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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国

_18 十四阙 (当代)
  “大概是因为……比起皇上踢翻它时的盛怒,我还看见了在它倒后皇上眼底一闪而过的怜惜吧。”
  昭尹有些惊讶地转过了身,直视着她。
  “皇上最喜欢的花就是牡丹,那几盆都是花匠们悉心栽植、日夜看护所得,皇上心中,自然也是知道它们所开非易的。所以皇上踢了,但又心疼了……既然皇上都心疼了,臣妾去抢救就是应该的,所以,有什么怕不怕的呢?”说到这里,姜沉鱼笑了笑,换了种口吻缓缓道,“不过,花踢坏了,可以再种,人若坏了,可就难医了……皇上还请三思。”
  昭尹的脸本来在听前半段时已经柔缓了一些,但听到最后一句,立刻又沉了下来: “你在教训朕?”
  “臣妾不敢。”姜沉鱼轻提裙摆,盈盈跪倒,再抬起头时,眼中泪光闪烁,竟似要哭了, “皇上可知程国一行,给臣妾最大的感受,除了世界辽阔之外,还有什么吗?”
  “什么?”
  姜沉鱼的唇角浮起一线苦笑,添了三分的惆怅四分的凄凉五分的伤感凝结成十二分的柔软: “那就是——生命渺小。”
  昭尹眼中某种情愫一闪而过,沉默了。
  “你以为无所不能、非常强大的那个人,转瞬间,就会凄凉地死去;你以为盛世太平、安享天伦,下一刻,就刀光剑影,战火连绵……这一刻拿在手里的,下一刻也许就碎了;昨日还对你微笑的,今天就成了一具躯壳……有一句古语我们谁都知道,但在自己亲身经历前,却永远不会重视,那就是一惜取眼前人。”
  黯淡的光影里,她清软得不染尘埃的声音,以及声音里所蕴含的深邃又长远的感情,令人不得不心动,不得不感同深受。因此,昭尹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把他的手,再次伸到了姜沉鱼面前。
  姜沉鱼恭恭敬敬地抓住。
  他收臂一拉,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等姜沉鱼站稳后,昭尹松开手指,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子,闷湿的气流顿时涌了进来,屋外雷声轰轰,豆大的水滴打在地上留下一个一个水印——雨,下起来了。
  “沉鱼……”昭尹注视着远方浓黑的云层,低声道, “听说你和你父亲……决裂了。”
  姜沉鱼的血色迅速从脸上退去。
  果然……皇宫之中,没有什么事,是瞒得过皇帝的耳朵的……么?
  昭尹回头看她,目光炯炯有神,亮得出奇: “姜仲一心想要将你推上皇后之立,却没想到事与愿违,反而激起了你的叛逆之心。”
  姜沉鱼咬住嘴唇,惨白着脸,好一阵子才开口道: “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
  “好!”昭尹抚掌大笑,“好一个‘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姜沉鱼,朕决定了!朕要为你的这一举动,嘉赏你。而朕给你的赏赐就是——”
  轰隆——
一道霹雳划破长空。
  姜沉鱼怔怔地看着窗前的昭尹,他身后,就是肆虐的大雨,绣有五爪金龙图腾的袖子鼓满了风,他的脸有些清晰又有些模糊……他……说了什么?
  昭尹他,刚才……说了什么??
  图璧四年九月初九,帝于殿堂上,意选淑妃姜氏为后,群臣称善。
  ——《图壁·皇后传》
  自从原来的皇后薛茗被废,很长一段时间里,朝臣们都很担心——怕昭尹会封曦禾为后。而事实上,此后昭尹的一系列行为也很像是要封曦禾为后:先是让江淮和曦禾认亲,再封江晚衣为侯,再派江晚衣出使程国建功立业……眼看此次江晚衣顺利归来,加官晋爵指日可待,偏偏在这个紧要关头,曦禾夫人却疯了!
  有关于曦禾为何发疯的传闻自然是人云亦云,越说越不像话,但皇上对她心意如何,仍不可知。就在这时,皇帝早朝,突然说要封后,而且皇后不是曦禾,而是之前谁也没想到的姜沉鱼。
  ——这整个事件,可就变得诡异起来了。
  朝臣们一半抱着观望态度明哲保身,一半暗地里都是姜仲的私党,自然是对此三竭力赞成。
  也因此,这个封后之举就这么一帆风顺毫无阻碍地成了。
  与姜家风生水起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好不容易冒了点儿头的江氏,虽然许多对江晚衣的医术都深具信心,但这一次,他却令所有人都失望了一三日之期满后,曦禾夫人不但没有恢复原样,反而癫得更加厉害。原本只是见人咬人,这会儿,便是连光都不能见了。只要有一点光照到她身上,她就狂暴哀嚎,浑身颤抖,宫女们无奈,只得将琉璃窗全部挡上,用黑布遮了个严严实实。这还不够,最后发展到只要听到人的脚步声她也受刺激,于是原本伺候的那些宫人们都只能撤的撤,调的调,仅剩下几人看门。
  “……还不止呢!”为姜沉鱼梳头时,握瑜继续汇报她从外头探听来的消息,“她现在啊整天就抱着淇奥侯的衣服缩在墙角里哼歌,脸也不洗饭也不吃,饿了抓三什么吃什么,屎和尿都拉在自己身上。”说到这里,握瑜脸上露出戚戚然的表情,“天哪,你们能想像吗?那可是曦禾夫人啊,号称四国第一美人的曦禾夫人啊。今儿早上我去宝华宫偷偷地看了一眼,还没走到殿门口,就闻到了从里头散发出的臭味……”
  “那你见着人了吗?”怀瑾问道。
  “我被那味道一熏,就跑回来吐啦,哪还顾得上进去看啊……”
  怀瑾轻叹道:“真可怜……”
  握瑜“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 “我觉得啊,这是她的报应,据说当初就是她唆使的皇上让小姐进宫的,把小姐害得这么苦。再加上她平日里得罪的人太多,这会儿大家见她疯了,都拍手称好呢。”
  姜沉鱼皱了皱眉头: “握瑜,没根没据的,以后这种什么‘我是因为曦禾的唆使才进宫’的话不许再提。皇上是什么样的人物,怎能用‘唆使’二字形容?”
  握瑜被训斥了,扁了扁嘴巴道: “是,知道啦……不过,皇上还真宠曦禾夫人呢……你说她都变成这样了,又脏又臭的,连伺候她的宫女太监们在宝华宫里头都待不住,但皇上每天都还去看她,曦禾夫人一看见皇上疯得就更厉害,又哭又闹的不让靠近,皇上每次只好在旁边远远地看上一会儿再走。哎……都说帝王无情,但咱们这位皇上,还真是个痴情的皇上呢。只可惜,对象偏偏要是那曦禾,真真是教别的妃子娘娘们羡慕死也嫉妒死。”
  姜沉鱼听着这些是是非非的言论,没有表态,心里却是凉凉一笑——那些妃子们羡慕曦禾,却不知最可怜的人,也许就是曦禾。
  她姜沉鱼苦,乃是源于爱不可得;而曦禾之苦,却是真真切切的因爱生恨。
  将心比心,她姜沉鱼从来没有得到过公子,在失去公子时,已经难受至此,更何况是曾经得到过、独享过,甚至一直都还跟公子羁绊着的曦禾?
  曦禾对姬婴有多爱,就有多恨,恨得越深,则意味着爱得也更多。爱恨交织,构筑成上天入地芸芸众生里那最重要的一个人,突然有一天,那人死了——叫她如何能承受那种打击?
  所以,曦禾夫人的疯,是必然。
  其实,疯了也没什么不好。
  起码,疯了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只沉浸在自己的个人世界里,就可以了。
  说起来,还真是有点羡慕呢……握瑜装模作样地叹了会儿气,继续道: “曦禾夫人也就罢了,可怜了东璧侯,跟着她一起倒霉。”
  姜沉鱼这才想起那三日之约,惊道: “对了,师兄怎么了?”
  “还能怎么样?没治好曦禾夫人,只能受罚了。他倒是挺自觉的,今儿个一大早就去皇帝书房外头跪着求罪了。”
  姜沉鱼连忙起身,握瑜叫道: “小姐!等等啊!这钗还没插完呢!”
  “不插了。快,吩咐他们备轿。”为了方便她每天去百言堂听政,昭尹特指派了顶轿子给她,但这会儿,怎么觉得轿子都嫌不够快了。尤其是,当她匆匆赶到御书房,却发现殿外空空,并无江晚衣的人影时,心里越发担心,忙找到罗横偷偷问:
  “公公,东璧侯呢?”
  “呦,淑妃娘娘到了,奴才给娘娘磕头……”罗横作势要拜,姜沉鱼反应过来,顺手摘下手上的镯子塞了过去。
  “呦,这怎么好意思让娘娘破费呢……”罗横装模作样地收了礼,才笑眯眯道, “东璧侯没事,娘娘放心吧。”
  姜沉鱼心中的大石这才放了下来。
  罗横将过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大致就是东璧侯自知未能完成三日之约,所以从寅时就来跪着了,而昭尹在知道他跪在外头的消息后,没有立刻表态,就那么足足让他跪了两个时辰。直到辰时才降了道旨,说他办事不利,撤去侯位,降为庶民,择日出宫,终身不得再踏进京城。
  姜沉鱼吃了一惊,刚想说些什么,就听里面走出一个小太监道: “皇上有请淑妃娘娘。”
  原来昭尹知道她来了。
  姜沉鱼深吸口气,步入书房,还没走到屋中央,身穿简服的昭尹已在太监的伺侯下匆匆披了件外衣道: “你跟朕去趟宝华宫。”
  “……是。”看样子,今天的早朝也不会上了。
  昭尹没有坐轿子,只是快步行走,因此姜沉鱼也只得低眉敛目地跟在后头,半路上远远看见了姜画月,刚想招呼,姜画月一个转身走了另一条路。
  姜沉鱼张了张发干的嘴巴,很是尴尬。
  一旁的昭尹看在眼里,却什么都没有表示,加快步伐。三宫里,属宝华宫离皇帝的寝宫最近,因此,一行人等很快就到了殿前。
  殿门紧紧关闭,两名宫女正立在门外闲聊,看见昭尹等人,双双吃了一惊,慌忙下跪。
  昭尹眼底闪过一丝怒意,冷冷道: “开门。”
  一宫女怯怯道: “皇上,夫人不让见光……”话没说完,被另一名宫女扯住,示意她不要废话,乖乖开门。
  门开后,一股难闻的气息扑鼻而至。
  那是一种潮湿的、腐烂的,臭味与香精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香的是殿内的各式摆设,臭的,自然是曦禾夫人。
  只见幽暗的、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曦禾夫人像虾米一样地蜷缩着,发如稻草,身上的衣服也已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散发着一股股令人作呕的酸臭之气。
  她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因此对于宫门的乍开,也只是微微瑟缩了一下,将身子蜷得更紧了些。
  众人以为看见这个样子的她,皇帝肯定又会生气——就如同前几次那样发火,但这一次,昭尹却出入意料地脸色平静,他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三丈远的曦禾,眼底涌动着深邃复杂的情绪。而那些情绪,最终沉淀成了悲伤,漾了开来。
  姜沉鱼将他的这一连串细微表情都看在了眼底,心中长长一叹,然后,没等昭尹吩咐,便轻轻地、一步步地走了进去。
  宫女张了张嘴巴,似乎想拦阻,但看了眼昭尹的反应后,还是放弃了。
  而昭尹也将目光静静地移到了姜沉鱼身上,有探究,也有期待。
  姜沉鱼的靠近,令原本熟睡中的曦禾终于警觉地睁开了眼睛,面容恐慌,下意识地就要尖叫,姜沉鱼连忙抢先一步开口唱道:
  “月起兮,水依依,似璧兮,如卿仪……”
  唱得还是曦禾发疯那天所唱过的曲子,而效果也依旧明显——曦禾立刻停止了叫喊,原本惶恐的表情也逐渐柔缓了。
  当姜沉鱼唱到“沧海有泪几人见,总有潇潇雨未歇”时,曦禾布满血丝红肿不堪的眼睛里蒙起了一层水汽。
  而当她唱到“求来仙侣采芍药,三生系得今世缘”时,曦禾忽然嘴巴一扁,张开双臂扑过来,牢牢将她抱了个满怀,与此同时,一声呼唤仿佛穿越了千年的颠簸,最终曲曲折折地来到了跟前——
“娘……”
  宫女们惊呆了。
  昭尹惊呆了。
  连姜沉鱼自己,也惊呆了。
天算
  “那首曲子叫《流年》,夫人小时候睡不着时,方氏就会唱那首曲子给她听。”御书房内,身姿笔挺的暗卫如是道。
  长长的御案后,昭尹靠在龙座上,一手支额,一手扶着椅子的扶手,神色悠然地挑了挑眉毛: “也就是说,曲子是叶染写的?”
  “是。”田九犹豫了一下,才道, “叶染其实颇有才华,能词会曲,否则,言睿再怎么贪吃,也不会收他为徒。”
  昭尹“嗯”了一声,没就此发表其他看法。
  田九又道: “夫人听到淑妃娘娘唱那首歌,且唱得一字不差,宛如原音,就将她当成了最亲近的人。现如今,只有淑妃娘娘可以靠近她,娘娘说的话,夫人有时候懂,有时候不懂,整个人还是浑浑噩噩的……”
  昭尹忽然打断他: “沉鱼现在在做什么?”
  “淑妃娘娘早上安抚夫人躺到床上去睡觉后,回瑶光殿用了午膳,然后就出宫了。
  “出宫?”昭尹皱了下眉头。
  “嗯。她去为江晚衣践行了。”
  “哦?”
  秋叶飘零,染了点点霜,城郊孤亭,无语话凄凉。
  姜沉鱼一身文士打扮,身后跟着书童打扮的怀瑾,来此为江晚衣送行。
  半年前,江晚衣离开此地,百官云集沿途欢送,风光一时无二:
  半年后,他被贬出京,两袖清风,连个仆从都没有,只有一个药箱,依旧沉甸甸地背在消瘦的肩头。
  这等境地,看在姜沉鱼眼中,也只有一个“世态炎凉”的结论了。
  她从食盒里取出茶壶,再将茶倒进浅口竹叶杯中,双手捧了呈到江晚衣面前:
  “沉鱼以茶代酒,恭送师兄,此去天涯,山遥水远,望君珍重。”
  江晚衣也用双手接过,一向温文的眼角,竟有微微的湿红:“多谢。”说罢,一口气喝下,正要将茶杯递回,姜沉鱼摆手道:“此杯就当是临行之礼,送给师兄。他日若遇到需要钱财的地方,将杯子送到最大的当铺里当了,也能解一时之急。”
  江晚衣听她这么说,知道这必定是很值钱的杯子,一时间百感交集,最后低叹_道:“山雨欲来风满楼,沉鱼,你要小心。”
  姜沉鱼淡淡一笑:“那要看是什么风,什么雨……”
  “你……”汀晚衣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道,“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姜沉鱼的眼中依稀有了泪光,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用梦呓般的声音低声道:“如果我收了手,那么,公子的枉死算什么?颐非的冤屈算什么?曦禾的发疯算什么?师走的残疾算什么?而师兄你的被贬……又算什么?”
  江晚衣心痛地喊道:“沉鱼!”
  姜沉鱼深吸口气,面色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一瞬间的失态不过是看见的人眼花而致,然后,唇角弯弯,盈盈一笑: “无论如何,恭喜师兄脱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还归你原本就想要的生活……你放心,曦禾我会好好照顾的。”
  江晚衣久久地望着她,眼中明明灭灭,最后一一沉淀成了别离: “如此……保重。”
  几只乌鸦飞过长亭,风声呜咽,芳草衰黄,这一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要早。
  江晚衣离去的身影,被夕阳长长地拖在地上,愈显凄凉。
  “小姐,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回宫吧。”怀瑾将…件披风披到姜沉鱼身上。
  而姜沉鱼凝望着长路尽头几乎已经看不见了的江晚衣的背影,幽幽道:“怀瑾,我要是能跟师兄一起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该多好啊……”
  “小姐……”怀瑾没办法回答。
  姜沉鱼摇了摇头,打个哈哈道:“不过师兄可不要我。算了,我还足乖乖回宫吧,别忘了,我可马上就要当璧国的皇后了。皇后呢……”
  皇后……想当年,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几曾想,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世事讽刺,莫过于斯。
  是夜,当昭尹抵达宝华宫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画而——各色宫灯明媚又柔和地照耀着五色斑斓的琉璃宫,晶石铺就的地板上,铺着纯手工编织的长毛地毯。曦禾坐在地毯上,穿着一件新衣,因为刚刚沐浴过的缘故,她的头发都还是湿的,像浸了水的白纱。而姜沉鱼,就坐在她身后,用一块干毛巾帮她擦头。
  光影交错,姜沉鱼的手,细致温柔。
  两位绝世的美人,就那样构筑成了一幅极为赏心悦目的画而,久久留在了在场的每个人心中。
  罗横正要喊驾,昭尹抬手做了个禁止的手势,似乎也不忍心让人打破眼前这温馨祥宁的气氛。
  姜沉鱼帮曦禾擦干头发后,用根带子帮她把头发扎好。这才起身,正要走,曦禾却反身一把抱住她,着急地喊道: “娘……不走……不走!”
  “好好好,我不走,不走。”姜沉鱼温柔地对她笑了笑, “不过呢,我也是要做事情的呀,曦禾你先自己玩一会儿好不好?”
  曦禾眨了眨水晶般剔透的大眼睛: “娘要去卖面吗?”
  姜沉鱼想了想,点头: “嗯……去卖面。”
  曦禾眼睛一眯,满意地笑了: “好。带点回来哦,晚上吃面!”
  “好。晚上吃面。”总算哄好了,姜沉鱼又将清洗过的姬婴的袍子递给曦禾玩。在曦禾理所当然地伸手接衣袍的时候,她眼底闪过一丝踌躇,似乎是有点不舍得,但最终还是松了手,接着便看见曦禾抬起头甜甜地对她笑,笑得天真又无邪。
  姜沉鱼想,她终归是没办法对这个人心硬。
  曦禾身上,仿佛寄托了她的一部分情感,那部分情感在她自己身上被压制了、磨灭了、不复存在了,但却在曦禾身上得到了延伸。
  多想跟她一样,无牵无挂,肆意妄为地一疯了之,那样就不用清醒地面对姬婴已经死去的事实;不用面对心中一向敬为天人的父亲的丑陋一面;不用面对片刻都不会平息的风云际幻的宫廷争斗;不用面对人来人去,缘散缘尽……姜沉鱼在心中暗暗叹息着,站了起来。把毛巾等物交递给一旁的宫人后,走至殿门处参拜昭尹: “给皇上请安。”
  昭尹“扑哧”一声笑了。笑得姜沉鱼莫名其妙,只好茫然地抬头看他。
  昭尹将一只手伸到唇边轻咳了一下,虽敛了笑,但眼波依旧似笑非笑,于是姜沉鱼便更茫然了,忍不住问道: “皇上?”
  “把你的手伸出来。”
  姜沉鱼闻言一呆,第一个反应却是将手缩到了身后,然后又想起这个举动不对,只好僵硬地将手收回,颤颤地伸到昭尹面前。
  修长洁白、保养得当的十指上,有几道新添的伤口,是刚才替曦禾洗澡时弄破的,因为曦禾不肯让别的人碰,所以全过程都只能由她独自完成。不想昭尹眼睛那么尖,一眼就看出她受了伤。
  而昭尹的笑,自然是笑她一介干金,笨手笨脚。因此,姜沉鱼双颊微红,惭愧道:“自小父母宠溺,倒是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了……惹皇上见笑了。”
  昭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悠悠地嘱咐了一句: “别忘了上药。”说罢,转过了身子,抬头看着夜空。昭尹成日里笑眯眯的,偶尔发火,要不阴笑要不暴怒,总之,表情一向很生动,鲜少有太平静的时候。因此,一旦如此刻这般不笑,就显得心事重重,有种难言的抑郁。
  见他心情看上去不是很好的模样,姜沉鱼忍不住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吗?皇上。”
  昭尹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看此地风和日丽,怎能想像千里之外的江都百年大旱,颗粒无收。”
  此事姜沉鱼倒也有所听闻。
  江都是璧国出了名的鱼米之乡,一个都的收成就占了全国粮仓的五成,因此可以说,江都富,天下足。今年本也好好的,却不知为何,自入夏后就没再下雨,烈日暴晒,河道枯竭,竟将庄稼都给活活晒死了。再赶上老城主任满、新城主交接的当口,等大旱的消息奏报到朝廷时,已经晚了。
  “皇上想好前往江都处理此事的人选了吗?”
  昭尹斜睨了她一眼,挑眉笑了: “怎么?你又要毛遂自荐么?”
  姜沉鱼回头看了看曦禾,摇头道: “臣妾倒是想去,却怕是不能了。”
  “哦?真看不出,你竟然会把曦禾看得比国事重要。”昭尹说这句话时的口吻很难说清是嘲讽还是感慨。
  姜沉鱼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 “臣妾只是觉得,江都之事,有人可以比臣妾做得更好,臣妾不是必需的,但是曦禾夫人……却只有臣妾了……”
  昭尹整个人一震,久久,忽然伸出右手,慢慢地贴在了她的眼皮上。力道轻柔,没有惩罚的意思,仿佛只是不想再被那样一双眼睛所注视。
  姜沉鱼连忙后退一步,低下头,再不与帝王对视。
  昭尹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样的举动有点失仪,便笑了笑,收回手道: “朕给你个立功的机会如何?”
  “嗯?”这位帝王的心思,她是越来越无法捉摸了。
  “这个抗旱赈灾的人选,就由你代朕挑选吧。”昭尹说着还眨了眨眼睛。
  姜沉鱼忍不住问: “谁都可以么?”
  “嗯。”昭尹摆明了一副“朕不信你敢说个不好的人选出来”的样子。
  姜沉鱼几乎想也没想,就说出了名字: “薛采。”
  昭尹又露出一副“果然是他”的表情,轻轻地叹了口气,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姜沉鱼连忙跟上前追问道: “不行么?”
  昭尹还是不表态,于是姜沉鱼又问: “真的……不行吗?”
  昭尹继续前行,姜沉鱼咬唇道: “皇上?”
  回应她的,是如细沙一样滑入耳中、不轻不重、不紧不慢,有着责备的色彩却丝毫没有责备的语气的一句——“你真烦。”
  姜沉鱼停下了脚步,注视着那个渐行渐远没再回头的背影,这一次,是彻彻底底地呆住了。
  前往江都处理旱灾的人选在第二天早朝时就宣布布了,果不其然地选了薛采。
  面对璧王的这一决定,朝臣自然是大为意外,震惊之后,便开始百般阻挠,高呼不可。
  给出的理由不外是:赈灾不是儿戏,不是殿前娱君那等场面上的小事,怎能派个毫无经验的黄口小子去?更别说薛采不但已经不是贵族公子,还是个低三下四的奴隶,怎能担任此等重任?
  当朝上吵得一塌糊涂不可开交之时,龙座上的年轻帝王悠悠然地说了一句话,顿时把所有人都给镇住了。
  昭尹说的是——“既然如此,就谴羽林军骑都尉姜孝成一同前往,随程主持大局吧。”
  羽林军骑都尉姜孝成是谁?
  右相姜仲的儿子,姜贵人和姜淑妃的哥哥。不止如此,众所皆知,他还是个——大草包。因此,皇上居然说让他跟着薛采一起去,不是乱上添乱么?
  群臣无不被震得风中凌乱,便连姜仲自己也万万没想到,皇上竟然会把这个山芋丢给自己。刚想反对,但昭尹已经起身道: “此事就此决定,退朝。”
  一千宫人连忙摆开阵仗伺候主子退朝,于是昭尹就在满堂臣子或不敢置信或痛心疾首或莫名其妙的痴呆目光中优雅退场。
  而等他回到御书房时,姜沉鱼已在百言堂中等候,看见昭尹,虽然矜持,但眼底的笑意遮掩不住,自眉梢唇角处尽数流了出来。
  昭尹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你满意了?”
  姜沉鱼盈盈下拜: “皇上英明。”
  “哦,你倒是说说看,英明在哪儿?”昭尹施施然地往锦榻上一靠,像猫一样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姜沉鱼恭声道: “臣妾浅薄,妄度圣意,若有失言,请皇上恕罪。”
  “朕赐你无罪。”
  “臣妾以为,皇上让孝成跟薛采同去,理由有三。第一,现在的薛采确实不能服人,派他前往江都,名不正言不顺,但若让我哥同去,就大不一样。虽然我哥……”姜沉鱼说到此处,有点儿想笑,但又生生忍住, “不是干实事的料,但起码资格、身家都摆在那儿。而且这是他第一次担任如此重要的事务,也是一个可以扬名立万的好时机,我爹怎么都会暗中帮他把路铺得顺顺当当,做起事来,自然也就事半功倍。”
  “嗯。”昭尹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第二,旱灾,与雪灾不同,非一夜之难。地方官员早该有所警觉,却迟迟不亏上报,粉饰太平,而今终于拖得无可收场了就随便找个借口将原城主调离,找个新人去收拾烂摊子。若收拾好了,自然是皆大欢喜,收拾不好了也没关系,皇上追究起来,反正有替罪羊在……”姜沉鱼冷笑, “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他们仗着天高皇帝远,事事欺上,皇上就索性将计就计,派薛采和我哥去,一个年幼,一个草包,看在他们眼中,想来也不会太过重视。孰料这才是皇上真正的用意——赈灾固然重要,清污更是势在必行。等他们纷纷被定罪抄家之时,就知道自己错得究竟有多么离谱了。”
  面对她如此恭维,昭尹也只是淡淡一笑,依旧不肯表态: “第三呢?”
  “第三……”姜沉鱼深吸口气,表情忽然变得凝重了起来, “继薛氏垮台,姬婴离世,如今,满朝文武,可以这么说——大多碌碌,无出挑者。”
  昭尹原本慵懒如猫的表情也霎时变得很严肃。姜沉鱼此话说得极重,若是换了别的时候,或是被第三人听去泄露了,都是一场大祸。可她,就那么柔柔弱弱地站在他面前,一脸平静地把这句话说出了口……他的心,一下子就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变得又是酸涩又是疼痛起来。
  “是时候该重新选拔人才了,皇上选中薛采,就是要昭告天下——高宫重任,有才者居之。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无论你曾有多么不光彩的背景,都没有关系。”
  姜沉鱼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不料昭尹听了却是一笑: “是么?”
  和这位帝王相处久了,也就逐渐掌握到了他的一些性格特征。比如他此刻眼皮也不抬,只是左唇轻轻一扬——这种笑容,就说明他并不认同。
  于是姜沉鱼便停了下来,问道: “皇上,臣妾说错了么?”
  昭尹的目光掠过她的肩膀看向后方,用一种很难描述的表情道: “薛采……是不可能重回官籍的。”
  停一停,补充道: “可重用,但不可赏。”
  虽然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姜沉鱼已赫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股寒意自脚底油然升起,一瞬间,手脚冰凉。
  是对美玉蒙尘的痛惜。
  是对帝王无情的悲伤。
  亦是对世事残酷的醒悟。
  亲自亡于昭尹之手的薛氏,是不可能在昭尹之手重新站起的。那是一个帝王的尊严。也是一个朝代的规则。
  纵观历史,为什么很多冤案都在当时无法申诉,要等改朝换代后才能翻案昭雪?就是因为有这样的规则在。
  所以,薛采无论多么出色,无论为国立下多少功劳,都不可能加官晋爵了。起码,在昭尹还在位时,不会有。
  “所谓官场,无非两物:权,钱。图璧伊始,权在薛怀手中,钱在姬氏一族。
  朕虽为帝王,却因这两样而处处受制。如今,权回来了,但是钱呢?”昭尹将视线收回,对她笑了笑,笑容里有很多苦涩的味道,“钱不见了。”
  姜沉鱼的心一下子抽紧了。
  “姬家像个无底洞,把璧国的钱都源源不断地吞掉了。姬婴活着时,还不明显,他一死,所有请求拨钱的折子如同雪片一般飞来,每一件都是要紧事、大事,但国库……却是空的。”昭尹负手而立,垂睫望地,长长的睫毛遮住了表情, “事实上,朕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江都之灾。’
  所以……才派的两个替死鬼……么?
  姜沉鱼忽然意识到:一切原来……比她想像的还要复杂。
  窗户开着,一阵风来,吹到身上意外之凉,姜沉鱼搓了搓纱衣中的手臂,这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秋天,真的来了。
  圣旨还没正式颁下,姜孝成便已得知了自己被点为钦差的消息,当即招呼了一批狐朋狗友们大肆庆祝。在著名的销金窟花天酒地了一番后,又去温柔乡胡搞乱搞了一通,最后喝得酩酊大醉,在帝都第一名妓蜜小仙的床上沉沉入睡。
  半醒半醉里,依稀察觉到床头坐了个人,以为是蜜小仙,当即双手一伸,蚬着脸就靠了过去,嘴里嘟哝道: “来来来,我的好小仙,让大爷亲一个……”
  一股淡雅的香气涌入鼻息,与蜜小仙平日里所用的花蜜大不相同,仔细嗅了嗅,还有那么点儿熟悉,眼睛不由得就开了一线。不开还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坐在床头,被自己搂着正在挣扎的,哪里是蜜小仙,分明是自己的妹妹!
  姜孝成吓得酒一下子就醒了,从床上跳起道: “沉鱼?怎么是你?”
  姜沉鱼整了整被拉乱的衣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姜孝成连忙跳下床,连鞋也顾不得穿,光着脚在屋里跑了一圈,确信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后,这才重新走回到姜沉鱼面前,急声道: “我的姑奶奶,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就来了啊!有其他人看见没有?爹娘和你嫂子知道不?”
  姜沉鱼吹了吹自己的指尖,悠悠道: “原来哥哥来这里还是保密的?公然在红袖楼用十串明珠买了蜜小仙的彩头,然后又开了三天流水宴任由别人吃喝——这样的豪举一出,我只当是全帝都的人都知道呢。”
  姜孝成顿时面色如土,结结巴巴道:“不、不会吧?我真、真那么做了?”
  姜沉鱼给了一个“你说呢”的眼神。
  姜孝成看看那张号称全帝都最难上的一张花床,再回想一下昨晚的情形,有了点印象。但随即而来的,是更大的恐惧: “完了完了完了!这要是被爹和你嫂子知道,我就完蛋了!事不宜迟,快走!”说着就开始匆忙地穿衣服。
  他虽然好色贪杯,但自小家里管得严,因此鲜少有醉宿在外的事情发生。昨天实在是喝得太多,最后都不清楚自己在哪儿了。如今看到姜沉鱼出现在这里,第一个反应就是——完了,爹和媳妇肯定也都知道了!爹知道也就算了,最多是一阵责骂,堵上耳朵当听不见也就算了。但李氏知道了,起码半年休想安生,而且这一辈子都要被她时不时地拿出来冷嘲热讽……一想到那悲惨境地,他就后悔连连,手忙脚乱地穿好外衫套好鞋后,正想走人,却见妹妹依旧跟个没事人一样坐在床边,就伸手去拉她: “等什么呢?还不快走?”
  姜沉鱼挑了挑眉:“走?去哪儿?”
  “当然是回家……”话说出口了,才意识到有点不对,姜孝成将妹妹上上下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后,一拍脑袋道, “对哦,你不是在宫里吗?怎么来的这里?你私自出宫?”
  “哥哥,你坐。”
  “坐什么坐啊,现在什么时辰了?我看看还来不来得及在爹发现前赶回去。”
  姜沉鱼咳嗽了一声,沉声道: “哥哥,坐,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素来在家中就最受宠,年纪虽小,却最具威严,可以说,姜孝成对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妹妹还有点怕,因此当她板起脸那么严肃地让他坐时,虽然心里头急得要命,但身体还是乖乖地坐下了。
  “哥哥,皇上决定让你和薛采前往江都抗旱赈灾……”
  姜孝成听到这里,嘿嘿一笑,得意道: “皇上他果然是慧眼识人,看出了我过人的才华和能力。我啊,也总算是升天了,不用再被别人暗地里说是仗了我爹的面子。你别说,江都可是个好地方,每年选秀女,就属那儿出的美人最多!”说到这里,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姜沉鱼在心里暗暗叹息,正色道: “哥哥可知江都大旱,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下过雨?”
  “哦,这个,听说了。”姜孝成满不在乎地把手一挥, “放心吧,我已经想好对应之策了。”
  这个答案真是出乎姜沉鱼的意外,不由得问道: “什么对应之策?”
  “你想啊,江都年年风调雨顺的,很少出现灾旱,为什么呢?因为那是咱们璧国的风水宝地啊。为什么现在就旱了呢?肯定是风水被破坏了。”姜孝成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 “还有人说姬婴死得蹊跷,没准儿也跟风水有关呢。”
  姜沉鱼竭力压下胸口的闷气,逼紧了声音: “然后?”
  姜孝成拍胸道: “于是乎,我就找了个最灵验的风水师父,到时候让他在那儿开个坛作个法,求求雨什么的就行了。”
  姜沉鱼目艮前一黑,差点儿没晕过去。她知道哥哥肯定没什么好法子,但听到这句话,还是超过了心灵所能承受的范围,一时间,悲哀深浓,觉得好生绝望。
  偏偏,姜孝成还在自鸣得意中: “这个风水师父可是很贵的呢,而且没关系的话根本请不动。你哥哥我,是平日里会做人,认识了些个好朋友,关键时刻靠得住,帮得上忙。”
  姜沉鱼深吸口气,开口缓缓道: “哥哥知不知道为什么皇上不选别人,偏偏选你处理如此重要的大事?”
  “当然是因为我能力过……”姜沉鱼一记冰冷的眼光杀过来,姜孝成吞了吞口水,后半句话就吞进了肚子里。
  姜沉鱼冷冷地看着他,沉声道: “因为皇上要你当替罪羊。你和薛采,是两枚要被牺牲掉的棋子!”
  姜孝成吓了一跳: “什、什、什么?”
  “江都大旱,颗粒无收,今年收成必差,收成一差,粮价上涨,百姓们就要饿肚子了!饥荒一旦蔓延,朝廷就要开仓济粮……而事实是,现在国库空虚,根本没钱买粮!”
  “啥?”姜孝成的眼睛顿时瞪到了最大。
  “你以为这是个求个雨施个法就能解决的问题么?现在最关键的难题根本不是下不下雨,而是——钱啊!哥哥!现在国库没有钱!所以,抗旱也好,赈灾也罢,皇上一分钱都不会给你,所有的钱财都要你自己掏腰包!”
  姜孝成双腿一软,啪地坐到了地上,嘟哝道: “怎、怎么会这样……”
  “你还以为里面有油水可捞,美滋滋地觉得自己受了重视被提拔了……却不知祸从天降,稍有差池就百死一生!”姜沉鱼又气又痛,一口气岔在胸口没提上来。
  姜孝成看见了,连忙爬起倒水喂她:“妹妹,你别急,慢慢说,来喝点,慢慢说……”
  姜孝成的举动唤起了姜沉鱼幼时的记忆:小时候,哥哥也曾这样喂她东西吃,见她病了,和别人一样站在旁边直着急……哎。
  毕竟是兄长。再怎么无用,再怎么坏,也不能让他去死。更何况,里面还牵扯了薛采,以及江都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
  “哥哥,你信不信我?”姜沉鱼一把抓紧姜孝成的手,如此问道。
  “信信信,一百个信,一万个信!这个世上我最信的就是沉鱼你了!”
  “那么,江都一事,你听我的,好不好?”
  “好好好,什么都听你的,你说什么是什么……”
  姜沉鱼手上用力,加重语气道: “哥哥!我不是开玩笑!你应了我,就必须做到,不得有丝毫闪失,否则,不止是你,整个姜家,都会受到牵连,成为第二个薛氏!”
  姜孝成原本敷衍的表情变成了震惊,张着嘴巴,手足无措地站了半天,最后轻声道:“那么严重?”
  姜沉鱼点头: “很严重。’
  “那……现在去请皇上撤旨,还来得及么?”
  姜沉鱼摇了摇头。
  姜孝成好生失望,往地上一坐,沉默片刻后,闷声道: “原来皇帝没钱……竖子的,我说怎么突然间就想起我这么个人才了要提拔我呢,敢情是不安好心啊。皇帝那小子还真是阴险,当年那么对薛怀,这会儿轮到对付……”
  “哥哥!”
  “好好好,不说这个……本以为是花差花差去的,还高兴终于能出趟京城了……”姜孝成郁闷地嘟哝了几声后,突又扭头一本正经地问道, “你说说皇帝他怎么就没钱了呢?那钱都哪儿去了?四月份抄薛家那会儿不还抄出三百万两充了公吗?
  怎么才半年就又空了?咱们朝也没那么贪的官啊……啊!难不成是爹为了训练死士什么的给用掉了?”
  姜沉鱼给了他一个怜悯的目光,低声道: “不是爹。”
  “那是谁?”姜孝成转动着他那比猪聪明不了多少的脑袋, “啊!那就是曦禾夫人!肯定是她!天天灯红酒绿挥霍无度的……”
  姜沉鱼在心里哀嚎,嘴上却只能道: “哥哥你留点口德吧,曦禾夫人都疯了。”
  “是是是,不说她不说她,唐突美人,罪过罪过……哎,想不出了。”
  姜沉鱼垂下眼睛,低声道: “是姬家。”
  “姬家?”姜孝成的眉毛滑稽地扬了起来, “你在开玩笑吧?姬婴是出了名的清俭,他的门客都还要自己耕田种地才能温饱的……”
  “不是姬婴,是姬家。”姜沉鱼一字一顿加重语气道. “整个姬家。”
  姜孝成挠了挠头皮: “你的意思是他不贪,但他家亲戚贪?就好比咱家,爹不贪你不贪,但我贪了,所以钱也就全被我给吞了?”
  姜沉鱼点头。
  姜孝成又张着嘴巴发了会儿呆: “那掩饰得够好的啊……不对,不对……妹妹!这事不对!姬家可是有传说中的连城璧的,不缺钱啊!”
  “什么连城璧?”
  见居然有妹妹都不知道的事情,姜孝成总算男子汉雄风又起来了,他挺挺胸,凹凹肚,正要详细解说一番,忽听外头一声凄厉的叫声: “姜大傻,你给我滚出来!”
  姜孝成顿时吓得一哆嗦,原因无他,那尖细的嗓门,那鬼哭的叫声,以及那毫不留情面的“大傻”二字,充分说明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发妻兼母老虎——李氏。
  他把窗户一开就要往外跳。
  姜沉鱼悠悠道: “哥,这是三楼。”
  姜孝成连忙把一条都踩到窗沿上的腿收回来,急得汗如雨下: “怎么办怎么办?她怎么会来的?怎么办怎么办?”
  “我替你摆平大嫂。”
  姜孝成喜出望外: “真的?”
  “但是如之前所说,这次江都……”
  姜沉鱼的话还没说完,姜孝成已拼命点头道: “都听你的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怎么做就怎么做,我还等着你救命呢我的好妹妹!”
  “成交。”姜沉鱼起身,走过去打开房门,柔声道, “我们在这儿。”
  领着一堆家丁气势汹汹地准备来抓奸的李氏在看见门内的人是谁后,还没来得及吃惊,就被姜沉鱼抓住手腕拉了进去。
  紧跟着,房门闭上了,将家丁都关在门外。
  因为只有李氏一个人看见了姜沉鱼,所以门外的家丁都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刚要进去,就听李氏在房中喝了一句: “你们不许进来”。众人连忙停步。如此在门外站了大概半盏茶工夫后,房门又开了,李氏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如果说进去的李氏是狂风暴雨;那么出来的李氏就变成了风和日丽。
  只见她挽了挽发髻,笑眯眯道: “没事了,回去吧。”
  一小丫环不懂分辨脸色,还愣头愣脑地问道: “少夫人?大少爷呢?”
  “少什么爷?”李氏啐骂道, “也不看看这什么地儿?你们家少爷会来吗?蠢得跟猪一样,快跟我回去,少丢人现眼了!”说罢,一步一扭地上了轿子。
  小丫环被骂得不敢吱声,连忙跟着轿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红袖楼。
  此事传出去后自然又被街头巷尾当成笑谈议论了好一阵子,当然,众说纷纭,离事实越来越远。
  而当田九将此事的真正内幕禀报给昭尹时,昭尹只是淡淡一笑,一边用朱笔在奏折上批了个准字,一边道: “朕本就要这效果。姜家要不舍得这个宝贝儿子,就在江都一事上好好琢磨琢磨,该如何自救。”
  田九欲言又止。
  昭尹挑眉道: “有话就说。”
  “是。皇上真觉得淑妃娘娘会有办法解决此事?”
  “她会。”
  “万一她失败了呢?江都一事毕竟不是儿戏,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昭尹低叹一声,放下手中的笔和奏折道: “田九以为,目前璧国,最有影响力的两个家族是哪两个?”
  田九略作沉吟:“姜、姬二族。”
  “那么,在这两族中,最具影响力的人,是谁呢?”
  “前者当然是右相姜仲,而后者……”田九摇头道, “姬家与别家不同,姬氏子弟各个都可独当一面,出色者众,但正因为大家都挺能干,所以反而想不出除了姬婴以外,还有谁可以力压群雄统帅全局……”
  昭尹摇了摇头,笑笑地睨着他道: “错了。”
  “错了?”田九一愕, “还请皇上明示。”
  “姜、姬二族,如今尽在这两人。”昭尹提笔,在一份密密麻麻的名单中画了两个圈,而被圈中的两个名字,正是——姜沉鱼、薛采。
  “我要你抛却对薛采的成见,此趟江都之行,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竭尽全力地酉己合。因为,目前只有他,能从姬家要到钱。你想要得到足够的钱解决问题,就对他好一点。”
  这是那一夜红袖楼上姜沉鱼对姜孝成说的最后一点忠告。而她没有想到的是,这句话的直接后果就是此趟江都之行,自己的哥哥彻底沦落成了薛采的狗腿,鞍前马后,其殷勤程度远远地超出了她的计划……那是后话,暂且不表。
  九月十二,薛采与姜孝成携帝旨在众目睽睽下前往江都。
  自他们走后,姜沉鱼每日里除了陪昭尹上朝外,下午都要前往宝华宫陪曦禾。
  曦禾比之先前好了许多,很多时候姜沉鱼在那儿看书,她就安安静静地自己玩儿。某日见沉鱼写字,就缠着也要画画。沉鱼命人准备了七彩颜料给她,她却通通不要,反而要了些糨糊剪刀,看见什么剪什么,再把那些东西七零八落地胡乱拼在一起,最后用糨糊粘到画纸上,玩得不亦乐乎。
  姜沉鱼第一次见到如此新奇的作画方式,有时候忍不住也跟她一起玩儿。
  晚上偶尔要去御书房听课,听昭尹和心腹大臣们议事。百言堂陆陆续续地来了新人,连同姜沉鱼一共八个。七人都是八面玲珑的主儿,对于她这特殊的存在都毫不惊奇,坦然自若地共处着。有时候,父亲也会被昭尹叫到书房内问话,她站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看他议政,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
  不久后,册封的日子定下来了,十一月初一。
  虽然因为国有旱情的缘故,一切从简,但封后毕竟是大事,一时问,无数桩事情堆到了一起,忙得她焦头烂额。
  这一夜,她在宝华宫中处理事务,曦禾则坐在她身旁很安静地画着画,大概在戌时,外面传来一阵梵乐,悠悠扬扬,好不动听。
  曦禾抬起头倾耳聆听了一会儿,忽然把手里的笔一丢,开始哇哇大哭。
  姜沉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谴宫女去探,没多会儿,宫女回来禀报道: “娘娘,那是从端则宫中传出来的,据说是姬贵嫔在给淇奥侯做法事超度呢。”
  这下姜沉鱼手里的册子也啪地掉到了地上,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双手空空,合也合不上。
  姬忽选用的音乐与她之前听过的全然不同,并无哀痛之意,反而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洒脱。但听在耳中,心中更伤。姜沉鱼听着听着,忍不住走出宫去,顺着音乐一路前行,最终来到凤栖湖前。
  遥遥看去,神秘魅丽的端则宫在湖心之中,莹白一点,仿若夜空中的明月一般。
  而空灵的乐声,便是从那儿飘出来,被湖上的水汽一氲,被空中的秋风一拂,越发显得深远绵连。
  佛说,人死之后,除非那些立即升天的,其他的亡魂都需要等待七七四十九日,才能决定投胎轮回。因此,七七之中,为他超度,便可重生为人,去好点儿的人家。
  姬忽此刻为姬婴超度,也是出于一片爱弟之心,希望他下一世可平平安安,健康长寿。但为什么给予她的,却是这般撕心裂肺的、像是要将一部分魂灵也一同割舍的疼痛呢?
  公子……要走了……他的陵地已经选好,定在东郊五松山下,待七七一过,便入土下葬。而他的灵魂在被法事超度之后,可轮回转世,就真真正正地与这一世了断了……自回宫以来,接二连三地发生大事,令得她忙碌不堪的同时,也无暇再去悲风秋月、自怨自艾。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在八月初一那个刻骨铭心的夜里,她以为自己已将所有的眼泪都流干了,然而……此时此刻,听着这仙乐一般的梵音,看着一湖之隔的端则,眼睛酸涩,悲伤的情绪就像夜雾一般袅袅升起,将整个身心都层层浸没。
  公子……你恨不恨我?
  是我爹和我姐夫联合起来,用最卑劣的手段害死了你。而我,明知一切的我,却对这一切都束手无策,甚至无法为你报仇……你,恨不恨我?
  公子必定是不会恨我的。
  但我自己……没法……没法原谅这样的自己啊!
  姜沉鱼咬住下唇,眼前一片朦胧。自那夜她与父亲决裂,双目流血后,就偶尔会出现这种短暂性视线模糊,自己查了医书,也请江淮来看过,都说是心忧所致,只要休息得当,保持情绪平稳,就可不治而愈。
  但此情此景,让她又能如何保持情绪平稳呢?
  心中正在黯然神伤,却见一只小舟出现在视线之中。起先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忙揉了揉眼睛,再看一次,真的是船!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里看到船!
  虽然早就知道要去端则宫,必须坐船,但从来就没见湖边停过船只。而一向孤高任性的姬忽,仗着有昭尹的宠溺和家族的支撑,虽然身在皇宫,却过着纵情傲物的隐者生涯。俗话说大隐隐于朝,她则是大隐隐于宫,极少出现于庆典也就罢了,也不与其他妃子往来。
  因此,看见从端则宫划出来的船时,姜沉鱼有多惊讶和激动,就可想而知了她竭力睁大眼睛,看着那小船逐渐靠近,船上共有两人,一人操桨,一人立在舟头。
  操桨之人身形瘦小,半弯着腰,看上去不过是个寻常宫女,毫不起眼;而舟头之人,高高瘦瘦,虽然穿着一袭无比朴素的黑色长袍,却可见风采二字,扑面而至。
  姜沉鱼心中微讶,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但还没琢磨出究竟是哪里奇怪,就见小船靠岸,黑袍人掀起罩在头上的风氅,朝着她的方向笑吟吟地拱手道: “许久不见,皇上可好?”
  姜沉鱼猛然回头,就看见昭尹站在她身后不到三步的地方。
  但是,比起昭尹竟然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她的身后更令人震惊的,则是另一件事,姜沉鱼终于知道究竟是哪里让自己觉得奇怪了——从端则宫划出来的这只小船上的这个黑衣人,并不是姬忽。
  而是一个男人。
  一个年过半百、相貌清瘦的男子。
  之所以不以“老者”二字形容,是因为他年纪虽大,却丝毫没有苍老之态,头银色长发更是呈现出十二分的优雅,双瞳明亮,风姿隽爽。在年轻时,必然是个绝世美男子。
  他是谁?
  正当姜沉鱼在心里发出这个疑问时,昭尹露出笑容,上前几步,拱手竟然施了个大礼: “学生拜见老师。老师,您回来了?”
  老师?
  姜沉鱼要竭力控制住自己,才不至于跳起,身体里每个地方都在沸腾、都在雀跃,都因这两字而拨起撩动,再难将息。
  当世只有一个人有资格被昭尹称为老师,那就是——差点成为他的老师,却因为曦禾夫人送圣旨出宫时被意外打断,尔后行踪飘忽遍寻不着的衰翁言睿。
  言睿。
  当世第一智者。
  此人自小聪颖,博学好礼,十六岁时便当了宜国的丞相,看出宜国弱于耕种、先天不足,便提出择地生财、修路拓界的决策。因此可以说,宜国的商业之所以如此繁兴,此人功不可没。
  三十九岁那年突染恶疾,命不久矣,便辞去官职,遍寻名医,名医没找到,自己却调理出了某个药方,慢慢地吃好了。而他经此一劫后,大彻大悟,不再从政,而是四处开学著书,携弟子周游列国。他的许多学生皆为各国的高官栋梁,但最广为人知的却是最无能的那个——叶染。
  曦禾夫人的生父。
  一生庸碌,令发妻上吊,还把自己的女儿抵押给人贩子,最后喝醉失足死掉的叶染。
  因此,当姜沉鱼知道眼前这人就是言睿时,脑海里第一个反应就是——他既然来到了璧国的皇宫,为什么不第一个先看曦禾?反而先去的端则宫?难道说,他与姬忽也有私交,比曦禾更亲?还有,他为什么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为公子超度时来?在回城时公子说过此人已经失踪了两年,谁也找不着,这会儿居然就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一连串的问题接二连三地浮起,眼见师徒两人要叙旧,此地没她说话的分儿,更不可能为她解惑,便请了个安,躬身退下。
  首先要做的还是去宝华宫。也不知道曦禾好点儿了没,刚才出来那会儿,她可哭得凶呢。真奇怪,这种梵乐连她这个熟知音律的人都是首次听闻,因此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与姬婴有关,而疯疯癫癫的曦禾却知道,所以才哭得那么崩溃。
  曦禾……和姬婴之间……必定是有着一部分不为外人所知的心灵相通的吧?
  姜沉鱼一边木然地想着,一边往宝华宫走,还没走到宫门前,就见一人站在宝华宫的殿门口,静静地看着里面的曦禾,晚风吹起那人的长发和衣裙,纵然仪容依旧精致,却难掩憔悴之态,不过十九芳龄的年纪,一眼看去,仿佛三十余岁了一般。
  “姐姐?”姜沉鱼惊讶。
  站在门前的姜画月闻声回头,看见她,什么话也不说,转身就走。
  姜沉鱼连忙唤道: “姐姐……姐姐……”唤了几声,见她不应,且越走越远,一时心急,便厉声道,“站住!”
  姜画月僵了一下,果然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回头,目光冰凉: “皇后娘娘有何吩咐?小妃洗耳恭听。”
  姜沉鱼走到她面前,端详着眼前这张分明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想起这个人不久之前还满怀期待地度过十九岁的生日,以为一切还不是太绝望,在得知妹妹回宫的消息时还会想要去看看她……而今,姐妹只有一步之隔,却剑拔弩张,针锋相对……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人类,明明是一种宽容的生物,在自己幸福的时候,绝对不会想要去怨恨别人。
  那么,反过来,当人类开始怨恨的时候,是不是就说明,他们真的是太痛苦了?痛苦到要去伤害别人才能平衡?
  一念至此,姜沉鱼平静下来,缓缓开口道: “姐姐难道真要在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宫中,与我老死不相往来么?就算是死囚在判刑时也要给个说法,要他走得心服口服、无牵无挂。而今沉鱼自问什么也没有做错,却被姐姐如此对待,沉鱼不甘心。”
  姜画月半是嘲讽半是凄凉地笑了起来: “不甘心?好一句不甘心。既然你把-=摊开了说,那我也不藏着掖着——沉鱼,这宫里头不止你一个不甘心的,也不止你一个什么也没做错的……大家都认了,你,凭什么不认?”
  姜沉鱼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不禁一呆。
  而姜画月后面的话就说得更加肆无忌惮: “老实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去了一趟碧水山庄回来,一无建树,二无子嗣的就让皇上把皇后的桂冠指给了你——这一点,也是宫里头所有其他的妃子们都意想不到的。但是,比起妖媚惑主的曦禾,大家更愿意让你为后——我也如此。不管怎么说,你的出身比曦禾好,品行嘛……见仁见智。大家都觉得这偌大的后宫在你的领导下,起码能比在曦禾的领导下过得好。
  但是另一方面,你入宫时间最短,资历最浅,其他妃子们都来得比你早,因此心底里不舒服,也是难免的。你既然要担当璧国国母的头衔,就要吞下失败者们的嫉恨——这,是你一个赢家,该有的自觉。”
  姜沉鱼咀嚼着最后一句话,不由得有些痴了。
  姜画月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悲哀,不知是为她,还是为了自己: “沉鱼,做人不能那么贪心的,想要名利,又想要感情。你要当这个皇后,就注定了……咱们姐妹,再无情意可言。”
  姜沉鱼咬着下唇,颤颤地握拳,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间逼出去的: “如果我不要这个皇后,姐姐就会原谅我吗?”
  姜画月一怔。
  姜沉鱼仰起头,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 “回答我,是不是我不当皇后,我们就能和好如初?”
  “你……”姜画月被她流露出的认真所吓倒,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正在心里挣扎时,却见姜沉鱼展开唇角,朝她一笑。
  很难描述那是怎样的一种笑容:
  仿若透明的冰块中间最先裂开的那道缝隙;仿若一匹织坏的纱布里最先抽离的那根线;仿若秋天枝头第一片掉落的树叶…突兀而直接、凄楚却刚烈。
  姜画月心头重重一悸。
  而这时,姜沉鱼开口了,声音轻柔,但字字坚毅: “我明白了……不过,我觉得姐姐说的这个游戏规则不公平。既然赢家该有被输家记恨的自觉,那么输家应该也有俯首称臣的勇气才对,不是吗?姜贵人,你见了哀家,为何不下跪?不参拜?这,就是你所谓的自觉么?”
  “你!”
  “如果你做不到对我下跪叩拜,那么凭什么我就不能对你的失礼,耿耿于怀?”姜沉鱼说着眼圈一红,委屈道,“我下面的话,姐姐信也好,不信也罢,但我终归是要说的_就算整个姜家都在亏欠你,我姜沉鱼,可没有对不起你。所以,见到你,我就要与你说话;你不理我,我就缠着你;你骂我,我当做没听见;你关门,我让人砸开;你装睡,我就把你吵醒……”
  姜画月听得又是气恼又是好笑: “你还要不要脸了?”
  “总而言之,你休想再把我推开!”姜沉鱼说到这里,忽地上前一把将她抱住,紧紧地抱住,哽咽了起来,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你、你……”姜画月推不动她,无奈地骂道,“居然还学会耍无赖了……”
  骂到一半,忍不住想笑,但笑容刚起,小腹处一阵疼痛,顿时呻吟出声。
  姜沉鱼连忙抬头: “怎么了?”
  “疼……疼……”姜画月捂住小腹,只觉疼痛的感觉越来越厉害,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什么碾压过一般,一时间,汗如雨下。
  姜沉鱼连忙为她搭脉,姜画月痛得浑身无力,只得将整个人都趴在了她身上,嘴里胡乱地呻吟道: “疼……妹妹,我疼……我怎么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姜沉鱼的目光却越来越明亮,脸上融合着极度震惊、不敢置信的扭曲表情,最后高声道: “来人!宣太医!宣太医——姜画月没能坚持到太医赶到,就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朦胧中,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
  虽然没什么人知道,但在内心深处她骗不过自己——少女时候的她,是不开心的。
  作为相府干金,生来衣食无忧,原本没什么挫折磨难好去不开心。但家族一大,是非就多。虽然年幼,但天生敏感的她,还是意识到了很多潜藏在融融表象下的阴影。
  那时候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跟孝成争宠。总觉得因为他是儿子,自己是女儿,所以母亲更偏爱大哥。但有了妹妹后,又觉得母亲好像也不是重男轻女,起码比起草包大哥,母亲更喜欢自小聪颖的沉鱼。
  不过,她也喜欢沉鱼。
  小时候的沉鱼,实在是个让人没法不去喜欢的乖孩子。
  她记得九岁时,母亲准备带三个孩子去菩提台参佛,不料临出发的前一夜,自己却突然染了风疾,高烧不退。
  母亲以跟菩萨约好了不能取消为由咬咬牙,最后还是出发了。她独自一入躺在病床上,睡得昏天黑地。迷迷糊糊中,依稀有人走到床边,替她换掉敷在额头的湿巾。她原本以为是丫环,但那人最后还脱了鞋子上床,钻到被子里。
  睁开眼睛,那人原来是沉鱼。
  沉鱼见她醒了,便冲她灿烂一笑: “姐姐,大夫说你的烧退了,明天就能好啦。”
  “你怎么没跟娘一起去菩提台?”她很吃惊,因为,那是母亲最重视的一趟出行,已经有个孩子因为生病没能去,怎么会允许另一个孩子也不去?
  沉鱼将小小的脑袋往她肩膀下窝了窝,笑嘻嘻地说: “我跟菩萨约好了,等姐姐的病好了再去拜她。她说行。所以我就留下来陪姐姐了。”说罢抱住她,两人枕着一个枕头睡。
  她当时太过乏力,没法再去质疑,因此沉鱼这么说,她也便这么听了。后来一从奶娘那儿得知,沉鱼怕她一个人寂寞,所以怎么也不肯走,还取来六爻对母亲说:
  如果连得三爻俱是单,则是菩萨让她陪在家中。
  最后铜板摇出来,果然三爻全是单。
  于是沉鱼就名正言顺地留了下来。
  事后她追问沉鱼,沉鱼眨眼笑了笑,摸出那三枚铜板给她看,竟然有一枚两面都是字,而剩下两枚全无字。也就是说,无论她怎么摇,都是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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