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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鬼莱斯特】

_2 安妮·赖斯(美)
  『你为什麽不到城里去,跟他做做朋友呢?』她问道。
  『我干什麽要去?』我反驳着。
  『黎斯特,你真是的!你哥哥会恨得半死,而老商人会欣喜若狂,他的儿子竟能和侯爵之子在一起。』
  『这不成理由呀!』
  『他曾去过巴黎呀!』她说着,瞅了我好一阵子,然後视线又回到书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梳起头发。
  我注视着她的阅读,心里至感懊恼。我好想问她身体怎麽了,咳嗽是不是还那麽糟?可是却不敢提起这个敏感话题。
  『去找他聊天,黎斯特。』她望也不望我的说。
  第一部:雷利欧熠熠上升4
  整整过了一星期,我下决心去探望尼古拉斯。
  我穿上腥红天鹅绒披风和羊皮靴,走往通向村里客栈的蜿蜒道路。
  尼古拉斯父亲拥有的布店,就在小客栈正对面。我没有看到尼古拉斯,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我的钱只够喝一杯酒,正不知怎麽办时,客栈主人出来,对我鞠躬後,端了一瓶最好的葡萄酒放在我面前。
  当然,这些村民对领主之子总以礼相待。如今因为杀狼的关系,情势却有了微妙改变。奇怪的是,这更让我感到孤单於不自在。
  倒了第一杯酒不久,尼古拉斯露面了;一阵亮光恍若跟着他在门边闪现。
  他不像上回那麽打扮光鲜亮丽,感谢老天!不过他身上仍披挂着丝、天鹅绒和新式皮饰,在在显示了家庭的富裕。
  他好像跑步过来的,一脸通红,头发因风吹而零乱,眼神充满兴奋之色。他鞠了一躬,等候我邀他入座,旋即急急问道:
  『於狼搏斗之情境像什麽呢?爵爷!』他双手交叠在桌上,目不转睛的望着我。
  『你为什麽不告诉我,在巴黎之境况又像什麽?先生。』话出口,马上察觉我不无揶揄无利之意,连忙又说:『很抱歉,只是我真的好想知道。你真念了大学?真的和莫扎特学过琴?巴黎的人都做些什麽?他们都说些什麽?想的又是什麽?』
  对着连珠炮似的问题,他莞尔不已,我也忍俊不住。我要了一个玻璃杯,又把酒瓶推到他面前。
  『告诉我,你去过巴黎的剧院吗?你看过法国剧院的喜剧吗?』我问道。
  『很多次。』他的回答似乎有点轻率。『听着,驿车马上就到,这里会十分嘈杂。容我请您到楼上的套房用晚餐,您的允许将是我的荣幸--』
  我还来不及绅士般惺惺作态一番,他已点了酒菜,我们被带到楼上一个素而舒适的小房间。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木头小房间,然而一眼就爱上了。桌子安排妥当准备好上酒菜,火把房间烧得温暖如春,不像古堡的火炉,只听到或声呼噜作响。厚厚的玻璃窗擦得晶亮,刻意看到澄蓝的寒冬天空,於白雪覆盖的山顶。
  『来吧,现在我刻意告诉您有关巴黎的种种了。』他愉快的说着,并先让我坐下。『不错,我是进过大学。』他的语气有些嘲弄,俨然那是可耻的事一般。『我的确拜莫扎特为师过,如果不是急於想收弟子,他恐怕早就斥我是无望之徒,滚远些啦!好吧!你还要我先说些什麽?巴黎的臭味?城里可憎的嘈杂?饥饿的人群四处包围你?还是每条小巷内等着割你喉咙的盗匪?』
  我挥手表示对这些全无兴趣,他的微笑和他的语气截然不同,他的态度坦诚而迷人。
  『一个巴黎真正大型的剧院……』我说道:『为我描述一切,它像是什麽?』
  我们在房间足足四个钟头之久。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谈天。
  他用湿指头,在桌上画出了剧院的细部图形。描述看过的剧目,有名的演员,大街上的小屋;他描绘了巴黎的一切,也渐渐抛却原有的愤世嫉俗意味。当他谈到西提岛、拉丁区、巴黎第四大学和罗浮宫时,我的好奇心更引发了他的狂热。
  我们继续谈到有关抽象於观念的话题。诸如报纸新闻报导,他於室友聚集在咖啡厅高谈阔论;他告诉我当地人普遍浮动不安,於对君主制度的不满;他们渴望政治上的大变革,甚至从坐而谈,到了起而行的阶段;他也提到有关哲学家,狄德洛特、伏尔泰诸人。
  我并不了解他所谈的全部,不过在急促时而嘲弄的口吻下,他已为我勾勒出一辐外面世界的奇妙图像。
  当然,他所说诸如知识份子不相信上帝,他们对科学探讨更具兴趣;贵族引人反感,教会也不得人心等等,我倒毫不引以为异;尽管後者无关迷信破解,只是时代演变的结果。他越滔滔不绝,我越了解得多。
  之後,他约略提起百科全书,那是在狄德洛特督导下最伟大的知识编辑。话题旋即转到他常去的沙龙,友朋喝酒的较量,他於演员共度的夜晚;他叙述在皇宫举行的公众舞会,在那里玛丽安东尼皇后会现身於民同乐。
  他做出结论说:『我在这里跟你说的一切,听起来可比真实好太多!』
  『我不相信。』我温和说道,不希望他的话叫停,希望他继续不断地谈下去。
  『这是个非宗教的世纪!』酒杯注满了新换酒瓶的酒,他说:『很危险呀!』
  『为什麽会危险?』我低语道:『一个迷信的终结?这有什麽不好?』
  『你说话像个真正十八世纪的人,爵爷。』他的微笑中略显忧郁:『可是再也没人把道德价值当做一回事了。流行就是一切,连无神论也是一种流行!』
  我的心灵一向是非宗教的,倒非为了什麽哲学理由。我们家中无人相信上帝的存在,表面上似乎相信,也做弥撒;但这只是尽职罢了。真正的宗教虔诚,老早已在我们家消逝,这种现象甚至还包括上千的贵族家庭。纵使在修道院,我也不信上帝,我只信身边虔诚的修道士。
  我试着用简单而不冒犯的语言,来解释自己的看法,毕竟对他们家来说,这真是迥然有别呀!
  就算他那视钱如命的可怜父亲,对宗教也无比的虔诚。
  『没有信仰我们真能活下去吗?』尼古拉斯几乎悲哀地问道:『孩子没有信仰,如何面对世界呢?』
  我开始了解他为什麽愤世嫉俗语带嘲讽了,他正面对古老忠诚的沦丧,而为此苦恼不已。
  尽管他的嘲讽挖苦,使他颓废阴郁,然而一种抑压不住的热情於精力,仍从他身上源源益出,令我情不自禁喜爱他,想和他亲近。再多喝两杯酒下肚,我恐怕什麽仰慕的荒谬话语,都会倾囊而出啦!
  『你知道我一向过着无信仰的生活。』我淡淡地说。
  『我知道。』他答道:『你还记得女巫的事吗?那一次你在烧死女巫的广场,号啕大哭的事?』
  『为女巫大哭?』我茫然地瞪着他。渐渐地,某些痛苦和羞辱的记忆搅动了起来--我还真有不少心境类似的回忆,为女巫大哭的往事?我说:『我记不起来了。』
  『我们都还是小男孩,修士教导我们要如何祈祷,带我们去看从前烧死女巫的地点,那些古老的火刑柱,还有烧得焦黑的土地。』他提醒说。『哦,那个地方!』我发抖了。『那个可怕的地方!』
  『你又哭又叫,他们只好找人去通报侯爵夫人,因为你的保姆安抚不了你。』
  『我是个讨人嫌的孩子!』我说道,试着想一笑置之。我确实已想起往事--我一路上尖叫着被带回家里,夜里还做了大火燃烧的恶梦。後来有人在我的额头擦汗说:『黎斯特,醒醒--』
  好多年没再去想那恐怖景象了。每次走近那个地方--看到粗粗的火刑柱,脑海就不由自主浮现男男女女,乃至小孩活活被火烧死的惨景。
  尼古拉斯细细打量着我说:『你的母亲来带你时,她说这简直太愚昧太残忍
  了,对修士讲这种老故事给小孩听的举措,她极不以为然而大为生气。』
  我点点头。
  最恐怖的真相是:这些村里早已遗忘的无辜可怜虫,他们乃死得莫名其妙。『纯然迷信的受害者!』记得母亲说道:『根本就没有什麽女不女巫的存在。』难怪我会尖叫不已。
  『我母亲的故事倒截然不同。』尼古拉斯说:『女巫们是魔鬼的同盟,她们招致农作物病害,还假装野狼,杀害羊群和小孩。』
  『所以,一旦没有人假借上帝之名烧死活人,世界岂非好得多?』我问道:『如果人们对上帝不再虔诚,因而人不会彼此伤害,那麽非宗教的世界,又有什麽危险?起码像活活烧死人的悲惨事件不会再发生!』
  他不以为然地皱皱眉头,又以恶作剧的神情,倾身向前。
  『狼群在山上没伤害到你吧,是不是?』他戏谑地说道:『你没有变成狼人,对吧?爵爷,我们有没有蒙在鼓里呢?』他轻拍着仍在我肩上的天鹅绒披风。『神父曾经说过的,他们那时可烧死许多狼人哪,他们经常这样恐吓呢!』
  我大笑不已。
  『如果我真变成浪人--』我答道:『我刻意这麽告诉你,我绝不会留在附近杀害小孩,我会跑离这个不幸污秽小镇,这个仍然以烧死女巫来吓唬小孩的地方;我会出发前往巴黎,不见巴黎城墙誓不罢休。』
  『然则,你将发现巴黎也是可悲的污秽之地。』他说道:『那里,他们在沙岸区的民众之前,公然以刑车砍断盗贼的骨头。』
  『不--』我说:『我将看到一个光辉的城市,在那里,了不起的观念,孕育在一般平民脑海里,这些概念的实现,得以照亮世界最黑暗的角落。』
  『唉,你是天生的梦想家呀!』他说着,神情极为愉悦,当他微笑时,他真不止是普通的俊帅呢!
  『我将认识一堆如你的人--』我继续说:『他们也有你的敏捷思维和锐利辞锋。我们一起在咖啡屋喝酒,一起枪舌战热烈争论,我们将在馀生之年,快乐地高谈阔论着。』
  他用手环绕我的脖子轻轻亲我。我们是如此熏染陶醉,连桌子都快受不了我们啦!
  『我的领主--狼煞星!』他低语着。
  当第叁瓶酒送来时,我开始谈起我的生活,做了前所未有的倾诉;我每天骑马上山,骑往远离绝对看不见古堡尖塔的山岭;驰向远离耕地以外的丛林僻野,在那里似乎鬼魂出没,阴影幢幢!
  我跟他一样地侃侃而谈。我们谈到心里深处的千百种感受,彼此不同的秘密於孤寂。我们的交谈,在本质上,和我於母亲难得的交谈内容相似,我们叙述到自己的渴慕於不满足,我们屡屡相互热烈的契合作答,如:『对,对』、『绝对正确』、『我完全了解你的意思』和『是呀,所以你感到自己已不能再忍受了』等等,等等。
  又叫了一瓶酒,又添了新炉火。我恳求尼古拉斯为我拉小提琴。他立刻冲回家去取琴来。
  时已近黄昏,阳光斜照窗子,火烧得很旺,我们熏然欲醉,却什麽晚餐也还没点。只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躺在小床草垫上,以手支头,我看着他取出了乐器。
  他把小提琴摆在肩上,一边调整弦轴一边开始拔弹。
  然後他举起琴弓用力触弦,拉出第一个音符来。
  我跃起身,背靠着墙紧盯住他,简直不相信是自己听见的声音。
  他很快融进音乐里,小提琴的琴声音色,在他手里显得悸动而透明。他双目紧闭,下扭向一边,使得嘴看起来有些变形。最让我震撼的是,他的整个身躯似已陷进乐曲之中,他的灵魂也恍如挤进乐器里面。
  我从来不知道音乐刻意如此。旋律那麽纯自然,然而强烈有力、热情洋溢的明亮音色,却从他用力锯拉的丝弦流泻而出。他演奏的是莫扎特的作品,那种轻快,飞跃,於纯然可爱的音符,也正是莫扎特创作下的音乐特色。
  音乐演完时,我依然呆呆盯着他,双手抓紧我的头。
  『爵爷,怎麽回事啦?』他几乎手足并措地说着。我站起来,手臂环绕着他;先亲他的面颊,又亲起小提琴来。
  『别再称我爵爷。』我说道:『叫我名字!』扑向床,脸埋进双手里哭了起来。而一旦哭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坐在我身边,拥抱我并问我为什麽哭?虽然我哽咽得说不出话,却刻意感受到他的不胜欣喜,因为他的演奏带给我如此强烈的影响。他的冷嘲热讽於怨恨苦涩,完全消逝无踪了。
  那天晚上是他带我回家的。
  翌日清晨,我站在他父亲商店那条蜿蜒石头路上,往他的窗子丢小石头。
  当他伸出头时,我说:『要不要下来继续我们的聊天?』
  第一部:雷利欧熠熠上升5
  从此,当我不去狩猎,我的生活便是和尼古拉斯混於聊天。
  春天姗姗来临,丛山层层叠翠,苹果园枝头抽芽冒绿。尼古拉斯和我形影不离。
  我们在岩石斜坡上散步,携带面包於酒,坐在阳光下的草地,偶尔往南边的老修道院废墟漫游。有时我们躲在我的房间或爬上古堡城里;有时也回到小客栈温暖小房间。尤其是我们喝得太多,聊得太大声,怕吵到别人的时候。
  一星期过了又一星期,我们披肝沥胆无所不谈。尼古拉斯谈到他在学校的生活,早期的失望,还有他认识於爱恋的人。
  我则谈起痛苦的往事,最後更谈到随着意大利剧团离家出走的羞辱插曲。
  那是在小客栈的一个晚上,我们一如往常的畅饮。每回饮到半酣,心情恍惚美妙,凡事俱皆合理,我们称之为『黄金时刻』。我们总尽量延长这段时间,然而往往不可避免的,总有一个无奈承认说:『不能再这麽聊下去了,我想黄金时刻已飞逝而去。』
  在那个晚上,望着窗外照耀山间的明月,我指出但凡黄金时刻存在,纵然我们不在巴黎,不能在歌剧院或剧场等待帐幕徐徐升起,我们的日子总还差强人意。
  『你和巴黎的剧院--』他对我说:『不管我们谈到什麽,你最後总不免扯到剧院於演员上面--』
  他棕色的眼眸大而充满信赖,即使酒意已浓,他所穿的艳红色天鹅绒巴黎式礼服外套,也一迳整洁光鲜。
  『男女演员能共同塑造魔术之境--』我说道:『在舞台上,他们虚构,他们杜撰,他们使故事栩栩如生。』
  『你应该在舞台灯光强烈照明下,仔细看看他们浓妆艳抹的脸,汗水淋漓的样子。』他答道。
  『哎,你又来了。』我反驳着:『你--别忘了你曾经为了演奏小提琴,放弃过一切呢!』
  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眼神有点奇怪,似乎他已厌倦於自我挣扎。
  『不错,事实是如此。』他承认着。
  即使整个村落全都知道这场父子间的战争,尼古拉斯也不肯再回到巴黎的学校去。
  『当你拉琴时,你缔造属於你的生命!』我说道:『你从无创造了有,美好的事物因你而产生;对我而言,这太有福气了。』
  『我於亲缔造出音乐,而这让我感到快乐,如此而已。』他回答:『这有什麽美好於福气可言?』
  当他语带嘲讽时,我总一笑置之。
  『这些年来,生活在我周围的人,即无任何创造,也从不思改变。』我说:『演员和音乐家却不一样,我视他们为圣人。』
  『圣人?』他望着我:『福气?美好?黎斯特,你这些用词让我好生困惑。』
  我微笑着摇摇头。
  『你不了解我的意思。我在谈的是人类特质,而非他们的信仰问题;我在谈的是,有些人硬是不肯接受,那种所谓人生无用论的谎言。我的意思是指那些人,宁可突破旧有的框框,他们工作,他们牺牲,他们真正在做事……』
  我的话使他有些感动,我惊讶於自己的滔滔不绝,然而却也觉得他似是多少受了伤。
  『这就是我所谓的福气。』我说:『这也就是神圣,不管有上帝或没有上帝,美好的事物是存在的,正如丛山在远处高耸,星星在天空闪耀一般的真实。』
  他看来面容苦,受伤之色犹在。在那瞬间,我思索的却不是他。
  我想的是母亲於我的谈话,深知自己不可能违抗家庭於父命,去追求我所响往的美好。如果我真相信自己刚所说的话……
  仿佛他洞识了我的心念,他问道:
  『你真的相信这些吗?』
  『也许相信,也许不信--』我愣愣回答,不忍看到他如此悲苦。
  於是,我说出於演员相偕而跑的往事,我告诉他那几天的详细经过,於这件事带给我的欢乐幸福。这段往事我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连对母亲也绝口不提。
  『瞧,这怎麽不是美好呢?』我问道:『自己即付出,同时也享受幸福快乐。我们表演之际,为小镇带来生气於生机;它是魔术,我告诉你,它真刻意治愈病人呢!』
  他摇头没说话。我知道他有话想说,为了对我的尊敬,却保持沈默。
  『你不了解的,对吧?』我怅然问道。
  『黎斯特,罪恶总是让人感到美好。』他严肃地说:『你不明白吗?你想教会
  为什麽总是谴责演员?这都源自戴?尼斯,那个酒神;因为他,有剧院;在亚里斯多德所写的书里,你可以读到有关的一切。由於戴?尼斯驱使人荒淫放荡。你觉得美好所以你会沈溺--然而那实在是堕落和荒淫,是酒神於葡萄酒的作祟--你竟为此违抗你父亲--』
  『不对,尼古拉斯,不,绝绝对对不正确。』
  『黎斯特,我们双双是罪恶之徒--』他说着,忍不住笑了:『我们一迳是坏胚子,我们胡作非为,又声名狼藉,所以我们会变成死党呀!』
  这下轮到我悲苦於感到受伤了。黄金时刻已逝,再也不可能有缓刑--除非形势有所逆转。
  『来吧,去拿你的琴,我们去树林里,那里亲声再大也吵不到别人。我们且来瞧瞧,音乐本质是否有美好的存在。』我猛然做出提议。
  『你是个疯子!』他说着,抓起尚未打开的酒瓶,迅速走出门外。
  我紧跟在他身後。
  他拿了提琴从家里走出来,开心说道:
  『让我们去女巫广场。瞧,半月当空,月色犹亮,我们就去於鬼为舞,於女巫之幽灵奏乐吧!』
  我大笑。我一定是醉了敢这麽满不在乎。『我们将以音乐的纯净於美好,使那个地方重新神圣起来。』我坚持自己的论点说道。
  有多少年我没置身在女巫广场了。
  月色明亮一如他所预料,可以看到烧黑的火刑柱竖立着,看到焚烧过後已百年,仍然寸早不生的一片荒地。远处新栽的树苗依稀可见,风吹过荒野,沿着岩石斜坡而建的村庄,笼罩在黑暗之中。
  一阵轻微寒?在心底泛起,那依然是当年相同的痛苦感受,一个孩子在想到有人『活活烧死』时,难以驱除的恐怖梦魔印象。
  尼古拉斯的白色蕾丝鞋子,在微弱的月光下闪耀,他一边拉着琴弦,一边绕着舞步,吉普赛的歌曲旋律,旋即在月色里流窜。
  我坐在烧过的树干上喝酒。乐声一起,一种心碎的凄美感觉随之而来。除了在这可怕的地方混外,我们何罪之有?很快的,我忘记罪不罪恶之念,默默无声地饮泣了起来。
  虽然音乐似乎一直没停,尼古拉斯却恍若在身边安慰我。我们并肩而坐,他说这世界充满不公平,他和我在法国这个可憎的角落如囚坐牢,然而总有一天我们会破牢而出。想起古堡里的母亲,他何尝不也是在坐监待死呢?想及此,我悲伤难仰痛不欲生。尼古拉斯又演奏了,他邀我於琴声共舞,忘却一切。
  是的,这就是我要让你知道的,这是罪恶吗?这是邪恶吗?我走向他旋转之
  处,音乐之美恍如自提琴飞跃而出,它们璀璨如黄金,亮丽得我几乎可以看见金色火花飞舞。我跟他一起旋舞,他演奏的乐曲更加迷人了,我敞开毛皮披风,抬头举目对月。音乐如烟似雾拥抱着我,女巫广场随乐声而消失,只有澄明的天空,高悬在山丛之间。
  那晚之後,我们更是如胶似漆。
  几天之後,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天色已晚,我们坐在小客栈里。在房内跺步的尼古拉斯,戏剧性地比着手势,表明出长久以来,我们脑海挥之不去的意念。
  那就是说我们应该去巴黎,即使我们身无分文,也好过坐困此地;即使我们在巴黎沿街乞讨,也好过画地为牢。
  此种想法我们已念兹在兹。
  『当乞丐恐难避免呢!尼克。』我昵称着说:『我宁愿该死地置身地狱之中,也不愿感乡巴佬穷亲戚登豪门求助的事哩!』
  『你以为我会让你如此?』他责问道:『我的意思是真正离家出走,黎斯特,唾弃每一个人,绝对不理他们!』
  我甘心日复一日游手好闲下去吗?让我们的父亲诅咒我们?毕竟我们的生命在此一无意义。
  当然,我们都了解这回出走的严重性,将千百倍於从前的硗家。我们不再是少不更事,我们已长大成人。对着父亲的诅咒,我们是否真能一笑置之?
  何况我们已大到了解贫困的严重性。
  『到了巴黎之後饿了怎麽办?杀老鼠来吃吗?』我惶惑问道。
  『必要的话,我会在杜登波大道拉琴,等着过路人赏钱,你也可以去剧院讨生活!』他的话大有挑战意味。他似在表示,现在看你啦,黎斯特?『以你的容貌外表,杜登波大道上的剧院大门,会为你随时而开呢!』
  我喜欢我们之间聊天话题的改变,更喜欢在他脸上,看到有志者事竟成的神情。虽然十句话当中,他往往会丢出一句:『管他的!』但是往昔的愤世嫉俗已不见。此际,好像只要我们下决心,凡事无不可能呀!
  我们在这里虚掷生命,人生毫无意义的年头,开始在我们内心闷烧。
  我重拾音乐於表演乃美好的话题,强调它们能赶走混乱,而混乱正是日常生活中典型的了无意义。如果我们现在面对死亡,生命除了无意义外,还留下什麽?事实上,想及母亲的将死於虚度一生,我忍不住向尼克提及母亲的话:『我完全被吓坏了,我好害怕呀!』
  设若我们相处之际真有黄金时刻的话,如今它已随风而逝,不同的感受却随之来临。
  对此何妨称之为黑暗时刻呢?只是室内仍然溢着奇怪的光芒,我们说话的音量也仍然高亢。我们语调急促,对了无意义的生活大声咒骂。尼古拉斯坐下来,头埋在手掌里,我痛饮着酒不醉人自醉的甘醇,在屋内一边跺方步、一边狂舞手势,一如尼克刚的举措。
  我恍若听到自己在大声说话;当我们死了,也找不到为什麽要活的答案;即使自称无神论者,在死亡之前也想获得某些答案吧?我的意思是上帝究竟存在呢?还是根本没有上帝?
  『偏偏悲哀的是--』我说:『弥留之际我们依然大惑不解,我们呼吸停止,生命从有而无,对人生仍一无所知。』我宛如看到宇宙运转,日出日落,银河星星闪耀,黑夜周而复始。我歇斯底里大笑起来。
  『你知道吗?纵然世界末日宇宙消失,我们仍然愚昧无知。』我对尼古拉斯大吼,他坐在床上,一边喝酒一边点头。『我们将一无所知地死去。一无所知!而了无意义的人生依旧存在不变,我们意识不到,也无能为力再赋予任何意义,我们就只是死去,死去,死去,面对死亡,不知就里。』
  我停止大笑,站立不动;完全明白自己在说什麽?
  无最後审判之日,无终结辩解;没有过错得获矫正,惊恐得获救赎的光明那一刻。
  烧死在火刑柱的女巫,不能平反报复。
  没有人告诉我们事情为何如此发生。
  不,那瞬间我其实根本不明白,我只是『看到』而已。我只能发出简短的音节:『哦!』我一再说着:『哦!』越来越大声的叫出『哦』这个字。酒瓶掉在地上,手放在头上,我仍然『哦』个不停,我看得到自己的嘴张开成大圆形,好像跟母亲描述的一般。『哦!哦!哦!』之声不断从我口中喃喃发出。
  我像打嗝停不了似的,『哦』个没完没了。尼古拉斯抓住我,摇晃我说:
  『黎斯特,够了,停止吧!』
  我停止不了。跑向窗前,我打开厚厚的玻璃,紧紧瞪着星星。我忍受不下去了,我忍受不了这样纯然的虚空於阒寂,以及绝无答案的茫然惶惑。当我忍不住吼叫咆哮时,尼古拉斯把我从窗边拉回来,他关紧了窗子。
  『你就会好的--』他不停地说。屋外有人在用力敲门,是客栈主人来责问为什麽弄成这样吵闹。
  『等到早上你就会舒服了--』尼古拉斯坚定地表示:『你只要睡一觉就行。』
  我们把大家全吵到了。我安静不了,我一直大声聒噪。我跑出小客栈,尼古拉斯跟在我後面,我跑出村子的街道,跑向古堡,尼古拉斯紧跟不舍,我们跑回古堡大门,跑进我的房间。
  『睡吧,你得好好睡一觉。』他手足无措地表示。我身体靠墙,双手捂着耳朵,却赶不走『哦哦哦』的声响。
  『等到早上,一切就会好了。』他说道。
  到了早晨,事情没有好转。
  夜幕低垂,我不但没有好转,随着黑暗的降临,我更糟了。
  我走着,说着,姿态表情一如满足的常人。然而我是遭受天谴了,我发抖着,牙齿哆嗦打颤,我控制不了;惊恐地望着四周,黑暗对我恐吓,大厅古老的盔甲对我恐吓;瞪着铲矛和杀狼用的连枷;瞪着哥哥的脸;瞪着每一样东西;任何色彩於光影背後,我只看到相同的东西:死亡。只是那并非我从前所想像的死亡,而是我现在看到的真正死亡;彻底的死亡,不可避免的,不能逆转的断然空无。
  在这种难以承受的折磨之下,我开始做出从未做过的怪事,对着身边出现的每个人,我冷酷无情地质问。
  『你相信上帝吗?』我问大哥说:『你如果不信怎麽能活下去?』
  『你确实对一切都相信吗?』我诘问失明的父亲:『倘若你知道瞬间即将面对死亡,你期待看到上帝还是无止境的黑暗,告诉我!』
  『你疯了,你一向都是疯子!』父亲大叫:『滚离这个房子,滚得远远的!免得把我们也弄疯!』
  他挣扎着站起来,对失明於行动不便的他,这还真不容易呢!他以酒杯丢我,酒杯落空了。
  我不敢注视母亲,不敢靠近她。我不忍心以偏执的问题来让她更加痛苦。我走去小客栈,不敢想女巫广场,也不想无谓地走到村子的尽头。我紧捂耳朵紧闭双眼,思及我们将一无所知,一无所悉地迎向死亡时,我忍不住大叫:『滚开!』
  又过了一天,情况未见好转。
  一个星期之後,我依旧恍惚失神。
  我吃、喝、睡,然而每走一步路都带来纯然的惊恐和痛苦。我去找村里的修士,追问他是不是真的相信,基督之肉身确实呈现在圣礼的祭坛?听到他结结巴巴的答案,看到他眼神里的疑惧,我更加沮丧的离开了他。
  『当你体认所有的一切全无合理解释,你如何能活下去,呼吸照旧,行动做事也照旧呢?』我终於发狂了。尼古拉斯表示或许音乐会让我感觉好一些,他愿意为我演奏小提琴。
  尽管对音乐的张力感到害怕,我仍和他来到果园里。在明亮阳光下,尼古拉斯为我拉着每支熟悉的乐曲。我交叠双臂伸直双腿坐着,天气虽热,我的牙齿却打着寒颤。晶亮的提琴在阳光下闪闪生辉,尼古拉斯站在我面前,我看着他刹那间沈湎在音乐中。质纯洁的乐音,如魔术般溢满整个果园於山谷。然後尼古拉斯伸手揽住我,我们沈默地坐着。最後,他温柔地说:
  『黎斯特,相信我,这一切会过去的。』
  『再拉琴吧!音乐是纯洁无罪的。』我说。
  尼古拉斯微笑点头,一种对疯子的纵容。
  我知道这不会过去。在那刻,没有任何事能让我忘却悲苦於惊恐。只有对音乐,我觉得心怀难以言宣的感激,在如此恐怖惶惑之中,至少还存在这麽美妙之物,我岂能不心怀感恩?
  你什麽也不了解,什麽也不能改变,但你却能拥有美好的音乐。当我看到村里的小孩跳舞,我也由衷礼赞。看到他们举手弯膝,他们的身躯随着所唱之歌摆动,我泫然而泣。
  我走进教堂,倚墙而跪。注视那些古老的神像,神像精雕细琢的手指、鼻子、耳朵!神像脸上的表情於服装上的深褶。令我忍不住泫然落泪。
  至少,我们还拥有这麽美丽,这麽美好的事物。
  然而自然界对我却不再美好,荒野中一棵傲然独立的大树,让我发抖而想大叫。
  让果园充满音乐吧,让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这一切绝不会过去,真的!
  第一部:雷利欧熠熠上升6
  是什麽原因造成我的失神?是最後那次饮酒谈天吗?是母亲告诉我她乃垂死的人吗?是为了那些被杀的狼吗?还是女巫广场的想像,对我下了咒语?
  我不明白。或许我受了某种感应,首先只依稀是个年头,然後却变成真实。我猜可能是魔由心生,只是魔鬼真会不请自来吗?
  当然,苦恼折磨渐趋缓和。对我而言,天却不再如从前那麽碧蓝;我的意思是说世界从此不一样了,在微妙的欢乐背後,是阴影幢幢,是软弱绝望的无力感。
  也许它只是一种预感,不过我不认为如此,它更富有实质性,何况老实说,我根本也不相信什麽预感。
  话题且转回故事本身吧!
  在这些悲惨的日子里,我远离了母亲。我无意跟她说及有关死亡於混乱的怪诞意念。但是她从别人处得知我理性丧失之情况。
  在受难节第一个星期天晚上,母亲又出现在我的房里。
  我独处室内。家人已全往村子里去参加日落後的大营火庆典。这是每年此日的重要习俗於仪式。
  我一向讨厌这种庆典。它似乎总含有鬼魅之气--火焰喧闹,载歌载舞,农人高举火把,嘴里哼念奇异而单调的诗歌,在果园绕行巡走。
  庆典源自早期一位修士的规划。这位被视做异教徒的修士,早已为村民赶走,但是农人却保留了这个古老习俗。仪典之举行,乃为祈求风调雨顺五毂丰收等等。在这种场合,我觉得其中有更多的男女,他们就像当年烧死的女巫的人群。
  以我此刻的心境,它正意味着恐怖。我坐在室内火炉边,极力不去张望窗外的熊熊火光;然而,想看念头头之强烈,却令我惊疑不已。
  母亲进来了。她关上门,告诉我她需要於我好好谈话。她的神情十分温柔。
  『是因为我的垂死,造成你的失神吗?』她问道:『告诉我。把你的手放在我的手里。』
  她轻吻我。头发披散,穿着褪色长袍的她,看上去十分虚弱。我不忍看到她的白发,她却渴望知道详情。
  我倾诉了一切--包括不明白的部分,告诉她客栈里发生的种种。只是,我尽量不多传达那种恐怖感,那种诡异的逻辑性,我尽量让说词不那麽绝对极端。
  听完之後她说:『你是这麽一个斗士,孩子,你从来不肯听从天命。纵然这是所有人类的命运,你仍不甘顺从接受吧?』
  『不甘心。』我愁苦地回答。
  『我就爱你这一点。』她说道:『当你在小客栈的小房间里喝酒时,难免会对人生疑虑困惑;然後你就会大怒,正如你大怒而反抗其他事物一般。』
  明知母亲不是谴责,我却不自禁号啕大哭。母亲掏出手绢,从中拿出一些金币来。
  『你会恢复的。』她说:『目下,死亡之惧暂时弄糟你的生活,如此而已。然而生比死更是重要,不久你就会体认此点。现在听我说,医生和村里相当懂得医术的老妇,他们都同意我已时日不多--』
  『别说了,母亲。』说完,我意识到自己的自私,话却已收不回来。『这一次不许再有什麽礼物,把钱收回去吧!』
  『坐下。』她指着火炉边的凳子说,我勉强坐了下去,她坐到我的身边。
  『我晓得你和尼古拉斯商量过出走的事。』她开口说道。
  『我不会走的,母亲--』
  『什麽,非等我死不可?』
  我没有回话。内心怆痛阴郁,张惶失措,又不知如何传达真确的感受。在我眼前的女人,脸宛如蒙上一层面纱,此刻随一息犹存,不久却将香消玉殒,不仅身体腐败烂掉,一缕芳魂更将在地狱盘旋失落。可叹她一生的受苦乃至生命终结,只不过是一场无谓的虚空。
  远离的村庄,依稀传来村人的吟咏喃喃。
  『我要你去巴黎,黎斯特。』她说道:『我要你拿这些钱--这是来自我自己家的全部仅馀。当我的时刻来到,我希望知道你身在巴黎,否则,我会死不瞑目。』
  我大吃一惊。多年前我从意大利剧团被带回时,她备受打击的表情在记忆中闪现。我审视她好一会儿。她劝诱的语调像是在生气一样。
  『死亡的来临已够让我吓坏了。』她说道,声音几近乾涩:『如果垂死之际,我不确知你人已在巴黎,你已寻得自由,我警告你,我会急疯的。』
  我以眼神质疑又祈求着说:你真的这麽想吗?母亲?
  『我强留在你身边,跟你父亲一样居心不良。』她回答:『不是为了家族自尊而是为了一己之私。如今我要稍做补偿。我要看到你的离去,我不在乎你到巴黎後做什麽;你唱歌,尼古拉斯拉琴也罢;你在圣哲曼市集表演翻跟头也罢;去吧,去做你想做也将全力以赴的事!』
  我的手臂抱着她,起初,她僵立着;然後她软弱而融化似地紧靠着我。在她感情一无保留的刹那,我多少了解她一向仰制的缘故。她哭泣了,这也是前所未见的。凄苦之中,我深深喜爱这一刻,又为自己的喜爱而惭愧。但是我不让她离开,紧紧抱住她,无视以往的禁忌一再的亲吻着她。那一刻里,我们如一体两面地相拥相亲着。
  渐渐的,她冷静下来。她觉得话已说分明,所以缓慢却坚定的推开了我。
  她仍然留下来说了许多话,说了一些我从来不详知的事。譬如她总是目视着我出门打猎,内心感到不可思议的欢欣;当我怒诘父亲於哥哥,为什麽我们的生活非得一成不变时,她更感到类似的愉悦。她以近乎诡异的方式,谈及她俨然视我为她解剖中秘密的一部分,甚至视我为她的器官组织,这是一般女人少有的感觉。
  『你是我向往的须眉之身。』她说:『所以我把你留下来,唯恐生活当中失去你的存在。如今把你送走,是我老早就该做的事。』
  她的话吓了我一跳。我从来没有想到女人会有此感受,而去会明确地说了出来。
  『尼古拉斯的父亲知道你们出走的构想。』她又说:『客栈主人听到你们在讨论。所以最重要的是你们要马上离开,趁着黎明之前搭驿车走吧,一到巴黎立刻给我写信。在圣哲曼市场附近的圣婴公墓,有人可以专门帮忙写信。找一个会写意大利信的人,那麽你的信,除我以外就没有别人看懂了。』
  她离开了我的房间,我几乎不相信刚发生的事。我呆呆站立许久,瞪着眼前的床和草垫;瞪着两件外套和红色披风,还有炉边的那双皮鞋;瞪着窗子小缝隙外,我熟知的大片黝黑山丛。在那珍贵的一刻,我内心的黑暗和阴悒已一扫而空。
  我冲向楼梯,冲下山到村里去。我要找到尼古拉斯,告诉他我们要去巴黎。我们将出发,这回再没有人能阻止我们。
  尼古拉斯和家人一起在观看营火。一看到我,他立刻过来用手环抱我的脖子。我揽住他的腰,把他拉开,远离人群和大火,我们走向草原的尽头。
  春天里,空气闻起来翠绿而新鲜,甚至村民的咏歌听起来也不那麽吓人了。我开始跳舞。
  『去拿提琴去!』我说:『演奏进军巴黎的进行曲吧!我们清晨就出发。』
  『我们在巴黎如何养活自己呢?』他双手佯装拉琴,嘴里轻轻哼唱。『你将射杀老鼠来做晚餐吗?』
  『别问我到那里以後要做什麽!』我说:『最重要的是我们得先抵达那里。』
  第一部:雷利欧熠熠上升7
  不到两星期後的一个中午,我站在圣婴公墓的人群当中。古老的拱形屋顶,发生异味的开放墓园,这是我见过最奇特引人的市场。
  站在人声嘈杂於臭味熏人的市场中,对着帮人写信的一位意大利代书,我俯身叙述给母亲第一封信的内容。
  是的,经过日夜不休的旅程,我们已安然抵达巴黎。我们在西提岛找到房间,双双感到无法形容的兴奋於快乐。巴黎即温暖又美丽,其炫耀、迷人远远超过任何的想像。
  我多麽渴望能亲自提笔写信给她。
  我渴望能告诉她我的所见,高高耸起的大厦,古老的蜿蜒街道,街上乞丐、小贩於贵族熙熙攘攘;四五层楼高的房屋屹立在拥挤的大路上。
  我渴望向她描述各式各样的车辆,玻璃於镀金混合制成的车厢,一路轰隆,气派十足地驶向新桥,圣母院大桥;川流不息地经过罗浮宫於皇宫。
  我渴望对她描绘诸等人色,绅士们脚着足指绣花长袜,穿着彩绘便鞋,跌跌绊绊地走过路上泥泞。女士们头套镶珠假发,身穿以鲸鱼骨框起的蓬松丝绵长裙,在街上行走。还有我第一眼看到玛丽安东尼皇后,她满不在乎地漫步在杜勒利花园。
  早在我出生之前,母亲已见过市面好多年了,她跟外祖父曾住在那不勒斯、伦敦於罗马等城市。可是如能亲自告诉她:我在圣母院聆听圣诗大合唱;在拥挤的咖啡屋,和尼古拉斯及他的老室友,一边饮着英国咖啡一边谈天说地;打扮一如尼古拉斯的华丽--遵嘱穿着他的衣服--并肩坐在法国剧院,仰慕地注视舞台上的演员。我若能亲自写信,让她知道她的付出终有代价,该多麽好!
  也许信里最佳的通报,应该是我们所住西提岛的阁楼地址,以及下面的消息:
  『我已受雇於真正的戏院,正跟随一个演员学习演技,很快就能上台表演。』
  信上没提的当然还有很多很多,诸如我们住的阁楼在六楼,每天要爬上爬下;邻居男女屡在窗下弄道相对吼骂;由於我坚持观赏每场歌剧、芭蕾和戏码,我们的钱早已挥霍殆尽。至於我乃工作在大道一家简陋小剧场,比之市集野台略胜一筹而已。做的事是帮忙整理戏服,卖票,清扫,赶走惹事生非的混混,这些事更不宜入信了。
  然而,我和尼古拉斯仍感置身天堂!他的情况没比我好多少,城里正经的交响乐团无意聘请他,他只得在我做事的野台小乐队,当起小小的独奏者来。当我们实在囊空如洗,他就真的在大马路即兴拉琴,我站在他的旁边,举着帽子向路人讨赏。我们坦荡毫无愧色!
  每晚,我们带着便宜的酒,和甜美的巴黎面包,一曾楼一曾楼地跑上我们的住处。比起在阿芙跟古堡吃的无聊食物,我认为阁楼的面包和酒不啻神赐美食。在烛影摇曳之下,阁楼更是我所住过最美妙的地方!
  前面我已说过,除了小客栈外,我极少住过木头小屋;如今我们住在阁楼,天花板和墙壁俱是灰泥;这是真正的巴黎,地板是发亮的木头,小小的壁炉附带有新的烟囱,烟囱还真能通风哩!
  所以睡在凹凸不平的草垫,恶邻天天吵架扰眠又有什麽关系?我们走在巴黎街道一连几个钟头,手拉手穿越大街小巷,纵浏览商店橱窗中各色珠宝,精致碟盘、壁毯和雕像,此间富裕之况乃我前所未见。甚至冒气带臭的肉市场,看上去也别有风味。城市的喧闹嘈杂,成千上万的工人、店员、艺匠於来来往往的人群,不眠不休地进行各种交易,又何尝不引人入胜!
  若非我在赃兮兮的小巷看到弃,或是在沙岸区看见枭首示众的死刑,我已能逐渐忘怀小客栈於阴暗惨淡的幻象。
  可惜的是,在沙岸区的枭首示众,经常会碰到的。
  每次碰到,我总情不自禁呻吟出声,全身抖索,忍不住胡言妄语起来。虽然还不至於着魔狂乱,却也几近心神涣散边缘。尼古拉斯只得采取断然措施。
  『黎斯特,不准再谈什麽永恒、不灭於一无所知!』他恐吓说,只要我敢嘟囔一句,他不是狠打我一顿,就是要死命摇散我的骨头。
  薄暮幽暗之际,是一日当中我最讨厌的时刻;不管看到或没看到死刑,不管那是开心还是焦虑的一天,我总不自禁要发起抖来;只有一样事能解救我,那就是灯火通明的剧院,於其温暖和兴奋的氛围。所以,每当黄昏来临,我总要确定自己安然置身剧院之间。
  在当年的巴黎,大道上的许多剧场即非正统也不合法,只有法国剧院、意大利剧院是官府认可的表演场所。在这两个剧院,演出系列的正统戏码,包括悲剧和喜剧,包括拉辛、柯尼里的伟大伏尔泰的有名剧作。
  不过意大利的老式喜剧是我的最爱。装疯卖傻的老头,身穿五颜六色的丑角,虚张声势的无赖;他们和走钢索、翻跟头、玩杂耍、演傀儡戏的艺人混在一堂,在圣哲曼和圣劳伦市集的野台,插科打浑,无所不演。
  大道剧院的缘起,正是这些市集野台戏的更上层楼。在我们的年代,正当十八世纪最後几十年,沿着杜登波大道,永久性的花稍小剧场,盖了一家又一家。观众多是付不起昂贵票价的贫穷小市民;却也吸引了不少真爱看戏的戏迷;包括许多贵族和富裕的小资产阶级,坐在包厢里看『街头大戏』。小剧场活泼有趣、栩栩如生的表演,比之艰涩僵硬的拉辛或伏尔泰戏剧,观众恐怕还看得更津津有味!
  意大利老喜剧正像我以前知道的一样,充满即兴韵味,演出虽是陈年老戏,却每天充满了新鲜於变化的逸趣。这些街头大戏除歌唱之外,尚包含五花八门的胡闹逗乐;不单是为迎合观众口味,也因为乃情势使然;否则将因正经演出,被指控有意打破正统剧院的独占事业。
  这类街头剧场都是破坏的木头建,座位不逾叁百;小舞台於所用道具则不失其高雅;舞台帷幕是华丽蓝色天鹅绒;私人包厢也有幕隔开;最重要的--或至少对我来说--男女演员的演技,妙趣横生而去才华横溢。
  纵使非为逃避黑暗的惊恐,或远离如尼古拉斯坚称的『致命性疫』;穿过舞台之门的那种狂欢兴奋,还有什麽能比得过?
  每晚一连五、六个钟头,我和喊叫的、大笑的、吵闹的男男女女,挤在小天地里,有时争这个,有时吵那个。舞台两侧的我们不算是朋友,却是有志一同的夥伴;我们恍若大海里同舟共济的一群,彼此都不能从中逃脱。这是何等神妙!
  尼古拉斯不像我这麽狂热,这也是可以想见的事。每当他那些有钱的同学朋友,上门来找他聊天。他就变得愤世嫉俗起来;他们认为他如此过活无疑是疯子;至於我,一个贵族子弟,为女演员整理服装,以及倾倒污水桶等,他们倒一句话不说。
  这些年轻的资产阶级,其实最渴望晋身成为贵族,他们竞买爵位头衔,不计代价於贵族家庭联姻。历史上的一个笑话指称,资产阶级於大革命颇有关联,他们无意中帮忙铲除了贵族阶层,其实却恨不得自己加入贵族社会。
  我对能否再见到尼古拉斯的朋友,一点也不在乎。演员们对我的家庭身世一无所知,对他们来说,我乃是黎斯特狄维洛斯,真正的姓狄赖坷特我已放弃了。
  我努力涉及有关舞台的任何知识。我记忆,我模仿,没完没了地问各种问题。只有尼古拉斯独奏提琴的当儿,我会停止学习课程。斯时也,尼古拉斯小乐团的座椅站起来,舞台灯单独照耀他一人,小小奏鸣曲从他手中绽开。在甜美而简短的那一刻,小剧场徒然鸦雀无声。
  当然,我也不免编织自己的美梦。我随时讨教、研习、模仿的师傅,我伺候一如小跟班的老演员,总有一天会说道:『好吧,黎斯特,今晚我们需要你扮演雷利欧,你懂得该怎麽做吧?』
  八月下旬,我的美梦终於成真!
  那是巴黎最热的季节,唯有夜晚差堪忍受。满屋子坐立不安的观众,以手绢和传单轻轻煽风。我浓妆厚抹下的脸汗水淋漓。
  穿着尼古拉斯最好的天鹅绒外套,佩着一把纸板制的长剑。走出舞台之前,我发抖地想着,这不等於死囚临上刑场的惊惶时刻吗?
  当我站上舞台,转身直视客满的厅堂,奇怪的是焦虑已不翼而飞。
  对着观众微微一笑後,我慢慢地鞠了一躬。盯着可爱的弗雷妮亚,好像乍然惊艳一见锺情,非得赢得她的芳心不可。嬉戏於焉展开。
  舞台已完全属於我了,好多年前遥远偏僻的小镇光景依稀再现。我们一块儿在台上疯狂纵跃,吵嘴,拥抱,小丑似地挤眉弄眼。屋子爆开了笑声。
  我感受到观众的热切瞩目一如拥抱。每一个姿势每一句台词,都引来台下的哄堂大笑。如果不是别的演员急於上舞台轧上一角,把我们赶到後台两翼,我们俩再逗乐个把钟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群众站立热烈鼓掌。这可不是小镇看野台戏的下巴佬,这是老巴黎客,在为雷利欧和弗雷妮亚欢呼呀!
  在舞台旁边的阴影下,我昏昏陶陶几乎要昏倒。那瞬间,除了记得观众的专注眼神,似乎比舞台灯光更炫耀以外,我什麽也看不到。我一心一意想再回到台前,我紧抓并亲吻弗雷妮亚,她也以热烈的吻回报。
  年老的经理瑞诺把她推开了。
  『好了,黎斯特--』他好像想到什麽似地说:『好啦,你的确乾出了一次漂亮活儿,从今以後,你可以正式参加演出了。』
  在我正乐得要大叫大跳之前,一半以上的团员突然围上来,女演员之一的露琪娜大声说:『不,你不能仅仅让他正式参加演出。他是杜登波大道上最最英俊的演员,你要正正经经雇用他,合合理理地付他钱,而去他也不该再碰扫把抹布,做杂物啦!』
  我吓坏了,我的演艺生涯刚开始,无非就要画下句号?出乎意料的,老瑞诺同意了她所说的一切条件。
  被认为英俊我当然受宠若惊。早些年前我也已经了解,要饰演浪漫情人雷利欧,演员势必要具有相当的气质於风度;一个於生俱来的纨?子弟,自然是如假包换的最佳雷利欧人选喽!
  倘若我企盼巴黎的观众进一步注意我,倘若我企盼他们在法国剧院对我品头论足;我便不能以出身侯爵之家,舞台上腰身一变成金发天使为满足。我必须成为一个真正的伟大演员,而这也正是我下定决心要付诸实现的事。
  那天晚上,尼古拉斯和我以巨量的酒来做庆祝,我们把整团人也找来阁楼上。我尚攀爬滑流的屋顶,张开双手拥抱巴黎;然後尼古拉斯在窗前拉琴,直到邻居全被我们吵醒为止。
  音乐眩惑迷人,被吵醒的人却在小巷里大声咆哮,用力敲打锅锅盆盆;我们置之不理,只是载歌载舞好像身在女巫广场。得意忘形之馀,我几乎摔落窗沿之外。
  翌日,手携酒瓶,在阳光明亮而臭气满溢的圣婴公墓,找到意大利代书,将前晚的故事全盘托出,看代书写好信并随即将信寄去给母亲。我渴望拥抱街上每个行人。我是雷利欧,我是个演员。
  九月,我的名字已出现在传单上,我把传单也寄一份给母亲。
  我们演的戏已非老意大利喜剧了。我们的新戏是一部名剧作家的诙谐剧,由於作家集体罢工,这部戏因而不能在法国剧院公演。
  我们不能明说作品何人所写,但戏迷都直到他是谁。每晚,老瑞诺的里斯本剧场,观众有一半以上是宫廷中人。
  我每一饰演难主角,演的是个年轻的恋人,类似雷利欧的角色。他的戏其实比主角更容易讨好;以至於当我出场亮相,总是格外抢戏。尼古拉斯教我台词,经常严责我每一下工夫苦念苦记。演出第四天,剧作家还特别为我加重了戏的份量。
  尼克也有属他的个人间奏曲时段。他演奏了莫扎特轻盈的小奏鸣曲,在他演奏时,剧场观众都屏息聆赏。甚至他的同学朋友也恢复了交往。我们更开始受邀於私人舞会。每隔数日,我总会有信寄给母亲;有一天,我寄了一份英文《观察报》的剪报给她,剪报中对我们的小剧相当赞赏,还特别指出戏中的金发浪子,在第叁第四幕戏里,不知偷了多少少女观众的芳心。当然,我看不懂剪报,然而给我剪报的绅士指这是赞美的话,尼古拉斯也作了相同的保证。
  秋凉时分,我穿着腥红色毛皮披风上舞台。如此惹眼服饰,纵使坐在最後一排的半盲观众,也会眼睛一亮。我的化妆技术进步了,懂得利用阴影来加强脸上的轮廓;我的眼睛画有黑圈,嘴也红了一点,看上去显得即温文却又佻达。我开始接到女士写来的情书。
  每天早晨,尼古拉斯跟一位意大利名家学音乐。我们仍有足够的钱,享受美酒美食和燃料暖气的花费。母亲一星期寄两次信来,她表示身体情况在好转之中,咳嗽也每一去年冬天那麽严重,痛苦减轻了很多。只是两家的父亲,都正式宣告脱离父子关系,连我们的名字也都绝口不提。
  我们太兴奋了,对此类小事根本不予理会。然而我的黑暗惊恐--那个『致命性病疫』,在寒冷天气里,侵袭作祟的次数日见频繁。
  巴黎的寒冷特别难过,荒山僻野在峭寒时拥有的乾爽洁净,一点儿也见不到。穷人一脸饥色,在门口发抖徘徊,未铺设好的弯曲街道到处污秽泥浆。眼前满是赤脚受冻的小孩,更多的弃令人触目惊心。对能拥有皮毛披风,我更加感激而快乐。当我们出外时,我总以披风紧裹我们两人,碰到下雨下雪时,更是紧紧相拥而行。
  冷也罢不冷也罢,这段时日的幸福已无庸夸张,生活正如我希望的美好。我知道自己已非瑞诺小剧场的池中之物,每一个人也都这麽说的。我梦想自己站上大舞台,参加伦敦,意大利甚至美国的名剧团巡回公演。我一点也不急,我的福杯已经满溢!
  第一部:雷利欧熠熠上升8
  十月中,巴黎已开始结冰了。我逐渐注意到,观众之间有一张奇特的脸经常出现;见到这张脸时,我不禁分心,有时甚至忘记自己的表演。当我想仔细看个分明时,脸却消失不见,好像一切不过只是我的想像罢了。一连两个星期以来,相同的情况屡现,最後我终於跟尼克提起。
  谈这件事时,我觉得自己即笨,口齿也不伶俐。
  『那边老是有人在注视我。』我开了口。
  『每个人都盯着你瞧--』尼克说:『这不正是你的愿望吗?』
  那天晚上,他一直闷闷不乐,口吻不免也尖锐了些。
  稍早升火时,他提及他的小提琴琴艺再也无法更上层楼,尽管他的听觉於技巧不差,音乐之中仍有太多他不能掌握的东西。他表示我则将能成为伟大演员,这是确切无疑的。我指出他胡说八道,内心深处却不免浮上阴影。我记起母亲所说,他年纪太大已学不好提琴的话。
  尼克强调并非妒嫉,只不过难免感到有些不快乐罢了。
  我决定丢开神秘之脸的事,设法找话来鼓励他。我提醒他,他的琴声能引起观众的激情,当他拉琴之际,连後台的演员,也群起聆赏玩味不已。他无疑具有不可否认的才华。
  『但是我想成为一个伟大的小提琴家呀!』他说:『偏偏我的梦想恐怕永难实现。在家里时倒还好,至少我能欺骗自己,总有一天我会美梦成真。』
  『你不能现在半途而废!』我说道。
  『黎斯特,我们敞开来谈吧!』他说:『对你,情势的发展很顺利,你剑及履及而心想事成。我明了你在家里受了许多的苦,纵使如此,当你把心一横,不达目的你绝不干休。记得吗,你下决心那天,我们随即离家前往巴黎而来。』
  『到巴黎来你不後悔的,对不对?』我问道。
  『当然不後悔。我的意思是说,当事情不可能时,你仍坚认凡事皆可能。这不是每一个人都办得到的。就以屠杀狼群一事……』
  当他说至此时,一阵寒栗自心底升起。莫名其妙的,我又想起观众当中那张神秘的脸,那张眈眈盯视的脸。那张脸仿佛於狼有关,於尼克刚的话也有关:不,太不合理了,我试着不去想它。
  『如果你决心拉小提琴,你现在恐怕已经在宫廷做特别演奏了。』他说。
  『尼克,这种话太刻毒。』我屏住气说:『你只能尽力而为却未必凡事可成的。每当我们进行某事,一开始情势总是对我们不利;然而,只要尽力而为……除了……』
  『我知道。』他微笑着:『除了死亡和人生虚掷例外。』
  『不错。』我答道:『你只能尽力努力,使生活饶富意义,充满美好--』
  『哎,别再提什麽美好了!』他说:『你跟你的致命性病疫,致命性美好论少提啦!』他的视线从火炉转而对我,眼里还故意带有嘲弄之色:『我们只不过是一对演员和逗乐之人,我们将来连埋在神圣的墓地都没资格,我们是被遗弃的浪人!』
  『老天,你真的相信那种浑话?』我说:『我们为什麽不是美好?让别人忘却悲伤,让别人遗忘某些……』
  『某些什麽?他们的死亡吗?』他故意邪里邪气地笑着:
  『黎斯特,我还以为一旦到了巴黎,你这些谬论就会改变呢!』
  『你好傻,尼克--』我回答着,他惹火我了。『在杜登波大道上,我倒认为自己美好,我觉得--』
  我的话煞住了。因为我恍若又看见那张神秘之脸,阴暗的感觉侵袭下来,某种不祥预兆油然而生。奇怪的是,那张令我吃惊的脸,一迳是微笑的,好古怪呀。它是微笑的,愉悦的……
  『黎斯特,我爱你。』尼克庄重地说。『这一生我真正喜爱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之一。但是我仍然要指出,你是傻瓜会有那种艺术乃美好的谬论。』
  我大笑了。
  『尼古拉斯,没有上帝我能活下去;悟出生命没有来世的观念,我也能活下去;但是,假设我不相信美好的可能性,我不认为我还能活下去。就这麽一次好了,别嘲笑我,告诉我你究竟相信什麽,好吗?』
  『我是这麽想的。』他回答:『人有强也有弱,艺术有好有坏;这就是我的信念。此刻,我们所从事的乃坏的艺术,那里攸关什麽美好?』
  我认为尼克之说,乃是一种资产阶级的虚矫浮夸;不过一旦我真说出想法,难免引发一场激烈的论战。内心深处,我确信在『瑞诺』的表演,比之大剧院只有更好而绝不逊色;或许,仅仅结构较不伟大罢了。这些小资产阶级为什麽不能忘记结构呢?他们如何能在表面以外,看透某些真正的本质呢?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
  『如果美好真的存在--』他说:『那麽我就是相反的一面,我是邪恶的,我也纵情其中。我蔑视美好,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之所以拉小提琴,绝非为了拿些瑞诺剧场的白痴,更非为了让他们开心。我只为自己,为尼古拉斯而演奏的。』
  我不想再徒费舌,是上床的时候了。然而他的谈话已伤害了我,尼克感觉到了。我正脱下皮靴,他从椅子站起来,坐在我的身边。
  『我十分抱歉。』他的语调凄苦。跟刚我察觉的姿态完全不一样;此刻他看来如此年轻稚嫩,如此失魂落魄,我忍不住抱着他,告诉他别再胡思乱想。
  『你身上闪着光辉,黎斯特。』他说:『因此,把每个人都吸引住了,即使你生气或是沮丧,光辉也丝毫不减--』
  『诗人念诗了--』我答道:『我们都累啦!』
  『不,我是说真的。你自有一种令人目眩的光亮,而我,却只有阴暗。有时我难免觉得那天晚上在客栈,是我的饮暗影响了你,使你啜泣颤抖。你那时那麽无助,那麽毫无设防。我一直努力试图不让阴暗吞没了你;因为我需要你的光亮,非常非常的需要,而你绝不需要阴暗呀。』
  『你是疯子。』我说:『如果你能看到自己,听到自己的声音,你的音乐--当然是你为自己而拉的音乐--你就绝对见不到阴暗;尼克,你将只看到自己浑身光辉灿烂。悒,不错,然而光辉於美丽,也以千百种不同的形式,笼罩在你的全身。』
  翌日晚上,表演更是无比出色!观众的亢奋,引发出我们更多的表演花样;我跳了一些新舞步,过去排演试跳效果平平,今晚随兴一舞,却赢得满堂喝采。尼克演奏了他自作的乐曲,表现尤其出色。
  谢幕之前,我又见到那张神秘的脸,我的震惊更甚往常。不但唱歌走调,在台上时,头更是昏眩了好一阵。
  和尼克单独一起时,我忍不住谈起这件意外。这件在舞台上昏眩失神,有如做梦的诡异难受。
  我们坐在火炉边,酒杯放在一个小木桶上。在火光下,尼克仍如昨晚一样,消沈而又落寞。
  我不想打扰他,却又丢不开对那张脸的迷惑。
  『你说,他长什麽样子?』尼克问道,他的手在烤火,掠过他的肩膀,见到窗外某处雪覆的屋顶,我似乎浑身发冷。我不喜欢像这样的谈话。
  『更糟糕的是,我只看到他的脸--』我说:『他一定穿得一身黑,大披风加上兜冒什麽的,脸好像戴上面具,白皙又十分明亮,我的意思是说他脸上的轮廓极深,好像用黑色油漆刻上去似地。一眼看去,俨然灼灼发光,再想细瞧,却又倏忽不见。我的形容挺夸张,其实情形很微妙,他的模样嘛--嗯--』
  这样的描述对我和尼克都形成困扰,他没有多细问,只不过脸上表情温柔了一些,好像他已忘怀自己的悒。
  『我不想让你失望。』他说着,口气慈蔼而诚挚:『不过,你看见的可能真是面具,也许是法国剧院里的谁,来观摩你的演出吧!』
  我摇头说:『我也这麽希望,不过没有人会戴那样的面具--再说,我还有别的话想告诉你--』
  他等待我再开口。看来我的虑已波及到他,他拿起酒瓶往嘴里就灌,又在我的酒杯添加了一点点。
  『无论他是谁,他知道杀狼的事。』我说道。
  『什麽?』
  『他知道关於狼的事。』我的口气迟疑,恍若在回想一个早已遗忘的恶梦。『他知道我在家里杀死了狼,他知道我穿的那件披风毛皮里,毛皮乃剥自那些狼的身上。』
  『你在说什麽,你是指你跟他谈过话吗?』
  『没有呀。』正因为这样,我感到惶惑不安,糊涂迷惘,昏眩的感觉倏然又起。我说:『这正是我想说的,我从来没和他谈话,从来没靠近他,但是,他知道一切。』
  『哎,黎斯特--』他说着,坐回椅子上,用最亲切的笑容对我说:『再下来你就要说遇见鬼啦,你的想像力之丰富,我认识的人无一能及。』
  『鬼是不存在的。』我轻轻回答。对着火炉皱皱眉,我丢进一些煤块。
  尼古拉斯的幽默全没有了。
  『该死的,他怎麽可能知道狼的事?你又怎麽能……』
  『我已经说过,我根本不明白。』我说。我坐着冥想,没有开口。真恶心,这一切简直太荒谬无理性了。
  我们沈默相对。室内只有火光闪动於细微煤燃之声。猛然间,『狼煞星』的称呼极清楚地响在耳边,好像有人在对我说话似地。
  可是没人开口呀!
  我瞅着尼克,苦恼地发觉他根本连也没动一下。血色自我的脸上尽褪,内心波涛起伏,那不是许多夜晚担心无知而死的六神无主,而是一种我从未体会过的激情:真正的恐惧。
  我仍然呆呆精坐,信心尽失而说不出一句话来。尼克吻着我轻柔地说:
  『让我们上床去吧!』
  第二部:梅格能传奇1
  这应该是清晨叁点钟。我在睡梦中听到教堂的钟声。
  跟老巴黎头脑清楚的人一样,临睡之前,门窗一定仔细关好琐好;在密闭的室内烧煤当然不妥,幸好我们的窗子可以直通屋顶。总之,我们是琐好门窗上床的。
  我梦见拿些狼。我在山上,狼群围绕环伺。我用力甩着古老的连枷,然後狼死了,梦也没那麽可怕了;只是我犹在雪路上跟跄挣扎,马的尖嘶也在雪地响起。接着,小母马变成讨人厌的昆虫,血肉模糊地踩进石头地板里。
  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轻响:『狼煞星!』声音低沈而悠长。仿佛有人又似传唤,
  又似致敬的呢喃悄语。
  我睁开双眼--或者我以为睁开双眼了,屋里有一个人站着,一个高瘦而弯着腰的人影站在火炉前。火炉馀烬犹然,火光在上微闪,清楚地映着他的身子;在火光将暗未暗之际,又映现出他的肩膀和头颅;我察觉到自己正定定凝视着一张脸,剧场观众当中那张白森森的脸。心里清澈澄明,确切知道房里是琐着的,尼克睡在我身边,而这个人却不声不响潜入屋里。
  我听到尼克的呼吸匀息,我审视这张在眼前的白脸。
  『狼煞星!』声音再度响起,他的连动也没动一下。身影靠近了,我看见那张脸并未戴面具,漆黑的眼珠,灵活而精明算计的黑眼珠,绝对白皙的肌肤。他的身上传来令人作呕的味道,就像是潮湿房间腐烂衣服的霉味。
  我想我起身而立,也或许我是被举了起来,反正双脚落地的刹那,睡眠已如衣服滑落而去。我倚墙站立。
  那个家夥手里拿着我的腥红披风。危急之间,我想起自己的剑於枪,然而他们却摆在床底下。红披风下似有尖锐的东西指向我,透过毛皮天鹅绒,我更感到有一双手正抓住自己的衣领。
  我的身子往前移动,双脚似被拉拽离地而行。我对尼克大声吼叫:『尼克,尼克!』我看到半开的窗子,突然间,玻璃撞裂成千万碎片,木头窗框随而整个破碎。就在六楼高的天空,我飞越过了小巷道。
  我拼命尖叫,手脚乱踢,红披风裹住了我,我用力扭动,企图松开身子挣得自由。
  然而,我们已飞过屋顶,正往高耸的砖墙攀爬,我的身子在那个怪物的胳膊里摇摇荡荡。猛然地,我被抛掷在高楼的顶层。
  躺在那里,我看到巴黎在眼前延伸--白色的雪,直的烟囱管,尖的教堂钟楼,低垂的天空,构成一个大圆圈。站起身来,挣出裹紧的皮毛披风,我拔腿就跑,跑到屋顶边沿往下瞧,只见一片几百尺的高墙;跑向另一边,情况一无二至,我差一点摔了下去。
  我绝望地回转身子,气喘不已。我们身在不知何处的高耸方形搭顶,面积宽直不迂五十尺。四周没有更高的建了。那个家夥站在一边盯着我,一阵刺耳笑声正如先前呢喃悄语一般,在我的耳际响起。
  『狼煞星!』所说依然相同。
  『该死的人!』我大叫道:『你见鬼的是什麽人?』愤怒之下,我挥拳击出。
  他动也不动,我的拳如打在砖墙上。我跃起身子却跌在雪堆上,奋身爬起又再次出击。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在蓄意的嘲弄里,还隐含着强烈的得意,那种猖狂比之嘲弄更令我愤怒。我跑向塔顶边沿,转过身又再次面对着怪物。
  『你找我做什麽?』我大声质问:『你是谁?』除了张狂的笑声外,仍没有任何回复。这回我的手伸向他的脸和脖子,手如爪子般扯下他的兜冒。我看见怪物的黑发,一颗像人的头颅和柔软的肌肤;他依然冷漠无动於衷地站着。
  然後他後退了一点,举起胳膊逗弄我,像大人推小孩似地,将我前後推拉。动作迅速得我什麽也看不见,只觉他的脸忽而在右忽而在左;正当我极力想抵抗他时,他的一切动作也似有却无;俨然我的用力,只不过拂到白色柔软的肌肤,偶尔一两次,轻轻扫过他美好的乌发。如此而已。
  『勇敢的小狼煞星!』此刻,他以浑厚深沈的声音说着话。
  我直直站立,汗淋气喘。两眼瞪着那张脸的细部,在剧场,我只瞄到深沈的轮廓,如今,他的嘴却拉扯成小丑似的笑容来。
  『哦,上帝保佑,保佑我--』我一边说一边往後退。太不可思议了,这麽一张脸竟会动,竟会呈现表情,竟会以恋慕的眼光看着我。『上帝!』
  『什麽上帝?狼煞星!』他问道。
  我转过身,忍不住惊恐大叫。但觉伸近我肩膀的手其坚似铁,我死命挣扎,他猛一挥拳,我一转头,面对的是双眼园睁漆黑似墨,双紧闭隐带笑意。然後他弯下身子,我只觉他坚硬的牙齿,戳刺进我的颈子。
  儿童时听到的故事,古老的神话,在那瞬间浮上脑海。一个名称随之闪现,好像东西掉进漆黑的水面,闪起一阵亮光一般。
  『吸血鬼!』我发出最後一声凄厉惨叫,倾全身之力推撞了怪物。
  四周一片静默,无边的死寂。
  我知道我们仍在屋顶,我知道他的手臂仍抓住我。然而感觉上却恍如我们双双往上浮升,十分轻灵地在黑暗里浮升遨游。
  『是的,是的!』我渴望说道:『太棒了!』
  一阵强烈的声音,环绕着我回响共鸣,声音像是深沈的锣,在缓慢用力的敲槌下,发出完美的节奏;声音似洗濯着我,使我的四肢洋溢着奇特的慵懒於无上的愉悦。
  我的嘴轻张,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又有什麽关系?所有我想讲的话已清晰浮在脑际,此刻说或不说出来有什麽要紧?往後多的是时光,甜蜜的时光;那时,我能说任何想说的话,做任何想做的事。现在急什麽呢?
  魂销魄荡!我好像说出这句话,说得很清楚;虽然我不可能开口,也不可能真正移动嘴。我察觉到自己已不在呼吸,有什麽东西却让我气息犹存,他为我呼吸,他的气息伴随着锣声的节奏吞吐起伏。锣声跟我的身体无关,然而我喜爱他,他的节奏旋律恍若绵延不绝;从而我不必再呼吸再说话,不必再有任何认知。
  母亲对我微笑。我对她说:『我爱你……』她也说:『是呀,永远的爱,永远的爱……』然後我坐在修道院的图书室,我只有十二岁,修士对我说:『一个伟大学者。』我翻开每一本书,我可以阅读每一本书;拉丁文、希腊文、法文全难不倒我。这种启发智慧的文字,充满难以言宣的高妙美好。猛一回头我看见瑞诺剧场观众,他们全都起来欢呼,有一个女人移开脸上绘着图饰的扇子,她是玛丽安东尼皇后。她说:『狼煞星!』然後尼古拉斯对我跑过来,喊叫着要我回去。他的脸充满焦虑,头发披散,眼眶带血,他试图抓住我。我说:『尼克,离开我!』声音焦虑又痛苦。此际,锣声渐弱渐远渐逝。
  我忍不住叫了出来。我恳求着,不要停止,拜托,拜托;我不想要……我不要……拜托你……
  『雷利欧,狼煞星!』有声音这麽说,他抓紧我的手臂。咒语魅力解除,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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