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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路

席絹 (当代)
席绢《活路》
楔子
  “走!快走!马上离开!”急迫的声音满是疲惫到了极点的沙哑,而满满的恐慌,让声音的主人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凭本能的逃。中年女子虽然是奴仆身份,但却是最为体面的那种,身为主母身边最得力且受宠信的嬷嬷,从小到大,也是好吃好喝的被供养长大的,说是比起一般殷实之家的大小姐过得还富贵也不为过,几曾吃过这样的苦楚。
  “可……可是……阿爹他,没回来……唔!”
  “噤声!”沙哑的声音几乎已无力再发出更多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在割着喉咙发出来的,如此艰难,字字带血。“这些带着!往南边的角门跑!应该有人在那边等你,你跟那人走!听明白了吗!”中年女子将一个小包袱塞在女孩手中。然后更慎重地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只被绸布包得密密实实的细长条物,像是个小画轴什么的,扯开小女孩衣服,让她贴身放置。很严肃、很凌厉地直视着小女孩,道:“这个,绝对不能丢!死也不能丢,明白吗?”
  “这、这个,娘,我不明白……”即使是天性较为沉稳的小女孩,也在今日这样紧迫而诡异的情况下,难以控制自己满脸的惊慌失措。还想说些什么,却因为被母亲狠狠牢牢地钳住双肩的力道而吓得无法言语……她从没见过沉稳得像天塌下来也能不动声色的母亲有过这样的惊惧而狰狞的表情!
  “你不用明白!只要活着,明白吗?活下来!那才是你这辈子唯一该记得的事!”
  “我、我不明白……为什么……”
  “快走!”妇人用力将女孩往外推着走。
  “我不……”小女孩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就被外头慌张逃窜的人潮给撞跌在地,险些被人踩踏在脚下。
  “小……小心!”妇人惊叫着将小女孩搂起,紧紧抱在怀中,不住地闪躲冲撞,顾不得浑身发痛,终于连滚带爬地带着小女孩缩在墙角。然后再一吋一吋地爬挪回屋内。
  放眼望去,发现此刻的情况已然混乱到一发不可收拾。
  四面八方传来各种尖号、各种惨叫,一阵阵血腥味伴着燃烧的味道飘过来,中年妇女整张脸从原来的青白更向灰败而去,恐惧成了她眼中唯一的色彩,但这还不足以让她像其他此刻在周边仓皇奔来跑去、无头苍蝇一般的男男女女仆从那样失去所有神智,只会六神无主地瞎跑。
  很明确的情况,如果妇人仍然坚持小女孩自己一个人逃出生天,恐怕跑不到三两步,就会被这些人潮踩成肉泥!
  所以,她必须带着小女孩一同去!无论如何计量,小女孩活下来才是她必需做到的,其它的想法都得押后!
  妇人狠狠咬破了自己的下唇,让自己有足够的力气起身,并咬牙抓着小女孩的手冲出房间,朝南边跑去。中途虽然不时被乱跑的佣仆给撞得东倒西歪,但方向始终没变,就是那唯一有机会逃出去的生天!
  中年妇女带着小女孩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到南边角门——但那个平常只是用来提供人收泔水垃圾的角门,如今也挤满了拼命想往外逃命的佣仆!
  更可怕的是角门外,还有一列披着铁甲的士兵横刀而立,高叫:“若有企图趁乱脱逃者——立斩!”
  “娘……”女孩低喘出声。
  “别出声,跟我走!”显然眼下的情况早已在妇人的预料下,她搂着小女孩,闪进假山后方,朝一排种在围墙边的矮树丛走去。
  “娘?”
  妇人脸色严峻,没有出声,跪坐在地,拨开茂密的草堆,摸索好一会,才在某个暗处摸到一道小门,用力扳开。
  “爬进去!快!”不让小女孩有发问的时间,边说着,便已将女孩压下,让她朝那个小洞爬进去。“朝这个洞一直爬,虽然有点远,但出去的地方是安全的,纪嬷嬷会在那边接应你,你快走!”
  洞口很小,小到刚好足以让小女孩匍匐着身躯活动,若是大人的身量,怕是容不下的。小女孩勉强回身,急声叫:
  “娘,那你呢?还有爹,爹他,还有哥哥,还有姥姥……”
  “那些你都不用管!他们都不重要——包括我,你都不用挂念!记住,只要你活下来就好,活着!无论如何!活下来!”
  “可是——”
  “没有可是!你才是最重要的,无论如何,活下来!”
  小女孩还想说些什么,但妇人再也不给她开口的机会,重重将她朝里头推了一把,小女孩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跌去。然后洞口的门便被大力推上,留小女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里,隔开外头的惊吼哭号与所有恐怖喧嚣。
  女孩不好容易爬起来,朝那门用力拍打着,却没办法将那门打动分毫。正想放声喊叫,将母亲给叫回来,却听得外头,在很近的地方传来凄厉无比的惨叫,一声声,有男有女……
  在这些凄厉惨号中,传来粗犷的号令声,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却能轻易盖过各种号叫,也清晰传进小洞里女孩的耳中——
  “这些只是奴仆,都杀了,一个也别放过!杀完了,一把火全烧了!”
  “是!”
  小女孩张大了嘴,想尖叫出她的惊怖,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浑身无力地跪在洞里,任由外边那彷如修罗地狱般的惨叫不时地传进耳里……
  她一直听着,听着,木然地接收着所有声音,直到她的体力与精神再也支撑不住,彻底昏厥过去后,脑中的所有杂音,全化为母亲最后的交代——无论如何,活下来!
第1章(1)
  但凡大户人家,为了彰显身分,排场总是气派非凡的。而身为开国功勋之一的凤城沈家,更是当之无愧的个中翘楚,即使百年来,出仕子弟渐少,人丁逐渐凋零,甚至可说彻底退出京师的政治中心已有二十余年,如今偏安于祖籍凤城一隅,曾经赫赫声名的开国三十六功臣之一,如今对那些朝廷新旧显贵而言,不过是湮没于历史的一笔记忆,沾着无数尘埃,不具有什么谈论价值。
  不过,曾经显赫过数十年,被皇室优待过的世族大家,就算失去了政治舞台,远离了京城权利核心,在权贵眼中显得落魄不已,也依然有足够的金钱与声望,在祖籍地保有应有的尊荣与华贵的生活。
  所谓的“凤阳沈家”,正是这样的存在。沈家在凤阳城里拥有崇高的地位,就算是历任的州牧太守什么的大员来此就任,即使是作作秀、过过场,也理所当然得将前来沈家拜访当成上任第一件必做的任务。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落魄的王公仍然是平头百姓堆里的天皇老子,远离京城,就是个被允许存在的土皇帝,只要不叛国、不张扬地草菅人命弄得人尽皆知什么的,大抵来说,国家都会极之优容之。
  所以,凤阳沈家对凤阳人来说,是拥有泼天富贵的、是尊荣无比的,无论怎样奢侈挥霍都是合理而正常的。
  人丁凋零、子息艰难的沈家,在这一代,只余下一名独生女——沈云端。
  沈云端是沈家第六代唯一的孩子,也是嫡女,沈家第五代的独苗虚弱到没有来得及留下庶子庶女,也不知道该不该为此称幸。她的父亲生来体弱,几乎不曾下过榻,可说是用各种名贵珍稀的补品药品给勉强灌大的。然而即使是这样,这根沈家独苗依然没能活过十七岁,留下才迎娶半年的妻子,以及两个月的遗腹子,撒手人寰。
  曾经有已然出五服的旁支亲戚企图挟着本家同源的威势,与家族族长共同谋夺沈家的巨大财富与地位,强势欲将几名宗族子弟给过继入沈家,号称不忍赫赫沈家香火断绝,日后列祖列宗无人祭祀供飨,正大光明地打算以此机会将沈家瓜分一空,但幸而皇家不允许,沈家剩余的老弱妇孺拼死顶住了这些蝗虫一般的亲族,就差点没亲自上京城告御状了。开玩笑,开国功臣的家族岂是那么容易染指继承的?无论是基于哪方面的考虑,皇室都不会允许的。
  沈家的奢华,展现在任何一方面,并且不介意天下皆知。
  拥有的良田土地店铺几乎占据了凤阳的一半,并且是最好的。
  宅邸占地广阔,处处雕梁画栋,每一处院落都有专属的假山水池的园林造景,几乎像是要将天下各地的美景都囊括于其中。任何一个有幸进来参观过的人都得惊呼:皇宫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沈家的主子很少,至少目前有资格居住在沈氏大宅被服侍的正经主子也就三个,但服侍的管事婆子丫鬟等各式职等的佣仆就超过三百个人。
  三百多个佣仆听起来很多,但每当沈家举办宴会时,仍然会呼喊着人手不够用,还得将外头店铺、庄园的伙计佣仆给调过来帮手。
  或许不见得每一个佣人都被合理的使用了劳动力,被冗置的人手一抓就一大把,但这一点也没人在乎,重要的是沈家的脸面,绝不容许丢份的排场!
  自从沈家退居凤阳之后,每一代的沈家人都是这样做的——愈奢华愈好,声势绝不可疲弱;无法在京城立足,至少得是凤阳第一!
  可以说,就算是伺候在姨奶奶那种半主子之类的人身边的佣仆,最不济的也有六个人的配备。而正经主子——沈老太君、沈夫人,以及沈家如今唯一的指望沈云端,这三名理所当然应该享用沈家一切荣光的人,配备在身边伺候的佣仆至少都有三十个人以上,这还不包括专门的车夫、轿夫、马夫这类待在外门,随时等候驱使的粗使佣人。
  而沈夫人自从拼死生下女儿之后,身体一直虚弱,始终没法调养好,可能正如太医所言,心思郁结,心病大于体病,终究将原本就不健旺的身体给拖垮成药石罔效。据太医明言,沈夫人的身体,再能拖,也就是这半年内的事罢了。
  年迈的老太君、病弱的夫人,无男丁支撑的家业,最后的一点念想,不过就是希望沈家最后的一点骨血,可以配得一桩良缘,并且藉由良缘,延续沈家的荣光。
  这样重大的责任放在一名女子身上,照理说是不应该的。女子卑弱,这是自古以来以男性为主的社会所形成的共识,牢不可破,虽是压抑了女性的发展,但同时也保护女子不被冷酷的世道伤害。将她们圈在一个小小的后宅天地里,一生就这样过去,就是对她们最好的保护——至少男人们都是这样想的。
  而沈家这样的特例,实属不得已,但也算情有可原。整个社会都会默许沈家为此筹谋的。
  然而,老人家为家族延续而苦苦盘算的心思,身为沈家未来希望的沈大姑娘并不一定有相同的想法。
  沈云端小姐,出身高贵,自小被如珠如宝地疼爱着长大,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广宇华厦,屋里随意放着赏玩的皆是奇珍异宝。就算偶尔跟祖母出门礼佛,放眼所见都是对着沈家气派排场躬身敬礼的人。沈家是凤阳第一世家,见官不拜不说,城里最大的官还反倒得亲自来拜见。
  她习惯了高高在上,理所当然地认为一切的特权与享受都是她生来该得的。她当然读过天朝的开国史,主要是为了让她了解沈家祖先身为开国功臣之一的荣光。打从她五岁开蒙以来,围着她转的教授先生就有二十来个,其中有四个男先生教她国史、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另外十七个女先生,教她女四书,以及所有身为完美淑女该学会的所有一切,所有德言容功相关的,全都得会!
  因为她是沈家最后的希望。所以她必须学那些其他高门大户淑女不会学的四书五经,甚至德言容功相关的课程,也不会有人像她这样学得繁杂而多样,并且被要求全都得做到!
  沈云端今年十六岁,已经到了再不议婚就太迟了的年岁。虽然一般来说,国朝的女子在十八岁以前出嫁都不算晚婚,但任何一个稍有名望的家族,其子女的婚配对象,向来是在孩子十岁左右就四处挑选相看,并且在十四岁就会订下婚约,在十八岁之前完婚。而沈家,因为情况特殊,所以才耽搁至今。
  虽然有点晚,但没有人会觉得沈家小姐会因此而嫁得不理想。
  就算不看在沈家惊人的财富,纯粹从沈云端小姐惊人的教师群,以及不小心从那些教师口中偶尔流传出来的,关于沈家小姐的功课评价,虽仅是只字词组,但也足以让那些打听的贵妇们明白——那沈家小姐可是国朝最标准的淑女兼才女!绝对是最高标准的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在家贤妻、在外贵妇!她的出色,就算放到京城与那些正兴旺的名门千金相比,也不会有丝毫逊色,甚至可说是去给皇家当媳妇都非常够资格的了。
  所以,沈云端小姐绝对不愁嫁,更不愁高嫁不被接纳。她太出色了!
  当然,沈云端小姐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沈云端小姐因为是沈家未来的希望,更因为尚未出生就失去了父亲,自然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深受祖母与母亲完全无保留的溺爱,从小到大,绝对的惯着顺着,断不容许任何人冒犯她,连一丝一毫的违逆都是不允许的。
  当然,这些指的是功课以外的任何事。
  如果沈云端不是个女子,而是男儿,恐怕定然会被惯成凤阳城一霸,欺男霸女、杀人放火什么的,想来也不会有人敢管。幸而她是个女子,如若养成骄横性子,也顶多窝在自家宅邸里刁难丫鬟、骂骂嬷嬷婆子什么的。
  当然如此显赫门庭的沈家,通常自幼以诗书礼仪教养,倒不至于将一名嫡女千金教育成出格娇蛮无仪的模样。所以,沈云端是个看起来很合格的千金小姐,至少她没有很张扬的个性,向来就乖乖学习着那些足以压死人的课业,在每个教师考核着学习成果时,都能博得一定的好成绩,让她美名顺利传扬出去。
  沈云端喜欢各种对她的赞誉。这也是她一直以来非要保持着好成绩的原因。有些事情不需要人教,就能无师自通。比如她从小就知道,身为沈家唯一的孩子,即使只是嫡女,整个沈家的荣华富贵都是她该享用的;然后,更从祖母与母亲的期望中明白,如果她表现得愈出色,就能得到更多的疼爱,那种疼爱是来自于沈云端本身,并且大于嫡女血亲。
  她的出色,会令她获得诸多优待与信任。
  比如一个月两次出门礼佛的机会;比如每年春夏两季可随意到城外庄园小住一段时日,赏春避暑游玩松快一阵子;比如可任意取用自己的月银,而不必被教养嬷嬷掌控、被祖母控管。因为她沈云端是如此的知书达礼、如此的品学兼优;小小年纪就不教大人担心,总是体贴懂事……
  如果这样出色的大小姐是个嫡子就更好了。若是嫡子,何愁沈家不能重振昨日荣光,重新在京城立足——许多人都忍不住这样唏嘘着。
  但沈云端从来不因为自己是女儿身而遗憾。她喜欢自己是个女孩儿,是个身分如此高贵的女孩儿。如若她是男儿身,谁知道沈家长辈为了家族荣光,还会将她压榨成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十六岁的沈大小姐该谈亲事了,所以原本教授沈云端课业的二十几位教师,在认定大小姐学有所成之后,那些琴棋书画相关的、女红厨事之类的教席,都在拿了厚厚的谢师礼之后,被恭送出府。有意归家的,遣人一路送回故里,再远都送;有意另寻新东主的,也安排妥当,总之皆大欢喜。财大气粗又极爱脸面的沈家,任何举止、行事上就算无法面面俱到,也断不容许教人说声失礼。
  剩下的教师,其实也就是一些教养嬷嬷了。这些人共有六个,其中有三个是自幼就跟在沈云端身边,一个教她言行举止、待人接物各方面的礼仪;一个盯着她食衣住行穿着打扮上的仪态;第三个则是跟着沈云端,帮她管理居处的所有琐事,包括丫鬟与名下私产,并且根据随时发生的情况,提点沈云端如何理家管人,藉此了解人情世故,并学会如何当一个主子。
  另外三个嬷嬷虽是外聘进来,时日也不算久,但来历可不凡,皆是皇家恩典放出来的一流礼仪大家,向来是每个高门大户趋之若鹜想要招揽进来供奉着的。以沈家远在凤阳的情况来说,照理说是不可能一口气就得到三名嬷嬷,但沈老太君本身出身京城大家,幼年时更与当今太后有过几年情谊,对于这样的小事,只消请人进宫说一声,对太后来说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何况沈家如今情况,太后就算给予任何方便,也不会在政治上有什么变动,于是在早几年前就允了。
  皇家教养嬷嬷的名头大于实质用处。所以沈云端的主要教养嬷嬷仍然是自小陪着她的那三位,而这三位从皇家请回来养老的大神,也就好吃好喝地供养着,平日陪在老太君身边说笑的时间多过盯着沈云端的言行举止。每旬三日讲课日,说的是皇家规范,命妇觐见礼仪,再者就是三从四德之类的东西,其实这些东西,沈云端那庞大的教师群早就教过无数遍了,就算沈云端再不学无术,也可以倒背如流了。
  沈老太君一切的努力与造势,都是为了将孙女嫁进京城里去,而且得是京城的高门大户,并且这个高门大户还得同意日后沈云端若生了第二个儿子,必须过继回沈家,支撑起沈家的门户!
  在半年来的挑挑捡捡中,京城所有适婚的、未谈亲事的青年才俊,都被沈老太君与沈夫人给仔仔细细挑了个遍。当然,并不是每个她们看得上眼的大户都会看得上沈家这样落败的人家,那些也得从名单里划掉。
  不再暄赫的沈家,其实也有其优势。至少,沈家非常的富有,而且,失去政治权势的沈家,与任何一个大户结亲,都绝不可能遭致皇家猜忌。对一些当权的官宦世家来说,清贵的沈家未尝不是一个适合的选择。
  婆媳俩忙了大半年,以最严苛的标准去选择淘汰,写在最终名单上的,就只有三户人家了。
  “长信侯叶家次子,威远伯张家四子,以及……永昌公周家三子……这个周家,可是当今皇后母家,未免也太显赫了……他们真有与我们结亲的意向吗?”沈夫人轻咳了两声,接过随身丫鬟端过来的冰糖炖梨汤喝了两口,才以中气不足的声音说道。
  老太君指着纸上写在最后的那个名字,缓缓道:
  “这个永昌公嫡出的三子,与前头两位兄长差了十五岁,算是国丈的老来子,据说生来体弱,文不成武不就的,一直就在家娇养着。万幸虽然无法进入朝堂获得一官半职,却也没养成骄横恶少脾性,并不如其他京城纨裤那样成日惹是生非,反而安静淡然,很是安分守己。”
  “没有一官半职,又或者一生都毫无建树,倒也不算什么,然而,这体弱……却是不得不多想想了。”沈夫人低眉顺眼,小心翼翼说着。
  沈老太君抬眼看了媳妇一眼,淡淡道:
  “我问过那三个嬷嬷,她们都见过这几个公子的。这些功勋大家的子弟,自幼都是在皇家学堂里与皇子们同窗过的。叶家次子武勇过人,有意考武举从军,豪言为国镇守边关,扫平一切犯境的蛮夷。而张家四子现为九皇子伴读,据说素有智谋,深受倚重……日后定然会进皇子府当参事长史什么的,日后……怕是处境十分风险,或有大起,可能大落。若是只求云端这一生安稳平顺,就不能选这两个孩子。有时身强体健,志向高远的人,比病弱的更容易薄命。”
  “但是……”沈夫人咬着唇,仍然有些疑虑。从婆婆的话语里,她当然明白婆婆的选择正是她比较不希望的那一个。
  沈太君微一扬手,不让媳妇说话,自己接着道:
  “这个周家三子,上有长他二十岁的大姊,是当今皇后,皇后待这幼弟,一向是当成亲儿子一般关爱的,在公爵夫人病逝之后,几乎可说是抱养在身边与皇后三名嫡皇子一同成长的。而周家三子的大哥如今是当朝户部尚书,二哥是威镇沙场的将军,一掌天下钱粮,一掌军方最强兵马,皆深受当今皇上倚重。有这样的倚靠,够重了。而身无一官半职,又背景强硬的周枢,才是最安全的那一个。这样的一个人,甚至无须长寿。”
  沈夫人听到后来,被婆母的结语句给惊得差点张口结舌。一口气没顺好,连咳了好几声,都无法言语。
  老太君意味深长地看着媳妇,以极轻又极冷的声音,像在耳语一般道:
  “这个周家三子,只要能活到给云端至少两个儿子,就我算着,再活个十年八年即可。他的家世与雄厚背景,定可保他的后人至少两代无忧。这,也就足够云端的孩子成长成才,并被教育着挂记我沈家的振兴。”就算这样的大家族无法同意有任何一个孩子归姓母家,至少也会在各方面加以补偿,甚至,等到孩子们成长到足以作主时,其下一代的子女,就有可能承继沈家的香火……
  沈夫人嘴抿得更紧,连咳嗽也没有了,就静静地坐在那儿,垂着头,像是一切以婆婆马首是瞻。
  身为女人,身为皆是出身荣显的女人,两人心知肚明这些语句下最真实的意思——对于男人,只要他能给予子女足够的庇佑与尊荣,在传宗接代的任务完成之后,最好不用活太久。
  有权有势有钱的男人,活得太久,是嫡妻的不幸。
  与身体不好,但也活了三十八岁的夫婿身边那些通房小妾姨娘斗了近二十年的老太君,亲身体会了这个道理。
  而,嫁了个身体极度不好,才成亲半年夫婿就撒手人寰的沈夫人,虽没机会亲自参与后院的女人宅斗大战,但在娘家时,也是亲眼见过各种不堪的。
  男人,是后宅的祸根,一切血腥的始作俑者。
  而今,婆媳俩能如此坦然地面对这个话题,无非是,她们的男人都没了,有儿子的,死了;另一个没儿子,只生了一个女儿。
  婆媳两人如此一心筹谋的,是沈家唯一女儿的将来前途。所以这话题才能说得这样坦白。
  无论如何,她们的云端,都应该有顺心如意的一生。
  倾整个沈家之力,她们一定能做到。
  一切,为了沈家的未来!
第1章(2)
  在外头拥有各种贤良淑德好名声的沈云端,实际上是个什么样的人,最清楚的除了她身边的四大丫鬟外,再者就是其母亲沈夫人了。
  如果说沈老太君打孙女出生时,就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帮孙女造势,那么沈夫人后来不得不做的事,就是帮唯一的心肝宝贝掩饰——当她终于发现女儿那无所不能、才德兼备到几乎逆天的贤名根本是掺了天大的水分之后,六年以来,只要身体允许时,她都会盯着女儿拼命补习,然后……不断地为女儿挑选合适的大丫鬟。
  经过六年的汰换之后,仍然能留在沈大小姐身边当大丫鬟的,必须是忠心到可以为之舍命、嘴严到比哑巴更可靠,当然,在这两个前提之下,必得具备的至大才能就是能够学会所有沈云端该学的东西!
  老实说,并不能指控沈云端太过不学无术,而是沈老太君对她的造势太过火了,这世上天才不是没有,但肯定不会是沈云端。
  沈云端还是很努力的,所以才能十几年来都没让老太君发现她的才华不若老人家想象的那样卓绝不凡。但沈云端其实非常喜欢那种被崇拜追捧的感觉,这也是在自家母亲还没发现她的真实情况前,她便已自己挑了“合适”的丫鬟来为她当枪手了。
  沈云端目前的四个心腹大丫鬟,分别是知夏、秋染、藏冬,还有,就是最早、也是待最久,并且从未被人有机会顶替掉的枪手,一个令沈夫人忌惮的天才——杨梅。
  除了杨梅以外,另外三个丫鬟都是家生子,并且除知夏外都是沈夫人陪嫁过来的人家,忠诚度最是无须置疑。她们都是先后经过一番培训之后,被认定合格,于是才有机会上岗,成为沈家大宅里令所有佣仆羡慕嫉妒的“二小姐”。
  谁都知道,沈府里最好的差事是在沈大小姐身边。工作轻松,吃穿用度是最高档不说,还不时可以从另外两位主子那里获得赏赐。而若是有机会晋身为沈大小姐身边的一等大丫鬟的话,甚至还有几个专门的小丫头伺候着呢!这生活啊,简直连一般商贾之家的千金小姐都比不上的。所以这四大丫鬟的位置,私底下都被戏称为“二小姐”。
  这四个“二小姐”平日不用忙针线活,不用打理衣物房间,不用伺候姑娘起居,这些活儿都归二等丫鬟。她们只需管帐、管人,然后陪大小姐读书,那些原本往上管得了姑娘、往下教训得了所有丫鬟的奶嬷嬷等体面些的婆子,不仅无法管制她们,甚至还得加以巴结,才能在这儿活得舒心些。
  精明,脑袋聪明,是对一等丫鬟的基本技能要求。只要有足够的聪明,就能过上千金小姐般锦衣玉食的生活,对一个仆人来说,还有比这个更美好的梦想吗?
  这种生活怎么不教人忌妒、生恨,想方设法取而代之?
  比起另外三个在沈家大有根基的家生子,这杨梅可说是最容易去斗倒,并取而代之的人了。但偏偏,杨梅却是待在沈云端身边最久的人,在她之前的人,早被换掉了;在她之后的人,也换过好几轮去了,就她一个始终巍然不动,也实在是本事了。连沈夫人都换不掉她!
  沈夫人很不喜欢杨梅,甚至怀疑,当年才八岁的女儿,根本不可能会想到利用枪手来帮自己完成那些繁重的课业,定是有人在一旁教唆进谗,才起这样的头,然后一路走错至今,直到两年后沈夫人发现女儿学习的真相时,再也没有扳回的机会,只能继续错下去,帮着掩饰,让所有的谎言更为圆满……
  这六年来沈夫人总想挑出一点错,好将杨梅远远打发掉,甚至曾经动过杀心……但女儿的袒护让她下不了手;而杨梅同是也是女儿绝对不可或缺的身边人……可以说,其他三人的学识,加起来还没有杨梅会的多,不管琴棋书画上的灵性、仿得与沈云端一模一样的笔迹,还有每每面对教席抽考,那准得吓人的考前猜题,竟从未出错!简直是不可思议!四书五经念得通透不说,连德言容功上的成果也是惊人的出色!
  沈夫人不得不承认,这个身分下贱的杨梅,是个百年罕见的天才!生为女子,真是可惜了!
  如若她出身为男子,定能将自己赎出贱籍,并且轻易在科举上得到名次,顺利晋身,在朝堂上鸿图大展,青云直上到成为当朝首辅也未可知。
  但她是个女子,更是个丫鬟。这样一个天资吓人的贱籍女子,想来任何一个主子都不敢放心用的吧?比主子聪明,更可怕的是擅于挑拨使弄,这种丫鬟终会成祸患!
  也只有她那个被宠得天真无比的女儿,才死命不放手,大声嚷嚷着一天也少不了杨梅!一点也不知道这样女子的可怕。
  所以沈夫人早已经决定了,在她过世之前,除了要给女儿寻个好姻缘之外,另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除掉杨梅。
  笨女儿,你怎么就这样没一点心眼哪!沈夫人每每想到自己时日无多,却老除不去那必成心腹大患的杨梅,总是恨恨地在心底这样骂着。
  如果沈云端当真没一点心眼,那么她就不可能力保杨梅在身边服侍,始终不肯让别人替换掉。
  当然,这一点,沈夫人是不会知道的。
  沈云端或许天真,被娇惯得不知人间疾苦,甚至认为世间的种种富贵合该由她来享用,而且还是别人求着她享用……但那不代表她不聪明。她不必太聪明,但她知道怎样去用人,而且有一种天生的直觉知道怎样做可以让自己获得最大的利益,这其实也算是非常难得的天赋了。
  她喜欢自己流传在外的盛名,但从不觉得自己应该名副其实,只消能够永远让世人这样认定即可,所以她毫不顾忌地在学业渐渐感到力有未逮时找来枪手。比较花脑筋的地方是如何遮掩严实,不教人发现。这在童年时或许还算容易,但必然会愈来愈不容易,所以她才让母亲发现破绽,料定溺爱她若性命的母亲,会成为她最好的掩护人——确实,就是。
  虽然祖母常常在看了她完美的窗课成绩时、或在听闻教席们赞不绝口时,总不免长吁短叹着:若云端是男儿多好?咱沈家何愁不能重立于庙堂之上,成就另一辉煌!
  但沈云端一直很满意自己是女儿身。
  即使她当真是学业成就惊人的天才,即使没落的沈家多么渴望有个儿子来支起门庭,让家族的富贵绵延得更长久一点,而她在享用沈家积累了五代的显赫名声、先人遗泽、富贵生活时,自当也该承担起责任。但她依然庆幸自己是女儿身,可以理直气壮地享受着一切,却不用付出那么多。
  她想要的,是在这样富贵美好的生活下,嫁到一个心仪的如意郎君,两情相悦、琴瑟和鸣、被百般疼爱珍惜,然后白头偕老。
  她知道祖母与母亲在半年前就忙着为她找合适的夫婿,也知道祖母为她挑出来的人选绝对不会差,不管是家世还是人品……至于容貌,就无法强求了,那从来不是挑婚嫁对象时的第一考虑。不过,名门世家,通常也少有长得不堪入目的就是了。这倒也无须担心太过。
  但沈云端对那些世家子弟却是兴趣缺缺。
  所谓的嫁女高嫁,娶媳低娶之类的情况,对她来说并不适用。祖母一定会让她高嫁,而且让她嫁进京城,让沈家重入京城的贵妇社交圈。可是,沈家这个在凤阳呼风唤雨数十年的地方性名门,重回京城,简单形容,就是从鸡首变成牛后,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会被贵妇们用审视而轻视的目光打量着,而她必须花很大的力气,在好几年内小心谨慎,断不可有丝毫的错误,包括不小心说了一句不恰当的言词,都可能被嘲笑好久。这些京都里成长的人士,总会有高人一等的傲慢,动不动就以轻蔑而嘲笑的口吻评着那些努力想打入京城社交圈的人:“毕竟是穷乡僻壤来的,果然如何如何”。童年跟祖母去过京城探亲的沈云端对此深有体会。
  然后,直到终于完成生儿育女的任务,而子女的质量也不太差之后,她才算勉强被贵妇们接纳进去了,但还是属于容易被无视的乡下人……
  沈云端喜欢取巧,不喜欢吃苦。而吃苦这东西,她从出生至今,几乎是没受过的。而她也太喜欢自己如今生活的形态了,不打算跑去京城无端成了个不起眼的乡巴佬,被嘲笑赏白眼还得忍着。
  半年来,沈云端心中的天秤左倾右摆着不停考虑着自己未来的路怎么走最好。如果祖母挑的对象实在很优秀,就像是戏文里那种英姿焕发的或俊秀非凡的男子……比如兰陵王、比如潘安仁,那没有二话,就算去京城遭受白眼,也认了。除此之外,那些世家子弟,不管家族的父兄长辈们是否高官厚禄、权倾朝野什么的,对她来说,没有丝毫吸引力。话说回来,比起那些跟她一样自小生活在富贵里的世家公子,她更为感兴趣的是飘零江湖的浪子豪杰、不为经济仕途折腰的隐士书生……
  一个生长在由无数富贵堆起来的姑娘,自然不将阿堵物的有无视作婚配时的条件,反正她家资丰厚,所以更能随心所欲一些。
  不管未来她将会有怎样的姻缘,杨梅对她而言都是极其重要的一颗棋子。进可攻、退可守,好用到难以想象。
  所以,怎么能让母亲除掉杨梅呢?
  只是,她心中的这副小算盘,可不好对亲爱的母亲直言呢。
  因为,那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了。
  沈府的三个主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
  主要的任务是为沈家姑娘寻得一桩好姻缘,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然而,她们不知道的是——
  沈老太君居然走得比体弱的沈夫人更早,一个才过五十五岁寿辰,向来身体健朗的老太太,就在秋末的半夜,一个天气突然冷下来的夜里,被一口来不及吐出的痰给梗住了呼吸,就这么静静地亡故了。
  而那时,老太君才刚定下孙女与周家三子的婚约,交换的庚帖还在驿道上,被快马传送着。
  老太君过身后的三个月,沈夫人也没能挨到开春,来不及与周家订下详尽的婚帖,在不甘愿地吐出一口血之后,憾然离世了。
  于是,半年之内成为一名坐拥金山银山的孤女,沈家族人、老太君娘家亲人,沈夫人娘家亲人,全都飞奔而来,企图为“可怜的孤女”好生作主,信誓旦旦绝不会让那些别有用心、狼心狗肺的人来染指沈家一丁点……
  在这乱哄哄的情况下,像是嫌沈家的灾难还不够多似的,那目前被暂名为“可怜的孤女”的沈家小姐,在春日的某一天,例行前往万佛山礼佛祈福的途中,因天雨路滑,乘坐的马车突然失控滑落下深数十丈的斜坡,虽说是万幸无人死亡,但马车因此支离,小厮马夫丫鬟们受伤轻重不一不说,而沈家小姐则因大受惊吓之故,竟狠狠生了场大病,一度几乎被所有大夫认定救不回来……
  当然,后来是救回来了,但……据说,沈家千金在那场意外之灾里,虽侥幸活过死劫,却是……重伤了脸。
第2章(1)
  “你想活命吗?”
  “无论如何,当然是不想死的。”
  自从那场意外过后,好不容易被救活下来的沈家千金,几乎可说是完全变了个样——喜怒不定,阴阳怪气。
  原本爱玩爱笑爱学习的沈云端,将琴棋书画视为日常必不可少的日常作息的人,如今再也不是这样了。尤其在她亲手将书房几乎给砸烂之后,沈府上下所有人,便深刻认知了他们如今唯一的主子姑娘,被刺激得失去神智,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优秀出色的沈云端了—那个曾经被外头传为“大家闺秀模范”的沈云端,已经消失在两个月前的那场灾难中……
  沈云端的书房,整个凤城都知道它的珍贵。那可是沈老太君与沈夫人生前搜罗了前朝知名的文学大家所着的孤本书籍、名画、书法等等,随便一样都是价值千金的古董,甚至是想以千金购得都不会有人割爱的珍品。沈云端的书房能这样奢侈地拥有古籍名画布置,得益于沈老太君与沈夫人都是出身于书香豪门,嫁妆里有的是这样的随嫁品。
  所以沈大小姐的书房,自然不是谁都能轻易进得的重地,总是由四大丫鬟,或者是大小姐亲手来打理布置,一般打扫的丫头婆子是不给进来的。然而曾经这般宝贝的地方,在前几日,差点让大小姐突发而起的怒火给毁了个干净!
  虽没真拆了整个书房,但曾经那些很喜爱的古董书画、孤本珍品,却被撕毁不少,甚至惊动了目前客居在沈宅,还称得上是沈云端长辈的那几位老爷夫人。尤其是沈老太君娘家的弟弟,身为一个书香世家的文人,见到这些珍稀的古董书画,竟被如此糟蹋,心痛得几乎一口气没上来就给厥了过去。等他老人家缓过气来,就冲到沈云端居住的“流云苑”,隔着屏风大肆教训了一番。
  可惜却没有得到沈云端任何关于忏悔方面的只字片语。性情大变的沈云端,虽然还不至于对长上顶嘴忤逆,但不予理会总是可以的,所以舅老太爷的满腔怒火简直像砸在空气里,连个声响都听不到。舅老太爷给气得直跳脚,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让小厮给扶回书房,强令丫鬟们把还没惨遭毒手的书画古籍都给小心收起,再不给沈云端任何机会毁掉这些价值连城的历史瑰宝!
  如果是以前爱书如命的沈云端,看到心爱的书房变成一间光秃秃的空屋子,定然要找人理论一番的,但现在,沈云端连流云苑的大门都不出了,又怎么会去在乎书房变成什么样子?
  流云苑里有一间朝东的角间,三面采光,窗户开得大大的,是个夏天取凉的好地方。夏日时,沈云端每日晨起练字弹琴就在这儿,勉强算是间小书房,但更确实地说,是她的休闲起居室。在这儿写字练指法、看看闲书,在闲书里点评的心得,都是不教外人知晓的;许多练习写的字或文章,常常当日就丢在炭火里烧掉了,不让只字片语有流传出去的机会。
  当沈云端病愈之后,再也不出流云苑、不去书房后,她活动的地方,除了闺房,就只有东间这处了,所以丫鬟们端茶送药送饭送点心什么的,只要在正房找不到人,朝东偏间找来,就一定可以找到人了。
  而偌大的流云苑,拥有二三十个下人服侍的地方,自从大小姐受伤之后,就再也无法轻易在这儿听到谈笑声,可说连个声响都几乎听不到,像是所有人都同时哑了似的,都轻手轻脚地做着自己的事,如非必要,绝不敢接近小姐所在之处的周围,生怕无端遭受斥责打骂的下场……这样的事,这两个月来,已经发生太多起了,连那些个“二小姐”们、曾经备受敬重的“嬷嬷”们,都无法幸免,被撵出去了好几个,如今也不知被人牙子带着流落何方,想来就不寒而傈。
  性情大变的沈家千金,谁的脸面也不给,什么情分也不顾,她不痛快,也不许别人痛快。不想遭受无妄之灾的,还是有多远就闪多远,如今真正能镇得住沈云端的人,可说都不存在于这世上了。
  “姑、姑娘?”东偏间门外,一名二等丫头极轻极小心地开口唤道。
  就在小丫头以为里头的人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正打算鼓起勇气再唤一次时,里头传来冷沉的回应:
  “何事?”
  “该……该进汤药了。”
  “不喝。退下。”
  “可……可……”
  “嗯?”冷哼声充分表现出不悦之意。
  “……是。奴婢这就退下。”如今这府里就这屋子里的姑娘说的算,其他客居而来的长辈们,毕竟不是沈家人,又没捏着奴才们的身契,识时务的当然知道该听谁的。至于主子不顾自己的病体,执意败坏自身,又哪有小小奴婢们说嘴的余地?
  听到门外走远的脚步声,东偏间里的人才又继续做着手上的工作——将满桌的纸张一一分类,细细看过,然后再一张张地投进炭火里。
  当门外的小婢走近时,她正在看着的那张纸上书写着的诗句,不同于之前迅速扫视过一遍便毫不迟疑地送进火里。这一首诗,是闺阁诗,满篇闺怨,其怨气之浓,用来恐吓任何一位天真的深闺怀春少女,足矣。
  她定定看了这诗好久,掩在轻纱下的嘴角略略卷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种花莫种官路旁,嫁女莫嫁诸侯王。
  种花官路人取将,嫁女王侯不久长。
  花落色衰情变更,离鸾破镜终分张。
  不如嫁与田舍郎,白首相看不下堂。(元,郑允端)
  不是多么出色的诗,让她凝神多看的,是那显得仓皇的笔迹,浓墨,紊乱,还洒了些斑斑点点的墨渍在留白处,可见在书写这首诗时,心神有多么凌乱。
  摊在桌案上的诗词,抄录的都是闺阁诗,一半是浓浓的闺怨,一半是对爱情的期待;半边儿恐吓,半边儿天真,却都是出自同一人的笔迹,倒是难以想像是怎么样性情的人,竟会同时耽溺于这样截然两样情的诗作里,像是难以自拔。
  其实这样的闺阁诗,一般女教席是不会允许千金小姐们观看阅读的,连同那些书写情情爱爱的话本弹词,都不是正经女孩儿家应该接触到的东西,为的就是怕小姑娘们在性情未定时,被这些太过不切实际的东西给移了性情,失去大家风范,所以宁愿以乏味的女戒女则或者佛经来填充闺阁小姐的生活,让她们可以定下来,贞静贤能,才是她们该学会的。
  妻贤妾美一词,便直白说明了这个社会对待不同身分地位女性的要求,这是普遍的世俗标准。正妻要有贤,辅助夫家撑起门户,所以必须精擅德书容功;妾要有色,提供男人闲暇时的消遥需求,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正是她们的教科书。
  可,年轻待嫁的女子哪里能理智看待这个?钱权在她们心中,还不如一句“真情”迷人。渴望的,当然是情情爱爱上的激情感受,方觉此生无憾。
  当桌上的纸张烧到最后,她的目光又被一首词给定住,纤白的手指在那些像是在跳跃的字句上滑过——
  哥哥大大娟娟,风风韵韵般般,刻刻时时盼盼。心心愿愿,双双对对鹣鲽。
  哥哥大大娟娟,婷婷袅袅多多,件件堪堪可可。藏藏躲躲,济济世世婆婆。
  (明?黄峨)
  “‘心心愿愿,双双对对鹣鲽’吗?”很轻很轻的声音,然后是更轻的一声吁叹。“但愿,你能心想事成,如愿以偿地比翼双飞。”
  说完,这张纸也投进火里去了。
  东偏间里,这几日炭火总是烧得极旺,并不是出于取暖的需求,毕竟春夏之际,天气再冷,也有限了。她每日关在这儿,整理着所有书册文字,然后一一抹去屋子主人曾经轻狂写下的、却没有烧去的每个只字片甄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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