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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坡的生日

_2 老舍(当代)
  “七七是多少,我问你!”先生用力过猛,把教鞭敲断了一节儿。
  “没告诉你吗,先——!‘7’字不顺眼,说不上来。二八一十六,四八四十八,五八——”
  “我问你七七是多少,谁叫你说八!”先生一着急,捏起个粉笔头儿,扔在嘴里,咬了咬,吃下去了。吃完粉笔头,赌气子坐在讲桌上,不住的叨唠:“不教了!不教了!气死!气死!”
  “二八一十六,四八四十八,五八——”小坡继续着念。大家唏里哗啦,一齐在石板上画“8”。
  小坡画了个大“8”,然后把石板横过来,给大家看:“对了,‘8’字横着看,还可以当眼镜儿。”
  大家忙着全把石板横过来,举在面前,“真象眼镜!”“戴上眼镜更看不真了!”张秃子把画着“8”的石板放在鼻子前面。
  “‘9’也很好玩,一翻儿就变成‘6’。”小坡在石板上画了个“9”,然后把石板倒拿:“变!是‘6’不是?”大家全赶快画“9”,赶快翻石板,一声呐喊:“变!”有几个太慌了,把石板哗嚓嚓摔在桌子上。
  先生没有管他们,立起来,又吃了一个粉笔头。嘴儿动着,背靠黑板,慢慢的睡去。
  大家一看,全站起来,把眼闭上。有的居然站着睡去,有的闭着眼慢慢坐下,趴在桌上睡。张秃子不肯睡。依旧睁着眼睛,可是忽然很响的打起呼来。
  小坡站了一会儿,轻手蹑脚的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叨唠:
  “大家爱‘8’,你偏问‘7’,不知好歹!找你妈去,叫她打你一顿!”
  小坡本来是很爱先生的,可是他们的意见老不相合;他爱“8”,先生偏问“7”;他要唱歌,先生偏教国语。谁也没法儿给他们调停调停,真糟!
  走到校外,小坡把这算术问题完全忘掉。心中算计着,干什么去好呢。想不出主意来,好吧,顺着大街走吧,走到那儿算那儿。
  一边走,一边手脚“不识闲儿”,地上有什么果子皮,烂纸,全象踢足球似的踢到水沟里去!恐怕叫小脚儿老太太踩上,跌个脚朝天。有的时候也试用脚指夹地上的小泥块什么的。近来脚指练得颇灵动;可惜脚指太短了一些,不然颇可以用脚拿筷子吃饭。洋货店门外挂着的皮球也十分可爱,用手杵了一下,球儿左右摆动了半天,很象学校大钟的钟摆。假如把皮球当钟摆多么好,随时拿下来踢一回,踢完再挂上去,岂不是“一搭两用”吗。钟里为什么要摆呢?不明白!不用问先生去,一问他钟摆是干什么的,他一定说:七七是多少?哎呀,还有小乒乓球,洋娃娃,口琴儿等等!可惜都在玻璃柜里,不能摸一摸;只好趴在玻璃盖儿上看着,嘴中叨唠:有钱的时候,买这个口琴!不,还是乒乓球好,没事儿和妹妹打一回,准把妹妹赢了;可是也不要赢太多了,妹妹脸皮儿薄,输多了就哭。还是长大了开个洋货店吧!什么东西都有:小球儿,各种的小球儿;口琴儿,一大堆;粉笔,各种颜色的;油条,炸得又焦又长;可是全不卖,自己和妹妹整天拿着玩,这够多么有趣;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把南星找来一块儿玩耍;南星啊,一定光吃油条,不干别的!
  旁边的鸡鸭店挂着许多板鸭,小烧猪,腊肠儿,唉,不要去摸,把烧猪摸脏了,人家还怎么吃!“小坡到处讲公德,是不是?”他自己问自己。“公德两个字怎么写来着?”……“又忘了!”……“想起来了!”……“哼,又忘了!”
  慢慢的走到大马路。有一家茶叶铺是小坡最喜爱的。小徒弟们在柜台前挑捡茶叶,东一拱箩,西一竹篓,清香的非常好闻。玻璃柜中的茶叶筒儿也很美丽,方的,圆的,六棱儿的,都贴着很花俏的纸,纸上还画着花儿和小人什么的。小坡每逢走到这里,一定至少要站十来分钟。
  这个还有点奇怪的地方,每逢看见这个茶叶店,便想起:啊,哥哥大坡一定是在这里被妈妈捡去的!这条大街处处有水沟,不知道为何只有此处象是捡哥哥的地方。他往水沟里看了看,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又有个小孩在那里躺着。没有,可是有个小青蛙,团着身儿不知干什么玩呢。“啊,大概哥哥也是小青蛙变的!小蛙,上这儿来,我带你看妈妈去!”小坡蹲在沟边上向小蛙点头。来了一股清水,把小青蛙冲走了,可惜!
  咚,咚,咚,咚,由远处来了一阵鼓声。啊!不是娶新娘,便是送殡的!顶好是送殡的,那才热闹!小坡伸着脖子往远处看,心中噗咚噗咚的直跳,唯恐不是送葬的。而且就是出殡,也还不行;因为送殡的有时完全用汽车,忽——,一展眼儿就跑过去,有什么好看!小坡要看的是前有旗伞执事,后有大家用白布条拉着的汽车,那才有意思。况且没有旗伞的出殡的,人们全哭得红眼妈似的,看着怪难过。有旗伞执事在街上慢慢走的呢,人人嘻皮笑脸的,好似天下最可乐的事就是把死人抬着满街走。那才有意思!
  “哎呀,好天爷!千万来个有旗伞执事的!”小坡还伸着脖子,心中这样祷告。
  咚,咚,咚,咚,不是一班乐队呀,还有“七擦”,“七擦”的中国吹鼓手呢!这半天还不过来,一定是慢慢走的!
  等不得了,往前迎上去。小坡疯了似的,撒腿就跑,一气跑出很远。
  可了不得,看,那个大开路鬼哟!一丈多高,血红的大脸,眼珠儿有肉包子大小,还会乱动!大黑胡子,金甲红袍,脚上还带着小轮子!一帮小孩子全穿着绿绸衣裤,头戴蛤壳形的草帽,拉着这位会出风头,而不会走路的开路鬼。小坡看着这群孩子,他嘴里直出水,哈!我也去拉着那个大鬼,多么有趣哟!
  开路鬼后面,一排极瘦极脏的人们,都扛着大纸灯,灯上罩着一层黄麻。小坡很替这群瘦人难过,看那个瘦老头子,眼看着就被大灯给压倒了!
  这群瘦灯鬼后面是一辆汽车,上面坐着几个人,有的吹唢呐,有的打铜锣,有的打鼓。吹唢呐的,腮梆儿凸起,象个油光光的葫芦。打锣的把身子探在车外,一边笑,一边当当的连敲,非常得意。小坡恨不得一下子跳上车去,当当的打一阵铜锣!
  汽车后面又是一大群人,一人扛着一块绸子,有的浅粉,有的淡黄,有的深蓝,有的葱心儿绿,上面都安着金字,或是黑绒剪的字。还有一些长白绸子条,上面的字更多。小坡想不出这都是干什么的,而且一点“看头儿”也没有。把大块很好的绸子满街上摆着,糟蹋东西!拿几块黑板写上几个“7”,或是画上两只小兔,岂不比这个省钱!小坡替人家想主意。也别说,大概这许是绸缎店的广告队?对了,电影院,香烟庄都时常找些人,背着广告满街走,难道不许人家绸缎铺也这么办吗!小坡你糊涂!小坡颇后悔他的黑板代替绸子的计划。
  啊,好了!绸子队过去了!又是一车奏乐的,全是印度人。他们是一律白衣白裙,身上斜披大红带,带子上有些绣金的中国字。小坡认不清那是什么字,过去问老印度。老印度摇头,大概也不认识。
  “不认识字,你们倒是吹喇叭呀!”小坡说。
  印度们不理他,只抱着洋喇叭洋号,仰头看着天。
  汽车后面有一个打白旗的,襟上带着一朵花儿,一个小红缎条,小坡不知道这个人又是干什么的。只见他每一举旗的时候,前面的绸子队便把绸子扛得直溜一点,好象大家的眼睛全往后了着他似的。有的时候,他还骂街,骂得很花哨,前面的绸子队也不敢还言。小坡心里说,这个人一定是绸缎庄的老板,不然,他怎么这样威风呢。
  后面又是一辆没篷的汽车,车里坐着个老和尚,闭着眼一动也不动。小坡心里说:“这必定是那位死人了!”继而一看,这位老和尚的手儿一抬,往嘴送了一牙橘子。小坡明白了,这不是死人,不过装死罢了。他走过去把住车沿,问:“橘子酸不酸呀?”老和尚依然一动也不动。小坡没留神,车前面原来还有两个小和尚呢。他们都是光头未戴帽,脑袋晒得花花的流油。他们手打问心,齐声“呸”了小坡一口。小坡瞪了他一眼,说:
  “操场后面见!”
  小和尚们不懂,依旧打着问心,脑袋上花花的往下流油。这辆后边,还有一车和尚,都戴黑僧帽,穿着蓝法衣,可是法衣上有许多口袋,和洋服一样。他们都嘟囔着,好象是背书。小坡想出来了:前面的老和尚一定是先生,闭着眼听他们背书。不知道背错了挨打不挨?
  这车背书的和尚后面,又有一辆大汽车,拉着一大堆芭蕉扇儿,和几桶冰水,还有些大小纸包,大概是点心之类。两个戴着比雨伞还大的草帽的,挑着水桶,到车旁来灌水,然后挑去给人们喝。小坡过去,欠着脚看了看车中的东西。“喝!还有那么些瓶子拧檬水呢!”
  “拿一把!”驶车的说。
  小坡看前后没人,当然这是对他说了,于是拿了一把芭蕉扇,遮着脑袋。还跟着车走,两个挑水的又回来灌水,小坡搭讪着喝了碗冰水,他们也没向他要钱。哼,舒服多了,冰水喝了,头上还有芭蕉扇遮去阳光,这倒不坏!天天遇见送葬的,岂不天天可以白喝冰水?哼!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来瓶柠檬水呢!还跟着车走,希望驶车的再说:“拿一把!”岂不可以再拿一把芭蕉扇,给妹妹拿回去。可是驶车的不再言语了。后面咚咚的打起鼓来,不得已,只好退到路旁,去看后面还有什么好玩的事儿。
  喝!又是一车印度,全是白衣,红裙,大花包头。不得了,还有一车呢;不得了,还有一车呢!三车印度一齐吹打起来,可是你吹你的,我打我的,谁也不管谁,很热闹,真的;但是无论如何不象音乐。
  小坡过去,乘着打鼓的没留神,用拳头捶了鼓皮一下,捶得很响。打鼓的印度也不管,因为三队齐吹,谁也听不出错儿来。小坡细一看,哈!有两个印度只举着喇叭,在嘴上比画着,可是不吹。小坡过去戳了他们的脚心一下,两人机灵的一下子,全赶快吹起来。小坡很得意,这一戳会这么有灵验。
  三车印度之后,有两排穿黄绸衣裤的小孩,一人拿着个纸人儿。纸人的衣裳很漂亮,可惜脸上太白,而且脑袋全左右前后乱转。小坡也试着转,哼,怎么也把脸转不到后面去;用手使力搬着,也不行!算了吧,把脸转到后面去,万一转不回来,走路的时候可有点麻烦!
  纸人队后面,更有趣了,一群小孩头上套着大鬼脸,一路乱跳!有一个跳着跳着,没留神,踩上一块香蕉皮,大爬虎似的倒在地上,把鬼脸的鼻子摔下一块去。哎,戴鬼脸到底有好处,省得摔自己的鼻子!
  又是辆大汽车,上边扎起一座松亭。亭上挂满了花圈,有的用鲜花作的,有的用纸花作的。小坡纳闷:这些圈儿是干什么的呢?花圈中间,有一张大像片,是个乌漆巴黑的瘪嘴老太太。小坡又不明白了:这张像片和出葬有什么关系呢?摆出来叫大家看?一点不好看哪!不明白,死人的事儿反正与活人不同,不用管,看着吧!
  啊哈!更有趣了!七八十,至少七八十人,都是黑衣黑裤,光着脚。一人手中一条白布带,拉着一辆老大老大的汽车。一个老印度驶车,可是这群人假装往前拉。小坡笑起来了:假如老印度一犯坏主意,往前忽然一赶车,这群黑衣人岂不一串跌下去,正象那天我们开火车玩,跌在花园中一样?那多么有趣!小坡跺着脚,向老印度打手势,低声而恳切的说:“开呀!往前开呀!”老印度偏不使劲开。“这个老黑鸟!糊涂!不懂得事!”
  车上扎着一座彩亭,亭中放着一个长方的东西,盖着红绸子,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亭上还站着一对小孩,穿着彩衣,可是光着头,晒得已经半死了。小坡心里说:大概这两个小孩就是死人,虽然还没死,可是等走到野外,也就差不多了!多么可怜!
  车后面有四五个穿麻衣,麻帽,麻鞋的,全假装往前推着汽车。他们全低着头,可是确是彼此谈笑着,好象这样推车走很好玩似的。他们的麻衣和林老板的夏布大衫一样长,可是里边都是白帆布洋服。有一个年纪青的,还系着根红领带,从麻衣的圆大领上露出来。
  这群人后面,汽车马车可多了!一辆跟着一辆,一辆跟着一辆,简直的没有完啦!车中都坐着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小妞儿,有的穿麻衣,有的穿西装,有的梳高髻,有的剪着发,有的红着眼圈,有的说说笑笑,有的吸着香烟,有的吃着瓜子,小妞儿是一律吃着洋糖,水果,路上都扔满了果皮!喝!好不热闹!
  小坡跟着走,忽然跑到前面看印度吹喇叭,忽然跑到后边看小孩儿们跳鬼。越看越爱看,简直的舍不得回学校了!回去吧?再看一会儿!该回去了?可是老印度又奏起乐来!
  走着走着,心中一动!快到小坡了!哎呀,万一叫父亲看见,那还了得!父亲一定在国货店门外看热闹,一定!快往回跑吧!等等,等他们都走过去,“再向后转走!”拿着芭蕉扇立在路旁,等一队一队都走过去,他才一步一回头的往回走。
  “到底没看见死人在那儿装着!”他低着头想:“不能藏在乐队的车上!也不是那个老和尚!在那儿呢?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藏在开路大鬼的身里?说不清!”
  “无论怎样吧,出殡的比什么都热闹好玩。回家找南星们去,跟他们作出殡玩,真不错!”
 
 
 
 
 
九 海岸上
  设若有人说,小坡是个逃学鬼儿,我便替小坡不答应他!什么?逃学鬼儿?哼,你以为小坡不懂得用功吗?小坡每逢到考试的时候,总考得很好咧!再说,就是他逃学的时候,他也没作坏事呀!就拿他看殡说吧,他往学校走的时候,便作了件别个小孩子不肯作的好事。那是这么一档子事:他不是正顺着大马路走吗,唉,一眼看见个老太太,提着一筐子东西,累得满头是汗,吁吁带喘。小坡一看,登时走过去,没说什么,抢过筐子便顶在头上了。
  “在那儿住哇,老太太?”
  老太太一看小坡的样儿,便知道他是个善心的孩子,喘着说:
  “广东学校旁边。”
  “好啦,跟着我走吧,老太太!”小坡顶着筐子,不用手扶,专凭脖子的微动,保持筐子的平稳。两脚吧唧吧唧的慢慢走,因为老太太走道儿吃力,所以他不敢快走。
  把老太太领到家门口——正在学校的旁边,——小坡把筐子拿下来,交给老太太。
  “我怎么谢谢你呢?”老太太心中很不过意:“给你两个铜子买糖吃?还是给你一包瓜子儿?”老太太的筐中有好几包瓜子。
  小坡手,脚,脑袋一齐摇,表示决定不要。老太太是很爱他,非给他点东西不可。
  “这么办吧,老太太!”小坡想了一会儿,说:“不用给我东西,赶明儿我不留心把衣裳弄脏了的时候,我来请你给收拾收拾,省得回家招妈妈生气,好不好?你要是上街买东西,看见了我,便叫我一声,我好替你拿着筐子。我叫小坡,是妈妈由小坡的电线杆旁边捡来的。妹妹叫仙坡,是白胡子老仙送给妈妈的。南星很有力量,张秃子也很厉害,可是他们都怕我的脑袋!”小坡拍了拍脑门:“妈妈说,我的头能顶一千多斤!我的脑袋不怕别的,就怕三多家中糟老头子的大烟袋锅子!南星头上还肿着呢!”
  “哎!哎!够了!够了!”老太太笑着说:“我的记性不好,记不住这么些事。”
  “不认识南星?老太太!”小坡问。
  老太太摇了摇头,然后说:“你叫小坡,是不是?好,我记住了。你去吧,小坡,谢谢你!”
  小坡向老太太鞠躬,过于慌了,脑袋差点碰在墙上。
  “老太太不认识南星,真奇怪!”小坡向学校里走。
  到了学校,先生正教国语教科书的一课——轮船。
  看见小坡进来,先生假装没看见他。等他坐好,先生才问:
  “小坡,上那儿啦?”
  “帮着老太太拿东西来着,她怪可怜的,拿着满满的一筐子东西!她要给我一包瓜子儿,我也没要!”
  “你不爱吃瓜子,为什么不给我带来?”张秃子说。“少说话,张秃子!”先生喊。
  “坏秃子!张秃子!”小英还怀恨着张秃子呢。
  “不准出声,小英!”先生喊,教鞭连敲讲桌。“听着先生一个人嚷!”大家一齐说。
  “气死!哎呀,气死!”先生不住摇头,又吃了个粉笔头儿。吃完,似乎又要睡去。
  “小英,先生讲什么呢?”小坡问。
  “轮船。张秃子!”小英始终没忘了张秃子。
  “轮船在那儿呢?”小坡问。
  “书上呢。张秃子!”
  小坡忙掀开书本,哎!只有一片黑字儿,连个轮船图也没有。他心里说,讲轮船不到码头去看,真有点傻!“先——!我到码头上看看轮船去吧!”小坡向先生要求。“先生——!我也去!”张秃子说。
  “我也跟小坡去!不许张秃子去!”小英说。
  “先生——!你带我们大家去吧!”大家一齐喊。先生不住的摇头:“气死!气死!”
  “海岸上好玩呀,先——!”小坡央告。
  “气死!”先生差不多要哭了。
  “先生,那里轮船很多呀!走哇!先生!”大家一齐央告。“不准张秃子去呀,先生!”小英说。
  “下午习字课不上了,谁爱看轮船去谁去!哎呀,气死!现在好好的听讲!”先生说。
  大家看先生这样和善,允许他们到海岸去,立刻全一声不发,安心听讲。
  你们看小坡!喝!眉毛拧在一块儿,眼睛盯着书本,象两把小锥子,似乎要把教科书钻两个窟窿。鼻子也抽抽着一块,好象钞票上的花纹。嘴儿并得很严,上下牙咬着动,腮上微微的随着动。两耳好似挂着条橡皮筒儿,专接受先生的话,不听别的。一手按着书角,一手不知不觉的有时在鼻下搓一阵,有时往下撕几根眉毛,有时在空中写个字。两脚的十指在地上抓住,好象唯恐地板跑了似的。喝!可了不得!这样一用心,好象在头的旁边又长出个新脑袋来。旧头中的南星,三多,送殡,等等事故儿,在新头中全没有地位;新头中只有字,画,书。没有别的。这个新头一出来,心中便咚咚的跳:唯恐听不清先生的话,唯恐记不牢书上的字。这样提心吊胆的,直到听见下堂的铃声,这个新头才口邦的一下,和旧头联成一气,然后跳着到操场去玩耍。
  下课回家吃饭。吃完,赶快又跑回学校来,腮上还挂着一个白米粒儿。同学们还都没回来,他自己找先生去:“先——,我到码头看轮船去了!”
  “去吧,小坡!早点回来,别误了上第二堂!”“听见了,先——!”小坡笑着跑出来。
  码头离学校不远,一会儿就跑到了。喝!真是好看!海水真好看哪!你看,远处是深蓝色的,平,远,远,远,一直到一列小山的脚下,才卷起几道银线儿来,那一列小山儿是深绿的,可是当太阳被浮云遮住的时候,它们便微微挂上一层紫色,下面绿,峰上微红,正象一片绿叶托着几个小玫瑰花蓇葖。同时,山下的蓝水也罩上些玫瑰色儿,油汪汪的,紫溶溶的,把小船上的白帆也弄得有点发红,好象小姑娘害羞时的脸蛋儿。
  稍近,阳光由浮云的边上射出一把儿来,把海水照得碧绿,比新出来的柳叶还娇,还嫩,还光滑。小风儿吹过,这片娇绿便摺起几道细碎而可怜儿的小白花。
  再近一点,绿色更浅了,微微露出黄色来。
  远处,忽然深蓝,忽然浅紫;近处,一块儿嫩绿,一块儿娇黄;随着太阳与浮云的玩弄,换着颜色儿。世上可还有这样好看的东西!
  小燕儿们由浅绿的地方,飞,飞,飞,飞到深蓝的地方去,在山前变成几个小黑点儿,在空中舞弄着。
  小白鸥儿们东飞一翅,西张一眼;又忽然停在空中,好象盘算着什么事儿;又忽然一抿翅儿,往下一扎,从绿水上抓起一块带颜色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离岸近的地方,水还有点绿色;可是不细看,它是一片油糊糊的浅灰,小船儿来了,挤起一片浪来,打到堤下的黄石上,溅起许多白珠儿。哗啦哗啦的响声也很好听。
  渔船全挂着帆,一个跟着一个,往山外边摇,慢慢浮到山口外的大蓝镜面上去。
  近处的绿水上,一排排的大木船下着锚,桅杆很高,齐齐的排好,好似一排军人举着长枪。还有几排更小的船儿,一个挨着一个,舱背圆圆的,好象联成一气的许多小骆驼桥儿,又好象一群弯着腰儿的大黑猫。
  小轮船儿,有的杏黄色,有的浅蓝色,有的全黑,有的杂色,东一只西一艘的停在那里。有的正上货,哗啦,——哗啦,哗,——鹤颈机发出很脆亮的响声。近处,哗啦,哗啦,哗——;远处,似乎由小山那边来的,也哗啦,哗啦,哗——,但是声音很微细。船上有挂着一面旗的,有飘着一串各色旗的。烟筒上全冒着烟,有的黑嘟嘟的,有的只是一些白气。
  另有些小船,满载着东西,向大船那边摇。船上摇桨的有裹红头巾的印度,有戴大竹笠的中国人。还有些小摩托船嘟嘟的东来西往,好象些“无事忙”。
  船太多了!大的小的,高的矮的,丑的俊的,长的短的。然而海中并不显出狭窄的样儿,全自自然然的停着,或是从容的开着,好象船越多海也越往大了涨。声音也很多,笛声,轮声,起重机声,人声,水声;然而并不觉得嘈杂刺耳;好似这片声音都被平静的海水给吸收了去,无论怎么吵也吵不乱大海的庄严静寂。
  小坡立在岸上看了一会儿。虽然这是他常见的景物,可是再叫他看一千回,一万回,他也看不腻。每回来到此处,他总想算一算船的数目,可是没有一回算清过。一,二,三,四,五,……五十。哼,数乱了!再数:一五,一十,十五,十五加五是多少?不这样干了,用八来算吧!一八,二八十六,四八四十八,五八——!嗐!一辈子也记不住五八是多少!就算五八是一百吧,一百?光那些小船就得比一百还多!没法算!
  有一回,父亲带他坐了个小摩托船,绕了新加坡一圈儿。小坡总以为这些大船小船也都是绕新加坡一周的,不然,这里那能老有这么多船呢;一定是早晨开船,绕着新加坡走,到晚上就又回到原处。所以他和南星商议过多少次,才决定了:“火车是跑直线的,轮船是绕圈儿的。”
  “我要是能跳上一只小船去,然后,哧!再跳到一只大船上去,在船上玩半天儿,多么好!”小坡心里说。说完,在海岸上,手向后伸,腿儿躬起,哧!跳出老远。“行了,只要我能进了码头的大门,然后,哧!一定能跳上船去!一定!”他念念道道的往码头大门走。走到门口,小坡假装看着别处,嘴里哼唧的,“满不在乎”似的往里走。
  哼!眼前挡住只大黑毛手!小坡也没看手的主人,——准知道是印度巡警!——大拇脚指头一捻,便转过身来,对自己说:“本不想进去吗!这边船小,咱到那边看大的去!”他沿着海岸走,想到大码头去:“不近哪,来,跑!”心里一想,脚上便加了劲,一直跑到大码头那边。
  哼!一,二,三,四,那么些个大门全有巡警把着!他背着手儿,低着头,来回走了几趟。偷眼一看,哼!巡警都看着他呢。
  来了个马来人,头上顶着一筐子“红毛丹”和香蕉什么的。小坡知道马来人是很懒的,于是走过去,给他行了个举手礼,说:“我替你拿着筐子吧?先生!”
  马来人的嘴,裂开一点,露出几个极白的牙来。没说什么,把筐子放在小坡的头上。小坡得意扬扬,脚抬得很高,走进大门。小坡也不知为什么,这样白替人作工,总觉得分外的甜美有趣。
  喝!好热闹!卖东西的真不少:穿红裙的小印度,顶着各样颜色很漂亮的果子。戴小黑盔儿的阿拉伯人提着小钱口袋,见人便问“换钱”?马来人有的抱着几匣吕宋烟,有的提着几个大榴莲。地上还有些小摊儿,玩艺儿,牙刷牙膏,花生米,大花丝巾,小铜钮子……五光十色的很花哨。
  小坡把筐子放下。马来人把“红毛丹”什么的都摆在地上,在旁边一蹲,也不吆喝,也不张罗,好似卖不卖没什么关系。
  小坡细细的把地上的东西看了一番,他最爱一个马来人摆着的一对大花蛤壳儿。有两本邮票也很好玩,但是比蛤壳差多了。他心里说:假如这些东西可以白拿,我一定拿那一对又有花点,又有小齿,又有弯弯扭扭的小兜的蛤壳!可惜,这些东西不能白拿!等着吧,等长大了有钱,买十对八对的!几儿才可以长大呢?……啊!到底是这里,轮船有多么大呀!都是长,长,长的大三层楼似的玩艺儿!看烟筒吧,比老树还粗,比小塔儿还高!
  一,二,三,四,……又数不过来了!
  看靠岸这只吧!人们上来下去,前后的起重机全哗啦啦的响着,船旁的小圆窟窿还哗哗的往外流水,真好玩!哎呀,怎能上去看看呢?小坡想了一会儿,回去问那个马来人:“我拿些‘红毛丹’上船里卖去,好不好?”
  马来人摇了摇头。
  小坡叹了口气,回到大船的跳板旁边去等机会。
  跳板旁有两个人把着。这真难办了!等着,只好等着!
  不大一会儿,两个人中走去了一个。小坡的黑眼珠里似乎开了两朵小花,心里说:“有希望!”慢慢往前凑合,手摸着铁栏杆,嘴中哼唧着。那个人看了他一眼,他手摸着铁栏,口中哼唧着,又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往前凑。又假装扶在铁栏上,往下看海水:喝,还有小鱼呢。又假装抬起头来看船:哼,大船一身都是眼睛,可笑!——他管舱房的小圆窗叫眼睛。他斜着眼看了看那个人,哼!纹丝儿不动,在那里站着,好象就是给他一百个橘子,他也不肯躲开那里!小坡真急了!非上去看看不可!
  地上有块橘子皮,小坡眼看着船身,一脚轻轻的推那块皮,慢慢,慢慢,推到那个人的脚后边。
  “喝!可了不得!”小坡忽然用手指着天,撒腿就跑。
  那个人不知是怎么了,也仰着头,跟着往前跑,他刚一跑,小坡,手还指着天,又跑回来了。那个人,头还是仰着,也赶紧往回跑。噗!嗐——口邦!他被橘子皮滑出老远,然后老老实实的摔在地上。
  小坡嗞溜的一下,跑上跳板去了。
  到了船上,小坡赶快挺直了腰板,大大方方的往里走。船上的人们一看这样体面的小孩,都以为他是新上来的旅客,也就不去管他。你看,小坡心里这个痛快!
  哟!船上原来和家里一样啊!一间一间的小白屋子,有床,有风扇,有脸盆架儿。在水上住家,这够多么有意思呢!等着,长大了我也盖这么一所房子,父亲要打我的时候,咦,我就到水房子里住几天来!还有饭厅呢!地上铺着地毯,四面都有大镜子!照着镜子吃饭,看着自己的嘴一张一闭,也好玩!还有理发所呢!在海上剪剪发,然后跳到海中洗洗头,岂不痛快!洗完了头,跑到饭厅吃点咖唎鸡什么的,真自在呀!
  小坡一间一间的看,一直看到后面的休息室。这里还有钢琴呢!有几个老太太正在那里写字。啊,这大概是船上的学校,赶紧躲开她们,抓住我叫我写字,可不好受!
  转过去,已到船尾。哈,看这间小屋子哟!里面还有大轮子,小棍儿的,咚咚的直响。水房子上带工厂,可笑!我要是盖水房子呀,一定不要工厂:顶好在那儿挖个窟窿,一直通到海面上,没事儿在那里钓鱼玩,倒不错!
  小屋的旁边有个小窄铁梯,上去看看。上面原来还有一层楼呢。两旁也都是小屋子,又有一个饭厅……回去告诉南星,他没看见过这些东西。赶明儿他一提火车,我便说水屋子!
  看那个铁玩艺儿,在空中忽忽悠悠的往起拉大木箱,大麻口袋。看这群人们这个嚷劲!不知道拉这些东西干什么,但是也很有趣味!
  扶在栏杆上看看吧。远处的小山,下面的海水,看着更美了,比在岸上看美的多!开了一只船,闷——闷!汽笛儿叫着。船上的人好象都向他摇手儿呢,他也向他们摇手。看船尾巴拉着那一溜白水浪儿,多么好看!——看那群白鸟跟着船飞,多么有意思!
  正看得高兴,背上来了只大手,抓住他的小褂。小坡歪头一看,得!看跳板的那个家伙!那个人一声没发,抓起小坡便走;小坡也一声不发,脚在空中飘摇着,也颇有意味。
  下了跳板,那个人一松手,小坡摔了个“芥末蹲”儿。“谢谢你啊!”小坡回着头儿说。
 
 
 
 
 
十 生日
  星期日,小坡早晨起来稍微晚一点。
  一睁眼,有趣,蚊帐上落着个大花蛾子。他轻轻掀起帐子,蛾子也没飞去。“蛾子,你还睡哪?天不早啦!”蛾子的绒须儿微微动了动,似乎是说:“我还得睡一会儿呢!”妹妹仙坡还睡得很香甜,一只小胖脚在花毯边上露着,五个脚指伸伸着,好似一排短圆的花瓣儿。有个血点红的小蜻蜓正在她的小瓣儿上落着。小坡掀起帐子看了看妹妹,没敢惊动她,只低声的说:“小蜻蜓,你把咬妹妹的蚊子都吃了吧?谢谢你呀!”
  他去冲凉洗脸。
  冲凉回来,妹妹还睡呢。他找来石板石笔,想画些图儿,等妹妹醒了给她看。画什么呢?画小兔吧?不!回回画小兔,未免太贫了。画妹妹的脚?对!他拿着石板,一眼斜了妹妹的脚,一眼看着石板,照猫画虎的画。画完了,细细的和真脚比了一比;不行,赶快擦去吧!叫妹妹看见,她非生气不可。闹了归齐,只画上四个脚指!再补上一个吧,就非添在脚外边不可,因为四个已经占满了地方。
  还是画小兔吧,到底有点拿手。把脚擦去,坐在床沿上,聚精会神的画。画了又擦,擦了再画,出了一鼻子汗,才画成一只小兔的偏身。两个耳朵象一对小棒槌,一个圆身子,两条短腿儿,一个小嘴,全行了;但是只有一只眼睛,可怎么办呢?要是只画小兔的前脸吗,当然可以象写“小”字似的,画出一个鼻子两只眼。可是这样怎么画兔身子呢?小兔又不是小人,可以在脸下画身子,胳臂,腿儿。没有法子,只好画偏身吧,虽然短着一只眼睛,到底有身子什么的呀!
  他抱着石板,想了半天,啊,有主意了!在石板的那边画上一只眼,岂不是凑成两只!对!于是将石板翻过来,画上一只眼,很圆,颇象个小圆糖豆儿。
  画完了,把石板放在地板上,自己趴下学兔儿:东闻一闻,西跳一跳,又用手前后的拉耳朵,因为兔耳是会动弹的。跳着跳着把妹妹跳醒了。
  “干什么呢,二哥?”仙坡掀起帐子问。
  “别叫我二哥了,我已经变成一个小兔!看我的耳朵,会动!”他用手拨弄着耳朵。
  “来,我也当兔儿!”仙坡光着脚下了床。
  “仙!兔儿有几只眼睛?”
  “两只。”仙坡蹲在地上,开始学兔儿。
  “来,看这个。”小坡把石板拿起来,给妹妹看:“象不象?”仙坡点头说:“真象!”
  “再看,细细的看。”他希望妹妹能挑出错儿来。“真象!”仙坡又重复了一句。
  “几只眼?”
  “一只。”
  “小兔有一只眼睛行不行?”他很得意的问。
  “行!”
  “为什么?”小坡心里说:“妹妹有点糊涂!”“三多家里的老猫就是一只眼,怎么不行?”
  “不行!猫也都应当有两只眼,一只眼的猫不算猫,算——”小坡一时想不起到底算什么。
  幸而仙坡没往下问,她说:“非有两只不行吗,为什么你画了一只?”
  “一只?谁说的?我画了两只!”
  “两只!那一只在那儿呢?”
  “这儿呢!”小坡把石板一翻过儿,果然还有一只圆眼,象个小圆糖豆儿。
  “哟!可不是吗!”仙坡乐得把手插在腰间,开始跳舞。小坡得意非常,又在石板上画了只圆眼,说:“仙,这只是给三多家老猫预备的。赶明儿三多一说他的老猫短着眼睛,咱们就告诉他,还有一只呢!他一定问,在那儿呢?咱们就说,在石板上呢。好不好?”
  “好!”仙坡停止了跳舞:“赶明儿我拿着石板找老猫去。见了它,我就说,我就说,”她想了一会儿:“瞎猫来呀!”“别叫它瞎猫,它不爱听!”小坡忙着插嘴,“这么说,猫先生来呀?”
  “对了,我就说,猫先生来呀!没有给你带来什么好吃的,只带来一只眼睛,你看合式不合式?”
  “别问它,石板上的眼睛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太大一点!”小坡说。仙坡拿起石板,比画着说:“请过来呀,瞎——呸,猫先生!它一过来,我就把石板放在它的脸前面。听着!忽——的一声,这只眼便跳上老猫脸上去,老猫从此就有两只眼,你看它喜欢不喜欢!”
  “也不一定!”小坡想了想:“万一老猫嫌有两只眼太费事呢?你看,仙,有一个眼也不坏,睡觉的时候,只闭一只,醒了的时候,只睁一只,多么省事!尤其是看万花筒的时候,不用费事闭上一只,是不是?”
  “也对!”仙坡说,并没有明白小坡的意思。
  “吃粥来——!”妈妈的声音。
  “仙还没洗脸呢!”小坡回答。
  “快去洗!”妈妈说。
  “快来,仙!快着!”小坡背起妹妹,去帮着她洗脸。洗了脸回来,父亲母亲哥哥都已坐好,等着他们呢。小坡仙坡也坐下,母亲给大家盛粥。
  小坡刚要端碗,母亲说了:“先给父亲磕头吧!”
  “为什么呢?”小坡问。
  “今天是你的生日,傻子!”妈妈说。
  “鞠躬行不行?”
  “不行!”妈妈笑着说。
  “过新年的时候,不是大家鞠躬吗?”小坡问妹妹。妹妹看了父亲一眼。
  “非磕头不可呀!新年是新年。生日是生日!养活你们这么大,不给爸爸磕头?好!磕!没话可说!”父亲说,微微带着笑意。
  小坡不敢违背父亲的命令,跪在地上,问:“磕几个呢?”“四八四十八个。”仙坡说。
  “磕三个吧。”妈妈说。
  小坡给父亲磕完,刚要起来,父亲说:“不用起来,给妈妈磕!”
  小坡又给母亲磕了三个头,刚要起来,哥哥说:“还有我呢!”
  小坡假装没听见,站起来,对哥哥说:“你要是叫我看看你的图画,我就给你磕!”
  “偏不给你看!爱磕不磕!”哥哥说。
  小坡不再答理哥哥,回头对妹妹说:“仙,该给你磕了!”说着便又跪下了。
  “不要给妹妹行大礼,小坡!”妈妈笑了,父亲也笑了。“非磕不行,我爱妹妹!”
  “来,我也磕!”仙坡也忙着跪在地上。
  “咱们俩一齐磕,来,一,二,三!”小坡高声的喊。两个磕起来了,越磕越高兴:“再来一个!”“哎,再来一个!”随磕随往前凑,两个的脑门顶在一处,就手儿顶起牛儿来,小坡没有使劲,已经把妹妹顶出老远去。
  “好啦!好啦!快起来吃粥!”妈妈说。
  两个立起来,妈妈给他们擦了手,大家一同吃粥。平日的规矩是:粥随便喝,油条是一人一根,不准多拿。今天是小坡的生日,油条也随便吃,而且有四碟小菜。小坡不记得吃了几根油条,心里说:多咱把盘子吃光,多咱完事!可是,忽然想起来:还得给陈妈留两条呢,二喜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要吃呢!于是对哥哥说:
  “不要吃了,得给陈妈留点儿!”
  父亲听小坡这样说,笑了笑,说:“这才是好孩子!”小坡听父亲夸奖他,心中非常高兴,说:“父亲,带我们到植物园看猴子去吧!”
  哥哥也说:“下午去看电影吧!”
  妹妹也说:“现在去看猴子,下午去看——”她说不上“电影”来,因为没有看过。
  父亲今天不知为什么这样喜欢,全答应了他们:“快去换衣裳,趁着早晨凉快,好上植物园去。仙坡,快去梳小辫儿。”大家慌着忙着全去预备。
  哥哥和小坡全穿上白制服,戴上童子军帽,还都穿上皮鞋。妹妹穿了一身浅绿绸衣裤,没穿袜子,穿一双小花鞋。两条辫儿梳得很光,还戴着一朵大红鲜花。
  坐了一截车,走了一截,他们远远望见绿丛丛一片,已是植物园。
  “园中的花木没有一棵好看的,就是好看吧,谁又有工夫去看呢!”小坡这样想,“破棕树叶子!破红花儿!猴子在那儿呢?”越找不到猴,越觉得四面的花草不顺眼。“猴子!出来呀!”
  “我看见了一条小尾巴!”仙坡说。
  “那儿呢?”
  “在椰子树上绕着呢!”
  “哎哟!可不是吗!一个小猴,在椰子下面藏着哪!小猴——!小猴——!快来吃花生!”
  哥哥拿着许多香蕉,妹妹有一口袋花生,都是预备给猴子吃的。
  三个人,把父亲落在后边,一直跑下去。
  一片密树林,小树挤着老树,老树带着藤蔓。小细槟榔树,没地方伸展叶子,拚命往高处钻,腰里挂着一串槟榔,脚下围着无数的小绿棵子。密密匝匝,枝儿搭着枝儿,叶子挨着叶子,凉飕飕的摇成一片绿雾。虫儿不住吱吱的叫,叫得那么怪好听的。哈哈,原来这儿是猴子的家呀!看树干上,树枝上,叶儿底下,全藏着个小猴!喝!有深黄的,有浅灰的,有大的,有小的,有不大不小的,全鬼头魔儿眼的,又淘气,又可爱。顶可爱的是母猴儿抱着一点点的小猴子,整跟老太太抱小孩儿一样。深灰色的小毛猴真好玩,小圆脑袋左右摇动,小手儿摸摸这里,抓抓那里,没事儿瞎忙。当母猴在树上跳,或在地上走的时候,小猴就用四条腿抱住母亲的腰,小圆头顶住母亲的胸口,紧紧的抱住,唯恐掉下来。真有意思!妹妹往地上撒了一把落花生。喝,东南西北,树上树下,全呕呕的乱叫,来了,来了,一五,一十,一百……数不过来。有的抢着一个花生,登时坐下就吃,吃得香甜有味,小白牙咯哧咯哧咬得又快又好笑。有的抢着一个,登时上了树,坐在树杈上,安安稳稳的享受。有的抢不着,便撅着尾巴向别人抢,引起不少的小战争。
  大坡是专挑大猴子给香蕉吃。仙坡是专送深黄色的喂花生,父亲坐在草地上看着,嘻嘻的笑。小坡可忙了,前后左右乱跳,帮着小猴儿抢花生。大猴子一过来对弱小的示威,小坡便跑过去:“你敢!不要脸!”大猴子急了,直向小坡牙,小坡也怒了:“来,跟你干干!张秃子都怕我的脑袋,不用说你这猴儿头了!”一个顶小的猴儿,抢不着东西,坐在一旁要哭似的。小坡过去由哥哥手里夺过一只香蕉:“来!小猴儿,别哭啊!就在这儿吃吧,省得叫别人抢了去!”小猴子双手抱着香蕉,一口一口的吃,吃得真香;小坡的嘴也直冒甜水儿!
  大猴子真怕了小坡,躲他老远,不敢过来。有的竟自一生气,抓着一个树枝,三悠两摆到树枝上坐着生气去了。有的把尾巴卷在树上,头儿倒悬,来个珍珠倒卷帘。然后由树上溜下来。
  花生香蕉都没啦。又来了一群小孩,全拿着吃食来喂他们。又来了两辆汽车,也都停住,往外扔果子。
  小坡们都去坐在父亲旁边看着,越看越有趣,好象再看十天八天的也不腻烦!
  有些小猴似乎是吃饱了,退在空地方,彼此打着玩。你咬我的耳朵,我抓你的尾巴,打得满地乱滚。有时候,一个遮住眼,一个偷偷的从后面来抓。遮眼的更鬼道,忽然一回身,把后面的小猴,一下捏在地上。然后又去遮上眼,等着……有的一群小猴在一条树枝上打秋千,抡,抡,抡,把梢头上的那个抡下去。他赶快又上了树,又抡,把别人抡下去。
  有的老猴儿,似乎不屑于和大家争吵,稳稳当当的,秃眉红眼的,坐在树干上,抓抓脖子,看看手指,神气非常老到。
  “该走了!”父亲说。
  没人答应。
  又来了一群小孩,也全拿着吃食,猴子似乎也更多了,不知道由那儿来的,越聚越多,也越好看。
  “该走了!”父亲又说。
  没人应声。
  待了一会儿,小坡说:“仙,看那个没有尾巴的,折跟头玩呢!”
  “哟!他怎么没有尾巴呢?”
  “叫理发馆里的伙计剪了去啦!”哥哥说。
  “呕!”小坡仙坡一齐说。
  “该走了!”父亲把这句话说到十多回了。
  大家没言语,可是都立起来,又立着看了半天。“该走了!”父亲说完,便走下去。
  大家恋恋不舍的一边走,一边回头看。
  到花室,兰花开得正好。小坡说,兰花没有小猴那么好看。到河边,子午莲,红的,白的,开得非常美丽。仙坡说,可惜河岸上没有小猴!到棕园,小坡看着大棕叶,叫:小猴儿别藏着了,快下来吧!叫了半天,原来这里并没有猴子!他叹了一口气!
  午饭前,到了家中。小坡顾不得脱衣服,一直跑到厨房,把猴儿的事情全告诉了妈妈。妈妈好象一辈子没看过猴子,点头咂嘴的听着。告诉完了妈妈,又和陈妈说了一遍。陈妈似乎和猴儿一点好感没有,只顾切菜,不好好的听着。于是小坡只好再告诉妈妈一遍。
  仙坡也来了,她请求妈妈去抱一个小猴来。
  妈妈说,仙坡小时候和小猴儿一样。仙坡听了非常得意。小坡连忙问妈妈,他小时候象猴儿不象。
  妈妈说,小坡到如今还有点猴气。小坡也非常得意。
 
 
 
 
 
十一 电影园中
  吃过午饭,小坡到妈妈屋中去问:“妈!明天还是生日不是呀?”
  妈妈正在床上躺着休息呢,她闭着眼,说:“那有的事!一年只有一个生日。”
  “呕!”小坡有点不痛快:“不许有两个,三个,一百个生日?”
  “天天吃好东西,看猴子,敢情自在!”妈妈笑着说。“妈妈你也有生日,是不是?”
  “人人有。”
  “你爱那一天过生日呢?”
  “我爱那一天不行啊,生日是有一定的。”
  “谁给定的呢?父亲?”小坡问。
  “生日就是生下来的那一天,比如仙坡是五月一号生的吧,每到五月一号我们就给她庆贺生日,明白不明白?”“妹妹不是白胡子老仙送来的吗?”
  “是呀,五月一号送来的,所以就算是她的生日。”“呕!我可得记住:比如明天桌椅铺给咱们送张桌子来,到明年的明天,便是桌子的生日,是这么说不是?妈!”妈妈笑着说:“对了!”
  “啊,到桌子生日那天,我就扛着他去看猴子!”“桌子没有眼睛啊?”妈妈说。
  “拿粉笔圆圆的画两只呀!妈,猴子也有生日?”“自然哪,”妈妈说:“有一个小孩过生日的时候,小猴儿之中也必有过生日的,所以小孩过生日,一定要拿些东西去给猴子庆贺。”
  “可是,妈!那里这么多猴子,怎能知道是那个的生日呢?”“不用管是那个的,反正其中必有一个今天过生日。你过生日吧。哥哥妹妹全跟着吃好东西,猴子也是这样,一个过生日,大家随着欢喜。这个道理好不好?”妈妈很高兴的问。“好!真好!”小坡拍着手说:“妈,回来父亲要带我们去看什么?”
  “看电影。”
  “电影是什么玩艺儿呢?”
  “到电影园就知道了。”
  “那里也有猴子?”小坡心目中的电影园是:是几根电线杆子,上面有些小猴。
  “没有。”妈妈似乎要睡觉。
  小坡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一看妈妈困了,赶快走出去,然后又轻轻走回来,把手在妈妈的眼前摆了一摆,试试妈妈是否真睡了;妈妈不愿说话的时候,常常假装睡觉。“啊,妈妈是真困了!赶快走吧!”他低声的说。
  哼!妈妈闭着眼笑了!
  “啊!妈妈你又冤我呢!不行!不答应你!你个小妈妈!”小坡说着,把头顶在她的胸口上:“妈,小猴儿顶你来了,顶!顶!顶!”
  “小坡好好的!妈妈真困了!”妈妈睁开眼说;“快去,找仙坡去!别惹妈妈生气!”
  “走喽!找妹妹去喽!”小坡跑出去:“仙!仙!你在那儿呢?仙——!”
  “别嚷!”父亲的声音。
  小坡赶紧放轻了脚步,手遮着嘴,恐怕出气儿声音大点,叫父亲听见,又挨说。
  快走到街门,门后忽然“咚”!吓了他一大跳。一看,原来是妹妹抱着二喜在门后埋伏着呢。
  “好你个坏姑娘,坏仙坡,吓噱我!好你个二喜,跟妹妹玩,不找我去!”小坡叨唠了一阵。
  “二哥,父亲说了四点钟去看电影。”
  “四点?现在什么时候了?看看吧!”小坡把手腕一横,看了一眼:“十三点半了!还有三刻就到四点。”说完,他假装在手腕旁捻了捻,作为是上弦。然后把手腕放在耳旁听了听:“哼!太快了,咯噔咯噔一劲儿响!仙,你的表什么时候了?”
  仙坡学着父亲掏金表的样儿,从小袋中把二喜的脚掏出来,看了看:“三刻!”
  “几点三刻?”小坡问。
  “就是三刻!”
  “你的表一定是站住了,该上弦啦!”他过去在二喜的脚旁捻了几捻。二喜以为这是捻它玩呢,小圆眼儿当中的一条小黑道儿随着小坡的手转,小脚儿团团着要抓他。他们和二喜玩了半天,小坡忽然说:“到四点了吧?”忙着跑去看父亲,父亲正睡觉呢。回来又玩了一会儿,又说:“到四点了吧?”跑去看父亲,哼,还睡觉呢!跑了几次,父亲醒了,可是说:“还早呢!”简直的永远到不了四点啦!一连气问了四五次,父亲老说:还早呢!
  哎呀可到了四点!
  原来电影园就离家里不远呀!小坡天天上学,从那里过,但是他总以为那是个大礼拜堂。到了,父亲在个小窗户洞外买了票。有趣!电影园卖票的和二喜一样,爱钻小洞儿。
  父亲领着他们上了一层楼。喝!怎么这些椅子呀!那个桌椅铺也没有这些椅子!可是没有桌子,奇怪!大堂里很黑,只在四角上有几支小红灯。台上什么也没有,只挂着一块大绣花帐子,帐子后面必有好玩艺儿!小坡心里说:这就是电影吧,看,四下全是黑的吗。
  他们坐好,慢慢的人多起来,可是堂中还是那么黑,除了人声唧唧嘈嘈的,没有别的动静。来了个卖糖的,仙坡伸手便拿了四包。父亲也没说什么,给了钱,便吃开了。小坡一边吃糖,一边想:“赶明年过生日,叫父亲给买个大汽车,他一定给我买!过生日的时候,父亲是最和气的!”
  人更多了。台上的绣花帐子慢慢自己卷起,露出一块四方的白布,雪白,连个黑点也没有。小坡心里说:这大概是演完了吧?忽然,叮儿当儿打起钢琴,也看不见琴在那儿呢。当然看不见,演电影吗,自然都是影儿。一个人影打一个钢琴影,对,一定是这么回事。
  电灯忽然一亮,把人们的脑袋照得象一排一排的光圆球。忽然又灭了,堂中比从前更黑了。楼上嗒嗒嗒嗒的响起来,射出一条白光,好象海岸上的灯塔。喝,白布上出来个大狮子,直张嘴儿。下面全是洋字,哎呀,狮子念洋字,一定是洋狮子了。狮子忽然没了,又出来一片洋字。字忽然又没了,出来一个大人头,比牛车轮还大,戴着一对汽车轮大小的眼镜。眼毛比手指还粗,两个眼珠象一对儿皮球,滴溜滴溜的乱转。
  “仙!看哪!”仙坡只顾了吃糖,什么也没看见。“哟!我害怕!”她忽然看见那个大脑袋。
  “不用害怕,那是鬼子脑袋!”父亲说。
  忽然,大脑袋没有了。出来一群人,全戴着草帽,穿着洋服,在街上走。衣服没有颜色,街上的铺子,车马,也全不是白的,便是黑的。大概全穿着孝呢?而且老有一条条的黑道儿,似乎是下雨了,可是人们全没打伞。对了,电影中的雨。当然也是影儿,可以不打伞的。
  来了辆汽车,一直从台上跑奔楼上来!喝,越跑,越大,越近!小坡和仙坡全抱起头来,往下面藏。哼!什么事儿也没有。抬头一看,那辆汽车跑得飞快,把那群人撞倒,从他们的脊背上跑过去了。楼上楼下的人都笑了。小坡想了想,也觉得可笑。
  汽车站住了,下来一个人,父亲说,这就是刚才那个大脑袋。小坡也认不清,但是看出来。这个人确乎也戴着眼镜。下了车,刚一迈步,口邦,摔了个脚朝天,好笑!站起来了,口邦,又跌了个嘴啃地,好笑!小坡笑得喘不过气来了!“二哥,你笑什么呢?”仙坡问。
  “摔跟头的,看着呀!”小坡立起来,向台上喊:“再摔一个,给妹妹看!”
  这一喊,招得全堂都笑了。
  连汽车带摔跟头的忽然又都没有了。又出来一片洋字,糟糕!幸而:
  “仙,快看!出来个大姑娘!”
  “那儿哪?哟!可不是吗,多么美呀!还抱着个小狗儿!”
  戴眼镜的又钻出来了,喝!好不害羞,抱着那个大姑娘亲嘴呢!羞!羞!小坡用手指拨着脸蛋。仙坡也说:羞!羞!好了!后面来了个人,把戴眼镜的抓住,提起多高,口邦!摔在地上!该!谁叫你不害羞呢!该!那个人拉着大姑娘就跑,跑得真快,一会儿就跑得看不见了。戴眼镜的爬起来,拐着腿就追;一边跑一边摔跟头,真可笑!
  又出来一片洋字,讨厌!
  可了不得!出来只大老虎!
  “四眼虎!”仙坡赶快遮上眼睛。
  老虎抓住了戴眼镜的,喝,看他吓得那个样子!混身乱抖,头发一根一根的立起来,象一把儿棒儿香。草帽随着头发一起一落,真是可笑。
  看哪!戴眼镜的忽然强硬起来,回手给了老虎一个大嘴巴子!喝,打得老虎直裂嘴!小坡嚷起来:再打!果然那个人更横起来,跟老虎打成一团。打得草帽也飞了,眼镜也飞了,衣裳都撕成破蝴蝶似的。还打,一点不退步!好朋友!
  小坡握着拳头往自己腿上捶,还直跺脚。坏了!老虎把那个人压在底下!小坡心里咚咚的直跳,恨不能登时上去,砸老虎一顿好的!那个人更有主意,用手一捏鼻子,老虎立刻抿着耳朵,夹着尾巴,就跑了。
  “仙!四眼虎怕咱们捏鼻子!”他和妹妹全捏住鼻子,果然老虎越跑越远,不敢回头。
  大姑娘又回来了,还抱着小狗。那个人把眼镜捡起来,戴上。一手拿着破草帽,一手按在胸前,给她跪下来。“二哥!”仙坡说:“今天是戴眼镜的生日,看他给大姑娘磕头呢!”
  又亲嘴了,羞!羞!羞!口邦,后面有人放了枪,把草帽儿打飞了!忽!灯全亮了,台上依然是一块白布,什么也没有了!
  小坡叹了口气。
  “父亲,那些人都上那儿啦?”仙坡问。
  “回家吃饭去了。”父亲笑着说。
  小坡刚要问父亲一些事,灯忽然又灭了,头上那条白光又射在白帐上。洋字,洋字,一所房子,洋字,房子里面,人,老头儿,老太太,年青的男女,洋字,又一所房子,又一群人,大家的嘴唇乱动,洋字!
  好没意思!也不摔,也不打,也不跑汽车,也不打老虎!只是嘴儿乱动,干什么呢?
  一片海,洋字;一座山,洋字;人们的嘴乱动,洋字!
  “父亲,”小坡拉了父亲一把:“他们怎不打架啦?”“换了片子啦,这是另一出了!”
  “呕!”小坡不明白,也不敢细问:只好转告诉妹妹:“仙,换了片子啦!”
  妹妹似乎要睡觉。
  “妹妹要睡,父亲!”
  “仙坡,别睡啊!”父亲说。
  “没睡!”仙坡低声的说,眼睛闭着,头往一旁歪歪着。房子,人,洋字,房子,人,洋字!
  “父亲,那戴眼镜的不来啦?”
  “换了片子啦,他怎能还来呢?”
  “呕!”小坡说:“这群人不爱打架?”
  “那能总打架呢!”
  “呕!”
  小坡心里说:我也该睡会儿啦!
 
 
 
 
 
十二 嗗拉巴唧
  小坡,仙坡的晚饭差不多是闭着眼吃的。看猴子,逛植物园,看电影,来回走路,和一切的劳神,已经把他们累得不成样儿了。
  吃过晚饭,小坡还强打精神告诉母亲:“大脑袋”怎么转眼珠,怎么捏鼻子吓跑四眼虎。说着说着,眼皮象小金鱼的嘴,慢慢的一张一闭,心中有些发迷糊。脖子也有些发软,脑袋左右的直往下垂。妈妈一手拉着小坡,一手拉着仙坡,把他们两个小瞎子送到卧室去。他们好似刚一撒妈妈的手,就全睡着了。
  睡觉是多么香甜的事儿呀!白天的时候,时时刻刻要守规矩;站着有站着的样子,坐着有坐着的姿式,一点儿也不自由。你不能走路的时候把手放在头上,也不能坐着的时候把脚放在桌子上面。就是有意拿个“大顶”,耍个“猴儿啃桃”什么的,也非到背静的地方去不可!谁敢在父亲眼前,或是教室里,用脑袋站一会儿,或是用手走几步“蝎子爬”?只有睡觉的时候才真有点自由。四外黑洞洞的,没有人来看着你。你愿把手枕在头下也好,愿把两腿伸成个八字也好,弯着腰儿也好,张着嘴儿也好,睡觉的时候你才真是自己的主人,你的小床便是王宫,没人敢来捣麻烦。
  况且顶有意思的是随便作些小梦玩玩,谁能拦住你作梦?先生可以告诉你不要这么着,不要那些着,可是他能说,睡觉的时候不要作梦?父亲可以告诉你,吃饭要慢慢的,喝茶不要唏溜唏溜的响,可是他能告诉你要一定怎样作梦吗?只有在梦里,人们才得到真正的自由:白天里不敢去惹三多的糟老头子,哼!在梦中便颇可以夺过大烟袋,在他带皱纹的脑门上凿两三个(四五个也可以,假如你高兴打)大青包。
  作梦吧!小朋友们!在梦里你可以长上小翅膀,和蜻蜓一样的飞上飞下。你可以到海里看鲸鱼们怎样游戏。多么有趣!多么有趣!
  请要记住:每逢看见人家睡觉的时候,你要千万把脚步放轻,你要小声的说话,简直的不出声儿更好。千万不要把人家吵醒啊!把人家的好梦打断是多么残忍的事呀!人家正在梦中和小蝴蝶们一块儿飞呢,好,你一嚷,把人家惊醒,人家要多么不痛快呢!
  来!我挨在你的耳朵上轻轻告诉你:小坡睡着了,要作个顶好玩的梦。我自己也去睡,好看看小坡在梦中作些什么可笑的事儿。
  小坡正跪在电影园中的戏台上,想主意呢。还是把白帐子弄个窟窿,爬进去呢?是把帐子卷起来,看看后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呢?还是等着帐子后面的人出来,给他们开个小门,请他进去参加呢?
  忽然“大脑袋”来了,向小坡转眼珠儿;小坡也向他转眼珠儿,转得非常的快。他向小坡摇头儿,小坡也赶快摇头儿。他张了张嘴,小坡也忙着张嘴。“大脑袋”笑了。啊,原来这转眼珠,摇头,张嘴,是影儿国的见面礼。他们这样行礼,你要是不还礼,可就坏了。你不还礼,他们就一定生气!他们一生气可不得了:不是将身一晃,跑得无影无踪,再也不和你一块儿玩;便是嘴唇一动,出来一片洋字,叫你越看越糊涂!幸而小坡还了礼,“大脑袋”笑了笑,就说:“出来吧!”
  “你应当说,进去吧!”小坡透着很精明的样儿说。“没有人不从那边出来,而能进到这里来的,糊涂!”“大脑袋”的神气很骄慢,说话一点也不客气。
  小坡因要进去的心切,只好咽了口气,便往白帐子底下钻。
  “别那么着!你当我们影儿国的国民都是老鼠吗,钻窟窿?”“大脑袋”冷笑着说。
  小坡也有点生气了:“我没说你们是老鼠呀!你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怎样进去!”
  “碰!往帐子上碰!不要紧,碰坏了帐子算我的事儿!”“碰坏帐子倒是小事,碰在你的头上,你可受不了!你大概知道小坡脑袋的厉害吧?”小坡说。
  “呕!”“大脑袋”翻了翻眼,似乎是承认:自己的头是大而不结实。可是他还很坚强的说:“我试试!”“好吧!”小坡说完,立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往前碰了去。哼!软忽忽的好似碰在一片大蘑菇上,大脑袋完全碎了,一点迹渣没剩,只是空中飞着些白灰儿。“怎样告诉你来着?我说我的头厉害,你偏不信,看看!”小坡很后悔这样把大脑袋碰碎。
  忽然一回头,哈!“大脑袋”——头已经不大了——戴着眼镜,草帽,在小坡身后站着笑呢!
  “真有你的!真有你的!你个会闹鬼儿的大脑袋!”小坡指着他说,心中非常爱惜他。“你叫什么呀?大脑袋!”“我?等等,我看一看!”“大脑袋”把草帽摘下来,看了看里面的皮圈儿:“啊,有了,我叫嗗拉巴唧。”“什么?”
  “嗗拉巴唧!”
  “噜行不行?”小坡问。
  嗗拉巴唧想了一会儿,说:“行是行的,不过这顶帽子印着嗗拉巴唧,我就得嗗拉巴唧。等买新帽子时再改吧!”“那末,你没有准姓呀?”小坡笑着问。
  “影儿国的国民都没有准姓。”
  “呕!呕!”小坡看着嗗拉巴唧,希望问他的名子,他好把为什么叫“小坡”的故事说一遍。
  嗗拉巴唧把帽子戴上,一声也没出。
  小坡等不得了,说:“你怎么不问我叫什么呢?”“不用问,你没戴着帽子,怎会有名子!”
  “哟!你们敢情拿帽子里面印着的字当名子呀?”“怎么,不许呀?!”
  “我没说不许呀!我叫小坡。”
  “谁问你呢!我说,我的帽子呢?”
  小坡哈哈的笑起来了。他初和嗗拉巴唧见面的时候,他很想规规矩矩的说话行事;而一看嗗拉巴唧是这么一种眼睛看东,心里想西,似乎明白,又好象糊涂的人,他不由得随便起来;好在嗗拉巴唧也不多心,嗗拉巴唧原来就是这么样的人:两眼笑迷迷的,鼻子很直很高,透着很郑重。胳臂腿儿很灵活,可又动不动便摔个嘴啃地。衣裳帽子都很讲究,可是又瘦又小紧巴巴的贴在身上,看着那么怪难过的。他似乎很精明,可又有时候“心不在焉”:手里拿着手绢,而口中叨唠着,又把手绢丢了!及至发觉了手绢在手中,便问人家:昨天下雨来着没有?
  小坡笑了半天,嗗拉巴唧想起来了:帽子在头上戴着呢,赶紧说:“不要这样大声的笑!你不知道这是在影儿国吗?我们说话,笑,都不许出声儿的!嘿喽!你腰中围着的是什么玩艺儿呀?”
  “这个呀?”小坡指着他那块红绸宝贝说:“我的宝贝。有它我便可以随意变成各样的人。”
  “赶快扔了去,我们这里的人随意变化,用不着红绸子!”“我不能扔,这是我的宝贝!”
  “你的宝贝自然与我没关系,扔了去!”
  “偏不扔!”
  “不扔就不扔,拉倒!”
  “那末,我把它扔了吧?”
  “别扔!”
  “非扔不可!”小坡说着,解下红绸子来,往帐子上一摔,大概是扔在戏台上了,可是小坡看不见,因为一进到帐子里面去,外边的东西便不能看见了。
  “我说,你看见钩钩没有?”嗗拉巴唧忽然问。“谁是钩钩?”
  “你不知道哇?”
  “我怎会知道!”
  “那么,我似乎应该知道。钩钩是个大姑娘。”“呕!就是跟你一块儿,抱着小狗儿的那位姑娘!”小坡非常得意记得这么真确。
  “你知道吗,怎么说不知道,啊?!”嗗拉巴唧很生气的样子说。
  小坡此时一点也不怕嗗拉巴唧了,毫不介意的说:“钩钩那儿去了?”
  “叫老虎给背了去啦!”嗗拉巴唧似乎要落泪。“背到那儿去啦?”
  “你不知道啊?”
  小坡摇了摇头。
  “那么,我又似乎该当知道。背到山上去了!”“这个这个嗗里嗗噜,呸!嗗嗗拉巴唧,有点装糊涂,明知故问!”小坡心里说。然后他问:“怎么办呢?”“办?我要有主意,我早办了,还等着你问!”嗗拉巴唧的泪落下来了。
  小坡心中很替他难过,虽然他的话说得这么不受听。“你的汽车呢?”
  “在家呢。”
  “坐上汽车,到山里打虎去呀!”小坡很英勇的说。“不行呀,车轮子的皮带短了一个!”
  “那儿去了?”
  “吃了!”
  “谁吃的?”
  “你不知道哇?”嗗拉巴唧想了一会儿:“大概是我!”“皮带好吃吗?”小坡很惊讶的问。
  “不十分好吃,不过加点油醋,还可以将就!”“呕!怪不得你的脑袋有时候可以长那么大呢,一定是吃橡皮轮子吃的!”
  “你似乎知道,那末,我一定不知道了!”
  “这个人说话真有些绕弯儿!”小坡心里说。
  “呕!钩钩!钩钩!”嗗拉巴唧很悲惨的叫,掏出金表来,擦了擦眼泪。
  “咱们走哇!找老虎去!”小坡说。
  “离此地很远哪!”嗗拉巴唧撇着大嘴说。
  “你不是很能跑吗?”
  “能!”嗗拉巴唧呜咽起来:“也能摔跟头!”“不摔跟头怎么招人家笑呢?”
  “你摔跟头是为招人家笑呀?!”
  “我说错了,对不起!”小坡赶快的道歉。
  “你干什么说错了呢?!”
  小坡心中说:“影儿国中的人真有点不好惹,”可是他也强硬起来:“我爱说错了!”
  “那还可以!你自要说‘爱’,甚么事都好办!你看,我爱钩钩,钩钩爱我;跟你爱说错话一样!”
  小坡有点发糊涂,假装着明白,说:“我爱妹妹仙坡!”“你无论怎么爱妹妹,也不能象我这样爱钩钩!再说,谁没有妹妹呢!”
  “那末,你也有妹妹?”小坡很关心的问。
  “等我想想!”嗗拉巴唧把手指放在鼻子上,想了半天:“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没有,反正我爱钩钩。”
  “钩钩不是你的妹妹?”
  “不是!”
  “她是你的什么人呢?”
  “告诉你,你也不明白,我只能这么说:我一问她,钩钩你爱我不爱?她就抿着小红嘴一笑,点点头,我当时就疯了!”“爱和疯了一样?”小坡问。
  “差不多!等赶明儿你长大成人就明白了!”
  “呕!”小坡想:假如长大就疯了,也很好玩。“你到底要帮助我不呢?”
  “走啊!”小坡挺起胸脯来。
  “往那里走?”
  “不是往山里去吗?”
  “那边是山?”
  “山那边啊?”小坡很聪明的说。
  “对了!”嗗拉巴唧拿腿就走,小坡在后面跟着。走了一会儿,嗗拉巴唧说:“离我远一点啊,我要摔跟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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