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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在阿拉斯加荒野的25年

_2 约翰·海恩斯 (美)
湖滨小屋的一张行军床上
手里拿着一本圣经 想要读
但是很快地就睡着了
圣经落到他的胸膛上
夜复一夜
他总是读着相同的那一页
一月的一个清晨6点钟,我醒来了,看看上面的黑暗,再看看半亮的窗子。我倾听者,外面的世界静寂无声。风也是安静的。
我起床,伸展四肢,缓和僵硬的身子。乔还在那件大羽毛袍子下睡觉,面朝向墙。我拿着手电筒走到窗边,看看温度计。零下31度,天色晴朗,没有月亮,离天亮还有三个小时。
我穿上一件短外套,一双拖鞋,走到外面。门因为枢纽结霜而叽叽嘎嘎地响,握在我手里的门闩十分冰冷。我们的一只狗从院子里的狗屋走出来,摇动着身子,将它的链条嘎嘎地弄响。
星星非常明亮,猎户座沉到西边了,北斗星已经转向,大角星在山丘上。天空和雪发出许多亮光,我可以轻易看见房屋下,河流水道的轮廓,以及周围山丘上幽暗的山顶。空气酷冷而洁净,今天将会是个好日子。
我从门廊那儿拿了一些木柴,走进屋里,将木柴放在炉旁的地板上,然后走到靠南面窗的一张桌子旁,找出一根火柴,将灯点燃,慢慢将灯芯拉起,好让灯罩变暖。
房间渐渐转亮,光从窗玻璃和白瓷釉浅盆反射出来。我打开炉门和排烟管的封门,以一只长火钳伸入火箱里,将一些热煤炭往前耙。我将干燥的云杉碎片放在煤炭上,作为引火物,再将两、三根干树枝放在这些东西上面。然后,我关起炉门,打开通风孔。空气从通风孔卷入,很快地,火就烧起来了,木柴霹啪作响。我从旁边的水桶去睡倒入那只大水壶里,再将水壶放在炉子上,很快地,水壶就会唱起歌。
现在,乔已经醒来了,开始工作。我坐在床边,整理思维。灯在小房间里制造出影子,热气也开始自炉子里流出来
今日,我将回到我们在旗山下的小屋,去看看我的陷阱。我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外出了,现在我的陷阱必定已经捕到了一些东西。当乔在做早餐时,我开始穿衣服。我们谈了一会儿话。这里的清晨是安静的,大白天亦是如此。
我在内衣裤外面穿上厚厚的羊毛裤和两件羊毛衬衫。有时我在羊毛裤外,另外穿一条轻便的棉裤,以便挡风,并防止雪黏在身上。我穿上袜子,三双羊毛袜,一双套在外面的毛毡袜。然后,我穿上放了两层鞋垫的麋鹿皮平底鞋,绑上鞋顶端的系带。这是一双宽松的鞋子,是6年前,我以一只大麋鹿的皮做成的,穿在脚上十分柔软、轻便,虽然现在已经磨损了,但仍然是我最好的一双鞋。
我来到外面的贮藏室,找出大篮子,开始打包。我需要小斧头、几个陷阱,或许也需要一些圈套。我存起来的那块干麋鹿腹肉散发着强烈的气味,会是个不错的饵。还有什么呢?小木屋所需要的东西——一根蜡烛,一些装在瓶子里的灯油。我将这些东西全部放在篮子里。
我们慢慢地吃早餐,不慌不忙。半结冻的蓝莓加牛奶、燕麦粥、面包和许多咖啡,我们倾听炉子的声音,倾听水浒嘁嘁作响。有多少个冬天已像这样子消逝了?每一个早晨都以相同安静的方式开始——黑暗、火、灯、屋内的骚动。我们谈了一些话,谈到我离去后她将做些什么,她必须煮东西给狗吃,我们还有许多木柴。我不确定何时归来,或许是三天后吧。
七点三十分时,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将所有的东西放在一起,现在进入篮子里的,是一份简单的午餐,以及准备在小屋吃的一些面包。我穿上那件旧的军用绿色连帽皮大衣,里面有扣上纽扣的羊驼毛毡衬里。皮外衣布满补丁,现在几乎成了一件手缝的东西了,兜帽很大,镶着软毛,可以挡住吹向脸部的风。我带来两顶无边羊皮帽,一顶带在头上,另一顶放在篮子里,以备急需。我的大连指手套也一起被放入篮子里,目前,我只需要一双帆布分指手套。
我在门口向乔道了再见,然后走上山丘。狗儿以为它们可以与我同行,其中四只已开始吠叫,用力拉扯链条,等待着餐具。但是今天,我将独自步行前往。我想慢慢地来,细看周遭的一切,布置新陷阱,如果狗儿同行的话,它们总是在赶路。
我开始爬过桦树林,过了长长的一段时间,来到坡脊。小径最初的数百码十分陡峭,但坡度很快就缓和下来了,然后转向北面,远离河流。森林依然十分幽暗,但是雪上有光,或许树上的天空亦渐渐地转亮。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清晨和傍晚都缓慢的进行着,慢慢地变明,再渐渐地变暗。前进时,我一手拿着桦树枝做成的轻便手杖。手杖十分有用,可以敲掉灌木丛上的雪,可以在渡溪时测试冰,发现陷阱里有活的动物时,可以击毙这只动物。
这年冬天雪量不多,地面上只积了几乎不到十英寸的雪,所以我毋须穿鞋。小径被脚踩的十分结实,很好走,但是在森林里,薄薄的坚硬表层下的雪仍然十分松散,呈粉状。在微亮中,我看到雪中散布着干燥、卷曲的叶子,以及落自赤杨木和桦树的细小、带翼的种子。
我脸上的空气冰冷刺骨,鼻子仿佛被挟紧那般地疼痛,但是很快地,哦就因爬坡而开始觉得暖和起来。我敞开皮外套,将帽子往后推,脱掉手套,放入口袋里。太暖是不好的。
现在,从身后我听到我的一只狗偶尔发出哀号,一种森林里下沉而遥远的声音。除此之外,这个早晨的树林里没有别的声音了,树上也见不到空气在移动。但是,偶尔会有霜收缩成或膨胀时寂寥的霹啪声。以前,当桦树的影子映在雪上形成另一座透明的森林时,我曾经在深雪中及明亮的月光下,走过这条小径。影子里还叠有影子,而且似乎不时有东西在那儿移动——兔子或山猫,或者只是我心里的一个影像。
上坡的中途,我来到一个捕貂陷阱那儿。这一季稍早,我在这个靠近家的地方捕过一只貂。但是今天早上,陷阱里什么也没有。灰光中,我看到陷阱周围雪地上的足迹是以前留下来的。
陷阱上林立着霜,颚夹、浅盘和扳机上有密密的白色毛状物。我重新戴上手套,将陷阱弹开,往木柱猛敲几下,将霜除去。
关于布置捕貂陷阱,我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将陷阱布置在雪上,另一种则是布置在雪上面的一根木柱上。这是一个布置在木柱上的陷阱。为了制造这个陷阱,我在雪上四英尺的地方将一株幼桦树砍断,然后将树干往前拉数英尺,将它摆放在残株的V型凹槽中。我切开末端,取一片木片坐饵,陷阱设在离木柱顶端不远的地方,被一段细铁丝或线固定住。在积雪深厚时,这是一个好方法。貂一旦被捕住了,常常会被发现悬挂在木柱上。
看到陷阱发挥正常功能,我感到很满意,所以又重新将它布置好,再次在适当的地方将铁丝松松地绑住。我继续前进,一步一步走上这条起伏不定的小径,在桦树林中蜿蜒而行。
不到半小时,我就走出树林,进入农场后方耸起的山脊空地。山脊狭长,被开拓过,在这儿,光线比较强,我可以看到山丘北方泛着冰冷蓝色的旗山。我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开始觉得冷了,因为我已来到山顶。我带上手套,将皮外衣前排的纽扣扣起来。当我在微微被吹积起来的雪中跨步前进时,我再一次品尝到这个冬日早晨凛冽的静寂。气息在我面前变成长长的烟柱,而唯一的声响是平底鞋嘎吱嘎吱的声音,以及手杖在地上的摩擦声。
这个山脊就像一个真正的分水岭,隔开了这个我认为属于我的地区。因为就某方面而言,我拥有这个地区,我诚实地获得它,而且现在几乎是这里最老的居民了。从我的南面一直到河流地区,多半是长着桦树和白杨木的干燥山坡;背面落入雷德蒙溪和旗溪,长着云杉,多苔藓,而且潮湿。
几年前,当我第一次居住于此,这个山脊林木密集,小径蜿蜒穿过树林,而树林如同好伙伴,是我熟悉的,有小小的临终空地和长浆果的一小块地。然后,在八年前,一个装输油管的队伍来到这儿,开拓通往费尔班克斯的山脊和山坡关到。后来,他们在输油管旁造了一条从费尔班克斯通到德尔塔(Delta)的电线。这条开辟出来的路长满了草、赤杨木和悬钩子(Raspberry),输油管被埋在地下。山脊上多风,小径上则积着厚厚的雪,毛皮动物因此很少来到这儿,而我也不再在这个山脊上布置陷阱了。
我在森林边缘看到一些被踩过多次的雪,所以就转到一旁观看。夜晚,麋鹿向来都在这儿进食,许多细小的树梢都被拉下来,断裂了,被咬了。我在雪地上找到几个非常结实的麋鹿睡卧处和几堆黑色、冻结的粪便。麋鹿必定就在附近,但是我看不见他们,他们在森林里睡觉。我静静地站着倾听,但是没听到什么。
我一步接一步地走了一英里路,天色愈来愈明,雪也渐渐变亮。现在,我可以看到前面一段距离外的小径,沿着每隔几步就立着一根电线杆的空旷山脊伸展,随山坡急降成转完。在山丘最后耸起之处的顶端镀金,小径突然北转,我又往下走入树林了。这个地方快速地变化着,树木相当稠密,主要是矮小的黑云杉、赤杨木和一些零散的桦树。小径非常狭窄,有车轮的痕迹,走起来十分不平稳。在背面山坡处有较多积雪,很快地,我就看到貂的迹象,它们特有的足迹不时和我的小径交错。
我才走一小段路,就看到一只貂死在陷阱里。貂已经结冻了,头朝下选在陷阱链条的末端。这是一只母貂,体型小,脖子和肩膀上有暗橘色的斑纹,因冰冷而缩成一团的脸,像一张灰色的面具。我将他从陷阱里释放出来,把他僵硬的尸体放入货篮里。然后,我切了一片新鲜的饵,重新布置陷阱。经验告诉我,捕到一只貂的地方,很可能再捕到另一只。
在这好运的鼓舞下,我精神抖擞地前进,循着小径穿过树林,转弯、爬坡,经过被风吹落的枝叶和果实,经过学习啊火烧过的古老,腐烂的树木残株。一小群枞树鸡突然从雪地振翅疾飞到树上,吓了我一跳。我听到一阵惊吓的咯咯叫声,看到那些灰黑交杂的大鸟的其中一只,栖息在一根云杉树枝上,静静地坐在那儿,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
在山丘的尖顶,一个桦树丛形成了一个敞开的小树林,我在那儿休息片刻,并且重新布置陷阱。现在,太阳升起了,正巧照亮了南边的山丘。树上一道金色的光芒投射在白色泛蓝的雪和明亮的影子上。在阳光穿过树林的地方,水晶般的雪花在静止的空气中闪闪发亮。
这个山丘敞向北面,现在我较接近了,可以看到在低垂的阳光下,变成玫瑰色和金色的旗山圆形山顶。在旗山后隆起的沙恰克山(the Salchakethills),清晰地耸立在近午的阳光下,我只能看到在我将前往的小屋**耸起的山丘肩的一部分,而我尚且必须循这条小径走6英里,才能到小屋那儿。雷德蒙溪和冰河溪的溪谷躺卧在下面,仍然被笼罩在深邃、寒冷的阴影中,因为尚需一个月,太阳才会照射到那儿。
我在这个山丘上有一个小贮藏所,一个用封盖紧紧封住的50加仑圆油桶。几年前,我驾雪橇越过那个季节最后的积雪,将它带到这儿。它直立在两株桦树之间,带锈的灰油漆使它在森林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却是我所熟悉的。我在里面放了几个陷阱,一把备用的斧头和几罐以防万一的急用食品。我留在那儿的东西总是能够保持干燥,而且不会受到熊的侵扰。
我放下背篮,倚着拐杖站了一会儿。从某处吹来的一阵微风,摇动着高处的桦树枝叶。有时,我想到要在这儿建造一栋小屋,一个立在这些树下的庇护所。有些地方比其他地方更吸引我们,虽然我们不一定知道为什么。在这儿,吸引我的是那几棵健壮的桦树、通风开阔的树林、周围的景色以及年岁好时,我们来此采莓的那些树下的蓝莓灌木丛。倘使我想在较偏远的地区再建造一个家,我会考虑这个地点。或许是因为我十分熟悉这个地方,这地方已变成我心目中的家的一部分了。
我拿起背篮和拐杖,准备继续前进。我终于戴上了连指手套,分指手套在我手上已经变得潮湿、冰冷而僵硬。从这儿,小径沿着长长的北面山坡,落入雷德蒙溪,是一条经过低矮、开敞的云杉树林,越过许多沼泽地的迂回曲折、下坡的路径,也是我必须走的最长的山丘。我一开始往下走,就离开了阳光,再度进入阴暗。我立即觉得更冷,雪封的小丘上有一道冰寒的蓝光。
我在六年前辟出这一段小径,现在,小径因为我们夏日的往来走动,而深陷在苔藓里。这个冬天雪量少,这使得在隆起处和坑洼上步行及驾雪橇成为一件难事。因此,我从小径的一边换到另一边,从一个小丘跳到另一个小丘,以手杖保持平衡。我健步而行,急着想在这天结束前,走完其余的路程。
在下坡中途,我看到另一只貂困在陷阱里,陷阱装置在一株云杉下的雪地上。貂还活着,在陷阱链条的末端用力拉扯,愤怒而且嗥叫着。有一会儿,我站在那儿看着这只动物,它朝我冲刺着,仿佛要咬我,而它不比一只家猫大,但是身体柔软,像蛇那样。
我放下背篮,以手杖接近貂,然后,朝它的鼻子上用力一击,它应声倒在雪中痉挛。我赶紧将它翻过来,让它背朝下,再将我的手杖横搁在它的喉咙上,用一脚踩住手杖,另一脚踏住它狭窄的胸膛。我可以透过平底鞋鞋底,感觉到那颗小心脏在跳动。
当我站着弯腰看它时,它恢复了一些意识,试着要逃脱,不断地踢动和扭动。但是不一会儿,它的心脏就停止跳动了,它纤细的身体也松软下来了,我将脚和手杖一开,打开陷阱的颚夹,将它放在雪地上,那是一只大而黑的公貂,有浓密的毛。
我希望在看到貂时,貂已经死亡,并且结冻,我不喜欢用这种方法让它们毙命。寒冷时,貂被陷阱捕住了,大半活不了很久。再过几个小时,这只貂一样会结冻。
我在树下重新布置陷阱,将陷阱放在两根干燥的小树枝上。我以一根树枝为栓扣,让貂跨过它,掉入陷阱里。我切了一截新鲜的麋鹿肠子,以斧头首将它钉在陷阱以上一英尺的树上。为了让饵免于被鸟啄食,我折断一些大的云杉树枝,直插入陷阱周围的雪地里,但是为貂留了一个小小的出口。最后,我用戴连指手套的手杖,抓了一把新的干雪,撒再陷阱四周。我心想这样应该可以了,于是,将死貂放入篮子里,继续往下走入寒冷的雷德蒙溪深处。
这天一小时、一英里路地过去了。我行走着,观察者雪,解读写在雪上的讯息——老鼠和天书、松鸡和鼬鼠、红鶸和山雀的部落历史,猎者和猎物的历史。我看到一条疾行的痕迹,在小径那儿结束;我不明白,所以停下来思索。我发现一个陷阱弹开了,里面什么也没有。我捕到另一只貂,是一只公貂,毛色很深,几乎是黑的。今天我的运气还不坏。
阳光已渐渐自山丘顶消逝。看看表,过了一点了,而我还有足足三英里路要走。在这个多沼泽的溪流深处,空气冷多了。我没有温度计,但是我判断至少有零下35度。这个溪谷里有冰雾,一种浮在溪上空气中的薄雾,而这一向是空气寒冷停滞的信号。
在春日的水从雪中渗出,并且结冻成淡黄色冰的地方,小径变得非常滑。我们把这个叫做“泛滥”(over-flow)或“冰河化”(glaciering),这是洗出冬天一个很普遍的现象。我在经过时,很仔细地看着,冰十分坚固,但是冰和雪结合的地方,有时会有一些水,在冷空气中蒸发。我前进时,总是以手杖碰触地面,怀疑雪下面有更多的水。
像这样行走时,有时由于一不留神,或者对雪下了错误的判断,便会踩破薄冰,小腿中间以下全掉入泥泞的水里。我总是很快地爬出来,由于脚上穿了许多袜子,所以皮肤不会变湿。虽然如此,这里面仍有一些危险,而我也不想在这一天剩余的时间里,穿着冰冻的袜子、裤子和冰冷的平底鞋走路。今天我很小心,只有一次在横渡一小段泛滥处时,才回头,看到水通过薄薄的雪渗入我的足印。
薄暮渐渐地横越山丘,穿过树林,再也没有阴影了。我在冰河溪渡口**的云杉丛里,再度停下来。有一段时间了,我一直觉得饿,所以喷了一块从背篮里拿出来的冰冻饼干。我没有水喝,但是我脱掉一只连指手套,用温暖、赤裸的手将一些雪揉成圆球,直至它变成冰,然后吸吮这个冰球。
五年前,在猎麋鹿时,我们曾在这儿的一个帐棚中露营。那是在我们建造小木屋以及在我辟一条消息渡过溪流之前。我们的四只狗与我们同行,被绑在这儿的林木当中。那是秋末,大半时间,温度都在零度以下,但是帐棚有大的帆布罩和金属板炉子,很暖。帐棚的支柱现在依然立在这儿,随时可以使用,我们的贮藏所也还在这儿,一个粗糙的平台,被建造在头顶上8英尺的树木当中。
我把捕到的三只貂放在一个袋子里,并且绑紧袋子,将它挂在贮藏所一个高高的尖钉上,准备等我回家时,再将它取下来。
我拿起背篮往下走入溪流,冰上午睡,我安全地渡过去了,没有弄湿。然后,我穿过树林,穿过沼泽,越过两座山丘之间一个低矮的马鞍岭。现在,我累了,很高兴快走完路程了。雪地上有新的貂的踪迹。
在离小屋半英里的地方,我发现一个捕貂陷阱里,有一只活的山猫。它刚刚被捕,一只巨大的前脚脚趾只微微被小钢制颚夹夹住。它往后退,蜷伏着,咆哮着,以黄褐色的大眼睛盯着我,簇状的耳朵往后拢。
我放下背篮,小心翼翼地接近它。走得够近时,便用手杖在它头上狠狠一击,它晕过去,倒落在雪中。我将手杖转过来,用较重的一头再赏它一击,然后又敲打它,直至它平躺在地上,身体变松软,而我确定它已一命呜呼为止。杀这么大的一只动物并不难,但是我得等到确定它是否死了为止,我不希望它在我手中又活过来。
确知它已死,我将它自陷阱中取出。这是一只巨大、淡色的公山猫,有上等的毛皮。我将陷阱挂在树上,扛起背篮。这个意外的收获令我十分欢喜,我拖着这只大山猫的一只后脚,走完其余的路程,到达小屋。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了一线血迹。
小屋隐藏在台地上浓密的云杉丛中,台地俯向一条多矮林的小溪。地图上没有这条小溪的名字,但是因为小屋在这儿,所以我一直叫它“小屋溪”。地面或许有海拔1700英尺高,从小屋这里,我可以往上看到旗山上那另一千英尺的清楚斜坡。
小屋坐落在雪中,低矮而结实,有一个单倾斜面屋顶,南面高墙的窗子上方,钉着一对麋鹿角。屋后有四间狗屋,每一间都用一堆被雪覆盖的干草作屋顶。肉架站立在一旁,被高高地建造在两株健壮的云杉之间。由于木柱做成的梯子,倚着肉架旁的一棵树。肉架上挂着一只麋鹿的后腿,结冻了,像石头一样硬,我用帆布妥善地加以包裹,以防鸟儿偷袭。尽管如此,这些小屋的盗贼仍在帆布上啄了一个洞,没有其他动物可以碰着这些离地7英尺的肉。
这儿还是和我上次来时一样,而且一直没有下新雪。小屋四周到处是松鼠和貂的足迹,其中一些看起来相当新,看来我必须在院子里,找个地方布置陷阱。
我将死山猫放在小屋旁的雪地上,以后再来剥皮。我让手杖依靠在门上,将背篮从肩上卸下来。长途跋涉使我的肌肉变得有点儿僵硬,现在,背挺直让我觉得非常舒服。门旁的温度计显示现在是零下30度。
我打开门,走入屋里,把背篮放在床铺旁。小屋很冷,和外面一样冷,但是炉子旁有桦树皮和引火物,很快地,我就可以生起火。小小的金属板炉子一下子就热了,我注视排烟管,要确定它没有燃烧起来。
小屋变暖时,我脱掉皮外衣,甩掉上面的霜,将它挂在天花板旁的一个钩子上,我上次来这儿时,在炉旁的地板上留了一锅炖麋鹿肉。现在,我端起锅,将它放在炉子边缘解冻。
我需要水,住在这儿时,我常常会舀起几桶干净的雪,让它在炉子上融化,即使雪十分扎实,一桶子雪也只能融化成少许的水,所以,我需要好几桶雪,来制造一、两加仑的水。但是今年,雪十分浅薄,而且被风吹脏了,夹杂着从小屋周围的树上掉下来的灰尘、枝叶和球果。
因此,趁着天色还亮的时候,我拿起一只桶子和一把冰凿,走到小屋下面的一个小池塘里。雪下的冰是清澈的,很快地,我就凿了一桶冰。冰下有水,但是我从过去的经验得知,冰较干净,而且尝起来较新鲜。
回小屋之前,我在这儿站了一会儿,欣赏四周冰冷的风景。太阳早就沉落了,山丘上的光加深着,金色和玫瑰色变成了一种较深的蓝色。黑暗渐渐吞噬了寒冷静止的树林,以及纤细的黑云杉、柳树和几株长瘤的桦树。在这个结冰的小池塘上,我站在完全的寂静和孤独之中,几乎就和在格陵兰的冰帽上一样孤单。只有在蓝色的夜之深处,在高远的地方,才能听到圆形山顶上的些许风声。
我移动身子,开始提一桶冰爬上山丘,回到小屋。在天色完全变黑之前,我想多拿点木柴进来。小屋后的斜坡上,尚有一些容易劈开的直立干树干。我还有时间做这件事情。
三点过后,天色又变暗了,我已经做完了杂事。在小屋内,我靠着窗点了一盏煤油灯,将帽子和连指手套挂在炉子上烘干。桶里的冰已经融化了一般,炖肉热腾腾的。今天我没有吃多少东西,觉得饿了。我准备用水壶泡茶,摆好一个盘子,切了一些面包。炖肉浓而滋味丰富,我把面包和冰冷、加糖的小红莓一起吃,小红莓是从桌下的一个罐子里取出来的。
吃饱了,感觉舒服了,我坐在窗旁喝茶,让自己在温暖的小屋里休息一下。那盏灯在黄色、去了树皮的圆木上,散发着柔和的光辉。当我们建造这栋小屋时,我将窗子装置在低处,如此当我们坐着时,就可以很容易地看到外面,旧的森林小屋大半都是像这样。在这儿,窗子不能太大,而且在冬天,我们经常坐上好几个小时,看外面的雪。现在我从两面窗玻璃望出去,外面唯一可看的,是透过窗玻璃落到雪上的暖暖光辉。光以外就是一片黑暗。
我自椅子上站起来,将另一根木柴放入炉子里,为水壶添更多水。长途跋涉使我十分疲倦,温暖和食物则使我昏昏欲眠。我脱掉平底鞋,拿着一本书在床铺上躺下。这是我放在这儿的六本书质疑,魏吉尔(Virgil)的《伊尼以德》(Aeneid)英文版。我打开书,翻到史诗的开头部分,读开头的几行,但是我几乎立即就进入梦乡。当我醒来时,已经快六点了。火已烧尽,小屋非常寒冷。
在这儿,我觉得很懒散,而且感到心满意足,没有什么迫切要做的事,但我还是起来了,往炉子里添更多的柴。当我又在屋子里四处走动时,我发现我依然饥肠辘辘——整天在外面冰冷的世界中,会耗掉许多能量。所以,我把剩余的炖肉加热,然后吃光。明天,我将从挂在外面的麋鹿后腿上割下一些肉,再炖一锅。没有吃完的,将留在这儿结冻,改天可以再吃。
吃饱了,也休息够了,觉得精力充沛。我走到外面,把山猫带进来,打算剥皮,我不想把这个沉重的尸体带回去。山猫已经僵硬,开始要结冻了。我把它带进来,放在火炉旁的地板上解冻。这期间,我为自己煮了另一杯茶。当我可以轻易移动山猫的腿时,我把它巨大的后腿拉到膝上,以折叠式小刀,从脚跟下,即肉趾的地方开始割。当山猫皮慢慢自肌腱脱离出来时,厚毛下的皮显得僵硬而冰冷。
但是很快地,在温暖的房间里,我突然看到跳蚤从毛里爬出来,是红色的。其中一只突然精力旺盛地跳向我,然后跳向床。这就够了!我放下刀子,重新将山猫带到外面,让它在那儿结冻,当我再来取它时,跳蚤必定都死了。这件事得慢慢来,我不要让跳蚤跳到我的衣服和床铺上。我已经开始觉得痒了。
我再度将山猫放在外面的雪地里。有一会儿功夫,我站在小屋前观看、倾听,赤裸肌肤上的冷空气使我觉得很舒服。星星非常明亮,在头上的是北极星和北斗星;经由南边树丛的空隙,我可以看到熟悉的冬日猎户座的一部分——皮带和剑;在北边,我看到唯一一颗明亮的星,我想那是织女星。我听到圆形山顶偶尔传来一阵风的叹息,而流动的空气,不时拉扯着我周围的云杉。
一个人在这样一个如此遥远、孤寂的地方,能够做些什么?首先,他可以看看天气——星星、雪、火,大半时间他可以读读书。而他所做的一切,不论是拿木柴和几桶雪进来,或将废水带到外面,都要他站在外面,暂时离开他的墙,离开书,离开做梦的脑袋。当我站在这儿,而夜晚的到来和静寂而精神焕发时,我认为这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方式。
但是现在,我穿着袜子的脚,可以感觉到雪十分冰冷,于是我回到屋里,洗盘子,整理小桌,将东西收起来好过夜。我挂起裤子和羊毛衬衫,将袜子悬在近天花板的一条线上,水壶里还有一些热水,我把这些水倒入一个盆子里,再从桶里取一杯冷水,倒入盆里,使热水变冷,然后,我开始洗脸和溪水,将自己擦干,再刷牙。做完这些,我准备好就寝了。
我又躺在船上,灯在左肩膀旁。我拿起书,再次试着阅读。一页,然后另一页,我的心思充满着意象:夜晚的火,伊尼尔斯(Aeneas)、逃离特洛伊城。我昏昏欲睡,然后又醒来。我记得好几年前的一个秋天,坎培尔躺在他湖滨小屋的一张行军床上,手里拿着一本圣经,想要读,但是很快地就睡着了,圣经落到他的胸膛上。夜复一夜,他总是读着相同的那一页。当时我觉得是他很有趣,但是,现在年纪较大了,我看到相同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是因为朴素的生活、空气、寒冷和买梨工作使然。吃饱了,身体休息了,心智也转向睡眠。
我再度醒来,把书放好,然后从床铺站起来,把火覆在灰里,在煤炭上放一些半绿的桦树枝,再关闭通风孔。冰已经在桶里融化了,明天早上将有充足的水。我吹熄煤油灯,在睡袋里躺下来,将睡袋口拉到肩膀周围。我看着黑暗的额小屋,以及外面雪上的星光。在这儿,远离河流和路上的交通,我随时可以听见其他席位的声音——溪流深处,一只麋鹿折断了矮林;一英里外山脊上的一只草原狼;或者小屋上、云杉枝叶间的一只猫头鹰。我经常听到的是风声,枝叶间的一种呢喃、急遽的声音,只有偶尔当飓风从南方到来时,我才会听到通往费尔班克斯路上的一辆柴油车,在峡谷中换挡。还有一次,一阵温暖的南风吹来,我听到远处理查逊的狗在吠叫。
我在小屋又待了一天,从容地四处游荡、阅读,劈更多柴,凿更多冰。我把那只山猫解冻、剥皮,然后卷起皮毛放在袋子里,好带回去。这意味着我可以少携带一、两磅的东西,也意味着篮子里会有更多空间。我以梯子和滑车装置,从肉架上将麋鹿后腿取下来,打开包扎,锯下一块腿肉。麋鹿很迟才被杀,肉的油脂不多,但是由于被挂着冷冻许久了,所以肉够嫩,肉外面已经变黑、干硬了,需要修整。我把那块切下来的肉,放在炉旁的木板上解冻。
下午,我去溪流那儿,看看我布置的一些圈套。我发现只有一只山猫来过这儿,而且它把圈套推到一旁。这只山猫可能就是我捕到的那只。
我从溪流爬上通往圆形山顶的山脊,爬了几英里。雪少时,在这儿行走并不难,而且在这块较高的地面上,有明亮的阳光,空气也似乎比较温暖。在夹杂着白杨木的开敞云杉树林间,有不少貂的足迹,我在那儿布置了两个陷阱。
我在一份月历上标示日子,在日期周围画上一个圈圈。这份月历上有一艘船装备齐全,充满着古老浪漫的航海风格。它从合恩角(Cape Horn)出来,被大风吹着,追逐贸易风,航向家园。这份月历来自加拿大,上面印有商号:“约翰·雷奇有限公司,艾得蒙顿,亚伯他。海上供给品和器材设备。”三年前,我以邮购方式向这家公司买了一张捕白鲑(whitefish)的鱼网,现在,他们每年都会寄月历给我。由于我们家里有其他月历,我就把这份带到这儿。在圆木墙上,这月历看起来十分美丽,为窗旁挂着它们的地方增添不少光彩。
我还记得我们如何建造这栋小屋,记得我们在这儿所耗去的那许多时间,也记得我们如何在变成雪的雨中,走上一段长长的路。那时,我在森林中靠近现在这栋小屋的地方,搭了一个有墙的大帐棚。我有一张睡觉用的行军床和一个小铁炉,炉子的排烟管插入帐棚屋顶的一片金属薄板里。下午,我会打包一些食物、木柴和工具,从家里来到这儿,建造我的小屋,直至天黑,然后在帐棚里过一夜。第二天早晨天刚亮,我又卖力地工作,休整并装置圆木,然后在下午,走过潮湿的山丘,回到家里。
我从8月初一直工作到10月中旬,一次工作数小时或一天。那年,秋天来得特别早,我们决定将工作做得干净俐落,于是在秋末时,为屋顶的木柱剥下结冻的树皮。没有干草皮做屋顶,因此我们到溪流那儿,割下大块半结冻的苔藓,一次带一块爬上山丘。最后,我们的小屋就有了屋顶,门安装上去,窗子装好了,炉子里也生起了火。
那个秋天,在某个黄昏,我从小屋前射杀了一只麋鹿。这是一个远距离、直达山丘下低地的射击,麋鹿看起来只是结冻的草地上的一个黑色形体。然后,在那个晚上和隔天部分的时间里,我们不断工作,将肉切成四等份,再拖着这些肉爬上山丘,来到小屋。我们将肉挂在一个高高的肉架上,肉架是我那天早晨在小屋后搭建起来的。那天下午,我们在湿雪中,走长长的一段路回家,带着一大堆肋骨、舌头、心脏、肾脏和肝。那是一个艰巨的秋天,就许多方面而言,是我在北方度过的最艰困、贫瘠的一年。
但是,我们所投入的时间和工作并非突然,因为这儿是我们的小屋,舒适,而且温暖。不管站立在这儿多久,它看起来永远像是个新的东西。当你长途跋涉之后,在这个偏远的山丘上看见了它,并且知道是我们所建造的,你会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看看四周,看看地板、墙、天花板、圆木和木柱。当小屋刚盖好时,我们只有干草做地板,一张干草做成的深床铺在苔藓上。我们不须做打扫或清洁的工作,每年秋天,我总是会抱一些新的甘草来换新地板。然而,虽然干草地板令人心情爽快,而且富于田园风味,但有一些事情却是我绝不会喜欢的。干草下,地上的霜很深,由于冬天时,小屋会有好几个星期无人居住,所以,如果没有生火解冻,住在里面会觉得冷而潮湿。而老鼠和松鼠也会挖地道通过苔藓,进入小屋,将床铺弄得天翻地覆。因此,有一个春天,当小径尚未变松软时,我栽了好几雪橇的木板来到这儿。那年的八月,我到这儿工作了三天,铺了一面好地板。现在,地板干燥而温暖,老鼠不得其门而入,我亦必须时时清扫。
小屋只有一个房间,宽8英尺,长12英尺。但是作为森林中的一个雪地,它是够大的。们开向西面,两扇窗分别面向北面和南面。我在头顶上方挖了一个圆洞当通气孔,同时为它接了一个金属盖。天花板上去了树皮的木柱仍然非常干净,呈明亮的颜色,烟未曾将它们熏黑,而屋顶则从未漏水。
在房间的后方,我造了两张床铺,一上一下,以一个小梯子连接。我将两英寸的木钉钉入圆木上螺丝钻所钻出来的孔里,再将木板横放在木钉上,并钉住适当的地方。借此,我做成了餐桌和房间另一头的工作桌,其他几个架子也是以相同的方式做成的,这是做基本家具的一个简单方法,而且脚下没有桌脚阻碍空间。
我在墙上各处钉上铁钉和木钉,挂了一些零零碎碎的衣物,几个陷阱和一段绳索。床铺下的脚旁有一个木钉,托住一把点二二的来福枪。铺和洗濯浅盆挂在炉子后。另外,我将一个12英寸的木钉钉入门旁的圆木上,将狗的套具挂在那儿晾干。
我曾在此度过其他冬天,困难的冬天。我在一次大雪后来到这儿,狗儿筋疲力竭,而我走在狗后面、雪橇前面,辟开一条小径。我们花了五、六个小时才到达这儿,陷阱被掩埋,有东西被捕住了,但是在雪中很难找出来。次日,我带着一雪橇的肉和三只狗,循一条松软、半破碎的小径回家,狗往前拉,而我走在后面,握着套在狗鼻上的绳线指挥着。
五十年前,淘金潮逐渐消退时,这儿仍然使用运货马车专用的道路和运输小径,虽然现在这些路径已经长满杂草,而且有深刻的车轮痕迹,但是我依然能够利用其中部分,走上一段短短的距离。这段路径爬上溪流,越过分水岭,落入夏姆拉克(Shamrock),到达离这儿好几英里的沙尔夏河和桦树湖(Birch Lake)。一想到当时这个地区人烟喧哗,狗、马、货物和人来来往往,我就觉得很不可思议。
现在,除了乔和我以及狗、麋鹿和貂之外,没有人来到这里了。只有一次,在三年前,两个人开着一辆履带式牵引机,从旗溪来到山丘外两英里的冰河溪探勘。他们在溪流上方的河滩上辟了一小块地,但却没有找到什么,以后就没有再回来了。这让我很高兴,我喜欢自己一人拥有这片土地。
我在这片森林里实现了一个梦,远北之地古老的梦,读过并且吸收了的古老故事:关于雪和狗、关于麋鹿和山猫、关于依然是这些未有人烟之地原生的一切的梦。我生命中曾经做过的事,没有一样比这个更令我心满意足了。然而,这个梦似乎只是半计划性的,就仿佛我追逐着风中的一个气味,然后就来到了这儿,一旦来到这儿,就必须留下,不能回头。
狩猎和钓鱼、野生水果、布置陷阱,我们所烧的木柴以及我们所吃的水果,这一切都是这块土地赐给我们的。拿在等下看时,这只山猫的毛皮是很可爱的,摇动几下,毛就会竖立在皮上,而麋鹿的肉则十分味美,可以填饱肚子,保持体温,而且我不必向肉贩买。然而,我无法不思考,不动情感地区布置陷阱,去屠杀动物。或许,这种屠杀正以某种细微但致命的方式伤害着我。在这儿,生命同样地存在于阳光和霜雪之中,存在于生物旺盛的血液和体液之中,存在于其腐败和猝死之中。
当我们准备去洞悉事实真相时,我们发觉这件事有时是困难而残忍的。我为了自己的目的置动物于死地,就如山猫杀死兔子,貂杀死松鼠,鼬鼠杀死老鼠一样。生命充满了矛盾,人心困惑而多疑。或许,生命就像箭一样,率直而充满目的。
我看着自己的手,弯曲起指头。这双手料理了许多事物,做了许多年轻时很少梦想过的事。我用这双手织我的网,做我的捕兽圈套。有好几次,我扣来福枪的扳机,看着一只鸟跌落而下,或者一只麋鹿崩垮在地上。这双手深入动物温热的身体,扯出仍然在颤动的肺、心、肝和肠的组织。指甲下有血,指甲关节的隙缝有尘垢和油脂。
我学会做这些事情,而且做得很好,就好像我在这方面是个天生好手似的,有时候,一个令我困扰的思想会回来纠缠我:做了这些事以后,我会杀人吗?我不知道。如果必要的话,我可能会杀人。我或许会因为盛怒、自卫或报仇而杀人,但是就冷酷、审判性的法律来看,我想我不会杀人。
我见过战争,一个死人在太平洋一个岛的外海漂浮着,而我就在那儿。我独自参与过许多死亡,我不能假装自己是自由而无辜的。我们无法把握住正义,充满古老的贫瘠和危险的森林仍然存在于我们生命里。或许,我们所认识的世界都会以某种方式,回到那个幽灵之夜,在那儿,执行绞刑者调整着套索,而刽子手也尽量将斧头磨利。
我将这些思维收存起来,看着窗外溪流对岸山腰上被阳光照亮的雪。在这个荒野的生活里,我发现了一个重新接触世界的方法。我过着属于这儿的生活,尽可能排除其他生活——时针、时数和工资。每一日,我重新体验古老的狩猎的期盼——出发以及黎明时的小径。今日我们将发现些什么?
我暂时将我的部分人类特质抛在身后,部分变成树,部分变成雪地上的动物。这回溯的过程是一段漫长的路,而且大半时候是在阴暗中行走。我从其中看到了一些事物,没有很多,但是我所看见的,永远不会被磨灭。
或许我不会一直待在这些树林里,我辟出来的小径将存续长长一段时间,这间小屋至少将屹立20年。我可以想象我站立的地方,将出现更幽谧的寂静以及更幽深的阴影。
夜晚降临了,白日逝去了。晚上,依然是另一锅炖肉,还有米、肉块、蔬菜干、洋葱,一些油脂以及增加风味的香料。天气一直很稳定,维持在零下29度。我持续地听见圆形山顶上的一些风声。
第三天早晨,我早早起床,借着灯光做早餐;燕麦和面包,用煎锅煎一些肉。前面又将是漫长的一天,应该填饱肚子。今天我不慌不忙,慢慢地穿衣服,将东西收拾好,拿更多的木柴进来,堆在炉子旁。外面,在澄澈的霜色里,我将结冻的山猫挂在高高的肉架上(那儿没有任何干扰)。黎明慢慢地降临在山坡上,照亮了积雪的圆形山顶。
我收拾行头——还是那把小斧头以及一些陷阱。我必须携带一张貂皮,沿途还必须取下那三只貂。我的行李将和来时一样沉重。
火慢慢地熄灭,小屋又变冷了。我把剩下的水倒入一只浅锅里,将浅锅放在炉上。水会结冻,下次我到这儿时,立即就会有水。我收好锯子和那把大斧头,当我再来时,手边会有树皮及引火物。然后,我关上门,上闩,仔细地查看四周,查看小屋和庭院,以确定每样东西都在适当的位置上。我将在一星期或者十天后返回。
今天早上是零下24度,一些薄云层正在聚集,晚上可能会下雪。我拿起背篮,握住手杖,开始走上通往冰河溪的小径。
我从旗溪沿着河流回家。今天,我选择另一条小径,越过雷德蒙溪和旗溪之间长长的分水岭,这是此地区的另一部分。有时候,我感到步履维艰,这条路大半是在陡峭的山腰上,山腰在许多年前被一条牵引车辟出来的小径刮过、挖过,雪下有几道细泉和水。
我在一个高而空旷的山脊上迎上了风,山脊往东可看到玫瑰色和灰色的晨曦。攀爬使我觉得热,所以我停下来,拿掉皮外衣的衬里。风偶尔吹来,不冷,一些松散的雪斜落在敞开的小径上。
我在那儿布置几个陷阱,但是没有捕到貂。然而,在往下通往旗溪的柳树从里,有许多麋鹿的痕迹。一只红色的大狐狸不知怎么地,被捕貂的陷阱捕住,它只有脚趾被困住,而且是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当我靠近时,它注视着我,拉扯着锻炼,眼睛因警觉和恐惧而睁大。我想到以手杖将它打昏,如此我就可以松开陷阱,让它逃脱。但我还是杀了它,依我学来的方法扭断它的脖子,然后,我绑住它,将它和其他东西一起放在背篮里,并且带走陷阱。
当我正慢慢地走在接近旗溪的一段直而空旷的小径上,我看到一群狼的足迹,而且很快地就有其他足迹加入。我看出有两、三只狼,从北面浓密、成坡状的云杉树林出来,发现了我的步行小径,转而循着这条小径前进。
我猜想它们几天后会回来,于是就在那空旷的地方,隔着几码设下两个重重的圈套。我在小径上撑起活结,从附近的树林里砍了一些矮木,插入薄雪中,支持这些活结。我尽可能使这些圈套看起来自然些,之后,我隔着一段距离看它们,觉得应该没问题了,然而,不知怎么地,我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风可能将它们吹倒,或者狼也可能绕路而行。
我继续往旗溪下游走,这是一条介于云杉林喝桦树林之间的旧路。今年冬天,雪量十分稀少,几乎无法填满路上的车轮凹痕。一条转入森林里的岔路,将我带到一个多矮树的低地,那儿有我的一间古老、摇摇欲坠的小屋。我在小屋里停留,生炉火,泡了一些茶。穿软平底鞋走那条坚硬的小径使我的脚十分疼痛,就取下背篮,休息一晌,使我觉得十分舒服。小屋老旧而潮湿,不易加热,但总是聊胜于无。
之后,我搜索小屋附近矮树入侵的小径,我已在那儿设下了捕山猫的圈套。但是这个冬天,我在这儿毫无收获。今日,一个圈套不见了。某个东西带着它逃跑了。是什么东西?雪并没有告诉我。
近黄昏时,我沿着塔纳纳河,穿过河流和公路之间的陡峭山坡上的树林,走最后一英里路回家。太阳已落下了,河流上,冰上的光,是一种铁灰色的光。云正在西方凝聚成一种厚沉沉的黑暗。一些声音沿着河流,传入我耳朵里:水在某处从冰上流出来,一只狗在理查逊吠叫,一辆车子从路上经过,前往费尔班克斯,前往三角洲。又见到人烟了。
现在,我坐在这儿,漫长的一天已经结束了,背篮终于从我的肩膀上卸下来。我脱下厚重的衣服,把平底鞋挂起来晾干,分指手套和连指手套也放在炉上的架子上烘干。乔做着晚餐,和我谈话,我则因火的温暖而昏昏欲眠。我不在时发生了什么事情?昨日、今日和前日,一只麋鹿在山丘上、水和林中,没有人到这儿来。世界依然没有变,明日亦是如此。
我心里觉得很快活。没有因为过度思考,以及因为在神经、焦虑和恐惧的丛林里,彼此相互无尽地追逐,而导致的心智倦疲。有的是一种四肢伸展后的疲劳,善用时间带来的自在和满足感以及内在自我的更新。
明天,剥貂皮,割肉。还有什么?今晚是零下32度,风正吹着。
【星雪火】第七章——春天
什么都不做 当一个无名小卒
都会是一种好生活
像阳光下一块石头那样安静
伐木 劈柴 生火取暖
将雪和冰融成水
这一切
生活的追求 事物的追求
都是无穷无尽的
这个春日的午后,院子里的阳光暖洋洋的,这是第一个没有风的晴朗日子。我坐在锯木架上,没做什么,只是看着外面的塔纳纳河,看着地面,注视着、思考着。我的心智睡着了,又醒过来。我想到阳光照在我的背脊和肩膀上,令我感到多么舒服。再见了!那么多的黑暗,再见了!寒冷以及漫漫长夜。我看到太阳仅微微地照亮了南边的一座山,它没有热度的弱光在雪上掷出长长的蓝色的影子。然后,白天慢慢地变长、变亮。
太阳又回来了,毕竟,刚离去的冬天是个不错的冬天,十月第一次大雪后,就没下什么雪了,一个温暖的冬天。一月有几天,气温降到零下35和40度。之后,风刮着,一阵来自南方的咆哮强风,横扫过山丘,摇动着桦树,酷寒离去了。现在,在4月,水从每一个雪檐、每一个泥岸渗出来,滴下来,而院子里的水洼加深着。
苍蝇在我四周嗡嗡鸣叫,绿色的身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们被温暖所吸引,栖息在柴堆上,栖息在旁边的屋墙上。阴影移到它们身上时,它们就移开,再进入亮光里。今年春天,苍蝇早早就苏醒过来,被困在挡暴风雪的窗玻璃后,在那儿发怒地嗡嗡叫着,在那儿死去或者再沉睡。屋墙出现一点阳光、一些温暖,它们就苏醒过来。经过漫长的静寂之后,它们是很受欢迎的。
我看着一只大黑蚁(carpenter ant)在脚旁一块劈开的木柴周围爬动。柴是干燥的云杉,是我在溪流上溯处,从一截古老残株上取下来的。整个冬天,这只蚂蚁住在木柴里的蜂巢通道中。现在,它出来了,来到这个温暖、有阴影掠过的古怪的新地方,摸索着前进,黑色的骨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脚下是潮湿的雪和锯屑。整个冬天,木屑从我的锯子落到锯木架之下,和雪掺杂在一起。现在雪融化了锯屑变成浸湿的一堆东西,我用靴子踢开,看到接触地面的部分已经变黑了。锯屑堆正渐渐化成泥土。
我的狗被拴在低矮河岸上的狗屋那儿,一阵强烈刺鼻的阿摩尼亚气味从那里传来。地面太潮湿,它们躺在狗屋上面,眨着眼,在阳光下睡觉。它们也喜欢这种温暖和安静。
我周围到处可见长久被雪掩埋的冬日残骸:零散的木片、被啃过的骨头、麋鹿颚的一部分、一只蹄、一只消失的汤匙、零碎的垃圾、麋鹿毛、被扔掉和遗忘的马铃薯皮。残雪被尿液玷污了,地面泛出酸味。
今天早上,我在温室里工作。我松土、翻土,使土壤能够自由吸收阳光和空气。我照顾了一整个春天,立在浅盘和箱子里的植物:番茄、胡椒、黄瓜、甘蓝菜和绿花椰菜。今早,我将这些植物从屋子里拿出来,让它们在外面待一段时间,好变得强壮些。很快地,我就可以将它们重在菜园里了。
雪消失的地方,泥土已经变得温暖。有几天了,一小片一小片的干草露出来。我看到草根上长出一些绿芽,门口旁堆积起来的泥土也开始吐出杂草和野大黄的嫩芽。这些都是春天最先出现的东西,在长高、变苦之前,是很好吃的。
我的目光越过庭院,投向下面在阳光下闪烁发光的河流。水道上仍有冰,沙洲上也还有吹积雪,而远远南边山脉下的丘陵则还有许多雪,但是,和我庭院里及山坡上的雪一样,这些雪也正在融化。很快地,水就会从壕沟奔泻而下,流过排水沟和桥再往下流入河里。水呈烟草般的棕色,沾染着丹宁酸,喝起来味道强烈。
我知道房屋下的小溪仍有厚厚的病。上个冬天曾发生多次泛滥,泉水不知怎么地渗出冰冻的土壤,流到冰上,然后再结冰,要等很长一段时间,这些并才会融化,而阴凉地方的冰,则会一直冻结到六月。在侧边山丘的森林里,我上个冬天砍断的桦树残株变成了粉红色,而且非常潮湿,树汁涌出来,流入泥土里。晚上,这些树汁在残株上冻结成一种清澈的粉红色冰粒。
我听到河流的沙洲上有鹅,什么地方有裸露的泥土和没有结冻的水,它们就一小群地聚在那儿。昨天晚上,我听到它们飞过高处那一片黑暗,在睡梦中,它们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里。雪鹀经过了,飞向西方,就像再雪原上旋飞的一群黑色和白色的小鸽子。在通往德尔塔的公路旁,我看到铁爪鹀和玫瑰色的雀,正啄着种子和沙砾,车子接近时,就急忙飞离。它们将前往西方和北方,前往空旷的冻原和高耸、光秃的山顶。
今天早上我看到一只蝴蝶,这是我今年看到的第一只。我看到它栖息在潮湿、半冻结的路上,一动也不动地待在阴影里。我认识它那悲伤的外表,认识它那深棕色、深紫色的暗色翅膀,它苍白、像火焰一般的翅膀边缘微微振动着。
我将它拾起,放到阳光下,以我的呼吸温暖它,直到它松开翅膀飞走。
什么也不做,当个无名小卒,那会是一种好生活。像阳光下的一块石头那样干净。伐木、劈柴、生活取暖,将雪和冰融成水,这一切对生活的追求和食物的追求的都是无穷无尽的。狩猎,以雪橇和狗拖着肉体行数英里回家;学习雪上一只动物的行径,以便将毛皮从它背上撕下来。吃东西,洗澡,找时间睡觉;在寒冷中醒来,半亮的黎明,饥饿和思考。
我们的睡眠不够长。做一只熊就好多了,从11月打鼾到2月,待在黑暗和不确定的状态之中。那期间,世界似乎从此不再温暖,甚至大乌鸦亦被冻僵,从天空少下来,而山雀和红鶸也从白杨木的细树枝掉落,像一团团长了羽毛的冰。等太阳出来,水从屋檐滴下来时,再醒过来。洞口的阳光会说,是醒来的时候了!
这种清澈、距离和光亮,这个我们所期待的心灵的松弛和解放,几乎是令人无法承受的。现在,所有的动物,在寒冷黑暗中瑟缩,皮毛脱落、一点一点掉落到地上的动物,必然都感受到这些。又有半英亩的冰崩落到河流上了。我听到一种像打雷的声音,一种沉重的水花飞溅的声音。
再两个星期,我们的狐色带鹀就会再度来到屋下树丛中。它会栖息在同一株桦树的同一根树枝上,唱它去年所唱的那首歌。从我住在这儿开始,就有一只狐色带鹀在那株树上唱歌。好几代狐色带鹀在那儿的赤杨木丛里筑巢,并且学会唱那首歌,一种永生难忘的甜蜜。
昨天晚上,我看到山坡上有一只母麋鹿,半隐藏在泛红的桦树枝叶间。很快地,它就会生一只小鹿(或许不只一只),并且一整个下田都沿着河流吃草。在泥沼和岛上,它和它的小鹿可以免受熊的攻击。当高地上的雪融化时,公鹿会移到旗山较高的山坡上的森林里,一直到8月底才会下来。
一只苍蝇停在我手上,然后又飞走了。不多久,硕大、愤怒的大黄蜂就会去搜索飞燕草和火烧过的地上所长出来的杂草的花朵。而蚊子很快就会出来,首先是去年秋天那些度过了冬天的老蚊子,它们飞起来显得沉重而迟缓,但是仍然想要血。然后,在6月的第一个星期,细小而凶恶的新蚊,从每一个壕沟,每一个池塘,每一洼融水,蜂拥出来。有几个星期的时间,林子里的生活并非一直都是很愉快的。但是现在,空气温和而清澈,我们可以像这样坐着,沉浸在温暖和恬静里。如果一只独自漫游的蚊子向我们飞来了,我们可以安静地将它赶走。
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快5月了,白杨木上的新芽将膨胀、变黏。我必须在菜园里铲土和种植,在温室里加热和浇水。做完了这一切,我将开始早一艘新船,我已经画了一个粗略的蓝图。这艘船将有20英尺长,狭窄,平地,舷侧有许多伸出部分,船首阔而扁平。今年春天,我又没有钱了,但是我会设法找到材料:几块木板、一些钉子、一些油漆和焦油。船造好时,我就可以找一个新地方钓鱼,或许是在坦得福溪上游的溪口附近。去年秋天,我观看过那儿的漩涡,那漩涡十分深邃,而且流动缓慢。
我可以想出一千件事情,其中有一些我可能绝不会去做。我想盖一个根菜作物窑,或许不在今年,但是很快。夏日催促着我,鲑鱼7月会来,有大约三个星期的时间,我将忙着包鱼、清理鱼以及补鱼网。我也将区采浆果,捡木柴,劈木柴。夏日将尽时,又是到菜园摘菜、挖马铃薯的时候了。狩猎和短暂的白日又将来临。
一个影子掠过我心头,然后又消失。空气更凉了,河流那边吹来一些风,一个云影从头顶上经过。我必须将植物搬到室内。我从坐的地方站起来,像某个刚醒来的人那样伸伸懒腰,然后转身,朝着桦树林望过去。很快地,我将爬到山坡上,挖土找马铃薯。西北边曾刮来一阵风,一阵短暂、寒凉的风,风将带来冰雹和冰雨。但风和雨会过去,阳光会再度温暖,夏天将再停留一会儿,将再停留数个星期。
【星雪火】第八章——其他的日子
冬天黑暗地一步步迫近
山丘上有雪和风
这是一个荒年
现在这个地区
兔子寥寥无几
两年前
桦树丛和赤杨木丛里
到处是兔子……
11月初的一个傍晚,我正坐在理查逊小屋封闭起来的门廊上做圈套。我以几股绳索和一对钳子,做一个直径七到八英寸的滑动活结,这是捕山猫的圈套,如果幸运的话,也可以捕到草原狼。绳索坚韧,富有弹性,有时很难将结固定住。
今天,我花了一些时间劈木头。在庭院的锯木架旁,有一堆刚刚被锯下来的桦树木柴,大块的已经被劈开,可以堆积在小屋外墙上。木肉、锯屑和木头碎片,在夜晚的雪地上变成了一堆淡黄色的东西。
小屋是温暖的,在我身后的房间里,一个大而黑的木头炉灶里的火冒着烟,发出火花。炉上正煮着东西,大水壶在静寂中哼哼作响。窗外,在西南方,一道朦胧的光正慢慢从山顶上褪逝。山脚的河流水道已经结冻了,但是我看到下游的雪中,有一道黑色的条文,那是没有冰冻的水。
几千年来,这块土地的变化非常缓慢。河流从山谷的一边变换到另一边,河流更深地切入沉积土和岩石里。岛形成了,长出草和柳树,然后又被水冲走,变成埋在沙里的几堆漂积物。这些山坡上的云杉曾被火吞噬,然后桦树和白杨取而代之。现在,在这些树之间的空地上,云杉又慢慢长出来了。桦树会死去,枯枯地立着,然后倒下。而倒下,腐烂中的树干,又会长出愈来愈厚的苔藓。
从这个山坡所能见到的景物当中,唯一最近的东西,就是屋子下那条狭窄的道路和我那一簇小屋和棚子。其他的都已经在那儿几千年了。那时天气比较冷,或者比较暖。棕色的煤层正在南边的沼泽里形成。几乎和现在一模一样的动物和鸟,在多风的草地上漫游,朝南方前进,然后,在一个遥远的春日里,又飞回北方。一大群动物吃着柳树和地衣,在雪地上留下足迹。而其他体型较大,侧身有毛,长着沉重獠牙的动物,则已经不在这里了,它们被雪地上的影子猎捕、追逐。这些影子经过这儿,啃噬着,屠杀着。
年岁和日子携手奔跑。现在时节较晚,天气较冷了。过了12月中旬,白日最短。太阳已经落到黛伯拉山(Mount Deborah)后面,此山在西北面,寒冷、呈金字塔形。我为一只正在训练的小狗套上套具。我割下几片鞣过的麋鹿皮,这些是来自动物的背部,皮最厚的部位。借着这扇窗的光线,我用锥子和粗厚的亚麻线,缝住衣领的接缝,同时也为腹带和衣领扣子打孔。
炉旁的盆子里正泡着一大块取自麋鹿后半身的皮。毛已经被除掉了,我将皮剥得十分干净。皮被泡在肥皂溶液和雪水中,我每天搅拌它一、两次,再将它拧干。一、两个星期后,我就可以将它洗净,拉开,直至它变软、变干。之后,再将它挂在熏房里,用干赤杨木熏,直至它变成一种或淡或深的棕色。我将从这块皮上割下一块做新平底鞋的鞋底。
我记得一些事物:名字、过去的朋友、一个远离的妻子。上星期,我在杂志里读到一篇有关纽约当代画家的文章,文章里有熟人的照片。我给其中一人写了封信,告诉他我在北地的生活。我不会收到回信,而那一切似乎是非常遥远、许久以前的事物。
在那本杂志里(是别人寄给我,或我向路旁旅店借来的另一本杂志),我读到一些关于这个国家和这个世界的政治、消息。又是一些名字:杜鲁门、麦克阿瑟、艾森豪以及一个叫做韩国的地方。但是这些名字亦是如此遥远而不真实。我的生活是在这儿,在这个我塑造出来的地方,在我所建造的东西当众,在理查逊和坦得福溪,以及旗溪和山脚下的塔纳纳河所构成的世界中,我不要其他的世界。
冬天的黑暗一步步迫近。山丘上有雪和风。这是一个荒年,现在这个地区,兔子寥寥无几。两年前,柳树丛和赤杨木丛里,到处是兔子。春天下雪时,自积雪伸出的树干上,被噬咬过的树皮露出苍白的颜色。山猫处处追随在兔子后面。在几星期之内捕上一打左右的大猫,并不需要什么技巧。现在,森林中的雪地上没有多少动物的迹象,只有灰尘和树叶,偶尔也有一只狐狸或松鼠的足迹。我可以在雷德蒙溪后的山坡上捕到几只貂,在旗溪沙洲上捕到一只山猫,或者在这儿的河流边捕到一只狐狸。
我在坦得福溪的溪口,往上游走6英里的地方,有一间小屋。今年秋天,我造了一辆狗拉的新雪车,等不及想使用它。我的棚子里堆积着干鱼,地窖里堆积着马铃薯和甘蓝菜,庭院里堆积着木柴。一只最近才被射杀的不太肥的麋鹿,挂在屋后一个高高的架子上,结冻了,像一块石头。渐渐地,我学会了北方的生存之道。在那将来临的黑暗和寒冷中,我们将不会饿肚子。
光线不好,所以我放下工作,倾听着。一辆车子慢慢地经过,然后越过山丘,在一年将尽时,路上向来没有很多车子。一季接着一季,一年跟着一年。,明年春天,太阳会在山丘上升起,寒冷会再回来,而雪也会或多或少地下着。如果我在这儿住得够久,或许可以看到一批来自亚洲的新移民。在我眼下的,就是通往大陆的走廊,一条除了冰封季节之外,仍然开敞的通道。
在33岁那年,我是孤独的,这对我自己和少数我所认识的人而言,是很奇怪的。在这个无限的寂静和孤独当中,我的童年似乎像乳齿象和三趾树獭的年代那样遥远,但是却鲜活地存在我心里以及我选择的这个生活里。我在这儿,不在其他任何地方。
现在,小屋里漆黑一片,炉子里的火快熄灭了。我已做好了一些圈套,我将完成的挂在通往门廊的门口旁的一个钉子上,然后收好工具以及没有用的铁丝。喂狗和吃晚餐的时间到了。明天我必须早起,在天亮之前走到小径上。
【星雪火】第九章——狼嗥的夜晚
这个地区
有狼
但是这些狼
也像影子一样
薄薄秋雪上
偶尔出现的足迹
一个遥远的声音
月光下的一个幻影
这个地区有狼,但是这些狼也像影子一样:薄薄秋雪上偶尔出现的足迹、一个遥远的声音、月光下的一个幻影。最近这几年,狼为数不多,而驯鹿早就离开这地区的那一块土地了。以前,狼处处皆是,有人告诉我,在以前,农场以西两英里的峡谷溪(Canyon Creek)被叫做“狼谷”(Wolf Caygon),因为在那儿可见到许多狼。老邻居梅尔文像我发誓说,一天晚上,一大群狼在深雪中往旗溪下游前进,由于狼数众多,以致它们走出来的小径,坚固得可以让狗队和雪橇通行。
那年10月中旬,我在小屋溪杀了一只大麋鹿,我将鹿分为四等份,贮藏在几根木柱上,以一堆云杉柴枝遮盖起来。天气酷寒,肉无腐败之虞。几天后,我和妻子以及我们的一只狗,带着滑车装置从家回到这儿,打算将那四份鹿肉挂起来。在这期间,地上积了一英寸雪,在雪上走动的,都会留下可见的痕迹。
在距离贮藏处不到3英里的地方,我发现我们的小径上,有大而新的狼足印。之后又有一只狼的足迹加入,然后又是另一只。三只狼走在我们前面,朝小屋溪前进。当我们看到这些足迹继续出现在小径上时,我们加快了脚步,我开始担心狼会发现我们的贮藏处。我想像我们冬天的肉暴露在这些狼面前,会被弄脏,被吃去一半。我将狗交给妻子,自己一人带着背包和来福枪,尽我所能地加快步伐,几乎是在冻结的苔藓上奔跑前进。
到达位于俯瞰溪流的山丘小屋时,我停下来,仔细查看我杀死麋鹿所在的多矮树沙洲,没有狼的痕迹。我继续走入溪流深处,来到鹿肉的贮藏所。狼必是已经发现了这个地方,周围的新雪上,到处是它们的足印。其中一只爬到柴枝堆上,扯下了几根树枝。但不知是因为我们随后到来,吓跑了它们,或是因为它们认为这个贮藏所不自然而危险,所以没有捧那些肉。三只狼都离开了贮藏所,沿着溪流上游,朝夏姆拉克分水岭前进。
那天下午和隔天早晨,我们拖着那四份沉重的鹿肉,来到小屋后面的山丘,将鹿肉高高地挂在两株云杉之间的架子上。那个冬天,无论是狼或山猫都没有去打扰那些肉。
有一次,在一个寒冷而阴霾的9月下午,我们到河流那儿检查捕鲑网。我们似乎听到一声短暂的嗥叫,然后就看到一只棕色的狼,在干燥的沙洲上,往上游慢跑前进。
我不曾见过一群饿呼呼的狼大声狂嗥,追逐返家的狗队和雪橇;不曾见过一只眼神明亮的饿狼,在营火外,等着被不时掷向黑暗中的燃烧木棒困住;黑暗中也没有叫嗥声、呜咽声和被烧焦的毛皮的味道——我许多年前读过的一个故事这样写着。
但是,一个冬天的夜晚,我被一个声音吵醒了——屋墙上的一块木板在严寒中裂开。我起床,走到门口,从窗子往外注视庭院外被开辟过的山坡。深厚的雪和明亮的月光躺卧在坡上。在那儿,我看到四个幽暗的影子,慢慢往上朝森林移动。我的双眼望远镜挂在门边一个钉子上,很快地,我取下望远镜,凑上眼睛。在明亮的月光下,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些狼——有三只,两只分别是灰色和白色,带头的那只则几乎是黑色。
它们并没有在空旷的地方待很久,森林就在不远处,很快地,它们就没入阴影里了。但是其中一只突然停下来一会儿,往下看着小舞,它被狗链的嘎嘎声吸引住,我们的一只狗正从狗屋里跑出来观看。虽然那只狼半站在桦树的阴影中,但是我却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张专注的狼脸,它的眼睛以及小耳朵,它灰色的毛浓密地立在斑驳的月光下。然后,它也离去了。我打开门,在敞开的寒冷门廊上站了一会儿。但是,在那月光照亮着的静寂中,我已听不到丝毫声音了。
次日早晨天亮时,我爬上山丘,在雪地上发现它们的足迹。它们从河流那边出来,过了离我们小屋不远的公路,往上穿过树林,走向旗溪。雪松散而干燥,狼在雪中费力前进,每一步都在身后留下一个浅浅的凹槽。只有在路旁的硬雪上,我才发现一对坚固、清楚的足印。现在,我确知它们是狼,而不是睡梦里的幻影。
曾有一个明亮的春日下午,我们的一只狗突然发出低沉的吠声,并将它的口鼻对准河流的方向。下面,在一片闪亮、被风吹袭的广袤白雪中,我们看到五只狼往下游前进。起先,我以为那是一个草原狼家庭,但是当我以望远镜查看时,我发觉它们太大、太粗壮了。听到狗吠,其中三只停下来,往上朝我们的屋子望过来。那几乎是来福枪射击的一个长距离,四百码或者更远,而且必须往下陡陡地射入刺眼的阳光里。但这只是一个短暂的诱惑。我继续前进,快速跑过坚硬的削面,瞬间就在峭壁附近消失了踪影。我们的四只狼吠叫着,嗥号着,但是河那边没有任何回应。
几年之后,在接近春天时的一个夜晚,我们似乎得到了回应。我们被一个声音吵醒,那声音像远方的歌声,微微穿过小屋的墙。我们从床上起来,由于那是一个温和、无云的夜晚,所以我们来到门外,站在雪地中聆听。
在塔纳纳河遥远的对岸,即我们南面1英里或更远的地方,一群狼正在歌唱。我说那是歌唱,不是嗥叫,因为那声音听起来正像那样。我们可以听出三个,或四个声音震颤着,音调愈来愈高,一个声音接着另一个,直至在混淆的合唱中戛然中止。那些歌声往下沉,变成冰冻河流上的遥远回音,然后它们又开始唱起。河流那儿吹来一阵轻微、方向不定的风;当风挟带着那些声音吹向我们,又往南方飘去时,声音也随着增强。然后消褪。这风中的歌声可能会碰见1000年的冰和被风吹积成堆的雪,像起源早已不存在的星光那样旅行着。
那歌声很短暂,只持续了几分钟。我们因为夜间空气冰冷,又回到屋里。在微风吹拂的暗夜中,将冰封的河流据为己有。我们只听见一辆柴油车在通往费尔班克斯的路上,传来遥远的震动声。
【星雪火】第十章——失踪
不时会有人在远北之地失踪
而且从此音信全无……
失踪 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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