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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坡的生日

老舍(当代)
 
一 小坡和妹妹
  哥哥是父亲在大坡开国货店时生的,所以叫作大坡。小坡自己呢,是父亲的铺子移到小坡后生的;他这个名字,虽没有哥哥的那个那么大方好听,可是一样的有来历,不发生什么疑问。
  可是,生妹妹的时候,国货店仍然是开在小坡,为什么她不也叫小坡?或是小小坡?或是二小坡等等?而偏偏的叫作仙坡呢?每逢叫妹妹的时候,便有点疑惑不清楚。据小坡在家庭与在学校左右邻近旅行的经验,和从各方面的探听,新加坡的街道确是没有叫仙坡的。你说这可怎么办!这个问题和“妹妹为什么一定是姑娘”一样的不能明白。哥哥为什么不是姑娘?妹妹为什么一定叫仙坡,而不叫小小坡或是二小坡等等?简直的别想,哎!一想便糊涂得要命!
  妈妈这样说:大坡是在那儿生的,小坡和仙坡又是在那儿生的,这已经够糊涂半天的了;有时候妈妈还这么说:哥哥是由大坡的水沟里捡了来的,他自己是从小坡的电线杆子旁边拾来的,妹妹呢,是由香蕉树叶里抱来的。好啦,香蕉树叶和仙坡两字的关系又在那里?况且“生的”和“捡来的”又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妈妈,妈妈,好糊涂!”一点儿也不错。
  也只好糊涂着吧!问父亲去?别!父亲是天底下地上头最不好惹的人:他问你点儿什么,你要是摇头说不上来,登时便有挨耳瓜子的危险。可是你问他的时候,也猜不透他是知道,故意不说呢;还是他真不知道,他总是板着脸说:“少问!”“缝上他的嘴!”你看,缝上嘴不能唱歌还是小事,还怎么吃香蕉了呢!
  问哥哥吧?呸!谁那么有心有肠的去问哥哥呢!他把那些带画儿的书本全藏起去不给咱看,一想起哥哥来便有点发恨!“你等着!”小坡自己叨唠着:“等我长大发了财,一买就买两角钱的书,一大堆,全是带画儿的!把画儿撕下来,都贴在脊梁上,给大家看!哼!”
  问妹妹吧?唉!问了好几次啦,她老是摇晃着两条大黑辫子,一边儿跑一边娇声细气的喊:“妈妈!妈妈!二哥又问我为什么叫仙坡呢!”于是妈妈把妹子留下,不叫再和他一块儿玩耍。这种惩罚是小坡最怕的,因为父亲爱仙坡,母亲哥哥也都爱她,小坡老想他自己比父母哥哥全多爱着妹妹一点才痛快;天下那儿有不爱妹妹的二哥呢!
  “昨儿晚上,谁给妹妹一对油汪汪的槟榔子儿?是咱小坡不是!”小坡搬着胖脚指头一一的数:“前儿下雨,谁把妹妹从街上背回来的?咱,小坡呀!不叫我和她玩?哼!那天吃饭的时候,谁和妹妹斗气拌嘴来着?咱,……”想到这里,他把脚指头拨回去一个,作为根本没有这么一大回事;用脚指头算账有这么点好处,不好意思算的事儿,可以随便把脚指头拨回一个去。
  还是问母亲好,虽然她的话是一天一变,可是多么好听呢。把母亲问急了,她翻了翻世界上顶和善顶好看的那对眼珠,说:
  “妹妹叫仙坡,因为她是半夜里一个白胡子老仙送来的。”
  小坡听了,觉得这个回答倒怪有意思的。于是他指着桌儿底下摆着的那几个柚子说:“妈!昨儿晚上,我也看见那个白胡子老仙了。他对我说:小坡,给你这几个柚子。说完,把柚子放在桌儿底下就走了。”
  妈妈没法子,只好打开一个柚子给大家吃;以后再也不提白胡子老仙了。妹妹为什么叫仙坡,到底还是不能解决。
  大坡上学为是念书讨父母的喜欢。小坡也上学——专为逃学。设若假装头疼,躺在家里,母亲是一会儿一来看。既不得畅意玩耍,母亲一来,还得假装着哼哼。“哼哼”本来是多么可笑的事。哼,哼哼,噗哧的一声笑出来了。叫母亲看出破绽来也还没有多大关系,就是叫她打两下儿也疼不到那里去。不过妈妈有个小毛病:什么事都去告诉父亲,父亲一回来,她便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把针尖大小的事儿也告诉给他。世上谁也好惹,就是别得罪父亲。那天他亲眼看见的:父亲板着脸,郑重其事的打了国货店看门的老印度两个很响的耳瓜子。看门的印度,在小坡眼中,是个“伟人”。“伟人”还要挨父亲两个耳光,那末,小坡的装病不上学要是传到他老人家耳朵里去,至少还不挨上四个或八个耳瓜子之多!况且父亲手指上有两个金戒指,打在脑袋上,口邦!要不起个橄榄大小的青包才怪!还是和哥哥一同上学好。到学校里,乘着先生打盹儿要睡,或是爬在桌上改卷子的时候,人不知鬼不觉的溜出去。在街上,或海岸上,玩耍够了,再偷偷的溜回来,和哥哥一块儿回家去吃饭。反正和哥哥不同班,他无从知道。哥哥要是不知道,母亲就无从知道。母亲不知道,父亲也就无从晓得。家里的人们很象一座小塔儿,一层管着一层。自要把最底下那层弥缝好了,最高的那一层便傻瓜似的什么也不知道。想想!父亲坐在宝塔尖儿上象个大傻子,多么可笑!
  这样看来,逃学并不是有多大危险的事儿。倒是妹妹不好防备:她专会听风儿,钻缝儿的套小坡的话,然后去报告母亲。可是妹妹好说话儿,他一说走了嘴的时候,便忙把由街上捡来的破马掌,或是由教堂里拾来的粉笔头儿给她。她便蓇葖着小嘴,一声也不出了。
  而且这样贿赂惯了,就是他直着告诉妹妹他又逃了学,妹妹也不信。
  “仙!我捡来一个顶好,顶好看的小玻璃瓶儿!”“那儿呢?二哥,给我吧!”
  小玻璃瓶儿换了手。
  “仙!我又逃了学!”
  “你没有,二哥!去捡小瓶儿,怎能又逃学呢?”
  到底是妹妹可爱,看她的思想多么高超!于是他把逃学的经验有枝添叶的告诉她一番,她也始终不跟妈妈学说。“只要你爱你的妹妹,逃学是没有危险的!”小坡时常这样劝告他的学友。
  小坡有两个志愿,只有他的妹妹知道:当看门的印度,(新加坡的大一点的铺户,都有印度人看门守夜。)和当马来巡警。
  据小坡看:看门守夜的印度有多么尊严好看!头上裹着大白布包头,下面一张黑红的大脸,挂满长长的胡子,高鼻子,深眼睛,看着真是又体面又有福气。大白汗衫,上面有好几个口袋儿,全装着,据小坡猜,花生米,煮豌豆,小槟榔,或者还有两块鸡蛋糕。那条大花布裙子更好看了,花红柳绿的裹着带毛的大黑腿,下面光着两只黑而亮的大脚鸭儿。一天到晚,不用操心做事,只在门前坐着看热闹,所闲得不了啦,才细细的串脚鸭缝儿玩。天仙宫的菩萨虽然也很体面漂亮,可是菩萨没有这种串脚鸭缝的自由。关老爷两旁侍立的黑白二将,黑的太黑,白的又太白,都不如看门的印度这样威而不猛,黑得适可而止。(这自然不是小坡的话,不过他的意思是如此罢了。)
  况且晚上就在门前睡觉,不用进屋里去,也用不着到时候就非睡去不可。门前一躺,看着街上的热闹,听着铺户里的留声机,妈妈也不来催促。(老印度有妈妈没有,还是个问题。设若没有,那末老印度未免太可怜了;设若有呢,印度妈妈应该有多么高的身量呢?)困了呢,说睡就睡,也不用等着妹妹,——小坡每天晚上等着妹妹睡了,替她放好蚊帐,盖好花毯,他自己才敢去睡。不然,他老怕红眼儿虎,专会欺侮小姑娘们的红眼儿虎,把妹妹叼了去;把蚊帐放好,红眼儿虎就进不去了。
  “仙!赶明儿你长大开铺子的时候,叫我给你看门。你看我是多么高大,多么好看的印度!”
  “我是个大姑娘,姑娘不开铺子!”妹妹想了半天这样说。“你不会变吗?仙!你要是爱变成男人呀,天天早晨吃过稀饭的时候,到花园里对椰子树说:仙要变男人啦!这样,你慢慢的就变成父亲那么高的一个人。可是,仙!你别也变成印度;我是印度,你再变成印度,咱们谁给谁看门呢!”“就是变成男人,我也不开铺子!”
  “你要干什么呢?仙!啊,你去赶牛车?”
  “呸!你才赶牛车呢!”仙坡用小手指头顶住笑涡,想了半天:“我长大了哇,我去,我去作官!”
  小坡把嘴搁在妹妹耳朵旁边,低声的嘀咕:“仙!作官和作买卖是一回事。那天你没听见父亲说吗:他在中国的时候,花了一大堆钱买了一个官。后来把那一大堆钱都赔了,所以才来开国货店。”
  “呕!”仙坡一点也不明白,假装明白了二哥的话。“仙!父亲说啦,作买卖比作官赚的钱多。赶明儿哥哥也去开铺子,妈妈也去开铺子。可是我就爱给‘你’看门。仙,你看,我是多么有威风的印度!”小坡说着,直往高处拔脖子,立刻觉得身量高出一大块来,或者比真印度还高着一点了。
  仙坡看着二哥,确是个高大的印度,但是不知为什么心中有点不顺,终于说:“偏不爱开铺子吗!”
  小坡知道:再叫妹妹开铺子,她可就要哭了。
  “好啦,仙!你不用开铺子啦,我也不当印度了。我去当马来巡警好不好?”
  妹妹点了点头。
  马来巡警背上打着一块窄长的藤牌,牌的两端在肩外出出着,每头有一尺多长。他站定了的时候,颇似个十字架。他脸朝南的时候,南来北往的牛车,马车,电车,汽车,人力车,便全咯噔一下子站住;往东西走的车辆忽啦一群全跑过去。他忽然一转身,脸朝东了,东来西往的车便全停住,往南北的车都跑过去。这是多么有势力威风,趣味!假如小坡当了巡警,背上那块长藤牌,忽然面朝南,忽然脸向东,叫各式各样的车随着他停的停,跑的跑,够多么有趣好玩!或者一高兴,在马路当中打开捻捻转儿,叫四面的车全撞在一块儿,岂不更加热闹!
  妹妹也赞成这个意思,可是:“二哥!车要是都撞在一处,车里坐的人们岂不也要碰坏了吗?”
  小坡向来尊重妹妹的意见,况且他原是软心肠的小孩,没有叫坐车的老头儿,老太太,大姑娘们把耳朵鼻子都碰破的意思。他说:
  “仙!我有主意了:我要打嘀溜转的时候,先喊一声:我要转了!车上的人快都跳下来!这么着,不是光撞车,碰不着人了吗?”
  妹妹觉得这真好玩,并且告诉他:“二哥!等你当巡警的时候,我一定到街上看热闹去。”
  小坡谢了谢妹妹肯这样赏脸,并且嘱咐她:“可是,仙!你要站得离我远一些,别叫车碰着你!”小坡是真爱妹妹的!
 
 
 
 
 
二 种族问题
  小坡弄不清楚:他到底是福建人,是广东人,是印度人,是马来人,是白种人,还是日本人。在最近,他从上列的人种表中把日本人勾抹了去,因为近来新加坡人人喊着打倒日本,抵制仇货;父亲——因为开着国货店——喊得特别厉害,一提起日本来,他的脖子便气得比蛤蟆的还粗。小坡心中纳闷,为什么日本人这样讨人嫌,不要鼻子。有一天偶然在哥哥的地理书中发现了一张日本图,看了半天,他开始也有点不喜欢日本,因为日本国形,不三不四恰象个“歪脖横狼”的破炸油条,油条炸成这个模样,还成其为油条?一国的形势居然象这样不起眼的油条,其惹人们讨厌是毫不足怪的;于是小坡也恨上了日本!
  可是这并不减少他到底是那国人的疑惑。
  他有一件宝贝,没有人知道——连母亲和妹妹也算在内——他从那儿得来的。这件宝贝是一条四尺来长,五寸见宽的破边,多孔,褪色,抽抽疤疤的红绸子。这件宝贝自从落在他的手里,没有一分钟离开过他。就是有一回,把它忘在学校里了。他已经回了家,又赶紧马不停蹄的跑回去。学校已经关上了大门,他央告看门的印度把门开开。印度不肯那么办,小坡就坐在门口扯着脖子喊,一直的把庶务员和住校的先生们全嚷出来。先生们把门开开,他便箭头儿似的跑到讲堂,从石板底下掏出他的宝贝。匆忙着落了两点泪,把石板也摔在地上,然后三步两步跑出来,就手儿踢了老印度一脚;一气儿跑回家,把宝贝围在腰间,过了一会儿,他告诉妹妹,他很后悔踢了老印度一脚。晚饭后父亲给他们买了些落花生,小坡把瘪的,小的,有虫儿的,都留起来;第二天拿到学校给老印度,作为赔罪道歉。老印度看了看那些奇形怪状的花生,不但没收,反给了小坡半个比醋还酸的绿橘子。
  这件宝贝的用处可大多多了:往头上一裹,裹成上尖下圆,脑后还搭拉着一块儿,他便是印度了。登时脸上也黑了许多,胸口上也长出一片毛儿,说话的时候,头儿微微的摇摆,真有印度人的妩媚劲儿。走路的时候,腿也长出一块来,一挺一挺的象个细瘦的黑鹭鹚。嘴唇儿也发干,时常用手指沾水去湿润一回。
  把这件宝贝从头上撤下来,往腰中一围,当作裙子,小坡便是马来人啦。嘴唇撅撅着,蹲在地上,用手抓着理想中的咖唎饭往嘴中送。吃完饭,把母亲的胭脂偷来一小块,把牙和嘴唇全抹红了,作为是吃槟榔的结果;还一劲儿呸呸的往地上唾,唾出来的要是不十分红,就特别的用胭脂在地上抹一抹。唾好了,把妹妹找了来,指着地上的红液说:“仙!这是马来人家。来,你当男人,你打鼓,我跳舞。”
  于是妹妹把空香烟筒儿拿来敲着,小坡光着胖脚,胳臂“软中硬”的伸着,腰儿左右轻扭,跳起活儿来。跳完了,两个蹲在一处,又抓食一回理想的咖唎饭,这回还有两条理想的小干鱼,吃得非常辛辣而痛快。
  小坡把宝贝从腰中解下来,请妹妹帮着,费五牛二虎的力气,把妹妹的几个最宝贵的破针全利用上,作成一个小红圆盔,戴在头上。然后搬来两张小凳,小坡盘腿坐上一张,那一张摆上些零七八碎的,作为是阿拉伯的买卖人。“仙,你当买东西的老太婆。记住了,别一买就买成,样样东西都是打价钱的。”
  于是仙坡弯着点儿腰,嘴唇往里瘪着些,提着哥哥的书包当篮子,来买东西。她把小凳上的零碎儿一样一样的拿起来瞧,有的在手中颠一颠,有的搁在鼻子上闻一闻,始终不说买那一件。小坡一手撂在膝上,一手搬着脚后跟,眼看着天花板,好似满不在乎。仙坡一声不出的扭头走开,小坡把手抬起来,手指捏成佛手的样儿,叫仙坡回来。她又把东西全摸了一个过儿,然后拿起一支破铁盒,在手心里颠弄着。小坡说了价钱,仙坡放下铁盒就走。小坡由凳上跳下来,端着肩膀,指如佛手在空中摇画,逼她还个价钱。仙坡只是摇头,小坡不住的端肩膀儿。他拿起铁盒用布擦了擦,然后跑到窗前光明的地方,把铁盒高举,细细的赏玩,似乎决不愿意割舍的样子。仙坡跟过来,很迟疑的还了价钱;小坡的眼珠似乎要弩出来,把铁盒藏在腋下,表示给多少钱也不卖的神气。仙坡又弯着腰走了,他又喊着让价儿。……仙坡的腰酸了,只好挺起来;小坡的嘴也说干了,直起白沫;于是这出阿拉伯的扮演无结果的告一结束。
  至于什么样儿的是广东人,和什么样儿的是福建人,上海人,小坡是没有充分的知识的。可是他有很好的解决办法:人家都说,父亲是广东人,那末,自然广东人都应和父亲差不多了。至于福建人呢,小坡最熟识的是父亲的国货店隔壁信和洋货庄的林老板。父亲对林老板感情的坏恶,差不多等于他恨日本人,每谈到林老板的时候,父亲总是咬着牙说:他们福建人!不懂得爱国。据小坡看呢,不但林老板是胖胖大大的可爱,就是他铺中的洋货也比父亲的货物漂亮花俏的多。就拿洋娃娃说吧,不但他自己,连妹妹也是这样主张:假如她出嫁的时候,一定到林老板那里买两个眼珠会转的洋娃娃,带到婆家去。
  好在卖洋货和林老板是否可恶的问题,小坡也不深究;他只认定了穿著打扮象林老板的全是福建人。第一,林老板嘴中只有一个金牙,不象父亲和父亲的朋友们都是满嘴黄橙橙的。小坡自然不知道牙是可以安上去的,他总以为福建人是生下来就比广东人少着几个金牙的。第二,林老板的服装态度都非常文雅可爱,嘴里也不象父亲老叼着挺长挺粗的吕宋烟,说话也不象父亲那样理直气壮的卖嚷嚷。他有一回还看见林老板穿起夏布大衫,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褂子居然可以长过膝的。每逢他装福建人的时候,他便把那块红绸宝贝直披在背后当作长袍,然后找一点黄纸贴在犬牙上,当作林老板的唯一的金牙。
  母亲说:“凡是不会说广东,福建话,而规规矩矩穿着洋服的都是上海人。”于是小坡装上海人的时候,必要穿好了衣裳,还要和妹妹临时造一种新言语代表上海话。这种话他们随时造随时忘,可是也有几个字是永远不变动的,如管“香烟”叫“狗耳朵”,把“香蕉”叫“老鼠”等等。外国洋鬼子是容易看出来的,他们的脸色,鼻子,头发,眼珠,都有显然的特色。可是他们的言语和上海人的一样不好懂,或者洋鬼子全是由上海来的?哥哥现在学鬼子话了;学校新来的一位上海先生教他们国语;而哥哥学的鬼子话又似乎和上海人的国语不是一个味儿,这个事儿又透着有点糊涂!在新加坡的人们都喜光着脚,唯独洋鬼子们总是穿着袜子,而且没看见过他们蹋拉着木板鞋满街走的,所以装洋鬼子的时候,一定非穿袜子皮鞋不可。妹妹根本反对穿袜子,也只好将就着不叫她穿。不穿袜子的鬼子很少见,可是穿军衣的鬼子很多,于是小坡把那件宝贝折成一寸来宽,系在腰间,至少也可以当一条军人的皮带。至于鼻子要高出一块等等是很容易的。一系上皮带,心里一想,鼻子就高了,眼珠便变成蓝色。虽然有时候妹妹说:他的鼻子还是很平,眼珠一点也不蓝。那只是妹妹偶然脾气不顺,成心这么说,并非是小坡不真象洋鬼子。
  小坡对于这些人们,虽然有这样似乎清楚,而又不十分清楚的分别,可是这并不是说他准知道他是那一种人。他以为这些人都是一家子的,不过是有的爱黄颜色便长成一张黄脸,有的喜欢黑色便来一张黑脸玩一玩。人们的面貌身体本来是可以随便变化的。不然,小坡把红巾往头上一缠的时节,怎么能就脸上发黑,鼻子觉得高出一块呢?况且在街上遇见的小孩子们,虽然黑黄不同,可是都说马来话,(他和妹妹也总是用马来话交谈的。)这不是本来大家全是马来,而后来把颜色稍稍变了一变的证明吗?况且一进校门便看见那张红色的新加坡地图,新加坡原来是一块圆不圆,方又不方,象母亲不高兴时作的凉糕;这块凉糕上并没有中国,印度等地名;那末,母亲一来就说:她与父亲都是由中国来的;国货店看门的是由印度来的,岂不是根本瞎说;新加坡地图上分明没有中国印度啊!母亲爱瞎说,什么四只耳朵的大老妖咧,什么中国有土地爷咧,都是瞎说:自然哪,这种瞎说是很好听的。
  哥哥是最不得人心的:一看见小坡和福建,马来,印度的小孩儿们玩耍,便去报告父亲,惹得父亲说小坡没出息。小坡郑重的向哥哥声明:“我们一块儿玩的时候,我叫他们全变成中国人,还不行吗?”而哥哥一点也不原谅,仍然是去告诉父亲。
  父亲的没理由,讨厌一切“非广东人”,更是小坡所不能了解的。就是妈妈也跟着父亲学这个坏毛病,有一回他问母亲,父亲小的时候是不是马来人?母亲居然半天儿没有答理他!还是妹妹好,她说:“东街上的小孩儿们全有马来父亲,咱们的父亲也一定是马来。”
  “一定!马来人是由上海来的,父亲看不起上海人,所以也讨厌马来。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看不起上海人?”小坡摇着头说。
  “父亲是由广东来的,妈妈告诉我的,广东人是天下最好最有钱的!”仙坡这时候的神气颇似小坡的老大姐。“广东就是印度!”
  仙坡想了半天,“对了!”
  “仙!赶明儿你长大了,要小孩的时候,你上那里去捡一个呢?”
  “我?”仙坡揉着辫子上的红穗儿,想了半天:“我到西边印度人家去抱一个来。”
  “对了,仙!你看印度的小孩的小黑鼻子,大白眼珠,红嘴唇儿,多么可爱呀!是不是?”
  “对呀!”
  “可是,妈妈要不愿意呢?”
  “我告诉妈妈呀,反正印度小孩儿长大了也会变成中国人的。你看,咱们那几只小黄雏鸡,不是都慢慢变成黑毛儿的,和红毛儿的了吗?小孩也能这样变颜色的。”
  “对了!仙!”
  他们这样解决了人种问题。
 
 
 
 
 
三 新年
  全世界的小朋友们!你们可曾接到小坡的贺年片?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还没有收到,可是小坡确是没忘了你们呀。
  小坡的父亲在新年未到,旧岁将残的时候,发了许多红纸金字的贺年片。小坡托妹妹给他要了一张和一个红信封。一只小白鸟撅撅着小黄嘴巴儿,印在信封的左角上。片子上的金字是“恭贺新年”和小坡父亲的姓名。小坡把父亲的名字抹了一条黑道,在一旁写上“小坡”两个字;笔上的墨太足了,在“小坡”二字的左右落了两个不小的黑点儿;就着墨点的形象,他画成一个小兔和一个小王八,他托哥哥大坡在带着小白鸟的信封上写:“给全世界的小朋友。”
  小友们,等我给你们讲一讲,小坡所用的“全世界”是什么意思。不错,小坡常说:新加坡就是世界;可是当他写这贺年片的时候,他是把太阳,月亮,天河,和星星都算在内的啊!
  太阳上虽然很热,月亮上虽然很冷,星星们看着虽然很小,其实它们上边全有小孩儿咧。——有老头儿老太太没有,不可得而知。你们不是在晚间常看见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好象金钢石那么发亮吗?为什么?就是因为它们上边的小孩们放爆竹玩咧。有时候在夜间,你们听见咕隆咕隆的打雷,一亮一亮的打闪,请你们不要害怕,不必藏在母亲的怀里;那是星星上的小孩一齐放爆竹:麻雷子,二踢脚,地老鼠,黄烟带炮等等一齐放,所以声音光亮都大了一些。他们本来是想:把你们吵醒,跟他们耍笑耍笑去。可是,你们睡着了也不要紧,因为他们也很喜欢到你们的梦中和你们耍笑耍笑。你们梦见过许多好看的小“光眼子”不是?有的还带着雪白的翅膀?对了,他们就是由星星上飞来的。
  小坡的贺年片是在年前发的,可是你们不一定能在元旦接到。你看,他的红片儿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先送到太阳上去,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先送到月亮上去,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先在地球上转一个圈儿,那全看邮差怎么走着顺脚。就是先在咱们的地球上转吧,不是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先送到爱尔兰,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先送到墨西哥吗?简直的没有准儿!可是,你们只要忍耐着点儿,早晚一定能接到的。
  假如你们看见天上有飞机的时候,请你们大家一齐喊,叫它下来,因为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那只飞机就是带着小坡的贺年片往月亮上或是星星上送的。
  还有一层:小坡的信封上,印着个黄嘴的小白鸟,并没有贴邮票;他只在信封的右角上粘了半张香烟画片,万一邮局的人们不给他往外送呢!但是,据我想,这倒不大要紧。邮局的人们不至于那么狠心,把小坡的信扣住不发。他的信是给全世界的小孩儿的,那么,邮局的人们不是也有小孩儿吗?
  他们能把自己小孩儿的信留起来不送?不能吧。
  所可虑的是:邮差把小坡的信先交给他自己的儿女,他们再一粗心,忘了叫父亲转递。这么一来呀,小坡的贺年片可不一准能到你们手里了。你们应当在门口儿等着,见个邮差便问:有小坡的信没有?或是说:有贴香烟画片的信没有?这样提醒邮差一声儿,或者他不至于忘了转寄小坡的信。
  你们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很关心:小坡怎样过新年呢?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你们要给他寄些礼物去,而不知道寄什么东西好。
  好啦,你们听我说:
  小坡所住的地方——新加坡——是没有四季的,一年到头老是很热。不管是常绿树不是,(如不知什么是常绿树,请查一查《国语教科书》。)一年到晚叶儿总是绿的。花儿是不断的开着,虫儿是终年的叫着,小坡的胖脚是永远光着,冰吉凌是天天吃着。所以小坡过新年的时候,天气还是很热,花儿还是美丽的开着,蜻蜓蝴蝶还是妖俏的飞着;也不刮大风,也不下雪,河里也不结冰。你们要是送给他礼物,顶好是找个小罐儿装点雪,假如你住的地方有雪,给他看看,他没有看见过。他听说过:雪是一片一片的小花片儿,由天上往下落;可是,他总以为雪是红颜色的;有一回他看见一家行结婚礼的,新郎新娘出来的时候,有许多人由楼上往下撒细碎的红纸片儿;他心里说:“啊,这大概就是下雪吧!”从此以后,他便以为雪花是红颜色的了。他这样说,妹妹仙坡也自然这么信;就是妈妈也不敢断言雪是白的,还是红的,还是豆瓣绿的;因为妈妈是广州人,也没有看见过雪。
  小坡看见过的东西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你们没有见过,比如:你们看见过香蕉树吗?小坡的后院里就有好几株,现在正大嘟噜小挂结着又长又胖的香蕉,全是绿的,比小荷叶还绿;你们看见过项上带着肉峰的白牛吗?看见过比螺丝还大一些的蜗牛吗?……请你们给小坡寄些礼物吧,他一定要还礼的。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他给你送两个大蜗牛玩玩,(这种大蜗牛也是“先出犄角,后出头”的。)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他给你画两张图。小坡的图画是很有名的,而且画得很快;不过有时候过于慌了,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把香蕉画成蓝的,把黄牛画成三条腿。请你告诉他慢慢来,不要忙,他一定可以画得很正确很美观的。
  新加坡的人们,不象别处,是各式各样的,以脸色说吧,就有红黄黑白的不同。小坡过年的时候,这“各色人等”也都过年;所以显着分外的热闹。那里有穿红绣鞋的小脚儿老太太,也有穿西服露着胳臂的大姑娘。那里有梳小辫,结红绳的老头儿;也有穿花裙,光着脚的青年小伙子。有的妇女鼻子上安着很亮的珠子,有的妇女就戴着大草帽和男人一样的作工。可是,到了新年,大家全笑着唱着过年,好象天下真是一家了。谁也不怒视谁一眼,谁也不错说一句话;大家都穿上新衣,吃些酒肉,忘记了旧的困苦,迎接新的希望。基督教堂的钟声当当的敲出个曲调来,中国的和尚庙奏起法器,也沉远悠扬的好听。菩萨神仙过年不过,我们不知道,但是他们一定是抿着嘴,很喜欢看这群人们这样欢天喜地,和和美美的享受这年中的第一天。
  虫儿鸟儿一清早便唱起欢迎新岁的歌儿,唱得比什么音乐都好听。花儿草儿带着清香的露珠欢迎这元旦的朝阳。天上没有一块愁眉不展的黑云,也没有一片无依无靠,孤苦零丁的早霞,只是蓝汪汪的捧着一颗满脸带笑的太阳。阳光下闪动着各色的旗子,各样的彩灯,真成了一个锦绣的世界。
  小坡自己呢,哎呀,真忙个不得了。随着鸟声他便起来了,到后花园中唱了一个歌儿给虫儿鸟儿们听。然后进来亲了亲妹妹的脑门儿,妹妹还没睡醒,可是小嘴唇上已经带着甜美的笑意。把妹妹叫醒,给她道了新禧,然后抱着二喜去洗澡。二喜是一个小白猫,脑门上有两个黄点儿。洗完了澡,便去见母亲,张罗着同她买东西去。虽然是新年,还要临时去买吃食,因为天气太热,东西搁不住。母亲买东西一定要带着小坡,因为他会说马来话又会挑东西,打价钱;而且还了价钱不卖的时候,他便抢过卖菜的或是卖肉的大草帽儿,或是用他的胖手指头戳他们的夹肢窝,于是他们一笑就把东西卖给他了。
  在市场买了一大筐子东西,小坡用力顶在头上,(这是跟印度人学的。)压得他混身都出了玉米粒大的汗珠子。到了家中把筐子交给陈妈——他们的老妈子。陈妈向来是一天睡十八点钟觉的,就是醒着的时候,眼睛也不大睁着。今天她也特别的有精神,眼睛确是睁着,而且眼珠里似乎有些笑意。
  父亲也不出门,在花园中收拾花草。把一串大绿香蕉也摘下来,挂在堂中,上面还拴上一些五彩纸条儿,真是好看。哥哥的钱全买了爆竹,在门口儿放着,妹妹用手堵着耳朵注意的听响儿。小坡忽然跑到厨房,想帮助母亲干点儿事。又慌着跑到花园和父亲一块儿整理花草。听见了炮声,又赶紧跑到门口看哥哥放爆竹,哥哥不准他动手,他也不强往前巴结,站在妹妹身后,替她堵着耳朵。喝!真忙!幸亏没穿鞋,不然非把鞋底跑个大窟窿不可!
  吃饭了,桌上摆满了碟碗,小坡就是搬着脚指头算,也算不清了。真多,而且摆得多么整齐好看呢!哎呀!父亲还给买来玩艺儿!妹妹是一套喝咖啡用的小壶小碗小罐,小坡是一串火车,带站台铁轨。“到底是新年哪!”小坡心里说。
  吃完了饭,剩下不少东西,母亲叫小坡和妹妹在门口看着,如有要饭的花子来了,给他们一些吃,母亲向来是非常慈善的。
  父亲喝多了酒,躺在竹床上,要起也起不来。哥哥吃得也懒得动。二喜叼着一个鱼头到花园里去慢慢的吃。小坡和妹妹拿着新玩艺儿在门外的马缨花下坐着,热风儿吹过,他也慢慢的打起盹儿来。
  这时候,四外无声,天上响晴。鸟儿藏在绿叶深处闭上小圆眼睛。蜻蜓也落在叶尖上,只懒懒的颤动着透明的嫩翅膀。椰子树的大长绿叶,有时上下起落,有时左右平摆,在空中闪动着,好似彼此嘀咕什么秘密。只有蜂儿还飞来飞去忙个不了,嗡嗡的声儿,更叫人发困。
  风儿越来越小了,门上的旗子搭拉下来,树叶儿也似乎往下披散,就是马缨花干上的寄生草儿也好象睡着了,竟自有一枝半枝的离了树干在空中悬悬着,好似睡着了的小儿,把胳臂轻松的搭在床沿上。
  马儿也不去拉车,牛儿也歇了工,都在树荫下半闭着眼卧着。多么静美!远处几声鸡啼,比完全没有声儿还要静寂。
  多么静美!这便是小坡的新年。啊,别出声,小坡睡着了!一切的人们鸟兽都吃饱酣睡,在梦里呼吸着花儿的香味。
  小坡醒来时,看见妹妹的黑发上落着三四朵深红的马缨花。
 
 
 
 
 
四 花园里
  可惜新年也和别的日子一样,一眨巴眼儿就过去了。父亲又回铺子去作生意,母亲也不作七碟子八碗的吃食了,陈妈依旧一天睡十八点钟觉,而且脸上连一钉点笑容也没有啦。父亲给的玩艺儿也有点玩腻啦,况且妹妹的小碗儿丢了一个,小坡的火车也不住的出轨,并且摔伤不少理想中的旅客。
  妈妈和哥哥都出了门,陈妈正在楼上作梦。小坡抱着火车,站台,轨道,跑到花园中,想痛痛快快的开一次快车。到了园里,只见妹妹仙坡独自坐在篱旁,地上放着一些浅黄的豆花,编花圈儿玩呢。
  “仙,干什么呢?”
  “给二喜编个花圈儿。”
  “不用编了,把花儿放在火车上,咱们运货玩吧。”“也好。从那儿运到那儿呢?”妹妹问,其实她准知道小坡怎么回答。
  “从这里运到吉隆坡,好不好?”
  父亲常到吉隆坡去办事情,总是坐火车去,所以小坡以为凡是火车都要到吉隆坡去,好似没有吉隆坡,世界上就根本没有修火车路的必要。
  “好,咱们上货吧。”妹妹说。
  兄妹俩把豆花一朵一朵的全装上车去,小坡把铁轨安好,来回开了几趟;然后停车,把花儿都拿下来;然后又装上去,又跑了几趟;又拿下来;又装上去……慢慢的把花儿全揉搓熟了,火车也越走越出毛病。
  “仙,咱们不这么玩啦。”
  “干什么呢?”妹妹一时想不出主意来。
  小坡背着手儿,来回走了两遭,想起来了:“仙,咱们把南星,三多,什么的都找来,好不好?”
  “妈妈要是说咱们呢?”
  “妈妈没在家呀!仙,你等着,我找他们去。”不大一会儿,小坡带来一帮小孩儿:两个马来小姑娘;三个印度小孩,二男一女;两个福建小孩,一男一女;一个广东胖小子。
  两个马来小姑娘打扮得一个样儿,都是上身穿着一件对襟小白褂,下边围着条圆筒儿的花裙子。头发都朝上梳着,在脑瓜顶上梳成朝天杵的小髻儿。全光着脚,腿腕上戴着对金镯子。她们俩是孪生的姊妹,模样差不多,身量也一般儿高。两个都是慢条斯礼,不慌不忙的,似乎和他们玩不玩全没什么关系。她们也不多言,也不乱动,只手拉手儿站在一边,低声的争辩: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因为她们俩一切都相同,所以记不清谁是姐,谁是妹。
  两个小男印度,什么也没穿,只在腰间围着条短红裙。他们的手,脚,脊梁,都非常的柔软,细腻,光滑;虽然是黑一点儿,可是黑得油汪汪的好看。那个印度小妞妞也穿着一条红裙,可是背上斜披着一条丝织的大花巾,两头儿在身旁搭拉着,非常潇洒美观。
  两个福建小孩都穿着黑暑凉绸的宽袖宽腿衣裤。那个小姑娘梳着一头小短辫,系着各色的绒绳。
  广东的胖小子,只穿着一条小裤叉。粗粗的胳臂,胖胖的腿,两眼直不棱的东瞧瞧西看看,真象个混小子。
  大家没有一个穿着鞋的,就是两个福建小孩——父亲是开皮鞋店的——也是光着脚鸭儿。
  他们都站在树荫下,谁也不知道干什么好。南星,那个广东胖小子,一眼看见小坡的火车,忽然小铜钟似的说了话:“咱们坐火车玩呀!我来开车!”说着他便把火车抱起来,大有不再撒手的样儿。
  “往吉隆坡开!”小坡只好把火车让给南星,因为他——南星——真坐过火车,而且在火车上吃过一碗咖唎饭。坐过火车的自然知道怎么驶车,所以小坡只好退步。
  两个印度小男孩的父亲在新加坡车站卖票,于是他们喊起来:
  “这里买票!”
  (现在他们全说马来话——南洋的“世界语”。)大家全拔了一根兔儿草当买票的钱。
  “等一等!人太多,太乱,我来当巡警!”小坡当了巡警,上前维持秩序:“女的先买!”
  小妞儿们全拿着兔儿草过来,交给两个小印度。他们给大家每人一个树叶当作车票。
  大家都有了车票,两个卖票的小印度也自己买了票——他们自己的左手递给右手一根草,右手给左手一个树叶。
  他们全在南星背后排成两行。他扯着脖子喊了一声:“门!——”然后两腿弯弯着,一手托着火车,一手在身旁前后的抡动,脚擦着地皮,嘴中“七咚七咚”的响。开车了!
  后面的旅客也全弯弯着腿,脚擦着地,两手前后抡转,嘴中“七咚,七咚”,这样绕了花园一圈。
  “吃咖唎饭呀!不吃咖唎饭,不算坐过火车!”驶车的在前面嚷。
  于是大家改为一手抡动,一手往嘴里送咖唎饭。这样又绕了花园一遭。
  火车越走越快了,南星背后的两个马来小妞儿,裙子又长,又没有多大力气,停止了争论谁是姐,谁是妹;喘着气问:“什么时候才能到呢?”
  “离吉隆坡还远着呢!到了的时候,我自然告诉你们。”小坡在后面喊。
  “什么?到吉隆坡去?刚才买的票只够到柔佛去的!”两个小印度很惊异的说:“没有别的法子,只好还得补票。”说着他们便由车上跳下来,跟大家要钱。都没带钱,只好都跳下去,到墙根去拔兔儿草。南星一个人托着火车,口中“七咚七咚”的,绕了花园一遭。
  火车还跑着,大家不知道怎么股子劲儿,又全上去了。
  车跑得更快了!马来小姑娘撩着裙子,头上的小髻向前许杵着,拚命的跑。到底被裙子一裹腿,两个一齐朝前跌下去,正压在驶车的背上。后面的旅客也一时收不住脚,都自自然然的跌成一串;可是口中还“七咚七咚”的响。仙坡的辫子缠在马来小妞的腿上,脚后跟正顶住印度小姑娘的鼻子尖;但是不管,口中依旧念着“七咚七咚”。
  “改成货车啦!就这么爬吧!”小坡出了主意。他看见过:客车是一间一间的小屋子,货车多半是没有盖儿的小矮车。那末,大家现在跌在地上,矮了一些,当然正好变作货车。
  南星又“门!——”了一声,开始向前爬,把火车也扔在一边。大家在后面也手脚齐用的跟着。
  小猫二喜也来了,跟在后面。她比他们跑得轻俏了,一点也不吃力。
  小坡不说话,自然永远到不了吉隆坡,因为只有他认识那个地方。(其实他并没到过那里,因为父亲常提那里的事儿,小坡便自信他和吉隆坡很有关系似的。)可是他偏不说,于是大家继续往前爬。
  南星忽然看见小坡的“站台”在篱旁放着,他“门!——”了一声,便爬过去。喊了声:“到了!”便躺在地上不住的喘气。大家也都倒下,顾不得问到底是不是到了吉隆坡。小坡明知还没有到目的地,可是也没有力量再爬,只好口中还“七咚七咚”的,倒在地上不动。
  大家不知躺了好久才喘过气儿来。两个马来小妞儿先站起来了,头上的小髻歪歪在一边,脑门上还挂着许多小汗珠,脸上红红的,更显得好看。她们低声的说:“不玩了!坐火车比走道儿还累的慌,从此再也不坐火车了!”
  小坡赶紧站起来,拦住她们。虽然是还没到吉隆坡,但是她们既不喜欢再坐火车,只好想些别的玩法吧。她们听了小坡甜甘的劝告,又拉着手儿坐下了。仙坡也抬起头儿问她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于是她们又想起那未曾解决过的问题,忘了回家啦。
  “来,说笑话吧!”小坡出了主意。
  大家都赞成。南星虽没笑话可说,可也没反对,因为他有个好主意:等大家说完,他再照说一遍,也就行了。
  他们坐成一个圆圈,都脸儿朝里,把脚放在一处,许多脚指头象一窝蜜蜂似的,你挤我,我挤你的乱动。“谁先说呢?”小坡问。
  没有人告奋勇。
  “看谁的大拇脚指头最小,谁就先说。”三多——那个福建小儿——建议。
  “对了!”仙坡明知自己的脚小,可是急于听笑话,所以用手遮着脚这样说。
  南星也没等人家推举他,就拨着大伙儿的脚指,象老太太挑香蕉似的,检查起来。结果是两个马来小妞的最小,大家都鼓起掌欢迎她们说笑话。
  两小妞的脸蛋更红了,你看着我,我瞧着你,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谁应当先说。嘀咕了半天,打算请姐姐先讲,可是根本弄不清谁是姐姐,于是又改成两个一齐说。她们看着地上,手摸弄着腿腕上的镯子,一齐细声细气的说:“有一回呀,有一回呀,有一个老虎,”
  “不是,不是老虎,是鳄鱼!”
  “不是鳄鱼,是老虎!”
  “偏不是老虎,是鳄鱼!”
  一个非说老虎不行,一个非讲鳄鱼不可。姐妹俩越说越急,头上的小髻都挤到一块,大家只听到:“老虎,鳄鱼,鳄鱼,老虎。”
  南星鼓起掌来,他觉得这非常好听。平常人们说笑话,总是又长又复杂,钩儿弯儿的,老听不明白。你看她们说的多么清楚:老虎,鳄鱼,没有别的事儿。好!拚命鼓掌!
  仙坡恐怕她们打起来,劝她们一个先说老虎,一个再说鳄鱼。她们不听,非一齐说不可;因为她们这两个笑话是一字不差记在心里的;可是独自个来说,是无论怎样也背不上来的。
  大家看这个样儿,真有点不好办,全举起手来要说话。及至小坡问他们要说什么,又将手落下去,全一语不发啦。最后还是小坡提议:叫她们姐妹等一会儿再说,现在先请妹妹仙坡说一个。其实仙坡的笑话,他是久已听熟的,但是爱妹妹心切,所以把她提出来。大家也不知究竟听明白没有,又一齐鼓掌。小印度姑娘不懂得怎样鼓掌,用手拍着脚心;心中纳闷:为什么她拍的没有别人那样响亮呢?
  仙坡很感激大家鼓掌欢迎她,可是声明:她的嘴很小,恐怕说不好。大家都以为不成理由,而且南星居然想到:嘴小吃香蕉吗,倒许吃得不痛快;说笑话吗,恐怕嘴小比嘴大还好;他自己的嘴很大,然而永远不会说故事。
  仙坡很客气的答应了他们,大家全屏气息声的听着。她先扭着头看了看椰树上琥珀色的半熟椰果,然后捻了捻辫上的红绒绳儿,又摸了摸脚背上的小黑痣儿。南星以为这就是说笑话,登时鼓起掌来。小坡有点不高兴,用脚指头夹了南星的胖腿肚子一下,南星赶紧停止了拍掌。
  仙坡说了:
  “有一回呀,有一只四眼儿虎,”
  两个马来小妞,两个印度小儿一齐说了:“虎都是两只眼睛!”马来和印度都是出虎的地方,所以他们知道的详细。仙坡把小嘴一撅,生了气:“不说了!”
  印度小孩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解说:“你说的是两只虎,那自然是四个眼的。”
  “呸!偏是一只老虎,四个眼睛!”仙坡的态度很强硬。马来姐妹一齐低声问:“四个眼睛都长在什么地方呢?都长在脖子上?”说完,她们都遮嘴,低声笑了一阵。仙坡回答不出,只好瞪了她们一眼。
  三多忽然一时聪明,替仙坡说:“戴眼镜的老虎便是四眼虎!”
  南星不明白话中的奥妙,只觉得糊涂得颇有趣味,又鼓起掌来。
  仙坡不言语了。小坡试着想个好听的故事,替妹妹转转脸。不知为什么,除了四眼虎这个笑话,什么也想不起来。
  大家请求印度小姑娘说,她也说了个虎的故事,而且只说了一半,把下半截儿忘了。
  这时候,大家都想说,可是脑中只有虎,虎,虎,虎,谁也想不出新鲜事儿来。
  最后南星自荐,给大家说了一个:“有一回呀,有只四眼虎,还有只六眼虎,还有只——有只——七眼虎。”说到六只眼,他的“以二进”的本事完了,只能一只一只往上加了。一直说到:“还有只十八眼虎,”再也想不起:十八以后还是五十呢,还是十二呢。想不起,便拉倒,于是他就秃头儿文章,忽然不说了。假如他不是自己给自己鼓掌,谁也想不到他是说完了。
 
 
 
 
 
五 还在花园里
  南星的笑话说完,不但没人鼓掌,而且两个马来小妞低声的批评:她们向来没听过这样糊涂的故事!南星听见了,虽然没生气,心中可有点不欢喜。糊涂人也有点精明劲儿,这点精明是往往在人家说他糊涂的时候发现,南星也是如此。他想了半天,打算说些绝不带傻气的话,以证明他不“完全”糊涂;他承认自己有“一点”糊涂。他忽然说:“我坐过火车!”
  这句话叫他的身分登时增高了许多,因为在这一帮小孩中,只他一个人有说这个话的资格。大家自然都看见过火车,可是没有坐过,“看过”和“坐过”是根本不同的;当然不敢出声,只好听着南星说:“火车一动,街道,树木,人马,房子,电线杆子就全往后面跑。”
  这个话更是叫他们闻所未闻,个个张着嘴发楞,不敢信以为实,也不敢公然反对。
  现在南星看出他的身分是何等的优越,心中又觉得有点不安,似乎糊涂惯了,忽然被人钦敬,是很难受的事儿。于是他双手扯着嘴,弄了个顶可怕,又可笑的鬼脸。
  大家此时好象受了南星的魔力,赶快都双手扯嘴,弄了个鬼脸;而且人人心中觉到,他们的鬼脸没有南星的那样可怕又可笑。
  到底是小坡胆气壮,不易屈服,他脸对脸的告诉南星,他不明白为什么树木和电线杆子全往后退。
  “你看,”南星此刻也有点怀疑,到底刚才所说的是否正确。可是话已说出去,也不好再改嘴:“你看,比如这是火车,”他捡起小坡的火车来,托在手上:“你们是火车两旁的人马树木,你们全站起来!”
  大家依命都站起来。
  “看着,”南星说:“这是火车,”火车一走,他往前跑了几步:“你们就觉着往后退!”他又往前跑了几步,回过头来问:“觉得往后退没有?”
  大家一齐摇头!
  南星脸红了,结结巴巴的说:“来!来!咱们大家当火车,你们看两旁的树木房子退不退!”
  他们排成两行,还由南星作火车头,“门!——”了一声,绕了花园一遭。
  “看出东西全往后退没有?”南星问,其实他自己也没觉得它们往后退,不过不好意思不这么问一声儿。“没有!没有!”大家一齐喊。两个马来小妞低声儿说:“我们倒看见树叶儿动了,可是,或者是因为有风吧!”说完她们咭咭咕咕的笑了一阵。
  “反正我坐过火车!”南星没话可说,只好这样找补一句。“他瞎说呢,”两个马来小妞偷偷的对仙坡说:“我们坐过牛车,就没看见东西往后退。”
  牛车,火车,都是车,仙坡自然也信南星是造谣言呢。三多想: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树木和房子怕火车碰着它们,所以往后躲,这也似乎近于情理;但是他没敢发表他的意见。看着大家还排着两行,没事可作,他说了话:“咱们当兵走队玩吧!”
  大家正想不出主意,乐得的有点事儿作,登时全把手搁在嘴上吹起喇叭来。南星一边儿吹号,一边儿把脚鸭抬起老高,噗嚓噗嚓的走。大家也噗嚓噗嚓的在后面跟着。小坡拔起一根三楞草插在腰间,当作剑;又捡起根竹竿骑上,当马;耀武扬威的作起军官来。
  “不行!不行!站住!”小坡在马上下命令:“大家都吹喇叭,没有拿枪当兵的还行吗?”
  全部军队都站住,讨论谁吹喇叭,谁当后面跟着的兵。
  讨论的结果:大家全愿意吹喇叭,南星说他可以不吹喇叭,但是必须允许他打大鼓。
  “我们不能都吹喇叭!”小坡的态度很坚决:“这么着,先叫小姑娘们吹喇叭,我们在后面跟着当兵。然后我们再吹喇叭,叫她们跟着走,这公道不公道?”
  小坡的办法有两个优点:尊敬女子和公道。大家当然赞成。于是由仙坡领队,她们全把手放在嘴上,嘀打嘀打的吹起来。
  可是,后面的兵士也全把手放在嘴上吹起来。
  “把手放下去!”小坡向他们喊。
  他们把手放下去了,可是嘴中依然嘀打嘀打的吹着,而且吹得比前面的乐队的声音还大的多。小坡本想惩罚他们中的一个,以示警戒。可是,他细一听啊,好,他自己也正吹得挺响。
  走了一会儿,小坡下命换班。
  男的跑到前面来,女的退到后边去,还是大家一齐出声,谁也不肯歇着。小坡本来以为小姑娘们容易约束,谁知现在的小妞儿更讲自由平等。
  “大家既都愿意吹喇叭,”小坡上了马和大家说:“落得痛痛快快的一齐唱回歌吧!”
  唱歌比吹喇叭更痛快了,况且可以省去前后换班的麻烦,大家鼓掌赞成。
  “站成一个圆圈,我一举竹竿就唱。”小坡把竹竿——就是刚才骑着的那匹大马——举起,大家唱起来。
  有的唱马来歌,有的唱印度曲,有的唱中国歌,有的唱广东戏,有的不会唱扯着脖子嚷嚷,南星是只会一句:“门!——”
  啊哎吆喝,门!——吆哎啊喝,门!——哎呀,好难听啦,树上的鸟儿也吓飞了,小猫二喜也赶快跑了,街坊四邻的小狗一齐叫唤起来,他们自己的耳朵差不多也震聋了。
  小坡忽然想起:陈妈在楼上睡觉,假如把她吵醒,她一定要对妈妈说他的坏话。他赶紧把竹竿举起,叫大家停住。他们正唱得高兴,那肯停止;一直唱(或者应该说,“嚷”)下去,声儿是越来越高,也越难听。唱到大家都口干舌燥,嗓子里冒烟,才自动的停住。停住之后,南星还补了三四声“门!——”招得两个马来小妞说:设若火车是她们家的,她们一定在火车头上安起一架大留声机来,代替汽笛——天下最难听的东西!
  幸而陈妈对睡觉有把握,她始终没醒;小坡把心放下去一些。
  歇了一会儿,大家才彼此互问:“你刚才唱的是什么?”“你听我唱的好不好?”
  “我也不知道我唱的是什么。你唱的我一点也没听见!”大家这么毫不客气的回答。
  大家并不觉得这样回答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本来吗,唱歌是要“唱”的,谁管别人听不听呢。
  又没事可作了!有的手拍脑门,有的手按心口,有的撩着裙子,有的扯着耳朵,大家想主意。主意本来是很多的,但是一到想的时候,便全不露面儿了。想了半天,大家开始彼此问:“你说,咱们干什么好?”
  “我们‘打倒’吧?”小坡提议。
  “什么叫‘打倒’呢?”大家一齐拥上前来问。
  据小坡的经验,无论开什么会,演说的人要打算叫人们给他鼓掌,一定得说两个字——打倒。无论开什么会,听讲的人要拍掌,一定是要听到两个字——打倒。比如学校里欢迎校长吧,学生代表一喊打倒,大家便鼓起掌来。比如行结婚礼吧,证婚人一说打倒,便掌声如雷。这并不是说,他们欢迎校长,而又想把他打出去;他们庆贺人家白头偕老,又同时要打新郎新妇一顿;这不过是一种要求鼓掌的记号罢了。
  不但社会上开会如此,就是小坡的学校内也是如此。三年级的学生喊打倒,二年级的小姑娘也喊打倒,幼稚园的胖小子也喊打倒。先生不到时候不放学,打倒。妈妈作的饭不好吃,打倒。好象他们这一辈子专为“打倒”来的,除了他们自己,谁都该打倒。最可笑的是,小坡看出来,人人喊打倒,可是没看见过谁真把谁打倒。更奇怪的是:不真打,人们还真不倒。小坡有点不佩服这群只真嚷嚷,而不真动手的人们。
  小坡的计划是:去搬一只小凳当讲台,一个人站在上边,作为讲演员。他一喊打倒,下面就立起一位,问:你是要打倒我吗?台上的人一点头,登时跳下台去,和质问的人痛打一番。讲演人战胜呢,便再上台去喊打倒,再由台下一人向他挑战。他要是输了呢,便由战胜者上台去喊打倒。如此进行,看最后谁能打倒的顶多,谁就算赢了;然后由大家给他一点奖品。
  南星没等说完,已经把拳头握好,专等把喊打倒的打倒。两个小印度也先在自己的胸上捶了两拳,作为接战的预备。三多也把暑凉绸褂子脱了,交给妹妹拿着。
  两个马来小妞儿一听他们要打架比武,吓得要哭。仙坡虽然胆子大一些,但是声明:男和女打不公道。印度小姑娘主张:假如非打不可,那末就三个女的打一个男的,而且女的可以咬男子的耳朵。三多的妹妹没说什么,心中盘算:大家要打成一团的时候,她便把哥哥的褂子盖在头上,藏在花丛里面。
  南星虽然凶猛非常,可是听到她们要咬耳朵,心中未免有点发嘀咕:设若他长着七八十来只耳朵呢,咬掉一个半个也原不算什么。可是一个人只有两只——他摸了摸耳朵,确是只有一对儿!——万一全咬下去,脑袋岂不成了秃球!他傻子似的看着小坡,小坡到底有主意:女子不要加入战团,只要在远处坐着,给他们拍掌助威。
  大家赞成这个办法。女子坐在一边,专等鼓掌。小坡搬了一只小矮凳来,怕南星抢他的,登时便跳上去。
  小坡的嘴唇刚一动,南星便蹿过去了;他以为小坡一定要说打倒的。谁知小坡并没那么说,他真象个讲演家似的,手指着天上:“诸位!今天,哥哥到这里,”(有仙坡在座,他自然要自称哥哥,虽然他常听人们演说的时候自称“兄弟”。)“要——打倒!”
  “你要打倒我吗?”下面四位英雄一齐喊。
  小坡原是主张一个打一个的,可是一见大家一齐来了,要一定主持原议,未免显着太不勇敢。于是他大声喝道:“就是!要打你们一群!”
  这一喊不要紧,简直的象拆了马蜂窝了,大家全吼了一声,杀上前来。
  两个小印度腿快,过来便一人拉住小坡一只胳臂。南星上来便搂他的腿。三多抡圆了拳头,打在自己头上,把自己打倒。小坡拚命往外抽胳臂,同时两脚叉开,不叫南星搂住。
  仙坡一看三个打一个,太不公平,捋了一把树叶,往南星背上扔;可是无济于事,因为树叶打人是不疼的。两个马来小妞害怕,遮着眼睛由手指缝儿往外看,看得分外清楚。印度小姑娘用手拍脚心,鼓舞他们用力打。三多的妹妹看见哥哥自己打倒了自己,过去骑在他身上,叫他当黄牛。
  小坡真有能耐,前抡后扯,左扭右晃,到底把胳臂抽出来。南星是低着头,专攻腿部,头上挨了几拳,也不去管,好象是已把脑袋交给别人了似的。他本来是搂着小坡的腿,可是经过几次前后移动,也不知是怎回事,搂着的腿变成黑颜色了。好吧,将错就错,反正摔谁也是一样,一使劲,把小印度搬倒了一个。这两个滚成一团,就手儿也把小坡绊倒。于是四个人全满地翻滚,谁也说不清那个是自己的手脚,那个是别人的;不管,只顾打;打着谁,谁算倒运;打着自己,也只好算着。
  打着打着,南星改变了战略:用他的胖手指头钻人们夹肢窝和大腿根的痒痒肉。大家跟着都采用这个新战术,哎呀!真痒痒!都倒在地上,笑得眼泪汪汪,也没法再接着作战。笑声刚住,肋骨上又来了个手指头,只好捧着肚子再笑。刚喘一口气,脚心上又挨了一戳,机灵的一下子,又笑起来。小姑娘们也看出便宜来,全过来用小手指头,象一群小毛毛虫似的,痒痒出出,痒痒出出,在他们的胸窝肋骨上乱串。他们满地打滚,口中一劲儿央求。
  “谁赢了?”三多忽然喊了一声。
  大家都忽然的爬起来,捧着肚子喘气,刚喘过气来,大家一齐喊:“我赢了!”
  “请仙坡发给奖品!”小坡说。
  仙坡和两个马来小妞嘀咕了半天,然后她上了小凳手中拿着一块橘皮,说:
  “这里是一块黄宝石,当作奖品。我们想,”她看了两个马来小妞一眼:“这个奖品应当给三多!”
  “为什么?没道理!”他们一齐问。
  “因为:”仙坡不慌不忙的说:“他自己打倒自己,比你们乱打一回的强。他打倒自己以后,还背着妹妹当黄牛,又比你们好。”她转过脸去对三多说:“这是块宝石,很娇嫩的,你可好好的拿着,别碰坏了!”
  三多接过宝石,小姑娘们一齐鼓掌。
  “不公道!”两个小印度嚷。
  “不明白!”南星喊。
  “分给我一半!”小坡向三多说,跟着赶紧把妹妹背起来:“我也爱妹妹,当黄牛,还不分给我一半?”
  南星一看,登时爬在地上,叫小印度姑娘骑上他:“也分给我一半!”
  两个小印度慌着忙着把两个马来小妞背起来。
  三多的妹妹在三多的背上说:“不行了!太晚了!”
  “不玩了!”南星的怒气不小。
  “不玩了?可以!得把我们背回家去!”小姑娘们说。
  他们一人背着一个小姑娘,和小坡兄妹告辞回家。
 
 
 
 
 
六 上学
  要是学校里一年到头老放假,这一年的光阴要过得多么快活,多么迅速;你看,年假一个来月过得有多么快,还没玩耍够呢,又到开学的日子了!不知道先生们为何这样爱教书,为什么不再放两三个月的假,难道他们不喜欢玩耍吗?那怕再放“一”个月呢,不也比现在就上学强吗?小坡虽然这么想,可是他并不怕上学。他只怕妹妹哭,怕父亲生气;此外,他什么也不怕,没有他不敢作的事儿。开学就开学啵,也跟作别的游戏一样,他高高兴兴的预备起来。由父亲的铺中拿来七八支虫蚀掉毛,二三年没卖出去的毛笔。父亲那里不是没有好笔,但是小坡专爱用落毛的,因为一边写字,一边摘毛,比较的更热闹一些。还拿来一个大铜墨盒,不为装墨,是为收藏随时捡来的宝贝——粉笔头,小干槟榔,棕枣核儿等等。
  父亲给买来了新教科书,他和妹妹一本一本的先把书中图画看了一遍。妹妹说:这些新书不如旧的好,因为图画不那么多了。小坡叹了口气说:先生们不懂看画,只懂看字,又有什么法儿呢!
  东西都预备好了,书袋找不到了。小坡和妹妹翻天捣洞的寻觅,连洗脸盆里,陈妈的枕头底下都找到了,没有!最后他问小猫二喜看见了没有,二喜喵了一声,把他领到花园里,哈哈!原来书袋在花丛里藏着呢。拿起一看,里面鼓鼓囊囊的装着些小棉花团,半个破皮球,还有些零七八碎的;原来二喜没有地方放这些玩艺儿,借用小坡的书袋作了百宝囊。他告诉了妹妹这件事,他们于是更加喜爱二喜。小坡说:等父亲高兴的时候,可以请求他给买个新书袋,就把这个旧的送给二喜。妹妹说:简直的她和二喜一人买个书袋,都去上学也不坏。可是小坡说:学校里有一对小白老鼠,要是二喜去了恐怕小鼠们有些性命难保!这个问题似乎应该等有工夫时,再详加讨论。
  由家里到学校有十几分钟便走到了。学校中是早晨八点钟上课,哥哥大坡总在七点半前后动身上学。可是小坡到六点半就走,因为妹妹每天要送他到街口,然后他再把妹妹送回家,然后她再送他到街口,然后他再把妹妹送回来。如此互送七八趟,看见哥哥预备好了,才恋恋不舍的把妹妹交给母亲,然后同哥哥一齐上学。
  有的时候呢,他和妹妹在附近走一遭,去看南星,三多,和马来小妞儿们。小坡纳闷:为什么南星们不和他在一个学校念书;要是大家成天在一块儿够多么好!不行,大家偏偏分头去上学,只有早晚才能见面,真是件不痛快的事。还更有不可明白的事呢:大家都是学生,可是念的书都不相同,而且上学的方法也不一样。拿南星说吧,他一月只上一天学。那就是说:每月一号,南星拿着学费去交给先生,以后就不用再去,直等到第二月的一号。听说南星所入的学校里,有一位校长,一位教员,一个听差,和一个学生——就是南星。校长,教员,听差,和南星都在每月一号到学校来。大家到齐,听差便去摇铃,摇得很响。一听见铃声南星便把学费交给校长。听差又摇铃,摇得很响;校长便把南星的学费分给先生与听差。听差又摇铃,摇得很响;校长和先生便出去吃饭。他们走后,南星抢过铜铃来摇,摇得更响;痛痛快快的摇过一阵,便回家去。他第一次入学的时候,拿着第一册国语教科书,现在上了三年的学,还是拿着第一册国语。他的父母说:天下再找不出这样省书钱,省笔墨费的地方,所以始终不许南星改入别的学校。校长和先生呢,也真是热心教育,始终不肯停。新加坡学校太多,招不来学生,那不是他们的过错。小坡很想也入南星所在的学校,但是父亲不但不允所请,还带手儿说:南星的父亲是糊涂虫!
  两个马来小姑娘的上学方法就又不同了:她们的是个马来学校。她们是每天午前十一点钟才上学,而且到了学校,见过先生便再回家。听说:她们的学校里不是先生教学生,是学生教先生。她们所担任的课程是“吃饭”。到十一点钟,她们要不到学校去,给先生们出主意吃什么饭,先生们便无论如何想不出主意来,非一直饿到晚上不可!她们到了学校,见了先生,只要说:“今天是咖唎饭和炒青菜。”说着,向先生一鞠躬。先生赶紧把这个菜单写在黑板上。等他写完,她们便再一鞠躬,然后手拉手儿回家去。小坡也颇想入这个学校,因为他可以教给马来先生们许多事情。但是父亲不知为何老藐视马来人,又不准小坡去!
  两个小印度是在英文学校念书。学校里有中国小孩,印度小孩等等;还有白脸,高鼻子,蓝眼珠的美国教员,而且教员都是大姑娘。小坡时时想到:我要是换学校啊,一定先入这个英文学校。那里有各样的小孩,多么好玩;况且有白脸,高鼻子,蓝眼珠的教员,而且都是大姑娘!我要是在那里好好念书,先生一喜爱我,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她们把仙坡请去当教员;仙坡虽然没长着蓝眼珠,但是她反正是姑娘啊!
  两个小印度上学的方法也很有趣味:他们是上一天学,休息一天的,因为他们俩交一份儿学费,两个人倒换着上学。今天哥哥去,明天弟弟去。蓝眼珠的先生们认不清他们谁是谁,所以也不知道。到学期考试的时候,哥哥预备英文,弟弟就预备地理,你看这有多么省事!谁能把一大堆书都记住,就是先生们吧,不也是有的教国语,有的教唱歌吗?可见一个人不能什么都会不是?小印度们的办法真有道理,各人抱着一角儿,又省事,又记得清楚。小坡想:假如他披上他那件红绸子宝贝,变成印度,再叫妹子把脸涂黑,也颇可以学学小印度们,一对一天的上学。唉!不好办!父亲准不许他们这样办!一问父亲,父亲一定又说:“广东人上广东学校,没有别的可说!”
  小坡要是羡慕南星们呀,可是他真可怜三多。三多是完全不上学校,每天在家里眼着个戴大眼镜,长胡子,没有牙的糟老头子,念读写作,一天干到晚!没有唱歌,也没有体操!顶厉害的是:书上连一张图画没有,整篇整本密密匝匝的全是小黑字儿!也就是自己能打倒自己的三多,能忍受这个苦处;换个人哪,早一天喊五百多次“打倒”了!不错,三多比谁都认识的字多。但是他只认识书本上的字,一换地方,他便抓瞎了。比如你一问他街上的广告,铺户门匾上的字,他便低声说:“这些字和书本上的不一样大,不敢说!”可怜的三多!
  小坡虽然羡慕别人的学校,可是他并不是不爱他所入的学校。那里有二百多学生,男女都有。先生也有十来位,都能不看图就认识字。他们都很爱小坡,小坡也很爱他们。小坡尤其爱他本级的主任先生,因为这位先生说话声音宏亮,而且能在讲台上站着睡觉。他一睡,小坡便溜出去玩一会儿。他醒来大声一讲书,小坡便再溜进来,绝对的不相冲突。六点半了,上学去!背上书袋,袋中除了纸墨笔砚之外,还塞着那块红绸子宝贝,以便随时变化形象。
  拉着妹妹走出家门。
  “先去看看南星,好不好?”
  “好哇。”
  绕过一条街,找到了南星。
  “上学吗,小坡?”南星问。
  “可不是。你呢?”
  “我?还没到一号呢。”
  “呕!”小坡心中多么羡慕南星!“咱们找三多去吧?”“别去啦!三多昨儿没背上书来,在门口儿罚站,脑袋晒得直流油儿。我偷偷的给他用香蕉叶子作了个帽子,好!被那个糟老头子看见了,拿起大烟袋,口邦!给了我一下子!你看看,这个大包!”
  果然,南星的头顶上有个大包,颜色介乎青紫之间!“啊!”小坡很为南星抱不平,想了一会儿,说:“南星,赶明儿咱们都约会好,去把那个糟老头子打倒,好不好?”“他的烟袋长,长,长着呢!你还没走近他身前,他把烟袋一抡,口邦!准打在你的头上!好,我不敢再去!”南星摸着头上的大包,颇有点“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的神气。“先去偷他的烟袋呀!”小坡说。
  “不行!三多说过:老头子除了大烟袋,还有个手杖呢!老头子常念道:没有手杖不用打算教学!”
  “手杖?”仙坡不明白。
  “唉,手杖?”南星也不知道什么是手杖,只是听三多说惯了,所以老觉得“似乎”看见过这种名叫手杖的东西。——不敢说一定是什么样儿。
  “什么是手杖呢?二哥!”仙坡问小坡。
  小坡翻了翻眼珠:“大概是个顶厉害的小狗,专咬人们的腿肚子!”
  “那真可怕!”仙坡颤着声儿说。
  小坡知道这个老头子有些不好惹,他只好说些别的:“咱们找小印度去,怎样?”
  “已经上学了,刚才从这儿过去的。”南星回答。“反正他们总有一个在家呀,他们不是一对一天轮着班上学吗?”小坡问。
  “今天他们学校里开会,有点心,有冰吉凌吃。他们所以全去了。他们说:一个先进去吃,吃完了出来换第二个。这样来回替换,他们至少要换十来回!可惜,我的脸不黑;不然,我也和他们一块去了!点心,冰吉凌!哼!”南星此刻对于生命似乎颇抱悲观。
  “冰吉凌!点心!”小坡,仙坡一齐舔着嘴唇说。
  待了半天,小坡说:“去看看马来小姑娘们吧?”“她们也上学了!”南星丧气颓声的说,似乎大家一上学,他简直成了个无依无靠的“小可怜儿”啦。
  “也上学啦?这么早?我不信!”仙坡说。
  “真的!我还背了她们一程呢!她们说:有一位先生今天早晨由床上掉下来了,不知道怎么再上去好,所以来传集学生们,大家想个好主意。”
  “呕!”仙坡很替这位掉下床来而不知怎么再上去好的先生发愁。
  “把床翻过来,盖在他身上,就不错;省得上床下床怪麻烦的,”小坡说,待了一会儿:“可是,那要看是什么床啦:藤床呢还可以,要是铁床呢未免有点压的慌!”
  “其实在地板上睡也不坏,可以不要床。”仙坡说。“有这样的老师,真是好玩!我赶明儿告诉父亲,也把我送到马来学校去念书,”南星说。
  “你要去,我也去。可是你得天天背着我上学!”仙坡说。“可以!”南星很高兴仙坡这样重视他。
  “好啦,南星,晚上见!我可得上学啦!”小坡说。“早点回来呀!小坡!咱们还得打一回呀!”南星很诚恳的央求。
  “一定!”小坡笑了笑,拉着妹妹把她送回家去。到了家门,哥哥已经走了,他忙着扯开大步,跑向学校去。
 
 
 
 
 
七 学校里
  到了学校里,小坡的第一件事是和人家打起来了。假如你们知道小坡打架的宗旨,你们或者不至于说他是好勇斗狠,不爱和平了。小坡的打架,十回总有九回半是为维持公道,保护别人呀。尤其是小姑娘们,她们受了别人的欺侮,不去报告先生,总是来找小坡诉苦。小坡虽然还在低年级,可是一见不平的事儿,便勇往直前,不管敌人的胳臂比电线杆子还粗,也不管敌人的腿是铁打的还是铜铸的。打!没有别的可说!人们仗着胳臂粗,身量大,去欺侮人,好,跟他们拚命!
  小坡到拚命的时候,确也十分厉害。双手齐抡,使敌人注意上部,其实目的是用脑袋撞敌人的肚子。自然哪,十回不见得有三四回恰好撞上;但是,设若撞上呀,哈!敌人在三天之内不用打算舒舒服服的吃香蕉了!
  小坡的头是何等坚硬!你们还记得:他和妈妈上市买东西去,不是他永远把筐子,不论多么沉重,顶在头上吗?再说,闲着没事儿的时候,他还贴着墙根,两脚朝天,用脑袋站着,一站就是十来分钟。有经过这样训练的脑袋,再加以全身力量作后盾,不要说撞人呀,就是碰在老山羊头上,也得叫山羊害三天头疼!据被撞过的人说只要小坡的脑门触上你的肚皮,得啦,你的肚皮便立刻贴在脊梁骨上去,不好受!
  小坡对于比自己身量矮,力气弱的呢,根本不屑于这么费“脑力”——脑袋的力量,他只要手拍脑门然后一指敌人的肚子,敌人便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认罪赔情。对于“个子”,力气差不多与小坡相等的,他也轻易不用脑袋;用拳头打胜岂不更光荣,也显着不占便宜啊。到底是小坡,什么事都讲公道!
  还有一类小孩呢,好欺侮人,又不敢名正言顺的干,偷偷摸摸的占小便宜儿;被人指出过错来,不肯认罚;听人家跟他挑战,便赶紧抹着泪去见老师。小坡永远不跟这样的小鬼儿宣战,只是看见他们正在欺侮人的时候,过去就是一拳,打完再说。被打的当然去告诉先生,先生当然惩罚小坡。小坡一声不出,低头领受先生的罚办。他心里说:反正那一拳打得不轻!至少叫你三天之内不敢再欺侮人!
  “操场的树后面见!”是正式挑战的口号。
  这个口号包括着许多意思:操场东边有一排密匝匝的小山丹树,剪得整整齐齐的,有三尺多高。这排红花绿叶的短墙以后,还有块空地。有几株大树把这块地遮得绿荫荫的,又凉爽,又隐僻,正好作为战场。到这儿来比武的,目的在见个胜负,事前事后都不准去报告先生们的。打完了的时候,胜家便说:“完了,对不起呀!”败将也随着说:“完了,对不起呀!”假如不分胜负,同时倒在地上,便喊个一,二,三,一齐说:“完了,对不起呀!”这样说,虽是打了架,而根本不伤和气。所以小坡虽常常照顾这块地方,可是并没和谁结下仇恨。
  现在我们应当低点声儿说了!小坡,这样可爱的一个小孩儿,原来也有时候受贿赂,替人家打架。
  “小坡,替我和王牛儿打一回吧!他管我父亲叫大洋狗!”一个小魔鬼手里握着五张香烟画儿。“打倒王牛儿,这全是你的,保管全是新的!”
  小坡一劲儿摇头,可是眼睛盯着小魔鬼的手。
  小魔鬼递过一张来。
  小坡迟疑了一会儿,接过来了,舍不得再交还回去,果然是骨力硬整,崭新的香烟画!
  “你先拿着那张,打赢了之后再给这四张!”小魔鬼张开手,不错,还有四张,看着特别的可爱。
  “输赢总得给我?”小坡的灵魂已经被小魔鬼买了去!“打输了哇?吹!打赢了?给!你常打胜仗,是不是?”小魔鬼的话说得甜美而带力量。
  “好了,什么时候?”小坡完全降服了。
  “下了第二堂,操场后面。”
  “好吧,那儿见!”小坡把画儿郑重的收好,心中十分得意。
  时间到了,大家来到大树底下。
  打!哎呀,自己的脑袋没有热力贯着,一撞就撞了个空。拳头也只在空气中瞎抡,打不着人。敌的拳头雨点般打来,打在身上分外的疼。而且好象拳拳打在小坡的良心上了!只觉得疼,鼓不起勇气来!心中越惭愧,手脚越发慌。每拳打在身上都似乎是说:要人家的洋画,不要脸!哪!……结果,被人家打倒在地!王牛儿得意扬扬的说:“完了,对不起呀!”小坡含羞带愧的说:“完了,对不起呀!”
  呸!呸!呸!——小魔鬼的声音!
  以后再也不这样干了,多么丢脸!为争公道的时候,打得多么有力气,打输打赢都是光荣的;为几张香烟画打的时候,头和豆腐一样软,而且心里何等的难过!况且事后一打听,原来是小魔鬼先说:王牛儿的姐姐长得象只小老鼠,王牛儿才反口说他父亲象大洋狗。
  “小坡!”后来又有一个小魔鬼捧着一把各色的花蛤壳:“你和李三羊打,”
  小坡没等他说完,手遮着眼睛就跑开了。
  我们往回说吧。小坡进了校门正问看门的老印度,在新年的时候吃了什么好东西,听了什么好笑话。背后来了个小妞儿,拉了他一把。回头一看,原来是同班的小英。她满脸是泪,连脑门上都是泪珠,不晓得她怎么会叫眼泪往上流。“怎么了?小英!”
  小英还是不住的抽搭,嘴唇张了几次,吃进去许多大咸泪珠,可是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小英;别哭,吃多了眼泪可就吃不下饭去了!”小坡常见妹妹仙坡闹脾气哭喊的时候,便吃不下饭去,所以知道吃眼泪是有碍于饮食的。
  小英果然停住哭声,似乎是怕吃不了饭。她委委屈屈的说:“他打我!”
  “谁?”小坡问,心中很替小英难过。
  “张秃子!打我这儿!”小英的手在空中随便指了一指。
  小坡看了看小英的身上,并没有被打的痕迹。或者张秃子打人是不留痕迹的,也未可知。反正小英的眼泪是真的,一定是受了委屈。
  “他还抢去一只小船,张秃子!”小英说。
  小坡有点发糊涂:还是那只小船叫张秃子呢?还是张秃子抢去小船?
  “小船?”他问。
  “纸折的小船,张秃子!”
  小坡决定了:这一定是张秃子(人),抢去张秃子(小船)。
  “你去告诉了先生没有?”
  “没有!”这时小英的泪已干了,可是用小指头在眼睛上抹了两个黑圈。
  “好啦,小英,我去找张秃子把小船要回来。”小坡说着,撩起老印度的裙子给小英擦了擦脸。老印度因为开学,刚换上一条新裙子,瞪了小坡一眼。
  “要回小船还不行!”小英说。
  “怎么?”
  “你得打他!他打了我这儿,张秃子!”小英的手指又在空中指了一指。
  “小英,他要是认错儿,就不用打他了。”小坡的态度很和平。
  “非打他不可!张秃子!”
  小姑娘们真不好惹!小坡还记得:有一回妹妹仙坡说,拉车的老牛故意瞪了她一眼,非叫他去打牛不可。你说,万一老牛真有意打架,还有小坡的好处吗?经过长时间的辩论,不行,妹妹是“一把儿死拿”,一点儿不退步。最后小坡急中生智,在石板上画了只老牛,叫妹妹自己去打,算是把这斗牛的危险躲过去了。
  “好啦,小英,咱们先上教室去吧。”
  小英和小坡刚进了讲堂,迎面正好遇见张秃子。张秃子一看小坡拉着小英的手,早明白了其中的故典儿,没等小坡开口,他便说了:
  “操场的树后面见哪,小坡!”
  “什么时候?”小坡问。
  “现在就走!你敢不敢?”张秃子的话有些刺耳。“你先去,等我把衣裳脱了。”小坡穿着雪白的新制服,不敢弄脏。脱了上身,挂在椅子上,然后从书袋中掏出红绸宝贝,围在腰间,既壮威风,又省得脏了裤子。
  “小英,你看我一围上这个宝贝,立刻就比张秃子还高了许多,是不是?”
  “真的!”小英一看小坡预备到战场去,拍着两只小手,连话也说不出了。
  大树底下,除张秃子与小坡之外,还有几个参观的,都穿着新制服,坐在地上看热闹。
  由树叶透进的阳光,斑斑点点射在张秃子的秃头上,好象个带斑点的倭瓜,黄腊腊儿的带着些绿影儿。张秃子虽然头发不多,力气可是不小。论他的身量,也比小坡高好些;胳臂腿儿也全筋是筋,骨是骨的,有把子笨劲。
  可是小坡一点没把这个倭瓜脑袋的混小子放在心里。他手插在腰间,说:
  “张秃子,赶快把小英的小船交回去!再待一会儿,可就太晚了!”
  张秃子把那只小纸船放在树根下的青苔上,然后紧了紧裤带,又摸了摸秃脑袋,又咽了口气,又舔了舔嘴唇,又指了指青苔上的小纸船,又看了看旁边坐着的参观者,又捏了捏鼻子,这才说:
  “打呀!不用费话,你打胜,小船是小英的;你打败,小船归我啦!”
  张秃子不但态度强横,对于作战也似乎很有把握。把脚一跺,秃头一晃,吼了一声,就扑上来了。
  一看来得厉害,小坡算计好,非用脑袋不足以取胜。他架开敌人的双手,由尾巴骨起,直至头顶,联成一气,照着张秃子的肚子顶了去。张秃子也是久经大敌的手儿,早知小坡的“撞羊头”驰名远近,他赶快一吸气,把肚子缩回,跟着便向旁边一偏身,把小坡的头让过去。
  小坡每逢一用脑袋,便只用眼睛看着敌人脚步移动,把脖子,脊梁一概牺牲。他见张秃子的脚挪到旁边去了,心中说:“好,捶咱脊背!”果然,口邦当口邦当口邦,背上着了拳,胸中和口腔里还似乎有些回响。张秃子打人有这样好处:捶人的时候老有声有韵的,口邦当口邦当口邦,五声一顿,不多不少,怪有意思的。
  小坡赶快往后退,拉好了尺寸,两手虚晃,头又顶上前去。喝!张秃子的脚又挪开了,头又撞着了空气!口邦当口邦当口邦,背上又挨了五拳。哎呀,脖子上也口邦当开了。只好低着头听响儿,一抬头非叫敌人兜着脖子打倒不可。得换些招数了:不往后退,往前死攻,抱住张秃子的腿,给他个短距离的碎撞。好容易得着敌人的胖腿,自己的背上不知口邦当了多少次了,牺牲不小!不管,自要抱住他的腿,就有办法了。唉!还是不好,距离太近,撞不上劲来,而背上的口邦当口邦当口邦更响亮了。
  “小坡要完!小坡要完!”参观人这样乱说。
  小坡有点发急了!
  急中生智,忽然放了张秃子的腿,“急溜的”一下,往敌人背后转去。张秃子正扬着头儿捶得有趣,忽然捶空一拳,一低头,唉!小坡没有了。忙着转身,身儿刚转好,口邦!肚子好象撞在个大皮球上,可是比皮球还硬一些。“啊!小坡的脑袋!”想起小坡的脑袋来,心中当时失了主心骨儿。两手不往前抡,搁在头上,好象要想什么哲学问题。肚子完全鼓出去,似乎说:来,再撞,果然,口邦!我要倒下,他心里想。果然,不幸而言中,晃晃悠悠,晃晃悠悠,脚不触地,向后飞去,耳旁忽忽的颇有风声。咯喳!秃脑瓜扎进山丹树叶里面去了。“完了,对不起呀!”小坡一手摸着脑门,一手搓着脖子说。
  “完了,对不起呀!”张秃子的嘴在一朵大红山丹花下面说。
  参观的过来,把张秃子从树叶里拉出来。张秃子捧着肚子说:“可惜,这些山丹花不很香,不很香!”
  小坡从树根下捡起那只小船,绕过山丹树,到操场来找小英。她正在矮树旁边等着呢。
  “哟!小坡!小坡!我都听见了!你口邦口邦口邦的打张秃子,真解恨!解恨!”小英跺着脚说。
  “这是你的小船,小英。好好的拿着,别再叫别人抢去!”他把小船交给小英,心里说:“口邦口邦口邦的打张秃子,那敢情好!打张秃子,我脊背上可直发烧!”
  “可是有一样,张秃子以后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不敢再欺侮小姑娘了!”小坡自言自语的往教室里走。“你捶的痛快呀,我顶得也不含糊!”
 
 
 
 
 
八 逃学
  先生正教算术,一手提着教鞭,一手捏着粉笔,很快的在黑板上画了两个“7”,然后嗽了一声,用教鞭连敲黑板,大声喊道:
  “小英!七七是多少?说!”
  小英立起来,两腿似乎要打嘀溜转,低头看桌上放着的小纸船,半天没言语。
  “说!”先生又打了个霹雳。
  小英眼睛慢慢往左右了,希望同学们给她打个手势;大家全低着头似乎想什么重大的问题。
  “说!”先生的教鞭在桌上拍拍连敲。
  张秃子在背后低声的说:“七七是两个七。”
  小英还是低着头,说:“七七是两个七。”
  “什么?”先生好似没有听见。
  “七七是两个七。”小英说,说完,腿一软,便坐下了。坐下又补了一句:“张秃子说的!”
  “啊?张秃子?”先生正想不起怎么办好,听说张秃子,也就登时想起张秃子来了,于是:“张秃子!七七是多少!说!快说!”
  “不用问我,最讨厌‘7’的模样,一横一拐的不象个东西!”张秃子理直气壮的说。
  先生看了看黑板上的“7”,果然是不十分体面。小坡给张秃子拍掌,拍得很响。
  “谁拍掌呢?谁?”先生瞪着眼,教鞭连敲桌子。
  大家都爱小坡,没有人给他泄漏。可是小坡自己站起来了:“我鼓掌来着。先——!”他向来不叫“先生”,只是把“先”字拉长一点。
  “你?为什么?”先生喊。
  “‘7’是真不好看吗!‘8’字有多么美:又象一对小环,又象一个小葫芦,又象两个小糖球黏到了一块儿。”小坡还没说完,大家齐喊:“我们爱吃糖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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