事的本领,运用着想象,他 能把买果子的说得直咽唾沫,非马上吃个梨不可。他的梨治一切的病:“老太太,拿上 一堆,一堆才十五个,专压咳嗽!看这小梨,颜色是颜色,味道是味道。先尝一个,买 不买不要紧。我拉个主顾!地道北山香白梨。”老太太不为自己吃,是给孩子们买。他 登时改了口:“小孩吃这个顶好了,专消食化水。”老头儿,小伙子,大姑娘,都必吃 他的梨;他的梨连猩红热都能治。说着说着,他自己也真信了他的话,他也得吃一个, 因为觉得有点头疼。吃完一个果子,顺手打开一盒葡萄干,看着书,随便的捏着吃。赶 上他不高兴,什么都是一毛钱一堆,拿吧。遇上老黑的孩子们从这儿过,果子是可以随 便拿的。孩子们专会等虎爷不在摊上由这儿过。有时候被虎爷看见,天赐会说:“我给 他们记着账呢!”
  由孩子们的口中,他知道“蜜蜂”已出嫁,两个大男孩已在铺中帮老黑的忙。现在 这一群是后起之秀;老黑自己也不准知道自己有多少孩子了。“蜜蜂”出嫁,嫁了个纸 铺的伙计。天赐心中有点不得劲,拿了两包糖给孩子们:“给蜜蜂送去!”
  二十四狗长犄角
  在杂院中,天赐明白了许多事儿。邮差住着北屋,身分最高,不大爱理人,早晚低 着头出入,好象心中老盘算门牌的号数。几个作小买卖的是朋友;虎爷既也作买卖,所 以他们对他很亲热,彼此交换着知识,也有时候吵起来,吵完便拉倒,谁也不大记着谁。 拉车的身分最低,可是谁也不敢惹他,他喝俩钱的酒,随便可以拚命。大家对天赐显着 客气,都管他叫“先生”。他越对他们表示好感,他们越客气。他身上有股与他们不同 的味儿,仿佛是。妇女们看他在院中便不好意思赤了背。他学着说他们的话,讨论他们 的事,用他们的方法作事,用他们的推理断事;他到底是他,他们不承认他是同类。他 们的买卖方法不尽诚实,他们得意自己的狡猾,可是他们彼此之间非常的象朋友。为一 个小钱的事可以打起来;及至到了真有困难,大家不肯袖手旁观,他们有义气。他们很 脏,不安静,常打孩子。天赐看出来,这些只是因为他们没有钱,并不是天生来的脏乱。 他们都有力量,有心路,有责任心,他们那么多小孩都是宝贝,虽然常打。他不如他们, 没力量,没主意,会乱想。他们懂得的事都是和生活有密切关系的,远一点的事一概不 懂。他们是被一种什么势力给捆绑着,没工夫管闲事。手抓来的送到口中去。他可怜他 们,同时知道自己的没用。他们管他叫“先生”,是尊敬,还是嘲笑呢?他不能决定。
  他想郑重的帮助虎爷,他必须变成他们中的一个。端阳节到了,虎爷红着心作一笔 生意,除了果品,还添上粽子,连月牙太太也忙起来,她得管洗米,泡枣,煮叶,和包 粽子。买卖确是不错,天赐高兴起来,把书本放下,一天钉在摊子上。他的脸色红起来, 吃饭也很香,力量也长了。他觉出自己有了真本事。邻人们都称赞着:“先生有点劲头了!”他不爱这个“先生”,而暗喜自己长了力量。节前,东屋老田夫妇打起来,他过 去拉劝,为是试试自己的力气;被田家夫妇把他揍在底下;架打完了,他还在地上趴着 呢。
  大家都觉得对不起“先生”,而“先生”也承认了自己是“先生”。
  节下的前一天,街上异常的热闹。虎爷在太阳出来以前就由市上回来,挑着樱桃桑 葚红杏。月牙太太包了半夜的粽子。天赐也早早起来,预备赶节。满街都是买卖的味儿, 钱锈与肉味腻腻的塞住了空中。在这个空气里,天赐忘了一切,只顾得作买卖,大家怎 么玩,他会跟着起哄的。他头上出着汗,小褂解开钮,手和腕上一市八街的全是黑桑葚 的紫汁,鼻子上落着个苍蝇。他是有声有色的作着买卖,收进毛票掖在腰带上,铜子哗 啦啦的往菠箩里扔,嘴里嚼着口香蕉。稍微有点空儿,便对着壶嘴灌一气水,手叉在腰 间,扯着细嗓:“这边都贱哪,黑白桑葚来大樱桃!”他是和对过的摊子打对仗:“这 边八分,别买那一毛的,嗨!”虎爷是越忙越话少,而且常算错了账:“又他妈的多找 出二分!”天赐收过来:“那没关系,我的伙计,明儿个咱们吃Y跞猓”ィ咸L遥*准斤十六两,没错!“正在这么个工夫,他一回头,狄文瑛在摊旁站着呢。她还那么细瘦,眉弯弯的,稳重。她没向他点头,也没笑,就那么看了他一眼,不慌而很快的走开。
  天赐木在了那块,忘了他是作买卖,他恨作买卖!一声没出,扣上他三毛钱的草帽,走了。
  走了一天,到落太阳才回来。
  虎爷恨不能吃了他:“你上哪儿啦?!”
  他不出声,戴着草帽收拾东西,皱着眉头。
  第二天是节下,他告诉虎爷他歇工。
  “你歇工?我揍出你的粪来!你怎回事呀?”
  “不怎回事,作买卖没我!”
  月牙太太怕二人吵起来,“得了,帮帮忙吧,明天再歇工;不卖今天卖几儿个?! 瞧我了!”
  天赐的心软了:“好吧,就帮今个一天!”
  “你简直不是玩艺!”虎爷是真着急。
  “别说啦,走吧!”虎太太给调解着。
  过了十点钟,应节的东西已卖得差不离,天赐想起Y跞猓骸盎⒁樟税桑幌掳胩旎*有买卖吗?家去吃肉。“
  虎爷答应了,他以为天赐是想起往年过节的风光;钱已卖满菠箩,虎爷也会体恤人。
  “真想给纪妈送点东西去!”天赐一边收拾,一边念道。“过了节的。家里的该住 两天娘家,你送她去,就手看纪妈。我也歇两天,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可卖的。节后得添 酸梅汤了,是不是?”
  正这么一边收摊,一边闲扯,摊前过去个人,高身量,大眼睛,小黑胡子,提着两 个点心匣子。他看了天赐一眼,天赐也看了他一眼,觉得面熟。他可是走过去了。走出 没有多远,他又回来了,站在摊旁看着虎爷。虎爷以为他是买东西的,拿出收摊子不再 伺候的劲儿,不去招呼。
  “你是虎爷吧,我的银儿?”高个子说。
  “什么?王老师?!”他们一齐的跳起来。“留了胡子?!”“可不是我!”大眼 睛瞪圆了,拉了拉袖子。“哪儿都找到了,找不着你们。福隆没了,别的买卖倒了,房 子别人住着,听说老头老太太都过去了。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他俩争着要说, 谁也不再顾得收拾东西。
  “这儿不行,走,吃饭去,我的请;不请你们是个OE牛 蓖老师先起下了誓。
  “也得等把东西收起去?”虎爷说。
  “也得家去告诉虎太太一声儿去?”天赐说。
  “怎么?虎太太?有小老虎没有呢?快收,虎爷你收,天赐你家去言语一声,咱们 在外边吃;回来再看虎太太去。”
  天赐向来没跑这么快过,摔跟头也不怕,因为不怕也就没摔。到了家,在窗外只说了:“王老师请吃饭,”磨头就往回跑。
  虎爷已把东西寄放在老黑那里。王老师的点心本是给牛老者买的,也暂放在那里。 三人去找饭馆,节下都歇灶,只有家羊肉馆照常营业。
  “将就了吧,”王老师领路,“改天再请吃好的。”
  王老师一定请他们点菜,怎说也不行,非点不可,他们是真点不上来;王老师喊得 和打架一样。他们胡乱的要了俩,王老师又给补上了八个。然后问他喝什么酒。天赐不 会喝,虎爷也没多大量。王老师自己要白干,给他们要了点黄酒。“一晃儿十几年,嘿! ”
  王老师看着天赐:“在街上不敢认,不敢认!虎爷也改了样,可是还能认得出。我自 己也老多了,老多了!”他抹了抹黑胡子。
  王宝斋确是老了些,可是还那么精神;脸上胖了些,配上小黑胡子,很象个大掌柜的。他发了财。拿着牛老者的一千块钱,他上了天津,也不短到上海。他什么也干,自 要赚钱他就干。他私运东洋货,偶尔也带点烟土,受朋友的托咐也代销赃货。可是他也 越来越厚道,对于朋友。拿黑心赚钱,可是用真心交友,到处他是字号人物。他始终没 忘了牛老者。要不是那一千块钱,他无论如何也倒不过手来。那一千块钱,加上他自己 的运气,他就跳腾起来。这次,他特意来看牛老者。他不能把那点钱汇来,他得亲自送 上,牛老者对他有恩。
  他问天赐的事。天赐象说故事似的述说了一遍,虎爷随时加上点短而确当的补充材料。王老师一面让他们吃菜,一面给他们想主意:“卖果子不象回事呀!”
  他以为源成是连根烂了,那俩买卖也无从恢复;那两所房还能弄回来。可是也有困难,既是押出去当然有年限,就是马上有钱赎也不行。再说,赎回来也没用:“俩卖果 子的住两所大房,不象话!你们可别多心,咱们是老朋友!吃菜!”只有一条好办法, 干脆把房子出了手:要是典主愿意再出点钱呢,一刀两断,房子便归了他。他要是不愿 意呢,或是找钱太少呢,就另卖。这自然很麻烦,因为契纸没在天赐手里。可是也有办 法,王老师有办法;非打官司不可呢,也只好打它一场。王老师去给办,他现在眼皮子 很宽,他有人有钱,官司打输了——就打算是输了——也得争这口气。“一卖,本家又 来呢?”虎爷问。
  “都把他们锁到衙门去,”王老师的脸已喝红,一劲儿扯袖子:“衙门里咱有人, 军队里咱有人,好虎爷的话,咱王宝斋为朋友不能含忽了!老山东有个牛劲!”
  吃过了饭,王老师的小褂湿得象水洗了的,擦了五把手巾。“你们上哪儿?”他们 没地方去。“这么着吧,干你们的去,咱们明天不见后天见。我去看几个朋友。要找我 的话,南街南头万来栈。那两匣点心,你们拿家去,我就不到老黑那里去了。先替我问 虎太太好!你们住在哪儿?”
  天赐借笔给老师写下住址。老师已是五十多的人,眼已有点花,掏出大水晶墨镜看 了看:“我说你有聪明,看这笔字,我要不给你找个文墨事儿作,我是个OE牛 彼⒘ 朔拐耍手给了虎爷十块一张的票子:”给虎太太买点什么吃。“
  天赐们回了家。吃得过于饱,在道上就发了困;躺在床上,可又睡不着,他想着王 老师。起来,得和虎爷谈谈:“虎爷,老师真能给找个事吗?”
  “哪摸准儿去!”虎爷也困眼矇卑的。“给她,一给十块;没我的事!”虎爷已把十块钱给了月牙太太,他不能扣下她的。“要是找着事,咱们可就不用作买卖了?”
  “八字还没有一撇,先别闹油!”
  “咱们先来包小叶喝喝,横是行了吧?”
  “那倒行,我也怪渴的,烧羊肉太咸了!”
  月牙太太的月牙更斜了,她张罗给买小叶去,她有了十块钱,袋里藏着呢。
  “你要是把那十块钱丢了,不把你打成小叶,你踢着我走!放下!”
  月牙太太把票子给了天赐,“你给我拿着,我得先作件褂子,看我这件,看!”
  “你们是一路货!”虎爷下了总评语。
  “我要是作了官,虎太太,”天赐故意的气虎爷,“给你作件纱的!”
  喝过了茶,二人全睡了。虎爷鼻子眼上爬着三个苍蝇,他利用打呼的力量把它们吹 了走,而后又吸回来。天赐床上的臭虫为是过节,白天就出来了,他会用脊背蹭,把臭 虫辗碎。他们睡去,虎太太由天赐的袋中掏出票子来,上了街,去买布——三个人一人 一件大褂料,她并不自私。
  等了两天,王宝斋没露面。天赐嘬不住劲儿了。可又不好意思找老师去。就是去也 得买点礼物,这是规矩。跟虎爷商议。虎爷也怕王老师鲇溜了,可是反对送礼。天赐是 非带着礼物不去。折衷的办法是把卖剩下的果子挑好的装一筐,二人都同意。到了万来 栈,王老师还没走,可是出去了,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天赐稍为放点心。
  第五天头上,栈里的伙计找他们,说王先生在五福居等着他们呢。二位都穿上新大褂,连虎爷也不抱怨月牙太太了,新大褂到底是体面。
  五福居是云城最出名的饭馆,有几样拿手菜,苍蝇特别的多,老鼠白天就在地上跑。
  五福居发财都仗着这苍蝇与老鼠,不准打;一打它们,买卖准出毛病。
  王老师在间雅座里看苍蝇们彼此对追玩呢。“来了,伙计们?坐,宽了大褂!我说,我已经定了几个菜,你们还要什么。客气是个OE牛 蓖趵鲜Φ恼娉鲜撬媸庇闷鹗姆馄鹄吹摹酒饭吃个不离,王宝斋开始报告:”房子还是归了典主,这省点事,虽然伤耗俩钱儿。
  两所房按现在的市价,值五千五,卖不上六千,云城穷啊!押了三千,总算他妈的会押 ;现在人家愿再找一千五。一千五就一千五吧,咱们不是等着钱使?这算是停妥了,只等你去画押,天赐。这有了一千五,是不是?吃菜!我呢,欠牛老者一千,他连利钱也 没要过,好银儿!一年按一分利算,我就欠着你,天赐,连本带利两千多,是不是?喝 一盅!我不多还,也不少,还你二千五,行不行?算在一块儿,这是四千。“王老师喘 了口气,把一小碟菜扒拉在嘴里。”这四千,我可不能交给你,你不用瞪眼;吃菜!我 想好:给虎爷五百,开个小果局子。“
  “哼,先摆着摊子好。”虎爷说的很不响亮,因为嘴里堵着一口菜:“买果子的里 里外外,我还没全摸着门;拿摊子试手也好。再说呢,一个大摊子并不比小局子的买卖小。”“不管你怎样吧,反正给你留下五百,对给个铺子,哪时用哪时取。合着咱们还 有三千五。天赐你有聪明,我想了,你应当念书去。跟我上北平,到那儿我把你安置好, 你上你的学,我去干我的。钱,我给你存在银行里,一年取五百,四年是二千。这二千 存活账,那一千五存长期四年,毕了业好手里有俩钱。钱是你的,花多少可得由着我; 一年五百足足的够了。是这么着不是?”
  天赐的心要跳出来,北平!上学!一年五百!可是“我连中学都没上。”
  “那没关系!”王老师瞪着眼:“没关系。我虽不懂学校的事儿,可是常来来往往,常有人托我办这路事。北平有卖文凭的地方,买一张中学文凭。前些日子我还替孙营长 的少爷买过一张。买了文凭就去报考,自要你交钱,准考得上。咱们熬个资格,你有聪 明!
  作买卖你不行,天生来的文墨气儿,是不是?“
  “咱们什么时候走呢?”天赐的心已飞出去。
  “过两天,听我的信儿。”
  “把虎爷搁在这儿?”天赐舍不得虎爷。
  “你带着他干吗?放假的时候不会来看他吗?”
  吃过饭,大家又分了手,天赐的鼻子又卷起多高来。虎爷家去整理天赐的铺盖,天 赐和他要了几块钱在街上转转,得制办点衣裳。
  小摊上有身白布洋服,长短合适,只是肥着些,天赐花了两块钱买下。又买了条东 洋领子,一条花蛇皮似的领带,运回家来。叫月牙太太给他浆洗了,他把裤子趁着潮劲 放在褥子底下,躺在床上压了半天。一边躺着一边盘算:还得买汗衫,皮带,皮鞋,洋 袜……
  还得要钱。
  虎爷又给了他十五块钱。他不赞成这鬼子衣裳,可是天赐就要走了,不能再勒着他。
  二十年的工夫,看他长大的,虎爷心里很难过,不能还不往外掏钱。
  制买齐全,天赐上了装。白洋服象莲蓬篓,不抱着腰,而专管和袖子磨擦。领子大 着一号,帽子后边空着一指,无风自转。裤腿短点,露着细腿腕,一挺胸就揪上一大块 来。
  皮鞋可是很响,花领带也精神。虎爷说:“真够洋味,狗长犄角!”全院的精神也 为之一振,“先生”发了洋财,孩子们向他嘀哩嘟噜,作为是说洋话。天赐要笑又不好 笑,把手放在裤袋里,心中茫然。
  虎爷送他们上车,给天赐买了盒避瘟散,怕他晕车。火车一动,他的泪落下来。天 赐平地被条大蛇背了走。直到车没了影,虎爷还在那儿立着呢。
  天赐后来成了名,自会有人给他作传,——不必是一本——述说后来的事。这本传 可是个基础的,这是要明白他的一个小钥匙。自生下到二十岁的生活都在这里。我们可 还是不晓得他的生身父母是谁;大概他的父,也许 他的母,是有点天才的。以上所记的 很可以证实这一点。聪明是天生带来的,至于将来他怎样用他的聪明,这里已给了个暗 示。这是个小资产阶级的小英雄怎样养成的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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