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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国

_16 十四阙 (当代)
  潘方立刻解开了她的穴道,再扶着她走过去打开门,门外,是一名卫府的下人。
  杜鹃深吸口气,沉声道:“喘口气,给我好好说。”
  “是是!”那人扑地跪倒,哆嗦道,“是这样的,我们这边看那火起的蹊跷,怎么扑也扑不了,最后还是一个厨娘想了个法子,用湿面粉倒过去,最后总算把火给扑了。但是,里面找了半天,都没有看见淇奥侯和城主……”
  杜鹃沉吟了一下,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是!”那人报完了讯,匆匆离去。
  潘方道:“怎么回事?”
  “扑火的时间比预想的早了,应该是玉衡送侯爷走还没来得及回来。”杜鹃皱眉道,“百密一疏,本以为这火怎么也要到卯时才能停歇的。”
  薛采忽然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贵府的厨娘很厉害啊。不过可苦了城主大人了,若是他送完公子回来,还不知道外面的火已经没了,从秘道里打开暗门一跃而出……啧啧……”薛采没有继续往下说。杜鹃已跺足道:“亡羊补牢,我们现在就去疏散那边的人,断断不能让人发现秘道!”
  事不宜迟,连忙动身。
  薛采看了一动不动跟个木偶没什么区别的姜沉鱼一眼,忽然道:“喂,你还能走吗?”
  潘方道:“我扶着她。”话音刚落,姜沉鱼忽然动了。
  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将自己脸上的眼泪擦的干干净净,然后,推开潘方的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深吸口气,稳住身子,将脊背挺直,跨出了门槛。
  虽然她一个字都没有说,却用行动给予了肯定答案。可是,薛采看向她的眼神,却一下子深邃了起来,似是怜悯,似是探究,又似是若有若无的悲哀……
  走过长长的木廊,穿过拱门,风中枯焦的气味越发浓郁。
  姜沉鱼看到一片黑黑白白的的空地,黑的是焦木,白的是面粉,基本上已经烧的没什么东西了,仅剩的断壁残垣也稀稀拉拉的,高不过人腰,因此一眼就可以看到里面的确是没有人。
  倒是周遭围了大片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好不热闹。见到杜鹃到了,霎时静默了下来——光一个细节,便可看出这位夫人在府中的地位。
  杜鹃还没开口,薛采突然快步冲入废墟之中,四下奔走了一番,最后回到杜鹃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急声道:“怎、怎么连尸骨都无存了呢?主人呢?主人呢?”
  杜鹃怔了一下,忽然察觉到薛采的手探入她袖中,在她手心上写了个“哭”字。她立刻反应过来,嘴唇颤动,失声痛哭。
  她一哭,底下的人更是慌乱,纷纷劝慰。
  薛采又写了一个“晕”字。
  杜鹃顿时喘不上气,直直向后倒下,毫无意外的,被一旁的潘方接住。
  “夫人!夫人?夫人你怎么了?夫人……”众人乱成一片。
  薛采高声叱喝道:“你们还等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立刻有一部分人转身奔离,薛采对剩余的人道:“你们,去厨房煮姜汤,这里的人都淋了大半夜的雨了,可别全病了。你们,去传命封锁城门,这场大火来的蹊跷,现在又莫名的丢了人,未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前,不许放任何一人出城!还有你们,都别在这杵着,该干嘛干嘛去,等大夫一到,速度请去为夫人看病……”他虽然是个外人,又年龄幼小,但在璧国却是街头巷尾耳熟能详的大人物。此番他踏足回城,众人终于看到了真人,自然也是对他议论了许久,全部认得他。因此此刻他反客为主施号发令,众人也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纷纷照办去了,不一会儿,就散的干干净净。
  薛采最后命令剩余的人将东院封锁,不得放人入内后,便领着一干人等将装晕的杜鹃又抬回了西院。
  而潘方则趁着众人慌乱的抬着杜鹃回屋时,身影一晃消失的无影无踪。
  姜沉鱼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无比清楚:薛采是利用杜鹃晕阙的机会,将所有的闲杂人等全部调离,又让潘方留在暗处等卫玉衡回来,这样一来,就算父亲起疑,想派暗卫过去查些什么,也不能够了。
  好计啊……
  姜沉鱼定定地看着薛采的背影,他的衣服和头发都被雨打湿了,粘在消瘦的身躯上,明明只是个八岁都不到的孩子,却有如此之智,真不知道,是不是天要亡姜家,遇到一个姬婴不够,还要再遇到一个薛采。
  父亲啊,绕是你机关算尽,但生不逢时就是生不逢时,燕有彰华,宜有赫奕,而璧,有薛采,就注定了,不会是你的天下啊……
  当年一念之差,留他去牵制姬婴,到头来,却成了姬婴最强劲的臂膀。
  天意。天意!天意啊……
  但天意有时候也并不是完全偏帮一边的。
  一个时辰后所发生的事情,就很好的证明了这点。
  当第六名大夫因为对城主夫人的所谓病症无法下药而被请出房间后,一直默立窗边沉吟不语的薛采终于忍耐不住,回身问杜鹃:“为什么卫玉衡还没有回来?”
  杜鹃也是一脸焦虑:“不知道……我跟他说好,送侯爷到出口,他就立刻返回。算算时间,半个时辰前他就应该回来了。会不会是什么事耽搁了?”
  “这种时候有所耽搁,即意味着计划失败。”薛采咬了咬嘴唇道,“除了你和卫玉衡,还有谁知道秘道之事?是有人泄露了……”
  未等他说完,杜鹃便摇了摇头:“不可能。”
  “你肯定?”
  “我肯定。”杜鹃的口吻很坚决,“挖秘道的一共四人,他们彼此之间都不认识,每人只负责其中一段,四处交集在一起,才能通往出口。而且,为了保险起见,我已将四人全都灭口。”
  薛采复杂的看了她一眼,说不清是钦佩还是感慨,最后道:“你把秘道告诉我,我和潘将军去探一下。”
  杜鹃犹豫了一下。薛采冷笑:“怎么?你信不过我?”
  杜鹃叹道:“这种关头还谈什么信与不信?侯爷若是出了差池,我们全都得死。你附耳过来。”
  薛采凑上前,杜鹃在他耳旁如此这番,他点点头,转身跳起,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窗外。
  杜鹃竖起耳朵聆听了一番,感慨道:“此子天纵奇才,小小年纪,便有此胆识武功,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姜沉鱼静静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仿若未闻。
  杜鹃见她没有反应,便又笑道:“这么消极,倒不像你了。”
  姜沉鱼反问:“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杜鹃悠然道:“我所听闻的姜沉鱼,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任何时候都是积极的,果决的,不会原本踏步,更不会任人摆布。”
  “所以?”
  “所以,如果我是你,这个时候就该想想怎么在大势已去的危机下自救,将伤害与损失减到最低。”
  姜沉鱼一直平静的像是死去了一般的脸上终于起了变化,她抬起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杜鹃,用一种梦呓般的声音道:“可我不是你。所以,我不需要自救。”
  杜鹃一震。
  姜沉鱼笑了笑,清浅的笑容绽现在素白的脸上,映得她眉目如画,分明是极致的一种美丽,却又呈现出一种难言的悲凉:“事情走到这个地步。一人之力,实在是太渺小了。”
  杜鹃刚要说话,沉鱼已继续说了下去:“我不需要自救。因为,我既不能明善恶辨是非舍弃家族深明大义的救公子于危难之际,又不能尽孝道全亲情的偏帮家族于关键之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我都无法原谅我自己,正视我自己。所以,这个多余的我,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你……”
  姜沉鱼又道:“而且,我之所以不自救,也许不过是因为我知道一时半会不会有什么事吧。”
  “你什么意思?”杜鹃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场玄机里,我承认父亲小看了你,这是他的失误。但是,反过头来说,你又何尝不是小觑了他?”说到这里姜沉鱼唇边浮起几许嘲讽,“我虽然顽愚,但是一个人,如果能将他朝夕相对的家人都蒙在鼓里十多年,我不信,他会在做任何一步前不留好退路。”
  杜鹃面色顿时大变。
  “说不准,尊夫的迟迟未归,便是他的退路之一呢……”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幽幽散开,一阵风来,吹得桌上的烛火摇了几摇,阴影里,姜沉鱼的脸苍白似雪,冷漠如霜。
  
  
  第二十四章 吉日
  
  
  薛采笼紧身上的斗篷,跟着潘方走进秘道。
  秘道本身没什么出奇,很普通的地面,地板早已在大火中烧毁,残留下来的石板往上一掀,便是入口。但是进去后,却另有乾坤。正如杜鹃所说,这条从东院延伸向外的秘道,是由四个人分别挖掘连贯而成,因此走到每条通道的尽头时,就会发现前路已被堵死,而玄机,便在于通道与通道之间,交接点各不相同。有的在头部,有的在中间,更有者需要往上跳,将头顶上方的灯连同圆弧形石顶一起掰开,才能发现另一条的入口原来在上面。
  若非事先得知,恐怕光摸索寻找出口便要耗费许多时间。
  最后一条通道明显可以感觉到在向上倾斜,满地泥泞,湿嗒嗒的。
  尽头处有一扇石门。
  薛采照杜鹃所教的方法将门旁的暗格打开,拉住里面的扣环三长两短的敲了敲,然后对潘方说了句“憋气”,咯的一声后,石门缓缓打开,无数水流顿时涌入。
  幸好两人都事先做了准备,憋气向上游,没多会儿,就冒出水面。
  原来秘道的出口处,乃是一口水井。
  两人沿着井壁爬出去,外面是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晒着许多布匹,看样子是家染布坊。不远处的屋门没有闭紧,被风一吹,吱吱呀呀作响。
  潘方沉声道:“我先进。”
  薛采点了点头。
  潘方竖起手指数到三,一个纵身悄无声息的窜了过去将门拉开——
  门内的油灯顿时因为这股风力而摇晃起来,明明暗暗的光影下,薛采直直地看着前方,脸色微白。
  血。
  漫天遍地的血迹。
  横七竖八的尸体。
  看那些死人的打扮,像是染布坊的伙计,一十八人,无一生存。
  潘方上前检查了众人的伤口,骇然道:“这些人虽然打扮成伙计的样子,但骨骼强健,武功不弱。他们全死了。由此可见,杀他们的人,武功极高。”
  薛采没说什么,只是走到其中一具尸体前开始搜身,边搜边道:“衣服是旧的,起码洗过三次以上,但里衣却是新的,用的布料乃是江东承县盛产的乌龙麻。里衣和外衣之间无太多的磨损,可见他们的衣服刚换上没多久。”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薛采直起身,望着一地的尸体,“这些人不是卫夫人安排在这里等着接应主人的,而是被人掉了包。”
  “你是说他们是姜仲派来等在这里埋伏侯爷的?”
  “如果是卫夫人的人,她既然挑选这家染布坊作为出口,必定不是一两天之内的事,为了掩人耳目,就算她要换伙计,也不可能一天之间全部更换,要知道,外面就是闹市,这家店白天还是会打开门做生意的。如果伙计突然换了新人,街坊邻居什么的,会起疑。就算都是她安排的伙计,也不可能同一天内十八人同时换上新的里衣。所以,根据这两点我推断,他们绝对不是卫夫人的人。”
  潘方点了点头道:“不错。会在行动前沐浴更衣,消除自己身上一切可能被追踪的线索的,只有一种人——杀手。而换诸于璧国朝堂,他们还有一个称呼——暗卫。”
  薛采推开内室的门超里面走去,里面是卧房,看似没什么异样,但血腥味却极重,薛采吸吸鼻子,循着味道走到床边,拉开床帐——果然,又是一十八具尸体,叠元宝似的垒在床上,而且全被脱掉了外衣。
  潘方检查了他们的伤口,道:“这些才是此地真正的伙计。他们全都不会武功。”
  薛采嗯了一声:“杜鹃做事慎密,此地既是出口,自然要越正常越好。如果是我,我也会招募真正的伙计。”说到这里,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喃喃道,“好奇怪……”
  “什么奇怪?”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一时间又说不上来……潘将军,依你看,外头的那十八个人是被谁杀的?”
  “当然是卫玉衡。他可是武状元,一等一的高手。而侯爷……应该稍逊一些。”
  薛采扑哧笑了:“你说的真含蓄,他何止是稍逊了‘一些’。”拜那个要命的病所赐,姬婴根本不能做太过剧烈的动作,也因此虽然他其他样样精通,唯独武功,先天不足,难以晋升一流高手。射射箭还行,真要动手杀人,明显不行。
  潘方自然也是知道这个内情的,见薛采取笑,只得咳嗽几声将话题带过,另议道:“我们是否可以这样假设?卫城主带着侯爷从秘道出来,发现这里的伙计被调包,于是卫城主杀了伙计,护送侯爷离开,所以才迟迟未能返回驿所?”
  “看起来似乎是这样,但是……”薛采踱了几步,目光忽然被某样东西吸引了过去,他失声啊了一声。
  “怎么了?”
  薛采跑到窗前,窗沿有点开裂了,因此棱角处勾了一角布料,他取下布料,叹了口气:“是主人的。”
  天罗缎、纺银丝、独一无二的精绝绣工——当今天下,只有姬婴能穿、配穿、敢穿的白衣。
  布料的边角上,染了些许血迹,纵然不能确定是姬婴的还是别人的,但这个发现已够让人心惊。
  薛采拿着布料,又开始四下搜索,最后被他找到极阴暗的墙角里,静静躺着的另一样东西。如果说,薛采看见布料,还只是皱眉,如今看见这样东西,则完完全全变成了惊惧——
  那是一枚熟皮缝制的扳指。
  边角处都已被磨的起了毛,颜色也很黯淡,依稀可以辨认出原本是红色的。
  若非薛采不肯死心细细搜寻,眼睛又亮,真难发现地上还躺着那么一个东西。
  潘方好奇道:“这也是侯爷的东西?”
  “何止。”薛采喃喃道,“我一万分的肯定,主人宁可放弃一切,也舍不得这个扳指。”
  “这么重要?”潘方吃了一惊,“那……”
  “扳指出现在这里,说明……”薛采转过头,巴掌大的脸直到此刻才第一次露出慌乱——一个八岁孩子应有的正常的慌乱,“主人死了。怎么办?潘将军,我们……怎么办?”
  ****
  西院的门,被人轻轻的推开了。
  一对红色绣花鞋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碗浓汤,颜色黑绿,很是诡异。
  听闻声响的杜鹃皱眉,问道:“是谁?难道我没命令过,未经允许不得擅自入内吗?”
  那人发出一声轻笑,“是我呢,也进不得吗?”
  “梅姨?”杜鹃一惊之后,更是疑惑,“你怎么来了?”她不是被潘方薛采他们放倒了吗?
  “哎……”梅姨揉了揉自己的脖子道,“潘将军那一记手刀还真是狠啊,我足足在地上躺了两个时辰都还站不起来。若非有人来救我,老奴也许就死在柴房那了。”
  杜鹃的脑袋轰的一下炸了开来,意识到了不对劲。
  梅姨是她的心腹。
  是她到回城的第一年,亲自从死囚中挑出来的。
  梅姨原名沈梅,本是恶贯满盈的山寨头子一霸州的七夫人,在一霸州下狱后,也一并被判处了死刑。她证实过沈梅的身份背景无虚,才提拔她成了自己的贴身仆人。而且这四年来,此人也确实相当可靠,明里暗里都帮她做了不少事。
  但她生性慎密,虽是心腹,这次姬婴之事,也没有对伊明说。东院大火时,只是装模作样的让梅姨去拦阻卫玉衡。听闻她被潘方放倒,心里还松了口气,没想到她现在又出现了,而且还出现的如此诡异。难不成,在她身上,也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杜鹃虽然满腹狐疑,但仍是沉住气,淡淡道:“今夜府中乱成一片,我的确是忘了你。回来就好。你带着什么进来了?是药吗?”
  梅姨咯咯一笑:“夫人的鼻子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好。没错,老奴听闻夫人得了急病,于是带来了一副良方。”
  随着她的走近,汤药味更浓,杜鹃垂下眉睫,沉声道:“梅姨真是太客气了。不过我觉得好多了,这药已经用不上了。”
  “诶,夫人这是哪里话?越是快病好时,就越该下剂重药,将病根彻底拔出。你看,老奴都已经带来了,夫人好歹也喝一点。”梅姨说着,在杜鹃背上轻轻一按,将碗放到她唇边。
  杜鹃终于无法再粉饰太平,挣扎道:“大胆!你敢逼我喝药?”
  梅姨根本不为所动,脸上带着一种甜蜜亲切的微笑,道:“夫人病了,病了就该吃药。乖,别怕,这药很甜的,一点儿也不苦……”
  “放!放开我……咕……你!你敢……咕咕……你……”杜鹃虽然用力挣扎,但仍是被灌了许多药下去,她的反抗逐渐变成了绝望,“为、为什么?咕……为什么?梅姨?”
  梅姨灌完了药,松开手,笑眯眯道:“夫人不用这么害怕。不是毒药。”
  “可是……可是我……哎呀!”杜鹃尖叫一声,从床上滚了下来,整个人开始不停的抽搐,惨叫道,“是什么?这是什么?”
  “这只不过是给你的一点惩戒而已。”说这话的人不是梅姨。
  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姜沉鱼顺着声音回头,就看见了门外的卫玉衡。
  晚风吹拂,光影斑驳,他站在门口,衣诀飘飘,恍如天外来客。
  这个时候他居然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实在是诡异到了极点。但是此刻的姜沉鱼却已经不吃惊了,或者说,天下再没有可以令她吃惊的东西了。她就那么淡淡的看着,看着浅笑温文俊美飒爽的卫玉衡,也看着地上呻吟不止狼狈万分的杜鹃。
  杜鹃用手支起上半身,面朝卫玉衡的方向,惊恐道:“玉衡?你回来了?是、是是你让梅姨逼我喝那碗药?为什么?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要惩戒我?”
  卫玉衡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丢到了杜鹃面前。
  雪白色的布料在空中鼓起,再缓缓落下,悄无声息。
  但姜沉鱼鼻尖却嗅到了熟悉的气味——佛手柑。
  杜鹃伸手在料上一摸,便惊恐的缩了回去,停一会儿,再颤颤的伸出手抓住该物,抖开。那是一件长袍,后背上破了一个大洞,还星星点点的染了些血迹。
  姜沉鱼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起来。
  而杜鹃已经尖叫出声:“这是淇奥侯的衣服!他怎么了?他怎么了?我不是让你护送他离开的吗?为什么他的衣服会被脱了下来,而且上面还有血的味道?不!不止,血里还有毒葵的气味,怎么回事?”
  “很简单。”卫玉衡用冷酷的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缓缓道,“我把他杀了。而这,是我的战利品。”
  
  《祸国》第四部大结局——
  
  
  “不可能!”同时叫出这句话的是两个人。
  一个杜鹃。一个姜沉鱼。
  卫玉衡阴阴的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变成了仰天长笑,用一种近似疯癫的声音道:“五年!五年……我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五年啊!哈哈哈哈!姬氏,我等你们垮台,等了足足五年!”
  姜沉鱼终于忍不住开口:“为什么?”
  “为什么?”卫玉衡转过头来,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她,“当然是因为……”
  ****
  一个时辰前——
  熊熊大火被暗道的隔板档在了上方。
  狭窄的通道因火而变得很闷热,姬婴跟着卫玉衡走了一会儿,忽然停步,神情间若有所思。
  卫玉衡回头:“怎么了?”
  姬婴的眼神有刹那间的怔忡,最后笑笑道:“没什么,继续吧。”
  卫玉衡嗯了一声,走到暗道尽头,就要开门,姬婴忽道:“等等……”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一股白烟从门外直冲而入,站在前方的卫玉衡没什么,姬婴却像是被人一下子掐住了脖子,整张脸都白了,痉挛着倒了下去。
  卫玉衡冷冷地看着他。
  姬婴倒在地上,额头冒出颗颗豆大的汗珠,一瞬间,就已浑身湿透。他睁大眼睛,胸膛剧烈的起伏着,看的出呼吸十分艰难。
  卫玉衡道:“这烟的滋味如何?对常人无害,但对心疾者,却是至毒。”
  姬婴一手捂住胸口,一手前伸,五指张到极致,似乎想抓住什么。饶是如此狼狈的时候,依旧没有如常人那样尖叫呻吟,甚至可以说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卫玉衡眼中闪过些许怜悯之色,但下一刻就转成了嫉恨:“到这种时候了,你还要强忍着么?啧啧啧,姬婴啊姬婴,你果然不愧是我所知道的最能忍的人,不,你不是人,你根本就是乌龟。遇事缩头,一声不吭,说的就是你!”他突然上前几步,抓住姬婴的衣襟,将他用力拖了起来,咬牙切齿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把、姬、忽、还、给、我!”
  把姬忽还给我——
  把姬忽还给我——
  六个字,在狭窄的通道里久久回荡。
  白烟逐渐散去。
  姬婴的脸,越发苍白,瞳孔开始涣散,这会儿,便是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还给我……还给我……你把忽儿还给我……”卫玉衡的手剧烈的颤抖了起来,嘶声道,“你们为了荣华富贵,硬是拆散我和忽儿,将她送进皇宫。我为了见她一面,拼死考上武状元,本以为若能当上御前侍卫,纵然此生结合无望,好歹能在近侧保护,赶逢大典之时也能远远见上一面。我所求的不过如此,但你们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暗中唆使左相招我为婿,想断了我对忽儿的念头!我怎肯如你们所愿,就算要我另娶,我也不娶你们给我安排的女人!所以,我宁可投靠右相,娶他的私生女,但你们还不肯放过我,联同左相将我贬逐,让我在这个穷山恶水的破地方,一待就是四年……我卫玉衡有才有貌,文武双全,对忽儿更是真心一片,天地可表,凭我的才华,封侯拜相也未尝不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硬是半点机会都不肯给我?为什么要硬是拆散我和忽儿?为什么非要她嫁给皇帝?我、我、我恨你们……”
  卫玉衡说到这里,激动的表情忽然变成了平静,但在那平静之下,却有比暴怒更可怕的一种憎恨:“所以,我对自己发誓,我要你们姬家不得善终。我要你们机关算尽却成空。我要你死。姬婴。”
  姬婴的表情很悲伤。
  那是一种因为融合了太多情绪所以无法解读的悲伤。
  那也是一种因为洞悉了一切却又无能为力的悲伤。
  那悲伤很浓很浓,却是为了别人,而不是他自己。
  最后,他只能将双眼一闭。
  卫玉衡却被他的这个动作刺激到,用力将他粗暴地拖出暗道,边走边道:“你以为你置身事外就可以了吗?你以为你不抵抗就行了?告诉你姬婴,你想死,还没这么容易!来人!”
  染布坊里立刻冒出了很多伙计打扮但却身手不凡的人,其中一人上前抱拳,躬身道:“主人,一切都准备好了。”
  “嗯。”卫玉衡点点头,将姬婴抛到庭院中央的椅子上。姬婴已经毫无抵抗能力,但他们还是不放心,上前把他的手和脚紧紧绑住。
  姬婴微微睁开眼睛,气息荏弱,但目光清冽,宛如夜月下的溪水,温和而灵动。
  “奇怪我为什么还不杀你吗?”卫玉衡走到姬婴对面,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姬婴淡淡一笑。笑容里并无轻蔑、嘲弄的意思,仿佛此刻被五花大绑忍耐痛楚的人并不是他。但看在卫玉衡眼里,这个笑容无疑是讽刺。
  他眸色一沉,冷冷道:“死到临头,你没什么话要说吗?”
  “死?”姬婴浅浅的喘着气,笑容越发鲜明了起来,“我为什么要死?或者说,我怎么可能会死?”
  卫玉衡嗖的拔出一把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狠狠道:“我只要稍稍用力一推,你就命丧当场,你还觉得,你不会死吗?”
  “我死了,谁给你四国谱?”
  这句话一出,就像一记霹雳,将卫玉衡劈了个正着,他重重一震,眼皮开始不停的跳动。
  姬婴吐字艰难,但神情看来却更轻松了:“你若不带着四国谱去见姜仲,他会放过你?”
  卫玉衡手上用力,锋利的刀刃立刻切入姬婴的肉里,鲜红的血慢慢的流了下来。
  姬婴的眉毛微微的悸了一下,但依旧不肯发出任何呻吟声。
  “既然你知道,那么识相的,就赶快把四国谱,还有连城璧都交出来!”
  “你们没有去我家找吗?”
  “哼,我们如果找到了,你还能在这里苟延残喘吗?在身上吗?”卫玉衡说着,开始搜身。但是姬婴怀内空空,除了一枚扳指,再无别物。
  卫玉衡看了那枚不值钱的扳指一眼,随手扔掉。
  扳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从开着的窗户飞进屋子里,消失不见。
  姬婴目光一紧,闭上了眼睛。
  若是卫玉衡能再细心些,就能发现他双手在颤抖,不过就算看见了,也只当作是因为体内的剧痛而导致的正常反应而没有在意。
  “不在身上……也不在使程的船上,那么就是藏在其他地方了?”
  姬婴呵呵的笑了起来,刚笑两声,就转成了剧烈的咳嗽,这下,不止脖子,嘴里也流出血来。
  “说,你把那两样东西放哪了?只要你说,我就让你少受点罪。”
  姬婴定定地看着卫玉衡,最后开口道:“酷刑对我无用。”
  “你!”卫玉衡暴怒,收刀退后几步,对伙计们使了个眼色。
  两个伙计上前,一人手里拿着个圆筒状的机关,另一人拿了个布袋,将布袋往姬婴头上一罩,再发动机关,又是一股白烟,尽数喷进了布袋中。姬婴的身体,立刻疯狂的抽搐了起来。
  卫玉衡悠悠道:“这烟的滋味很不好受吧?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有千万把刀子在翻搅你的心呢?又像是几百只兔子在上面蹦跳?每吸一口气都是对你的折磨,但是不吸你就会死……姬婴,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你可要好好体验。”
  一管白烟喷完,伙计摘掉布袋,露出姬婴的头,只见他眼中全是血丝,脸上也红一块白一块,肌肉痛苦的扭曲在一起,模样很是可怖。
  “怎么样?还不肯说吗?没关系。我一共准备了十八筒毒烟,刚才用的两筒都是淡的,后面会越来越浓,你可以一个接一个的尝试,直到你愿意说为止。”
  姬婴喘了很久,终于开口,却只是说了一个字:“呸。”
  卫玉衡眼角一跳,跺足道:“来人!给我接着用刑!狠狠喷!”
  伙计们接二连三的轮番上去施刑。
  喷到第六筒时,姬婴晕了过去。
  卫玉衡冷冷道:“泼醒他。”
  一名伙计端着盆水走过来,姬婴身旁的两名伙计各自朝旁边让了让,好方便他走过去泼水。但就在他们推开的一瞬间,伙计突然反手将水往他们身上一泼,趁二人躲避时狠狠两记手刀,精准、快捷、干脆,两名伙计连声都没发出一个,就双双倒了下去。
  卫玉衡一惊,一道黑影蛇般朝他头顶蹿来,他只得飞身后退,就在他的一惊一退间,只听叮叮叮叮叮,一连响了十五声,身旁的其他人全部倒了下去。
  ——这是何等可怕的武功?
  卫玉衡眯起眼睛,原本准备上扑的姿势也停了下来,警惕地望着那名伙计,那伙计却压根没看他一眼,收起鞭子将姬婴一手抱起,飞快的在他身上点了几处穴道,沉声道:“对不起,我来迟了。公子。”
  原本昏迷的姬婴慢慢睁开眼睛,看着该人,唇角扬起,似乎是笑,但却越发虚弱了:“你果然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朱龙。”
  那人正是他的贴身侍卫朱龙。
  卫玉衡慢慢地后退了两步,目光在四周飞快巡视了一下,“为什么你会找到这里?”
  朱龙答道:“印记。”
  “不可能!一路上我都刻意观察过,姬婴不可能有任何机会做印记给你!”
  像是为了让他死心,或是为了更进一步的打击他,朱龙继续回答了这个问题:“公子的印记,不是符号,而是气味。”
  “什么?”卫玉衡一惊之后,恍然大悟:姬婴身上有着淡淡的佛手柑香,一般人闻到了只会觉得这位公子哥儿生性风流爱干净,哪会想到其实另有用意。而且,就算注意到了这种香气,但因为很浅很淡,走过就散了,怎么可能成为线索让人辨认?
  这位朱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不但武功如此高深可怕,连嗅觉,也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极限。
  卫玉衡又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慢慢握紧,衡量着面对如此对手,如果此时出手,会有几成胜算。
  姬婴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道:“你不是朱龙的对手。”
  “为什么?”
  “因为是我说的。”姬婴躺在朱龙怀中,虽然虚弱的似乎随时都会死去,但声音却极其坚定,“我——姬婴说——你不是他的对手。”
  姬婴二字出口,整个世界乍然而沉,空气仿佛也因为这两个字,变得异常凝重起来。
  眼前这个人,是顶着白泽之名长于强国的贵族;
  是连当世第一智者言睿,都说“再过十年,天下人便只知淇奥不知老夫矣”的绝世才俊;
  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举一动都影响时局的顶级人物。
  而今,他说了一句“你不如他”,顿时好像全世界都站在了他那边,让他的结论变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再也不能撼动分毫——卫玉衡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
  “还有,”姬婴又补了一句,“像你这样无能的失败者,根本没有资格娶我姐姐。不,连看她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卫玉衡彻彻底底的被激怒,尖叫一声,就扑了过去。
  朱龙一手抱着姬婴,一手挥舞长鞭,轻轻松松就避开了。其实卫玉衡身为嘉平廿六年的武状元,武功并不比朱龙低多少。而朱龙又抱着姬婴,受到牵制,情势很不利,因此姬婴故意激怒卫玉衡,令其心智大乱。
  也因此,没多会儿,卫玉衡身上就中了三鞭,衣衫俱裂,他大喘着气,往后退开,原本激动的神情也逐渐平静下去。
  姬婴暗道一声不妙,紧接着就听卫玉衡将手指放到唇边吹了一声很响的口哨。
  姬婴立刻道:“快跑。”
  但朱龙刚抱着他转了个身,就见染布坊的围墙外头冒出乌压压一圈的弓箭手来。原来姜仲行事慎密,更换了一批伙计还不够,另安排了弓箭手暗中埋伏。此刻弓箭手们听到信号,纷纷现身,寒凛凛的箭头,齐齐指向庭院中央的两人。
  “你以为来了个帮手,就能逃掉了么?”卫玉衡将手一伸,立刻有名弓箭手跳下围墙将自己的弓箭递给了他。他接过弓箭,弯弓瞄准姬婴,沉声道,“今天,饶你再本领通天,也休想走出这个地方!”
  面对无数支弓箭,姬婴却半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扬起唇角,轻轻的说了三个字:“四国谱。”
  卫玉衡顿时脸色一白。
  而在那一瞬,朱龙抱着姬婴飞身跃上围墙,踢翻其中两名弓箭手,破围而出。
  弓箭手们正要射箭,卫玉衡连忙喊道:“留活口!”
  弓箭手们吓得赶紧偏力,原本对准姬婴的箭支纷纷偏离了原来的准头,擦着朱龙的身体射落。
  卫玉衡恨的直咬牙,眼看重兵在手,这么多人,却拿区区两个人没有办法,这是何等窝囊和憋屈的事情!可恨四国谱的下落还没有问出来,姬婴还不能死。于是他就仗着那点逆转形势桃之夭夭,可恶!可恶!
  手中箭头颤动,只要松开二指就能令这天下第一名臣命丧当场。
  但是,又偏偏射不得……可恶!可恶!
  那边墙头,朱龙正要往下跳,姬婴忽的啊了一声,双手下意识的朝后伸去。
  “怎么了?”
  “扳指……”
  “……”朱龙心中万个不愿,但最终还是转了回去,看准窗子飞身跳了进去。
  卫玉衡本来都做好让二人逃脱的心理准备了,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又回来了,手上一抖,弓弦绷到极致,不受控制的从指尖滑了过去,推动箭支,破空飞出。
  不偏不倚,正中姬婴后背。
  而那时的朱龙刚跳过窗棂,刺啦一声,姬婴的长袍被挂木扯住,朱龙想也没想,就顺手一扯,干脆将整件衣服都脱了下来,丢到窗外。
  白袍在风中展开,宛如一道帷幕,将窗口遮住。
  等帷幕落下,弓箭手们纷纷冲进屋子时,只见屋内空空,没有朱龙,也没有了姬婴。
  卫玉衡捡起那件染血的衣袍,面色非常难看,半响后,将袍子狠狠一揪,道:“他们逃不远的。给我追!”
  众弓箭手连忙追出去。
  之前递弓给他的弓箭手迟疑了一下,上前道:“卫城主……”
  “什么事?”
  “箭上有毒。”
  “毒?”卫玉衡大吃一惊,下意识的朝手里的弓看去。
  “嗯。天下巨毒,见血封喉,中者立死,无解药。”
  卫玉衡心跳加骤,逼紧了声音道:“也就是说……”
  “淇奥侯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弓箭手垂下了头,声音里竟然带着些许惋惜。
  雨早就停了,但风声呜咽,天地间,一片肃杀。
  ***
  半个时辰后——
  薛采和潘方走出秘道,看见的是人去楼空的染布坊。
  在内室的角落里找到扳指的薛采满心绝望,想要继续追踪,却毫无线索;想要放弃,却又不肯甘心。正束手无策之际,窗棂突然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潘方立刻流光般地窜了出去。
  而薛采呆了呆,也跟着追出去。检查发现,原来是一颗小石子被人投到窗棂之上,并没有如寻常那样的一撞之后就飞开,而是陷进了木头里。
  四下一片漆黑,雨渐渐地停了,除了风声,就再无其他。
  是谁埋伏在暗中?又为什么要击石提醒二人他的存在?为了示警?还是威胁?
  薛采正在满腹狐疑的时候,只听咚的一声,又是一块石子,毫无预兆的跳到了他们面前,陷入地中。
  薛采和潘方对望一眼,齐齐朝石子飞来的方向冲了过去。
  如此一路上,那石子总在关键时刻出现,像引路一样将二人带离了染布坊,甚至带离了闹市,越走越偏僻。之前薛采曾下令关闭城门封锁出口,不让人离开。可那掷石之人,却知道另一条通道,沿着河岸穿过荆棘,竟有无人看管的一截断墙,跃过墙后,便已在城外。
  两人追至此处,对那神秘人的身份更是好奇,可那人武功之高,难以想象,薛采毕竟年幼,追到后来,气喘吁吁,逐渐不支,而潘方要照顾他,自然也就更追不上了。
  最后,薛采索性停下脚步,往地上一蹲,边喘气边道:“潘、潘将军,你不用管我了。追、追上他要紧!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线索了。”
  潘方为难道:“可是你一个人……”
  “你放心,那人若有害我们之心,早动手了。他引我们出来,必有所图,你快去看看他究竟要干什么吧。”
  潘方素来不是婆妈之人,因此略一思索便点头道:“好,如此,你多加小心。”想了想,又从怀中取出一枚烟火,“如遇危险,放火示警。”
  薛采伸手接过,潘方便离开了,几个跳跃,消失在前方。
  薛采看着手里的烟火,蹲了一会儿,待气息平静下来后,忽然开口道:“你可以出来了,朱龙。”
  一道灰影凭空乍现,像烟一样落到了他身边。此人立定,正是左眉上纹了红色三爪龙的朱龙。
  薛采皱眉道:“我看到窗棂上的石子,就猜到是你。你既然在这里,难道说……你知道主人的下落?”
  朱龙点了点头,说了句“跟我来”便转身带路。
  薛采不禁问道:“你为什么要带我们出城?还故意绕圈暗示我支走潘方?”
  “因为主人交代要先见你,稍后自会再带潘将军过来。”
  薛采虽然奇怪,但没再多问些什么,跟着朱龙前行,这一路,越走越高,竟是往山上去的。
  先前的大雨令得山路极尽泥泞,薛采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从头到尾没有喊过半声苦,因此,当朱龙最终停下来时,看向他的目光里,就带了些许欣赏之色。
  “你等一下。”说完,他纵身跳起,上了一棵大叔。雨珠从颤动的枝叶上纷纷落下,薛采还没来得及避开,就见朱龙抱了一人下来。
  薛采的眼睛一下子红了,逼紧嗓音道:“主……人?”
  眼前这个仅着里衣,湿透的长发蛇一样狼狈地粘在身上,气息荏弱的像是随时都会死去的人,哪里还像他的主人,那个笑傲风云权倾朝野的淇奥侯?那个举手投足都为世人所膜拜的白泽名臣?那个风华无双翩翩出尘的绝世公子——姬婴?
  姬婴虽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死了,但这个样子的他,却比死了更令人难受。
  薛采连忙上前握住他的一条手臂,赫然发现那整条手臂,都变成了黑青色。他瞪大眼睛,急声道:“是谁害的你?”
  姬婴的睫毛颤了几下,原本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看见他,便露出点欢喜的样子来:“你来了?”
  “这种关头你不找江晚衣却让朱龙来找我?你是猪啊!”薛采边骂边转身,正想去找江晚衣,手上一凉,却原来是姬婴拉住了他。
  姬婴的手没有丝毫力量,他只要轻轻一动就能挣脱。
  然而,被这么荏弱无力的手拉住,薛采就立刻僵住了,再也迈不动步子。
  他僵硬的转过头,看见脸色枯黄毫无生气的姬婴,仍是冲他在笑,一股无力的悲哀从脚底涌起,只能低低的说了句:“你啊……”
  姬婴用另一只手轻轻掀开了自己的衣襟,薛采倒抽一口冷气,只见他胸口靠近心脏的地方,赫然露出一截箭头,纯钢打磨的切面甚至反射着凛冽的寒光,照的人眼睛生疼生疼。而姬婴的胸口,和他的手臂一样,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
  那支箭不但穿透了他的身体,而且箭上有毒,毒素已经完全渗透进五脏六腑,神仙难救。如今他虽然还活着,但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一想到眼前之人随时都会死去,薛采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看见他这个样子,姬婴又笑了笑,“我本以为自己还有五年之期的,所以有很多东西还没有教给你,有很多事还没来得及做。对不起。”
  “我才不要你教!”薛采恨恨地垂下眼睛,声近哽咽,“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会的我都会,你不会的我也会!再过几年,我肯定比你强!你……你……你凭什么现在就死掉?凭什么不给我超过你的机会,真狡猾!你太狡猾了!”
  姬婴缓缓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你听着,小采。我没多少时间了,箭上的毒非常可怕,若非我因长年累月服食药物而有了些许抵抗之力,现在早就死了。而我之所以撑到现在,就是为了见你一面。我接下去说的话很重要,你要好好的听。”
  薛采抬起眼睛。
  “你有两条路。第一条,去燕国投奔彰华,他是个仁厚的君王,知才善用,必会好好待你。”姬婴停了一下,见薛采睁着大大的黑眼睛,没什么表情,这才继续往下说道,“第二条,拿我的头颅去献给昭尹。”
  薛采咬着嘴唇,还是不说话,但眼睛里却蒙上了一层雾汽。
  “两条路都能让你直通天梯,位极人臣,只不过一条简单些,另一条,则十分艰难。”
  薛采低声道:“你凭什么认为我的目的是要位极人臣?”
  姬婴温柔地看着他,缓缓道:“因为……我了解你,一如你了解我。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你,还有沉鱼,都是一样的人。”
  薛采脸上露出崩溃的表情,双膝一软,突然扑的跪倒在了地上。
  姬婴把目光投放到很遥远的地方,轻轻叹息:“我们都成于家族,却又为家族所累,一生不得自由。家族面前,无自我,无善恶,无是非。我十四岁掌权,也就是那时候起,看到了光鲜外衣下的丑陋,千姿百态。堂叔贪污,表舅受贿,姬氏子弟欺街霸市,徇私舞弊,竟无一个,是干净的。然而,即使如此,也要撑下去,因为,父母兄弟,骨血手足,难道真忍心他们穷途末路?因此虽自知这毒瘤越大,危害越广,却不能动手铲除之。我本以为时机成熟,可以静下来好好整顿,但老天,却不给我时间……”说到这里,他将目光转回到薛采脸上,用一种说不出是悲伤还是淡漠的表情幽幽道,“也算是姬家的报应到了罢。我一死,姬氏这个毒瘤也终于可以割掉了。”
  薛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抓着姬婴的手,像小动物一样的颤抖。
  姬婴摸着他的头,目光轻软,“盛衰之理,虽固知其如此,但人在局中,真的是别无选择,不是吗?所以,小采,如果你选第二条路,就要为我做一件事情。”
  薛采看着眼前之人,清澈的瞳仁倒映出姬婴的影子,不敢眨眼,似乎想就此把这个人烙印住,永不消亡,永不磨灭。
  “其实以姜仲的实力,早就可以反控时局,但他迟迟不动手,一方面固然是为了等姜沉鱼长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朝野流传——姬家,有一本四国谱。”
  薛采抿了抿唇,开口道:“我知道。”
  姬婴笑了,“看,连你也知道。”
  薛采沉声道:“我爷爷生前跟我爹私下提及过。不止四国谱,姬家还有一块连城壁。所谓的四国谱,是姬家自太祖以来便向其他三国密派出去的奸细,经过几百年的累积掌握所得到的讯息,里面所记载的任何一个秘密,说出来都足以惊动天下,引起政变。每个家族都有自己不能外传、想要守护的秘密,而得知了该秘密的人,就可以利用这点操控他们。这,就是四国谱最可怕、也最致命的地方。”
  姬婴静静地听着,没有发表看法。
  于是薛采继续说了下去:“而所谓的连城壁,是指姬家的先祖,预料到几百年后家族的没落,因此,就把大量财富和珍宝藏在了某个地方。那块连城璧,就是打开藏宝之地的钥匙。姬家有了这两样东西,就可以维持长盛不衰。”
  姬婴深吸口气,用异常平静的声音道:“那么,你信吗?”
  薛采沉吟片刻,最后慎重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
  “因为……”薛采的眼眶湿润了,低声道,“如果真有那两样东西,你就不会这么累了……”
  这个答案显然在姬婴意料之外,他微张着嘴巴,有些惊讶,有些动容,还有一些别的情绪。
  “我知道你有多累,我都知道。如果真有什么四国谱和连城壁,你根本不用日夜操劳,四处奔走,从没睡过一场好觉,连养病的时间都没有。你说你只有五年之期,但你明明知道,若你能抛却一切,跟着晚衣去某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好好静养的话,是可以调养回来的!”
  姬婴垂下眼睫,静默了一瞬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归没有说出来,而下一刻,他抬眼,眸色如光,如水,如一切灵动却又柔软的东西,就那么浅浅地看着薛采,道:“有的。”
  薛采乍然一惊。
  姬婴扯出一丝笑容,却更像是苦笑,低声缓缓道:“四国谱、连城壁,都,却确有其物。”
  这下,薛采再也说不出话来。
  姬婴深吸口气,朝薛采俯过耳去,说了几句话。
  薛采原本就睁得很大的眼睛,因受到了惊骇而变得更大。
  姬婴说完,喘气着恢复成原来的姿势,沉声道:“我本想明年开始施行改革之举,但现在看来,时机需要往后再拖十年。十年后,一切,就拜托你了。”
  薛采站着一动不动,仿佛被定身了一般。
  “望你不改善良正直的本性,在复族之时,亦想一想天下百姓,想一想,我们活着的真正意义,是什么?”姬婴说着,真真切切地笑了起来,“当日受沉鱼所托救你,现在看来真是我此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情。我很高兴……虽然我一生于国于家,都无真正建树,但我毕竟,为图璧,为天下,为苍生,留下了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沉鱼。”
  “不、不……不……”薛采颤抖着,抬起雾蒙蒙的眼睛,令他整个人显得非常无助,“不要死不行吗?求求你,不要死!姬婴,你不要死……不要死,求你了……”
  姬婴闻言呆了一下,复长叹:“傻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薛采跳了起来,气急败坏道,“你们求着我的时候,都不把我当孩子,取笑我时,却又说我是孩子。我哪里是孩子了?天底下何曾有我这样的孩子?我告诉你,姬婴,从我能走路时起,我就不是个孩子!我没有乳娘哄我睡觉,没有同龄人跟我玩耍。别的孩子还在流鼻涕玩弹珠的时候,我就已经进宫献艺取悦先帝了;别的孩子还在哭着背书歪歪扭扭的写字的时候,我就已经代表一个国家去讨好另一个国家了;父母夸我聪明,于是要我光耀门楣;姑姑夸我坚韧,于是要我重振家族;而你,更是把全天下都拜托给了我——你凭什么?全天下与我何干?你又凭什么代表天下?你倒是一死百了解脱了,凭什么我要继续活着承受一切?你们!你们!你们这些……不负责任的大人们……我恨你们!我恨!我好恨!”说到这里,仰起头哇哇大哭。
  姬婴看着他哭,也不劝阻,只是默默的看着,眼底始终流动着一种介于欢喜与悲伤之间的复杂情绪。
  暗幕逐渐散去,天边透出薄薄的光。树林里风声呜呜,仿佛也跟着委屈的少年一起痛哭。
  七岁。
  这孩子甚至不能称之为少年。
  然而,他却经历了普通人一辈子都不可能经历的事情,成就了一万人都不能成就一个的辉煌。
  三岁能文,四岁成诗,五岁御前弯弓射虎,六岁使燕,名动四国,七岁全家灭门,贬身为奴。
  而今,又被寄予了全天下的厚望。
  大人尚不能承受,更何况只是个稚龄童子?
  只是,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人生,残酷如斯。悲哀如斯。
  姬婴望着哭的泪流满面的薛采,眼底的复杂情绪最终被怜惜所覆盖,最后低低一叹,吃力的伸出手臂,将薛采搂入怀中。
  薛采反抱住他,哭的更凶。
  姬婴轻轻拍着他的背,动作极尽温柔。
  一旁的朱龙,眼眶也红了起来,偷偷抹泪。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其实很短,但于在场的三人而言,却像是一辈子那么漫长。
  薛采终于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脸,强行止住了眼泪。
  姬婴道:“哭完了?”
  薛采哼了一声,寒着脸说道:“你还有什么遗言,赶快一并交代了吧。免得我哭太久,你没说完就死了,到时候变鬼再来烦我!”
  姬婴失笑出声,又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没有了。”
  “没有了?”薛采瞪着他,“你没有其他未了的心愿了吗?”
  “未了的心愿?”姬婴看向远方的天空,淡淡道,“未了的太多,也就当全了了。”
  “那么放不下的牵挂呢?”
  姬婴眉心微悸,目光一瞬间就寂寥了起来,沉默片刻,才道:“朱龙,把他们都叫来吧。”
  “是。”朱龙应声而去。
  薛采吃了一惊——怎么?此地还有别人?
  没多会儿,三位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跟着朱龙出现在视线中,走到近处,齐齐拜倒:“主人。”
  姬婴嗯了一声。
  其中一人道:“老七他们已在路上,很快就会赶来。”
  “无所谓了……”姬婴拉住薛采的手,将他推到众人面前,“找你们过来,是要宣布一件事,你们三个也对那些没来的传令下去——从今天起,薛采就是白泽的继承人。”
  三人彼此对视了一番,看看薛采,再次拜倒:“拜见新主。”
  薛采咬住下唇,脚步轻挪,像是想要后退,但最终还是朝前迈了出去,就那样以荏弱的童子之躯站在年长他许多的大人面前,开口道:“起……起吧。”
  “谢新主。”三人起身。
  一旁的姬婴眼底露出欣慰之色,转头吩咐朱龙:“把我抱到那边的山崖上去。”
  “是。”朱龙立刻抱着他超山崖走过去。
  林木依次落在身后,一方山崖高耸,站在崖顶,整个回城尽收眼底,而更远的地方,郁郁葱葱,随着光线越来越亮,颜色也越来越是鲜明,呈展出一种大自然独有的壮阔美丽。
  姬婴将头自朱龙怀中抬起,望着远处的风景,像是痴了一般。
  身后,其中一名中年男子哽咽道:“主人,如果现在飞车赶往宜国,也许还来得及……”
  姬婴摇了摇头。
  另一人道:“主人,留得青山在!虽然帝都到此地的道路已经全部封锁,我们回不去了,但去燕国,还是可行的……”
  第三人急声道:“是啊!主人!留得青山在!世上无不可解的毒!我们这就去接江神医,再去找翁老,齐他二人之力,主人的毒一定可以解开的!”
  “主人!不能放弃啊!”
  “主人!求您了!我们走吧!先离开璧国!姜仲势力再大,皇上权威再重,只要出了璧国,就什么都不是……”
  “主人……”
  这些哀求,姬婴全都恍若未闻,径自问朱龙道:“那边可是帝都的方向?”
  “是。”
  “毒发作的太快,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了……”姬婴眯了眯眼睛,“不过,我能想象的到它的样子……图璧最美的地方就是帝都,一年四季气候宜人,红园的花林一到春天就都开了,美不胜收……美不胜收……”
  薛采想起一事,连忙从怀中摸出那枚扳指,递了过去。
  姬婴颤颤地接过扳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底千情万绪纷纷涌动,然后,将扳指慢慢贴到唇边,保持着那个亲吻的姿势,一动不动。
  三人的哀求还在继续。
  薛采忽然道:“你们别再说了,没用的。”
  三人一呆,悲痛的抬头看他。
  薛采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离开姬婴,缓缓道:“因为……他处非故国。”
  
  他处非故国。
  所以,别说姬婴根本就走不了了。就算有机会,他也不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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