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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路

_3 席絹 (当代)
  “你留点口德吧,别把那位贵女气出个好歹。无论如何,总也是功臣之后。”
  “是啊,就因为都是功臣之后,咱才会这样奔忙,累个臭死也不敢假于他人之手。换作别人,还不知要怎样作践呢。”贺君生声音愈来愈轻,眼中的嘲讽之色怎么也掩不去。
  “好了,该走了。再耽搁下去,就算有手令,城守也不愿开门让你出去了。”
  “那是不可能的。”贺君生挑眉一笑,俐落翻身上马。“好啦,我朝边城去了,本想陪你去凤阳的,看来是不成了。咱就随时联络吧。”
  “保重。”周枢点头,告别。
  目送贺君生离去之后,直到见不到人影了,才缓缓回身走。脑中思索着今天意外的偶遇,以及,细细回想这几个月来,从凤阳城捎来周家的种种消息。想到了“已毁容”的沈家千金,终于觉得心中的某些疑点得到了解释。
  只是,不曾想,竟会是为了这样的,小事。
  这沈家千金,到底是不分轻重的任性,还是以任性作包装的图存?
  如今这样的态势,他还有必要留在凤阳两年,直到沈家千金二十五个月的孝期期满才一同回京吗?
  已经没有去凤阳的必要了,但他却不能回京。至少这两年不行……
  边走边思考,最后的结论还是得在凤阳待着,而且,最好不要作假,眼下的时机不宜有丝毫行差踏错,那就只好,把这两年,当成是在放假吧。
  若真能静心下来做学问,也是挺好的……
  当然,此刻的周枢怎么也不会意料到,原本认定那个无足轻重、不需要费心的女子,会给他的人生带来那么多的变数与……麻烦。
  “听李总管说,周家三公子约莫再过七天就抵达凤城来了。他们半年前置办的宅子也都整修得差不多了,正敞开着把木漆味给散了,然后薰香呢。”知夏推门进东偏间,并不若其他服侍的小丫鬟那般,对着阴阳怪气的大小姐小心翼翼,反而很随兴,门板敲了两声,就进来了。对于身后守门的丫鬟媳妇子的抽气声,听在耳里,却是带着抹自得的笑。
  她是四大丫鬟里硕果仅存的一个,如今是“沈大小姐”唯一的心腹,其他三位,早在那场意外事故里,因为“惊吓过度生病”被打发出去了,如今下落难寻,也不知道飘零到哪处去了。至于那些在流云苑用惯了的二等、三等丫鬟,更是早就被打发得远远了。如今还在“大小姐”身边服侍的,除了一些原来就靠近不了主子的粗使丫头,就是新添过来的生手。
  而她,知夏,是李总管的亲侄女,是沈宅奴仆群里的人上人,地位无法动摇。而且,原本就是高高在上的“二小姐”身分,如今……有了更上层楼的指望了呢!
第3章(2)
  思及此,知夏嘴角的弧度弯得更高,“碰”地将门给关上,丝毫不在意发出的声音太大,可能会惊吓到自毁容以来总是喜怒无常的“大小姐”。
  曾经,在意外发生那阵子,她也是有机会当个“大小姐”,可以享受到尊荣地位与富贵豪奢的生活的,但,想到必须付出的代价,就吓得她连考虑都不用,连忙打了退堂鼓。
  或许世上有许多人愿意为了博富贵而付出一切,但知夏从出生以来,虽是奴籍,却也是没吃过半点苦的,生活并不曾逼迫她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所以她不愿付出那个代价。这很正常。
  虽然,她仍然会对此刻这个“大小姐”的生活感到一丝丝嫉妒,却也庆幸着自己当初没有答应,不然,那样的一张脸,这一生,还能有怎样的指望?
  就算……就算两年后,这个“沈大小姐”当真嫁进了京城的豪门周家,有了显赫的身分,恐怕也无法让她的丈夫愿意走进她的房间吧?到时,也就便宜了一堆侧室姨娘通房了,这些没有光鲜名分,却有机会生下未来周家三房继承人的女子,母凭子贵,可不就一朝飞上枝头当凤凰,没有嫡妻身分,却又比嫡妻尊贵了。
  知夏舍了“大小姐”的身分,却知道,身为沈家千金如今唯一的大丫鬟,自己的前程必然光明,日后,进了周家,眼前这个已经无貌可示人的“大小姐”,终究得靠她这个亲信,来博得在周家立定脚根的地位——因为,她会成为姨娘,会生下周家三房的继承人!
  这是主仆俩下半辈子最好的结局。如果不这样安排,沈家在周家根本无立锥之地,只能任人作践,而不可能有人帮忙出头了。
  毕竟,如今沈家,也就剩下一个孤女了。老太君的娘家,以及沈夫人的娘家,再怎么想表达关心,也仅止于现在,仅止于沈小姐嫁入周家之前;而之后,若再敢有任何指手划脚,就是手伸得太长了,到时只会成为上流社会的笑柄。
  当初被沈大小姐精挑细选出来的四大丫鬟,当然都是长相姣好的,但比长相更重要的是必须聪明。四个人,都很聪明。
  但最受宠信的,却不是奶娘的女儿秋染,或李总管的侄女知夏,或另一个如今整户人家已被打发出去的藏冬,而是在十年前突然卖身入府、自称是南方水灾难民的杨梅!
  一般的大户人家是绝不肯轻易收留来路不明的佣仆的,更别说让这样的人靠近主子身边,一般都是家生子提拔上来,忠心可靠有保障不是?
  可偏偏,这杨梅就是进府了,而且在一个月之内就轻易取得大小姐信任,调到身边当小丫头使唤,然后,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晋升为大丫头,而且从此与大小姐形影不离……
  知夏一直是嫉妒着杨梅的。杨梅太好运,太被重用,而她们其他三个家生子,却是被严格地挑选之后,又刻苦读书学习,好些年才走到小姐身边成为心腹。知夏本人更是被退过两次,要不是她总管亲戚的身分摆在那儿,恐怕大小姐早就把她打发得远远了,哪还能享受“二小姐”的待遇!
  知夏从来不觉得杨梅有什么胜过其他三婢的地方,也不明白为什么小姐要对一个外人如此另眼相待,如今,却是有些幸灾乐祸地想,当年小姐的青睐,不会正是为了今日这事而准备的吧?
  让杨梅来扮演她,让杨梅毁掉容貌来合理地扮演一个性情大变的贵女,让大小姐无论做什么都进可攻、退可守,而且还不会让外人轻易起疑……
  如今全天下知道“沈大小姐”并非沈云端本人这件惊天秘密的,就只有李总管、沈大小姐的奶娘,以及除了藏冬之外的另外三婢了。
  杨梅现在过着顶级富贵的生活,却付出了容貌,而且……知夏甚至怀疑,杨梅有没有机会活到两年以后,以“沈云端”的身分出嫁。
  这一切,都得看真正的大小姐心中打算。然而,不管打算是什么,那个曾经冒充的人,都没有活下去的必要。更何况,这杨梅,只是个外人,更是个孤女。
  听说当年她卖身入府,因为家里遭了水患,亲人都不在了。总之,一
  个无依无靠的孤女,默默消逝在世上,也不会有人在意。
  所以知夏每次来“服侍”杨梅时,都会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眼神看着杨梅,心想着这个女人如今得意地享受着沈家的豪奢,却不知道自己正像是被养得肥肥的、待宰的猪,所以就让她无知地过几天好日子吧。
  真是个可怜又可笑的女人。
  “我说,‘姑娘’,你整天关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吧。等周三公子到了凤城,总会前来拜会。到时你可得出去应对,此刻你心中有什么章程没有?”
  随意地坐在桌几旁的贵妃椅上,看着桌几上正好摆放着今夏新进的荔枝。哎,这可是好东西,南方才能成活的珍果,身在北方,就算是一般富贵人家也享用不起,而他们沈家,因为是功臣之后,每年朝京里进贡的奇珍异果,总会分一些过来。就算是如今已经人丁凋零如斯,在朝廷已没有存在感,也顶多是少配给一些罢了。
  身为四大丫鬟,她们每年当然都有机会享用个几颗的,但得由主子开口恩赐。如今呢……
  “真甜,真好吃。”想吃就拿,谁也管不着啦!这样的日子,真好。
  虽然得不到全沈府奴仆朝她卑躬屈膝的奉承,但私底下却能偷偷享用着贵人才消受得起的富贵,其实也很好了。
  一连吃了十来颗荔枝之后,抽出手绢慢条斯理地擦着手,再度看向那个桌案旁静静看书的女子。一副大家闺秀的装样,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再会装,也不是真的!也消不去那早已烙印满身的奴味!
  “喂,你别装着看书了!在我面前有何好装的?说说话吧。”
  那个始终端坐在桌案边的“沈大小姐”终于放下了书,那张以面纱掩着的面孔转向了知夏,像是对知夏张狂的姿态视而不见,开口道:
  “李嬷嬷这几日都说了。周家三公子定会前来拜访,但不会太常过来,毕竟这儿是居丧之家。”
  这个假小姐如今声音倒也愈来愈像样了!知夏听到杨梅的声音,先是怔了一下,才撇撇嘴。不得不在心底承认,这孤女就是有些优势让大小姐另眼相看,不过,那又怎样呢?算了,反正这也与她无关,她只管达成自己的目的。于是说道:
  “若他对你有意,哪会在乎什么居丧之家!天天上门拜访,还能博得世人有情有义的评价呢。也就做不做、愿不愿意为你做的差别罢了。”知夏哼了哼。“如果我是你,就会聪明一点,想办法让周公子常常上门来。”
  “周公子多多上门来又如何?我反正是……这个样了。”有些自怜地伸手轻抚着被纱巾盖住的左颊,那上头长长的两道划痕,却是面纱无法完全掩住的。
  “就算你脸没这样,莫非还妄想着真正取代姑娘不成?休说你这姿色也仅仅是中平,到底是个假货,你有这个胆子扮演一辈子吗?真以为你如今这身分还由得你想怎样就怎样吗?”知夏觉得这个杨梅真是没见识,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如今知道她真实身分的人,随便一个伸伸手指就能捏死她。
  “我可不敢这样想。”很低落的声音,像是无奈地对命运屈服,不敢声讨一个公道,只敢躲着哀哀自怜。
  知夏唇角微勾,站起身走到杨梅身边坐下,一副好姐妹的样子勾住她一只手臂,也不顾杨梅被她过于亲近的动作给惊吓到,微微挣扎着。
  “我说,梅儿妹子,眼下,我们这样,算不算是前途堪忧、命运未卜?”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快别说这些了。”杨梅声音微抖,一双惊惶的眼四下偷觎着,像是怕有人在身边监视着。
  “人都被我打发得够远了。而且,我们这样小声说话,门外的小丫鬟也听不真切我们说了什么。你就安心吧。”
  杨梅闻言,像是一半放心,却又一半吊着心,不敢多说些什么,静静看着知夏,想知道她要说些什么。
  知夏轻哼了声,靠近她耳边道:
  “虽然我们两人不至于走到藏冬那个下场……我听说,她被李嬷嬷给送到一个永远都不可能回来的地方,这跟她老子娘的去处可不同,她老子娘也不过是打发到最偏远的庄子去罢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杨梅听罢,狠狠地倒抽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瞪着知夏看。
  知夏声音更小,道:
  “我叔叔是总管,掌着外院,虽然权力与李嬷嬷是有分别的,但李嬷嬷做下的事,我叔叔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不会骗你,藏冬定然被灭口了。”
  杨梅无法说话,整个身子簌簌发抖,脸色更是死白到发灰。
  确定杨梅被她说得怕了,知夏心中很满意。知道怕就好办了。接着道:
  “我们四个,最惨的是藏冬,最好的是秋染。没法子,谁教秋染是李嬷嬷的女儿?就算先前主子再怎么倚重你的……才华,可你终究是个外人,不能用了,就得弃了,没有情分可说的。但秋染不同,不管主子做了什么,日后怎样,秋染都会活得很滋润,主子第一个保全她。但是我们没有那样的资本。你是清楚的吧?咱们四个大丫鬟,就没一个笨人,你也不用装傻了,你要真傻,能压着我们三人那么多年?”
  “你……待如何?”
  “你很清楚,你不可能扮演姑娘一辈子的。不管姑娘为何让你扮成她,而她跑出门去做什么,她肯定会回来的。到时,咱们这些‘知情’又不太重要的人,是一定得消失的——为了守住姑娘的名声。”
  “或许……或许,姑娘正如她所说的,不……回来了。”
  “就算她不回来,也不会允许一个冒牌的‘沈家千金’嫁进周家的。这是何等的大事,一旦曝露出来,赫赫沈家一世英名俱毁。咱姑娘再怎么行事荒唐,也万万见不得别人将沈家名声败坏的。你,定然是死路一条的——就算姑娘回来得晚了,而你已经嫁进周家,也得‘猝逝’来保全沈家。”
  “我或许是死路一条,但你可未必,你又何必做出你我两人命运相同的模样?我身上并没有值得你图谋的好处。”
  “当然,我是未必会死。”知夏点点头。脸上带着满意的表情,这杨梅能直言无讳说出这些,代表她被说动了,有了与她合作的意向。就待她能提出足够令她心动的合作条件。“但下场定然不好。我又不是秋染,有人护着,而且还被姑娘带走。被留下来的你我,都是一旦事发,最先得抹去的人。我叔叔能护我的也有限。事实上就算没有事发,日后,姑娘恐怕连我叔叔也不会留下。”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知夏不介意把自己的处境说得可怕些,争取让杨梅认为两人确实同命相怜。
  “如若此……我们身为奴仆的,又能怎样?”深深的无奈语气。
  “至少我们可以搏他一搏!搏出个活命的机会!”知夏用力抓住她一只手,一双妙目灼灼得像两把火炬。
  “怎么搏?”
  “你想办法让周公子常常来这儿。你的容貌已毁,周家心中自然是不喜的,却正因为如此而无法退婚。听说周公子是个身体病弱,心性极其善良的人。他或许不会愿意亲近你,却会有着恻隐之心,对你多几分怜惜。再者,老太君生前曾经私下与贴身嬷嬷说过……那周三公子,怕是个不长命的……若能撑到有子嗣了再亡故,就再好不过。你想想,一个不长命的夫婿,不正是你我脱离沈家控制的机会吗?”
  “我们的命……与周三公子长命与否,又有何相干呢?”杨梅像是被知夏天马行空的想法给弄胡涂了,瞪大眼看着知夏。
  “我们赌!赌姑娘在守孝期间不会回来,赌你能顺利嫁进周家。然后,抬我当姨娘,我会生下孩子,我们便有保命符了,从此被皇后与公爵府庇佑,沈家,或任何人都再也不能威胁我们的性命!”
  杨梅为知夏这番胆大包天的计划给吓着了,用力想要挣开知夏的钳握,想远远躲开,撇清自己与这疯狂的计划毫无干系!但知夏用力抓住她,脸上有着疯狂与热切,定定地瞪着杨梅,道:
  “我把这计划坦白告诉了你,你以为你还能怎样撇清?我们只能同生同死了。”
  “我不想这样!”即使隔着纱巾,杨梅的脸色仍然很明显地看得出来快哭了!整个人抖得像要散成碎片。
  “你没有退路。”知夏冷冷笑了出来。“我们只能合作。不然,你恐怕随时都得‘暴毙’,你心里明白。”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与你向来无冤无仇的!”杨梅掩面低声哭泣道。
  “这无关冤仇。杨梅,这对你也是一条生路,而且,谁教你是个孤女。”不踩你踩谁?是吧。
  这是个现实的世道,有权有势的人就能无法无天;无权无依的,就是路上的尘土,任人踩踏,还招嫌呢!
  “好了,就这样说定了。你哭小声点,最好别哭了。我忙,先走了。”达到目的,知夏抬头挺胸地开门走出去。对门外的小丫鬟吩咐:“姑娘心情不好,正在发脾气昵,你们别进去惹骂,听到什么声音也别管。等用膳了再唤人,知道了吗?”
  “知道了,知夏姐姐。”外头的小丫鬟乖巧地应着。
  随着知夏离去的脚步,屋外又恢复无声的状态。而屋内,应当正在哀哀哭泣的女子,静静地放下掩面的双手,一张平静无波的脸,哪还有半分那么可怜的模样?
  那张脸,没有表情;那双眼,无恨无喜无感,就只是,静静的。
第4章(1)
  “荣叔,今日就抵达凤城了吧?”周枢将管事给招进马车里问着。
  “是的,三少爷,定能在傍晚前进城。”
  负责总管这次车队所有事务的管事周荣,是公爵府四大总管之一,也是最年轻的一个,才三十来岁,是周公爷为三子日后分家别居后培养的总管。精明能干,忠心耿耿,深得老爷子信任,每每周三公子出远门时,定要派周荣贴身跟随才能放心。
  “到达凤城之后,你怎么安排?”
  “老爷子在京城就吩咐过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少爷累着。今日抵达后,必须让少爷得到充分的休息,再让大夫好生把脉一番,确定没事了,才能到沈家拜访。若是少爷一切安好,就两日后送拜帖去沈家,第三日上门拜访。如此安排,三少爷以为可否?”
  “那,到凤城书院就学一事?”
  “老爷不希望三少爷成日沉浸在书册里,所以只是游学,而不是就学。请三少爷一切以保重身体为要。若平日在庄园里待得闷了,不妨四处走走,游访名山胜景,也好开阔心情,这样对身体好。”
  周枢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而纵容道:
  “荣叔,你是我的总管,却只听老爷子与太医的话,这样可不好。”
  知道主子只是在开玩笑,周总管恭谨的姿态如故。道:
  “三少爷的安康,是最重要的事。请三少爷原谅老奴如此僭越。”
  “无妨的,你别放在心上,我也就发发牢骚罢了。”周枢挥了下手,像是打算继续打棋谱,放人离开,却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啊”了一声道:“对了,荣叔,既然就要拜访沈家,那么有关沈家的相关资料,我也该好好看一看了。先前一直觉得抵达凤阳是很久以后的事,也没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你将手边收集到的所有相关信息都取来给我吧,我趁这两日休息时多少看一下。”
  “好的,老奴这就去整理一番,三少爷用完晚膳后,就能看到了。”
  “也不用怎样挑挑捡捡了,都拿来就是。连当初两家开始议婚时的书信往来也取来吧,这样我心底也有个谱,省得哪天亲家长辈问及,我却一无所知。”
  周荣想想点头应了。也是,他是知道如今在沈家坐镇的,有沈老太君的娘家兄弟,以及沈夫人的娘家亲属,表面上看来都是好的,谁知道心中打什么主意。三少爷前去拜访之前,自是应该掌握所有讯息,以免到时处于被动,因为不了解而吃亏。
  周荣总管恭敬告退后,离开了马车。周枢将茶杯里的茶水饮尽,才放松身体半躺进身后柔软的大型靠垫里,一双温和而漆黑的眸子遥望向半开的窗口外的天空。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或许,仅仅只是纯粹地发呆。
  他是周家幼子,是周国公的老来子,本来就受尽宠爱,加上自幼身体虚弱,可说是被捧在掌心呵护大的。太医说他不能劳心、不能劳累,最好一辈子就娇养着,于是从小,他想专心看本书,也得躲着家人,更别想做学问了,活似他一劳心,就会驾鹤西归似的,谁也不敢让他专注去做什么事,就怕他累着。
  后来,他身体渐好,却仍然改不了家人的想法,愿意给他荣华富贵,却不愿他以各种方式去挣前程,成就他自己的辉煌。
  周家从开国荣富至今,六代以来,皆是稳稳立足于贵族里的首席贵族圈,地位举足轻重。他们的祖先是开国元勋,是太祖亲自迎进紫光阁,世代受全国香火供奉的英雄,只要后代不太败家的话,也确实不用再去拼抢什么前程。揽积几辈子的显赫,便足以教子孙享用数代而不绝。
  但政治从来不是这样算的,所以不想成为沈家这样只剩下钱、只能遥想当年而无法在京城立足的破落户,贵族子弟们还是得有出息才行。
  不过,过犹不及都是一个问题。
  而周家这一代,实在是太有出息了啊。一个皇后、一个掌实权的文职高官,再加一个手握重兵的武将军,真的是,太显赫了。就算下一位帝王定是从皇后的三个嫡子里选出,需要母家强而有力的援助,但在新帝坐稳江山之后,欲收拢权力时,这强而有力的援助,就是最碍眼的存在,第一个被拿来开刀立威的,就是他们。
  历史,总是这样书写的。
  相同的故事,在不同的朝代不断重演……
  当然,身为周家“最好命”的少爷,周枢实在是不用去想如此沉重的事,毕竟,他的病体与政治上的无所建树,正是日后一旦周家被新帝收拾时,最适合推出来施恩的对象,用以向全天下人证明新帝不是刻薄寡恩之人,瞧,无限恩宠还是降临在周家头上的。瞧这三公子多么受到皇家宠幸!
  身为一个“很好命”且没有功名的贵族子弟,本不该有这样的脑袋作此高贵的烦恼,无论如何,他这辈子是好命定了……
  平静的表情此刻却是笑了。
  他这样的人,这样的身分,眼下该愁的,应当是未来将有一个毁容的妻子,不是吗?
  沈家千金毁容的消息,在京城本不该有什么人注意才是,偏偏却传了出去,还被贵族子弟偶尔拿来当下酒菜嗑两句。
  所有人都在可怜周枢,不过可怜完了,又说道,反正周枢也是个身体差的,平常也不轻易参加贵族的活动,每回难得出来玩一次,回去就得大病。想来,就算娶了个无盐女,也不会有人知道——反正他们夫妻俩又不用出门社交,不是?
  娶妻娶贤,纳妾纳美,谁家的正妻也不是以美貌着称的。若真有哪个正妻以色闻名天下,那着实也太轻浮了。再美的妻子,也得贤比貌出色。
  所以,沈家千金容貌不幸毁掉,是很可惜,却不是拒娶的理由。虽然日后京城社交圈不太可能会欢迎她——当然,沈千金大约也是不肯出门的。勇敢迎娶毁容的女子,反倒会让人敬佩为真君子,所以无论如何,周家不该拒娶,为了家风名声。
  当然,为了弥补周枢即将娶到这样的一个妻子,每个人都努力为他送上绝色美女。上从皇帝皇后、皇子们,以及兄长们都很热心地为他送美……周枢知道,待他回京城后,还会有源源不绝的美女给送进来……
  多么备受宠爱的小公子不是?
  什么也不用做,生来只要负责被关爱即可。
  这辈子唯一的委屈,大概就是娶到一个毁容女吧?
  “无知,真是一种幸福。”周枢轻飘飘地感叹着。
  若只是毁容女,那可真好。
  还以为这次是最轻松的一个差事呢,来凤阳不过是度假……
  唉。
  周枢知道他近日就会见到他那名毁容的未婚妻,却是没想到会是在这儿意外见到。
  刚开始,他自是没认出樱花林里的那两名女性之一是沈家千金,直到那名以帷帽完整遮住面容的女子发出声音与一旁的俏美侍婢谈话后,周枢觉得有些耳熟,又想不起为何会对一名陌生女性的声音感到耳熟,于是改了自己散步的方向,静静地尾随在那两名女子身后……大概走了五步,便想起来了。
  这个声音,与七八日前,在官道上偶遇的那位贵女一模一样!
  丝毫不差,简直像是本人就在此。但周枢很确定,不是同一人。
  这也是他在认出这个声音后,却仍然跟在她们身后的原因。
  这里是万佛山,集了凤阳城所有信仰之所在,有佛教寺庙、有道观,更有一些大户人家供奉的家庙,错错落落地林立在各个小山头,一年四季,除了信众络绎不绝外,来赏景的游人亦是如织。这个时节,正是春夏之际,由于山上温度偏凉,满山的樱花正盛放到极处,飘着满天花瓣,是这个月份最后一点春色。粉红色的樱花瓣随风漫天飞舞,洒了游人满身满头,香气弥漫,将宁静的山区妆点出闹市的热络。
  周枢带着两名小厮缓缓走在樱花小径上,虽是跟在那两名主仆身后,却一点也不显突兀,因为他们身边不时走过一群游客,人来人往的,自是不引人注意。
  周枢有一双很敏锐的耳朵,对于声音,过耳不忘,就算立于喧嚣的人群中,也可以撷取自己想听的部分,而将其它杂讯给隔离。这是一种特别的天分,即使亲近如父亲,也不晓得他有这样的奇能。
  当然,小时候是觉得没什么,所以没跟父亲说明,后来长大了,觉得很便利,就不说了。
  本来他对冒充沈家千金的女子,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心思只放在那个如今大概已经跑到边城的真千金身上。但在此刻,这个扮演者却令他忍不住好奇起来,光是为了这样肖似的声音,就值得他好生了解一下。
  他好奇的是,这是天生的嗓子?还是后天练出来的?那沈家千金真是好本事,连找个替身都如此慎重。
  周枢可以很肯定地说,若不是他曾经看过沈家千金的画像,并在路上认出了她,那么,他恐怕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此刻这个待在凤城守孝的女子,竟会是个假的。
  很不可思议,已经不是孝不孝的问题了,这样胆大包天的行事,那沈家千金到底想干什么?
  而,这个参与了沈家千金骗局的女子——极有可能是沈千金的心腹丫鬟的女子,又是基于什么心态乖乖地扮演替身的角色呢?
  这可不是在梨园粉墨登场,演完戏、妆一洗,人生回到柴米油盐的正轨。这个替身的下场,很明显只有死路一条。
  愚蠢的女子扮演不来替身,而聪明的人,自是知道事态的严重性,断然不敢冒充的。那么,是什么原因让这名女子敢以身涉险?
  是愚忠?还是被胁迫?
  脑中思索着这些疑惑,耳朵也没闲着,断断续续接收到前方偶尔的谈话。
  很明显,带动话题的是那名俏丽的丫鬟,而身穿素服守孝的沈家千金,自是必需要有居丧之家的肃穆,不能有任何轻浮的谈笑。
  “……你抄了多少卷经书来这儿供奉佛前?”
  “自然是三十卷。”一日一卷,日日不辍。
  “你还真有心。其实你可以叫小丫鬟们抄写佛经就好,大可不用事事自己来,这些天,李嬷嬷总盯着你,还让教养嬷嬷不断纠正你仪态,其实你本来就做得很完美了,可她想挑骨头,咱也没办法不是。”知夏如今当杨梅是一伙的同伴,语气亲昵无比,不时发出为她打抱不平的话。
  “反正也难不倒我。顺着她些又何妨,这样大家日子也好过。”
  “唉,你真是好心肠……”眼角瞥见几名贵妇迎面而来,知夏连忙做出忠婢状,小心扶着姑娘,殷勤道:“姑娘小心脚下,今晨下过雨,这石阶怕是有些滑。”
  以沈家的身分,她们无须向任何人行礼,何况沈大小姐以帷帽覆面,又是有孝在身,别人也不好迎上来巴结讨好,只会在双方会身时,与家仆退到一旁,让沈家千金先走。
  当然,名声一直维持得很不错的沈家千金,定然会静静地颔首为礼,并不会视而不见。倒是会对她们的窃窃私语听而不闻——比如说近来她们很热中谈论的“关于沈家千金几个月前毁容”这样的热门传闻。通常在沈家千金还没有走得太远后,几名丫鬟就会偷偷指着她的背影谈论起来了。
  女人的容貌,跟生命一样重要。
  洪霄王朝是个相对开放的朝代,虽然同样对女性教育以三从四德,但对女性并不太拘束,可以自由出门参加各种活动,也不要求非要遮脸。像沈千金这样出门戴着帷帽的,当然是为了遮丑。
  “你别伤心。我相信你的脸……会有办法好的。”
  “我……已经不指望了。”幽怨的声音。
  “你别灰心。听我说,凤城毕竟是个小地方,就算沈家有最名贵的药材,却没有医术最好的大夫。等我们到京城,就请周家帮你找太医,那是真正有大本事的人,一定能治好你!”
  “是这样吗?”
  “当然!你要有信心!”小声鼓励完,又连忙扬声道:“姑娘快看,这樱花雨真美!”
  随着一阵绵长的风拂过来,整片山头的樱花瓣被带离枝头,化为片片花雨,向她们这边的游人扑来,景象非常的诗情画意,周边的人都忍不住沉醉了……至少大部分的人是。
  周枢冷不防望进一双冷锐的眸子里!
  那风,拂落的不止是花瓣,还掀起了帷帽一角,而她非常突兀的转身,在别人呆望着花雨时,她转头,一眼就望进他的眼底,让他没有任何机会回避!
  只是一眼,像利剑刺出,正中目标之后,便转身而去,没有任何眷恋。所以周枢来不及趁着那阵风掀起的瞬间,去研究这个冒牌的沈千金毁容到什么程度。他就只看到那双眼——并不野性,却冰冷得很危险。
  太过没有感情,眼中没有任何情绪。
  不是麻木,仅仅是无感。
  很特别的一双眸子,完全无法解读其人。
  直到这时,周枢才开始有点后悔,不该因为声音相同,就轻易动了好奇心的。明明只是无关紧要的人,是死是活,又怎样呢?
  瞧,现在更好奇了,怎么办才好?
  没再跟着那对主仆,在欣赏完一片花雨美景后,他转身离开。
第4章(2)
  次日,周枢再度见到那名“沈家千金”,在很费了一番周折之后。
  对于沈家目前的情况,荣叔给的资料非常完整。暂管着外宅事务的是大总管李成,此人是沈老太君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李成的妻子正是当年老太君带过来的陪嫁丫鬟;而内宅事物,则在这两三年里,转移到沈云端的奶娘林嬷嬷手中。林嬷嬷是沈夫人带进门的心腹丫鬟,配给夫婿的书僮当妻子,后来更顺理成章地当了沈云端的奶娘,如今更是内宅里说一不二的内总管。
  这一内一外两大总管,因为效忠的主子不同,自然也就处于面和心不和的状态。
  原本两位老主子在世时,主子同不同,差别并不太大,没有男人支撑门户的家庭,两名寡妇也没什么好斗的,婆媳大战少了战利品,基本上是斗不起来的,以礼相待,自是相安无事。仆人就算分属不同主子,也不会有太大的利益之争。
  但如今可不同,周枢不用太仔细推敲手边的资料,也能知道沈家如今情况很是紧张,一个弱女子主子,两三百个奴仆,一大群奴仆里不缺精明强干的、不缺几辈子在主子面前得脸的,这些管事与嬷嬷,在老主子过世后,不免也自认为是半个主子了。
  主幼国疑,奴大欺主,都是很正常的情况,一踏进沈家大宅,周枢便能隐隐感觉到两派奴仆在互相较劲,更有另一群尚在游移不定的,对他则殷勤不已,看来是决定在他身上押宝投诚,希望在他这个未来姑爷身上寻到前程。
  仆人是这样,而目前待在沈家坐镇的亲戚们,看来也很有些心思。至少两派人马在让他见到沈云端之前,一同跑来接待他,想藉机探探他的深浅,或有想攀上他周家,为子弟在京城谋一个出身的……
  真是一群可爱的人,心机如此直白。可惜他只是个国丈公家里病弱不成器的三子,自身都没个出身呢,又能包办谁的未来?这些人在探到他的无能为力后,眼中闪过轻蔑与窃喜——轻蔑于他的无能,窃喜于他如此无能,那么,他们静静地朝沈家金山银山捞点辛苦费,也不会被发现吧?就算发现了,也不好声张吧?
  毕竟这个周家三少,看起来温和到极点,简直像是软弱了。吃点亏也不好对亲戚计较吧?沈家众亲戚与族人是这样想的。这些日子以来,由于沈云端沉浸在毁容的痛苦中,所有事情都不管不顾,方便了许多人偷偷伸手拿好处。
  刚开始伸手时是小心谨慎:心中有愧的,但,在你拿我拿大家拿,似乎没有人管之后,人的心态自然就变了,就觉得这些摆在眼前无人享用的金银珠宝,是如此寂寞,如此需要知音……反正沈家的家业如此巨大,几辈子都享用不完,如今一个小丫头,就算餐餐山珍海味地吃着,天天换着新裁的绫罗绸缎穿着,一路挥霍到两百岁,也吃不垮这偌大家业,那还不如与众亲人分享些许是吧?
  人向来擅长给自己找贪心的借口,起了个头之后,一切也就合理化了,然后就理直气壮了。
  所以,现在的问题不是“该不该偷偷分享沈家的财富”,而是“绝对不能让别人拿得比我多”……
  然后,这个沈家未来姑爷,居然就成了几派人马眼中要小心防备的人了——因为他是除了沈云端外,第二个能光明正大享用沈家所有财富的人。
  当周枢终于被内总管林嬷嬷给引到流云苑的会客花厅时,他微笑着等待“沈大小姐”出来见他。心想,真是不容易,明明今日是来探望沈云端的,却得花上大把时间应付那群不相干的人。
  但愿好不容易才见到的沈大小姐,不会太让他失望。
  当然,没有失望。
  林嬷嬷将沈云端领出来之后,周枢看到脸上蒙着纱巾的年轻女子,施展着最完美的礼仪,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那么优雅合宜,简直可以当每一个教养嬷嬷的教授范本了。
  一杯香茗被一双雪嫩修长的纤手给盛向他。左手托着杯盘,右手轻轻侧放在杯缘不烫手的地方。天青色的茶具、莹白的玉手,俱在带着茶香的水雾里,散发着莹亮的光泽,相当地优雅迷人。
  “听说三少对茶有绝高的品味,京城无人能及。甚至能自己制茶、亲手栽培茶树,可说为了品一杯好茶,费尽心思也不言累。虽说小女子在三少面前献丑是万万不该的,但招待贵客,总是得投其所好,就算是献丑也认了。这是今春的新茶,请用。”
  “多谢。”周枢接过茶盏,目光平和地直视着沈云端的脸,并不对她掩面的纱巾投以不满的眼神,也不对她左颊隐约可见两道深红色的长疤露出嫌恶……还有,对于沈云端说了一串的客气话,也没客气回去,说些“哪里哪里”、“不过是外人谬传的虚名”之类的谦虚语句来应酬一下。
  然而,就算没有表现出客套,周枢浑身散发的温和气质,却不会让人觉得他自大或高高在上,对于别人的称赞这么大剌刺地收下了,反而会让人觉得自己说的一串客套话显得很奉承,有些失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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