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活路

_7 席絹 (当代)
  “很轻率的猜测。”杨梅将湿巾子折好,贴上他额头。
  “别着急,我只是猜,并不会卜算。”他低笑。
  谁着急了?他哪只眼睛看到她着急了?
  “有精神打趣我,还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自救。”杨梅眉梢微扬,忍不住道:“我昨夜听到他们说,在进入丰业城之后,会将你交给你家族的政敌,到时,你是绝无可能活命。”
  “政敌?”周枢凝眉想了下,并不怎么为自己的安危担心,他只是在想,现今的周家有什么明面上的政敌?自从十二年前承天帝登基之后,周家一跃成为新朝第一贵族,整个朝廷、甚至整个京城,哪个达官贵人不争相与周家交好?就算政治主张不同,也绝对不与周家交恶,因此表面上,周家是没有政敌的。
  所以他实在想不出当今还有什么人会以周家的政敌自居……啊,不,确实是有的,不是大臣,而是皇族!
  “会想对付周家的,想来若不是三皇子,便是五皇子了。”想了好一会,终于低声肯定。
  “你的意思是……这些人,与皇子勾结,对付你与你的家族?”杨梅眉头皱了起来。
  “不然你以为,以周家如今的地位,谁敢明目张胆地对付我?”
  “也可能是一股江湖草莽,纯粹只是想绑你勒赎,或……泄愤。”至少她是这样希望的。
  如果是与皇子有关,那所涉及的事情必然重大,事成事败,身为喽罗的人,都有可能身首异处,祸及九族。而非局限于一般的家仇恩怨,只要两方磋商得好,是可以和平化解,船过水无痕地揭过那样简单。
  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如果知道,这样豁出去,又是图个什么?就只图个周家覆灭的下场吗?这……也太不划算了!杨梅想了一晚,怎么也想不通这些人——至少某些脑袋看起来不那么聪明绝顶的人,是基于什么心态这样义无反顾?难道只因为无知者无畏吗?
  “不可能只是为了泄愤,若只是想这样,大可不必如此费周章,一刀解决了我不是更省事?虽然昨天的情况看来颇为可笑,似乎这些人全是乌合之众一般,这只表示他们不是真正主谋者,而是听命的从属,又因为与我周家有些私怨,于是愿意听从那些皇子的指示,虽不足以谋大事,绑架个人倒是得用的。”说到这儿,笑笑地望着杨梅,问:“你在担心谁?”
  “我能担心谁?”她淡问。
  “若你没担心谁,就不会理我,还与我……嗯,相谈,甚欢。在下欢喜得几乎错认为在作梦啊……”他声音拉得长长的。戏谑的眼神明白说出这半年来,她对他的态度,就是敷衍了事或借口守孝,对他爱理不理。哪像现在这样,充满了与他谈话的热情,真是太让他受宠若惊了,几乎要掀帘看一下,今儿个的日头是不是打从西边升起。
  “如今身处这样的境地,我只熟悉你,自然愿意跟你多说话,两人正好可以壮壮胆气。你若是怪我以前过分冷淡,我也认了,但实在说,在那样的身分下,奴家委实不得已,毕竟,那时随时都有人盯着,我只能尽量安静少言。若三少您因此怨我了,请容我在此慎重地向您道歉吧。”杨梅语气仍然平淡,但很有诚意地解释并道歉起来。虽然她心中可能正在大翻白眼。
  周枢听了,只是笑,没说话。以稀奇的目光看着她,有一种翻身当主人的舒畅感,虽然她这样和善的表现,可能是因为对他有所求,但周三少还是觉得心中满爽的——可见这半年来,他受到的冷遇有多么多、有多么教他气堵,心胸再宽大的圣人,也会憋着一口气等着哪天狠狠地抒发出来吧?何况他是一个从出生以来,就被人千依百顺宠大的贵公子,就连当今皇上也对他疼爱有加,从来没一句重话,也只有在这个扮演沈云端的小丫头面前,才初初领教了郁闷且无处下手的束手无策感。
  杨梅不喜欢他这样的笑容,仿佛一切成竹在胸,充满了底气,像是抓住了她的把柄,终于可以在她面前表现出高高在上的风度翩翩,一举一动都自在写意,而再也不用随时盯紧她的表情眼神,从她细微的变化中,小心翼翼猜测,每出口说一句话,都没自信会获得她真实的反应,几乎都快习惯于被敷衍了。
  她没离开,就是一个把柄……
  她得认。
  他跟她半年来的相处总是这样,他不断研究她、挖掘她。看清她一分,她就认一分;而看不清的,她乐于沉默以对,就像他确认她不是沈云端,并且说出来了,她也不会想要狡辩或求饶,认了也就认了。
  这不是针对他的刁难,而是,她这辈子行事谨慎惯了,做任何事都会想着退路,与任何人往来,都被动而保留,绝对不会将自己赤坦坦展现在别人面前。
  “本来还只是猜测,现在倒是敢下个定论了。”周枢慢悠悠地就着外头照进来的光线细细打量杨梅的脸。“那个白家姑娘,与你有极深的关系吧?”
  她眼微眯,身子僵直,双手在衣袖下不由自主握成拳。不语。
  “或许……有亲戚关系……是吧?”紧盯着她的眼,丝毫不错过半点波动。
  “您真有想像力。”杨梅低下头,状似卑微。“我……一直就只是个奴婢。”
  “是吗?”
  “是的。”当她不撒谎时,就会这样说。
  “这奴婢身分啊,莫非有什么隐情?”周枢道。
  杨梅的瞳孔蓦地一缩,死死地将目光投在马车底板上,以长长的眼睫毛辽去。并希望这样细微的变化,没有被周三少接收到。虽然整个人看起来很镇定,但她知道自己的里衣都让瞬间冒出的冷汗给浸湿了……
  这个男人……如今她才知道,他是个很难缠的人物,即使他总是这样病奄奄地、文文弱弱地、看起来很无所事事地统裤度日着……
  当天晚上,他们抵达另一处民居,也是四面荒凉的环境,方便掩饰一群人的行踪,不教人注意—也不怕他们这两个体力值低下的肉票逃跑,完全不用派大把人力来看顾他们。
  因为有大夫随时关注着周枢的身体,所以他低烧的情况便平息了下来,不再反覆,也不全身酸痛了,而且也可以下得了床了。所以说,苦难让生命坚韧,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搭乘的是最破烂的马车、走的不是平坦的官道,骨头差点没颠散掉,苦头吃得够多了,简直是一辈子的总合了。不过,既然没因此被折腾掉小命,就只好健壮起来了。
  对周枢来说,这未尝不是个收获。虽然他本人可能更希望这辈子都过得娇弱贵气,而不用被磨砺出顽强的生命力……
  自从白清程等人到来后,平淡的被绑架日子霎时热闹了起来。今晚虽是杨梅第二次见到这位白家小姐,却仍然产生了抚额的冲动,而且预见未来的每一次相见,都得不断重覆这样的动作。
  “李大哥,你头上的伤还没有好,今天又骑马奔忙了一天,应该好好休息的,就不用特地来看那个周家的病秧子了,他好得很,没死呢。”
  晚膳过后没多久,外头的人还没空理会他们两人,于是杨梅就没有被领到另一间房间去看管。就在这时,随着白清程的声音由远至近地传过来,便知道,大概又会有一场不怎么正经的会面要展开了——有爆炭似的白家姑娘在的场合,再正经的话题大概都得走偏……
  “……不过,如果你想报仇的话,我倒是可以理解。昨天沈云端打昏了你……哎,对不起,我不该说的,我不是说你很弱,事实上你很强,全天下你最强。你会被打昏,是因为沈云端那个小人偷袭你,不是你的错……总之,李大哥,我帮你报仇!”然后,“碰”一声,白家千金专用的破门而入式再现……
  周枢有趣地看着杨梅的眉头抖了抖、唇角抽了抽,虽然动作很细微,也很克制,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忍俊不住地低笑出来。
  杨梅当然知道他在笑,不用看就知道,懒得理他,要笑就笑,反正不会少块肉。她现在只想让自己面无表情,不要因为这名女子的出现而太容易情绪起伏,并且形于外。
  本来就没有拴上门栓的门板,轻易被踢开来。然后白清程,以及昨天那名来不及看清楚形貌,便被一板凳给敲晕的“李大哥”一同走了进来。
  这个“李大哥”是白清程心仪的人吧?杨梅的目光只放在白清程身上,但随着她的神情变化,便也顺便将那个“李大哥”给一同看了。那是一个很俊美的男子,杨梅没想过男人可以长得这样好看,可以说是眉目如画,让人忍不住以美丽来形容之,却不会觉得他女气。
  也难怪白清程对他倾心,女性向来就是视觉的动物。寄托一份喜欢,有时是很轻易的,尤其在世俗约束下,女孩子这一生能见到的异性,有限得紧。难得见着这种极致容貌,就算坚强地不倾倒一颗芳心,也会忍不住对他充满好感。
  不过,杨梅除外,她只看了“李大哥”一眼,便发现这男子投向周枢的目光很奇特,于是她飞快地看向周枢,想捕捉他的反应——
第8章(2)
  周枢一脸平静地直视“李大哥”,缓缓开口道:
  “天马帮会的少主李迎风,没想到你会跟这些人一伙。”
  杨梅觉得这个反应有点奇怪。不是说周枢不能认得这个男子,但她就是没来由的感到奇怪……好吧,周三少身上看不出破绽,但那个“李大哥”眼中闪过那抹异色,却是让她牢牢记下。
  “周三公子,听大夫说,你身子已经无碍了,在下很为你感到高兴。”
  “多谢关心。不过,我想知道,你在这里,代表的是你个人?还是整个天马帮会?”
  “当然是李大哥个人!他是为了帮我才赶过来的,跟天马帮会无关!你周家别又想搞株连,朝廷想趁机拔除天马帮会的江湖势力,没门!”白清程急吼吼地大叫,怒瞪着周枢示威。
  其实,涉及这样的事件,就算是个人行为,也会牵连全族,如果周三少成功脱险,周家定然是会报复的。只要当今皇上还在皇位上坐得牢牢的,周家就还能手握权势,在庙堂上呼风唤雨,虽然不敢说能一直这样风光下去不会变,但绝对有足够的时间让周家好好收拾掉天马帮会。
  “白姑娘……”
  “叫我清程吧,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怎么你总是不肯改口,非要守礼,像外人似的,这样多生疏。”白清程有些不满地说道。
  在这种场合下,说这些私己事,不恰当吧……
  周枢好笑地看到杨梅的额角像是有两条青筋暴凸而起。
  “你……要不,去厨房看看给周公子煎的药好了没?”李大哥温声地对她说道。
  “那个又不急……好吧,我去。不过,在那之前,你是不是应该给这个女人一点颜色看看?”白清程耿耿于怀的就是这件事,一定要亲见李大哥报仇。
  “她一个女儿家,我怎么给颜色看?”李大哥无奈一笑,将她带往门口,哄道:“快去吧,然后去前堂看看有没有最新的讯息传来。我还在等着王三明的回音,本来他该在这边与我们会合的,但却迟到了,不知道有什么变故没有。”
  女孩在心仪俊男的好声相哄下,轻易地被转移了注意力,乖乖地跑腿去了。
  待打发走了白清程,李迎风转而看向杨梅,脸色微微有些纠结——毕竟生平第一次被敲闷凳,而且还是名弱女子,这教一个江湖高手情何以堪?尤其这样的事情又是发生在周枢面前,真是……太丢脸了……
  纠结完后,李迎风对门边守着的两人道:
  “你们两人将沈姑娘带到西三间去,晚上让她跟白姑娘同屋。”
  这是有什么话要与周三少密谈吧?杨梅心中猜着,并注意到这李迎风连身边的人都打发了。也就是说,接下来至少有好一会的时间,他们身边是没有旁人在场的,说了什么,将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杨梅看了眼周枢,发现他也在看她,并对她微笑;她不知怎地,想也没想,竟别开脸,拒绝与他有过多的对视。他总是太过专注地看她,终于将她看到承受不住,知道压力为何物了……
  她仿佛听到他的低笑声在她身后响起,但她不肯理会,缓缓地走出去,走得很慢,屏息着将听力大张到极限,想依靠她较一般人更为灵敏的听力来收取一些只字片语,来让自己好好分析一番。
  总觉得,周枢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就算他一直病着,脑子也一定没闲着,而昨日这些人过来后,她感觉到周枢原本紧绷的神情,似乎放松了些许,像是有了什么依仗,所以笃定了……
  当然,这只是一种直觉,没有证据。
  “……情况很不好,预料错误,这是一个局,三皇子不是想挟持你,他是想要杀你,最好的局是做到把你杀了,周家还得感谢他……毕竟三皇子在听闻你遇难后,立即率人过来营救你,就算没成功救下你,让你被‘乱匪撕票’了,这营救之情,周家是欠定了……”
  她能听到的就这么多了,实在已经走得够远,她听力再好也收听不到了。但,光适几句已经太足够了,她想都没想过会有这样巨大的收获!
  原来,那个李迎风竟然是与周枢一伙的,莫非玩的是反间计?
  原来,主谋在衡量过后,决定周三少死掉比活着更有价值。他的生命随时会被夺取,还会死得很冤,到时周家人还得把凶手当救命恩人感谢……
  那么,也就是说,他们这些人可能走不到丰业城,全体的性命大概就得交代在某一处荒郊野外了。
  杨梅向来擅于从蛛丝马迹里思考每一种可能性,尤其当事件攸关生死大事时,转得更为快速,时有灵感闪现。
  反正,将事情往最糟的方向去想,通常就不会有错了。
  于是,她低咒了一声!此刻很想拿一把板凳朝白清程的后脑挥去。这女人得有多笨,才会跑来当随时会被消灭的小喽罗?白家被抄家灭门是很惨没错,但她至少还活着不是吗?而且幸运地没吃大苦头,还被人护得这样天真,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她的“李大哥”似乎没有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已。够幸运了好不!
  怎么办?周枢的灾难,同时也是这里所有人的灾难。只有死人才不会说出事实的真相,他们都不会有活路的。杨梅知道自己若是想逃很容易,她可以毫不犹豫地丢下周枢,但她不可能丢下白清程,既然知道她也将会有杀身之祸后。
  无论如何,她得让那个笨蛋活着。
  她对白清程没有感情,但白清程是她的姊妹。这理由已足够,即使白清程永远不会知道她们的关系。
  周枢没想到三皇子打的是这样的主意。够阴狠,却不够聪明。
  也是,如果够聪明,就不会这样早就露出对皇位的觊觎之心。
  这么早就现出爪子,实在有点蠢,这一任的皇帝可还身强体健,再当个十几年皇帝怕是没有问题的。这么早显露出对皇位的渴望,是想引起皇帝的猜忌,进而被打压消灭吗?
  皇子与皇子之间的争斗,是可以被接受的;但皇子与皇帝对峙,光舆论就可以批判死他。
  承天帝那个世代的夺嫡大戏才落幕十三年,当年有五个皇子在争夺大位,而这些皇子下面有一堆押注的贵族与大臣。
  成王败寇,这场政治上最大的博奕,赢的人一跃成人上人,鸡犬一同升天;败的人自是落为脚下的尘土,被清算得灰飞湮灭,几年之内,流放的流放、夺爵的夺爵、杀头的杀头。
  前头风波才止,清闲的日子才过上那么几年,下一场的抢位大豪赌竟然就开始有人坐庄么喝,招呼各家赌徒赶紧来站队下注了吗?
  周家是皇后的娘家,理所当然地支持着由皇后所出的三名嫡子——虽然说三名嫡子对于荣登大宝这样的事都各有计算,也自认为最名正言顺、能力最强,于是暗自较劲不已。但,不管三兄弟私底下怎样的明争暗斗,他们却是有共同的认定——皇位是属于嫡子的!其他庶子绝对不能染指,想想也不行!
  承天帝有十五个儿子,周皇后所出的三名皇子身分最高外,而妃位以上所出的皇子、并且成年的,目前有五个,身分虽是庶子,但也不见得没有一拼之力。皇家大位的继承者,立长立嫡虽是常理,但皇帝更愿意立贤立能,以求国祚绵长,千秋万世。所以,那些自认有能有贤的皇子,当然急于证明自己,并大力扫除所有障碍。
  周家,是皇后娘家,手中有权有势,下面;示门生故吏遍布文官武将圈子,影响力与号召力不容小觎,是三个嫡皇子最有力的支持者。想要斗倒嫡子,首先就得断掉他最有力的臂膀,所以,周家首当其冲,是众庶皇子眼中第一要铲除的挡路巨石。
  而,当铲除太难,分化或拉拢就是必要的了。
  正好周三少跑到凤阳这个偏远的地方,一边游学一边养身,还一边陪未婚妻,就等她孝期一过,带回京城成亲,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在京城不好动周家人,如今在凤阳这个地界,好好计划一番,做得天衣无缝并不困难。
  三皇子下面的人利用这半年的时间部署,营造出东北一带有流匪出没,专门抢劫镖银或随机地打劫路上的富贵马车队,绑架勒赎的事,干得熟练至极。官府已经多次派兵肃清,但成效有限,只让那些劫匪作案次数减少,行动更为谨慎,却始终没法完全消灭这些无法无天的匪徒。
  待一切布置完毕,也就派人动手了。
  李迎风是在绑架事件发生后,才被三皇子那方的人马通知接手后续事宜。然后他就被义兄给派过来了——他的义兄是三皇子党的支持者,这些年带着他那支的人马为三皇子干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天马帮会在他的胡作非为下,名声渐渐差了,原本正经的生意人,渐渐被看成黑道帮会了。
  而这个义兄的目标不是继承天马帮会,他想要洗白下九流的身分,当大官,晋身贵族阶层,所以他不在乎天马帮会百年的信誉被毁坏;而李迎风却无法原谅他这点。两个义兄弟立场不同,不合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所以这次他义兄找了名头派他来接应肉票周枢,打的是什么主意就很清楚了——要的就是李迎风最好也在这波“匪难”中不幸身亡。
  “我说,你为三皇子效力也三四年了,怎么还混成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拙样?”正事谈到一个段落,周枢忍不住开玩笑来冲淡凝重的气氛。
  “但凡有接近三皇子的机会,都教我大义兄给截去了。至今我只见过三皇子三次,还是他来到边城,大开英雄宴时,一群人同时拜见,虽然说过话,但不超过十句。”
  “这十句里,大概有七句是对你容貌的赞叹吧?”周枢很肯定。
  李迎风瞪他一眼,低下头,不应。
  “那三皇子惯是以貌取人的,难怪你大义兄防得滴水不漏,但凡只要给你一次机会就近与三皇子谈话,三皇子定会将你带到身边养眼。你大义兄是长得尚可,但比起你实在差多了。”
  “这也是你当年不与他结交,反而对我这不受重视的天马帮会里没地位的小少主加以示好的原因吗?”李迎风朝他翻白眼。
  “可不是吗?在你还没长开前,我便未卜先知了你将会倾国倾城。”
  周枢调笑道。
  “好了,不说这些没用的。”李迎风正色道:“虽然还没收到最新的讯息,但我想他们的行动就这两日了。你打算怎么做?”
  “如果我听从你的安排,先行脱逃了,那就得暴露出你,以后你将无法在三皇子那边、在天马帮那边,甚至整个江湖立足了,所以,我仍然坚持,最先得保住你的名声。”
  “都这时候了,这些又有什么重要?”李迎风有些烦躁地质问。
  “当然重要,再说,我也不见得会死。”
  “你早有安排了?”李迎风眼睛一亮。
  “……如果我算得没错,君生也该到了。”周枢闭眼想了下,说道。
  该来的、不该来的,都将会来到,这日子,过得可真热闹啊……
第9章(1)
  三皇子一直觉得自己应当是下一任皇帝的不二人选。
  他的母亲是张贵妃,是当今皇帝的第一个女人,不止是从小一同长大的情分,更因为张贵妃的母亲与皇帝的母家有点亲戚关系,便很顺理成章地谱出表哥表妹一段良缘佳话。虽然后来娶了周家女,获得了周家在政治上的倾力相扶,终至荣登大宝,不免对周皇后很是爱重有加,但也没减去几分对张贵妃的宠爱。虽然这七八年来,张贵妃因为容色已衰,皇帝不再对她召幸,但每个月还是会去她那边谈谈往事,追忆逝水年华一下的,其地位并不因无宠而降低太多。
  三皇子前头的两个哥哥在幼儿期便夭折了,所以他自认为占了个“长”字,是很有本钱去跟占了“嫡”的那三个弟弟分庭抗礼的,而且在他母亲近二十年的盛宠里,他自是因为有机会与父皇亲近,而备受看重。
  如今十五个皇子里,他最早办差、结识的官员最多、手握的实权最大,加上又有父皇的信任宠爱,谁说他不该是下一任洪霄皇朝最适合的继承人呢?
  当然,为了更有力地证明这点,他在努力表现自己的同时,更必须削弱竞争者的实力。周家,他是容不下的,但也一时奈何不了,光是想想看他的父皇是怎么坐上皇位的,就知道周家的能量有多教人忌惮。
  这样的高门豪族,就连皇帝想要铲除,都只能先小心安抚,再徐徐图之了,更何况他还只是个想争大位的皇子,实力微弱。所以他只能以其它方式来减低周家对嫡皇子的忠诚,一步一步地分化他们的团结,完全将他们拉拢过来是不可能的,但至少能在施恩后,减低周家对三皇子皇图大业的掣肘阻碍。
  恩,是要施的;但周家,也是要灭的。
  三皇子就不相信,即使嫡出的那三个皇弟登上了皇位,还会允许周家如此坐大!天家无亲情,舅家又算得了什么?功高震主向来为皇家所忌,已经参与嫡夺豪赌一次,并大获全胜的周家,太盛了,再让他成功第二次,或许可以,但第三次,肯定不行的,因为那会演变成一种定例,仿佛皇家大位由谁来坐,周家说了算。
  三皇子这次敢动周枢,是自认为想出了万全的计策。
  如果此计被完美执行,没出任何意外,他亲身带领近卫去剿匪、营救周枢会成为天下皆知的事,那么他就成了周家的恩人——不管周枢有没有活下来;而若是事发败露,让人发现周枢其实是死在他的计谋下,想来皇帝也不会真正责难于他,至少不会震怒到对他重惩。毕竟这周家,也确实渐渐成了皇帝的心腹之患了,让如此显赫的周家,少去一个不重要的儿子,并不妨碍什么大事,还能给周家一个小小的警告,对皇帝来说,也是件好事。
  国朝换了六代君主,当年的三十六功臣,号称世袭罔替的,如今还稳稳站立在朝堂上的,不过十家,而这十家里一直有出色子孙出仕、声势只起不落,并且位极人臣的,现在就只有周家一族了。
  就因为认为皇帝对周家并不是表面上那样信重,所以三皇子才敢对周枢下手。
  选择周枢,也是很合理的。这周家目前的成年男子里,就只有周枢没有功名、没有才能,这辈子不可能有机会进入朝堂,虽被父亲兄长宠爱,但其实就是个无用的废人一个。这世上少了他这样一个贵族公子,不会有谁在乎的。
  所以,三皇子领兵而来,以剿匪为名,打算将这群“劫匪”全都歼灭在荒郊野外,然后“意外”地发现失踪数日、引着周家大肆动用人力满天下搜找救援的周三公子竟然是这群无法无天匪徒的肉票!
  这可怜而娇贵的肉票,在劫匪几日的凌虐下,原本没事就生病的身子经此折腾,更是病入膏肓,并在剿匪过程中,被劫匪趁乱杀了,所以三皇子亲自赶到搭救时,只救回了周三少的尸身——这是三皇子为周枢精心编写出的人生句点。
  不过,周枢显然没有配合的意愿。
  意料之中与意料之外,这夜,众人紧赶慢赶也没来得及赶到下一个驿站落脚,只能选择在一片树林里搭棚歇夜,而周枢与杨梅自然就待在马车里,外头派人把守,只要他们一如既往的乖顺,也没什么人理会他们。
  那李公子,是你的内应吧?杨梅以食指沾水,在小桌几上写道。
  用完晚饭后,外头的人来撤走食具,并送来一只小火炉与茶水,让他们可以在车里煮水泡茶以御寒,在这空旷的荒郊,秋天的夜晚可不好受,与白天偶尔还会感觉到热不同,晚上是愈来愈冷,身体弱些的人是扛不住的。而娇贵的周三少,正是这群人里最弱的一个,所以待遇还不错,毕竟绑了他来,也不是为了让他这样死。
  周枢看着桌上的水渍字,扬了扬眉,突生一股惺惺相惜之意。这女孩,总是跟他这样契合,足够的谨慎,也懂得善用周遭可用的工具,让自己隐得很安全——那日板凳的用途开发,更是教人眼睛一亮,为之惊艳不已啊……
  就算外头没人盯着他们交谈什么,尽可能的,他们也不会让相谈的内容传出去,这是一种天生的谨慎,而且,此刻她所问的,也确实是绝对不能传出去的。
  何以见得?他笑笑地沾水回应。
  他明明识得你,却在这两天装作不相识,也不靠近于你。必是为了排除别人的怀疑。杨梅也不跟他绕圈子,反正这几天下来,她的伪装都给他撕落了,也就没有什么好掩饰的了。
  若他是我们这边的人,你应该高兴才对,而不是表情如此凝重。
  他是你的人,不是我的人。没有“我们”。很冷淡的回应。
  当然是我们。周枢这几个字写得很有力,字迹一反原先的清灵飘逸,显得潦草到有些狂劲。
  这字引得杨梅忍不住抬眼看他,所谓字如其人,于她本身来说,并不成立,但放眼他人,确实有其准确性。眼下这字,泄露出这男子隐藏得极深的性格,让人知道他并不如表面上看来那样娇贵温和且无为。
  其实,打从偷听到李迎风对他所说的话之后,杨梅就猜测周枢这个京城贵公子,恐怕有着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身分,而那个身分,或许关系着他的……事业?
  你在执着些什么?杨梅忍不住问。
  你呢?又是在执着什么,所以不肯离开?周枢相信她一定看得出来他被绑架关系着一件阴谋,生还机会微渺。以她这样惜命的人来说,不管这儿有没有她在意的人,她都该以自己性命为最先考量不是吗?
  周枢凭着半年来对她的观察,至少得出一个结论——这女子很努力地活着,不择任何手段。看起来明明应该是个很自私的女子,但又因为她虽然活着,却对生命缺少热爱,少见情绪起伏,也不为名利享受心动,于是便像个谜,无法定论。
  就因为无法定论,才这么让他在意,在意到……希望即使他死了,也要她能活;她这样渴望活着,就成全她的愿望吧……
  这是什么样的情怀,周枢不知道。爱情这东西,对他来说太陌生了。
  而身为京城贵公子,就算身体不佳,总也陪过几个自命风流的世交公子哥儿上秦楼楚馆玩耍过几次。在那种地方,女子卖笑卖艺卖身卖爱情,反正有钱的公子哥儿索求什么,她们就给什么,爱情也是畅销的业务之一。
  常有那初经风月、年轻不定性的公子哥儿会被迷花了眼,脑袋发昏,打着真爱的旗帜将那些贱籍女子收为外室或妾室,不顾家里反对,愈反对愈要坚持!总是闹出笑话让贵族圈说上个十天半个月闲话—有那促狭的,还会开赌坐庄,要大家下注猜一下这次发生的“真爱”可以维持多久。
  于是,谈到爱情,一般人最先会想到的是——那是秦楼楚馆的业务吧……
  所以周枢不想将自己对杨梅的在意,定位为爱情……即使,他对她是有渴望的,是有情愫的。
  杨梅低着头,全身的感官却都知道他在看她,以一种奇特的目光看着,看到她头皮发麻、全身紧绷、心跳加速,看到……火气不由自主上扬!
  他总是这样看她,一直一直地,也终于,将她的火气给看出来了!原本,她以为自己生命中最先被磨去的是脾气,但现在,托他的“福”,她知道自己并没有自以为的那样坚忍镇定!
  李迎风肯定有能力随时带走你,你为何还不走?暗自甩了甩头,让自己不要被心底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左右,杨梅写道。
  你应该猜到了,又为何要问?
  你想将计就计?不惜让这里所有人都死去,对吗?她冷眼看他。
  我不会让你死。
  不用你允许,我也不会死。杨梅深吸一口气,不客气地写道。
  这是第一次,周枢见到她这么有情绪,或者说,发脾气。他几乎要以为什么都不在意的她,是没有脾气的了。对于这个进展,周枢认为自己应该满意,虽然这样感觉起来很自虐……
  你为什么生气?
  明明是阶下囚,却还一副气定神闲、大局在握的模样,想来外头那些人的命运,是由你说了算吧?
  你在意的不过是那位白姑娘,其他人的命,你根本不在乎。所以她的指责很没有底气,她可能比他更冷血。
  是因为我在意,所以你才不走吗?
  原因之一。他倒也坦率。
  你想要这些人都死?
  不,我想他们活。周枢很诚恳地正面回应她。
  杨梅沾水的手指原来正欲接着他写完之后,立即下手写字驳他的,却没料到他写的回答竟是这样,一时怔住。眼神直闪,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只有我,才能护住这些人。不然身为只有一次利用价值的小喽罗,下场是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如果我不管,他们是一定得死。
  杨梅想了下,发现周枢说的很可能是真的。但……
  为什么?很迟疑地写出这三个字。
  为你。周枢很缓慢地写下,速度跟她一样。
  轰!杨梅再度被周枢开发出新技能——脸红!
  周枢为这突来的收获心荡神驰,一时醺然如醉,对她笑得好迷人,带着很纯粹的愉悦。
  一时之间,杨梅神思有些迷糊,呆呆地任他看,也看着他,却是满心纷乱,原来心中的计量无数,眼下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自从白清程这些人马前来与原先的劫匪会合后,日子便过得像是一场闹剧。
  杨梅实在很难想像这些人在犯下这件足以杀头大案的同时,还能这么有闲情把心思放在吵吵闹闹、风花雪月上。
  就在杨梅与周枢的“手谈”无以为继时,马车外头突然传来喧喧闹闹的声音,杨梅很轻易地就可以从那些声音里找到白清程的,而白清程正在高声嚷叫些什么,似乎在痛斥什么人。
  然后,另一道陌生的女声回应了白清程的嚷叫;然后,那声音令杨梅猛地一怔!
  “怎么了?”周枢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神色的异状,问。
  “……没。”她很谨慎地低下头,企图让他再也采查不到自己的脸色,并从中解读出答案。
  因为杨梅的异样,于是原本放松精神休息的周枢又凝聚起注意力,仔细听取外头的纷闹。然后——
  “咦?”
  “怎么?”她有些紧张地问。
  “这是沈家姑娘的声音。”周枢肯定地道。
  他怎么会知道?杨梅倒抽了口冷气,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周枢浅笑,一派斯文儒雅状,轻悠悠地对她坦白:
  “在前往凤城的途中,我曾遭遇一名女子拦道,她向我们打听一名男子的讯息。后来,我就认出来,她是沈云端,那个应该正在凤阳守孝,并且等着接待我这个未婚夫的沈家千金。那时,她并不知道拦下的是周家的车队。”
  “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所以,这半年来,他殷勤来访,不是因为关怀,而是来看戏,打发无聊的乡居岁月?杨梅脸色沉了下去,心中再度涌起一把火。
  “是与不是,又怎样呢?”
  “身分天差地别。让一个丫鬟扮你的未婚妻,足够周家上下为沈家的侮辱而报复了!”杨梅想到这里,目光灼然盯着他:“那时,你大概也是玩着将计就计这套吧?”
  “那时,我最先想弄清楚的,是真相。”他摇头。他并不愤怒被欺瞒,只是得确定这些欺瞒没有藏着阴谋。
  “后来,考虑过趁此收了沈家的金书铁券是吗?”
  “沈家已无后,皇家不介意保留一个空头爵位给沈氏家族妆点门面,但前提是,这铁券务必收回。”这也是为什么自从沈云端的父亲病逝后,沈家不管如何上书请封袭爵的问题,都得不到皇家明确的回应,被搁置起来。没说收回,也没说不收回。
  周枢知道在聪明人面前,隐瞒没意义,反而会制造出信任危机。别人对他的诚信怎么看待,他无所谓,但对于杨梅,他总是希望她对他能有多一些好感的……
  这算不算色令智昏的一种?周枢在心中苦笑地想着。
  “……那些被抄家夺爵的家族,不见得是真的罪大恶极到该死绝,而是皇家想收回这些可以掣肘他们又必须得永远供养这些家族的免死金牌吧?”
  “皇家当然是想收回的,但也没有那么不能忍受。这百年来,那些失去爵位,收回金书铁券的开国功臣,绝大多数是参与进了夺嫡争储事件里,被新任皇帝所不容。”他知道她可能并不清楚朝廷的情况,于是加以解释了些。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