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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鬼莱斯特】

_3 安妮·赖斯(美)
  『不要,不要!』
  我的身躯恢复重量,肉体还原为我,却伴随着苦楚、伤痛於窒息难过的叫声。我又被举抬被抛掷,身子垂挂在怪物肩上,他的手抓住我的膝盖。
  我渴望说上帝保佑我,我渴望竭尽所能来求上帝保佑,却无法说出来。小巷道又在下面,远在几百尺的脚底下,整个巴黎以一种惊人的角度倾斜摇摆。雪在飘,风在刮!
  第二部:梅格能传奇2
  我清醒了,觉得口乾舌燥。
  我渴望能有一堆清冽的白酒可喝--冷冽一如从秋天的地窖里刚取出者;我渴望有新鲜而甘甜的东西可吃,一个甜熟的苹果倒不错。
  我突然觉察自己已失去理性,为什麽呢?我并不明白。
  睁开眼睛,我晓得此刻刚步入黄昏。光线有些像清晨,但时间经过许久了,应该是黄昏没错。
  透过一扇宽阔,围着栏杆的石头窗子,我看得见远处山丛於树林全掩盖着白雪;无数细小的屋顶和尖塔隐约在望,告诉我离城已远。自从那天搭乘驿车以来,我已没见过这种景色,闭上眼,幻象历历犹在眼前,恍若我从来没睁开眼睛似的。
  这可不是幻象,这是真实的。虽然有窗户,室内却很暖和,室内应该有火,我闻都闻得出来,火却已经熄了。
  我想恢复理性,却没办法仰制对冷冽白酒於苹果的渴望。我似乎看到苹果,觉得自己滑落在苹果树枝底下,我还闻到身边新割的青草味道。
  阳光闪耀在青翠大地上,闪耀在尼古拉斯棕色发丝,更闪耀在小提琴深色的亮漆上。曼妙的乐声飞翔至柔软飘浮的云端。在那里,我看见父亲古堡上的高耸城垛。
  城垛。
  我又睁开了眼睛。
  我知道自己躺在离开巴黎好几哩外,一座塔楼里的小房间。
  在我面前,一张粗糙小木桌上,正摆着一瓶冷冽白酒,一如我梦里所见。
  好长一段时间,我定定地望着酒;酒瓶上满布结霜了的小水滴。我能够拿到酒而喝了他吗?难以置信!
  我从未尝过如此口渴的痛苦滋味,不仅口渴,全身都在渴,偏偏四肢软弱无力,浑身又感到寒冷。
  当我移动时,房间似也跟着转动。天空在窗外闪着微光。
  我终於拿到酒瓶,拉开软木塞,一阵美妙、辛辣的酒香扑鼻。我拿起酒就往嘴里灌,一口气没停,未加思索也不在乎;我人在哪里?为什麽会有酒?喝了酒又会发生什麽事?
  我的头向前摇摆,酒瓶几乎已空,遥远的巴黎城,在黑色天空里已消失不见,只留下小小的灯海忽明忽灭。
  我把手放在头上。
  我睡的床只是石头上铺着草罢了,我可能被关在牢房里。
  可是酒从哪里来?对监牢而言,这个酒未免太好了,谁会供应美酒给囚犯?除非是对死刑囚有此有待吧!
  又有另外味道飘送过来。浓郁强烈而芳香可口,引得我垂涎呻吟不已。
  我四周张望,或者应该说我尽力张望,因为身子太软弱而动不了。不过香味的来源近在眼前,仔细一瞧,果然有一大碗牛肉汤在那里。汤浓又有肉,碗上热气腾腾,汤还挺热呢!
  不管叁七二十一,双手端了碗就往嘴里送,我贪婪地喝汤如刚喝酒一样。
  我狼吞虎咽,好像这辈子从没尝过如此美食。碗光见底,我躺回草堆;吃太饱了,胃感到微微不适。
  黑暗里似有东西走动靠近我,我依稀听到玻璃叮当声,却不能确定。
  『还要酒吗?』有声音对我说,我认得这个声音。
  慢慢的,我记起每件事。攀墙而上,上方屋顶,那张微笑的白脸。
  那瞬间,我思潮起伏。不,不可能的,那一定只是一场恶梦。摇摇头,不是恶梦,这一切全是真实。我突然又记起那种魂销魄荡的感觉,还有锣的响声;我的头开始晕眩,我清醒的意识又要失去了吗?
  意识不可以失去,不准昏眩;心里想着,然而恐惧却再度侵袭,我不甘稍动一下。
  『还要酒吗?』声音又起。
  一转头,我看见一瓶新的酒,瓶口紧塞,但就放在那里,瓶身对着窗子发出诱人的光辉。
  我又口渴了,因为刚刚喝了咸的肉汤,这回尤其口渴难当。擦擦嘴,抓起酒瓶,我又大喝特喝起来。
  我倚石墙而坐,用力猛张眼睛,企盼在黝暗里能看得清楚些,可是又害怕看不到不想看见的景象。
  我酒意恐怕太浓了。
  我看见窗子,窗外的城;我看到小桌子,当视线慢慢转向室内幽暗的角落,我看到他就在那里。
  他没穿黑色加着兜冒的披风,他的姿势也迥异一般男人。
  他好像只斜斜歪着身子,一只腿膝盖微弯,靠着窗子的厚实石头框,另一只细长的腿,懒散地伸在另一边。手臂恍如垂挂在身体两旁。
  他给人的印象好像慵懒无力,脸上的表情却生气勃勃;眼睛大而漆黑,白皙的眼角,爬满深深的皱纹;鼻子长而窄,嘴巴呈现独特的小丑笑容,尖尖的獠牙碰到无血色的;一头黑色闪着银光的头发,覆在白皙的额上,也披散到肩膀於胳膊上。
  我猜他在笑。
  我惊恐得甚至叫不出声音来。
  酒瓶从手里掉了下去,滚到地板上;我想移动身子,想让自己恢复理性,不再酒意恍惚而反应迟钝;这时,他瘦长的四肢立刻活跳起来。
  他迎前而来。
  我没叫,只发出惊恐愤怒的低低咆哮声,翻身下床,撞上小桌子,尽快跑离他。
  他用冰冷强有力的白手指,一把就拽住了我。
  『放开我,你该死,该死,该死!』我结结巴巴着,理性高耸我应该哀求;我改口说:『我只想离开,请求你,让我出去吧,你总得放开我呀!』
  他瘦削的脸阴森森逼近,他的嘴咧得好大好大,不断发出疯狂的笑声,笑声似是无休无止。我挣扎着,徒劳地推着他,一边哀求一边结巴说着抱歉的废话。猛然间我忍不住大叫:『上帝保佑我!』他巨大的怪手蒙住我的嘴巴。
  『在我面前别说这个话,狼煞星,否则我会把你丢进狼穴里去喂狼。』他微微冷笑着:『嗯哼。回我话呀,哼--?』
  我点头,他松了手。
  他的声音具有令人镇静的作用,他好像能够理性沟通,他甚至好像饱经世故富有教养。
  他伸手轻拍我的头,我不自禁往後退缩。
  『头发闪耀阳光,』他轻轻低语:『双瞳永远映照蔚蓝天空。』他细细审视着我,脸上若有所思。他的呼吸和身体并没有怪味,那种腐败怪味乃来自他的衣服。
  尽管他并没有拉着我,我不敢乱动,眼睛却紧瞪着他的衣服。
  褴褛的丝衬衫有宽松的袖子,和打褶的领子;脏旧的绑腿袜子,套穿着破烂的宽松及膝马裤。
  总之,他的穿着乃几世纪前的款式,在我们家的壁毯上,在母亲房里悬挂着的卡罗基和拉杜尔的油画上,就有相同的服饰。
  『你是完美的。我的雷利欧,我的狼煞星!』他说道,嘴巴大张,我又看到他嘴里仅馀的白色獠牙。
  我发抖着,身子瘫软在地板。
  但是,他若无其事以单臂举起我,又轻轻把我放在床上。
  我的心底努力祷告着,上帝保佑我,圣母玛丽亚保佑我,一边默祷一边偷偷瞅他。
  我看见什麽呢?那天晚上之前我又看见什麽?古老世纪的一个面具。这个露齿而笑的面具,精雕细刻着时光的痕迹;却冷酷无情,坚硬一如他的似钢双手。他不仅是活蹦乱跳的东西,他是一个妖怪,一个吸血鬼,一个墓木已拱,却潜逃出来吸血的精明妖魅。
  他似柔弱的四肢,为什麽如此让我惊恐?他看上去绝对像人,行动之迅速飘忽却绝不像人。不管他是走是爬,是弯腰还是跪着,样子总令我嫌恶。但是他也令我着迷,这点我非得承认不可。我被他魅惑,我知道,这种魅惑的感觉,简直太危险了。
  他深沈的笑着。膝盖大张,身子有如一个大弧形,包围住我,他冰冷的手指,摸着我的脸颊。
  『哎呀--可爱的小东西。我的长相不忍卒睹吧?』他的声音极低而又轻轻喘息着。『化身成吸血鬼时我年纪已太老。你却是完美的,我的雷利欧,我的年轻碧眼儿,没有舞台灯光的照明,你看上去更加漂亮呀!』
  白皙的长手抚弄我的头发,一缕缕撩起後又轻轻放下,赞叹不已。
  『别哭,狼煞星。』他说:『你是千中之选,当今晚终了,你在瑞诺剧场的小小胜利,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
  他又狂放地低笑了。
  至少在此刻,我内心深信不疑,他乃来自魔鬼,而上帝於魔鬼确实是存在的;不久前我体会到的孤立之外,的确存在着另一个黑暗恐怖的王国,我却莫名其妙被吞噬进去。
  我突然清楚地意识到,我是遭受天遣了;然而这岂非十分荒谬?世界上如我无神论的人成千上万,为什麽我该下地狱呢?一种残酷的可能性更在心里具体显现,那就是这个世界根本了无意义,人生也了无意义,这又是另一种惶恐……
  『奉上帝之名,滚开吧!』我大叫,我不得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了,我非相信不可,这绝对是唯一的救赎,我在胸前画起十字来。
  他瞪我好一刻,眼神愤怒不已,却迅即恢复从容。
  他注视我以手画十字,他聆听我一次又一次向上帝祈祷。
  他微笑着,他的脸又变成舞台观众席的那张面具。
  我小孩般痉攀嚎哭着:『魔鬼统治天堂,天堂变成地狱--』我说:『哦!上帝,请勿离弃我……』我向每一个曾经信仰而敬爱的圣者求救。
  他在我的脸上重重挥拳,我摔向一边几乎跌出床外。房间似绕转不停,酒的酸味溢满一嘴。
  『反击呀!狼煞星!』他说:『别未反击就乖乖下地狱!挖苦上帝没用呀!』
  『我不挖苦!』我驳斥。
  再一次,他把我拉近身边。
  我以前所未有的勇气拼命迎击抵抗,跟狼缠斗时也没这麽奋不顾身。我打他,踢他,抓他的头发;他是那麽强悍有力,我能斗什麽呢?只不过是对教堂的怪兽饰像挥拳吧!
  他一迳微笑着。
  然後,恍若时光顿然停止,他的脸上尽无表情;双颊深陷,双眼圆睁,嘴巴大张,下缩扭,於是我看到尖长的獠牙!
  『该死的你,该死的你,该死的你!』我咆哮怒吼!但是他的身子越逼越近,獠牙戳入我的肌肤。
  这回绝不行,我怒气冲天,这回绝不行;我绝不喂他血,我决定背水一战誓死抵抗。
  但是同样的事再度发生了。
  甜蜜和温柔覆盖着我,世界远离而去;甚至他於他的丑陋,也俨然并不存在,好像玻璃窗外的虫,再怎麽张牙舞爪也碰不到我们,骚扰不到我们。只是那锣声又起,那不可抗拒的愉悦随之而来;我完全迷失了,我无体无形,愉悦也无体无形;出来狂喜之外,我已毫无知觉,我渐渐滑入一张光灿如梦的大网里。
  我看到陵墓,一个令人不快的地方;一个白色的吸血鬼在浅浅的墓茔上醒来,这个吸血鬼被铁链琐住,绑架我的妖怪就伏身在他旁边,我知道妖怪名叫梅格能。在梦里他仍是凡人,一个伟大,强有力的炼金术士。在薄暮之前最後一刻,他挖掘并捉住了这个昏睡的吸血鬼。
  天色已暗,梅格能从无助的不死幽灵囚犯身啜饮被诅咒却具有魔力的血,这种血能让梅格能拥有不死之躯。不死幽灵的窃盗,这简直太乖谬,太旁门左道了;好像黑暗中的普罗米修斯去偷取光明之火一般;黑暗里传来笑声,笑声在陵墓回响,似乎回响了好几世纪;紧接着,那种销魂蚀骨的滋味,绝对深不可测於不可抗拒的愉悦,画下了休止符。
  我哭泣着,躺在草铺上喃喃自语:
  『请求你,不要停止--』
  梅格能已松开我,我又自己呼吸了,梦境融化了。夜晚的星空,好像一张缀饰珠宝的深紫色面纱,上升滑行;我的身子却往下堕落、堕落。『了不起,我还以为天空是真实的……』
  寒冷的冬天冷风在屋里轻微流窜,我感到自己的脸上有泪,全身因口渴而发热。
  站在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梅格能细细端详我。双手在他瘦细的腿边摆荡!
  我试图移动,我口乾舌燥,不,整个四肢身躯都又乾又渴,我渴望……
  『你要死了,狼煞星!』他说道:『你眼眸里的光辉已失,如同夏日已尽一般。』
  『不,请你……』乾渴太难忍了,我的嘴张开,喘息不已,我的背疼痛。终於,最後的惊恐--死神他自己来临了。
  『祈求呀,孩子!』他开口了。他的脸不再是露牙的面具,却一改为悲怜之神色,他看上去几乎像是凡人,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祈求了你当获蒙许。』他说道。
  我恍如看见孩童时期的山泉,奔腾流下。『请帮助我吧!』
  『我将给你所有的水中之水。』他在我耳边轻语。他看起来一点也不白皙,他只是个老头,坐在我的身边,他的面孔极富人性,甚至还露出感伤的表情。
  当我注视他的微笑,注视他古怪扬起的灰白眉毛,我知道自己错了。他不是人类,他还是那个古老的妖怪,只不过,他饱饮了一顿我的鲜血。
  『我当赐你酒中之酒。』他喘息着:『这是我的身体,这是我的血。』然後他的手臂环绕住我,把我拉向他,我感到一阵温暖的浪潮自他身上涌出,他的体内似乎不是流着我的血,而是流着对我的爱。
  『祈求呀!狼煞星,然後你就能永生不灭。』他说道。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毫无精神,他的凝视里,也隐约流露出落寞於凄凉。
  我把头转向另一边,尽管躯体已然滞重湿透非我能控制。但我绝不祈求,我宁死也不求;我所惧的庞大失落感,所惧的死亡空无感横梗在前;然而我仍然说『不』在纯然的惊骇下,我说『不』;面对混浊迷失恐怖,我仍不肯俯首屈膝,我仍拒绝投降。
  『生命当永垂不朽!』他轻语诱惑。
  我只把头垂向他的肩膀。
  『多麽倔强的狼煞星!』他以碰我,温暖而无味道的气息在我的颈上吸吐。
  『不是倔强--』我低语,我的声音是这麽微弱,不知道他听得见听不见。『是勇敢而不是倔强!』只是,口舌之争有何意义呢?妄自尊大有何意义呢?如今什麽事是有意义呢?倔强也罢,勇敢也罢,多麽琐屑无谓之争?多麽残酷……
  他抬高我的脸,以右手托住,同时举起左手,以尖锐指甲猛力刺破他的喉咙。
  我的身体因惊恐憎恶不禁下弯,但他把我的脸压向他的伤口说:『喝!』我听到自己的尖叫在耳边回响,他伤口流出的血滴在我焦乾龟裂的嘴上。
  乾裂的啧啧作响,我伸舌舔血,一阵鞭打似的刺激快感攫获了我。张开嘴锁住伤口,我用力寻找得以止渴的甘泉,我享到从未有过的止渴满足感。
  血,血,血。不单是口的乾渴消融解除,我曾经有过的一切热望、欲念、苦恼和饥饿,也随着吮血化为乌有。
  我的嘴张得更大,更用力地挤压他。我觉得血涌流进我整个喉咙里,觉得他的头靠紧我,他的胳膊抱紧我。
  我紧贴住他,以致可以感触到他的肌肉,他的骨头,他手掌的每根线条,我摸清了他的身体底细。渐渐的,一种麻痹感觉在四肢爬行,紧接而来的确实蚀骨销魂的刺激;刺激穿透了麻痹之後,渗透力更加增强,终而变成满溢的、强烈的力量,使心荡神驰的感觉,俨然看得到摸得到。我啜饮又啜饮,甜蜜甘醇的血源源注入,令我飘飘欲仙。
  言语有时而穷,感觉无穷无尽;不,这不止是实质而非止感受;好像光穿透了我,红色的光芒,灿烂得令我目为之夺,心为之眩;所有过去生命中的强烈欲望,刹那间消失於无形。
  他的身躯,我紧抓不放的鹰架,越来越不住了,他的呼吸已变成微弱喘息,然而,他依旧没制止我,松开我。
  我爱你,梅格能,我想说;我非尘世的主人,纵然你是鬼魅妖怪,我仍然爱你,爱你;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想要而从来得不到的,你却将他给了我。我想我快死了,如果我一直喝下去;我一直喝下去,但我并没有死。
  突然间,我感到他温柔爱抚的双手轻摸我的肩膀;以他难以估计的巨大力量,把我往後推。
  我惆怅大叫,感到失魂落魄;他推开我的身子,手臂却仍揽住我。
  他把我带到窗前。我双手伸出窗外;血在血管里猛烈跃动,使我全身哆嗦,额头顶住铁栏杆,我站稳往外张望。
  远处是一片黝黑山丘,在温柔的星光闪耀下,树影依稀可见。
  再极目远眺,城里绵延浩瀚的小灯,闪烁明灭,沈入轻柔紫色的薄雾里。四周的融雪,发出幽冷的光;屋顶,高塔,围墙上,恍如布满深紫,浅紫,粉红的结晶薄片,看上去暖暖生辉。
  这是杂乱蔓延的一座大城市。
  眯起眼时,我清楚看见百万的窗户射出灯光;不仅如此,远远不知何处,我甚至看见人在走动,小小的人影站在小小的街道,他们的头於手陷入阴影;一个孤伶伶的人,像个小小黑点,攀登在风里飘摇的小钟楼。不错,上百万的幽灵镶嵌出一幅夜晚的图饰;此外空气中还传来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人间声音,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唱歌;我听到歌曲片段,更听到锺响的震动弱音。
  我情不自禁呻吟起来,风轻拂我的头发,我听到自己的呻吟,那是我的声音吗?怎麽自己从未听过?
  收回视线,城慢慢不见,百万人群也消失在庞大的紫丁香色阴影下,於黯淡的灯光里。
  『哦,瞧你做了什麽?你究竟带给我什麽?』我低语着。
  好像我的话语一直喋喋不休,叨叨唠唠杂在一起,变成巨大的吼叫於支离破碎的嗓音,即强调了我的惊恐,却也充分显现了我的狂喜。
  假如上帝是存在的,现在也无关宏旨了;他只是某个枯燥乏味的国王,神秘早被劫掠,光明早已熄灭。我存在的这里是生命脉搏震荡的中心,所有的错综复杂纠缠一起,所有的玄妙?秘魅惑无比……在我的背後,怪物的脚在石头上刮擦着。
  当我转身,我看到失血太多苍白的他,只剩下一具空壳子。眼里沾满似血的泪,他伸手向我,好像痛苦已难以支了。
  我将他拥在怀里,内心涌起从未有过的浓挚爱意。
  『哎,你不明白吗?』在鬼魅的音调之後,随之而来的乃长而无几断句的低语:『你是我所精挑细选的继承者,我赠於你幽冥禀赋,此後,你将具备比十个凡人更多的勇气於更佳的资质。你将是一位多麽卓越的幽冥之子呀!』
  我吻着他的眼皮,将他柔软的乌发拢在手里。对我,他已不复是鬼魅,只是奇特於白皙而已。他深沈的教诲,有如飕飕的风声,於灯光闪烁的城市,在好几哩外,对我殷殷呼唤~他深陷的脸颊,长长的喉咙,细瘦的双腿,这些都是他自然的一部分而已。
  『不,我的小雏儿--』他叹惜说:『把你的亲吻保留给世界吧,我的时日已不多,现在,听我的吩咐,跟我来吧!』
  第二部:梅格能传奇3
  他拉着我走下一道弯折的楼梯。周遭的一切令我凝神专注。粗割的石头似乎在前面莹莹发光,连黑暗里四周乱跑的老鼠,也自有一种奇特的美妙!
  他打开一扇嵌饰铁钉的木头厚门,把重重的钥匙交给我,让我走进一个大而粗的房间。
  『如我所说,如今你已成为我的继承者,你可以拥有这幢房子及我所有的宝藏。不过你得先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他说。
  栏栅的窗子使得云破月出的夜色,幻化成一片幽缈无限的景象;我看见远处闪烁柔光的城市,伸开双臂似乎在呼唤着我。
  『等一下你尽可以开怀畅饮。』他说着,让我转身,面对站在地板中间一堆木头前的他。
  『仔细想清楚--』他说道:『因为我就快离开你了。』他随便地对着木头做了手势。『有许多事你必须要知道。你如今已是不死幽灵,奇妙的天性很快会引导你找到第一个受害凡人;要迅速而没有悲怜之心,一旦受害人心跳即停之前,不管他的血是多麽鲜美,也要马上停止血的飨宴!』
  『岁移时转,你将日益强壮,将能真正体会到神妙於伟大。目下,你只能暂时等候,不能急,否则骄傲会使你付出巨大代价。』
  『你为什麽要离开我?』我焦急地问道,我仅仅黏附着他。受害人,慈悲心,血的飨宴……这些字眼撞击着我,仿佛我的躯体遭受鞭打一般。
  他轻易地拉开我,使得我的手因他的举动而受伤。我紧盯着手瞧,惊讶於那种痛的感受,那可不像是凡人一般的痛呢!
  他停下来,指着对面墙壁一块石头。那是一块很大的石头,被移来安置在墙壁之前。
  『搬那块石头,把它拉离墙壁。』
  『不行呀,它的重量--』我说道。
  『把它拉开!』他以瘦嶙嶙的长手指指着我,又做了个怪脸,我只好勉力一试。
  出乎我意料的,我竟轻易推动了石头,石头後面有一个洞口,正好大到一个人可以匍匐爬进去。
  他咯咯笑着并点点头。
  『我儿,这里就是通往我宝库的弄道洞口。』他说道:『这里的宝藏以及我在世界上的财产,你全可以任意花用。现在,我需要完成自己的誓言。』
  又一次令我大为惊讶,他从木头堆里抓出两根细木棒用力摩擦,不久,木棒引燃起小小的火花。
  木棒丢向木头堆,火立刻焚烧起来,火光照耀屋顶及屋内四壁。
  我屏息且身子往後退,金黄的火花令我即眩惑也害怕。我感到屋内热度升高,心里却无往常的紧张;我不认为自己会被火烧到,相反的,火的温暖让我首次察觉自己有多麽寒冷,我身上有如冰冻一般,如今火把冷融化掉,以至於我舒服得差一点呻吟起来。
  他又笑了,那种空荡的笑,令我屏息不安;他在火光前跳舞,瘦细的腿使得他的舞有如骷髅之舞。他的双臂抱头,躯干於膝弯曲,在火光前一圈又一圈环舞着。
  『我的上帝!』我低语着,只觉头昏眼花,惴惴不安。如果是一个小时前,看到他这麽舞跳一定会吓坏我了;如今在闪烁的火光下,他曼妙的身躯,不由得吸引我注视他的每一动作。火飞跃在他的破衣服上,及膝马裤上,肮脏的衬衫上。
  『你不可以离弃我!』我哀求着,努力使自己的思维清晰,努力了解他刚所说话的意思。耳边响起自己怪异的声音,我试图说得低沈些,柔和些:『你要去哪里?』
  他抛出高亢的笑声,手拍击大腿,跳得更快也离得我更远;他伸出手去,好像在拥抱火一般。
  粗的木块如今也引燃了火,小小的室内如一座大的火炉,弥漫的烟雾往窗外飘散。
  『你不能往火里跳!』我纵身向後一跃,身体撞上墙壁:『你不能往火里跳!』
  恐惧淹没了我,眼所见耳所听打垮了我,我再也不能仰制自己的张惶失措。我一边呜咽一边尖叫。
  『我就是要跳!』他大笑:『我就是能跳!』他转回头,笑声变成长嗥。『正因为你我跳,我羽毛已丰的小鸟!』他站在我前面,手伸直着:『回应我,以你凡人的荣誉立誓,我勇敢的狼煞星。否则我的身心虽然劈开成两半,我仍会把你丢进火里,自己再另外找一个人来继承,答应我,发誓!』
  我说不出来,只能用力点头。
  在闪耀的火光里,我看到自己的手变白,感到自己的下被戳痛,害我几乎叫出声来。
  我的犬齿已变成獠牙,我感觉到了。惊慌失措地望着他;他却藐视着,好像津津有味地在品尝我的惊恐。
  『现在发誓。等我烧死之後--』他抓住我的手腕说:『等火熄了,你必须把我的骨灰全撒光,听清楚,小家夥,撒光我的骨灰。免得我又附身回来,那时会变成什麽怪模样,我可不敢想。记住我的话,如果你敢让我还魂,让我比现在更恐怖可怕,我一定猎杀你烧死你,让你不能容身於天地之间,听到了没?』
  我仍然答不出话来。这不止是害怕,这是地狱的煎熬。我感到牙齿在尖长,浑身在刺痛,狂乱着,我再度点头。
  『哎,答应了!』他微笑地点点头。火舌跃向天花板,火舌也跃向他的脸上。『现在我只能祈求慈悲了。我将往地狱而去,如果有地狱的话;或许我能寻求甜蜜的赦免,但我实在不配呀;设想若有幽冥王子的话,我终於要跟他面对面了,我会在他的脸上吐口水呢!』
  『撒光所有烧了的灰,一如我的命令。当执行完後,穿过刚的入口到我的墓穴去,进入之後要确定石头已搬回原来位置;你会看到我的棺木在那里;白天时,记住把你自己密闭在棺木里,否则阳光将把你烧成灰烬。在地球上,除了阳光跟刚你看到的火焰,再没东西能毁灭你了;即使是火,如果不是我说的撒尽一切骨灰,你还是毁不了。』
  我转过头,不愿看见他和熊熊烈火。倘若不是我的手捂住了嘴,我一定又大声哭出来!
  他拉着我离开火边,我们站在刚推开的石头前,他的手又指着洞口。
  『请留下来跟我一起。请留下来。』我恳求着:『再多留一会儿,只一个晚上也好,求你!』我的声音再次吓坏了我,这一点也不像我的声音。我以手抱他,紧紧地抱他。他憔悴苍白的脸看上去美丽之至,他黑色的眼睛注满了奇特的眼神。
  火光在他的头发,他的眼睛闪耀,他又咧嘴小丑似地笑了。
  『哎,贪心的孩子--』他说:『成为不死幽灵能拥有全世界的飨宴,难道对你还不够吗?永别啦,小家夥。照我说的话去做,记住,灰要撒光。洞里的小室,藏着你兴旺成功的一切所需。』
  我挣扎着要紧紧抓住他,他在我耳边低笑,似乎惊讶於我的力气。『一流,绝对一流!』他赞赏过後又轻语:『别了,永远活下去,我漂亮的狼煞星,带着你的禀赋於我加添给你的一切--活到永恒!』
  他把我用力推倒,如飞似地跃向火焰的最中心点。
  我看到他掉在火里,火舌舔向他的衣服。
  他的头好像变成火焰,猛然间,他的双眼大张;他的嘴在明亮的火焰里,变成一个黑色的窟窿;他的笑声是如此尖锐刺耳,我不自禁捂起耳朵来。
  他好像在火里四肢一致跃上跳下,我突然察觉自己的哭叫声已掩盖他的大笑声。
  瘦长焦黑的手臂和腿抬高落下,抬高落下,陡然之间好像枯萎凋谢了。火光四窜咆哮,在火的最当中,我什麽也看不到了,只有火焰,无情的火焰兀自燃着。
  我哭叫着,跪了下来,我双手蒙住眼睛,然而从闭紧的眼皮旁边,依然能看见巨大的火光一簇又一簇并发。我只得把前额禁压在石头上。
  第二部:梅格能传奇4
  好像已过了好几年,我仍躺在地板上,注视着火将木柴烧成焦炭。
  房间已经凉下来,峭寒的空气吹越打开的窗子。我一再啜泣着,哭声在耳边反射回响,使我已无法忍受。尽管知道周遭的改变对我意义深长,心里不但不觉安慰,反而觉得愁云惨雾吞噬了我。
  偶尔,我会祷告,也恳求原谅;但该原谅神妙?自己也说不上来。我向圣母玛丽亚祷告,向所有的圣者祷告;我喃喃不断地说着:『圣哉、圣哉』,直到喃念变成毫无意义的单调声音。
  我的眼泪是血,当我用手擦拭时,我的脸上留下血的痕印。
  然後我平躺在石头上,不再祷告,嘴里却咕哝着语无伦次地恳求;对所有神圣的、有威力的,存在或不存在的伟大人物名字恳求。又喃喃说着:不要留下我孤独一个,不要抛弃我!哦!我在女巫广场,这是女巫广场,不要让我跌落得更远,今晚我已经够惨了。不要让这一切发生……『黎斯特,醒过来。』
  梅格能的话一次又一次在耳边说着:『找到地狱,如果有地狱的话……设若有幽冥王子的话……』
  最後,我抬起手和膝盖,觉得自己的头恍惚混乱而又晕眩。注视着火烬,我想也许可以重新升起火来,自己再跃进火焰里。
  然而,纵使我努力想像纵身火里的痛苦於解脱,我知道自己决无此打算。
  毕竟,为什麽我要自焚?我做了什麽恶事,必须承受如女巫活活烧死的命运?我也绝不想下地狱,分秒片刻也不干呢!再说,我更无意去向幽冥王子吐口水,不管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相反的,倘使我真该手诅咒,就让那个狗娘养的来找我吧,让他亲口告诉我,为什麽我要受苦受难,我还真的很想知道呢!
  至於说到赦免,这个嘛,我们可以稍安勿躁,我们可以好好再多想一想……至少现在。
  一种古怪的平静缓缓爬升上来,我很阴沈,身上充满了怨恨,却也充满了新增的魅惑魔力。
  我不再是普通凡人了。
  当我蹲伏在那里思索衡量,注视着馀烬灭绝,但觉体内巨大的力量源源而生;孩子气的饮泣渐渐停止。我开始审视自己的白皙肌肤,锐利邪恶的两支尖牙,审视在黑暗中兀自发光的指甲,好像它们涂上漆一样。
  所有曾经熟悉的痛楚感已离我远去,木柴馀烬传来的热,让我浑身不舒服,好像有某种东西在轻覆着或轻裹着我似的。
  时光似流逝又似未流逝。
  空气中任何细微变化,此刻都恍如带来抚慰。远处城里的温暖灯光下,传来教堂模糊交叠的报时钟声;钟声似乎不在提醒凡人时光飞逝,它只是一种最纯净的音乐旋律;我惊栗的躺着聆听,嘴巴大张,眼睛盯着窗外的片片浮云。
  我的胸口开始感到一种新的刺痛,滚烫的,似水银般快速滚动着。
  痛楚在血管里流泄沸腾,揪紧我的头,又纠结在肠子和肚子里。眼睛半闭,头歪向一边,我察觉自己并未因痛而担心;相反的,我品味欣赏着这突来的痛楚感觉。
  我找到痛的原因了。体内的排泄为我带来一大滩污浊,然而我控制不了;当我注视身上的污浊时,丝毫也不觉恶心反胃。
  老鼠爬进房里,无声无息地靠近污秽,我也不觉厌恶。
  纵然老鼠横行,在我身上乱爬,我又怕什麽呢?
  事实上,对黑暗中的一切我丝毫不在乎,即使坟墓里蠕蠕爬行的昆虫,也不致让我恶心;让它们爬到我的手上脸上吧,管它呢!
  在这个世界上,我哪里会对黑暗宵小退避叁舍?莞尔之际,我进一步察觉,自己实乃黑暗族类的老大,同类碰到我只会避之为恐不及;想到此,我忍不住开怀大笑了。
  不过,我的悲伤并未尽褪,它留连不去已变成一种潜在意识,而这个意识绝非虚妄而是事实。
  我死了,我是一个吸血鬼;为了我的存在,有生物非死不可;我将吮吸他们的血,让自己活下去。我将永远看不到尼古拉斯、母亲和任何我认识於所爱的人,当然也看不到任何家人!我将吸血,我将永生不灭,这将是确切的事实。这个事实只是开始,它诞生,而分娩过程中的阵痛不是痛,乃是我从来不知悉,未承受过的蚀骨狂饮。
  我站起来,觉得自己轻快又强健有力;带着奇特的漠然表情,我走过烧焦的木头,往熄灭的火烬走去。
  我没看到任何骨头,魔鬼似乎已经完全烧毁溶化了。我用手搜取所有的骨灰抛向窗外,当风吹走了骨灰,我喝梅格能轻声告别,他听见我的告别吗?我不知道。
  最後,只剩下焦黑的木头了,我用手扫着地上的炭灰,再把炭灰却丢到无边的黑暗之中。
  如今,是该探视里面的房间啦!
  第二部:梅格能传奇5
  移动大石头一点也不费工夫,石头的里边还有一个拉环,当我进入地道里,可以轻易地把石头又拉回原来的位置。
  要穿过黑暗的走道,必须身子贴地匍匐爬行,我趴下身望里看,里面一点光线也没有,我丝毫也不喜欢。
  如果我现在仍是凡人,绝对没有任何力量,能诱使我爬进如此的小走道。
  只是老吸血鬼说得够清楚了,太阳正和火一样,可以完全毁灭我;我别无选择,必须找到棺材。然而,恐惧却再次泛滥而来。
  我伏身地上,像蜥蜴般爬进走道,因为害怕,我头也不敢抬,而地道又窄,根本不能转身去拉石头上的扣环,因此只能用脚去钩扣环,把石头推回原处。
  一片完全的黑暗!手肘之外只有几寸的挪动空间。
  我喘息不已,恐惧激增,脑子里狂乱地想着,我已不能抬头了;在恐惧中我的头真撞到石头,静静地躺在那里,我忍不住呜咽了起来。
  哭能够解决问题吗?我必须找到棺木呀!
  警告自己不准再窝囊无用,我开始往前爬,越爬越快,膝盖摩擦在石头上,手寻找缝隙好构着使得上力,头不敢乱动只僵僵地微抬,以至於脖子即酸且痛。
  最後,我徒然感到前面已达地道尽头,我用力推撞,似乎有地方移动了,微弱的光透了过来。
  我终於爬出走道,来到一个小小的房间。
  屋顶低而拱曲,高处的窗子狭窄,围着厚重的铁栏杆,甜美紫色的光透过窗子映照进来,我看到另一面墙有一个大壁炉,炉边备好木头可以升火,窗子下面,是一具古老精美的石棺。
  我那件腥红毛皮披风就放在石棺上面;在一张粗拙的凳子上,摆着有一套漂亮的红色饰金天鹅绒衣服,衣服上有意大利蕾丝;此外,还有红色的丝质及膝马裤,白色的丝织长袜,和一双红跟便鞋。确实设想周到,样样俱全。
  把脸上的头发拂回背後,把额头上上的汗擦掉,汗是血红的,当我看到手上的血色汗痕,心里洋溢着怪异的兴奋感觉。
  哎,我到底是什麽?未来又将会如何?我沈思着。有好一刻,我呆呆望着血迹,舔着自己的指头,一种美妙飕飕作响的欢愉渗透全身。欢欣之馀,我打起精神走近火炉。
  我如老吸血鬼一般找出两支引火小柴,用力而快速的摩擦,火舌跃了出来,这不是什麽魔力,只是技巧而已。火温暖了我,脱下赃衣服,以衬衫擦拭身子上最後一丝凡人的排泄残存,把赃衣服丢进火炉里面。於是,我穿起新的衣服来。
  红!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红,即使尼古拉斯,也没穿过这样华丽的服装。这是出入凡尔赛宫穿得上的服饰。衣服上的织锈还缀饰珍珠和小小红宝石,衬衫上的蕾丝花边,是法国最高级制品,这种花边我只在母亲的结婚礼服上看见过。
  我把毛皮披风挂在肩上,寒冷虽已自四肢离去,自己却觉得不啻是冰雕的生物。我闲闲的审视并品味着服饰,微笑之际,感到嘴角僵硬动作迟缓。我真的在笑吗?
  在火光下,我端详石棺,厚重的盖子上,雕刻着一个老人於他的面像,我马上认出来这个像就是梅格能。
  他似乎安祥地躺着,小丑似的嘴紧闭,眼睛温和地望着屋顶,浓密乌黑的长发,梳成整齐的大卷。
  这具石棺有叁百年了吧?穿着长袍的他,双手交叠胸前,石头雕成的剑,不知被谁削断了柄和一部分的鞘。
  我呆呆地瞪视良久,发现削掉的部位,不但仔细,而且还花了不少工夫。
  这个人有心铲掉十字状的部分吗?我以手指触摸,什麽事也没有发生,正如我不久前的喃喃祷告一般。蹲在棺旁,我在灰尘上故意描出了一个十字架来。
  四周寂静毫无动静。
  在灰描的十字架上,我又加了几笔,当作是基督的身体,他的屈膝和低垂的头;最後我又写下:『主耶稣基督』几个字,这是除了姓名以外,我唯一会写的几个字。仍然无事发生。
  十分不自在的,我一边扫视写的字和十字架,一边试图举起石棺的盖子。
  虽然我新增的力气不小,举起棺盖仍相当费事,换是普通凡人,绝对举不起来。
  掀开棺盖的困难令我颇为错愕,看来,我绝比不上老鬼的力大无穷;大概我所拥有的,乃是叁或四个人加起来的力量。正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馀呢!
  那一瞬间,我对自己不由刮目相看了。
  仔细打量石棺里面,只见空间狭窄,充满阴影,躺进去会是什麽感觉呢?我很难想像。棺壁的四周,刻满了拉丁文,可恨我一个字也不认识。
  不识字真是一种折磨,字在说什麽呢?愚昧无用令我灰心气馁,令我即怀念梅格能,又恨他离我而去。思绪粉至沓来的当儿,强烈的嘲讽随之而来;在他跃入火里之前我多麽爱他呀,当我看到红色服饰时,我多麽爱他呀!一转身,我竟然由爱转恨?
  魔鬼真会彼此相爱吗?他们会手牵手在地狱散步吗?『嗨,你是我的朋友,我多麽爱你呀!』诸如此类的话他们会说吗?既然我不相信地狱,问这样的问题岂非太缺乏慧根?然而这些问题正於邪恶魔鬼的观念攸关,在观念中,地狱里的生物岂非只有恨没有爱?他们不但恨人,也彼此互相仇恨,不是吗?
  至少过去的一生当中,这是我的认知。孩童时,这种认知极令我害怕;万一我进天堂母亲下地狱,我应该恨她吗?不,我不可能恨她。万一我们一起下地狱呢?又怎麽办呢?
  视线转向一个木头箱子,箱子有一部分被石棺挡住,所以我一时没注意。木箱没上琐,打开时,腐朽盖子的链扣松了,盖子差一点掉下去。
  老家夥说过留给我全部珍藏,听时如耳边风,亲眼看到令我大吃一惊。箱子里塞满了各式金银财宝,数之不仅的宝石戒指、钻石项链,还有一串串的珍珠、银盘、银币等;形形色色,缤纷灿烂。
  忍不住将手伸向成堆的珠宝,随便挑起一把,宝石的红艳,翡翠的碧绿,令我眼花缭乱;我看到从未梦见的五光十色,在眼底耀耀生辉;看到从未想像的千万财富,在眼底闪闪发光。这是加勒比海海盗船上的宝库,更是谚语中所指,国王的惊人巨额赎金!
  如今这一切全是我的!
  我更仔细地检查着,散布其中的还有不少个人的琐碎小物品,碎烂的缎织面具,丝手绢,一小块别着别针胸饰的碎布,有着金铃铛的皮带,穿进戒指的蕾丝,一堆鼻烟盒,天鹅绒缎带系着的项链小金盒。
  我拿起一把包镶珠宝的剑,剑很重,根本不宜佩带;还有一双破鞋,恐怕因为扣环上有莱茵宝石,保留下来吧!
  这些都是梅格能杀人之後的劫掠品吗?
  看来梅格能是尽量在搜刮一切;然而他自己却穿得破破烂烂,是另外一个世纪的古董服装;他住在这里,也过着几世纪前的隐士生活,为什麽呢?我可不明白。
  更奇怪的是,宝藏里竟还有灿烂宝石串成的念珠,念珠上还缀着十字架;我摸着这小小神圣的标记,不由摇头又轻咬嘴;多吓人呀,他连这种东西也敢偷!另一方面却不免觉得有趣,这不是上帝并非万能又一次证明吗?
  不过想到此,我仍坚绝地认为,这仅仅是偶发例外罢了。
  从木箱里,我取出一面珍珠把手精致的镜子。
  下意识的,我看了镜子一眼,镜子里照映出一个普通男人的模样,只不过肌肤非常白皙,就像老恶魔一样;平常泛蓝的眼睛变成深蓝带紫,闪耀着彩虹光芒;我的头发本来就金光闪闪,此刻摸上去,更感觉到一种新而奇妙的活力从发丝透出来。
  事实上,镜子里照出来的一点也不像是黎斯特,他似是以其他物质塑造而床的复制品。二十年岁月所带给我的脸上细纹似已消失,或者可以说是线条变得单纯而更深了些。
  我凝视着镜里的反射,看到自己的影像,令我觉得惶惑迷乱;我揉揉脸,又擦擦镜子,终於,闭紧嘴以免自己大声叫出来。
  我闭上眼睛又猛力张开,对着镜里的家夥温柔地微笑,镜里的他也笑了;不错,这真是黎斯特!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什麽恶意;不是很有恶意,只是以往的顽黠於冲动犹在;其实,这个怪物很可以变成天使;只不过,当他流泪时,眼泪是红的,给人的整个印象也多少是红色,因为他一身打扮腥红。当他邪恶的小尖牙从下戳穿出来时,他看上去就绝对的恐怖吓人!一张再美好的脸,只要搭上任何小小的恐怖配件,美好就再也不存在了吧?
  我徒然想起一件事,我正在注视自己的反射影像;过去不是有太多的传说吗?妖怪鬼魂是没有影像的,他们不是早已把灵魂出卖给地狱了吗?
  渴望知道自己到底有多麽大的转变!渴望知道我到底如何跟凡人走在一起!我希望走在巴黎街头,用崭新的眼光,重温我曾体会过的一切神奇;我要好好看人们的脸;好好看花开,看蝶舞;看尼克,听他的演奏--哦,不!
  断然放弃!我发誓。然而音乐的形式多着呢,不是吗?闭上眼睛,我几乎能听到歌剧的交响乐演奏,咏叹调在耳边响起,这麽高亢!这麽清晰!
  只是再也没有事情是平凡了。喜悦痛苦,或仅仅是最简单的记忆,所有这些都将缠附着不寻常的光泽,即使为某些事引起的悲伤感觉,也永远失去了。
  放下镜子,从木箱里取出一条古老泛黄的蕾丝手绢,我擦拭了眼泪。转身慢慢坐在火炉前,品享着脸上手上的温暖滋味。
  我又闭上眼睛,一阵困倦欲眠的甜蜜感袭来,我突然沈入梅格能偷血的奇妙梦境里。蛊惑的感觉又起,那种令我陶醉的愉悦--梅格能抱着我,於我连成一体,我的血注入他的身体。我听到铁链擦过陵寝地板的声音,看到毫无抵抗力的吸血鬼,躺在梅格能怀里。此外,还有其他的事,更重要的事,一个重要的旨意;关於窃盗,背叛;关於绝不可投降,上帝也好,魔鬼也好,任何人也好,绝不可投降的旨意。
  我在左思右想,半醒半梦间,最疯狂的念头突起:我将会和尼克谈起所有的经过,一旦我回到家里,我会叙述一切,有关梦境,象徵的意义等等,我们将畅谈--
  惊骇之下,我张开眼睛。内心深处隐藏的『凡人』,无助地望着小室低泣起来;新生的『妖魔』还太年轻,犹掌握不了全局,所以哭声抽噎有如打呃,我只好以手蒙住自己的嘴巴。
  梅格能,你为什麽离开我,我应该怎麽办?我如何活下去?
  我蜷起腿,把头埋在膝上,渐渐的,我的头脑清楚了些。
  哎,假装自己是吸血鬼不是挺有趣吗?身穿着这麽红艳的衣服,手抚弄这麽光闪的财富!但是你能真的当起鬼吗?你能仰赖别人的鲜血和性命苟活下去吗?即使你是个怪物,你的内心良知为泯,这是天性……上帝於魔鬼,善於恶,你不可能不相信这些而活下去--你不可能忍受这种行为--明天你将……你将……你将怎麽样?
  你将找血啜钦,不是吗?
  在木箱里,黄金和宝石好像燃煤一般,发出淡淡光亮;从窗子栏杆望去,远远的城市,在灰色的天空底下,泛着紫色氤氲。凡人的血,热腾腾的鲜血,不是怪物的血,味道如何呢?我的舌头下意识伸到嘴里的上颚,伸到我的獠牙上。
  想一想吧!狼煞星!
  我慢慢地站起身来;听从意至而不是身体的指挥,这可容易多了。我拿出从外面房间带来的钥匙串,宝藏即已在握,如今,我该去巡视属於我的整座城堡了!
  第二部:梅格能传奇6
  一间间空的房间,一扇扇围着栏杆的窗户,城垛之上无边无际的夜色,这是我在上面的全部发现。
  在塔楼底层,就在地牢楼梯的门外,有一支松脂火把放在烛台上,一个取火盒就摆在旁边的壁龛里,四处布满灰尘;当我最後找对钥匙时,上过油的门琐很容易就打开来了。
  我点起火把,往狭窄而旋转的楼梯走下去,从底下远处传上来的臭味,令我感到有些不适。
  我知道这是什麽味道,在巴黎的墓园附近,这是极寻常的味道;在圣婴公墓,其浓如有毒的瓦斯味,你却得和附近的店铺一起忍受;找人写信时更非闻不可;这是那种体腐烂的臭味。
  尽管感到不适,使我忍不住退後几步;毕竟味道还不那麽浓,点燃的松脂香
  味,也使得臭变淡了些。
  我继续往下走,纵使下面有死人在,我也不能逃开呀!
  到了地底一层,却没有看到体,只看到一个巨大阴凉的埋间,生锈的铁门开向楼梯,里面有叁具大石棺。这里很像是梅格能上面的小室,相同的低圆拱形屋顶,张开的壁炉,相同的一室简陋;只不过比上面的面积大了许多。
  除了尚有其他吸血鬼曾经睡在此地外,想不出这里如斯布置的理由,谁会在地下墓室摆上火炉呢?至少我不知道。何况这里还有石头长几,石棺也和上面一样,棺盖上雕着人像。
  各处的灰尘於蜘蛛网在在表示,此地已无吸血鬼留宿;挺奇怪的,睡在石棺里的他们到哪里去了?他们像梅格能一样烧毁了呢?还是他们仍存在某个地方?
  我一个一个打开石棺,除了灰尘什麽也没有;没有痕迹证明曾有吸血鬼睡在这里,或者曾有吸血鬼的存在。
  我继续往楼梯走下去,腐的味道越来越浓,越来越难以忍受。
  味道来自下面的一扇门後,逼得自己继续前进倒也不易;如果我还是凡人,这种味道早让我掩鼻,此刻倒也不觉什麽特别的厌恶;我的新生躯体想逃开,然而,在停下脚步後,我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走向门边,决心要瞧瞧妖怪在那里乾了些什麽事。
  哎!比起眼睛所见之况,鼻子所闻之味根本小巫见大巫!
  在一个深坑里,堆了许多体,体溃烂腐败程度容或不同。残躯却爬满了蠕动虫蛆,看到火把,老鼠四处窜逃,甚至还碰到我的腿。我的喉咙哽塞,臭味已让我无法喘气。
  然而我不能不瞪着这些体,这儿有极重的讯息是我必须理解的。首先我发觉受害体全是男人--他们的长靴和破烂衣服证明了身份--每一个都头发金黄像我一样。有几具体形犹在的,看得出他们年轻而身材高瘦;最新的一具,湿淋淋臭味洋溢,手臂伸向栏杆,更是跟我像得有如是亲兄弟一般。
  在晕眩中,我走向前,靴尖碰到他的头,放低火把探头一看,我的嘴巴大张几乎尖叫;那双布满小虫蠕动的眼睛,赫然是湛蓝的!
  身子踉跄後退。一阵惊骇恐怖的想像攫获了我,我觉得他还没真正死去,还会伸手抓住我的脚趾。老天!这可能吗?紧往墙边贴靠时,脚撞到了一般腐败的食物和一个水瓶,水瓶滚地打破,瓶里的牛奶流出来,更好像是他的呕吐。老天!他去世不久,他……
  痛苦在四肢窜流,血涌上来,一如液体的火涌向喉咙,我的嘴巴不禁张开,一口血吐在我前面的地板。我走到门口,让自己镇定下来。
  在一阵反胃之中,我盯住了血,我盯住火把照明下的闪耀腥红色,看着血色变黑,流进石头间的灰泥;血是新鲜的,味道甜美甚至盖过体的臭味;饥渴的感觉赶走了反胃,我的背部痛了起来,我的身体越弯越低,血的味道令我欣喜若狂。
  在此当儿,我的思潮依然起伏;这个年轻人进入此地窖时,犹是活着的,地上摆着的食物和牛奶,不是为了喂他,就是为了折磨他。他是活活死在地窖的,他被迫困在体中,完全意识到自己即将成为体中的一员。
  老天!这是何等折磨!何等煎熬!所有这些金头发的年轻人,他们之间有哪几个曾经命运相同,也是活活困死呢?
  我弯身跪下来,左手举着火把,头倾低,靠近地上的血,我伸出舌头一如蜥蜴,用力舔着地板上的血。唉!多麽过瘾,多麽甜美可口!
  我真的在舔血吗?真的在舔地板的血,而非两寸以外的体吗?我的心是为舔血的美味而叹息呢?还是为两寸之外被梅格能抓来--如抓我一般--的死人在唏嘘?或者是为这个梅格能所虐死,没有化身不死幽灵的男孩而喟叹?
  舔血时,污秽的地窖一明一灭,有如火焰在闪动;死人的头发碰到我的额头,他的眼睛如破碎的水晶,紧紧盯住我。
  为什麽我没有被关琐在此地窖里?我通过了什麽样的试练?终使我不致在次摇撼栏杆痛苦尖叫?终使我逃过在小客栈预见的死亡惊恐?
  舔血带来的战栗快感,穿越我的四肢;在此同时听到的曼妙声音,如血的腥红,如死男孩的湛蓝眼睛,如闪动的昆虫翅膀,如蠕动的白色虫蛆,如火把的火舌闪耀,令我即惊慑又着迷;那是什麽声音?那有什麽声音?只不过是我惨不忍听到的嗥叫吧!
  丢掉火把,我挣扎着站起身来,脚又踩到锡盘和水瓶。我转身跑向楼梯,用力关了地牢的门;只听见自己的尖叫声,一路从下面传到塔楼最高处。
  尖叫声在石头墙壁回响,折射到我的耳边,我依然尖叫不止,我的嘴巴再怎麽用力也阖不上。
  穿过栏杆围住的走道,穿过十来扇窄小窗户之上,我看见黎明曙光微现。我的叫声骤然停止;石头渐渐闪光,光渗透进来,如蒸气般包围了我,灼热了我的眼皮。
  我并不想睡,腿却本能地向上猛冲,跑往最里面的小室而去。
  穿过地道,小室充满了黯淡的紫光,宝石在木箱里闪烁,有如它们在滚动一般;当我举起石棺的盖子,我的眼睛差一点因宝石的光亮而失明。
  迅速地,棺盖阖下来,脸上和手上的痛苦消失,我是安静的安全的,恐惧於悲伤,一起融入寒栗深沈无限的黑暗里。
  第二部:梅格能传奇7
  口渴唤醒了我。
  顷刻之间,我知道自己是什麽,在那里。
  没有凡人的甜蜜美梦,没有梦见冷冽白酒,没有梦见苹果树下的青翠草地。
  在狭窄阴暗的石棺里,我的手指伸向獠牙,发现它们即长又锐利,有如刀刃一般。
  有一个凡人在塔楼里,虽然他尚未抵达室外门口,我却已窥觉他的思维。
  当他发现楼梯的门未琐时,我察觉了他的惊愕。这是从前未有过的敏锐。他看到地上的焦炭时,我察觉他的惶恐。他叫着说:『主人!』我知道他是仆人,一个有些奸诈的仆人。
  洞识他的心意,很让我兴致勃勃,更让我心跳如捣的是他的气味。
  我举起石棺盖子爬出来,凡人的味道若隐若现,几乎令我难以抗拒。那是我第一次发泄热情时,妓女身上传来的诱人麝香;那是寒冬日後一日饥饿之际,首闻烧烤鹿肉的芳馥,那是新酿的美酒,鲜美的苹果;那是在炎炎夏日,水自山岩湍流以手汲取的甘甜。
  不,那种味道比这一切都更香浓诱惑,使我越来越馋涎欲滴!
  我像动物潜游黑暗似的,穿越秘密走道,推开小室外的石头,站起身来。
  那个凡人站在那里,双眼瞪着我,脸色因惊骇而苍白。
  他是个年老力衰的人,从他混杂的思维里,我察知他是马厩主人兼车夫,但是感觉却遭干扰而显得模糊。
  猛然之间,他对我的恶意如炉火袭来,这回感觉可一点不错,他的眼睛在我的脸庞和身体上下扫瞄,仇恨在升温在沸腾。我身上所穿的华服是他取来的,在地牢的死囚是他去喂养的。为什麽他如此咬牙切齿呢?因为我不是拿些可怜虫之一?
  正如你所想像,这使得我更加兴奋。我赤手空拳就能致他於死地,太棒了!
  『主人呢?』他惶惑地说:『主人呢?他在哪里?』
  他对主人的想像是什麽?一个魔法师之王,这就是他的意见。如今我拥有相同的威力,而他对此一无所知,尽此一点,我已占了上风。
  一方面窃喜於自己的优势,一方面仍在透视他的心意;相对於他的抗拒,我对他脸上手上的血管,感到兴味盎然,他的血气味道尤让我陶醉不已。
  我可以感到他心脏的微弱跃动,甚至可以感到他鲜血的滋味,一如我想像的可口;骤然间,我全身激荡,有如他浓郁滚热的血已注入我的体内。
  『主人的在火里焚烧後走了!』我嘟囔着,声音奇特而单调。我慢慢走向他。
  他俯视烧黑的地板,仰望烧黑的屋顶。『不,你撒谎!』他愤怒不堪的说着,他的恼怒如光在我眼前闪动,我意识到他的怨恨,他的绝望彷徨。
  哎,活生生的血肉之躯竟是如此美妙!我食指大动,胃口大开,而心中毫无愧悚之意。
  他察觉了,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第六感。狠狠给我愤怒仇视的一瞥後,他跑向楼梯。
  我一个箭步就逮住了他,充分享受掠获的快感;多容易呀,前一分锺想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下一分锺,他已在我的掌握。双手举起他的身子,他的双脚离地,乱踢一气。
  我轻而易举地抓紧他,一如大人抓一个小孩,他的思绪杂乱无章,他根本不知如何能解自己之危!
  这些微弱的思绪传达,被我所见到的景象完全淹没了。
  他的眼睛不再是灵魂之窗,胶状的眼珠发出的颜色挑逗着我,此刻,他的身体只不过是扭动的血肉美食,我如不吃便只有自己死去。
  然而,想到眼前的食粮正在活蹦乱跳,美味的鲜血正在手臂挣扎流窜,总让我有些惊惶;逐渐的,一切理所当然了;他即生而为他,我又生而为我,他是我的飨宴,我原该享受呀!
  我把他拉到边,戳裂他脖子上凸出的动脉,血喷到我的上鄂。当我压在他身上时,我忍不住激动轻叫起来;这不是梅格能给我的那种灼热液体;不是我在地牢所舔乾涸的血迹,不,这是液体的光芒;吮吸时,心脏兀自生猛跃动,血滚烫得几乎热气腾腾,其味之鲜美更逾我所知的千万倍!
  肩膀耸起,指甲深深刺进他的肌肤,我忍不住愉悦轻哼着歌声。可惜所见只是一个气息喘喘的灵魂,他的躯体则早已昏厥,这场精彩好戏变成独脚戏了。
  在最後一瞬间,我奋力克制自己推开了他;内心多麽渴望感受到他脉搏变缓心脏停止,完全被我征服的滋味。
  然而我不敢。
  他笨重的身体滑下我的臂膀,四肢软瘫在地上,半闭的眼皮露出死白的眼珠。
  我注视他性命的终结,冥思且近乎着迷。任何细节我都无意放过,我聆听他的呼吸衰竭,看到他的躯体毫不挣扎地坠入死亡。
  血温暖了我,血在我的血脉里跃动;脸颊摸起来滚烫,视觉更加锐利,我感到自己强壮难以比拟。
  我提着死,拖往曲折回旋的楼梯,拖入臭气熏人的地牢;把体丢在那里,让它和别的腐烂体共眠共息。
  第二部:梅格能传奇8
  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也到了试探我力量的时候了。
  荷包装满尽可能装的钱,佩上一把不太老式的宝石剑,把铁门琐上後,走了下去。
  很明显的,塔楼是整幢倾圮城堡的幸留建;我闻到风里传来马的味道--强烈令人愉快的问道,循着味道,默默找到後面的临时备用马厩。
  在那里有一辆华丽马车,还有四匹黑色骏马,马对我毫无怯意,这太好了!我吻着它们光滑的侧腹和柔软的长鼻子,如果不是心里另有别的事,我还真会为了太喜爱它们,跟它们耳鬓磨一番呢!
  马厩里另外还有一个人,在我进入时已闻到他的味道;他正在熟睡之中,唤醒他时,我发现他是一个傻小子,对我不具任何敌意。
  『我是你的主人啦!』说着我给了他一个金币。『为我找一副马鞍。今晚我不再需要你了。』
  他完全了解我的话,只是告诉我,马厩里根本没有马鞍。
  好吧!我从马车上割下一条长,放在最漂亮的一匹马上,然後,我骑上马背。
  我实在无法描述当下的感觉。骏马在奔驰,寒风在吹拂,夜晚的穹苍高悬;我於马融为一体,驰过雪地之际,我时而欢乐时而吟唱;唱歌时,先是音调抑扬高亢,後来又转为浑厚低沈。有时我忍不住兴高采烈的叫起来,我非兴高采烈不可,然而,一个妖怪真的能兴高采烈吗?
  当然,我渴望长驱直入巴黎;但是我知道自己还没做好准备,特别是关於自己能力的高下强弱,我尚未完全掌握,所以我把马骑往相反方向,来到一个小村镇的郊外。
  走近小教堂,我未见人的踪影;一种属於凡人的愤怒於冲动,驱走我原有奇异半透明的幸福感觉。
  迅速翻身下马,走到圣器收藏室门外,门琐松开着,我穿过正厅来到圣餐桌外栏杆前。
  在那瞬间我呆呆站立一无感觉,恍若期待有什麽意外会发生;然而杀机顿现之际,想像中的闪电并未大作;我凝视圣檀上所点燃蜡烛的小小红花,仰望未透光着色玻璃下,一尊尊冰冷的圣像。
  不顾一切的,我走到圣餐桌边,把手放在神龛上,打开神龛的小门,取出圣盘圣杯和圣饼。不,在这里我找不到圣灵的力量,以我妖魔诡异的敏锐,我感受不到任何回应於敌意,这里只有圣饼、金盘、蜡烛和光亮。
  我对着圣檀鞠躬,看起来还真像子夜弥撒中的教士。将圣盘圣饼放回远处,又仔细关上神龛的门,我所犯的渎神行为,再也不会有人发现了。
  然後,我走到教堂的另一边。颜色亮丽的彩绘和雕像吸引了我。我发现自己不仅看到展现神迹的成品,还察觉到画师於雕刻家的创作过程,我看到漆彩如何捕捉光线,看到透视上的小失误,乃至意外出现的虚饰。
  这些大师在我眼里是什麽呢?我思索着。我瞪视灰泥墙上简单的设计图样,接着又跪下身子,观察大理石上的图案。最後发觉自己竟五体投地,眼睛圆睁,呆呆注视鼻子地下的地板。
  真是的,我傻里傻气在做什麽?站起身来,微微抖索,轻轻饮泣了一阵,然後我望望四周点燃的蜡烛,闪动的烛光,看上去像是活着一般;猝然之间,我感到浑身扭不自在。
  该离开教堂,进入村里去吧!
  在村镇逗留大约两个钟头,大部分的时间里,我没看到也没听到任何人的声音。
  翻过花园的墙,从街道纵身跃上屋顶,对我简直是举足之劳而已。我可以轻易跃上叁楼高的房屋,可以连手带脚抓住石头间的灰泥,轻松攀爬建的高墙。
  透过窗子,我看到小夫妻在蓬乱的床上安眠,婴儿在摇篮里酣睡,老太太在微弱的灯光下缝补衣服。
  对我来说,这些房子无异是洋娃娃的家;里面有各式玩具,有小小木头桌椅,擦亮的壁炉架,修饰清洁的窗,还有洗刷乾净的地板。
  我以未曾享受过的眼光来注视着一切,十分恋慕地盯着每个平凡的细节;一条浆得白挺的围裙挂在钩子上,一双破旧的靴子放在壁炉边,一个水罐摆在床旁,这一切都引起我甜蜜的联想。
  屋里的人,哦,屋里的人多麽奇妙!
  我闻到他们的味道,然而我心旷神怡,一点也不觉自己可怜;相反的,我近乎宠爱地痴望着:他们粉红的肌肤,细致的四肢,他们举止活动的严谨;以及他们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如同我从未享有如此生活一般。甚至他们的手也有五个指头,对我都是稀奇的发现。望着他们打呵欠,哭泣於沈入睡梦,在在令我陶醉不已。
  他们开口时,最厚的墙也挡不住我听到的说话声。
  在探险之中,最有趣的发现莫过於我的敏锐,我可以察觉这些人的思维,正如我能察觉所杀的仆人心思是邪恶一样。不幸,悲哀於期待,这些心情都经由空气传递给我;讯息有的弱,有的很强;有些则只是小火花,一闪即熄,无际可寻。
  不过严格说来,我并不能真正洞识心灵,看透一切。
  大多琐碎的思想於我是有隔的,当我沈湎在自己思考中时,即使最强烈的热情也不会打扰到我。简而言之,当我全神贯注时,别人的思维能传达给我,我真想探寻的我会接收到;当然,我也会碰上某些人,他们於我毫不相通,纵使发出最愤怒的热量,也感染不到我。
  这些发现,正如同触目可见的美丽,平凡之中的?妙,即带给我冲击也让我感到受挫。只是我已透彻的了解,在混浊未知之间,某个深渊已环伺在侧,我随时可能无助地掉了进去。
  无论如何,我已非这些复杂无知、温暖脉动的妙人儿,相反的,他们乃是我的猎祭品。
  该离开村镇了,在这儿我已学到不少。不过离开之前,我还得来一次最後的大胆演出;我蠢蠢欲动,非试一试绝不甘心。
  拉高了红披风,我走进小酒馆,在远离火的角落,找一个地方坐下,并叫了一瓶酒。室内的每一人都注视着我,不是因为他们察觉到有超自然之物来到中间,只不过好奇打量一个衣冠楚楚的绅士而已。为了进一步试探,我足足停留了二十分锺;没有人,甚至服侍我的人,也没发现任何异样。我当然不敢碰酒,只要一小口,我的身体便无法忍受。重要的是,我已知道自己可以瞒过凡人,可以在他们之间行动自如!
  我心花怒放离开小酒馆,走入森林里,忍不住喜极而跑,跑得轻灵快速,蓝天和树木变得一片模糊,我根本如飞一般呀!
  停下脚步,我又跳又舞;信手捡起石头随意一扔,石头却远飞不知落在何处。我看到一段树干,即粗又充满树汁,拾起来往膝盖轻轻一碰,树干碎裂有如小小树枝。老天,我当真力大无穷!
  我大叫,我纵声高歌,倒在草地上开怀畅笑!
  然後,我站起来,脱下披风解下剑,开始转动起车轮来,我像在瑞诺剧场耍把戏的人一样转着车轮;玩过之後,我又翻起筋斗来,一个翻过一个,前滚後翻;一口气连翻两个再连翻叁个筋斗;然後,我拔地一跃,身子高及十无尺空中,再轻轻跳下稳稳站住。虽然有一点气喘,确实玩兴大发,童心为泯!
  然而,早晨即将来临!
  天色仅仅微妙稍有改变,我知道地狱的钟声响了,地狱的钟声在呼唤吸血鬼回去栖息。哎!多麽可爱的天空,多麽可爱的黯淡钟楼!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往後在地狱里,火光或将亮丽一如阳光;然而,这将是我生平最後一次见到太阳啦!
  我究竟惹了什麽来着?为什麽会落到如此下场?我从没有投降,纵然梅格能告诉我命在旦夕,我仍在於他搏斗不休,此刻,地狱的钟声却响将起来。
  去他的,地狱的钟声又算老几?
  当我抵达教堂庭院,准备骑马回去之际,突然有东西引起我的注意。
  抓住绳,视线朝向小墓园,我却什麽也看不见。然而它的确在那里,我感觉得到;我确知有不明异类在教堂庭院附近逗留。
  静静站着,我可以听到自己的血管在跳动。
  它不是人类。这个异物;它没有味道,也没有人类的思维自它身上传出。它是遮掩的,防卫的;它晓得我在这里,它在注视着我。
  这一切是我的想像吗?
  我静静倾听,张望;灰色的墓碑屹立在雪中;远远那边,有一排古老的墓穴林立,墓比较大而且有装饰,但是倾圮破落。
  那个似幽魂的东西,在墓穴附近徘徊不去,它正移向靠近的树丛,我的感觉更鲜明了。
  『你是谁?』我质问着。声音锐利如刀。『回答我!』我大声的喊话。
  空气中传来骚动,无疑是这个幽魂造成的,它已迅速跑了。
  我冲出教堂庭院跟向它,我感到它在撤退,但是在荒瘠的树林里,我仍什麽也看不见,只知道我比它强壮,它在怕我!
  唉,多好玩!竟然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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