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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国

_17 十四阙 (当代)
  虽然知道璧国充满危机,虽然知道姜仲要追杀他,皇上也放弃了他,但是,他还是不会就此逃亡别国。
  人生之中,有些坚持,有些依恋,也许在旁人看来很不可理解、很盲目顽固,却也是异常珍贵的。
  姬婴遥望着晨光下的山峦,亲吻着他最心爱的物件。他的表情是放松的,柔软的,也是最最真实的。
  他在想什么?
  这一刻,他是否想起了那个制作它的人?是否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年轻热情的他,曾经深深、深深爱过那个娇俏美丽的女子?是否想起他曾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靠近她而心跳很快,最后借口买了她的花?是否想起他信誓旦旦的说过要娶她,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了别人?是否想起最绝望的时候想过抛弃一切,带着她远走高飞,却硬生生的被人破坏了计划,一院的族人屈膝跪下,包括他那风烛残年的老父亲?是否想起了再相见已是隔若浮生,他跪在地上尊呼夫人,而那女子看他的眼神,冰凉冰凉?
  ……
  这一切,除了姬婴自己,没有人知道。
  永远没有。
  便连朱龙,所看见的也不过是染布坊中,姬婴放弃了安全逃脱的机会,固执的要回去捡扳指,一支毒箭破空飞来,就那样射进了他的后背,直穿而出。
  如果当时那枚扳指没有被卫玉衡扔掉……
  如果姬婴当时没有回去捡那枚扳指……
  如果卫玉衡的箭上没有毒……
  只要其中任何一条没有成立,结局就不会如此。
  这枚扳指,烙刻了姬婴对曦禾的思念的同时,是否也埋藏了曦禾对姬婴的怨念?所以,才在最关键的一刻里,用最可怕的方式,毁灭了姬婴。
  祸水!祸水啊……
  朱龙心中深深叹息。
  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姬婴会一直亲下去的时候,姬婴却突然朝薛采看过来,最后,把扳指慢慢地递回到了薛采面前。
  虽然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但薛采赫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枚扳指他曾经开口要过,当时姬婴没舍得给,如今,临终之际送给他,也算是圆了他当年的遗憾。
  然而,此情此景,又让他如何去接对姬婴来说那么重要的一样东西?
  薛采摇了摇头。
  姬婴又将扳指往他面前递了递。
  薛采还待摇头,姬婴的右眼角忽然流下了一滴眼泪。
  无比晶莹的液体,滚落为珠,自那张秀雅无双的脸上滑落,天地顿时遥远,万物顿时消失,只剩下眼前的这么一张脸,一滴泪,哀绝浮生。
  薛采大骇,不敢再拒,乖乖的平摊开手。
  姬婴拈着扳指往他掌心放,但手刚到中途,就无力跌落,扳指掉到地上,滚了几个圈,随之响起的,是朱龙和其他三人的痛哭声:“侯爷!主人!侯爷!主人……”
  薛采连忙转身作出一副专心捡扳指的样子,不敢去看。
  不敢看那人死去的样子。
  不敢看那人死时的表情。
  不敢看那人在松手的一瞬,是怅然是留恋是悲伤还是解脱……
  那些,他都不敢看。
  一道弧光慢慢滑上他的脸,旭日从遥远的海平线那一端,升了起来。
  薛采看着这轮比之以往显得更为艳丽的太阳,目光闪烁,瞳仁由浅变浓,手心攥着那枚扳指,紧紧攥住。
  扳指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个人的体温。
  但那个人,永远的离开了。
  八月初二,甲寅,晴。大吉。诸事皆宜。
  那一天的姜沉鱼,在卫玉衡的陪同下走向马车,随同出使的其他人等一起回京。一路上,民众叩拜,呼声重重,她平视前方,面容沉静,一步一步,仪态万千。
  那一天的曦禾夫人,醉卧榻间,酒兴所至,翩然入池与群姬共舞,琉璃宫中,一派纸醉金迷,醉生梦死。
  那一天的姬忽,据说诗兴大发,赤足散发,提笔直接往墙上挥毫,该诗稿自宫内流出,为众文人争相抄送,立成名作。
  那一天的姜仲,午间陪同妻子游园,对着一盆兰花细细赏析了一番,气候正好,景致正妙,夫妻恩爱,其乐融融。
  那一天的昭尹没有上朝,将自己紧闭书房之中,滴水未进,书房外,惶恐难安的太监们跪了一地。
  那一天的彰华,在弹琴时琴弦突然断了一根,他怔怔地盯着琴弦看了半天,最后一挑眉,嘿嘿笑道:“从你店里买的名琴竟然如此不坚实,哼哼,看我如何勒索你这个奸商吧,赫奕。”
  那一天的赫奕,在看奏折时突然打了个喷嚏:“唔……是谁家的姑娘又在想念朕了吗?身为一个帝王,长的还这么俊,惹了这么多相思,真是罪过啊罪过……”
  那一天的颐殊,梳头时发现镜子裂开了,顿时摔镜大发雷霆,并赐死了两个宫女。
  那一天,据说是百年难遇的黄道吉日。
  
  【第四部 完】
【第五部 新后】
  负了你们的,欠了你们的
  让我统统帮你们拿回来!
  何为公道?此为公道!
  我姜沉鱼,给你们公道!
 
疯癫
  丝竹声声,旖旎悦耳。琉璃宫中,歌舞升平。
  曦禾倚在金丝编织的白玉榻上,喝着冰镇过的甘年陈酿,眼波慵懒。
  舞池中有一红衣的少年跳得极好,比得周遭的莺莺燕燕,皆为陪衬。
  曦禾摘下头上的珠花,朝少年掷过去,少年凌空一个翻身,稳稳接住,目光闪动道:“多谢夫人赏赐。”
  曦禾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眉梢眼角,颇为妖冶。如此公然地眉目传情,全然不顾旁人的存在,而一旁的昭尹也不生气,见曦禾的杯子空了,还帮她把酒斟满。
  如此玩乐到差不多戌时时,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名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上长阶,边跑边喊: “皇上,不好了!皇上,不好了……”
  “住口!什么地方,也敢大呼小叫?”随身的大太监连忙过去训斥。
  小太监扑地跪倒,再抬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 “启禀皇上,淇奥侯以及出访程国的使者一干人等在回城遭遇程国叛逃皇子颐非的暗算伏击,侯爷身中毒箭,不冶身亡!”
  “你说什么?”曦禾一下了一跳了起来,长裙拖得矮几上的美酒佳肴,就那样稀里哗啦地砸了一地。
  随着她这一声惊呼,丝竹立停,歌舞顿止,大殿内一片寂静。
  昭尹斜瞥了曦禾一眼,不紧不慢道: “听见了吗?再说一次。”
  小太监泣道: “皇上,淇奥侯抵达回城时,惨遭程三皇子的暗算,身中毒箭,不治身亡了!其奴薛采目前携了他的遗骨在殿外等侯,要求面君!”
  曦禾立刻冲了出去,她没有穿鞋,双足踩过地上的碎瓷残片,被割出数道血口,但她却好似没有知觉地疾奔着,长发和裙摆一荡一荡,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跪在门外等候的薛采,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个景象。
  而下一刻,那团火焰就冲到了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整个人都几乎提了起来,嘶声道: “姬婴呢?他在哪里?叫他出来!叫他出来——”
  薛采的目光落到一旁的地上。
  曦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了一口箱子。她呆了一下,然后走到箱子面前,停住,盯着那口箱子,脸上的表情又是畏惧又是惶恐又是怀疑又是犹豫,最后,猛一咬牙,伸手将箱子啪地打开——那张魂萦梦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就顿时呈现在了面前。
  姬婴闭着眼睛,表情祥和,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但是,却只有一个头颅。
  曦禾怔怔地看着那个头颅,退后一步、两步、三步,啪地摔倒在地上。
  这时,其他人也纷纷从琉璃宫中走了出来,看见那口箱子,无不惊骇。
  只有昭尹,面无表情地望着姬婴的头,一挑眉毛,厉声道: “大胆奴才,你竟敢这样处置姬卿的遗体?”
  薛采叩拜于地,朗声道: “回禀皇上,主人中的那支箭上有剧毒,除了这颗头以外的其他部位,已经全都烂光了。”
  昭尹张了张嘴巴,眼底略现心痛之色,正想说些什么,就在那时,一声长笑直上云端。众人惊骇地回头,发现原来是曦禾夫人在笑。
  “夫人?”一名宫人小心翼翼地试探。
  曦禾坐在地上,仰天狂笑,众人不知道她笑些什么,又是迷惑又是惊恐。
  有名宫女走上前,想扶她起来,却被她在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宫女发出一声惨叫,连爬带滚地逃开。
  曦禾接着笑:“哈哈哈哈哈哈……”
  有人小小声道: “夫人……夫人好像有点儿不太对劲儿啊,去找太医过来看看?”但众人见昭尹在一旁冷眼旁观不表态,哪里敢擅自行动,便都只好跟柱子一样地杵着。
  曦禾一边笑一边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跑回宝华宫。
  众人只好也跟着她,冲进殿内。
  之前跳舞的那些人因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又没得到可以离开的准许,正在舞池中央交头接耳,看见曦禾夫人回来了,刚想松气,就见她歪歪扭扭地跑到红衣少年面前,少年又惊又喜,脸上笑容刚起,下一瞬就被曦禾狠狠推到了墙上。
  “夫、夫……人?”
  曦禾双手用力,开始脱他的衣服。
  一旁的宫人们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拦阻: “夫人,不可!夫人,住手啊,你这是要做什么啊?”
  曦禾全都充耳不闻,用力脱下少年的红衣,怔怔地盯着衣服看了半天,而被脱了外衣的少年也一头雾水地站着,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舔舔发干的嘴唇,讷讷出声: “夫人?你……怎么了?”
  曦禾一扭头,又跑了。
  众宫人只好继续跟着她。
  只见她冲出宫殿,跑到箱子前,把手中的衣袍抖开,围在头颅上,边围边道:
  “不冷,不冷,小红,不冷。小红,小红……”
  这世间最普通的两个字,由她之口发出,竟是说不尽的缠绵,道不清的纠结。
  薛采重重一震,想起那一日船舱中姬婴对他说过的话: “总有一个人,对你来说与众不同,因此,也就会用不一样的名字称呼你……小红,就是我那个特殊的名字。”
  小红……
虽然一直知道姬婴有个刻骨铭心却有缘无分的情人;虽然知道那个情人称呼姬婴的昵称就是小红;然而,此刻亲耳听到,亲眼看见,那个情人竟然是这个人时,薛采还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手缩入袖,摸到了姬婴临终前给他的扳指,只觉扳指在火辣辣地烧着他的手,一时间,整个人都发烫了起来。
  而曦禾谁也没看,谁也没顾,只是把红衣围了一圈又一圈,声如梦呓:“不冷了,对不对?小红,我唱歌给你听,我一唱,你就不冷了。”
  然后她便开口唱了起来。
  这是薛采第一次听到曦禾的歌声。
  这也是众宫人第一次听到曦禾的歌声。
  这甚至也是昭尹第一次听到曦禾的歌声。
  一直以来,纸醉金迷的曦禾夫人,从来都只听人弹奏唱曲,因此,纵然众人都知道她喜爱歌舞,却真不晓原来她本人也会唱歌。
  她专注地看着姬婴的头颅,很认真地唱着,歌声清越脆亮,像拂过山谷推开千层绿浪的风;像淌过屋檐滴坠成珠飞溅起晶莹无数的雨;像月夜下冉冉自湖上升起的雾;像被风鼓动飘逸荡漾的纱。
  她唱得比任何乐器都要美。
  或者说,她的声音,便已是妙绝天下的乐器。
  她唱的是——
月起兮,水依依,似璧兮,如卿仪。
  疑是仙山云游子懵懂落尘世。
  溪流兮,雨习习,倚小楼,静听雨。
  依稀相识故人曲道得万年痴。
  沧海有泪几人见?
  总有潇潇雨未歇。
  春日正好枝头艳。
  怎堪飘零无人怜?
  求来仙侣采芍药,三生系得今世缘。
  天地浩阔红尘远,千载春秋长相伴。
  她一遍一遍反复唱着,歌声在宫殿上方飘荡,久久不散。
  薛采咀嚼着那句“求来仙倡采芍药,三生系得今世缘”,一时间也不禁有点痴了如果没有猜错,这首歌应该是姬婴写的,当年的姬婴,究竟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书写这首曲子,又是以一种怎样亲昵的方式把这首歌教给了曦禾,其中情愫,不想而知。
  一时间,众人都被这美如天籁的曲子所震撼,静谧无声。
  只有昭尹,眼中恨意渐起,最后上前一把抓住曦禾的手,叱道: “够了!”
  曦禾却反手狠狠地推开他,把整个箱子都抱了起来,步步后退道: “不许你过来!你要抢走小红的衣服,你要冻死他,不许你过来!”
  昭尹呆了一下,继而怒道: “你在胡说什么,快把淇奥侯的遗骨放下!”
  曦禾将箱子紧紧护在怀内,继续后退: “这是我的,小红是我的,你不可以跟我抢!”
  “来人!”昭尹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几名侍卫上前抢夺箱子,曦禾拼命挣扎,又撕又咬,就是不松手,侍卫们对她也不敢真的动手,双方就那么僵持着。
  昭尹气得够呛,骂道: “你们干什么吃的?给朕抓住她!”
  侍卫们说了声得罪,两人上前抓住曦禾的胳膊,将她死命固定住,另一人硬生生地掰开她的手指.只听“咔嚓”一声,曦禾的指骨断了。
  昭尹面色顿变,跺脚道:“住手!住手!给朕住手!你们竟敢弄伤她!废物!
  通通都是废物!”
  侍卫们没抢到箱子,又因为弄伤了曦禾而被皇上斥责,就又不敢动了。
  正在束手无策之际,一声音细细软软地冒了出来: “皇上,让臣妾试试看吧。”
  昭尹回头,就看见了姜沉鱼。
  将落未落的夕阳下,姜沉鱼穿着一身浅蓝纱衣,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梳在脑后,虽然面带倦容,但眼波明亮,纤尘不染,竟似从天而降的仙姝。
  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昭尹脑中的疑惑一闪而过,但立刻就又被焦虑所取代,点头道:“好,你来试试。”
  姜沉鱼缓步走向曦禾,对侍卫们说道: “放开她吧。”
  侍卫纷纷松手。
  曦禾一得到自由,就立刻抱着箱子往后退,戒备地盯着姜沉鱼,面色极为惶恐。
  姜沉鱼笑了笑,轻启朱唇,一开口,竟然也唱了起来: “月起兮,水依依。似璧兮,如卿仪……”
  她唱的正是曦禾刚才所唱过的曲子。
  一字不差。
  声线虽不及曦禾美,但音调更准。如果说曦禾的歌声是牡丹倾国天下惊艳的华美,那么,姜沉鱼的歌声则是檀香棋旁绿蚁新醅的清香,余韵更长。
  曦禾睁着雾蒙蒙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听着,脸上戒备之色逐渐淡去。
  姜沉鱼一遍唱完,停下来,笑笑地看着她: “这首曲子真美。不是吗?”
  曦禾呆呆地看着她,不说话。
  姜沉鱼朝她走了一步,声音越发轻柔: “小红困了,让他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曦禾呆呆地低头去看手里的箱子,这一看,视线就粘在了上面,眼中万千悲伤,一瞬间,蒸成了水气盈盈。
  于是姜沉鱼又朝她走了一步: “小红有了衣服,不冷了,但他现在很困很困,需要睡觉。把他给我,好不好?”
  曦禾立刻警惕地抬起头。姜沉鱼摊开双手,坦然一笑道: “放心,我不抢你的,只是让他好好睡一觉。在小红睡觉的时候,你可以在旁边看着他陪着他继续唱歌给他听,好不好?”
  曦禾半信半疑地把箱子递给她,送到半途却又反悔缩手,重新抱回怀内,拼命摇头。
  姜沉鱼并不气馁,继续微笑着靠近: “这样啊……我用其他东西跟你换?”
  曦禾一边紧紧地抱着箱子,一边茫然她眨了眨眼睛。尽管一直被外界评价为妖姬,但其实她的五官并不妖艳,这一刻,没了平日的尖锐张扬、狂傲刻薄,余留下来的,便只有少女独有的天真、软弱,和怯生。
  姜沉鱼看着这样的曦禾,心里隐约升起了四个字——我见犹怜……罢了。
  她黯然地垂一垂睫,强行抑下心头那种莫名的酸涩痛楚,朝着曦禾又是一笑:
  “我用这样东西跟你换,你把小红给我,让人带他回去睡觉,好不好?”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身后的怀瑾把东西递过来。
  怀瑾连忙取下背上的包裹,轻轻打开,里面是叠得非常平整的一件白袍。
  曦禾的眼睛一下子炙热了起来。
  姜沉鱼从怀瑾手中接过白袍,缓步走到曦禾面前,什么话也没再说,只是平静一把白袍递了过去,然后就见这位天下第一美人的五官瞬间扭曲——那是一个人,在情绪酝酿到顶点后轰然崩溃的样子。
  “啪”的一声,木箱落地,曦禾颤抖地抓住白袍。而侍卫们这次不用再吩咐,就已飞身过去拿起了箱子,回到昭尹身旁。
  昭尹看了箱中的头颅一眼,目光一痛,连忙别过脸,沉声道: “拿去好生放置,准备厚葬。”
  “是!’’两名侍卫连忙护送箱子离开。
  而另一边,曦禾将脸埋在白袍中,贪婪地嗅吸着袍上的香气,整个人都蜷缩在了一起,呜呜哭泣。
  失态如此,昭尹又是气恨又是怜惜,不由得走过去道: “别闹了,快给朕起来……”手刚触及曦禾的肩,就被她重重咬了一口,再连滚带爬地躲了开去。
  “你!”
  眼看昭尹就要发怒,姜沉鱼忙柔柔地唤了一声: “皇上……”
  昭尹看看她,再看看地上的曦禾,目光闪烁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暗了下去,叹道: “罢了……来几个人,扶夫人回宫,总不能让她一直坐在地上。”
  宫人们全都面有难色。曦禾那模样,摆明了是拒绝任何人靠近,连皇帝都给她咬了,更何况是区区奴才们。而且都这样了,皇上还不舍得伤了这位宠妃,他们出手轻也不是,重也不是的,怎么办才好?
  就在众人愁眉苦脸、一筹莫展之际,姜沉鱼上前一步道: “我来试试看吧。”
  众人心中各舒口气,对这位淑妃的好感也就自然而然地添了几分。
  姜沉鱼走到曦禾面前,默默地凝视了她一会儿,见曦禾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显然是真的悲伤到了极点,心中不由得又是怜悯又是悲伤,还有点似有若无的羡慕,最后凝结成了温柔: “你……不帮小红把衣服补好吗?”
  曦禾震了一下,呆呆地抬起头。
  姜沉鱼指指白袍: “衣服破了呢。”
  曦禾像是这才发现衣服上还有个洞一般,呆呆地举着双手展开袍子,看着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大洞,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什么话都没说,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捧着衣服就回殿了。
  她一进屋,众人也都纷纷松口气跟了进去。
  等姜沉鱼走进殿门时,曦禾已拿了针线开始织补白袍,神情专注而平静,夕阳从大开着的四壁窗户照进来,叠加到她身上,黑色的长发和雪般的白袍两相映衬,如此对比鲜明的两种颜色,构成了一幅极为素雅的画面,久久地留在了每个人心中。
  昭尹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姜沉鱼略作沉吟,跟了过去。
  其他侍卫太监们也纷纷跟上,不过倒是很有眼色地与二人保持着一段距离,没有太靠近。
  走了一段时间后,姜沉鱼发现昭尹并不准备回御书房,而是漫无目的地在皇宫中行走,并且越走越偏僻,屋舍稀少,草木荒芜,竟是到了一个从没来过的地方。
  继而姜沉鱼发现,这里原是凤栖湖的尽头。
  作为璧国皇宫最著名的风景,凤栖湖最美的地方是洞达桥,薛采曾在那里用马鞭惊吓过曦禾夫人的马车,害她落水。因此,一直以来,姜沉鱼以为洞达桥便是凤栖湖的全部了,如今看到这里,才知道,原来湖的尽头如此萧条。
  虽是夏天,草木却稀稀落落,半绿半黄地耷拉着,几间砖房东倒西歪,已经毁去了大半,显见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偶有乌鸦自枯枝上飞过,发出啊啊的叫声,平添几分萧索。
  姜沉鱼若有所思地望向昭尹——他来此地,是刻意?还是无意?如果她猜得没错,这里……就是昭尹小时候的住处。
  嘉平十一年,荇枢路过此处,听闻有女子唱歌,美如天籁,一时兴起,宠幸了那名浣衣局的宫女,事后也没给名分,不料那名宫女就此珠胎暗结,十月怀胎,产下一名皇子。
  但她地位低微,又被荇枢遗忘,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人问津。
  十年后,宫女病死,有人将此事通报上去,被罗横无意看到,告知荇枢,才始知还有一位皇子。当下命人将昭尹接回。但那时候的昭尹,因为自小缺衣少食的缘故发育不良,且目不识丁,跟其他皇子简直是天与地的差距。
  谁也没想到那个瘦弱粗鄙的孩子后来会成为一国之帝。
  就像谁也不会想到这位英姿焕发的帝王竟然会有那样的出身……而此刻的昭尹注视着夕阳下半红半蓝的湖水,无喜无悲,眼眸沉沉,神色平静。
  凉风从湖上轻轻地吹过来,湖面上泛开层层涟漪,他负手而立,阳光将他的面颊染上金光,便再也看不清晰。
  千秋帝王梦。
  古往今来,那么那么多的人想当皇帝。但当上皇帝,是不是就圆满了,无憾了呢?
  昭尹,这位年仅二十的帝王,十三岁时迎娶前长公主之女薛茗,借此得到了薛家的支持,由最不受关注的皇子摇身一变,成为帝位的强劲竞争者,但当时薛家的势力尚不足以与王氏抗衡,因此,十四岁时,他又在姬府门前当街下跪,恳求姬忽为妃,姬老侯爷这才应允了这门亲事,从此,姬家也成了他的强力后盾。嘉平二十七年,璧王荇枢病危,本欲将皇位传给太子荃,昭尹与薛怀、姬婴商谋后,于十月十日夜发动兵变,杀死昭荃,逼荇枢改立自己为帝——那就是有名的双十之变。次年昭尹登基,改国号图璧,并选纳姜氏长女为妃。至此,在姜、姬、薛,三大世家的辅佐下,坐稳了帝位。
  图璧四年,他又逼薛怀谋反,将其家族连根拔起。
  可以说,这位帝王的一生,每一步,都走得雷厉风行。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并毫不留情地施行之。
  薛家如此,姬家……也如此。
  虽然姬婴之死是父亲授意,但若没有昭尹点头,父亲还是不敢走这一步险棋的。那么现在昭尹这副虽然平静但说不出悲伤的表情,又是为了什么?
  是惋惜姬婴的痛逝?还是郁恼曦禾的癫狂?
  如果说他要铲除薛家,是因为薛怀功高盖主,已经威胁到了他的皇权。可姬家却没有啊——起码,目前来说,还没有。为什么他竟会默许父亲那个疯狂的举动?为什么他要姬婴死?
  难道道说……真的是因为……曦禾?
  姜沉鱼瞳色渐深,双手慢慢握紧,心底一个声音撕开重重迷雾冷酷却又坚决地响起——不信!
  她姜沉鱼不信,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翻脸无情的男人,会色令智昏,为了一个女人而牺牲自己最有力的名臣。
  这样的昏君也许会是吴王夫差、会是纣王子辛、会是幽王宫涅,但独独不会是他——璧王昭尹!
  一念至此,姜沉鱼的眼神由热转冷,微低下头,垂睫看地,阳光将影子拖拉得长长,再然后,慢慢地暗了下去。
  夜幕,降临了。
  但昭尹,却一动不动,无意离开。
  一干人等,全在丈外屏息等候,不敢催促。
  姜沉鱼想了想,开口道: “皇上,夜凉了,回去吧。”
  昭尹的身子震了一下,像是被这声音惊醒,回过头,脸带惊讶,但也不过是一瞬间的表情,随即就恢复了平静。
  “嗯。”他点了点头,转身先行。
  华灯初起,光影婆娑。分明同在宫墙之内,但他们行走的这一段路,却与各殿恍如两个世界一般,远处的温暖、喧嚣,都透不过来,显得格外凄清。
  从姜沉鱼的角度,可以看见昭尹的背影,单衣难掩消瘦,细细一道,忽然间就领悟到了某个事实:昭尹,似乎是她所遇见过的男子里,最瘦弱的一个呢……就在她出神之际,昭尹忽然开口道: “你几时回来的?”
  姜沉鱼呆了一下,连忙答道: “刚进宫门,就被领着去宝华宫拜见陛下了。”
  昭尹“噢”了一声,停了停,才又缓缓道: “此次出宫……感觉如何?”
  姜沉鱼眼底泛开许多情绪,许久,才回答道: “世界之大,非一宫、一都,甚至一国……可比之。”
  昭尹没想到她的回答竟是这个,吃了一惊,再转过头来看她时,眼中就带了许多探究: “怎么说?”
  姜沉鱼慎重地选择措辞: “臣妾自懂事以来,受夫子教导,受父母告诫,受周 旁一干人的影响,一直以为,做好一个会女红、擅厨艺、知诗文、懂礼节的大家闺秀便好。乃至入了皇宫,才发现,女红、厨艺、诗文,甚至于以往所学的那些礼节,都变成了无用之物。它们并不能令我得到皇上的宠爱,也不能让我成为一名出色的王妃。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臣妾都在自问——我应该学些什么?我又应该做些什么?
  这样的我,所存活的意义是什么?”
  昭尹笑了笑: “你想的真多。”这是他今日首次露出如此和颜悦色的表情,因此,虽是责备之语,却又含着几分亲切的揶揄之气。
  姜沉鱼便也跟着笑了笑,继续道: “但是此趟出宫,去了以往从没去过的地方,见到了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人,有的活得很开心,有的活得不开心,有的很积极,有的不积极……那些画面就像刺绣上面的针脚,一针一针交织在一起,逐渐拼成了图形,拼成了,我一直在寻找的答案。”
  “哦,答案是什么?”昭尹明显来了兴趣,眼神亮亮地看着她。
  姜沉鱼没有卖关子,很痛快地答道: “利人。”
  昭尹的眉毛挑了起来。
  “所谓的利人,便是对他人有利。再说得通俗点,便是你的存在对别人来说,是有益的。”
  “说下去。”
  “皇上,你觉得老虎为什么总是独处呢?”
  昭尹想了想: “唔……因为强大?”
  “那为什么比老虎更强大的人类.却是群居的呢?”
  昭尹被问倒,不过,姜沉鱼马上就做出了解释:“因为,人类啊,是要互相保护、互相关爱所以住在一起,才能创造万古文明代代相承的种族。”
  昭尹怔怔地看着她,不知是因为震撼,还是因为认同。
  “秦朝末年,一共有2000多万人,但是到了汉初,原来的万户大邑只剩下两三千户甚至出现了‘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的局面。三国鏖战,战火连绵,赤壁届人口仅剩90万。再看唐武宗时,国有496万户,到得周世宗时,仅120万户……可以这么说,每次战争,令人口骤减的同时,也导致了那段时期的经济、文明,全都变成了空白。当人类不再互利互助时,当人类开始自相残杀时,社会就停滞向前,甚至后退了。因此,作为浩浩历史长河里的一分子,哪怕再怎么微不足道,我也应该于人有益,于世有益——这,便是我找到的答案。”
  昭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深吸口气,低声道: “你……长大了,沉鱼。”
  眼前这个侃侃而谈,浑身散发着智慧光芒,令人不敢逼视的女子,已经不再足当初那个梳着堕马髻,将自荐书呈到他面前的少女了。当时的姜沉鱼,也许只是大胆而已,而如今的姜沉鱼,却有了更高层次上的智慧,俨然等同于第二个姬婴。
  想到姬婴,昭尹心中又是一痛,一个原本属于忌讳的问题就那样脱口而出:
  “姬婴他……走得好么?”
  姜沉鱼定定地看着他,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动,不说话。
  昭尹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下意识道: “怎么了?”
  姜沉鱼的睫毛微颤了一下,然后才开口,用一种异常镇定从而显得有些冷酷的语气缓缓道: “淇奥侯的脸,皇上不是已经看到了么?”
  昭尹一惊,姜沉鱼的第二句话紧接而至: “至于他为什么会走,皇上与臣妾应该是知道得最清楚的……吧?”
  这句话明显刺中了昭尹的痛楚,年轻的帝王眼中怒色乍现,正要训斥妃子失礼,却在看见她的脸后又是一惊——两行清泪毫无声息甚至毫无生气地就那么直直从眼睛里涌了出来,姜沉鱼分明在哭,却不是悲伤,更像是一种怜悯。
  而那种怜悯,意外地消融了昭尹的怒气,继而弥漫起的,则是同等的怜惜。
  ——因他不能为姬婴而哭,所以看见姜沉鱼哭,就仿佛自己的悲伤也跟着她的眼泪被释解了一般;而又因为其实他和她出于一样的境地,所以更能感受到此刻她能哭在人前,是多么多么的不容易。
  昭尹的目光闪烁着,慢慢地伸出了手……姜沉鱼颤颤地接住。
  两人的手就那样轻轻拉在了一起。
  昭尹的手冰凉,不像姬婴那样永远暖暖的,能让人感应到一种安定平和的力量。然而,这却是当今天下璧国最权威最高贵的一只手。
  姜沉鱼凝望着自己与他交握的指尖,眸色深深,涌动着让人难以解读的情绪,片刻后,抬起头,对昭尹嫣然一笑。
  于是昭尹也笑了笑,拉着她继续前行。
  姜沉鱼低声道: “皇上……”
  “嗯?”
  “师走死了。”
  “嗯。”昭尹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关于那两名暗卫的境况,他自然早已从其他途径里知悉:据说那个为了保护姜沉鱼而少了一条胳膊一条腿的倒霉鬼,在床上苟延残喘了一个月后,最终还是在回帝都的途中挂了。
  “你还要暗卫吗?那再给你两个好了。”
  姜沉鱼仰头道:“皇上还会让臣妾出宫吗?”
  昭尹反问: “你想出富吗?”
  姜沉鱼几乎没有犹豫地回答: “想。”
  昭尹看着她,又笑了,用带了点宠溺的语气道: “心都玩野了。”停一停,又道,“不过,确实不该关着你。这皇宫……实在是太小了……”
  姜沉鱼从他话中察觉到了点什么,不由得问道: “皇上也想出外看看吗?”
  昭尹目光微变,瞬间就阴沉了起来: “不。朕,不去。”
  虽然他面色不悦,但可以感觉到,他并不是因为她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而生气,更像是因为无法回应那样的问题而对他自己生气。
  昭尹……好像……从来没有出过皇宫吧?
  在他纵容她外出历练的同时,是否也在她身上投注了一部分他所不能拥有的渴望呢?
  想到了这一点的姜沉鱼,心中一时间,不知是何感觉。
  “明天,跟朕一起上早朝吧。”昭尹忽然说道。
  姜沉鱼呆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 “是。”
  昭尹所谓的“跟”,并不是真正和他一起出席,作为皇帝的智囊,在帝王上朝时,都是站在一侧的暗室里旁听。而之前的翰林八智已经全部死了,正是需要挑选新人的时候。昭尹这么说,分明是意指她会成为其中之一。
  这……算不算是被认可了呢?
  姜沉鱼唇边浮出一丝苦笑,本该高兴的事情,但因为造就其走上谋士一路的原因的消亡,就变成了十足的伤心。
  想当初,干般逞强,万般执念,皆为那人。
  而如今,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她忽然想起一事,连忙松了昭尹的手,当昭尹惊讶地回头时,只见她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恭恭敬敬地递到了跟前: “没能完成皇上的交代,请皇上责罚。”说罢,屈膝跪下。
  昭尹接过册子,打开看了几眼,挑眉道: “程国的冶炼术……你是在变相地求朕赏你么?”
  “没能娶到公主,是臣妾的失职……”
  “得了吧。”昭尹一把将她拉了起来,眉梢眼角都笑开了, “颐殊那个女人人尽可夫,擅织绿帽,朕还真舍不得糟蹋了江爱卿和潘爱卿呢。”
  姜沉鱼听他如此评价颐殊,明知刻薄,但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如此边走边谈笑间,已到瑶光宫,昭尹松开手道:“你远途归返,必定累了,回去休息吧。”
  姜沉鱼口口拜了,转身踏进宫门。才进门,就对上一双眼睛,心头顿时一颤。
  因为背光的缘故,眼睛的主人站在暗中,眼神幽冷,像狼一般。
  姜沉鱼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姐姐?”
  那人缓步走出阴影,廊前的灯光透过斑驳的树影落在素白无血的脸庞上,照得她的眼神越发幽怨——然是画月。
  “姐姐?”姜沉鱼下意识就去握她的手,却被她用力挥开。姜画月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冷冷地瞪了她…眼,就快步离开了。
  这时握瑜才从屋内神色紧张地走出来,低声道: “大小姐来了有半炷香的时间了,刚要走,就看见……”
  姜沉鱼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姐姐必定是听说自己回宫了,联系之前所谓的“淑妃染疾,送往碧水山庄静养”的传闻,所以担心她有没有康复,匆匆过来想探望,没想到却正好撞上皇上亲自送她回宫,还一路牵手相谈甚欢的模样……于是,原本的担忧之情就又被嫉恨所取代,才会用那样充满恨意的目光瞪她。
  一时间,心头惆怅,百感难言,而这时,握瑜说了句让她更难平静的话:“还有小姐……老爷也来了,正在屋内等候。”
  姜沉鱼转过头,就看见盘龙雕凤的门柱内,站了一道高高瘦瘦的人影,一眼看去,文弱质朴,仿佛只是很普通的一位中年书生,但当今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此人才是璧困真正的夜帝。
  国之右相——姜仲。
  她的……父亲。
  秋蝉嘶鸣。
  碧棂纱窗紧闭着,室内垂帘低垂,而白瓷蟠龙灯中的烛火,燃烧正旺,映得姜沉鱼的瞳仁也仿佛着了火一般,变得非常非常明亮。
  她掀起水晶灯罩,用长柄金钳夹了夹灯芯,再将灯罩罩回去,动作轻柔,眉目半敛,带着点漫不经心、慢条斯理的慵懒。
  而姜仲,就站在一丈开外的大厅中央,静静地凝望着她。
  室内好一阵子的安静。
  直到怀瑾捧着茶进来,极品佳茗的清香随着微风一同传人,清甜的声音打破僵持: “老爷,这是程国带回来的大溪菊茶,您尝尝。”
  姜仲笑道: “好啊。”说罢呷了一口,悠然道, “这味道真是令人怀念啊……想我上次去程国喝这种茶,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姜沉鱼勾唇道: “父亲大人想喝程国的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难道那位通权达变的前回城城主,在回京拜见恩师时,连带点窝心的礼物都不会么?”
  姜仲被她讽刺,也不生气,只是淡淡一笑: “他有没有带窝心的礼物来,你不是最清楚的么?当今天下,再也没有比那样礼物,更让我喜欢的了。”
  姜沉鱼持钳的手停在了空中,手心里像有团火在烧,滚烫的感觉几连钳子都要融化。
  父亲说的礼物是——姬婴。
  分明是至关重要的谈判时刻,任何怯懦都会变成失败的理由,然而,姬婴依旧是她的软肋。而姜仲无疑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有恃无恐、信心十足。
  这个人……竟然是她的父亲。
  这个人……为什么偏偏要是她父亲?
  内心深处的伤口,再次崩裂,涔涔流血,而姜沉鱼就那么压抑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定定地望着姜仲,轻轻道: “那么你是否知道,爹爹你最喜爱的这份礼物,却是可以令你的女儿——我,死去的礼物呢?”
  姜仲眯起眼睛,沉声道:“你长大了,沉鱼。所以,你知道,你可以死,但是,你不会死。”
  姜沉鱼忍不住笑了笑,但笑到一半,就变成了愤怒,最后将钳子啪地往桌上一搁,转身跳起嘶声道: “因为我不会死,所以就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伤我毁我折磨我么?”
  姜仲抬手,毫不迟疑地扇了她一巴掌。
  一旁的怀瑾看见这一幕,吓得手中的托盘啪地掉到了地上。
  姜仲头也没回地吩咐道: “怀瑾,出去看着门,不得允许任何人进来。”
  怀瑾看看他,又看看被那一巴掌打倒在地的姜沉鱼,几经犹豫,还是退了出去。
  房门一关,整个房间就彻底与外界隔离了开来。闷热的夜,扭曲跳动的烛火,以及冰冷的地面。姜沉鱼的目光没有焦距地盯着地面,右脸颊火辣辣的疼痛提醒着她遭遇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耳光,而且,打她的人,不是别个,正是她的父亲。
  姜仲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命令道:“抬起头来。”
  姜沉鱼缓慢地抬起头,因为仰视的缘故,父亲的脸看上去无比威严。而这种威严,是以往十五年都不曾见过的。或者说,是都不曾对她展露过的。
  他在面对下属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那些情感麻木但身手了得的杀人机器,就是由这样一个人训练出来的吧?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她看他十五年,却直到今天,才看见了他真实的模样……“沉鱼,这是为父第几次打你?”
  姜沉鱼木讷道:“第一次。”
  “那么,你知不知道为父为什么要打你?”
  姜沉鱼咬住下唇: “因为……我不听话。”
  姜仲摇了摇头:“错了,我打你,是因为你看不清自己!”
  姜沉鱼心中一悸。
  “你看看这里,沉鱼,看看周围。”姜仲伸展双臂,转了小半个圈, “看看这个雕璃妆台,看看这个绣凤玉枕,还有这金流苏、号钟琴……这里是皇宫!沉鱼,这是皇宫,不是你姜家干金的闺房!而你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你是皇帝的妃子,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你以为自己还能与姬婴再续前缘?告诉你,不要做梦了,从你的脚踩进皇宫的土地那一刻起,你就不能和姬婴,以及其他任何男人有所牵扯了!但你明显忘记了这点,一趟程国之行你给我惹了多少是非出来?姬婴也就罢了,赫奕是怎么回事?颐非又是怎么回事?你以为这些事我能知道皇上就不知道?你以为他此刻对你和颜悦色,就是心里真的丝毫不介意?究竟是什么蒙蔽了你的眼睛?我的女儿!我最最引以为傲的沉鱼!”
  姜沉鱼的眼眶立刻红了,一字一字道: “女儿自问心中坦荡,无愧天地。”
  “那么姬婴呢?”姜仲的瞳孔在收缩, “你敢说你对他也无愧于心吗?”
  姜沉鱼呆了一呆,然后,突然开始冷笑,一边冷笑,一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对姬婴……为什么要有愧?为什么?我本就喜欢他。我从两年前就喜欢他了,不,自我知晓何为情字时起眼中便只有他了……”
  “你……不知羞耻!”
  “就算我和他的身份如何不配,就算我与他因为家族和皇上的缘故不能结姻,就算我身为皇帝的女人不能有二心……但是,我还是要说一句,我无愧!因为,姬婴和你们不一样!”
  “你!”姜仲气得脸都红了。
  反观姜沉鱼,却是越来越镇定:“看看自己,父亲,你看看你自己。你在朝三十年,身为百姓的父母,身为国家的栋梁,都做了些什么?看看你的政绩:奎河水难,薛怀亲领将士前赈灾灾,与百姓一起住在草搭的棚子里,整整三个月;姬婴则负责后勤,将钱粮衣物源源不断地送过去……你呢?你在做什么?你在忙着训练你的死士们。淮北瘟疫弥漫,是姬婴去治;书生结党闹事,是姬婴去劝;童乡大雪崩山,是姬婴去救……当国家有难,当百姓无助的时候,你都在做什么?你还在训练你的死士们。没错,你培养出了当今天下最出色的死士,但那些死士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原本也该是被父母疼爱被亲人呵护的孩童,却小小年纪就被鞭策毒打,用最最残酷的方式训练,死了多少个才能最后出一个?而出来的那些暗卫,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的杀人机器。我知道为了姜家你做了许多,你付出了许多,但是,天下不仅仅只有一个家啊……”
  姜仲被这一长串话呛得说不出话来。
  “父亲,生于官宦、长在相府的我,从小到大所见的大都是官吏贪婪、自私枉法的一面,连哥哥那样的草包,因为是右相的儿子,都可以混于朝野手掌大权……却在某日让我看见了那样一个人,您说,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又如何才能不喜欢他?
  喜欢美好的东西有什么错?喜欢品德出众的男子有什么错?”姜沉鱼说到这里,嘴唇颤抖,一瞬间转成了悲凉, “可是……父亲,你杀了他。你用不入流的、卑鄙的手段,杀死了姬婴。”
  姜仲沉默许久,才开口道:“我不得不杀他。”
  “不得不……好一个不得不。”姜沉鱼冷笑, “当年,你不得不舍弃杜鹃,因 为她双目失明;后来,你不得不杀了杜鹃的养父养母,因为怕走漏风声;再后来,你不得不给画月下药,让她终身不孕,因为她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再再后来,你不得不把我也送进宫中,因为你要一个皇后……父亲的每一步都是不得不呢……”
  “沉鱼,”姜仲忽然唤了她的名字,用一种异常严肃的方式, “你恨我,我可以理解;你不肯谅解我,我也没关系。但是,为父这一生,也许于国于民并无建树,但却对得起整个家族,对得起列祖列宗。”
  姜沉鱼别过了头,凝望着桌上的烛火,淡淡道: “对,这便是你我之间的区别。你是为了姜氏这个头衔,为了门楣的光鲜。而我……”她转过头,正视着自己的父亲,一字一字道,“比起家字,我更看重人字。杜鹃、画月,那么那么多人,本来都可以有幸福的人生的,是父亲你一手摧毁了他们。我是你的女儿,我姓姜,这个姓氏我无法更改,但是,我也是沉鱼,作为沉鱼来说,我是一个人,所以,我要求的是——公道。一个身为人,长于天地理法间,所应有的公道。”
  姜仲被她眼神中所透露出的那种坚毅和决心所震到,一时间,眼前这个自婴儿起便亲眼看着一点点成长起来的女儿,显得好生陌生。
  她分明站在那里,离自己不过三步之远,却像是站在一个他一辈子都不可能企及的高度之上,用一种冰凉的目光俯瞰他。
  其实,说到底,姜沉鱼不了解他,他,又何曾了解过姜沉鱼?
  姜仲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而姜沉鱼已转过身去,缓缓道: “夜深了,父亲久待此地不妥,请回吧。”
  姜仲忍不住唤道: “沉鱼……”
  “还有,”姜沉鱼用一种更平静也更淡然的口吻道,下回,请父亲称呼我为娘娘。”
  姜仲彻底呆住,愣愣地看了她半天,最后转身,一言不发地打开门走了。
  门没有关上,怀瑾怯怯探头,见姜沉鱼背门而坐一动不动,便担心地走过去道:“小姐……”
  唤了一声没有回应,便绕到了前方去扶她的肩: “小……”话只说了一个字,下面的姐字就硬卡在了喉咙里发不出音。因为,她所看见的是——姜沉鱼睁着一双大大的黑眼睛,眼中有两行液体滑落下来,在雪白的脸颊上触目惊心。
  那不是眼泪。
  而是…血。
  是夜,除了淑妃泣血以外,宫中还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那就是明明看似已经平静下去的曦禾夫人,在第二天宫女推开宫门准备为她梳洗更衣时,赫然发现——她竟然一夜未眠!
  第一缕晨光柔柔地披上她的身躯,她坐在地上,手里抱着姬婴的白袍,披散着一头瀑布长发。
  发与衣袍同色。
  “……真是作孽啊,怎么就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一早探听到这个八卦的握瑜边为姜沉鱼梳头边絮絮叨叨道, “而且还听说她谁也不认识了,宫女们看见她那个样子,就连忙找太医给她看,但只要有人靠近,她就暴怒尖叫,见谁咬谁。听说一早上就已咬伤了三个人了。”
  姜沉鱼皱了皱眉,道: “那太医去看过了吗?”
  “去了啊,但也无法靠近呢,被咬的三人里就有江淮江太医。”
  姜沉鱼想了想,道:“派个人去请东璧侯。”
  “噢……好。”
  “侯爷一到,就带他去宝华宫找我。”姜沉鱼说罢,披衣起身。
  握瑜睁大了眼睛问: “小姐这会儿也要去曦禾夫人那儿吗?”
  姜沉鱼注视着窗外阴沉沉的天,悠悠地说了一句:“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皇上今天不会早朝了。
  她果然没有猜错。
  早朝在昭尹听闻曦禾的事情后被取消了。而当姜沉鱼赶到宝华宫时,昭尹正在怒斥宫女: “你们都是怎么照顾夫人的?她白了头发你们竟然要到早上才知道?”
  十几名宫女哆嗦着跪了一地,领头的那个哽咽道: “夫人一向是不让我们留夜的。所以昨晚我们见她看上去没什么事了,就都退了……哪料到她、她竟然……”
  “一群没用的废物!”昭尹将她一脚踢倒,怒冲冲地走到蜷缩在梳妆台旁的曦禾面前,扣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结果毫无例外地遭到了反抗。
  曦禾张口就咬,狠狠咬在他手上。
  昭尹却没有退缩,硬生生地把她拖了起来,厉声道: “咬啊!尽管咬!朕倒要看看你能咬到什么地步,疯到什么地步!”说着,强行将她扯到镜子前,一把揪住她的头发,逼她去看镜子, “你看看,你给朕好好地看看!你以为疯了就可以了?你以为头发白了就可以了?告诉你,叶曦禾,没这么容易!你疯了也还是朕的人,你丑了也还是夫人。你这一辈子,还远远没有到头呢!”
  他用力一推,曦禾就软软倒了下去,眼泪鼻涕一同流下,号啕大哭起来。
  一旁的江淮看得是胆战心惊,连忙上前查看昭尹的手,只见手腕处深深两排齿印,已经开始渗血。那一口,咬得着实不轻。
  “请容臣为皇上包扎。”江淮一边跪下,一边手忙脚乱地从药箱里取出纱布和药膏为昭尹包扎。
  昭尹却将他推开,再次走到曦禾面前。这一次曦禾学乖了,没等他走近就拼命朝后躲,一边躲一边踢,不让他靠近。
  姜沉鱼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心中忍不住深深叹息:
  太难看了……这个样子的昭尹,和曦禾,都太难看了……这时殿外的太监高声喊道: “东璧侯到——”
  下一刻,江晚衣行色匆匆地出现在门口,看到屋内的一幕,他也懵了一会儿,但很快反应过来,连忙上前道: “皇上,别这样,皇上……”
  “放开我!”昭尹推开他的手,继续去抓曦禾的脚,而曦禾一边踢一边哭,凄亏的叫声几乎令人震耳欲聋。
  江晚衣双腿一屈,扑地跪倒,急声道:“皇上,请给微臣三日时间,让夫人恢复原样!”
  昭尹的动作立刻停住了,斜睨了江晚衣一眼,江晚衣拼命磕头,额头汗如雨出。
  昭尹冷哼一声,收手直起身道:“好,朕就给你三日。三日后,曦禾夫人若是不能恢复,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江晚衣深深一拜。
  昭尹又看了曦禾一眼,面对江晚衣的解围和他的恐吓,曦禾却依旧毫无感觉,只是缩在墙角不停地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模样不知道有多难看。
  他的脸色越发深沉,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在经过姜沉鱼时,面无表情地道:
  “跟朕来。”
  姜沉鱼虽然很想留下来看看汀晚衣如何医治曦禾,但听昭尹如此道,也只能紧跟上前。
  外面天色越发阴沉,云层重重叠叠,看样子一场暴雨在所难免。风也很大,吹得衣袖和头发笔直地朝后飞去。姜沉鱼忍不住抬手拢了拢头发,而与此同时,昭尹抬脚,将一盆原本好端端地摆在路旁没有挡道的牡丹踢飞。
  “哐啷”一声,花盆碎裂。
  侍卫和太监们看出皇上心情不好,连忙离得远远的。
  姜沉鱼看了那盆倒霉的牡丹一眼,轻叹口气,没有理会昭尹阴森森的目光,上前找了只空盆,将歪倒的牡丹重新移入盆中,仔细埋好。
  这番举动耗费了足有半盏茶工夫,在这半盏茶时间内,昭尹在一旁始终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
  直到姜沉鱼全部弄好,正想起身时,他上前儿步,又是一脚,将这个花盆也给踢破了。
  姜沉鱼抬起头,昭尹半眯着眼睛看着她,目光挑衅,仿佛在说:“看你能怎么办?”
  姜沉鱼却什么也没说,再次默默地拿了个空盆移植牡丹,事毕,抬头轻声道:“皇上,还踢吗?”
  昭尹的目光闪烁了几下,突然转身就走。
  姜沉鱼连忙拍去手上的泥土,起身跟上。
  昭尹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书房,罗横抢步上前开门,他进去后,吩咐道: “沉鱼进来,其他人都待在外面。’
  “是。”罗横小心翼翼地将门合上。
  偌大的书房内,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外面风声呼呼,吹得窗纸飒飒作响,越发显得屋内冷冷清清。由于没有点灯的缘故,光线黯淡,从姜沉鱼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昭尹的侧脸,在微弱的光影里显得越发沉郁。
  “你不怕朕……为什么?”寂寥中,昭尹终于先开了口。
  姜沉鱼想了想,反问: “皇上是指刚才的那盆牡丹么?”
  昭尹“哼”了一声,算是做了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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