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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羊里的西夏

_2 党益民 (当代)
坐在我旁边的婶娘说:“这孩子今天怪怪的,刚才我还看见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哭呢。”这时,当啷一声,父亲的龙雀剑从墙上掉了下来,紧接着马厩那边又一次传来了白鬃马的嘶鸣。父亲丢下饭碗,抓起他的龙雀剑跑了出去。爷爷看了叔叔一眼:“安全从甘州跑回来见太后,想做甚?”叔叔说:“还能做甚?看样子,他们要动手了!”有一年秋天围猎,父亲拉弓正要射向一头母豹,一头公豹突然从侧面扑了过来。情急之中,身为侍卫的阿朵父亲持刀扑向公豹,结果被公豹齐茬咬断了脖子。父亲厚葬了自己的侍卫。后来阿朵的母亲跟一个回鹘人跑了,父亲就把年幼的阿朵接进了都督府,收为养女。
我在后院没有找到阿朵,一转身,她却站在我的面前,脖子上的玉羊在阳光下闪着纯洁的光芒,身上有股玫瑰花的香味。我想她刚才又躲进花园偷吃玫瑰花去了。她说:“走吧,我们去看阿默尔爷爷吧。”
见她没有为昨晚的事生气,我也就放心了。我们穿过清水街、花柳巷、东城的榷场,走过一条悠长的石板路,爬上一个缓坡,就到了阿默尔的碉楼前。
我累了,一屁股坐在碉楼的木梯上,阿朵坐在我的旁边。我们坐在那里喘息。我嗅到了阿朵身上的玫瑰味的汗香,看见她一起一伏的胸脯,想起昨晚俩人在羊皮垫子的情景,便忍不住将手伸进了她的衣袍。她没有反对,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们刚才走过的缓坡。我摸着摸着,她的呼吸就凌乱了。她的胸脯很饱满,我用一只手都握不住了,另一只手刚想伸进去,她推开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说:“好啦,够啦,我们上去吧。”我意犹未尽,心里痒酥酥的,但也只好跟着她上了碉楼。我们在书房里没有找到阿默尔。书房里堆满了各类古书。阿默尔年轻时在宫廷里给国相斡道冲做过书童,收集了很多书籍,有汉文的、吐蕃文的、女真文的,还有蒙文的。平时他总是待在他的书房里撰写他的《白高大夏国秘史》,可是现在他上哪儿去了呢?我正在纳闷,阿默尔的鸽子扑棱棱从脚底飞起,吓了我们一跳。鸽子在,阿默尔就一定在。鸽子把我们引领到楼顶,阿默尔果然在那里。
楼顶的木架上挂着一副牛头骨,四周供奉着五块白石头。我们党项人自古崇尚白色,这五块白石头象征着天神、地神、山神、山神娘娘和树神。
一夜之间,阿默尔似乎老了许多。他的又长又白的眉毛耷拉在眼前,像冬天屋檐上的积雪,掩盖了两扇幽深的窗户。他站在那里,模样古怪地仰望天空,嘴里低声唠叨:“金楼玉殿天帝坐,天道之径日月行;大象一来河泽满,日月一出国土明;天道开合,天道恒劳,天行有信,知玄析理,于天现观……”
他正在仰观天象,嘴里唠叨的是“厮乱”祭天的谶语。鸽子落在他的肩膀上,用尖嘴亲昵地啄他的耳垂。阿默尔凝视着北方,突然惊叫一声:“来了!来了!”我问:“甚来了?”“一群鸟儿。”
我顺着阿默尔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群黑色的怪鸟正从北方飞来。鸟群悄无声息地向都城飞来,密密匝匝的数也数不清,像黑夜即将来临。鸟群越来越近,飞到我们头顶,在都城上空盘旋了一会儿,变换出六种不同的阵形,然后向青铜峡方向飞去,转眼就不见了。我惊呆了,不知道这是些什么鸟。
“它们为甚要变换了六种阵形呢?”
我问阿默尔,他没有回答我。
阿默尔望着鸟群消失的方向,神情忧郁地说:“昨天夜里我发现火星飞入了南斗星。‘火星入南斗,天子下堂走。’今天又看见了这群从北方飞来的怪鸟。看来,灾难就要来临了……”
第一部分 第11节:5、玉佩(1)
5玉佩
尕娃在碉楼上看见那群黑鸟从天空飞过的时候,他的叔叔德旺正在清水街上的“芙蓉国”酒肆里跟人喝酒。德旺没有看见那群黑鸟,都城里的很多人都没有看见。人们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谁会在意一群野鸟呢?
“芙蓉国”是清水街最好的酒肆。女掌柜是个从蜀地来的汉人女子,年轻、水灵、能说会道,而且还会酿酒。她酿出的酒醇香四溢,闻着就让人迷醉。有人说,酒香是因为人香,女掌柜身上的香味比酒还香。酒肆后院有一个隐蔽的酿酒作坊,只有在夜里才能偷偷酿酒,因为西夏律令规定不准私自酿酒。但是漂亮的女掌柜跟官府里的人很熟,来这里喝酒的又大多是贵族子弟和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大家睁只眼闭只眼,很少有人因此找过她的麻烦。
所以夜里等客人一走,女掌柜便把门一关,开始跟店仆们在后院的作坊里酿酒。他们往锅里倒满酸奶,在锅上放一木桶,桶里挂一瓦罐,里面盛上冷水,然后将锅里的酸奶烧开,里面的蒸汽遇到上面的冷罐,凝结成水,滴进瓦罐里就成了奶酒。还有一种更简单的方法:用羊皮或者牦牛皮缝成皮囊,装进马奶,将口扎紧,放在阴凉的地方,过些日子便成了奶酒。不过这样的奶酒没有烧制的奶酒香醇,喝起来有股微酸的味道。酿制米酒的方法就更简单了,把大米和粟米蒸煮、糖化和发酵后,挤压过滤就行了。酒是女掌柜招徕客人的迷魂汤。
除此之外,女掌柜还从汉地、藏地、漠北和金国招来许多酒女,个个年轻水灵。但这些酒女与一街之隔的花柳巷里的女子不同,花柳巷里的女子什么都可以做,跟谁都可以做,而“芙蓉国”的酒女却不是谁都能使唤的,除非你是贵族皇戚。她们个个衣着华丽、钗环琳琅,仪态清雅。尽管侍酒之余,偶尔也做点别的事情,但这并不妨碍她们成为都城里贵族男子青睐、追逐的对象。
德旺今天没有要酒女,他要跟一个男人谈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这男人是师官麻骨茂德,此时就坐在他的对面。阳光从窄长的窗户里斜射下来,洒在酒桌上,使得那些银质酒具闪闪发光。酒肆刚开门不久,屋里还没有几个客人。俩人一边喝酒,一边随口寒暄。德旺说一句,麻骨茂德就谦逊地点一下头。麻骨茂德说话的时候不看德旺,眼睛盯着桌面,
好像对那些银制酒壶十分感兴趣。
一壶酒下肚,德旺才说正事:“听说安全回来了,你知道吗?”麻骨茂德这才猛然抬起头,有些惊讶:“不知道啊。”“你不是跟他的小王妃灵芝很熟吗,怎能不知道?”麻骨茂德慌忙看了看周围,小声说:”
“这话可不敢乱说,我真不知道。“看把你吓的。”德旺笑了,端起麻骨茂德的酒杯,与自己的酒杯碰了一下,一仰脖先喝了。麻骨茂德只好端起酒杯,一口喝了。“你咋知道他回来了?”“都城里甚事能瞒过我?”“可是……灵芝没跟我说呀。”“或许灵芝也不知道。连他最喜欢的妃子都不知道他回来,说明他并没有回王府,而是直接去见的太后。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事就更可怕了。”“他去见太后做甚?”“还能做甚?”德旺说,“太后一直对皇上不满,安全又因为当初皇上没让他世袭爵位,把他贬到了甘州,一直对皇上心怀不满。太后这次秘密召见他,你说他们在一起能做甚?”“我们甚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他会回来,这下麻烦了。”“听说他们在后宫密谈了很久,而且有人还听到了太后的笑声,看来太后已经胸有成竹,他们就要动手了,我们不能前功尽弃,得先动手!”德旺从衣袍里掏出一个玉佩,交给麻骨茂德。麻骨茂德接过玉佩,看了看,问:“你这是甚意思?”
“送给你的‘花喜子’灵芝。”党项人把情人叫“花喜子”。麻骨茂德莫名其妙地看着德旺:“好端端的,送她玉佩做甚?”
“你把玉佩送给她,然后把她杀了。”麻骨茂德瞪大了眼睛:“让我杀她?”德旺目光像冰,小声说:“这就是以攻为守。你杀了安全心爱的王
妃灵芝,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就会怪罪皇上,这样一来事情就乱了,我们就有了可乘之机……”
“等等,我没弄明白。我杀了灵芝,他怎会怪罪皇上?”德旺笑了:“因为,你手里拿的玉佩是皇上的。”麻骨茂德噢了一声,但脸色马上变白了:“你这不是让我嫁祸皇上吗?”
德旺说:“到底是师官,一点就透。”“可是,安全能上我们的当吗?”“安全虽然孔武有力,但却有勇无谋。”“可是,没人相信皇上会杀一个王爷的妃子。”“皇上因为求欢不得,一怒杀之。”“皇上后宫还有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妃子,不可能为一个王爷的妃子而惹祸。”
“汉人有一句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一个男人即使拥有再多的女人,也会对别的漂亮女人感兴趣。你不是也有一妻一妾吗,为甚还要跟安全的妃子偷鸡摸狗?”
麻骨茂德脸红了,低下了头。德旺接着说:“听说皇上早就垂涎灵芝了。这两天你就寻机下手。”麻骨茂德有些为难:“可是,我对灵芝下不了手……”
“想想你当上了国相是甚光景,就下得了手了。”麻骨茂德皱着眉头,痛苦地说:“她可是个好女人啊……”德旺不屑地说:“好女人多得是,你当上了国相,想要多少有多少。”麻骨茂德的头抵着胸,像是要钻进胸腔里,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既不杀灵芝又能当上国相的万全之策。等他重新抬起头来,目光变得阴冷。他端起桌子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说:“好吧,就这么干!”
两天后的中午,遵顼与御史中丞梁德懿坐在都督府院子的石桌旁,喝着奶酒,下着围棋。这棋桌原是贺兰山上的一块顽石,大都督遵顼进山围猎,被它绊了马腿,几乎从马背掉下来,很生气,下马一看,见这石头有些怪异。贺兰山上的石头都是褐色、青色的,或是褐青相间的,而这块石头却是白色的。他让人将它抬回家,请来石匠打凿成石桌,刻上棋盘,最后让石匠在两边凿上他的西夏文篆书:清尊雅趣闲棋味,盏盏冲和局局新。这样,一张别致新奇的石桌棋盘就做成了。
春天的阳光照耀在他们的脊背上,暖洋洋的,空气里迷漫着春天的气息和青草的味道。前几天刚落过一场雨,地皮还没有干透,柔软湿润的春风抚摸着肌肤,让人感觉很舒服。院墙下的迎春花正在悄悄吐蕊。屋脊上怒目圆睁、张牙舞爪的四足兽的爪下冒出了一丛嫩嫩的小草,绿色琉璃鸽昂首挺胸,一副随时要振翅飞走的样子。
第一部分 第12节:5、玉佩(2)
俩人下着下着,梁德懿就急了,呼地站了起来,遵顼笑着用手示意他坐下,梁德懿意识到自己又失态了,不好意思地说:“到底是大都督,就是比我大度,要不你当年中了状元,我只得了个榜眼。”
遵顼笑笑说:“下棋嘛,就得争,不争还下个甚劲?我就喜欢你这种性格。”梁德懿说:“争就是不争,不争才是真争,你才是真正的高手。棋分九品,你是上品,我甘拜下风。”“下棋你不如我,做官我不如你。你这个御史中丞官做得好啊,朝廷上下谁不称赞?”“大都督过奖了。其实我这个官很好当,只要秉公执法,肃正纲纪,六亲不认,油盐不进,就是一个好御史。”“可惜,如今朝廷里像你这样的人太少了。”
俩人正说着,巷道里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马蹄声越来越近,在都督府门口停下。一个身着黑色衣袍的提刑官急冲冲跑进来,跪倒在梁德懿的面前:“大人不好了,出事了!王妃被人杀了!”
梁德懿一惊:“王妃,哪个王妃?”“安全的王妃灵芝。”一听是安全的王妃,粱德懿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下来:“别慌张,慢慢说。”
“大人,这事并不简单……”提刑官偷看了一眼遵顼,欲言又止。梁德懿说:“都督大人不是外人,有话你就直说!”提刑官说:“我们在王妃的卧房里,发现了皇上的玉佩……”
梁德懿的脸色顿时变了:“皇上?你怎能肯定是皇上的玉佩?”
“上面有皇上的铭文……”“这话可不能乱说,你们看清楚了吗?”“看清楚了,千真万确是皇上的玉佩。而且,王妃的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也不见了。”“夜明珠?皇上甚宝贝没有,会为了一颗夜明珠杀人?”遵顼探过身子,小声对梁德懿说:“听说皇上跟这个小王妃有点……不会怕事情败露杀人灭口?”
梁德懿惊得目瞪口呆,手里的棋子“噼里啪啦”散落在石桌上。梁德懿站起来向遵顼拱手告辞,朝外刚走两步,又转身回来对遵顼说:“这件事关乎皇上名节,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还请都督大人暂且保密。”
遵顼说:“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这时,德旺和麻骨茂德坐在“芙蓉国”酒肆。德旺用腰刀将一块烤肉送进嘴里,然后端起酒杯,跟麻骨茂德碰了一下,两人心照不宣地都笑了,一饮而尽。
德旺冷不丁问了一句:“你拿走了夜明珠?”麻骨茂德有些惊慌,说:“我没拿呀。”德旺放下酒杯,用腰刀又扎起一块烤肉,但没有马上送进嘴里,笑着,拿眼睛盯着麻骨茂德看,看得麻骨茂德心里直发毛。麻骨茂德说:“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真的没拿!”德旺说:“但是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拿了。”麻骨茂德一脸委屈的表情:“人都没了,我还要那玩意儿做甚?”德旺笑着说:“没拿就好,因为那玩意儿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第一部分 第13节:6、围城(1)
6围城
这天早上,突如其来的一队骑兵包围了都城。
“哪来的骑兵?”
“镇夷郡王安全的骑兵。”
“他想做甚?”
“皇上杀了他的爱妃灵芝,他要报仇。”
“噢!”
都城里的人们这样议论。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大都督遵顼。当时早朝时间还没有到,他胡乱穿上朝服,登上暖轿,让轿夫一路小跑进了宫,扑通一声跪倒在皇上纯祐的卧榻前,禀报了安全围城的事情。皇上的身子在颤抖,宫女们费了很大劲才给他穿上衣袍。
“这是为甚?这是为甚?”
遵顼匍匐在地,回禀说:“听说是因为他的王妃。”
“他的王妃咋啦?”
“他的王妃前天被人杀了。”
“你是说那个灵芝?”
“是呀陛下。”
“灵芝被谁杀了?”
“不知道。”
纯祐一听这话,放下心来,嘘了口气说:“不就是一个妃子嘛,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传我的口谕,赐他十个女人,让他回甘州去吧。”这时,国相苏思贤走了进来,看了一眼地上的遵顼,也跪在旁边:“陛下,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还有别的原因?”苏思贤说:“都城里都在传说,是陛下杀了安全的王妃……”纯祐一听就急了:“朕杀了他的王妃?朕为甚要杀他的王妃?”苏思贤把头抵在地上:“臣只是听外面的人这样说,臣知道陛下不会干这种愚蠢的事,一定是有人嫁祸皇上啊。”“谁会嫁祸于朕?”“臣不知。”苏思贤字斟句酌地说,“御史中丞梁德懿这两天一直在缉查此事,听说在镇夷郡王府捡到了陛下的一枚玉佩……”
“我的玉佩?我的玉佩怎会跑到他的王府?”
“臣也纳闷。就是因为这枚玉佩,都城里才风传是陛下杀了王妃。”皇上大怒:“你们为何不早禀报?”苏思贤说:“臣想让御史把事情弄清楚再禀报,没想到安全他……”遵顼说:
“陛下,这其中一定有诈,但现在不是纠缠这些问题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如何让安全退兵。”皇上说:“你是大都督,你说咋办?”遵顼说:“臣以为,镇夷郡王安全就算有一千个理由,也不该领兵包围都城。按大夏律法这是死罪!我们应该点集兵马,内外夹击,剿灭
安全叛贼!”苏思贤说:“万万不可,这会招致天下大乱。”皇上问:“那你说咋办?”苏思贤说:“安全一向听从太后的话,是不是问问太后?”一提太后,纯祐不说话了,脸色很难看。遵顼用眼角的余光瞥了身旁的苏思贤一眼,知道他肚子里在转什么弯弯绕。自从老国相斡道冲病死,苏思贤接了国相之职,他一直在借助太后培育自己的势力,短短几年时间,就把苏氏家族里的许多人安插在朝廷的重要衙门。这看上去忠厚老实的家伙,其实比安全还要危险。苏思贤和安全都是太后的红人,要是他们俩与太后联起手来,事情就更难办了,就没机会干掉安全了。
于是,遵顼说:“陛下要是下不了决心,那就等禀报了太后再说吧。”
果然,这话激怒了皇上:“大都督遵顼听令:朕命你点集白马强镇军司、朝顺军司、保泰军司、静塞军司、嘉宁军司、祥佑军司六个军司二十万兵马,火速赶来都城,剿杀叛贼安全!”
“遵命!”爷爷遵顼心中暗喜,爬起来退出了寝宫。
苏思贤趴在地上还在劝说皇上:“陛下,万万不可点集兵马,这样一来安全就没了退路,就会不顾一切地攻城了。这事还是禀报太后以后再做决断吧……”皇上生气地说:“朕主意已定了,你退下吧。”
苏思贤从皇上那里出来,直接去了后宫。太后听完苏思贤的禀报,很不高兴:“这个安全,做事如此莽撞,何以成大事!还有皇上也不让我省心,他杀没杀王妃另说,单说兄弟的纠葛用点集兵马的办法来解决,也欠考虑。但是事已至此,我也不好再说什么,还是由你出面处置比较妥当。”
“我该如何处置,请太后明示!”
“只要能让安全退兵,用甚办法都行。”
有了太后这句话,国相苏思贤胆子就大了,将安全的一对儿女承祯和桑禾捉上了城头。他知道太后对皇上已经失望,母子俩积怨很深,预感到皇上在那把龙椅上坐不了多久。那么,太后会让谁坐上龙椅呢?当然是安全。尽管他和安全都是太后的心腹,但他是个外人,安全却是太后的亲侄子。现在好了,安全出事了,他的机会来了。通过这件事,太后不难看出安全只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家伙,一定会对安全失望。目前的现状是,太后只能依靠他。但是这种时候他也不想得罪皇上,到底最后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他得留一手。他把安全的一双儿女捉上城墙,就是想告诉皇上和天下人,他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跟太后、安全没什么关系。他劝阻皇上不要点集兵马,是怕大都督遵顼拥兵自重,到时候事情会越来越复杂。
被捉上城墙的承祯并没有害怕,他抬头挺胸,望着城外父亲乌泱泱的骑兵军阵,父亲骑在一匹彪悍的黑马上,威风凛凛地站在军阵前,承祯的嘴角露出一丝骄傲的笑容。可是妹妹桑禾却一直在哭泣。几天前,母亲被人杀了,她的泪水还没有哭干,今天又被人捉来推上了城头。因为恐惧和哭泣,桑禾瘦小的身子不住地抖动。承祯将妹妹揽在怀里,用手指着城下说:
“你看,阿爸多威风!”承祯以为妹妹看见了威风的父亲就不再哭泣,可是当桑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了马背上的父亲,哭得更厉害了:“阿爸!阿爸!”听到女儿的哭声,安全用剑指着城头大骂:“苏思贤,有种你出城跟老子厮杀,欺负孩子算甚本事!”
苏思贤说:“你不退兵,我就将他们从城头上推下去!”桑禾哭得更厉害了。“你敢动他们一根毫毛,老子剥了你的皮!”就在这时,一匹枣红色的快马从北方飞奔而来,马背上的骑兵大老远就高喊:“边境军情,十万火急!”
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惊住了。安全见那骑兵手举一块“敕燃马牌”,知道是边境报信的“急脚子”,没敢阻拦,让兵阵让开一条道,“急脚子”一路狂奔,从刚刚开启的城门缝里冲了进去,城门随即“咣当”一声又关上了。“急脚子”穿过大街小巷,直奔都督府。
遵顼正在屋里与人商议点集兵马的事情,突然听到巷道里急促的马蹄声,以为安全的骑兵已经攻了进来,急忙从屋里跑出来。“急脚子”跌跌撞撞跑进都督府大门,双腿一软,瘫在地上,昏了过去。遵顼让人用凉水将他浇醒。“急脚子”被两个侍卫架着,有气无力地禀报说:
“蒙古人越过我们的北方边境,力吉里塞城失守,城中军民全部被杀……”
遵顼大惊失色:“蒙古人?他们现在到了哪里?”
“不知道。”
第一部分 第14节:6、围城(2)
“有多少兵马?”
“数不清,遍地都是。我半夜从死人堆里逃出来时,看见蒙古营地里的篝火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祸不单行,祸不单行啊!”遵顼满脸惊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门口,好像蒙古骑兵马上就会从那里冲进来。他稳住情绪,叫人赶快备轿,匆忙赶往皇宫……
傍晚,遵顼与大儿子德仁一起回到都督府。遵顼脸色难看,一声不吭。德仁满脸通红,一进屋就激动地说:“我早就说要搞点集演练,你们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叛贼来了,蒙古人也来了,而我们的军队想点集都点集不起来!”
遵顼没好气地说:“谁说点集不起来?要不了几天,附近六个军司的二十万兵马,就会集结到都城来!”“我们点集兵马,应该去对付蒙古人,而不是城外的安全!”“蒙古人并不可怕,安全才是我们最危险的敌人!他的五万兵马现在就在城外,一旦真的动起手来,你的一万铁鹞军,再加上城里的一万卫戍军,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等我点集来兵马消灭了安全,再去北方边境对付蒙古人。”
“等消灭了安全,蒙古人早就攻到都城来了。”“即使蒙古人倾巢出动,也不过区区十几万兵马,我们的五十万兵马踩也把他们踩死了。”“成吉思汗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已经消灭了蔑尔乞人、塔塔尔人、乃蛮人,现在又来进攻我们,一定是早有预谋,有备而来!”“我们疆土广阔,成吉思汗即使是草原上最凶猛的一条狼,也无法将我们一口吞下,反而会在我们无边的疆土上迷路!”“他可以先咬住我们的脖子,然后再慢慢吃掉我们。草原狼最喜欢
吃腐烂的肉食了。我们如此轻敌,迟早要被蒙古人吃掉!”父子俩争执了很久,谁也没有说服谁。事情如德仁所料,点集令发出了三天,二十万兵马却迟迟未集结到都城周围。这时北方传来消息说,蒙古人已经攻陷了落思城,正在向沙州和瓜州进攻。
没有皇上的旨意,德仁的铁鹞军无法去北方迎击蒙古人,只能守候在城墙上,与城外安全的兵马对峙着,僵持着。德仁如同一头困兽,焦急地在城墙上转来转去。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太后会突然爬上城墙。城头上风不大,刚好能吹动她的发梢。太阳刚升起来,她却满面尘土,浑黄浑黄的样子,好像走了很远的路程。太后头戴桃形大凤冠,身着窄长凤袍,两鬓插满簪钗,鬓发拢掩耳侧。她背着太阳,端着肩,袖着手,站在那里,对城下的安全说着话。她每说一句,耳朵上的银耳环就跟着晃荡一下。
太后说:“你要是一个勇敢的骑手,就不该为一个女人把你的箭矢对准你的皇上,你该带着你的兵马去跟蒙古人厮杀。你要是打退了蒙古人,我就赦你无罪……”
太后这是在为安全指出一条生路啊。附近六个军司的二十万兵马行动再缓慢,明后天也会到达,到那时,安全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二十万兵马,即便是一群散乱的绵羊,踩也会把安全的五万兵马踩死。
太后说:“等你凯旋的那一天,我会还你一个公道……”
安全撤了兵。德仁也得到了率兵迎击蒙古人的圣旨,皇上授他兵马前锋大将军之职,指挥铁鹞军和其他六个军司的兵马共同迎击蒙古人。第二天早上,德仁与安全的兵马在贺兰山下会合后,一起开赴北方边境。
出征前,遵顼看着远处端坐在马背上盛气凌人的安全,悄声对儿子德仁说:“如果他投奔了蒙古人,你就杀了他!”
德仁说:“我的龙雀剑对叛贼从来都不会留情!”
遵顼说:“即使他不投奔蒙古人,在你们凯旋的路上,你也要伺机杀了他!”
德仁不解地看着父亲:“这是为甚?”
遵顼说:“因为他活着,我们就不会活得舒坦。”
德仁疑惑地看着父亲阴冷的脸。这时,出征的鹿角号已经吹响,德仁来不及多问,飞身上马,领兵出发了……
第一部分 第15节:7、“厮乱”(1)
7“厮乱”
早上起来,爷爷让我去请“厮乱”阿默尔。
阿默尔是爷爷的朋友,他们都喜欢书法,经常在一起切磋交流。爷爷擅长篆书和隶书,他的篆书笔画繁琐,但墨路清晰,行笔自然,布局合理,揖让有方,用笔十分讲究,给人肃穆端庄、古朴典雅的美感。但爷爷的隶书又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打破了篆书曲屈圆转的形体结构,变小篆的纵势为横势,笔画平直,形体宽扁,左右舒展。阿默尔很喜欢爷爷的隶书,所以,他将前任国相斡道冲留给他的一枝黄羊毫笔转送给了爷爷。阿默尔曾给斡道冲当过书童,工于楷书和草书。汉人的书法讲究“藏锋”、“中锋”,要求用笔沉着含蓄、浑厚劲重,笔尖在点画中穿行。
而阿默尔的楷书,用笔不但“藏锋”和“中锋”运用自如,而且在许多笔画中有“侧锋”出现,入纸锋棱明显,笔势生动多姿。他的草书更是灵动雄健,很有汉人草书“简而动”、“流而畅”的味道。
但是爷爷今天请阿默尔来,不是为了研习书法,而是让他来占卜。这几天,爷爷寝食难安,七天过去了,前方没有传回一点消息。不知道蒙古人现在到了哪里,也不知道我们的军队是否截住了他们。
在我们大夏,“厮乱”的地位仅次于“国师”。“国师”掌管国家和皇家的一切佛事活动,谁家有了好女,都要先献给“国师”,并以此为荣,其次才会考虑“厮乱”,然后才是芸芸众生。但阿默尔对女人一向不感兴趣,很多年前妻子过世后,他就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碉楼,除了我和阿朵偶尔去看看他,很少与外人来往。
我请来了阿默尔。我们还没有走进都督府,阿默尔的白鸽就“扑棱棱”从大门里飞了进去,好像急着为主人去报信。我把阿默尔领到后院,爷爷和叔叔已经等候在那里。叔叔见我们来了,就让仆人逮住一只羊羔,准备宰杀。羊羔并不知道灾难已经降临,仍然咀嚼着嘴里的干草。我一看就明白了,爷爷这是要让阿默尔用“炙勃焦”的方法预测凶吉。
阿默尔问爷爷:“大都督想知道甚事?”
爷爷说:“当然是这场战争的吉凶了。”
阿默尔从腰里掏出尖刀,在鞋底上蹭了蹭,然后走过去在羊羔的脖子上一抹,羊羔在几个仆人的手里踢蹬了几下,就不动了。阿默尔动作熟练,刀法娴熟,转眼羊羔皮就被干净利索地剥了下来,像毡毯一样平铺在地上。尖刀在阳光下一阵翻飞,羊皮上的羊羔很快又变成了一副骨头架子。阿默尔“刷刷”几刀,砍去没用的骨头,最后只剩下一块羊胛骨。他要的就是这块羊胛骨。阿默尔让人抱来柴火,点燃,然后把羊胛骨扔进火堆里焚烧。一股诱人的肉香在空气里弥漫,很快又变成了难闻的焦糊味儿。等什么味儿都没有了,阿默尔用冷水浇灭火,然后从灰烬里扒拉出烧得只剩下鸡蛋大小的羊胛骨。他用衣袖擦去上面焦黑的东西,捧在手心里仔细观看。看了一面,又反过来看另一面。看着看着,鼻尖上就冒出细密的汗珠,两道修长的白眉纠结在一起。
爷爷问:“看不出来?再仔细看看。”
阿默尔又仔细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
“羊胛骨烧过之后会有裂纹,裂纹在上为吉,在下为凶,在两侧是吉中带凶。可是你看这上面,烧显的裂纹到处都是,根本没有章法。我当‘厮乱’这么多年,头一回遇到这种事情,真是奇怪!”
爷爷说:“是不是火太旺了,烧过了头?要不再试一次?”
“再试就不灵了。”阿默尔说,“我们改用听弓吧。”
“听弓”是我们党项人另一种卜测吉凶的方法。
阿默尔话音刚落,天空刷地一下暗了,日头像是被哪条野狗叼走了。絮状的黑云在天上翻卷着,忽东忽西,像是在寻找丢失的日头。阿默尔的鸽子在低垂的黑云下盘旋,惊慌地咕咕鸣叫。
突然,大雨瓢泼而下,人们惊慌奔逃。可是等人们跑到屋檐下,却发现身上并没有落下一滴雨。低头去看,地上也不见雨星。仰头看天,密匝匝的雨线十分清晰地挂在半空,却落不到地上。一会儿,天空亮了,日头又回到了天上,若无其事地普照着惊慌失措的人们。
阿默尔说:“这是‘魔鬼雨’,六十年前就下过一次。那场雨后,河套大乱,先是夏州统军萧合达拥兵自立,攻占了盐州,包围了灵州,直逼兴庆府。仁孝皇帝急忙派净州统军任得敬带兵围剿,半年后才平息了叛乱。接着又是连续三年的饥荒,各部落趁机谋反。经书上说,遇到‘魔鬼雨’大祸将临……”
爷爷神色紧张,一言不发。叔叔让人拿来了弓箭,递给阿默尔。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阿默尔单腿跪地,用箭矢敲击弓弦,弓弦发出嘣嘣的声音。阿默尔听了一会儿,站起来说:“蒙古人到不了兴庆府。”又说:“但是,他们已经包围了沙州和瓜州。”爷爷焦急地问:“我们的铁鹞军呢?安全的军队呢?”阿默尔说:“不知道,听不到我们的马蹄声……”三天后,阿默尔的话应验了,“急脚子”带来了瓜州的消息,沙州和瓜州的军队正与蒙古骑兵厮杀,西平军司的三万兵马把蒙古骑兵阻挡在河西走廊,两军混战一处。可是仍然没有父亲和安全的消息,他们像是突然从大地上消失了一样。
半个月后,瓜州城和沙州城相继失守。
可是,仍然没有父亲他们的消息。
他们去哪里了?
羊群走过草地上会留下蹄印,可是父亲带着一万铁鹞军一走,就像鸟从天空飞过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母亲很担心父亲。可她又不能为父亲做什么。她能做的,只有等待。母亲说她心里很慌,要我陪她去承天寺。为了掩饰自己的担心,母亲一路上不停地跟我说话。
母亲说,原来有个皇帝,叫谅祚,他的父亲就是元昊。谅祚一岁时就当了皇帝,太后为了保佑她的儿子龙运长久,征集了几万人,修建了承天寺,还请来吐蕃和回鹘高僧,每天在承天寺里宣讲经义。太后经常带着儿子谅祚去听高僧讲经。
第一部分 第16节:7、“厮乱”(2)
母亲说:“你知道太后是谁吗?”
我说:“知道,是没藏氏。”
母亲说:“那你知道没藏氏是谁吗?”
我说:“是太后。”
母亲说:“怎么又说回来了。她是阿妈的先人,那可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其实我知道,可我就是不说破,等着她自己说出来。母亲寂寞,由着她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她能忘记担忧。
我们边说边走。我突然感觉后面有人影晃动,扭头去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以为是幻觉,继续跟母亲往前走。可是刚走几步,又感觉后面有人,甚至听到了那人细碎的脚步声。我猛然回头,还是什么也没有。我很疑惑,再也没有心思听母亲说话了,嘴里支应着,耳朵却一直捕捉着后面的动静。
承天寺到了。走进山门时,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结果看见后面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我没有看清她的脸面,因为她慌忙躲到了一棵树的后面。我没有告诉母亲,怕她担心。我装着没事的样子,
跟着母亲走进了山门。
可是,这个女人为什么要跟踪我们呢?
承天寺前院是五佛殿和佛塔,穿过砖雕垂花门就是后院,那里有韦陀殿和卧佛殿,里面有许多形态各异的彩塑佛像。母亲去朝佛,我爬上了佛塔。那是一个八角形的砖塔,比阿默尔的碉楼还要高。我喜欢站在佛塔上俯视都城,听檐角上悬挂的风铃发出的声音,看下面来来往往的行人。
承天寺的僧人们遵照皇帝的旨意,正在为战争祈祷。不光承天寺,一连多日,都城周围的十几座寺庙,密宗、华严宗、净土宗,无论哪个宗派,都在主管佛事的国师统领下,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作法祈祷。身着红色袈裟的僧人们后面,是前来祈祷的百姓。母亲走进人群里,像一滴水掉进了池塘,转眼就不见了。
站在佛塔上,都城一览无余。长方形的都城南北各两个城门,东西各一个城门,不用看我也知道,东门上写着“光化门”,西门上写着“薰香门”。街道像许多个方格子,里面有清水街、花柳巷等二十多个街道,还有许多皇家手工作坊。站在这里,我还能看见贺兰山下的木栅行宫,那是专供皇室贵族享乐的地方。听阿默尔说,这都城是李德明修建的,以前这里不叫兴庆府,而叫怀远镇。有一年,一个神秘的道士对李德明说,他在怀远镇的温泉山上看到了一条龙,李德明认为怀远镇北有贺兰山,黄河绕其南,形势便利,易守难攻,是个建都的好地方,便将都城由灵州迁到了这里,并将“怀远”改名为“兴州”。兴州和灵州之间隔着黄河,李德明便仿效宋人,称它们为西京和东京。李元昊登基后,对兴州城进行了扩建,改名为“兴庆府”。据说当时修筑城墙时,元昊采用匈奴人赫连勃勃的方法,将土蒸过之后才上墙夯实,最后用锥子检验,锥入一寸,便杀掉夯筑的劳工。所以城墙坚固无比,历经过多次战乱而不倒。
今天,我没有心思去欣赏都城,因为我惦记着跟踪我们的女人。果然,不一会儿,那女人从树后闪了出来,走进了承天寺。她不知道我正在高处看她,所以走得很自然,不像刚才那样蹑手蹑脚。这回我看清了,原来是我昨天见过的那个女人。
昨天,国学院放学,我看见她带着承祯和桑禾从皇宫里出来。自从镇夷郡王出征后,太后就把承祯兄妹接进了宫。我很好奇,不知道他们出宫去干什么,跟着走了几条街。那女人带着承祯进了一家店铺,把桑禾一个人留在外面。承祯老欺负我,我一直在寻找报复的机会,现在正好拿他妹妹出气。我在墙角找到一根蚯蚓,用手捏起来,悄悄走到桑禾身后,丢进她的衣领撒腿就跑,桑禾吓得惊叫起来……
难道这个女人是为了这事?不会,她不会因为那点小事跟踪我们。那她到底为了什么呢?
女人在寺里转了一圈,走出了山门。我想知道这女人到底想干吗,急忙从佛塔上下来,追了上去。可是等我追到阿默尔碉楼跟前,那女人转眼就不见了。我疑疑惑惑地进了碉楼。
阿朵正在楼顶给一只羊羔喂粟米。阿默尔双目紧闭,跪在羊羔跟前,嘴里叽里咕噜念叨着什么。我走过去,刚要说话,阿朵把一根手指竖在嘴上,嘘了一声,小声说:“别吭声,爷爷正在咒羊呢。”
“咒羊”也是我们党项人的一种占卜方法。羊肠通畅则吉,羊心淤血则凶。羊羔舔食着阿朵手里的粟米,白鸽落在她的手臂上,啄两口粟米,又扑棱棱飞到碉楼的飞檐上,咕咕鸣叫着。羊吃饱了,正在摇头打喷嚏的时候,阿默尔一刀捅进羊的喉管,羊咩了一声,倒在了地上,蹄子蹬了几下就死了。阿默尔用刀剖开羊肚,认真地察看。羊心在里面嘭嘭跳个不停。羊肠不通,羊心淤血凝结。阿默尔阴沉着脸,站起来,搓着沾满羊血的双手,沉默不语。
阿朵焦急地问:“爷爷,结果咋样啊?”
阿默尔凝望着北方,叹息一声说:“灾难才刚刚开始。有人正在朝这边而来。”
第一部分 第17节:8、羊胛骨(1)
8羊胛骨
不停地敲击键盘,使我的手指有些发酸,我停下来活动手指,想着“厮乱”阿默尔这个人挺有意思,就好奇地问教授:“党项人的‘厮乱’,是不是这次汶川地震灾区羌族人的‘释比’呢?”
教授擦拭着老花镜,说:“是的,只不过八百年前的党项人叫‘厮乱’,现在的羌族人叫‘释比’,他们同根同族,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巫师。在羌族人或者党项人眼里,不管是
‘释比’还是‘厮乱’,他们都懂阴阳,知祸福,通鬼神。叫法不一样这并不奇怪,即使在现在的羌族聚居地,汶川与茂县等地的羌族方言也不尽相同,有的发音差别还相当大。党项人本来就是古羌族的一支,他们之间有着悠久的历史宗教文化传承。早在唐太宗时期,党项羌人就在生活在四川茂县、汶川、理县和松潘一带,唐太宗还让那里的党项部落酋长担任了各州的刺史。西夏灭亡后,有一部分党项人又回到了那里的故地,繁衍生息至今。不过随着历史的变迁,羌族的释比文化有所变化与发展。‘厮乱’和‘释比’,是党项羌人对宗教仪式执行者的尊称,也是党项羌人最具权威的文化人,承担着传承本民族宗教文化的职责,在党项羌人中享有很高的地位。‘释比’是羌族文化遗产的核心之一,可惜现在整个羌族中的‘释比’不到二十人,听说有的‘释比’也在这次地震中遇难了。解放前那里的羌族人只有三四万人,现在已经繁衍到三十多万人了,令人痛惜的是,在这次大地震中有三万羌族同胞遇难……”
那天临走时,阿默尔把没有测出吉凶的羊胛骨送给了我。阿默尔说他琢磨了很久,也没有弄明白上面裂纹的寓意,但可以肯定,这是一块有灵性的羊胛骨。因为每次我来碉楼之前,羊胛骨都会轻轻地跳动,像一颗鲜活的心;我一走,羊胛骨又恢复了平静,像睡着的婴儿。他说这羊胛骨跟我一定有缘,就送给了我。“你留着它吧,或许哪一天你能看得懂。”几天后的夜里,我相信了阿默尔的话。
这天夜里,我快要睡着了,恍惚中听到了一种声音。是婶娘梁喜儿的叹息声?不像;是母亲没藏雪的梦呓?也不像;是父亲德仁的鼾声?更不像。是一种十分奇怪的声音,“嘎,嘎,嘎”,很轻,但却很清晰。像是老鼠在啃衣柜,又像是谁在梦中磨牙。后来我才发现声音来自枕下的羊胛骨。我把羊胛骨拿出来,真的是它在叫。我明显地感觉羊胛骨别别地跳,像是要从我手里蹦下来逃走,还一闪一闪地发着亮光,像是眨巴着惊恐的眼睛。我惊骇不已。真是一块奇异的羊胛骨!
几天后,正如阿默尔所预测的那样,城外突然来了许多骑兵。守城的士兵慌了手脚,急忙关闭了城门,举起弓箭。可是等骑兵来到城下,他们认出是父亲和安全的队伍回来了。
这些天他们到哪里去了?
原来他们出征后不久,就在半道上遇到了听到点集号令赶来的六个军司的兵马。原本应该有二十万,现在却只点集到了八万。父亲让这八万兵马从正面阻击蒙古人,他和安全兵分两路,从南北两个方向包抄过去,斩断蒙古人的后路,三股兵力最终将蒙古人包围在瓜州一带。安全带一路兵马沿祁连山北麓向西行进,父亲的铁鹞军沿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之间的缝隙西进。但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蒙古人在他们的包围圈还没有完全形成的时候,就已经从正面撕开一道口子,突围了出去。但突围出去的不是蒙古骑兵的全部,后面的三千骑兵被及时赶来的父亲的铁鹞军和安全的甘州军堵住了。父亲和安全默契配合,合力围攻,最终将三千蒙古骑兵全部歼灭。
那些突围出去的蒙古人,马不停蹄地撤回了漠北老家。父亲想去追赶,被安全拦住了。安全说,我们把蒙古人赶出边界就是胜利,没必要再去追赶,万一中了蒙古人的埋伏怎么办?
父亲很懊恼,好好的一个包围圈,却让蒙古人撕开了口子,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溜走了。那点集来的八万兵马如同一盘散沙,一碰即散。这些平时疏于操练的兵马,关键时候只能摆摆样子,根本就无力抵抗。事后父亲才知道,蒙古人不是因为害怕而撤退,他们这次进攻,只是想探探我们的虚实。他们目的达到了就主动撤退了。但不管怎么说,消灭了三千蒙古骑兵,也是一个不小的收获。
父亲和安全在瓜州城外的营帐里喝酒相庆。安全喝多了,人高马大的他流起了泪。他对父亲说,我本来是有爵位的,他们不让我继承。不让继承也就罢了,又把我发配到甘州去戍边。戍边也不要紧,他们又杀了我的爱妃。士可杀,不可辱,我心里难受,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啊……
第一部分 第18节:8、羊胛骨(2)
那天夜里,他们喝了很多酒,安全不停地说,父亲默默地听。安全说到伤心处,父亲也陪着一起叹息。父亲很同情安全,认为他是一条汉子,可以做朋友。那时,父亲早已把爷爷临别时的叮咛忘得一干二净。
进城的时候,父亲和安全并排走在队伍的最前列,阳光洒在他们锃亮的头盔和宽阔的肩膀上。他们的马挨着马,肩并着肩,两匹战马的步伐整齐而有节奏,看上去是那样和谐与威风。但他们脸上的表情却不同。安全高昂着头,傲慢的笑容后面掩藏着怨恨。父亲面无表情,眉头紧锁。胜利了,父亲为何还不开心?
从皇上的庆功夜宴上回来,父亲对爷爷说:“蒙古人这次进攻,只是想刺探我们的虚实,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还会再来!”可是爷爷并不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你为甚不在路上干掉安全?”父亲反问爷爷:“羊群遇到恶狼时,头羊是转身收拾刚才冒犯过自己的小羊呢,还是去共同对付面前的恶狼?”“可他不是一只羊,他是一条披着羊皮的狼!”“我没有看见一条匹着羊皮的狼,我只看见一个勇敢的骑手!在失去自己的爱妃后,他能把仇恨和悲伤收起来,转身去跟敌人厮杀,我怎能对这样的人下手?”“可这个人很危险,他会给我们带来灾难。”“我没有看见他带来的灾难,我倒是看见了别人给他带来的灾难。”“你忘了他带兵围城的事吗?他是叛贼!”“一个月前他是叛贼,那时如果皇上一声令下,我会毫不犹豫地砍下他的人头。可是现在他是功臣,我不能对他下手,何况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皇上杀他的旨意。蒙古人迟早还会再来,现在我们应该考虑今后如何对付蒙古人,而不是如何对付自己人。”
“你这个呆子,等到哪一天你的脑袋被人砍下来你就明白了。”
父亲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我担心父亲,悄悄跟了出去。父亲从马厩里牵出他的白鬃马,骑上马背,看见我站在面前,什么也没有说,一把将我捞起来,放在他的怀里,骑马跑出了都督府。我不知道父亲要带我去哪里,但不管去哪里,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就行。父亲很久没有这样跟我亲密了。从前他带我出城狩猎,经常会把我放在马背上,让我躲进他宽阔温暖的胸怀,听他粗重的呼吸,还有耳边呼呼的风声。现在,我又嗅到了父亲久违的味道了,一股热热的东西在我的身体里翻滚,我不由自主地将脸颊紧贴在父亲的胸前。我又听见了他有力的心跳,但他的身体为何如此冰冷?我搂紧父亲,想用我瘦小的身体去温暖他。
父亲在巷道上跑了一阵,突然放缓了速度,最后停了下来。我扭头一看,惊讶地发现我们站在了安全的王府门前。父亲想干什么?难道他想象爷爷所盼望的那样杀了安全?
父亲在那里站了片刻,掉转马头,带我跑出了城门。月光还没有出来,星星格外明亮。白鬃马奔驰在草原上,耳边的夜风呼啸而过。我们谁也不说话,就这样一直在夜晚的草原上奔跑,直到听到了夜幕中飘来一个男人沙哑的歌声,那是甘州的“花调”:
十八叉梅鹿血染了
心里装下根灵芝草
三魂七魄尕妹你走远了
天上的鹞子啄瞎狼眼了……
谁会在夜晚的草原上唱这么忧伤的牧歌呢?父亲似乎听出了什么,寻着歌声走去,果然看见安全一个人坐在月光里喝酒唱歌。他的战马在一旁默默的站着,忘记了吃草,好像被主人的歌声迷住了。父亲跳下马,一声不吭地坐在安全对面。我从马上下来,坐在父亲身边。安全不唱了,看了一眼父亲,没有说话,抓起草地上的扁壶递给父亲。父亲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又还给安全。两个党项骑手,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喝着酒,没多久,两个人都喝醉了。安全又开始唱他的甘州“花调”,唱了一首又一首。我能听出来,这些“花调”都是唱给他的爱妃灵芝的。后来,安全的嗓子唱哑了,父亲开始说话了。父亲说,我们的骑兵如今已经不会打仗了,他们变成了一群散乱的绵羊。可是从前,我们的党项骑兵是何等的勇猛啊。我们党项以武立国,从元昊称帝到乾顺皇帝,年年点集,月月征战,战争从来就没有间断过。我们跟宋朝打了一百多年,又跟甘州回鹘、凉州吐蕃、青唐吐蕃打了几十年,后来又与辽国兵戎相见。那时我们很少打败仗,多次深入敌国腹地,打得他们鸡犬不宁。先祖元昊带领我们的骑兵消灭了回鹘,攻占了凉州,打败了宋兵,把进入我们河套的辽兵打得落荒而逃。那时,我们的骑兵天下无敌!可是现在,我们的骑兵再也不会打仗了……
那天夜里,父亲的话特别多,一直说到月明星稀。第二天清晨,我去叫爷爷吃饭,听见爷爷和叔叔正在书房说话。爷爷说:“这几天我心里很慌,总感觉要出事。”叔叔说:“安全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昨晚的夜宴上,我看见他跟太后暗中交换了几次眼神。我们不能再等了,得先下手!让阿哥带领他的铁鹞军活捉皇上和太后,我带人冲进镇夷郡王府杀了安全。”爷爷叹息一声说:“你阿哥绝对不会干这种事。我们不能指望他,也不能让他知道。要是让他知道了,不知会惹出甚乱子。”叔叔沉默了一会儿,压低声音说:“您看这样行不行……”我吓得大气不敢出,悄悄退出了书房。这天早朝时,皇帝诏令嘉奖安全、德仁和所有参战将士,大赦境内,修复被蒙古军毁坏的河西走廊的沙州、瓜州等城堡,并改“兴庆府”为“中兴府”,意思是要复兴大夏。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提心吊胆,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根据太后的懿旨,安全没有返回甘州,暂时留在都城里。据说安全每天都在自己的王府里饮酒唱歌,好像把什么都忘了。我们都督府里也风平浪静。跟以往不同的是,叔叔德旺宴请客人的次数更多了,其中还增加了许多陌生的面孔。爷爷有时练习书法,有时跟梁德懿下围棋,但是爷爷常常心不在焉。
梁德懿说:“大都督的棋艺越来越臭,不如从前了。”
爷爷笑着说:“不是我的棋艺越来越臭,而是御史大人的棋艺越来越高了。”
一个月过去了,我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两个月过去了,仍然平安无事。这期间,我的羊胛骨一直没有鸣叫过。有一阵子,我甚至怀疑是否听到过爷爷和叔叔在书房的那次对话,怀疑那只是一个梦。
可是后来我惊奇地发现,我们都督府围墙外面经常有陌生的影子在晃动。有一次,我甚至看见了那个跟踪过我的那个女人的影子。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这天早晨,我突然又嗅到了熟悉的血腥味儿。
我知道,该发生的事情很快就要发生了。
第一部分 第19节:9、多事之秋(1)
9多事之秋
午饭后,叔叔站在院子里剔牙,我仰头望着院墙跟那棵皂角树上渐渐枯黄的树叶。昨夜刚落过一场小雨,早晨起来有些凉,潮乎乎的,太阳晒了一晌午,潮湿的空气干燥了许多,散发出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叔叔想起了什么,转身回了屋。等他再走出来,已经是另一身打扮。穿一件紫色的圆领窄袖长夹袍,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牦牛毡靴,腰束一根白玉腰带,上面挂着的解结锥、短刀、火镰、荷包等玩意儿,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亮光。他这身打扮,一看就知道是要出门。
婶娘梁喜儿斜着一条腿站在屋檐下,看着叔叔,一脸奇怪的表情。
车夫李战已经套好了马车,等候在门口。叔叔向李战招了招手,李战走过来,叔叔与他耳语了几句,李战便开始从屋子里往马车上装东西,扛了一袋又一袋。那些布袋子看样子很沉,但我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
叔叔看了眼婶娘,大声对我说:“走,跟叔叔喝酒去。”
“我不会喝酒。”我不想去。
“学不会喝酒,就不是党项男人。”
叔叔走过来,亲热地搂着我的肩膀,挟持着我走出了大门,上了他的高轮马车。叔叔这是拿我当幌子,他经常这样。李战一扬鞭子,马车就吱吱呀呀地行走在石板路上。平心而论,叔叔待我不错,经常带我出去玩,狩猎,捕鸟,当然还有喝酒。我一沾酒就脸红头晕,但叔叔不管这些,每次都要把我灌醉,然后看着迷迷瞪瞪、晃晃悠悠的我哈哈大笑。
我知道叔叔要去清水街。去清水街要路过花柳巷。每次经过花柳巷,总会嗅到一股说不清的味道。叔叔说,那是女人的骚味。我厌恶地捂住了口鼻,让李战快点走。巷口有一群比我小的孩子,可能刚被那家掌柜从门口轰出来,淘气地冲着那家店铺里喊:
花柳巷里胭脂多
每家都有一大锅
惹得男人都来喝
一喝喝出个苍蝇窝
……
里面哗地泼出一盆水,娃娃们惊叫着哄地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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