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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天赐传

_2 老舍(当代)
  十一没有面子
  没送节礼,王老师也没什么表示。这叫牛老太太很悲观:有些人是非指着脸子说不可,不懂什么暗示与斗心眼!她得明告诉老师:这个教法不行!她实在不愿这么办,可 又无法。
  王老师根本就没记着节礼这回事,他急的是牛老者的慢腾腾的劲儿。牛老者对他开 铺子的计划完全赞同,也答应下给他出资本,可就是没准日子。他得耐心的等着,求人 拿钱不能是件痛快事。他暂且和天赐敷衍吧,多咱钱到手多咱搬铺盖;着急,可是很坚 决。牛老太太说什么,他和颜悦色的答应:“对!得打!对!得多念!你老放心,牛太 太,没错儿!”他知道他不能打天赐,他下不去手。他也知道这简直是个骗局,想起来 就脸红,可是无法。钱是不易周转的,不能轻易撒手牛老者。
  一直对付到年底,他和天赐成了很好的朋友。《三字经》走得很慢,可是天赐得到 好多知识。王老师告诉了他许多事儿:山东有济南府,当锏卖马的秦琼秦二爷家住这里, 还有贾家楼,群雄结拜。由这儿就扯到了《隋唐演义》,王老师出去买了一部石印的, 以备参考。天赐最佩服李元霸,锤震四平山。此外,老师还说山东有泰山,有青岛,有 烟台……都使天赐的想象充分活动开。山,海,烟台苹果……原来世界并不是四合房的 院子,院里有两株海棠树!“烟台有多少苹果?”
  “开花的时候,一二十里,一眼望不到边,就象地上堆起一夏天的白云!”
  “!!!”天赐说不出话来了,他恨不能立刻飞到烟台,看看那一眼望不到边的苹 果花。他并不想吃,是要看看那么些花!“比由门口到老黑的铺子还长?”
  “长的多!都是花;到了七月,看那些果子吧,青的,半红的,象条花地毯似的, 远看着。”
  “多么好看!”
  “还多么香呢!”
  “怎么上山东呢?”
  “坐火车。打这里呀,三等票,六块多钱,到济南府。离济南有二百地就是泰山, 泰山上,夏天还得穿棉袍子,凉快极了!”
  “火车是怎回事?”天赐聚精会神的问。
  可惜王老师的科学知识太不高明,他说不上来火车到底是怎回事。他只会形容:“ 一串小铁屋子,屋子里有座儿;口闷一响,小铁屋子全你拉我,我拉你,一直跑下去。” 形容也好,反正比《三字经》有意思。
  这半年就这么下去了,天赐没有学到什么,可是心中觉得宽了,他常想起那一眼望 不到边,又美又香的苹果;还有那高入了云的泰山,和小屋子会跑的火车,还有锤震四 平山……对于人情,他也领略了一些。他觉到王老师的可爱。老师已经给他买过两本《 三字经》了。他沾上唾沫掀书,一掀把书角掀毛了,再掀,落下一块来。掀着掀着,书 掉下好些去。老师给买来一本新的!天赐不过意了:“这臭书,一掀就撕!”他实在是 责备着自己。
  “你要轻轻的一划,把书页的尖儿划起来,看,这么着,就撕不了了。”
  果然,那样是轻俏而且有意思,第三本《三字经》的字一个也没弄残。偶尔要发疯 而狂翻书页的时候,他会管束住自己,这本新书是老师给的:“老师,我把那本旧的快 翻一回吧?看我能掀得多么快!”于是废物利用,那两本旧的专为过瘾用,呲呲的掀得 非常的快,也很满意。
  那块竹板还在,可是他已不再怕它,有时候反倒问老师:“老师,你怎老不用板子呢?”
  “手心痒痒啊?”老师笑了:“不爱打人,我家里也有小孩!”
  老师不笑了:“三的跟你一边儿大。你几月生日?”“过了八月节;那回不是老师 放我一天学?”
  “对了;三的是四月的,比你大。”
  “他在哪儿呢?”
  “在家里呢。”老师楞了半天才说:“作买卖真不容易呀!”
  天赐不大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是看得出老师有点不大欢喜,他不往下问了;赶紧 磨墨写字,磨得天上地下全是墨。连耳朵后边都有一对黑点。
  到了年底,王老师的地位再也维持不住了。牛老太太没说别的:“二十三祭灶,老 师就请吧!”这也就很够了。二十二晚上,他和牛老者见了一面,牛老者背着太太借给 他一千块钱。他没叫天赐知道,便搬了铺盖。临走他给了四虎子一块钱:“你花两三毛 钱给天赐买个玩艺儿,剩下是你的;告诉你,伙计,天赐有聪明!”
  知道王老师已经走了,天赐自言自语的在书房里转磨了半天。除了家里的人,王老 师是他第一个朋友。这个朋友走了!他不爱念那臭书,他愿听王老师说山东,青岛,和 烟台苹果。那些事他都记得真真的;可是王老师走了,他只能自己装作王老师,瞪着大 眼睛,似笑不笑的,拉拉袖子,告诉天赐:“天赐,一眼望不到边,全是苹果!”天赐 装得很象,可是往老师的椅子上一看,没了,什么也没有;仿佛在哪儿有点王老师的笑 声和“银儿”,只是找不到!“你爱什么不是,偏不给你;你爱谁不是,偏走了!”他 自言自语的说。
  过了年,来了位新老师,也是老山东儿——四虎子管他叫作“倒霉的山东儿”。这 位先生是真正教书的,已经在云城教过二十多年书,大家争都争不到手。云城人不知道 米老师的简直很少。米老师的个子比王老师还高,大肚子,脑袋除了肉就是油,身上老 有股气味。把他放在哪里,他也能活着,把什么样的孩子交给他,他也会给打闷过去。 他没有老婆,似乎天生的不爱女人,专会打孩子。
  天赐听说新老师来到,他不象初上学那样害怕了。由王老师的友爱,他断定新老师 也必是个朋友。他没有小朋友和他玩,只能希望在成人中找点恩爱。他很高兴的上学。 可是一见了米老师,他的心凉了。米老师坐在那儿,压得椅子直响,一脸的浮油,出入 气儿的声音很大,嘴一嚼一嚼的嘎唧着,真象个刚出水的鳄鱼。
  “拿书来!”米老师的嘴裂开,又嘎唧了几下。天赐颤着把书递过去。
  “念到哪儿了?”
  天赐翻了两页,用小指头指了指。
  “背!”老师的嘴嘎唧上没完了,好象专等咬谁似的。天赐背了几行,打了磕巴。
  老师的大手把书一扫,扫到地上:“拿去念!再背不上来,十板子,听见没有?” 说完,嘴嘎唧着,眼闭上,一动也不动,就那么一篓油似的坐着。
  按照妈妈的规矩,天赐不能去拾那本《三字经》,这是种污辱;按着爸的办法,满 可以扯着长脸去拾起来。天赐不知怎样好。可是他的确知道,他讨厌这个老师,这个老 师不是朋友。看老师的眼是闭着,他想溜出去,找四虎子商议商议。他刚一挪脚,老师 的眼睛开了:“上哪儿?!”天赐本能的想跑。他已经胡涂了,只想躲开这个老东西。 还没跑出两步,他的细胳臂被只胖手握住,往回一甩,他几乎摔倒。“念去!”老师的 嘴嘎唧得很快,眼角露出点笑意。天赐决定反抗。他知道这个东西一定比妈妈厉害,但 是不能再思索,他有时候不近情理的反抗妈妈,因为妈妈好管事,对这个上手就摔人的 东西,他更不能够受。马上决定了,他走,看这个老东西怎样!他本想多一个朋友,谁 知道世上有这样的老东西呢?他得反抗,这不是他的过错。他的嘴唇咬上了,翻着小眼 珠看了看那堆肉。
  他慢慢的往前走;跑是没用的,他的腿不跟劲。老师以为他是来拾书, 眼角的笑意更大了些。嗯,他还前走!老师的胖腿横在门上。天赐用手去推,用胸口碰, 纹丝不动。老师笑得非常得意,这是一种猫对老鼠的戏弄,使他心里舒服。天赐更讨厌 他了,下口去咬。老师的笑脸当时变了,一手揪住天赐的领子,一手抄起板子来。天赐 叫上了劲,他一声不出,可是眼泪直落。
  “来!把手伸出来!”
  天赐咬着唇,耗了半天,“你敢!”这一声喊得非常的高,本想不哭出声来,可是 没法不哭了。
  牛老者在家呢,听见喊声跑了过来。
  “米老师,孩子还小呢!”牛老者拉住了天赐。四虎子也赶到了,把天赐抱了走。
  牛太太也赶来,她责备牛老者不该这样护着孩子,牛老者看天赐那个样,决定和太 太抵抗。这回他不能再听太太的话,他不能花钱雇个山东儿专来打孩子。他的态度不但 使太太惊异,也使米老师动了气:“不干就是了!不打,能教出本事?教了二十多年的 学,没受过这个!”
  牛太太不能舍弃这样负责的先生,可是老头儿今天似乎吃了横人肉,他一句不饶。 正在这么个当儿,四虎子和纪妈都在院里,由四虎子发言,拥护天赐:“看谁敢打?不 揍折他的腿!”
  在历史上,牛太太没经验过这样的革命。她虽尽力保持她的尊严,可是没法拦住大 家的嘴。最没办法的是牛老者这次首先发难,她不能当着老师的面打丈夫几个嘴巴,不 能。
  既然治不住丈夫,四虎子等自然就横行起来。连纪妈也向着天赐?这使她想起老刘 妈来。
  纪妈并非一定向着天赐,不过看孩子受气便想起自己的孩子,而觉得孩子是该在 活着时疼爱的,等孩子死了再疼就晚点了。牛老太太不便当着老师和男人们吵嘴,她找 了纪妈去:“有你什么事?鸡一嘴,鸭一嘴的!作你的事去!”把纪妈喝到后院去,她 自己也回了北屋。跟头是栽了,可是不能失了官仪;在北屋等着牛老东西。牛老者也很 坚决,坐在书房里不动。米老师有经验,先生和东家不和是常有的事,可是以先生的地 位而镇静着,东家也不会马上就把先生赶出去。他还一篓油似的安坐在那里,等着东家 给道歉。牛老者没有道歉的意思,吸着“哈德门”一劲儿说:“要走就走!要走就走! 打我的儿子,不行!”
  四虎子和天赐还在院里听着,四虎子直念叨:“咱们给他一镖!” 米老师把二论典故,字汇等收拾起来:“好了,牛先生,咱们再见!看好了你的孩子, 死了可别怨我!”牛老者的嘴笨,登时还不出话来。四虎子接了过去:“走吧,小心着 点你的肚子,洒了油可别怨我!”
  米老师走后,太太和老爷开了火。牛老者一声也没出,只在心中玩味着胜利的余威。
  太太声明不再管请先生了,“爱念书不念,爱怎闹怎闹!不管了,管不着!孩子大了没 出息,别怨我,我算尽到了心。”
  对于天赐,她拿出最客气的严厉:他叫妈便答应着;不叫,她连看也不看,眼睛会 由他身上闪过去。她表示不再管他。这是件极难堪的事,但是没法不这样,她的善意没 人领略,何必再操心呢?
  牛老头儿心里也不好受,他真爱天赐,可是因为儿子而长期抵抗太太也不是办法。 为平太太的气,他不大带天赐出去玩。于是天赐便成了四虎子的孩子。半年的工夫,没 人再提请先生,他把那点《三字经》忘得一干二净,可是没忘了烟台苹果和米老师的嘎 唧嘴。
  十二教育专家
  天真是儿童的利器,希望是妈妈的“自己药片”。天赐的天真与妈妈的希望,渐次 把家庭间的不和医治好了。妈妈到底还得关心孩子;撒手不管只能想到,事实上是作不 到的。天赐还得上学;为闹脾气而耽误了孩子的书是种罪过。牛老太太厉害,可还不这 么胡涂。
  这次,决定去入学校,据调查的结果,云城最好的小学是师范附小。在这儿读书的 小孩都是家里过得去的,没有牛太太所谓的野孩子,学费花用都比别处高。
  天赐又穿上了小马褂。有爸送他去,他一点也没害怕,以为这不过是玩玩去。到了 学校,爸把他交给了一位先生;看着爸往外走,他有点心慌,他没离开过大人。在家里, 一切都有妈管着,现在剩了他自己,他不知怎么才好。也不敢哭,怕人家笑话——妈妈 的种种“怕”老在他心里。及至看见那么多的小孩,他更慌了。他没想到过,一个地方 能有这么多的孩子,这使他发怵。他不晓得怎样和他们亲近。诚然,他和老黑的孩子们 在一块儿玩耍过,可是这里的孩子们不是那样。那些大点的差不多都穿着雪白的制服, 有的是童子军,都恶意的笑他呢——小马褂!那些年纪小点的也都看着很精明,有的滚 着铁环,有的拍着小球,神气都十足,说的话他也不大懂。这些孩子不象老黑家里的那 么好玩,他们彼此也不甚和气:“给你告诉老师去!”“我要不给你告诉去才怪呢!” 老在他们的嘴上。
  他们似乎都不会笑,而是挤着眼唧咕。那些大的有时候随便揪住两个 小的碰一头,或是捏一下鼻子,而后唧咕着走去,小的等大的走远才喊:“给你告诉去! ”小的呢,彼此也掏坏,有的用手指挖人家脚脖子一下,假如那位的袜子有个破口;有 的把人家的帽子打在地上:“赔你一个,行不行?爸爸有的是钱!”而后童子军过来维 持秩序,拉过一个来给个坡脚;被踢的嘟嚷着:“还是他妈的童子军呢!”童子军持棍 赶上来:“哎,口出恶言,给你回老师去!”他们吹哨,他们用脚尖跑,他们唧咕…… 天赐看着,觉得非常的孤寂。
  他想回家。那些新入学的,都和他差不多,一个个傻子似的,穿着新衣,怪委屈的。他们看着大孩子们买面包,瓦片①,麻花等吃,他们袋里也 都有铜子,可是不敢去买。一个八棱脑袋的孩子——已经念了三年书,可是今年还和新 生们同级——过来招呼他们,愿意带他们买点心去,他们谁也不去,彼此看着,眼里含 着点泪。
  摇铃了,大孩子都跑去站队,天赐们楞着。有个很小的,看人家跑他也跑,裹在人 群里,摔了一交,哭成人阵。八棱脑袋的又来了,他是学识不足而经验有余,赶着他们 去排班。先生也到了,告诉他们怎排,大家无论如何听不明白。先生是个三十来岁的矮 子,扁脸,黑牙,一口山西话。他是很有名的教员,作过两本教育的书。除了对于新学 生没有办法,他差不多是个完全的小学教师。天赐不喜欢他的扁脸。排了好大半天,始 终没排好,他想了会儿,自己点了点头。他一个个的过去拉,拉到了地方就是一个脖儿 拐:“你在这几涨着!”大家伙并不明白“涨着”的意思,可是脖儿拐起了作用,谁也 不再动了。先生觉得这个办法比他的教育理论高多了,于是脖儿拐越打越响,而队伍排 得很齐。再排一回,再排一回;有个小秃尿了裤子。天赐也着一泡,怕尿了裤子,于 是排着队,撩着衣襟,尿开了。别人一看,也搂衣裳,先生见大事不好,整好队伍先上 了厕所。先生的教育理论里并没有这一招儿,他专顾了讲堂里边的事,忘了学生也会排泄。
  上了讲堂,天赐的身量不算矮,坐在中间。他觉得这小桌小椅很好玩,可是坐着太 不舒服。先生告诉大家要坐正,大家听不明白,先生又没了办法,还得打脖儿拐。“绳 子坐正!”拍!“绳子坐正!”拍!然后他上了讲台,往下一看,确是正了,他觉得有 改正教育原理的必要。他开始训话,“买第一册国翁,公明,算数;听明白了没有?一 仍作一绳白制服,不准疮小马褂;听明白了没有?”他把“没有”说得非常的慢,眼珠 还随着往一边斜,他觉得这非常象母亲的说话法,小孩子听了必定往心里去。“明白了 没——有——”大家发楞。
  磨烦到十点半钟,天赐一共挨了五六个脖儿拐,他觉得上学校也没什么意思。他也 不敢反抗,因为别人都很老实地受着,这当然不是一个人的事,他不敢有什么表示。况 且八棱脑袋的还告诉他:“今个都好,就是脖儿拐没有去年的响!”天赐的想象又活动 开:山响的脖儿拐大概也很有意思。看见爸来接他,他觉得上学更有意思了:看见的事 太多了,简直报告不过来。本来在家里只能跟四虎子瞎扯,而所扯的全是四虎子的经验。 现在他自己有了经验,这使他觉到自己的尊严,连挨脖儿拐都算在内。
  “爸,人家都买面包吃,晌午我也买吧?爸,有一小孩尿了裤子,我没有。爸,别 穿小马褂了,人家都穿白的——白的——爸,有一小孩把人家的帽子打在地上。爸,老 师说话,我不懂,八棱脑袋的也不是懂不懂;横是他懂,*Y!爸,还排队,拍,打我脑瓢 一下,我也没哭。爸……”爸有点跟不上趟了,只一个劲的“好!”“那就好!”拉着 天赐,天赐不住的说,眼看着爸的脸,不觉的就到了家。
  顾不得吃饭,先给四虎子说了一遍。然后给妈妈也照样说了一回。妈妈说都好,就 是不穿小马褂没道理。
  刚吃完饭,就张罗上学。他准知道学校里有许多可怕的人与事与脖儿拐,可是也有 一些吸力,叫他怕而又愿去,他必得去看那些新事和他的小桌小椅。他必须亲手去买个 面包吃!在家里永不会有这些事。
  上过一个礼拜的课,天赐的财产很有可观了:白制服,洋袜子,黄书包,石板,石笔,毛笔,铅笔,小铜墨盒,五色的手工纸,橡皮……都是在学校贩卖部买的,价钱都 比外边高着一倍,而且差不多都是东洋货。牛老者对于东洋货没有什么可反对的,他抱 怨这个价钱。并不是他稀罕这点钱,他以为学校里不应当作买卖;学校把买卖都作了, 商人吃什么?牛老太太另有种见解:学校要是不赚钱,先生们都吃什么呢?孩子为念书 而多花几个钱是该当的,这是官派。天赐不管大人的意见怎样,他很喜欢自己有这么些 东西。最得意的是每天自己亲自拿铜子买点心吃,爱吃什么就买什么,差不多和妈妈有 同样的威权。
  在同学里,他不大得人心。在家里他一人玩惯了,跟这群孩子在一块,有的时候他 不知怎样才好,有的时候他只看自己的玩法好,别人都不对。有时候他没一点主意,有 时候他的主意很多。他没主意的时候,人家管他叫饭桶;他有主意的时候,人家不肯服 从他。
  所以常常玩着玩着,人家就说了:“没天赐玩了!”他拿出反抗妈妈的劲儿:“ 我还不愿意玩呢!”于是他拧着手,呆呆的看着人家玩耍,越看越可气;或是找个清静 没人的地方,自己用手工纸乱折一回,嘴里叨唠着。还有个大家看不起他的原因,他的 腿慢。连正式作游戏的时候,先生也循着大家的请求:“我们这队不要天赐,他跑不动! ”两队分好,竞赛传球或是递旗,天赐在一旁呆着。有时候他不答应:“我能跑!我能 跑!”结果,他努力太过而自己绊倒。慢慢的他承认了自己的软弱。看着大家——连先 生!——给得胜的英雄们鼓掌,他的薄嘴唇咬得很紧。他不能回家对四虎子说这个,四 虎子老以为他是英雄,敢情在学校里不能和人家一块儿游戏!他只能心里闷着,一个人在墙根立着,听着大家嚷闹,没他的事。他得学爸爸的办法:“也好吧,他妈的!”自 然他会用想象自慰,而且附带着反抗看不起他的人:“你等着,有一天我会生出一对翅 膀,满天去飞,你们谁也不会!”可是在翅膀生出以前,他被人轻视。有的时候,人家 故意利用他的弱点戏弄他,如抢走他的帽子或书包:“瞎!你追来呀,追上我就给你!” 他心里的腿使劲,可是身子不动:“不要了,再买一个!”人家把他的东西放在地上,他得去拾起。因此,他慢慢的有点爱妈妈了。妈妈的专制是要讲一片道理的,这群小孩 是强暴而完全不讲理。气得他有时非和妈妈讲论一番不可:“可以把人家的帽子抢走, 扔在地上吗?妈?”妈妈自然是不赞同:“坏孩子才那样呢!”他心中痛快了一些,逐 渐的他学着妈妈的办法判断别人:“这小子,没规矩!”到他自己作了错事,他才马马 虎虎。因此,他的嘴很强,越叨唠话越层出不穷。他能把故事讲得很好。
  因为讲故事,他得到几个朋友——都是不好动的孩子,有的是身上有病,有的是吃 多了动不得。他们爱和他玩,听他瞎扯。他因为孤寂惯了,很会无中生有的找些安慰, 所以他会把一个故事拆成俩,或两个拚成一个,他们听得很高兴。在这种时节,他恢复 了他的尊严,能命令着他们,调动他们:“你别说话!”“你坐在这儿!”“咱们先点 果子名玩,然后我说黄天霸。”大家只好点果子名玩,要不然他不给说故事。他觉得他 有点象妈妈了,大家都得听他的。
  先生也不很喜欢他,因为他自己的主意太多。爱听的,他便极留心听,他能回讲得 极好,如司马光击瓮救小孩,如文彦博灌水取球,如两个青蛙对话。他不爱听的,完全 马马虎虎,问他什么他不知道什么。先生教算数,他在石板上画小人;他不爱算数。先 生不爱这路孩子,先生愿意学生老爱听他讲,不论讲什么。先生不愿意孩子们大声的笑, 除非在操场上。天赐既不能参加游戏,人家越笑他越委屈,所以他有时候在讲堂上笑起来,比如他忽然想起一件可笑的事。他一笑,招得大家唧咕起来——在教室里至多只能 唧咕,老师就永远不大笑而唧咕——于是秩序大乱,而天赐被罚,面壁十分钟。他越来 越讨厌老师的扁脸,而老师也似乎越来越不爱他的扁脑袋。老师要是有意和孩子过不去 还是真气得慌,有时候他被天赐气得吃不下去饭。可是天赐不是有心气老师,他以为老 师应当多说些故事,少上点算数,而且脸别那么扁。这孩子对什么都有个主张;你越不 顺着他,他就越坚决。
  只有罚站的时候,他没了主张。大家都坐着,只有他独自向壁, 这不大好受。在这个工夫,他马马虎虎了,拉倒吧,就站站会儿去,向墙角吐吐舌头。
  这种学校生活叫他越来越“皮”。他得不到别人的善遇,于是他对人也不甚讲交情。
  他会扯谎,他会在相当的时机报仇,他会马马虎虎假装喊着国文,而心里想着别的事。 他也学会了唧咕,用舌头顶住腮,用眼睛笑。
  只有和四虎子在一块,他还很真诚,把国文上的故事说给四虎子听,说得有声有色,而且附带着表演:“你等等,我给你比方比方。”把击瓮救小孩的故事说到半截,他跑了。一会儿又回来了,袋里装着一块小砖,手里拿着个玻璃杯,杯里满盛着水。把一个 粉笔头放在水内:“这是小孩,噗咚,掉在水里,喊哪,救人哪——喝,我听见了,我 就是司马光。来了,不要紧;看着!”掏出砖头,拍!杯碎了,把粉笔头救了出来。“ 明白了没有?”
  “玻璃杯可是碎了呢?”四虎子说。
  “哟!”
  商议了半天,还是得跟爸要钱赔上一个杯子。
  “可是比方得真好!”四虎子诚心的欣赏这个表演:“这件事也体面!”
  “哼!老师不叫我细说!我一说噗咚,他就问,书上哪有噗咚?臭老师!”天赐出 了口恶气。
  十三领文凭去
  到了三年级,天赐上学的火劲不那么旺了。上也好,不上也好,他学会了告假。有 点头疼,或下点雨,算了,不去了。在家一天也另有种滋味。
  所以使他松懈的原因是学校里的一切都没有准稿子,今天这样,明天那样,他的心 力没法集中,所以越来越马虎。这个学校是试验的,什么都是试验。以主任说,一年就 不定换上几个,每一个主任到职任事总有个新办法,昨天先生说上课时要排好,今天新 主任来了说上课要赶快跑进去。这个主任注重手工,那个主任注重音乐,还有位主任对 大家训话说,什么都是那回事,瞎混吧。有时候试行复式制,两三班在一块,谁也不知 干什么好。
  有时候试验分组法,按着天资分组,可是刚分好组又不算了。主任的政策不 同,先生们的教法也不一样。一年换一位先生是照例的事,而一年换三四位先生也常有。 一位先生一个脾气,一个办法,有的说书包得挂在身旁,有的叫把它背在身后。天赐有 一回把书包顶在头上也并没有人管。书也常换,念书的调子也常改。都是试验。先生与 学生的感情也不一样,这位先生爱这几个小孩,过了两天,那位先生爱那几个小孩,好 坏并没有什么标准。
  先生的本领也不一样,而一样的发威,有的先生天生的哑嗓而教音乐,他唱得比压着脖子的虾蟆还难听,可是不准学生笑。有的肥得象猪而教游戏,还嫌 学生跑得不快,他自己可始终不动。有的一脖子黑泥给学生讲清洁,有的一天发困给学 生讲业精于勤。
  天赐不知道怎样才好,于是只好马马虎虎。每逢到了暑假前就更热闹了,一大批师 范生来实习,一点钟换一位先生。大家哪里还顾得念书,专等给先生们起外号了。实习 生有的由老远就瞪着眼来了,到了讲台上,没等学生坐好,就高声喊起来,连教育原理 带心理学全给学生说了,直说一点钟。有的一上台就哆嗦,好象吃了烟袋油子的壁虎, 一句一个“鄙人”。大家不敢笑,级任先生在一旁看着呢。等大家实习完了,学生也明 白先生们才二五眼呢。
  还有呢,哪位先生都要学生尊敬,可是先生们自己彼此对骂:张先生在课室上告诉 学生,李先生缺德;李先生说张先生苟事。等到先生们有运动作主任的时候,那就特别 的热闹:学生们得照着先生编好的标语写在纸条上,学生得回家告诉家长拥护王先生或 是赵先生。一年说不定有这么几回,每回学生都无须上课一两个星期。学生们也不晓得 到底谁好谁坏。一切都在忙乱复杂中,谁也摸不清是怎回事。只有一件事是固定的,就 是学生用费越来越高,而学生也越来越多。“费”的名目很多:园艺费,游戏费,旅行 费,演讲会费,手工费……费越高学生越多。云城是个买卖城,赚几个钱的商人都想把 儿子造就起来,由商而官以便增光耀祖;花钱多的学校必是好学校,所以都争着上这里 来。学校呢,得表现成绩以增高信用。除了先生们捣乱,就是开会,开会就又收费。运 动会,恳亲会,游艺会,毕业会,展览会,每年必照例的举行。他们的会确是比别处的 好,制服齐,学生脸上有肉,花样离奇。这是学生家里老太太小媳妇来玩一天的好机会, 她们非常佩服那些先生,特别是自己的小孩参加一项或两项运动或游艺——那点“费” 没白花!小六儿会表演“公鸡打鸣”,二狗子居然用三个指头行礼,当童子军!开会前 后,没人再看课程表,画图的一天画图,作手工的一天作手工,一个好手儿给大家画, 老师作的也写上学生名子,作文是改好了再抄,谁的字好谁抄。天赐没事。运动没他, 他的腿不跟劲。游艺没他,他的脸不体面。他会说故事,可是一到台上他就发慌,他不 会象别人那样装腔作势。
  什么也没他,他只和一些“无业游民”随便打转,或在课室温 课,赶到回到家中,他给四虎子表演,很能叫好,可是在学校里他没有地位。他慢慢的 惯下来,也就满不在意了。他的鼻子卷着,轻视一切,正象个学油子:凡事不大关心, 也不往前抢,他混。学校里的会不能不开,学校外的不能不去。提倡国货,提倡国术, 提倡国医,提倡国语,都得是小学生提倡。他们提灯,他们跑路,他们喊口号,他们打旗,他们不知道是怎回事。天赐不喜欢参加这些个会,因为他的腿受不了。可是他必得 去。人家那长得体面的,或手工图画好的,可以不去;老师们对运动会游艺会等的台柱 子特别加意保护;学校外的会是天赐们的事,不去就开除的。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必得去, 去挨挤受冷受热和跑腿。他愿意安安静静的说个或听个故事,可是他必得上那人喊马叫 的地方去挤,把灯笼挤碎,纸旗刮飞,嗓子喊干,算是完事。这些会比学校里的还难堪: 学校开会,他可以逍遥无事,到图书馆中尽兴的看图画故事,叫他的心里丰富。学校外 的会,除了跑酸了腿与跑成土猴,别无作用。
  在这种忙乱纷扰中,他平日所要反抗的那些妈妈规矩倒变成可爱的了。他自幼就不 爱洗脸,可是经过这么长久的训练他不喜欢自己变成土猴。他嫌妈妈禁止他高声说笑, 可是在街上呐喊使他更厌恶。他不愿在家里受拘束,在街上的纷乱中叫他爱秩序。家庭 的拘束使他寂苦,街市上聚会的叫嚣也使他茫然。他不知怎样好,他只觉得寂寞,还得 马马虎虎,只有马马虎虎能对付着过去一天。他不再想刨根问底的追问,该去的就去, 提灯就提灯,打旗就打旗,全都无所谓。
  对于同学们,他也是这样,爱玩就玩,不玩就拉倒。有欺侮他的,他要找个机会报复;不能报复的,他会想出许多不能实行的报复计划。他们专爱叫他:拐子腿,扁脑杓!
  他也去细找他们的特点,拿"胺缍岜亲拥茸鞯挚梗徊灰渍业降氖焙颍缓糜τ茫*拐子腿是你爸爸!“他们今天给你一张手工纸,明天就和你讨要,或是昨天托你给保存 着一张小画,而今天说你抢人家的东西。他明白了界限,谁的东西是谁的;不要动别人的,也不许别人动自己的。可是把别人的东西弄坏一点,假如没有多大危险,如给帽子 上扔把土,或把书摔在地上,是可以作的。大家都以弄脏别人的东西为荣,谁的爸爸更 阔,谁便更敢这么作:”赔你!赔你!“是他们最得意的口号。那些大学生更了不得, 腕上有手表,脚上穿着皮鞋,胸前挂着水笔,他们非常的轻看教员,而教员也不敢惹他 们。天赐没有这些东西,妈妈不准小孩子这样奢侈。他很羡慕他们,再也看不起砖头瓦 块什么的,这使四虎子很伤心。四虎子一辈子没有想到手表有什么用处,而天赐常和他 抱怨:”人家都阔阔的,手上有表!“
  况且那些有表的学生可以随便上先生们屋里去,随便和先生们说笑,而天赐永没有 和先生们说过亲密的话,先生也不拉他的手,也不拍他的脑袋。自然他也会不稀罕这些, 可是鼻子终归得卷起很高才能保持自己的尊严。
  羡妒和轻视是天然的一对儿。他忌恨人家有手表,同时他看不起老黑的孩子们了。 他渴望与他们玩玩,可是机会到了,他又不能跟他们在一块了。原先,他爱他们的自由, 赤足,与油黑的脊背;现在,他以为他们是野,脏,没意思。他们身上有味,鼻垢抹成 蝴蝶,会骂人;而他是附属小学的学生。他不再珍贵他们那些野经验。他知道的事,他 们不知道。他们去捉蜻蜓,掏蟋蟀;他会拿钱买蜻蜓与蟋蟀。钱花的多,就买到更大更 能咬的蟋蟀。他的同学谁没有几个蟋蟀罐儿,谁稀罕自己捉来的“老米嘴”与“梆儿头” ?他不能再和他们在一块儿跑,他穿着雪白制服,他们光着腿,万一被同学看见呢?万 一被先生看见呢?他们还捉苍蝇玩呢!先生不是说过,苍蝇能传染病?他们捉到小猫小 狗,说不定就给剥了皮;先生不是说,得爱惜动物么?他心里真愿意弄死个小动物,可 是他得装出慈善,他是学生!他什么也不真知道,可是他有不少的道理:由先生与同学 得来的。这些道理是绝对没错的。由家里带一块点心到学校去吃是“寒蠢”。在学校里 买才是真理。看着老黑的孩子们啃老玉米,他硬咽唾沫,也不肯接过来吃,他们不懂卫 生!在学校里,比上那些有手表的,他藐小得很,比上老黑的儿女们,他觉出他是了不 得的。
  到了快毕业,他更觉得不凡。八棱脑袋的,据说,还得留级;别人都可以毕业,得 文凭。天赐知道毕业不是什么难事,他准明白:这四年就那么晃晃悠悠的过去了,他并 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可是比起八棱脑袋的来,他觉得到底他是心中有点玩艺;八棱脑 袋的算数才得了五分!老师说了:八棱脑袋的设若得十分,就也准他毕业,他偏偏弄了 个五分。
  天赐得了四十五分呢!况且国文是七十五分!豆细工,他拾了别人不要的一个, 也得了六十分!他一定可以毕业。连妈妈都尊敬他了,快毕业的学生!他得要一双皮鞋, 一管带卡子的铁杆铅笔,一转就出铅,一盒十二色!妈妈都答应了。妈妈得去看毕业会 ;爸也得去!叫爸穿上绸子大褂。“爸毕过业吗?”他问妈妈。妈妈不能不说实话:“ 爸没有上过学校。”天赐有点看不起爸了:“爸的国文没得过分数!”他点头咂嘴的, 带着小学毕业生——特别是云城的——那种贫样。
  他就是不敢惹四虎子。一来因为他俩平日的感情,二来因为四虎子拿着他的短处。
  “咱哥俩问你,”他还用着几年前的言语,“上海在哪儿?”“上海?离天津不远! ”
  “你不知道,结了,完了!”
  “不知道又怎样呢?”四虎子反攻。
  “等我拿国文去,”天赐转了弯。
  “没人爱看你的臭国文!我问你,下雨的时候,谁把你背回来?说!”
  “咱哥俩呀!”天赐折溜子,知道下大雨要没人背着是危险的。
  “结了,完了,”四虎子故意的学着敌人的用语。“少跟我耍刺儿;不高兴,背着 背着一撒手,扔在河里喂了王八,我才不管什么毕业不毕业!上海在哪儿喽,瞎扯臊!”
  “那反正,反正,结了!”天赐窝了回去。
  “别长习气,蒜大的孩子!”
  “你才是蒜,独头蒜,蒜苗!”
  “去,一边去,不用理我!”
  “偏理你!”天赐过去抓四虎子的痒痒肉,四虎子也不笑。天赐没脸,可是知道四 虎子没真生气,也心中承认自己是有点装蒜。他从此不再对四虎子施展学问,表示身分。 他得真诚的拿四虎子当作朋友。四虎子晓得他的一切。真毕业了。开毕业会这天,天赐 极兴奋。穿上了新皮鞋,胸袋上卡住了一转就出铅的笔。走路很用力,为是增高皮鞋的 响声;可惜拐子脚,两脚尖常往一块碰,把鞋尖的皮子碰毛了两小块。一边催妈,一边 催爸,去看会。他没觉到学校给了他什么,可是他今天特别的爱学校,学校今天给他文 凭——连爸都没得过!四虎子在门口又向他吐了吐舌头。
  同班的学友也都打扮的很整齐,差不多都穿着皮鞋,彼此听着皮底子的响声。八棱 脑袋的虽然又留级,也穿上皮鞋,看别人毕业仿佛是他的最大快乐。级长——一个小白 胖子——拿着张纸,看看,嘴里咕唧咕唧,又看看,又仰头咕唧,脸上一红一白的;他 预备“答词”呢。天赐领着妈爸去看成绩。爸看见他的作文——七十五分。
  “写的还可以?”妈低声的问。
  “不错。”爸心里计算着:“七十五分,七钱五,差不多就是一两:比一块现洋还 重点呢!”
  天赐没敢指出他的豆细工来,虽然也得了六十分,可是不是他自己作的,他觉着有 点亏心。他找算数卷子,没有找到,大概六十分以下的都没陈列出来,他很感谢先生们。 学友们也都领着家长看成绩。家长们摇着扇子,慢慢的看,“还好!”点点头;卷子拿 倒了,学生忙过去矫正。学生的态度也非常的自在,指指这,看看那,偷着往嘴里送个 糖豆,顶在腮部,等泡湿了再嚼,以免出声。
  开会了。毕业生坐在前面,家长在后边。台上是商会会长,师范校长,和其他的重 要人物。先生们坐在台下左右,倒好象学生是商会会长教出来的。
  国歌校歌都唱得很齐,还向国旗鞠躬。牛老者本来把草帽已摘下来,见别人戴着帽 鞠躬,他又赶紧戴上了。老太太们还没立利落,人家已经鞠完了躬,只好再坐下。抱着 小孩的根本立不起来,孩子被前边的人影壁挡住,什么也看不见了,急得哭起来。好几 位邻居的老太太帮着劝慰,才住了声。再看台上,附小主任报告呢。主任穿着洋服,说 一句话向上翻一下眼,报告了有四十分钟,大意是这些毕业生都是将来国家的栋梁;可 是毕业只是学程上的一段落,学问是无穷的……他坐下,师范校长立起来。他说话声音 很细小,好似不大耐烦和小学生们说话。可是也说了三十分钟:学业是永不休止,毕业 不过是一段落……该商会会长了。鼓掌特别的激烈。会长说着惊人的四书句儿与国文上 的名词:“学然后知不足,不论是银行的经理,还是古圣先贤,都是这样的。不论在水 陆码头,还是商埠,也是这样的。活到老,学到老。诸位是将来的知县,将来的经理, 可是得知道,学然后知不足。学是如此,个人的财产也是如此,有一万的可以赚五千; 有一万五的赚八千;凑到一块就是两万多!”台下鼓掌如雷,连小孩子们都精神起来, 会长趁着机会转了弯:“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凡事要拿圣贤的道理作准,圣人的道理 就好比商会定的规矩!……”他一共说了四十多分钟。
  天赐听着,吃着糖豆。屋里的空气越来越闷,他的眼慢慢的闭上了,牙自动的嚼着 糖豆。商会会长下面还有五六位演说的,他都没听见。忽然听见一声:“牛天赐!”胁 部挨了一肘,他醒过来:“我没吃糖豆!”
  “拿文凭去!”
  十四桃园结义
  天赐入了高小。只隔了一个暑假,他的地位可是高多了。他可以不大答理初小那些 小鬼了,学校里的一切,他都熟习。他和有手表的们是肩膀一边儿齐了。老师虽是熟人, 可是一上课就说给他们——现在是大学生了,不要再叫先生张心,大家须知自重。听了 这番话,天赐细看自己,确是身量高了,而且穿着皮鞋!他得知道自重。又赶上这位老 师对大家都很好,谁有什么长处他都看得出,他说天赐有思想。这使天赐的脸红起来, 脚也发飘。他决定好好的用功。回讲的时候,他充分的运用着想象与种种名词,虽然不 都正确与有用,可是连老师带同学都承认了他的口才与思想。他常到图书馆去借小故事 书,他成了全班中的故事大王,于是也就交下几位朋友。这些朋友可是真朋友了,吃喝 不分,彼此可以到家中去,而且是照着“桃园三结义”的图拜过盟兄弟的。一共是五个 人,天赐是老三。他很喜欢被叫作“老三”,想象着自己是张飞。大爷的爸爸是在县衙 门里作官。天赐去给大哥请安,看到了官宦人家的派头并不和妈妈所形容的一样。大哥的家中非常的脏,乱;使他想不出怎么大哥的制服能老那么白。大哥的妈一天到晚吸着 香烟,打着小牌,瓜子皮儿盖满了地。天赐不喜欢脏乱,可是也不敢否认这种生活的正 当,因为大哥的妈到底是官儿太太,而大哥自己将来也会作官的。不论怎么说吧,盟兄 弟们来往得很亲密,彼此也说着家事。大哥的爸仗着“活钱”进的多,所以妈妈有钱打 牌。二哥的爸是当铺的掌柜,所以二哥的身上老有樟脑味儿。天赐也得告诉人家。他开 始和妈打听:爸有几个买卖,多少所房子,多少钱。他把妈妈说的都加上一倍:爸有十 来个铺子,十来所房子,钱是数不过来的;他想象着曾和爸数过一天一夜的钱,连四虎 子也帮着,都没数过来!他也就这样的告诉了他们,虽然觉得有点不诚实,可是怪舒服。 他把兄弟们“虎”住了。他们自然也不落后,他的爸越阔,他们的爸也越了不得。大哥 的爸甚至于一夜赢了一千多块!
  这时候大家的想象都在钱上,而且要实际表现出来,大 哥今天请大家吃糖;明天,二哥争先的应许大家,他请吃瓦片,每人五块!
  可是,不到两个月的工夫,大家都觉得这有点讨厌了。大哥也不怎么看着二爷很不 顺眼。恰巧这个时候,二哥告诉四弟:“你可别说呀!昨个,大哥的妈上我们铺子当了 一个表,而且并不是好表!你可别说呀!”四弟本想别说,可是心中痒痒,于是告诉了 大哥。
  大哥和二哥开了打,把以前彼此请客的互惠都翻腾出来:“谁他妈的吃了人家口 香糖?”
  “对!也不是谁他妈的要人家的手工纸!”
  天赐看不过眼去,想为两位盟兄说和,可是二位兄长都看他更讨厌:“你是干什么的?拐着腿!”
  于是兄弟五人都“吹”了,手心上一口气,他妈的“吹!”“吹?那是!彼此谁再 理谁是孙子!”
  兄弟五人吹过,开始合纵连横另组织联盟,以便互相抵制。先生们也有在暗中操纵的,使某某几个人联合,以先生为盟主。家长们听说儿子与谁吹了,又与谁合了,也愿 参加意见:“不用跟沈定好,他家卖米,咱们也卖米,世仇!听见没有?”天赐在这种 竞争里,充分的运动着想象:和谁合起来,足以打倒谁。他按照着“木羊阵”等的布阵 法设下毒计,怎用翻板暗箭,哪里该设下消息埋伏,又怎样夜走荒郊,探听消息。他想 到的比作到的多,可是他自己觉着作了不少;有时候想到便是作到了。他想到去探听谁 和谁又有新的结合,他心里便作成一个报告:他和他在操场埋下炸弹,或是他请了他摆 下天门大阵。
  这使他自己很恐慌,也有头有尾的告诉别人,于是班中的空气时时紧张起 来,而先生骂他“瞎扯!”他也学会怎样估量人的价值:班上有几个永不得志的人,屈 死鬼似的永远随着人家屁股后头;他们没有什么可说,说了也没人听。他们永远当“下 手”,因为他们的爸爸不高明。谁的爸爸钱少,谁就得往后站。天赐的想象中永远不为他们摆阵设埋伏。
  可是,不久他又变了主张。他开始自己读《施公案》,不专由四虎子那里听了。他 学会了“锄霸安良,行侠作义”。这更足以使他的想象活动。一个人自己有钱,偏要帮 助那穷苦的,这是善心。善心可远不如武艺的更有趣味:一把刀,甩头一子,飞毛腿! 一个人有这等本领,随便把自己认为是坏人的杀了,用血在墙上题诗!他觉得班友的合 纵连横没意思了;杀几个,或至少削下几个鼻子来,才有价值。但是,他没多大希望, 他的腿成不了飞毛腿!纪妈已经封就了他:“你呀,属啄木鸟的,嘴强身子弱!”学校 里有武术,他只能摆摆太极,两手乱画圈儿;打个飞脚,劈个叉,没他。武术先生说了: 曾经保过镖,一把单刀,走南闯北,和“南霸天”比过武。“南霸天”一刀剁来,他一 闪身,飞起左脚把刀踢飞!武术先生的确可以行侠作义,看那两条腿!天赐只能在想象 中自慰,他想用软功夫,用太极行侠作义:见了恶霸,一刀剁来,他右手一画圈,腿往 后坐,刀落了空,而后腿往前躬,依着恶霸的力量用力,一声不响把他挤在墙角,动不了身。是的,太极也行,自己的腿不快,软倒还软!他想好不少套招数,而且颇想试试。 顶好是拿八棱脑袋的试手,八梭脑袋的天生的没劲。他右手一画圈,八棱脑袋的给他左 脸一个嘴巴。天赐假装笑着,还往后坐腿:“你打着了我不是?我是没防备,我这儿练 往下坐腿呢!你坐坐试试,能坐这么矮?”八棱脑袋的果然坐不了那么矮,可是天赐脸 上直发烧。完了,太极也不中用,他只能在嘴皮子上行侠作义了。他很爱念小小说,甚至结结巴巴的,连朦带唬的,念《三国志演义》。四虎子不能再给他说,他反倒给四虎 子说了。最得意的是妈妈有时候高兴,叫他给念一两段《二度梅》。他的嗓音很尖,用 着全身的力量念,有不认识的字也没关系,他会极快的想怎合适怎念。念得满头是汗, 妈妈给他一个果子:“明儿再念吧,天赐。”
  年假后开学,天赐读小说的机会更多了。来了两个插班生,其中有一个就是昔年曾 与他玩过而被妈妈拉走的那个小秃,现在是叫陆本善。他们是亲戚。学友因合纵连横的 关系,彼此侦探家中的情形,而这位亲戚便依着他妈妈的心意把天赐叫作“私孩子”。 这三个神秘而又卑贱的字使大家心跳,都用另一种眼神细细重新审定天赐:“拐子腿, 私孩子是拐子腿的!或者扁脑杓是私孩子的记号?”“私孩子”在大家的嘴唇上嘶嘶的 磨着,眼睛都溜着天赐,没有人再和他亲近,没有人再约他到家中去玩,没有人再听他 的故事。学校,对于天赐,成了一个绝大的冰窖。他们远远的看着他,嘀咕,窃笑。继 而看他并不咬人,他们大着胆子挨近他来,碰他一下,赶紧又走开:“哟,私孩子身上 也有肉,我的乖乖!”他们碰他,挤他,绊他的腿,瞪他,向他吐舌头。天赐恍忽的想 起先前自己在家里捏棉花的情形,没有人跟他玩。不过,那时候没有人讥诮他,现在一 天看着别人挤眼。他可以忍受孤寂,但是受不了嘲弄。他不晓得到底什么是私孩子。有 时候逼急了,他想用武力解决,可是他干不过他们。他的泪常在眼圈里转。“妈!妈! 他们叫我私孩子!”他想妈妈必能给他出气。可是妈妈没有什么表示,只极冷静的说: “甭理他们!”他向四虎子要主意,四虎子主张:“跟他们干,我帮助你,单个的钓出 城去,揍!”
  天赐很满意这个办法,可是事实上作不到。“我告两天假吧?”他提议。
  “你一告假,他们就更欺侮你,”四虎子说:“去,天天上学,看他们把你怎样了?
  太爷不含忽!“
  天赐确是有点怕他们了,可是四虎子壮起他的气来,他会消极的抵抗,自幼他就会。
  他拿准了时间,约摸着快上堂了,他才到。上课的时候他低着头听讲,下课后他独自嚼 点什么,仰脸看天。图书馆是他的避难所,要不然就回家来。他就不想交朋友了。念小 说,温功课,他觉得出自己的功课有了进步,虽然心里很堵得慌。他会想象,独自个会 在心中制造出热闹的世界来。他的心比身强。
  只有礼拜天是快活的。爸和妈大概有了什么协定,爸每到礼拜总张罗带他出去玩, 而妈并不拦阻。在爸的左右,他忘了想象与计算,爸对什么都马马虎虎。他们爷儿俩在 城外,或在戏园,会无忧无虑的发笑。可是赶到在回家的路上,天赐心中的黑影又回来 了,他愿和爸谈心。爸在这种时节,能给他一些无心说而有心听的激刺。“管他们呢,” 爸会说:“管他们呢!一个人自要成了事,连狗都向你摆尾巴。我一辈子马马虎虎,也 有好处。你说是不是?”这会儿爸变成极体面而有智慧的人。天赐又想象了:一旦自己 成了大事,别人,哼,对我递嘻和①,我也不答理!他试着把自己比作赵子龙,秦琼, 和黄天霸。不,他得是张良,或是朱光祖。他还得上学去,故意的气他们。谁也不理。 他匀出点心钱,买了把用洋火当子弹的小手枪。手枪在袋里,手按着枪柄,看谁不顺眼, 心里就向他瞄准,而口中低声的:訇!又死了一个!
  到了暑假,他考得很好。翻着小眼,他看着同学们。他们的嘴撇得更大了。他们不 甘心在私孩子的后面,老师设若愿意干的话,得把天赐降到十名以外;不然的话,他们 就退学。他们见了主任。主任嘱咐先生把天赐降到第十五名,原来他本是第四名。胜利 是他们的;主任觉得这样办非常的公道,一个被大家看不上的学生当然不能列在前几名 的。老师可是同情于天赐,但是他没办法,他不能得罪别的学生;附小向来有这个规矩 ——榜示的名次是可以随意编排的。天赐哭了。他决定不再上这个学校来。可是妈妈不 答应:“偏去!偏去!看他们把你怎样的了!你要是不去,那可就栽到了底!咱们还怕 他们?你等着,我找主任去,我不把他的学校拆平了!”牛老太太是说得出行得出的。 她可以去找商会会长,她在县衙门也有人,她连师范校长都能设法打通。她不能受这个!
  天赐见妈妈急了,他反倒软下来。他取了爸的态度。他不愿妈去捣乱;想象使他热烈,也有时使他惧怕,他想象到妈妈打主任几个嘴巴!他还上学就是了;好在隔着一个 暑假呢。
  暑假里没有同学来找他。他又想起老黑的孩子们来。到底是这些孩子可爱,他们不 笑话谁,不挑拨事,他们只知道玩耍。他找了他们去。他们——一共五个,最大的是个 姑娘,有十四岁了——同他出城去玩,一天有事情作,没有工夫瞎扯与冒坏。他特别爱 这个黑姑娘。她有顶黑的眼珠,黄黄的头发。她现在已不赤背,可是到城外还扒下袜子。 那四个男孩完全受她的指挥,他们管她叫“蜜蜂”。
  云城的北门外有一道小河,河身不深,水很清,水草随着水溜流着绿叶。河心还浮 着金与银的小睡莲,圆叶象碧玉的碟儿。两岸都是杨柳,长条与蝉声织成一片绿的音乐。 河边上有小鱼,短苇里藏着小水鸟,风里有各色的蜻蜓。河岸左右都是田地。“蜜蜂” 领着他们在河岸上玩,不用带着玩具,动物植物都供给他们一些玩的材料。他们知道什 么苍蝇最好钓什么样的蛙,什么树上有长犄角的“花牛”,什么样的蜻蜓是最好的“招子”。天赐跟着他们,忘了学校里的一切,他非常的快乐。他也不嫌他们脏了,他们并 不脏,至少是他们的脚,一天不知在水里浸多少次。他们会用裤子作成水骆驼,在河里 骑着。那凉凉的水,柳树下的不很热的花树影;脚在水里,花树影在脊背上,使他痛快 得大声的喊叫。他们也喊。于是他与“蜜蜂”各领一军作水战。他的想象与设计,使“ 蜜蜂”佩服他的战略,他也佩服她的勇敢。
  他舍不得离开他们,他们也拉着他不放,非到他们家去吃饭不可。他去了。老黑没 有理会他,直到快吃完了,才问“蜜蜂”,怎么多了一个孩儿?哎呀,原来是福官来了! 你看大家这个笑!
  十五天罗地网
  第二学年的开始,天赐不打算再上学。妈妈有点犯喘,说是被他气的。他不敢再别扭,他不肯把妈妈气病了。入学之后,大家对他不象先前那么坏了,因为大家的注意已 移到一两个新学生的身上。有一个新学生的姐姐,据说,叫作“大美人”。师范和中学 的学生在课后常往那条街上跑,去看“大美人”。他们管“大美人”的弟弟叫作“二美 人”。
  二美人长得很俊秀,头发被油沤的象洋磁盆那么亮。他很老实。大家摸他的脸蛋, 抹他头上的油而深呼吸的闻着,抢他的手绢。他不反抗,只在教员休息室门口立着,好 避免大家的进攻。天赐讨厌他们的这种行动,可是敢怒而不敢发作。他知道,设若公开 的护着二美人,大家一定会把他和二美人放在一类。他心中很难过,可是为自己的利益 他不敢主持公道。再动同情心的时*蛩寐砺砘⒒ⅲ美渚病T谧魑牡氖焙颍幸*次把他的愤怒发泄出来一些——他的文字只能说出心中所要说的十分之一。可是先生给 他批上:“不平之鸣非小学生所宜发;和平实养天机。”先生对于大家欺侮二美人也不 管不问,似乎那是该当的。这个,使天赐又想起来行侠作义,他真希望半夜里取下他们 的人头,而后留下一张小纸,印着一朵梅花。他花了十个铜子刻了一个小木头戳子—— 一朵梅。
  学校又起了风潮。主任被撤职,教员们拒绝新主任。旧主任本来和学生们没有多少 接触,更提不到彼此有什么感情。可是经先生们在教室里一演说,学生们全动了心,甚 至于落了泪。先生们说:主任家里有十个买卖,家里的人有五六个作官的,他本人原来 就不爱干这个穷事,可是他为教育,为学生而牺牲,放着知县都不作,而来作主任。这 样的人不应当拥护么?再看新主任吧,一个穷光蛋,父亲是个木匠,木匠!
  没有说完,大家已经决定了,附小绝对不能要木匠的儿子来作主任!谁的爸爸也比 木匠高,甚至于二美人的爸爸也比木匠高。云城里,木匠是没有地位的。拥护主任,主 任要是走了,太阳就没法再出来了。学生家长一律气炸了肺,什么?木匠的儿子?太好 了,再等两天,打扫茅厕的还作主任呢!绝对不行!
  课不上了,标语写了两刀多纸:誓死反对小木匠;拥护革命的主任……课虽不上, 大家可是都得上学。全体童子军一律拿木棍当纠察。有不来的便是走狗;打倒小木匠的 走狗!其余的学生分为文牍股,庶务股,交际股,宣传股,会计股,侦探股,卫生股, 交通股,八大股。一年级的小学生也分在各股服务。天赐被分在侦探股。这股的办事细 则还没拟好,不过主要的工作已派定:校里校外探听消息,随时报告给先生们。股员有 四十多人,有在厕所里巡逻的,看见有人去挤尿便得报告,而一二年级的小学生这两天 因为没事可干,常常去挤点尿解闷,于是被报告的不少。天赐看不起这种工作,可是这 紧张的空气激动了他的想象,他想到些别人没想到的危险与阴谋。他专在主任室外巡视, 生怕房脊上偷爬着穿夜行衣靠的来行刺。越看那个屋脊,这越有可能。他偷偷的去裁了 些小纸,印上一朵梅的暗号,并题上“狗主任,一刀一个不留情!”主任室门上,教员 休息室内一带等处,都贴了一张。然后他拿着一张去报告:“报告,有行刺的!”先生 到各处一找“无名帖”,全学校的脸色全变白了。天赐立刻成了英雄。大家争着问他: “你是看见了吗?”
  天赐的薄唇用力缩紧,一字一字的往外爆:“主任的房脊上,俩背 单刀的!”一个传十,十个传百,没有半天的工夫,已经成为“牛天赐说的:他看见十 个背单刀的!”听说的唯恐不确,必须亲自来问:“你是看见十个背单刀的吗?”天赐 不便否认,“还许是十一个呢,跑得太快,都是飞毛腿,不容易数,准得是十一个!” 天赐的名誉恢复了,他一点也不能是私孩子了,谁也没这么说过;他是朱光祖了。主任 亲派他为侦探股副主任。连主任上厕所都有十个纠察随着,怕那里有行刺的。天赐向来 没呼吸过这么甜的气,他并没把副主任搁在心上,而所喜的是他可以随便运用想象,想 象出来的不但使别人惊恐,连自己也害怕。他会由闹着玩而渐变为郑重其事的干,他觉 得真有刺客埋伏着了。他向先生们建议:得把武术先生请来教给大家打镖。这又是独到 的,谁也没想起武术教员来——教员们平日是不大看起他的。教员们也都佩服了牛天赐。
  正在这个当儿,真正严重的消息来了:新主任已跟县里接洽好,要带二十名保安队 来武装接收!大家向武术教员要主意,他说他一个人能打四十个小伙子。他是铁布衫, 朱砂掌,刀枪不入。可是待了一会儿,他偷偷的溜了。他一溜,大家更恐慌了。开了全 体大会,一年级的小学生吓得直尿裤子,当时由卫生股去相机处理。自然教员出了好主 意:门口安电网。初级的学生暂放三天假。高级的全得带武器来,在电网后堵防。学生 登时都回了家去拿兵器,有的就没敢回来。天赐非常的热烈,他管电网叫作天罗地网, 这必会拿住几个妖精。他把旧竹板刀找出来,没告诉妈妈,偷偷又回了学校。校门上果 然安上了铁丝,可是还没有通上电。天赐抱着竹板刀,在大门内站着,他的眼光四射, 薄嘴唇咬着,一心等着厮杀,他十分的真诚。门口来往的人都向大门上细看:电网!电 网!这回可有个热闹!这叫天赐的心跳得更快,他是行侠作义的真黄天霸了。到了下午 两点,高级生虽只回来一半,可是不能再等了。大门关上,通了电流,天赐听着门外的声音,好象隐隐有天兵天将呐喊!
  等到四点不见动静,天赐不耐烦了。散了吧,歇会儿去,他来了爸的劲儿。他上了 教员休息室,他是副主任。随便拿起先生们用的茶碗喝了一碗,气魄极浑厚。找了个座 儿坐下,把刀顺在腿旁。身上一累,脑子便迟钝,他就想睡觉。他闭上了眼。约摸着有 四点半钟吧,他被人唤醒。眼前站着两个保安队!“叫什么?”
  “牛天赐,”天赐莫名其妙。
  “干什么的?”一个问,一个往小本上写。
  “侦探股副主任!”
  “副主任,哎?”保安队打量了天赐一下,笑了。“走,回家去!”
  “我这儿服务呢!”天赐还不肯走。
  “去你的吧,小孩子!”保安队扯着他的肩膀,往外一搡。
  到了院中,天赐的心凉了,各处都把上了保安队。原来新主任知道大门有电网,由 后面登梯子跳墙进来了。他只好回家吧,虽然很后悔没能厮杀一阵。
  过了两天,他到学校去看一眼。门外的标语已经换了:“欢迎有革命精神的×主任! ”“打倒帝国主义走狗的×主任!”他认识这个笔迹,他的级任先生写的。大门的旁边 贴着张布告:“……牛天赐……等十名,应即开除!”
  天赐糊涂了,这是什么把戏呢?再看,不错是他被开除了。他不敢进去质问,门口 有个保安队站着,带着枪!
  他极慢的走回家去,不敢去告诉妈妈,妈妈这几天不大舒服。可是不能不告诉,这 不是丢了一管铅笔什么的那种事。怎么告诉呢?他思前想后,越想越糊涂。不必想了, 先看看妈妈去,假若正赶上妈妈喜欢呢,就告诉她。他假装没事人似的进了妈妈的屋中。 他的眼神与气色把他自己卖了,妈妈看得出来:“福官,学校怎么着了?”
  天赐想笑,没笑出来。一个小学生最大的羞辱恐怕就是开除吧?“没,没——”他 结巴起来。
  “怎么了?福官!”妈妈的神气有点可怕。
  “开,开除了!”天赐的头扭在一边。
  “谁?你?”
  “我!”
  妈妈半天没说出话来。养起个官样的儿子,就这样呀!十几年的心血,白费!天赐 被人家开除了!但是妈妈必须知道个水落石出,为什么开除呢?
  天赐说不上来。
  妈妈得到学校去问。为减少对于儿子的失望,妈妈希望这是学校当局的错误。她得 去问。假若真是学校不对,她不能这么善罢甘休;她在云城有个名姓!
  天赐怕妈妈去,她的身体不大好。可是又希望她去。问个明白。
  “走!跟我去!”妈妈很坚决。
  天赐知道妈妈的脾气,不敢不去。多么难堪!妈妈去和先生吵嘴;还能不吵嘴吗? 平日最应尊敬的不是妈妈与先生么?看着他们吵嘴!他的手哆嗦了。
  牛老太太拉着天赐,极官样尊傲的往校门里走。天赐要钻到地里去才好。他受不了 这种争斗。他好玩,也可以不玩;玩的时候运用着想象,不玩的时候便马马虎虎;他怕 妈妈这种郑重的实际的攻伐。保安警察拦住了他们。
  “牛天赐的母亲牛老太太见你们主任!”妈妈一口气而字字清楚的说。
  “主任不见,”警察说,神气也够傲慢的。
  “你说的?是你——说的?”妈妈的眼钉住了警察的脸,“好吧,咱们县里说去!”
  警察毛了。他看了看牛老太太的穿张,开始收兵:“看看去,主任也许 见。”
  “也许 干吗?牛老太太赏他脸才来呢,叫出他来!”
  天赐觉得妈妈的手拉得更紧了些。他要佩服妈妈,可是不能,他以为这太严重了。
  主任出来,把牛老太太让到接待室。
  “牛老太太?”主任搓着手。三十多岁,一身洋服,上面安着个虾蟆头,说话吸着气。
  “你就是跳墙过来的那个主任呀?”牛老太太眼皮扣着,手放在膝上,声音低而有力,很象位太后。“我不是来求你再收留天赐,听明白了;我来问问你,为什么开除了他?”老太太这才抬起眼皮,看着那个虾蟆头。
  主任搓手,吸气,裂嘴,心中很得意:老太太并不要求收回成命,这就好办了;说 话好听不好听的,没大关系。虽然如此,他可是一时想不起说什么好。再搓手,吸气, 裂嘴。天赐替他很难过。
  “是的,是的,”主任搓着手:“没什么,老太太请回去吧!”“你还没说明白呢, ”老太太的深眼坑里窝着点黑火:“为什么开除了他?”
  “是的,教员们的主张,我刚到,不大清楚。”“看你就露着胡涂样子吗,还清楚 得了!”
  主任要生气:“老太太可也别——”
  “别怎样?别?老太太今天高兴来教训教训你!你,就凭你,还有什么蹦儿?!你 打听去吧,我有个名姓!我要叫你安安顿顿的作主任,我不算是我妈妈养的!”老太太 对于这点并没有把握,可是她知道云城的教员们是不敢惹绅商的。
  果然,主任又不生气了;他就怕有家长出来捣乱。同行的捣乱好对付,家长是另一 回事;在云城办教育而得罪了学生家长是满有被人推到河里去的危险。他又搓手,很象 个不得主意的大苍蝇。“是的,是的,老太太请回吧!我去商议商议看,自有办法!”
  “用八人大轿往回抬,我们也不在这里念了,用不着你的办法。我来问你为什么开 除了天赐;你说不上来!要不是你胡涂,就是你爸爸胡涂。搁着你的,放着我的!这是 怎么说的!天赐,给主任鞠躬,咱们走!”
  主任只剩了吸气,可是十分的努力把老太太送到校门外:“老太太慢走!是的!”
  天赐非常的难过。他想起老黑的小孩在城外钓青蛙,为贪吃一个苍蝇,蛙的腮挂在 钩上,眼弩出多高,腿在空中踢蹬着,可是没办法,连叫也不会叫了,任凭人家摆弄, 它只鼓起肚皮。主任很象这个青蛙!他一天没吃饭。十六 一命身亡
  老太太与主任的战斗虽然不很热闹,她可是没省了力量。本来身体就不甚好,加上 这一气,她到家就病了。在精神上,胜利是她的;事实上,她的高傲的办法使主任得去 便宜。她这种由人格上进攻的战法,在二十年前或者还能大获全胜;主任是读书要脸面 的人呀,按老规矩说。按老规矩,王朗是可以被骂死的呀。可是,现在的主任只求事情 过得去:开除了,学生不要求回来,这岂不很顺手;骂几句算得了什么?老太太白费了 力气,没把主任怎样了。她觉出她该死了。她一辈子站在礼义廉耻上,中等人家的规矩 上,现在这些似乎已不存在了。她越想越气。
  天赐很难过。妈妈为他的事气病,没想到的事。遇到实际上的问题,他不能再想象,因为眼前的事是那么真切显明,他没法再游戏似的去处置。妈妈生病,事儿太郑重,他 不能再“假装”怎样了。他能假装看见学校房上有十一个背单刀的,因为那里的事不切 近;妈妈是真哼哼呢,妈妈真是为他的事而生病。这里边有他!他迷了头。他着了急: 为妈妈去找药,为妈妈去倒开水,他一心的希望妈妈好了。可是妈妈的病越来越沉重。 他愿常问问妈妈好些没有?妈妈的身上疼,他愿说——我给轻轻捶一捶?可是,他说不 出口,他在屋中打转,说不出。妈妈说他没良心,纪妈责备他不懂事。他有口难辩。在 家里,在学校里,一向是生闷气的时候多;同情往往引起是非,而且孤高使他不愿逢迎。 他会说故事,可是这并不能使他对人甜言蜜语的。遇到了真事,他怕。在想象里他能郑 重;在真事里他不能想象,因而也不能郑重。他真愿安慰安慰妈妈,可是妈妈是真病了, 怎能假装的去问呢?不假装的还有什么可说呢?
  妈妈和一般的六十多岁的老人一样,有病便想到了死,而且很怕死。这倒不一定是 只怕自己不吸气而去住棺材,死的难堪是因为别人还活着。死去也放心不下活着的,这 使死成为不舒服的事。越到将死越觉出自己的重要,不然这辈子岂不是白活?她设若死 去,她自己盘算:天赐该怎办呢?老头子由谁照应呢?那点产业由谁管理呢?……越想 越觉得自己死不得,而死也就更可怕。有一分痛苦,她想着是两分,死越可怕,病势便 越发仿佛特别的沉重。她夜夜差不多梦见死鬼!
  在亲戚们的心中,牛老太太死在牛老头儿的前头是更有些道理的。他们惹不起她, 可是她若在最后结个人缘的话,顶好是先死。他们自然没法把她弄死;她自己生病可是 天随人愿,他们听说她病了都觉着心里痛快。他们拿着礼物来看她,安慰她,同时也是 为看看她到底死得了死不了;设若她的气色正合乎他们所希望的,那点礼物算是没白扔 了。天天有人来看她,也很细心的观察天赐。天赐直发毛咕。在他们心中,老太太要是 一病不起,他们会想法叫牛家的财产落在牛家人的手里。天赐觉得他们的眼角有点不是 劲儿。
  牛老者给太太请了医生。医生诊了脉,说不怕;吃两剂小药就会好的。他开了二十 味小药。牛老太太吃了一剂,病更重了,二十味小药没有一味有用的。又换了位医生, 另开了二十味小药;这二十味大概是太有用了,拿得老太太说起胡话。
  妈妈不象样儿了。在灯下,她十分的可怕。她闭着眼,嘴唇动得很快,有时出声, 有时无声,自己叨念。有时她手摸着褥边:“对了,你拿这二十去吧;那三十你不能动! ”
  她睁开了眼,向四外找:“走啦?拿了钱就走!早知道,少给他……”她楞起来,吧 唧了两下:“给我点水喝!”天赐大着胆给了妈点水,妈咽了半口,“不是味!”天赐 没了主意。他没想到妈妈会有这么一天。他和妈妈的感情不算顶好,可是妈妈到底操持 着一切,妈妈是不可少的。妈叫他呢:“福官,这来!”天赐挨近了妈妈。“我呀,大 概不行了。
  把抽屉里的小白布包递给我!“天赐找到了小包,要叫声妈,可没叫出来, 他的泪下来了。他没和妈这样亲密过,妈向来不和他说什么知心的话。”打开,有个小 印,小图章,不是?你带着它,那是你外祖父的图章。你呀,福官,要强,读书,作个 一官半职的,我在地下喜欢。你外祖作过官!老带着它,看见它就如同看见我,明白不? “
  天赐说不出来什么。他想不出作官有什么意义,也顾不得想。他心中飘飘忽忽的。 他看见了死。妈又说话呢,说的与他没关系。这不象妈,妈永远不乱讲话!妈又睡去, 全身一点都不动,嘴张着些,有些不顺畅的呼吸声儿。越看越不象妈了,她没了规矩, 没了款式,就是那么一架瘦东西。她的身上各处似乎都缩小了,看不出一点精力来。这 不是会管理一切的妈妈。他不敢再看,转脸去看灯。屋中有些药味。他仿佛是在梦里。 他跑去喊爸。
  爸来了,屋中又换了一个样。爸的圆头大肚使灯光都明了好些。屋中有了些热气。 天赐看看爸,看看妈,这一间屋中有两种潮浪,似乎是。他可怜妈那样瘦小静寂,爸也 要落泪,可是爸的眼好看,活的。
  妈睁开了眼,看看他们,极不放心的又闭上了,没看完的一点什么被眼皮包了进去,象埋了点不尽的意思。妈的眼永不再睁了。
  天赐哭不出声来,几年的学校训练使他不会放声的哭。他的心好象已经裂开了,可 是喊不出,他裂着嘴干泣。妈妈的寿衣穿好,他不敢再看,华美的衣服和不动的身体似 乎不应当凑在一处。
  吊丧的人很多,可是并没有表现多少悲意,他在嘈杂之中觉得分外的寂寞。有许多人,他一向未曾见过,他们也不甚注意他。他穿着孝衣,心里茫然,不知大家为什么这 样活泼兴奋,好象死了是怪好玩的。妈妈死了,一切的规矩也都死了,他们拿起茶就喝, 拿起东西就吃,话是随便的说,仿佛是对妈妈反抗,示威呢。
  到了送三那天,他又会想象了。家中热闹得已不象是有丧事,大家是玩耍呢。进门 便哭着玩,而后吃着玩,说着玩,除了妈妈在棺材内一声不发,其余的人都没话找话, 不笑强笑,他们的哭与笑并没什么分别。门口吹鼓手敲着吹着,开着玩笑。门外摆着纸 车纸马纸箱纸人,非常的鲜艳而不美观。院里摆着桌面,大家吃,吃,吃,嘴象一些小 泔水桶。
  吸烟,人人吸烟;西屋里还有两份大烟家伙。念经的那些和尚,吹打着“小上 坟”,“叹五更”,唱着一些小调。孩子们出来进去,野狗也跟着挤。灵前点着素烛, 摆着一台“江米人”,捏的是《火焰山》,《空城计》,《双摇会》。小孩进门就要江 米人,大人进门就让座。也有哭一场的,一边抹泪,一边“先让别人吧”,紧跟着便是 “请喝吧,酒不坏!”祭幛,挽联,烧纸,金银元宝,红焖肉,烟卷筒,大锡茶壶…… 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味道,不同的声音,组成最复杂的玩耍。天赐跪在灵旁,听着,看 着,闻着,他不能再想妈妈,不能再伤心,他要笑了,这太好玩。爸穿着青布棉袍,腰 中横了一根白带,傻子似的满院里转。他让茶让烟让酒,没人安慰他,他得红着眼皮勉 强的笑,招待客人。那些妇女,穿着素衣分外的妖俏,有的也分外的难看,都惦记着分 点妈妈的东西,作个纪念。
  她们挑眼,她们彼此假装的和睦,她们都看不起爸。天赐没 法不笑了,他想得出更热闹的办法,既然丧事是要热闹的。他想象着,爸为什么不开个 游艺会,大家在棺材前跳舞,唱“公鸡打鸣”?为什么大家不作个吃丸子竞赛,看谁一 口气能吃一百?或是比赛哭声,看谁能高声的哭半点钟,不准歇着?这么一思索,他心 中不茫然了,不乱了;他郑重的承认了死是好玩的。一个人应当到时候就死,给大家玩 玩。他想到他自己应当死一回,趴在棺材里,掏个小孔,看外面大家怎么玩。或者妈妈 就是这么着呢,也许 她会敲敲棺材板说:“给我碗茶喝!”他害怕起来,想象使他怕得 更真切,因为想象比事实更复杂而有一定的效果。他应当去玩,他看不出在这里跪着有 什么意义,他应当背起单刀去杀几个和尚,先杀那个胖的,血多。
  事实是事实,想象只是一种奢侈。他听见屋中有位脸象埋过又挖出来的老婆婆,说:“这孩子跪灵算哪一出呢?!”一个大白鼻子的中年妇人回答:“死鬼呀都好,就是不 办正事。不给老头子娶个二房,或是由本家承继过小子;弄这么东西!”大家一同叹息。 天赐知道这是说他呢。妇女们的眼睛都对他那么冷冷的,象些雪花儿往他身上落。他又 茫然了。一提到他自己,他就莫名其妙。他曾问过妈妈,为什么人家管他叫私孩子,妈 妈没说什么。他是不是私孩子?妈妈说他是妈妈生的。私孩子有什么不好?妈妈不愿回 答。纪妈,四虎子,爸,也都不说什么。他不明白究竟是怎回事。在想象中,他可以成 为黄天霸或是张良,他很有把握。一提到他真是什么,他没了主张。现在人家又骂他呢。 他并不十分难过,只是不痛快,不晓得自己到底是什么。而且更不好受的是在这种时节 他不能再想象,既不是黄天霸,又不是任何人,把自己丢了!在这种时节,生命很小很 晃动,象个窄木板桥似的,看着就不妥当。
  有十点来钟吧,席已坐过不少桌,外面的鼓又响了。进来一个妇人,带着四个孩子,都穿着孝衣,衣上很多黄泥点子,似是乡下来的。妇人长得很象雷公奶奶,孩子们象小 雷公。天赐一眼没看见别的,只看见五个尖嘴。妇人进来就哭,哭得特别的伤心,头一 句是:“我来晚了,昨天晚上才得到信呕,我的嫂子——”四个小雷公手拉着手站在妇 人后面,一声也不出。妇人把来晚,与怎么起身,乡下的路怎么难走,和四个孩子怎么 还没吃饭,都哭过了。猛然的把鼻子抓了一把,而后将天赐用脚踢开,好象*咦乓豢榘*事的砖头。紧跟着把四个孩子都按在灵旁:“就在这儿跪着,听见没有?动一动要你们 的命!”转过头来,眼泪还满脸流着:“茶房!开饭,开到这儿来,给他们一人一碗丸 子,五个馒头!”然后赶过牛老者去:“大哥!嫂子过去,我没什么孝心,就是这一身 孝,四个孩子来跪灵;你二弟病了不能来,叫妹妹来了。那个小子是谁?”她指天赐: “大哥你这就不对了,放着本家的侄子不要,不三不四的找个野孩子,什么话呢?我们 穷啊,穷在心里,没求哥嫂给个糖儿豆儿!今个咱们可得把话说明白了,当着诸亲众友, 大水冲不了龙王庙,一家人得认识一家人;你的侄子是你的骨肉,虽然咱们不是亲手足, 可也不远。
  不能叫野孩子这儿装眉作样的!“又转过头去:”好好的吃!别叫人耻笑!“
  这一片独白引起大家的同情,埋过又挖出来的老婆婆,大白鼻子,红眼边,全一拥 而上把牛老者围在当中。各人争着说,谁也没听见谁的,牛老者头上冒了汗。他不用挨 着个儿细听,反正大家都责备他呢。他又不能答话,想不起说什么。男人们有关系的不 过来,由着妇女打前阵,没关系的站着看热闹。说着说着,大白鼻子也把个孩子按在灵 前,红眼边一下子按倒了三个;一急把别人家的孩子也按在了那儿。不大的工夫,灵前 跪了一片白。最后,还是雷公奶奶挑头儿,“把那个野孩子赶出去!”
  天赐在棺材旁边立着呢。他觉得那些人可怕,可是说不上来怎么可怕。羞辱他常受,不足为奇。在人群中他觉着孤寂,也是平常的事。他不慌,只是不知道怎样才好。他站 着不动。爸被人围住,不能过来。他找不到一个同情于他的人。妈妈是死了。灵旁跪着 的孩子们听见雷公奶奶的呼吓,有个大点的立起来,和天赐眼对着眼。天赐不动。那个 孩子搂起袖子。正在这个时候,搂袖子的少爷挨了个很响的脖儿拐。四虎子拉起天赐就 往外走。
  “怎样?!打人吗?!”多少人——齐喊。
  “妈的臭!”四虎子的头筋跳着,连推带搡的从人群中穿出去。大家不知他是何许人,没敢动手。及至大家打听明白了他是谁,已经太晚了,这使他们非常的丧气。
  出了门,天赐反倒哆嗦起来。四虎子一声没出,把他领到老黑的铺子里。
  黑家的孩子们都在家呢,他们热烈的欢迎天赐,可是天赐没有心程跟他们玩。四虎 子跟老黑说了几句,老黑点头:“没错,交给我吧;钉这么擦黑的时候,我把牛掌柜找 来,没错!”
  “你上哪儿?”天赐问四虎子,“可别回去,他们打你!”“我不回去,你好好的 在这儿玩吧,回头见!”四虎子走了。
  老黑派“蜜蜂”等陪着天赐在家里玩,不准出去。蜜蜂把大家领到后院去,直玩了 一天。他们现在已经“文明”了:蜜蜂的大弟弟已去念书。他把书教给大家替他记着, 蜜蜂记人之初,他自己记性本善,二弟弟记性相近……他要是在学房里背不过书,到了 家中就都想起来,所以他常在家里,非等大家请求他再去学两句新的他不上学。他不记 字,只记一句的声音,记不准确也没关系,大家可以临时创造。所以黑家的这本《三字 经》是与众不同。他一人上学,大家可都有笔,后院的墙上满画的是图。老黑很喜欢家 中有了“书气”。
  玩着玩着,天赐慢慢的把愁事都忘了,他开始说故事给他们听。他们很爱听黄天霸,不爱听青蛙和小鱼说话,因为知道青蛙不会说话。听完了几段故事,他们决定举天赐作 他们的先生。天赐很感激他们,他向来没受过这样的尊敬。先生得教给他们书,他编了 几句:黄天霸,耍单刀,红帽子,绿裤腰,……大家登时背过,而且不久就发现了,原 来红帽子绿裤腰是说的五妹妹,五妹妹的裤腰,因为褂子短,确是露着一块儿绿的。大 家非常佩服天赐。
  黑家的孩子们不认识钟表,天黑了就睡。在哪儿困了就躺在哪里,“蜜蜂”得把他 们抱到一张大床上,点好数儿。有时候数目不对就很麻烦,因为有睡在煤筐里的就不大 容易找着。他们睡了,天赐坐在柜台里十分的寂寞。他又想起早半天的事来。他不明白 其中的故典,一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应该是大人了,不该再和孩子们玩,也不该快乐。他 的稀眉毛皱起来。
  八点多钟,爸才来。爸也改了样,脸上的纹深了些,不是平日马虎的神气了,那些 纹都藏着一些什么,象些小虫吸着爸的血。父子都没话可讲。坐了半天,爸说:“咱们 上街走走去。”
  爸不象是想说话的。天赐忍不住了:“爸!你真是我的爸?”他扯了爸的袖口一下。
  “真是!”爸点头。
  “你还要我,爸?”
  “要你!”
  “他们为什么赶出我来?”
  “他们要钱。”
  “给他们不就完了?”
  “完不了,他们嫌少。”
  “不会多给点?钱算什么?!”
  “不能多给,我的钱!”
  这不象爸。没想到爸能这样。爸不是遇上事就马马虎虎么?为什么单在这几个钱上 认真呢?钱为什么这样可爱呢?“我的钱!”爸又重了一句。“我爱给谁,都给了也可 以;我不爱给谁,谁也抢不了去!”
  “不给多多的钱,他们不走,我就不能回家?”天赐问。“偏回家!怎么不回家呢? !我接着他们的!钱是我的!”天赐不能明白爸了。钱必是顶好的东西,会使爸不马虎。 这是爸第一次这么认真。他不敢再问,只觉得妈是在爸身上活着呢,爸和妈一样的厉害 了。
  “咱们回家!”爸的皱纹在灯光下显着更深,更难看了。
  天赐怕回家,可是必须为爸显出勇敢;妈死了,爸只有他,他不能再使爸不痛快。
  四虎子在门口呢,天赐壮起点胆子来。院中冷清清的,多数的客人都在送三的时候 走了,和尚也去休息。西屋有两三位预备熬夜的。灵前点着一对素烛,烛苗儿跳动着。 灵后很黑,棺材象个在暗中爬伏的巨兽。天赐哭了。他觉得非常的空虚寂寞,妈是在棺 材里,爸为几个钱要和人家打架。四虎子过来安慰他:“别哭啊,伙计!你看我,我不 哭!
  妈死了,咱们就不是小孩子了,咱们跟他们干!“妈常说:”得象个大人似的!“ 妈死了,这句话得马上实现出来,”不是小孩子了!“天赐觉得心中老了一些。是的, 他不能再和”蜜蜂“们玩,不能再随便哭,他得象个大人。怎么象个大人呢?他得假装, 假装着使他能郑重,他似乎明白了爸,钱是不能给人的,一个也不能给,他是大人了。 大人见了叫化子就说:”去!没有!“即使袋中带着许多钱。这是大人的办法,他也得 这样。怪不得爸变了脾气,大概是爸在妈死后才成了大人。他收了眼泪,盘问四虎子, 他得关心,既已不是小孩子了。
  四虎子告诉他:他们要钱,爸不多给,他们说了,送殡的那天还得闹。有两个办法 可以避免闹丧:爸多给他们钱。或是爸坚持到底。他们都知道爸老实,可是爸真不往外 多拿钱,他们也得接收爸愿给的那点。
  天赐的心里赞成多给钱,可是他现在是装作大人,不能多给,钱是我们的,爸是完 全对的。他的薄嘴唇咬起来,眼睛扣着,手背在后面,脚尖抓住了地。他似乎抓住点什 么,自己是一种势力,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威能。即使他们因为钱少而闹丧,也只好凭 着他们去闹,钱是不能添的,不能添的!爸并不马虎,爸是可佩服的,他必须帮助爸去 抵抗。他睡了,连和尚念经也没吵醒他,他有了自信的能力。
  十七到乡间去
  殡是平安的出了。双方都没栽了跟头。原本是牛老头儿决不添钱,而亲族们预备拦 杠闹丧,不许天赐顶灵。双方都不让步。过了两天,双方都觉悟出来,打破了谁的脑袋 也怪疼,谁又不是铁作的。于是想到面子问题。设若面子过得去,适可而止,双方一齐 收兵也无所不可。直到开吊那一天,大家的眼还全红着,似乎谁也会吃人。到了出殡那 天早晨才讲好了价钱,大家众星捧月的把棺材哭送出来,眼泪都很畅利。雷公奶奶把嫂 子叫的连看热闹的都落了泪,她一边哭一边按着袋里的一百块洋钱票。大白鼻子等也哀 声震天,哭湿了整条的手绢。殡很威武:四十八人的杠,红罩银龙。两档儿鼓手,一队 清音,十三个和尚,全份执事,金山银山,四对男女童儿,绿轿顶马,雪柳挽联,素车 十来辆。纸钱撒了一街,有的借着烧纸的热力直飞入空中。最威风的是天赐。他是孝子, 身后跟着四名小雷公。四虎子搀着他,在万目之下,他忘了死的是谁,只记得自己的身 分。他哭,他慢慢的走,他低着头,他向茶桌致谢,他非常的郑重,因为这是闹着玩。 他听见了,路旁的人说:“看这个孝子,大人似的!”他把脸板得更紧了些。直到妈妈 入了土,大家都散去,他才醒过来:“妈妈入了土!”他真哭了,从此永不能看见妈妈! 他坐在坟地上,看着野外,冷清清的,他茫然——什么事呢?
  由坟地回来,天已黑了。天赐很乏了,可是家中的静寂如同在头上浇了些凉水。他 的眼,耳,鼻找那点熟识的面貌,声音,与味道。没有了,屋中的东西还是那样,可是 空气改变了。没人再张罗他吃喝,甚至没有人再呼吓他。他想起妈妈的好处,连她的坏 处也成了好的。他含着泪坐下,他必须是个大人了;已经没了妈妈。他可怜妈妈在那清 冷的坟里,正如同他在这空静的屋里。他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爸躺在西屋的床上,衣 服带着许多黄土,就那么睡着了。他仿佛明白妈而不明白爸了。爸这几天改了样子。他 看着爸,那短黄胡子有了不少根白的,脸上多了皱纹,睡着还叹气。这是那慈善的爸么? 他有点怕。
  找了四虎子去。
  “我怎办呢?”他问。
  “先跟纪妈要点吃的,”四虎子给出主意,“吃完了睡。”“在那儿睡?”一切的 事都没有准地方了!妈活着,他恨那些规矩;妈死了,他找不着规矩了,心中无倚无靠, 好似失了主儿的狗。
  “跟爸去睡!”四虎子在牛老太太死后显着很有智慧。丧事的余波也慢慢平静,老 头儿把该开付的账都还清,似乎没有什么可作的了。他常和天赐在一块,有的也说,没 的也说,这给他一些快乐。天赐在这种闲谈中,得到许多的知识,因为爸说的都是买卖 地上的话。对于金钱,他仿佛也发生了趣味。爸的一辈子,由谈话上显出来,就是弄钱。 在什么情形之下都能弄钱。跟爸到铺中去看看,伙计们非常的敬重他,称呼他作少爷。 铺子里的人们收钱支钱,算账催账,他们都站在钱上。妈妈给他的小印,他系在贴身小 袄的钮上,可是这个小印已没有多少意义:他想不出作官有什么好处,钱是唯一的东西。 钱使爸对他慈善,要什么就买什么;钱使爸厉害,能征服了雷公奶奶。四虎子没钱,纪 妈没钱,所以都受苦。他长大了,他想,必须作个会弄钱的人。他买了个闷葫芦罐,多 跟爸要零钱,而往罐里扔几个。不时的去摇一摇,他感到这里是他自己的钱。他问四虎 子种种东西的价钱,而后计算他已经到了能买得起什么东西的地位。啊,他能买一个大 而带琴的风筝了!
  普通的小孩买不起带琴的!他觉到自己的身分与能力。他很骄傲。他 问爸:咱们这所房值多少钱?爸说值三千多,木架儿好,虽然不大。三千多!这使他的 想象受了刺动。七毛钱就能买个很好的风筝;三千多!爸必是个有能力的人。爸决不是 马马虎虎的,不是!他必定得跟爸学。“爸,明儿个我长大了,你猜我能挣多少钱?一 月一千!”“好小子!”爸很喜欢,“好小子!”
  “爸你挣多少钱?”
  “我?哪摸准儿去;作买卖有赔有赚!”
  “别赔呀,干赚,不就好了吗?”
  “对呀!”爸点着头,十分欣赏儿子的智慧。
  可是“怎么就赚了呢?”
  “得长眼睛,”爸的眼睛并不高明,可是说着很有意思:“货缺了就得勒着,货多 了就得快放手。作买卖得手快心狠,仗着调动;净凭随行市卖大路货不用打算赚钱!”
  “呕!”天赐没都明白了,可是假装明白了。
  跑到后院去找纪妈,“纪妈!咱们的米多还是面多?”“多又怎样呢?”
  “少就得勒着,多了放手!”他不但自傲能用这两个词儿,并且觉得他已能管辖纪妈。
  “扯你的淡去!”妈妈死后,纪妈没了规矩。
  “给你告诉去!”
  “去!趁早走!”她知道天赐不肯走。自从妈妈死后,天赐的吃喝冷暖都由她在心。
  “*悖宜担愀蚁孪绾貌缓茫俊奔吐枳源佑赡搪韪奈兔磕昊丶胰奶臁O衷谟指*
  她休息了,她怕没人照管天赐,所以想带着他。
  天赐愿意去,他没看见过乡下。“等我告诉爸去,多要点钱,给他们买点点心拿着! ”他不自觉的学着妈妈的排场。
  爸答应了,并且把太太的旧衣裳给了纪妈些。太太的东西能偷的被雷公奶奶等偷去 不少,爸不在乎这些物件,不过不应当偷,所以一赌气给纪妈这些东西。“我爱给谁就 给;偷我,不是玩艺!”妈一死,爸直添脾气。
  正是冬月将残,腊月就到的时候,天赐穿了不知多少衣服,脖上缠了围巾,戴上手套,厚棉裤把腿挤得直往外叉。将出太阳,他和纪妈出了城门。天气还好,太阳虽不很热,幸而没风。纪妈的眼非常的亮,抱着一包零碎衣服,满心的盼望。天赐提着一包儿 点心——爸给纪老者买的。出了城门,纪妈雇了两头驴。天赐的心跳开了,他没骑过驴。 纪妈很在行,两只脚翻翻着而不登镫,身子前仰后合的而很稳当。天赐被赶脚的搀上去,驴一动,他趴下了身,嘴找了驴脖子去。赶脚的揪住他的腿,重新骑好,纪妈一劲嚷扶 着他!
  驴慢慢走开,天赐的厚棉裤只管旋他的腿,简直夹不住驴,一会儿向前,一会儿 向后,有时候要横着掉下去。他的脸发起烧,用力揪住软鞍子,眼盯住驴耳朵。驴晓得 这是个外行,一会儿抬起头来闻闻空气,一会儿低下脖子嗅嗅尿窝儿,一会儿摇摇身上, 一会儿岔开腿,抽冷子往起颠一下。天赐没有抓弄,觉得两脚离地很高,而头是在空中。 走了不远,他的屁股铲了。纪妈说:随着驴的劲儿!他找开了驴劲,驴低他高,驴往前 他往后,一会儿离了鞍子,忽然的落在鞍上找不着驴劲,而把自己颠得发慌。他没了办 法,赶脚的没了办法,驴倒还高兴。天赐扫了兴,平日净和纪妈夸口,他会这个会那个, 原来他治不住一头驴!况且肚子还饿了呢,没有这么饿过!冷空气,驴尿味,和上下的 颠,好象使肚子没了底儿。虽然已在家中吃了两个鸡子,可是肚皮似乎已与脊背碰到一处,他好象能看见自己的身子已完全透光儿了。
  幸而路旁有个野茶馆,摆着烧饼与麻花。滚下驴来,他吃开了烧饼。嚼着烧饼,他 看明白了,原来已到了乡间;一路上他什么也没见,只看见了驴耳朵。啊,这是乡间! 他不大喜欢乡间的样子:没有铺户,没有车马,四外都是黄灰的地,远处有些枯树。看 哪儿都一样:地,树,微弱的阳光。偶尔有个行人,不是挑着点什么,便是背着粪筐,乡下似乎没有体面的人,也没有闲逛的人。他想城里。城里的烧饼多么酥!他不饿了, 把没吃完的烧饼给了赶脚的。
  紧走慢走,晌午了才到十六里铺。十六里铺只是一个小村,在田野里摆着,孤苦零 仃的,村外有条大道,通到黄家镇。把着村口有个小铺,破石墙上贴着“你吸什么烟呀? 哈德门!”石头很多,路上的石头缝里有点碎马粪渣儿。路旁高起一块好象用石堆起的 河堤,堤上有堆着的秣秸与磨盘。门外有的爬着狗,有的站着一两个小孩,都叼着手指, 瞪着眼看他们。门上很少有漆的,屋子都是平土顶,墙多半是石块堆起的。没有悦目的颜色,除了有一家门垛上贴着四个红喜字。也没有什么声音,天赐只听见一两声鸡叫; 门外有老人晒暖,叼着长烟袋一声不出。处处都那么破,穷,无声无色,好象等着一点 什么风儿把全村吹散了。连树木都显着很穷,树干上的皮往往被驴啃去,花斑秃似的。 路旁有个浅坑,坑中水不多,冻成一层黑色的冰,冰上有不少小碎砖块。纪家在坑上的 右边,几间小屋在一株老槐树旁藏着,树底下有几只鸡和一只鸭子。驴奔了坑去,孩子 们开始跟过来看,大人们也认出来纪妈,大家很亲热的招呼她,可是眼都看着天赐。他 滚下驴来,赶脚的把那包点心递给他。他立在坑沿上看着大家,大家看着他,都显着很 傻,象邻村的狗们遇到一处那么彼此楞着。
  纪老者出来了。他有七十多岁,牙还很齐;因为耳有点沉,眼睛所以特别的精神, 四外看看,恐怕有人向他说话。小短蓝布棉袄,没结钮,用条带子拢着,露着胸的上部, 干巴巴的横着些铜紫色的皱纹。背微弯了些。
  “爹!”纪妈高声的喊。
  “哎!哎!”老头子楞磕磕的笑了,眼中立刻有点不是为哭用的泪。“哎!回来了!
  好!“
  “这是福官,”纪妈喊着。
  “哎!少爷来了,好!哎,进来吧!长这么高了!”
  天赐觉得这个老头儿可爱,他把点心包递过去,可是想不出说什么。
  “给你买来的点心,爹!”纪妈扯了爹一把。
  “哎,好!好!啊!”爹没的可说,泪落下来一半个。“哎,少爷,还惦记着我,哎,好!进来吧!”
  纪妈的男人也出来,跟着三个小孩。他有四十来的岁,高个子,麻子脸,不说话。 三个小孩都蓬着头,穿着短袄,有两个裤缝里露着鸡鸡的。
  一进门,一大堆粪;粪堆旁立着个女人,比纪妈还老,可是小婶。“嫂子回来了? 快屋里去吧!”她赶着去掀北屋的厚草帘子。邻居们也全跟进院来,在粪堆前站着看。 爹笑着嚷:“都进来坐!进来!”没人动弹。爹又说了:“不进来,就走!”大家还不 动。
  屋子是一明两暗,很低很暗,土地,当中供着财神爷的纸龛。纪妈让天赐上东间去,一铺随檐大炕,山墙架着一条长板子,板子上放着一锅盖的棒子面饼,象些厚鞋底儿。 天赐找不到椅子,只好坐在炕沿上。墙上有不少臭虫血,还有张薰黑的年画——“恶虎村”,他又遇见了黄天霸。看着这张旧画——天霸的刀上抹了一个臭虫——他又茫然了。
  没想到过,世界上有这样的人家。
  老爹在炕与板案之间转了个圈:“给少爷什么吃呢,哎?老大,先煮几个鸡子去!”
  老大还没说话,出去找鸡子。三个孩子以为爷爷是疯了,低声的问妈:“妈!妈!怎么 爷爷要煮鸡子?鸡子不是留着卖的吗?”妈妈用袖子甩了他们一下子。爷爷没听见可是 看见了,以为孩子们是要吃食:“哎,吃饼子吧!拿去吃!穷是穷,有饼子就吃,爷爷 可不能饿着孩子们!吃去吧!”一人拿了一块饼子,眼还溜着天赐。纪妈已上了炕:“爹,你吃点心吧,少爷给你买了会子!”爹又笑了:“哎,我吃!我吃!少爷还惦记着 我!自从你妈妈死的那年,我没吃过一块大饽饽!什么年月!哎,好!”他可是没去动 手,眼睛找了纪二娘去:“二的,你去烧水呀。”纪婶看嫂子穿的头蓝布袄,还沿着青 假缎子边,都看楞了。听爹喊,她才想起招待客人。“妞子!”爹在炕席底下摸出五个 铜子:“快跑,上小铺买两包高末儿去,高的!哎,早年间,家里哪有没茶叶的时候!” 他坐在炕沿上,楞起来。
  “爹,二弟还没信?”纪妈问。
  爹摇头。纪妈的小叔是当木匠的,自从被大兵拉夫拉了去,始终没有消息。小婶很好,只是爱犯羊角疯,没法儿出去作事。
  “今年的地呢?”
  “什么?”爹没听明白。纪妈重了一回。“呕,地?咱们那几亩冤孽产又潦了,连 根柴火也没剩。租的都收得很好,有八成;可是一交了租……哎,不用提了!你那几块 子钱,金子似的,金子!可是这不象句话啊,老在外头,算怎回事呢?哎,我老胡涂了, 想不出法子来!”
  纪妈也不言语了。
  老者抹了抹胡子:“回来先喝点水,吃俩鸡子,少爷!乡下,苦乡下,没的吃!” 他和天赐招呼着。
  纪家的二三十亩地,只剩了那几亩洼的,没人要。他们租着点地种,可是粮食打下 来不值钱!
  天赐听着看着,他不懂。在家里,爸老是说钱,几百,成千;这里,席底下放着五 个铜子!这里什么都没有,鸡子是为卖的!他摸摸袋中,还有一块多钱呢。他摸着那块 现洋,半天;拿了出来,顺着光亮的炕沿一溜,眼看着纪妈,“给老头儿吧?”
  老爹的眼光更精神了,声儿也更高:“哎,少爷你收着!你已经给我买了点心!我 不能收这块钱!姓纪的一辈子豪横,谁叫——哎,谁知这是怎回事呢?你收着,就要是 接你的,我是小狗子!”爹向外边喊:“茶还没得呢,怎么了?”天赐可更莫名其妙了。 这些人,穷,可爱,而且豪横;不象城里的人见钱眼开。可是他们穷,为什么呢?谁知 道这是怎回事呢?他又看着墙上的黄天霸,在刀上抹了一条臭虫血。十八 月牙太太
  纪家的鸡子特别好吃,真是新下的。饼子也好,底下焦,中间松,甜津津的有个嚼 头儿。大妞们善意的送了天赐块白薯,他可没接过来,嫌他们的手脏。
  一擦黑大家就去睡,天赐和老头儿在一炕上。老头儿靠着有灶火的那头儿躺下:“ 少爷,累了吧?歇歇吧!洋油贵,连灯也点不起!哎!”天赐也躺下,原来炕是热的! 一开头还勉强忍着,以为炕热得好玩;待了一会儿,他出了白毛汗。仰着不行,歪着不 行,他暗中把棉裤垫上,还不行。眼发迷,鼻子发干,手没地方放,他只好按着裤子, 身子悬起,象练习健身术。胳臂一弯一伸,肚子上下,还能造一点风。可是胳臂又受不 了。把棉袄什么的全垫上,高高的躺下,上面什么也不盖;底下热得好多了,可是上边 又飘得慌。
  折腾了半夜,又困又热又不好意思出声。后半夜,炕凉上一点来,他试着劲 儿睡去。
  第二天起来,他成了火眼金睛,鼻子不通气。
  不行,他受不了这种生活。他想着不发娇,可是纪家的人太脏,他不能受。村里, 什么也没有;早上只有个卖豆腐的和卖肉的,据说都是每三天来一次。村口的小铺是唯 一的买卖,可是也不卖零吃。纪老头儿急得没有办法,只好给他炒了些玉米花和黄豆, 为是占住嘴。村外也没的可玩,除了地就是地,都那么黄黄的;只看见三四株松树,还 是在很远的地方。天赐想起年画上有张“农家乐”,跟这个农家一点也不同。这里就没 的乐。这里的小孩知道什么是忧虑,什么是俭省,一根干树枝也拿回家去。这里笼罩着 一团寒气,好似由什么不可知的地方吹来的。天赐一天也没个笑容。他想家。
  住了两夜,纪妈带天赐回了城。纪老者送下他们来,并且给天赐拿了二十个顶大的 油鸡蛋。
  回到家中,天赐安稳了许多,他一时忘不了纪家那点说不清的难过劲儿;作梦还看 见那三个小孩——那个顶小的穿着破花布屁帘,小手拿着块饼子。他细问纪妈关于乡间 的事,听得很有趣。乡下是另一个世界:只有人,没有钱。
  他要求爸给纪妈长点工钱,爸答应了。爸为什么能这样痛快呢?他不明白。他想象 着自己应当是黄天霸,半夜里给纪老头送几块钱去;纪老头是可爱的,可敬的。但这只 是想象,没有用处。反过来想到他自己,他又高了兴。他幸而是城里的人,他爸有钱。 可是为什么他有钱,别人没有呢?不能想明白了,他只能自庆他的好运气。
  过了年他已十五岁,按着年节算岁数。他身上起了些变化:薄嘴唇上的小汗毛稍微 重了一些,有一两根已可以用手揪起。喉头也凸出点来,一上一下的很象个小肉枣,说 话不那么尖了,脸上起了些红点。身量并没长多少,可是他觉出身上多了一些力量,时 常往外涨,使他有时憋闷得慌。他懂得了修饰。自己偷偷的买了瓶生发油,不敢叫别人 看见,可是高了兴便叫纪妈闻闻他的头发。很好照镜子,见了姑娘可又不好意思,又愿 看又不敢,虽然在镜子中他以为他很漂亮。老多日子也没找“蜜蜂”去,因为那是姑娘。 有好些事儿使他心中不安,可是不好意思去问人,连四虎子也不好去问。他觉得自己是 往外长,又觉得堵闷得慌。因为这种堵得慌,他把十六里铺慢慢的忘了。他自己是更值 得注意的。世界上只有他自己在变化着玩,仿佛是。他不爱从前爱玩的东西了,他爱块 漂亮的小手绢,什么背后画着个姑娘的小镜子,偷着吸了半根“哈德门”,晕了半天。 没事就擦皮鞋尖。这时候他更爱乱想,越想越寂寞,有时候觉得搂抱谁一下才痛快。爸愿他去学买卖,好继承那些事业。他记得妈的遗言,作官比作买卖好。他不能决定。有 时候他会为自己打算。及至说到真事,他又不屑于细想了。他是少爷。他有时会装作马 马虎虎:“学买卖?”他一笑。没意义。和爸要个三毛两毛的在街上转倒也逍遥自在。
  既不去学买卖,又一时不能作了官,总得有点事作似乎才对得起爸。既对得起爸, 又不失掉自由,还是去读书。可是学校没意思,老师不好,同学也不好。现在的天赐不 是以前的天赐了,不能再到学校去当小菜碟儿;*涎Hサ幕埃Φ弊髦魅危∷*过世面了:死过妈妈,顶过灵,上过十六里铺,骑过驴,买过生发油!什么他不懂得?!
  他不要再上学校。其实呢,他心中也有点怕。两件事使他想起就怕,妈妈的死和学校里 的冷酷。顶好还是请位先生,在家里读书,爱读什么就读什么,不必学算数,上体操。
  不过,他不能直接和爸说去,他学会了留心眼。叫四虎子去说,要碰了钉子反正是 四虎子碰。他还得运动四虎子一下,送给他点礼物。是的,送了礼便好说话,妈妈活着 的时候不老这么办吗?
  “虎爷!”这是他新创造的名词,很有些男子气:“过了会子年,还没送你点礼物呢!要什么?说吧!”揪起嘴上一根小毛,作为是胡子。
  “别瞎扯淡,这两天心里不痛快!”四虎子出的气很粗。“怎么了,虎爷?”
  “怎么了?我不干了,伺候不着!”四虎子越说越上气。
  天赐楞了,没有四虎子便没了世界,四虎子不是最老最老的朋友么?
  “我告诉你,”四虎子看天赐楞住,心中舒服了些:“自从有你的那年,死鬼老太 太就说给我娶亲。今年你十几了?”“十五。”
  “我娶了媳妇没有?”
  天赐摇头。
  “完啦!我告诉你,钱要是在人家手里,媳妇就娶不上。我看透了!不干了,不伺 候了,我四虎子离了牛家还吃不了饭是怎着?!”
  天赐看清楚牛家不对,可是不甚明白到底娶媳妇为什么这样重要,至于使四虎子这 么着急。设若四虎子必得要媳妇的话,他自己也应当要一个。媳妇不就是姑娘,而姑娘 不是很好看么?“虎爷,我跟爸说去,咱们一人娶一个;要不然的话,一人娶俩;大狗 子他爸不是有俩媳妇么?”“别胡扯,”四虎子可是笑了,“我这儿是说真事儿呢。我 不能跟别人说,你是我的老朋友,是不是?我就能跟你说。”天赐板起脸来,心中十分 高兴,身上似乎增加了分量。老朋友,一点不错!“虎爷,我真跟爸说去。”
  虎爷又觉得不好意思了:“可是,可是,别说是我叫你去的,那多没脸!”
  “说谁的主意呢?”
  “干脆吹了吧,没媳妇就没有,认命!”虎爷又软了。“对啦,让纪妈去说!老朋友?好啦,哎!”他点着头,学着纪老者。“我也求你点事。”
  “说吧,什么事都行,咱哥俩的话!”
  天赐把要请位先生的意思说明,虎爷答应给办。二位老朋友非常的痛快,由天赐出 钱请虎爷吃了两串冰糖山楂,代替送礼。
  两边的话都到了爸的耳中,爸照例允准,只是没主意。请谁教书呢?说谁家的姑娘呢?俱无办法。
  天赐认识个姑娘——“蜜蜂”,马上推荐。爸觉得很好,“蜜蜂”已经十六岁,按 照云城的办法是满有当媳妇的资格。可是老黑不愿意,嫌虎爷的岁数太多。他愿把蜜蜂 给天赐,可是牛老者又不愿意,因为老黑在商界的地位太低。末了还是由纪妈为媒,在 十六里铺说了个姑娘,据说人材本事都好,就是嘴不十分好,歪着。虎爷倒不在乎这点, 自要人好就行。天赐不大赞成,一听十六里铺他就堵得慌;可是老朋友既然愿意,他也 就不便多说,反而想象着十六里铺的好处:“虎爷,那儿还有驴呢,不坏!”亲事就算 定了,纪妈兼了媒人,身分猛进。
  四虎子是三月里结的婚,天赐在四月才找到了先生。这位先生姓赵,大学毕业,好 念书,会作诗,没事作,挺穷。赵先生在学校里教过几次书都失败了,他管不住学生。 他的脑袋不知怎长的,整象头洋葱,头顶上立着几根毛儿,他可是很会教天赐。他和天 赐说开了:你爱念什么就念什么,不明白的问;不问也没关系。天赐很乐意这么办。每 天有一课叫作“思想”,师生相对无语,各自想着心事。想完了就讨论,想不出就拉倒。 天赐想改造十六里铺,先修一条马路,赵先生给补上:马路两边得有树和流水。天赐很 佩服赵老师,问他一切的问题,老师都有的说。天赐念小说,老师敢情能背《红楼梦》! 爸要来查看,天赐就练字,老师教他写魏碑。爸走了,师生就研究林黛玉的性格与习惯。 老师会说:“你闭上眼想想看!”一闭上眼,天赐很会想象,他看见了黛玉!他很想找 “蜜蜂”
  去;蜜蜂可是不会黛玉那样呢!大概世界上没有第二个黛玉了,除非再想出一个来。他想,他拿笔瞎写,有一天写了篇“蜜蜂”,赵老师很夸奖,叫他再去看她,回 来再写。他找了她去。“蜜蜂”已长成个大姑娘,脸似乎长了些,也不光着脚,黑眼珠 还是那么黑,可是黑得不能明白了。她走路非常的轻巧,大脚片不擦地似的。天赐不敢 多看她,她不是先前那样自然了,她会笑出点什么意思来。天赐回来了,皱着稀眉毛想: 假如“蜜蜂”的嘴再小一点,鼻子再长出一分,然后配上那俩黑眼珠?那一定更好看。 蜜蜂得光着脚,在河岸上,绿阴凉底下,不出声的轻走!好了,他就这么写了一篇。赵 老师说:“这就对了,这就是文学,你明白了没有?可是你没写出个主点来,‘蜜蜂’ 哪儿最好?当然是那对眼,黑的,怎个黑法?”他等着天赐自己想。
  “黑得象——墨!”
  老师摇头。
  “黑得象——夜里!”
  老师拍了桌子:“河岸上,绿阴凉下,眼黑得象夜里!天赐你行了,你比我高!你 猜我想象什么?象两颗黑珠子。珠子是死的呀,夜会动会流,流到不知道多远,是不是? ”
  天赐明白了,他也学着作诗,没人管他,他自己会用功。他什么都细心的看,而后去 想。
  他管四虎子太太叫“月牙太太”,因为她的嘴歪;虎爷差点恼了他。虎爷说天下的 歪嘴要算他的太太第一,天赐说月牙也只有一个,于是他们照旧是好朋友。
  爸很怀疑赵老师到底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他和老师谈,老师夸奖天赐有天才。爸 不懂。老师拿出天赐的文章来,爸才相信天赐的书没白念,有一篇文章用了六张红格子 纸!
  爸没看说的是什么,数了数字数,够一千五百字!“一千多字!这简直是作论了!” 赵老师笑了:“有三年的工夫,他什么也会作了!”
  “可也别太累了他,”爸转了念头,“我就有这么一个小子!作论累心哪!”爸信 服了赵老师,也替儿子骄傲。逢人必说天赐会作论。天赐也很高兴,遇上爸叫他作点事 的时候,他会说:“别,别乱了我的心思,正在这儿作论!”十九 诗人商人
  跟赵先生一年多,天赐在文字上有了很大的进步,写得也怪秀气。爸的铺子的春联 都由他写,伙计们向他伸大拇指,他怪害羞的挺得意。
  爸承认赵先生是好老师;可是在另一方面,他发现了:书房中的书籍增多了,但是 短了别的东西。桌上的磁瓶,铜墨盒什么的都不见了,天赐使着个小粗碟子当砚台。爸 追问四虎子,虎爷不知道。问天赐,天赐笑了。老师没钱买书或别的东西,便拿起点东 西去卖掉。
  “为什么不跟我要钱呢?”爸胡涂了。
  “赵先生说了,屋里东西多,显着乱得慌!”
  “可那是我的东西!”爸倒不在乎那点东西,他不喜欢这个办法。
  “卖了你的东西和向你要钱还不是一样?”天赐完全投降了赵老师。
  “在我的门口卖东西?!”这太丢人了,爸以为。“常卖着点,老师说,好忘不了穷;穷而后工!”天赐非常的得意:“前天,我把皮鞋卖了,卖了一块半钱;我请老师 吃了顿小馆,老师很喜欢!”
  “你是我的儿子,还是他的儿子?”爸的脸沈下来。什么都可以马虎,可不是这么 个马虎法,这是诚心教坏!
  天赐没回答出什么来,他晓得妈与爸的规矩,但是赵老师的办法更有意思。这能使 他假装穷,而穷得又不象纪家那样。这是卖了皮鞋去吃小饭馆。赵老师是真穷,天赐得 陪着。就是赵老师的穷,虽是真的,也非常的好玩。赵老师会卖了铜墨盒买本小书,而 后再卖了书买烟卷。由爸与十六里铺,他明白了钱的厉害;由赵老师,他得到个反抗钱 的办法,故意和钱开玩笑。钱自然还是好东西,可是老师的方法使钱会失去点骄傲,该 买书的偏买了香烟,用鼻子向钱哼几声!肚子饿了就卖棉袍,身上冷就去偷煤,多添点 火,老师有办法,而且挺快活。
  爸受不了这个:“好吗,先生还偷东西,教给孩子卖皮鞋?我只懂得买,不准卖!”
  爸非辞赵先生不可。纪妈以为爸是对的,他们偷煤,而且把没点完的洋蜡放在地上喂老鼠!碟子当了砚台,筷子当作通火的铁条,因为铁条与铲子都没了影!
  天赐舍不得老师,而且决定反抗,他现在是十六七的小伙子了,自己很有些主张。 他说话已经和大人一个声儿了,嘴上的汗毛也很重,他不能完全服从爸。他本是很喜欢 整齐清洁的,因为妈妈活着的时候事事有一定的办法,可是他也爱老师的凡事没有一定, 当作诗的当儿还有工夫擦桌子么?老师和他都是诗人,而爸是商人,这是很清楚的;诗 人不能服从商人,也是很清楚的。
  虎爷怕事闹僵了,出头调停,以后不准他们再卖东西,由他把守大门,担任检查。 爸也不要再生气,因为虎爷相信天赐既会作论,将来必能作官。赵老师算是没被逐出去, 遇到该卖东西的时候,不等虎爷检查出来,就先声明:“出去创造点钱,远远的,不在 门口卖!”虎爷也就不深究,因为他也觉得有些东西早就该卖,堆着只管占地方,没别 的好处。况且老师卖了东西还请客呢,虎爷常吃他的水果与零食;嘴上得到便宜,眼睛 还能不闭上么?
  爸还有个不满意的地方——天赐常去看“蜜蜂”。天赐很喜欢找她去,她现在已是“夜里的蜜蜂”。老黑夫妇没工夫管孩子们,由着他们的性儿反。天赐也跟着他们反, 而且和“蜜蜂”特别的亲密。他不嫌他们脏了,因为他自己也学着赵老师的样子,不再 修饰;他那瓶没有用完的生发油早送给了“月牙太太”。他喜欢蜜蜂的什么也不知道; 他背诗,他念“记蜜蜂”,她都睁大了黑眼,“哟!挺好听!”他学着小说上的语调对 她说:“我与小姐有一度的姻缘!”她还是“哟,很好!”她可是长了本事,也会用针 给弟弟们缝补袜子什么的,头发上往往挂着点白线头儿,天赐替她取下来,摸摸她的头 发,她也不急。下雨的天,她还是光了脚。
  爸有回到老黑铺子去,遇上了他们在一块玩。爸叫天赐回家。天赐看爸的神色不对,没说什么回了家,和赵老师讨论这件事。赵老师说,没有女的就没有诗,诗人都得爱女人!姑娘是杨柳,诗是风,没有杨柳,风打哪里美起?天赐问老师怎不去找女人?老师 说被女人打过一个很响的嘴巴,女人打嘴巴如同杨柳的枝子砸在头上,没意思了。
  爸没再提这回事,可是暗中给天赐物色着媳妇;跟老黑家的孩子打连连①,没有好儿。
  爹近来确是长脾气,他总好叨唠。他爱和天赐闲谈,可是谈不到一处;天赐有时候 故意躲着爸,而爸把胡子撅起多高。爸似乎丢了从前那个快活的马虎劲儿。年岁越大越 关心他的买卖,而买卖反倒不如以前那么好了。三个买卖在年底结账的时候,竟自有一 个赔了的。爸一辈子没赔过,这是头一次。为什么赔了,爸找不出病根来。他越闷气越 觉得别家买卖不象话,没有规矩。可是人家那不象话的赚了,他赔!他觉着云城的空气 也不怎么比从前紧起来,作买卖的大家拚命的争赛,谁也不再信船多不碍江这句话。大 家无奇不有的出花样,他赶不上人家,也不想赶;想赶也不会!钱非常的紧,乡下简直 没人进城买什么。他相信那些老方法,在相当的程度上他也货真价实。可是他赔了钱。 那些卖私货的,卖假货的,都赚。商人得勾结着官府,甚至得联着东洋人。而且大家都 打快杓子,弄个万儿八千,三万二万便收锅不干了;他讲老字号,论长远,天天二三十 口子吃饭,不定卖几个钱呢!他不明白这是怎回事,正如纪老者不明白乡下为什么那样 穷。人家卖东洋货,他也卖,可是他赚不着。人家减价,他也减价,还是没人来买他的。 他用血本买进来,他知道那些洋钱是离开了云城,而希望再从乡间送来;乡下只来粮食, 不来钱。乡下人卖了粮,去到摊子上买些旧衣服,洋布头,东洋高粱粉条,不进他的铺 子来。他一点也不敢再象从前那样大意,他也赶着买,赶着卖,可是赶不上别人。人家 包卖一大批胶皮鞋,个巴月的工夫干拿走三四万;他批了一角,没人问。人家是由哪儿 批下来的?他摸不着门。他赔着卖也没人家的贱。他有门面,人家雇几十人满街嚷嚷。 他得上房捐铺捐营业捐赈灾捐自治捐,人家不开铺面。以前,他闭着眼也没错,自要卖 就能赚,而确是能卖。现在,他把眼瞪圆了,自己摸着算盘子儿,没用。他只能和些老 掌柜们坐在一块儿叹息。他们都不服老,他们用尽心思往前赶,修理门面,安大玻璃窗, 卖东西管送去,铺中预备烟卷,新年大减价,满街贴广告,没用。赚钱的就是洋人的买卖,眼看着东洋人的一间小屋变成了大楼,哈德门烟连乡下也整箱的去。他唯一的安慰 是看看新铺子开了倒,倒了又开;他的到底是老字号。可是假若老这么赔下去,他也得 倒!作了一辈子的买卖,白了胡子而倒了事业,他连想也不敢再想了。而天赐偏不爱学 买卖!他怎能不叨唠呢?
  天赐听说这个赔钱的消息,忙去告诉老师,老师很高兴。“这与咱们有什么关系? 不但没关系,而且应当庆祝商业精神的死亡。咱们打点酒庆贺这个?”
  “可别叫爸知道了!”天赐小心一些。
  “其实他应当欣赏此举。钱在哪儿心就在哪儿。三个铺子都倒了,岂不完全省了心,作了自由的灵魂!”赵先生说的确是有味,可是天赐到底有点不放心:“假如爸的买卖 都倒了,我怎办呢?”
  “那有什么难办?一对儿流浪诗人,完了。天下到底是穷人多,我们怕什么呢?”
  这个又打动了天赐的幻想:赵老师,蜜蜂,虎爷和虎太太,他自己,都在四处漂流。
  都光着脚,在树荫下,叫蜜蜂捞点鱼,大家吃吃,倒也自在。这种生活必定比处处有拘束,有规矩强。
  尤其使他高兴的是他的一小篇小文,由赵先生给寄到天津一家报馆去,居然在文艺 栏里登出来。报馆给他寄来三份。看见自己的名子印在纸上,他哆嗦起来。自幼儿除了 虎爷敬重他,到处他受人欺侮,私孩子,拐子腿,被学校开除。现在他的名子登在报纸 上!他觉得爸的财产算不了什么,最有价值的是名,不是利。报纸上有自己的名子,大 概普天下都知道了。继而一想,也许 不能,在十六里铺就没看见有报纸,老黑铺中的报 纸只为包裹铜子。云城的人家里,据他所知道的,就很少有书有报的。云城那两份小日 报,除了一些零七八碎的新闻,和些大减价的广告,只有剑侠小说还有点人看。赵老师 管这些小说叫作“黄天霸文艺”,连报馆都该烧了。可是他自己这种“非黄天霸文艺” 有什么用呢,谁看呢?天赐怀疑了:假若没人读,写它干什么呢?还是钱有用,至少比 文字有用。这他可不敢和赵老师说。
  到了八月节结账,三个买卖全不赚,只将够嚼谷。这比赔了还难过。一个商人的心 里只有两面,赚或赔,如同日之与夜。不赚不赔算怎回事呢?说着都丢人。会作买卖的 才敢赔。牛老者的气色很难看,他的圆脸瘦了一圈,背弯了许多。可是他还挣扎。夜里 睡的工夫越小,他越爱思索。他很想照着从前那样马虎,可是作不到。从前瞎碰出来的 成功,想起来使他舒服些,自己一笑;及至拿从前的年月和现在一比,他茫然了。他觉 着心中堵得慌。一到天亮他就再也睡不着,起来在院中走溜儿,他咳嗽。
  天赐的心软了些。他得帮助爸,爸需要同情。他不能一天到晚作诗人。作诗人不过 是近来的事,妈妈管了他十多年,妈妈不是一切都有办法么?
  他和爸说了,他决定帮助爸。爸笑了。可是他能帮助什么呢?细一想,他什么也不懂,十六七年的工夫白活。手艺没有,力气没有,知识没有。他是个竹筒儿!该感激的 还只有赵老师,只有赵老师教给他一些文字,其余的人没教给过他任何的东西。大概他 只能等着作官或作诗人了!他没有办法,承认了自己的没用。
  算了吧,先睡个觉去!他把头蒙上,睡了个顶香甜的大觉。
  二十红半个天
  转过年来,赵老师自动的不干了。他的一本小说印了出来,得了二百五十块钱。“ 天赐,我创造出钱来了,想上上海;跟我去?”
  天赐听到“上海”,心里痒了一阵。但是他不能去,他到底是商人的儿子,知道钱数;二百五不是个了不得的数目。妈妈死的时候,花了一千多,棺材寿衣还不在内。更 使他惭愧的是他分三别两,谁的是谁的,妈妈的教训;他不能跟赵老师去,完全花老师 的钱。老师要是花他的倒无所不可,他到底比老师阔,虽然钱不在他手里。他向老师摇 头。
  “二百五十块大洋,在上海可以花几天,”赵老师把烟卷吃到半根就扔了。“上海, 醇酒妇人,养养我的灵魂!”天赐不想说而说出来了:“钱花完了呢?”
  “钱既是为花的,怎能不完?完过不止一次了。想当初,爸死,给我留下好多钱, 不知怎么就完了。有钱就享受,没了钱也享受,享受着穷,由富而穷,由穷而富,没关 系。
  就怕有了二百五而不花,留着钱便失了灵魂!你不去?吾去也!虎爷呢?得请请虎 爷。“赵老师给了虎爷五块钱,没给纪妈任何东西,他不喜欢纪妈。
  天赐以为老师必定打扮打扮,既然是“发了财”。至少应整理整理东西,既然是要走。老师没事人似的,吸着烟卷。下半天,老师空手出去了,一直等到吃晚饭的时候还 不回来。天赐在书房的墙上找着个小纸条:“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再见!”据四虎子说, 他看见老师出去,可是没说话,眼睛红着点。天赐没吃晚饭。
  这次的寂寞是空前的。他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有点玩艺就满意的玩半天了。他要朋友,不是学校中拜盟兄弟那种朋友,是真朋友。虎爷与纪妈在感情上是朋友,可是他们 与他谈不到一处了。“蜜蜂”也失去魔力,既不“记”蜜蜂了,她由想象中的价值落下 来许多;她的美一大半是由他创造的。赵老师走了,没人再陪着他白天作梦玩了,她还 是她。
  过去是一片没有多少意义的恐怖;将来怎样他还不甚关心,可是也不光明,自己 到底去作什么呢?他不明白这个世界,云城是这样,十六里铺是那样,怎回来呢?只有 赵老师能给他一些空虚的快乐,虽然是空虚的。他似乎看明白了他没法对实际的问题发 生兴趣。只有在瞎琢磨的时候,他心中仿佛能活动,能自由。到了真事情上,他不期然 而然的要抓住妈妈那些规矩,云城那些意见,爸的马虎。他“自己”想不出高明主意来。 他不会着急,蒙头大睡是最大的反抗。
  对着镜子,他好象不认识自己了。眉毛多了些,嘴上有一半圈小毛,薄嘴唇有了些 力量,鼻子可是不似先前卷得那么有劲了。脸上找不出一些可靠的神气,眼珠黄了些。 “自己”是丢失了些,也没地方去找。有时候他坐在书房里,一坐便是半天,想起王老 师,米老师,学校那些位老师,和赵老师。他们到底都是干什么的呢?不明白。米老师 的嘎唧嘴法使他发笑而又害怕。有时候他想写一点什么,费了许多的纸,什么也写不成。 往往一个字使他想一天,结果是蒙头去睡,那一个字断送了一大篇文章,说不定那是多 么美的一篇呢!一个字!
  这个时候——天赐十八岁——云城起了绝大的一个变动。男女可以同学,而女子可 以上衙门告爸爸或丈夫去!自然男女兼收的地方是男的女的都不去,而衙门里也还没有 女子告爸爸的纪录,可是有了这么股子“气儿”了。云城在新事情上是比别处晚得许多 的。这股子气儿使老年人的胡子多掉了许多根;带着怒气抹胡子是不保险的。妈妈们的 心整天在嗓子眼里,惟恐儿女作出不体面的事来。有好多人家的子女就退了学,而学校 教员改行教私学的也不少。云城的规矩是神圣的老人们尽了抓钱的责任,所希望于儿女 的就是按着规矩男大当娶,女大当聘,而后生儿养女,乖乖的很热闹。年轻的人们,大 多数是随着父亲作买卖的,对于这个新事也反对,可是乐意看看:街上有一对男女同行,使他们的眼睛都看流了泪,酸酸的很痛快。干这路新玩艺的只是些学生。学生们开会, 学生们走街,学生们演说,学生们男女混杂。连被强迫退了学的学生也偷偷的出来参加。 不久就由人们造出个名词来——“闹学生”;和闹义和团,闹鬼子,闹大兵的闹是一个 字。
  学生们也确是很喜欢这些事,他们跟爸要了钱出来,而后在爸的门前贴上“打倒资 本主义”,很有趣。老人们越瞪眼,他们越起劲。
  天赐的心跳起来,他看着他们,居然有了穿洋服的!他咽了唾沫。这才是生命!不 受家庭的束管,敢反抗,所谈的是世界,国家,社会;云城算得了什么?他忙去理发, 理成“革命头”,又穿上了皮鞋,在街上听着看着。他敢看女人了,女人也看他,都是 女学生!在打扮上他是可以赶得上他们的,只可惜他不在学校里,不能参加他们的集会 与工作。
  可是,不久有人来约他了。他不是在天津的报纸上发表过一篇小文么?有人看,他 们看过他是文学家。他们得办报,作扩大的宣传,他是人材!天赐驾了云。他有了朋友, 男的女的。有个女的被妈妈扯了嘴巴还跑出来,脸上还肿着。这激起他的热情,他得写 诗了,诗直在心里冒泡儿。  千金的嘴巴,
  桃腮上烧起桃云;
  烧吧,烧尽了云城,
  红半个天!
  天赐作的。挂在大家的口上。有人批评“千金”用的不妥,他为自己辩护,说这是 双关语,既暗示出这个嘴巴的价值,又肯定的指出女性;这是诗!他辩论,自傲,想象 他的伟大。连赵老师也没他强了,他是革命的,赵老师不过会受穷。他爱国,爱社会, 可怜穷人。这在云城是极新颖的事。云城的人没有国,没有社会,穷人该死。他的眼光 很远,他是哲人,他不知道自己是怎回事。
  “闹学生”正在热闹中间,北方起了内乱。云城人最怕战事,因为一打仗不但买卖 受损失,他们还得凑军饷,上临时捐,分认军用票。虽然在战前战后他们可以拾高物价, 勒死穷人,但究竟得不偿失,而且不十分象买卖规矩。云城是崇拜子贡的,“孔门弟子 亦生涯”,如果能保存点圣贤之道,也不便完全舍弃;假如不能,也就无法,不是他们 的错儿。他们永远辨不清这些内战是谁跟谁打,也不关心谁胜谁败,他们只求军队不过 云城;如若过来,早早过去。他们没有意见,只求幸免。如有可能,顶好挂挂日本旗子。
  听说军队已到了黄家镇,一催马便是云城。使天赐大失所望。学生们不闹了。他还 在想象中,正在计划一些宣传的文章。不知怎的大家都散了。他在想象中,对于真事的 觉到就比别人迟得多。他在真事中,他比别人的主意少得多。大家散了以后,有人说已 听见了炮声,他才醒过来,一点主意没有。
  爸忙起来。他不怕炮声,听惯了。他怕炮打了他的铺子。爸忙叫天赐去帮忙,天赐 插不上手,也插不上嘴。他在这时节既不能作诗,又不能作事,只会给人家添乱,一着 急会平地绊个跟头。他饿的比别人早,还得别人伺候着。在忙乱中他不自觉的讲款式; 他忘不了妈妈的排场与规矩,除非在想象着当野人或诗人的时候。伙计们尊敬他,伺候 他,他是少爷。他觉得这也倒还有趣,闹学生他是人材,闹大兵他是少爷,左右逢源。
  自要战事在云城一带,谁都想先占了云城;这个城阔而且好说话:要什么给什么, 要完了再抢一回,双料的肥肉。兵到了!多数的铺子白天已关上,只忙了卖饼的,县里 派烙,往军营里送。饼正烙得热闹,远处向城内开了炮。城内的军队一手拿着大饼,一 手拿着枪,往城墙上跑。有的双手都拿着饼,因为三个人抱一杆枪。城外的炮火可是很 密。打了一天,拿大饼的军队势已不支,开始抢劫;正在半夜,城的各处起了火。牛老 者在家中打转,听着枪声,不住的咳嗽。远处有了火光,他猜测着起了的地方,心里祷 告着老天爷别烧他的铺子。天赐很困,但也睡不着,他看着爸,心里十分难过,可是想 不出怎样安慰爸来。纪妈,虎爷夫妇,也全到前院来,彼此都不愿示弱,可是脸上都煞 白。
  “福隆完了!”爸欠着脚向南看:“一定是!”爸哆嗦起来。“不能……不能是福隆!”大家争着说。
  “我的买卖,我还不知道在哪块?是福隆,三十多年的买卖!虎子,你扶我上墙看 一眼!”爸哆嗦的很厉害,出入气很粗,可是他要上墙去看。
  “爸,我去!”天赐不能不冒险了,枪子还直飞呢。“你去看吗?你那两只眼!” 爸不信认任何人的眼。
  天赐没法,他只知道福隆在南街上,真测不出距离来。
  爸非上墙不可,福隆烧起来,他只能对枪子马虎了,他必须亲眼看看去,他准知道 福隆是在哪角。
  天赐拿着灯;虎爷扶着牛老者,登了一条长板凳。爸上不去,他哆嗦,张着嘴,头 上出着冷汗。扶着虎爷的手,他喘;憋足了气,借着虎爷的力量,上去一只腿。就那么 一脚在上,一脚在下的歇着,闭上了眼。他积储*α磕亍C偷模嵌哙伦诺氖治战艋*爷的,想再上那一只脚。拍拍拍拍一阵机关枪!虎爷也出了汗:“下来吧,鸡冠子枪!”
  老头不语,一手扶墙,一手握住虎爷,还往上去。到底他上去了,咳嗽了一阵,手在墙 头上抓着,死死的抓着,他看见了。南街的道东,红了一片,大股的黑烟裹着黑团与火 星往高处去;黑团与火花起在半空,从烟中往下落;烟还往上升,直着的,斜着的,弯 弯着的,深黑的,浅灰的,各种烟条挤着,变化着,合并着,分离着,忽然一亮,烟中 多了火花火团,烟色变浅。紧跟着火光低下去,烟又稠起来,黑嘟嘟的往上乱冒,起得 很高,把半天的星斗掩住。空中已有了糊味。那是福隆和它左右的买卖。没有人救火, 自由的烧着。他象木在那里,连哆嗦也似乎不会了,只有两只眼是活着,看着三十多年 的福隆化成一大股黑烟,弯弯着,回绕着,凶勇而又依依不舍的往北来,走着走着还回 回头。
  虎爷虽然是双手扶着他,架不住他的上半身猛的往下一倒,他摔了下来。天赐叫了 一声,灯落在地上。全是黑的,只是天上隐隐的有些浮光,飞着纸灰。
  二十一人面桃花
  战事完了。云城果然红了半个天,应了天赐的诗句。爸的福隆只剩下点焦炭与瓦块。
  重要的账簿与东西,在事前已拿了出来;货物可全烧在里面。爸从前的马虎是因为他有 把握,那是太平年月,眼看着福隆完了,他觉得无须再活下去了。这几年他不敢马虎, 而结果反倒是这样,对于买卖与他自己完全不敢信任了。火是无情的,枪子是没眼睛的, 他的老年是在火与枪弹中活着,没想到过!他病了一大场。
  天赐多少日子也没到书房去,他不能再作诗。他对不起爸,不应当作那“红半个天”
  的句子。他对不起云城,南街北街烧了两大片,最热闹的地方成了土堆。在作诗的时候 他小看云城;当云城真受了伤,他反倒爱它了。不该诅咒这个城,他觉得。他不敢多上 街去。营商是他所不喜欢的,但是随便把别人的房子烧了,他简直没想到过;他后悔作 过那样的诗。他到底是爸的爱子,感情使他怜惜着爸。他很细心伺候爸,唯恐爸就这么 死了。
  妈妈是为替他争气而死的;不能再把爸咒死。他觉出他的矛盾来,可是没法调和 ;爸的病是真的,不能因为爸的志愿不高尚而不管,他没有那样的狠心。听着爸在床上 哼哼,他不能再逃往诗境;生死是比柳风明月更重大的,虽然他不甚明白关于生死的那 些问题。
  学生们耻笑他,说他开倒车去尽孝道。赵老师来信,说他不同来上海是他的不伟大 ;干什么就干什么;脚踏两只船是不可能的。天赐不理他们,由他们说去,先看爸的病 要紧,这是种责任。
  爸的病慢慢的好上来。没人在他面前敢提“福隆”。他自己反倒笑了:“你们都不 提福隆,好!其实,算什么呢?在病里我琢磨出来了:我没本事,一向马马虎虎,运气 叫我赚了俩钱。后来我打算不马虎了不是,福隆倒连根烂了。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 还是马虎好,老了老了,何必呢?!”
  他虽是这么说,大家谁也不信。及至他能出去活动活动了,总绕着走,不由福隆的 火场经过。他拄上了拐杖,一边走一边和自己说,白胡子一起一落象个白蝴蝶。他念道 “福隆”呢!
  爸能出去活动,天赐也又有了事作。他加入了云社。这是云城几家自古时就以读书 作官为业的所组织的诗社。社里的重要人物的门前差不多都悬着“孝廉”,“文元”等 字样的匾。他们走在县衙门前咳嗽的更响亮,走在商会事务所外鼻子哼出凉气。他们的 头发虽剪去,可是留得很长,预备一旦恢复科举好再续上辫子。他们的钱都由外省挣来 ;幼年老年是在云城,中年总在外边;见过皇上与总统的颇有人在。他们和云城这把儿 土豆子没来往。天赐本没资格加入云社,可是经小学的一个同学的介绍,说他是孝子, 并且能诗,虽然是商家的子弟,可是喜欢读书,没有一点买卖气。所以他们愿意提拔他。 这个同学——狄文善——虽也才二十上下岁,可已经弯了腰,有痰不啐,留着嗽着玩。 云社是提倡忠孝与诗文的,所以降格相从许天赐加入。云社每逢初一十五集会,他们不 晓得有阳历。集会是轮流着在几家人家里,也许 作诗钟,也许 猜灯谜,也许 作诗,有时 候老人们还作篇八股玩玩。天赐这又发现了个新世界,很有趣。这里的人们都饱食暖衣 的而一天发愁——他们作诗最喜欢押“愁”,“忧”,“哀”,“悲”等字眼。他们吸 着烟卷,眼向屋顶眨巴,一作便作半天,真“作”。什么都愁,什么都作。天赐第一次 去,正赶上是作诗,题是“桃花”。他学着他们的样子,眼向上眨巴,“作”。他眼前 并没有桃花,也不爱桃花,可是他得“作”。大家都眨巴眼,摇头,作不出。他觉得这 很好玩,这正合他的胃口,他专会假装。他也愁起来。愁了半天,他愁出来四句:“春 雨多情愁渐愁,百花桥下水轻流,谁家人面红如许,一片桃云护小楼。”他自己知道这 里什么意思也没有,纯粹是摇头摇出来的。假如再摇得工夫大一些,也许 摇出更多的愁 来。他不能再摇,因为头已有点发晕。及至一交卷,他知道他有了身分,这些老人—— 原本没大注意他——全用一种提拔后进的眼神看他了。他开始以为他的诗有点意思,可 惜头摇得工夫小了些!老人们爱那个“愁渐愁”。有个老人也押愁字,比天赐的差得多 ——“流水桃花燕子愁”。可是大家闭上眼想了半天,然后一齐如有所悟:“也很深刻! ”老人自己想了想:“谁说不是!”天赐也闭眼想了想,或者燕子也会愁,没准。
  除了作诗以外,天赐还看到种种的新事,人家屋中有古玩,有字画,果盘中摆着佛手。人家喝茶用小盅,一小盅得喝好几次。人家说话先一裂嘴,然后也许 说,也许 不说。
  人家的服装文雅,补钉都有个花样。人家不讲论饭馆子,而谈自家怎样作小吃。人家的 笑带钩儿,还带着“我看不起你”的意思。人家什么事都有讲究。人家称呼他“赐翁”! 他也得那样,当然的。这些人与赵老师不同而且更好了:赵老师不讲究衣服,这些人也穿得很随便,可是这些人在不讲究中有讲究;他们把绸子作里,而拿布作面,雅。赵老 师三个月不理发是常事,这些人的发也很长,可是长得有个样子,不使油而微有些香水 味。他们不穿皮鞋,可是穿丝袜子;老式的千层底缎鞋,丝袜,有种说不上来的调和与 风雅。这是妈妈的办法,而加上点更高的审美,这象桂花,花朵不鲜明而味儿厚。天赐 爱这个。妈妈对了,人是得作官,离开云城去作官,见过皇上或总统的人毕竟不凡。这 些人看不起白话文,白话诗,连读小说都讲究唐人作的。他很惭愧他作过白话诗。这些 人看不上男女同行,他们讲究纳妾,纳妾好作诗,风流才子。他们不问他的家事,不问 家中有什么财产;他们偶尔谈到钱,是说有件古玩已见过二千五还没卖。他们能拿起件 古东西而断定真假。
  他们差不多都会画山水,自己夸奖着,他们懂得医术,自己能开方 配丸药。他们提到一个人,先说一大套官衔,哪年哪月升的,哪年哪月撤差,都丝毫不 乱。他们管本县县长叫“徐狗子”。
  他回家就脱了皮鞋。看屋里,俗气通天!登上椅子把“苏堤春晓”的镜框扯下来, 扔在厨房去。他得去设法弄字画,如一时没有钱买古玩的话,佛手是必须摆上的。他自 己的服装是个问题,即使爸给钱,他不晓得怎样去做,也叫不上来那些材料的名儿来。
  狄文善给他出了主意,叫他到元兴估衣铺去买几件“原来当”的老衣服,如二蓝实 地纱袍子,如素大缎的夹马褂;买回来自己改造一番,又经济又古气。狄文善随着他去, 给他挑选,给他赊账,再给他介绍裁缝铺。天赐没钱没关系,狄文善愿借给他;要不然, 狄文善就全给他赊下,到节下把账条直接送给爸——一个才子给爸拉点账是孝道的一种, 天赐爱这个办法,这可以暂不必和爸直接交涉,等账条到了再说。狄文善什么都在行,而且热心;什么老铺子都赊得出东西来,而且便宜。铺子里都称呼他“二爷”,他们给 二爷沏茶,让二爷吸烟,陪着二爷闲谈。二爷要赊账,他们觉到无上的光荣。二爷弯着 点腰,看他们的东西都有毛病,他咳嗽着,摇头,手指轻弹着象牙长烟嘴。二爷挑好东 西只说一句“节下再算”。他们把二爷送到门外。
  天赐打扮上了,照了照镜子——不象样!扁脑杓,拐子腿,身腔细,穿上古装,在 满身上打转;真象穿上了寿衣。二爷给他出主意:“弯着点腰,以软就软,以松就松; 再摇着点,自然潇洒。”天赐摇起来,果然是脱了俗气,和吕洞宾有点相似!初在街上 摇摆,大家看他,他要害羞;和二爷走了两趟,他的鼻子利用原来的掀卷顶到了树尖上 去,闻着仙人在云中留下的香气。他的脚尖不往一块碰了,因为用脚踵走,走得很慢很 美。扇子之类的小零碎,在云城不易买到古式的,二爷有时送给他点小玩艺,有时卖给 他。卖给他的,并不当时要钱,也不说价,二爷不是商人:“先拿着用吧;这把扇子还 是祖父在杭州作官时买的,画得好,写的也不坏。扇股可别用汗沤,这是斑竹,可不同 普通的竹子,把花纹沤黑了可糟!”二爷是真朋友,什么都教给他;为他,二爷赔了好 多钱。生活也确是有了趣味,什么都作,而作的不伤神;什么都谈,谈得很雅。他们一 同到城北去垂钓——绝不能说钓鱼——二爷的鱼竿值三十多块钱,二爷说!钓着鱼与否全没关系,为是养神。天赐真觉得必须养神,不趁着年轻力壮养神,什么时候才养呢? 二爷的鱼虫是在磁罐里养过一个多月的,用湿细草纸盖着,通红,象一条条的珊瑚枝。 钓了半天,二人才钓上一寸多长的一对小“柳叶”,可是有多少诗意呢!
  天赐也到二爷家中去。二爷的姐姐比二爷大着两岁,是个才女,会画工笔牡丹,会 绣花,会吹箫。二爷的母亲很喜爱天赐。去过两趟,老太太就许他见见才女。才女出来 周旋了两句就进去了,可是天赐以为是见了仙女。才女叫文瑛,长长的脸,稳重,细弱 ;两道长细眉,黑而且弯。穿得随便而大雅。文瑛是她父亲在广州作官时生的,父亲死 在任上,她会讲广州话!狄老夫人顺口答音的把天赐家中情形都探了去,(没问,是顺 口答音的探。)而后二爷透了点更秘密的表示,假如这三位才子联为一家……天赐落在 一种似恋非恋的境界里,又想起来“我与小姐有一度姻缘”。可是没法叫她知道了;她 不常见他,偶尔给他一两声箫听听!他得作诗了,“如此箫声疑梦里,桃花一半在云间! ”他哼唧着,摇着头,落在枕上一两点养神的泪,因为睡不着。
  狄老夫人非常的厚待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委婉的说他,她说:“我拿你当作亲 儿子!”她告诉他说话要小心,举止要大方,帽子别着了土,鞋底边得常刷点粉,衣服 该怎么折,茶要慢慢的喝。“在我这儿都可以随便,咱们这样的交情;在别人家就得留 点神,是不是?”她找补上。他很感激,他就怕人家笑话他是商人的儿子。到别人家去, 献上茶,他干脆不喝;渴就渴,不能失仪!在狄家他稍微随便一些,既然狄老夫人对他 那么亲热。有时候狄家来了客,他可以不走,而躲在二爷屋中去。文瑛会在这种时节给 他端一小碗八宝粥,或是莲子羹来。“怕老妈子手脏,我自己给你端来了。”她把碗放 下,稍微立一会儿,大方而有意的看他一眼,轻轻转身,走出去。天赐不再想回家。
  这些,他都不敢让爸知道。他的古装不在家里穿。虎爷看见了他的打扮,他告诉虎爷:“这便宜呀,旧的改新;你摸摸这老材料够多么厚,十年也穿不坏,省钱!”没法子,对虎爷不能不说这种无诗意的话,饶这么说,虎爷还直吐舌头。
  最放心不下的是那些账条。设若到年底,爸忽然接到它们而不负责还债,怎办?怎办?他假装马马虎虎,可是不能完全忘掉。他甚至于想起个不肯用,而到万不得已时还 非用不可的办法:赵老师的钱的创造法——偷东西去卖。这个不是高明法子,也有点不 体面,但是为自己在外边的身分与尊严,为这种生活的可爱,到必要时还非这么干不可。 即使得罪了爸,也不能舍弃这种生活。这是在云间的生活,高出一切。他开始觉到人应 当有钱。爸的弄钱是对的,不过不应那么花。人须先有钱,而后象云社的人们那样花, 花得有趣而没有钱声与钱味。钱给他们买来诗料。
  更使他不忍舍弃这种生活的自然是文瑛。一个会画会写的女子在家里!一对儿才子 才女!天天在一块儿作诗,替桃花发愁,多么有趣!文瑛必是爱他的,他想。不是女学 生那种随便交际,而是尽在不言中的一点幽情;那碗八宝粥!把爸的钱都花了而得到她, 也值。他念《西厢记》,送完粥,临去秋波那一转!他的想象使他的全身软起来,他觉 得自己该变成个女的——安静,温柔,多情,会画工笔牡丹,多愁善病。决不能再作黄 天霸了,那可笑。他得是张生,贾宝玉多情多得连饭都可以不吃,身子越瘦越会作诗。 人得象蝴蝶似的,一天到晚在花上飞。他愿化为蝴蝶,一个小小的黄蝶,专爱落在白牡 丹上!他得偷爸的东西,好当蝴蝶。二十二 家败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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