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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_9 铁凝 (当代)
向前去作回答。但新主人没有要谁回答的意思,罗大妈很快就背过身摸索窗台去
了,还信手从地上捡起把旧笤帚,扫了扫窗台上的土。
司猗纹没有出去。
罗大妈没有给她一个回答问题的空隙。
她想空隙或许还会到来。
冒失人总是不管别人的空隙。
碰钉子的总是冒失人。
罗大妈始终没给司猗纹设置下回答问题的空隙,她停止了对这房子的鉴定,
锁上门,还是用脚后跟砸着台阶走下廊子,目不斜视地从南屋窗前走了过去。
她消失了,嘴角有点下撇。
司猗纹从没跟人住过同院。现在院里就要住进新人,你就要把囫囵个儿的你
亮给人家。你亮着自己还要装得欢欣鼓舞、如饥似渴、朝思暮想、幸福无限。因
为她不是别人,是掌管几条胡同的罗主任。眼下谁都明白离你最近的当权者才最
具威慑力量。尽管充其量她才掌管着几条胡同,胡同以外的大人物有得是,可天
高皇帝远,司猗纹对那些反而淡漠得多。
一支搬家的队伍进了院。
罗家是大家,除罗大妈和她那被称做“当家的”罗大爷——一位建筑行工匠
师傅外,还有他们的两个闺女三个儿子。大儿子罗大旗,司猗纹并不陌生,交家
具那天作为小将他进过院;二儿子罗二旗,那天也光顾过;他们都属于一个中学
的破旧小将。大旗、二旗都生得膀大腰圆,从背后看去,随娘。罗三旗生得清瘦,
虽然正念小学,却比两位哥哥还高,一双鹞眼很精灵。两个闺女早已出嫁,眼下
是帮娘家搬家。
罗家人多,搬进的东西却简单,和司猗纹搬出的东西形成了鲜明对照。除全
家被称做铺盖的被褥外,是几副被睡得油亮的铺板,两只烟熏火燎、木质不明的
木箱,一张四角开裂的八仙桌和几把黄漆木椅,大小几口生铁锅,一个万能炉,
两摞粗瓷碗盘,阔大的柳木案板和几张五颜六色做鞋用的袼褙。袼背被罗大妈提
在手里,像抽象派绘画又像古战场上的盾牌。
罗大妈捷足先登过这院、这屋,对犄里旮旯都有详尽的了解。她站在廊下挥
动着“盾牌”,操起大嗓指挥全家。三杆“旗”不听她的,自作主张按自己的意
愿行事。二旗还不时冲她嚷:“懂什么,你!瞎指挥!”
罗大妈也不恼,指挥在继续。
两个女儿对指挥与被指挥很淡漠,她们眼睛不够使似的仰视这房子的高大和
院子的豁亮,夸那枣树上累累的果实。她们手持蚊帐竿子梆枣,枣在地上滚,使
得她们嬉笑着东奔西跑着只顾追枣。
罗大爷是个干瘦的老头,他早把自己提来的一只帆布躺椅支在廊下,躺上去,
尽量显出一个当家老爷们儿的风度,像要亲身体验一下这院子的温度、湿度、风
凉度。越是在这兴奋时刻,当着大儿大女他就越应表现出应有的沉着和见识。
罗大妈指挥一阵也有个拿不准的时候,便去请示罗大爷。罗大爷只表现些适
度的哼哼哈哈:不就几只铺板,支哪儿不是个支?支在哪儿也是支在了他的屋里。
为此等琐事争执不下,那应该是娘儿们孩子的事。
原先罗家住在附近另一条胡同,那是个典型的大杂院,一个白茬儿小门容纳
了上百口人。自从罗大妈由农村老家来北京后,一家人就一直挤在两间八平米的
小厢房里。如今这环境突然变革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罗大妈心灵的激动、
跳动,罗大爷体态的沉稳、安稳,都是一个按捺不住的受宠若惊,一种占有后的
愉悦。
人多齐下手,布置设计单纯,家具很快就被安置下来,接着就开始了全家人
搬家之后那必不可少的洗涮。于是脏水们便接二连三地泼向了当院,青砖墁地的
院子顿时被浑水和肥皂沫浸泡了起来,好似污水开了闸。
司猗纹对罗家的进入早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虽然她的宣言距接受还有不小的
距离,但为了让这距离尽快缩短,她的思想也狠斗争过一番。斗争的结果使她还
是准备愉快地接纳这家同院——政策的开放。
政策的开放,愉快的接纳,比不谙世事要聪明。现在,她识时务地将自己的
心境控制在一个平静的水平线上。当然,有了平静的心境并不等于不再滋生腻歪,
就像思想改造必然会有反复一样。比如眼前这一院子污水,就引起了司猗纹的思
想反复。
司猗纹本想叫眉眉出去奉告他们一声,这院里有下水道,但犹豫片刻她还是
打消了这种要“奉告”的念头。这就不如做个示范影响他们一下,影响的作用有
时是大于“奉告”的,影响里面有以身作则。
司猗纹舀满一盆清水,故意趁罗大妈站在当院的时刻端盆走出南屋,来到下
水沟旁,把盆举得高高的,很响地把清水向沟眼儿倒去。这过高的举动过响的声
音果真引起了罗大妈的注意。
“哟,这院里有沟眼儿?”罗大妈对着司猗纹的背影问。一个调查的疏忽,
她想。
“有,就是离北屋远点儿。”司猗纹说,也正式和新邻居接上了话。“也不
知那工夫怎么把下水沟修在这儿。这院里就数倒水不方便。”司猗纹不失时机地
说着。和新邻居的对话从沟眼儿开始,活泼自然。没有要求,没有暗示,就像两
个老街坊在聊天,在一片平和中聊天。
“咳,比俺们那边儿强多咧。俺们那边儿倒水,都是你一盆我一盆乱泼。”
罗大妈和司猗纹站了个脸对脸。“那边儿”是指原先他们住的地方。
罗大妈的两个女儿也站在罗大妈身后。她们不错眼珠地打量着司猗纹,像看
一个稀罕物儿。她们竭力想从这女人身上看出点什么,就像她们面对着高大的房
子、豁亮的院子、果实累累的枣树。
司猗纹到底经不住这不加掩饰的眼光,她想赶快提盆回屋,但对面这三位女
人还是横在眼前。她就像一个提着盆的女用人,主人不先离开,她显然是要再站
一会儿的。这场革命开展以来,司猗纹仿佛第一次尝到一种难言的压迫感。她努
力要把这眼前的压迫再变做活泼自然,再说点脏水、说点炉灰、说点茅房什么的,
但不知怎么的她僵在了那里。直到北屋的哪杆旗喊罗大妈快做饭时,她才松了一
口气。罗大妈答应着转身朝北屋走了,两个女儿也抢先似的跑上北屋台阶。司猗
纹目送这母女三人进了北屋,才开始往南屋走。这时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
的第一本教科书《弟子规》中的句子:“骑下马,乘下车,过尤待,百步余。”
她一面恼恨自己把自己比作遇到长者的那个骑马坐车的小人儿,一面踏上了南屋
那两级低下的青石台阶。
罗大妈却什么也没意识到。什么活泼自然,什么仆主关系,什么骑马坐轿的。
她只发现了这院有司猗纹,还有沟眼儿。现在司猗纹不如沟眼儿新鲜。回到她的
上房来,她甚至连司猗纹带沟眼儿都一块儿给忘记了。在家具们填不满的空房子
里,她开始用她那标准的、膛音很重的虽城腔儿和她的子女们商量做饭的事。最
后是哪个闺女表态说:“做,做什么?都几点了,今儿我中班儿。还不去胡同口
买大火烧,你。”闺女说的“你”当然是指罗大妈,罗家全家说话都大着嗓门儿
用“你”来称谓对方。
果然,罗大妈提着篮子,摇晃着一头花白短发出了北屋朝大门口走去。当儿
子们又提醒她别忘了再买点猪头肉时,她差不多已出了院门。
猪头肉,她听见了。
罗家除老两口外,所有儿女都操一口极标准的京腔。罗大妈却不受这种语调
的传染,多年来一直保持了她那标准的虽城腔。解放初期她带子女从虽城乡下来
北京投奔耍手艺的丈夫时,曾为自己的口音羞惭过。那时她见人不愿张嘴,买东
西光会伸着手指。后来,自从做了街道工作,开会发言,走家串户,不说话也得
说话,也就豁出来了。说话,有练出来的,也有豁出来的。罗大妈说话是豁出来
的。再后来她竟然为她那改不掉的虽城腔而得意起来,因为那口音倒成了一种证
明,它证明着她是从遥远的农村而来。来自农村而又得到时代的信任的,只有贫
下中农。罗大妈慢慢还悟出一个真理:现时贫下中农的名次虽在工人阶级之下,
可贫下中农比工人阶级要纯净得多。你说你是工人,谁知道你爹是干什么的;你
爹要是工人,没准儿你爷爷是个骑过马、坐过轿的反革命,没准儿你还是个被老
妈子喂大的少爷。北京那么大,西城的人哪知道东城的事,东城的人哪知道西城
的事?贫下中农都是打了三辈子保票的,要不为什么动不动就讲“查三代”呢。
现在罗大妈更珍惜什么似的珍惜着她的虽城腔,于是虽城腔便在这幽深曲折的胡
同里尽情地、不加掩饰地响亮起来,她的臣民们不用辨别,都知道那是他们的罗
主任走过来了。
罗主任买回了二两一个的火烧和猪头肉,全家便以廊下为中心开始用餐。人
们围住篮子,掰开火烧,再捏两块切成厚片的猪头肉夹进去,或坐或站地张嘴就
咬。他们吃得很尽兴,顿时篮子里的火烧、纸包里的猪头肉就被扫光。有人埋怨
罗大妈不准备开水,有人不管这些。吃完,闺女儿子各奔前程。
北屋这才安静下来。
司猗纹初步尝到了与人同住一院的滋味。当北屋吃得尽兴时她却提着心吊着
胆:这正是她睡午觉的时刻。可是现在她不敢睡,罗家随时都会有人一步迈进她
的屋子。也许他们有事找她,比如要开水;也许他们什么事也没有,就是为了看
看。看看,这是人的权利。看看,这也许是对你的关照。也许是对你的了解;也
许是关照之下的了解,也许是以了解为目的的关照。总之,你要时刻做好准备。
了解有什么不好?了解情况,关心群众,你不是自信已经被街道认证了吗?
司猗纹的提心吊胆自然也影响着眉眉。她让眉眉把宝妹的竹车横在门内摇,
让眉眉在她的大语录本旁边也摆上一本小《语录》。她就在南屋里坐卧不安地走
着,时而找个角度向北方张望一会儿,时而告诉眉眉不要打盹儿。眉眉的“摇”
紧随着婆婆那“走”的节奏,她觉得跟上了婆婆的走才是跟上了婆婆的布置。虽
然她不知这布置是什么,她只知道这是一种创造。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该你睡大觉时你还是提高警惕为对。领袖只提醒你不要
在敌人面前睡大觉,司猗纹倒觉得在朋友面前大觉更不能轻易睡。终于有人推开
了房门,司猗纹首先看见罗大妈一只解放脚。这次司猗纹抓起了那《语录》。眉
眉抓是抓了,但因为动作不肯定,手下不狠,《语录》没有被她抓起来。若再抓
一次就有些作假,她想。
婆婆得到了,眉眉失掉了。
罗大妈没有注意到她们的“得与失”,她是来找司猗纹要东西的,不是开水
是几张纸,罗大妈要补窗户,她缺纸。
“有。”司猗纹开始四处翻腾,拉抽屉,找柜顶。
“我琢磨着你准有,先头俺们在那边儿也有过,都让孩子们抓挠着用了。这
是谁?”罗大妈发现了眉眉,她似乎第一次正式发现眉眉的存在。
“外孙女,她叫眉眉”。司猗纹说。
“她爹妈呢?”罗大妈有心无心地打听着。
“这不是……都在搞运动。本来我手中也有宝妹,还得学习。”司猗纹把大
《语录》贴上胸口,话,尽量显出对于留眉眉的不情愿。
“也是。”罗大妈有心无心地附和着,“家里多口人,也不易,瞧俺们那一
窝,整天乱了营似的。”
“他们都大啦。”司猗纹说。
“大,也有大的难处。脚大鞋大,一人伸出两只脚就是七八、十来只。”罗
大妈说。
“也够您操心的。”司猗纹想起了那几张袼褙。
“没个不操心。”
司猗纹把几张带红线的信纸交给罗大妈,并歉意地告诉她,这纸糊窗户脆,
可目前手下又没有合适的纸。罗大妈不在乎纸的质地,她用拇指和食指把纸捏住,
转身就往外走,只待出了门才又转过身来对司猗纹说:“不上俺们屋看看去?”
罗主任对司猗纹的邀请也许是虚让,也许是真心实意的邀请。也许虚让和真
心实意对于罗主任并无一条明显的界限:难道一个“家”还有什么不可看的秘密?
我可以看你,你就可以看我。如同所有的村民、街坊、街门、房门整天为你大开
着,来人抬腿就进,有什么事对着窗户喊一声就行。比如借米,比如借面,比如
借筲借杈耙扫帚,比如替鞋样儿,比如拽给你个孩子让你替她看会儿。如果你想
进屋,连喊都不用喊,抬腿进门见炕沿就坐。男人碰见女人光膀子就自管看,女
人碰见男人光膀子连看都不用看。碰见个不方便,只当没看见,谁也不怪谁。
罗主任的邀请却使司猗纹心中一惊,她把这看做罗主任的一种姿态。什么姿
态?友好的姿态。假如罗主任刚才跟她要纸是第一个友好的姿态,那么现在的邀
请则是那友好姿态的加强。她联系起那天在街道的被认证,更觉这是不可推托的
……职责?任务?义务?虽然她知道那被称做“俺家”的屋子没什么好看,然而
是职责、义务就得尽,是任务就得完成。
司猗纹没有落后,随着罗大妈的脚步紧跟了上去,连那必不可少的抻衣角捋
头发都是在路上完成的。罗主任登上台阶,她也登上台阶;罗主任迈过门槛,她
也迈过门槛。于是一阵前所未有的空旷立刻笼罩了她。
正如司猗纹所料,罗家这几件简单的家具无论如何是不能把这几间空屋子填
充起来的。虽然迎门就支起了一溜铺板,但铺板的上方却是一面阔大的空墙。过
去迎门曾是近代沽上名士华世奎一幅“云想衣裳花想容”的中堂和两条“诸葛一
生惟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的对联。那中堂那对联虽说不俗也不雅,但毕竟随
庄家周游了几处住宅,现在只剩下字画留给墙的痕迹历历在目。
铺板以下是几只绿瓦面盆和一些空玻璃瓶。几把司猗纹已经见过的木椅还杂
乱无章地堆放在西套间的门口,套间门楣上是一张带镜框的标准领袖像。另外几
张不能称为标准的领袖木刻像被随意贴挂在一些随意的地方。
罗大妈邀请了司猗纹,可一进屋好像马上就忘掉了司猗纹。司猗纹站在当地,
她却在窗前补起了窗户。她把几张信纸任意糊在窗户上,更使这屋子显得不成格
局。刚从躺椅上站起来的罗大爷,正站在里屋(过去竹西和庄坦的房间)门内端
一只奇大的搪瓷茶缸喝茶。他看见司猗纹,只是冷漠地扫了她一眼。这使得司猗
纹一下子坐立不安了。如果不是罗大爷的眼光,或许她还要站在罗主任背后跟她
说点糊窗户的事,可现在她站不下去了。她只简要地夸了这房间的布置,夸了他
们全家的干活儿的麻利,便告辞罗主任,讪讪离开北屋。
司猗纹回到南屋,快步走到床前猛然躺下来。大半天来,只有这时她才敢浑
身上下享受一番松弛的滋味。她微微喘着气,叫眉眉。
司猗纹叫眉眉,是有话要问她。
“刚才看见罗主任,为什么连声姥姥也不叫?”司猗纹说,“外地的孩子就
是和北京人不同,也不知你爸你妈都怎么教育你。在这儿得叫人。”
眉眉没有叫人的习惯,对罗主任她更不知该怎样称呼。她只知道罗主任是街
道主任,她们住了婆婆的房子。她找婆婆要纸婆婆就得刻不容缓地找纸;她招呼
婆婆去参观婆婆就得跟着走。所以她不准备回答婆婆的问话,她愿意推宝妹进里
屋,喂宝妹橘子汁。
婆婆没有怪她不回答,也许她累得连“怪”都顾不得了。
眉眉觉得婆婆越来越累,因为她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谨慎。司猗纹的日子的确
越发慎重起来,她整日压低声音和家里人说话,虽然那话的内容无须压低。衣食
住行也须考虑对面的存在,比如开灯,她要看北屋的窗子。北屋的窗子黑着,南
屋的窗子就不亮。晚上北屋的窗子一黑,南屋的窗子紧跟着也得失去光明,尽管
司猗纹没有早睡的习惯。因了一块合用的电表,司猗纹愿意让罗大妈看到自己的
眼色。于是为了一个眼色,司猗纹又自编自演出了许多难忍的谨慎。比如倒脏水
不应倒出声儿;开收音机要投罗家之所好;连吃的习惯她也竭力注意克服着:罗
家不买的东西,她也不再买。
司猗纹愿意用自己的眼色给罗大妈一个翻身做主人的机会。
全院只有一个人不理会罗大妈的存在,那就是西屋的姑爸。她照样喂猫,照
样晚起,照样早开灯,照样在院子里旁若无人地行走,照样拽住人掏耳朵,照样
狠泼脏水。她的耳挖勺竟然也瞄准罗主任的耳朵眼儿了。
那天,罗大妈正坐在廊子上铰袼褙,姑爸迈着四方步走过来,给了罗大妈一
个出其不意。罗大妈先是闻见了姑爸的呼吸,继而才看见差不多已经紧贴在她脸
上的那张白脸。当罗大妈就要发出惊叫时,姑爸早从侧面包抄,扳住了罗大妈的
脑袋。她那一双大而有力的手捏住罗大妈的头使她动弹不得,罗大妈又要高呼
“救命”,姑爸已拽起她的一只耳朵,使她连惊叫的机会也丧失了,她在她的手
下只哆嗦着问:
“你……你这是……”
“我,我嘛,我要你的耳朵。”姑爸说。
“你要……什么?”
“耳朵,先要这一只。”
“你……”罗大妈哆嗦起来,使姑爸无法下手。
“你哆嗦什么,嗯?”姑爸说,“我不是割你的耳朵,是掏掏,仅仅是掏一
掏。”
罗大妈这才明白姑爸的用意。然而她还是心有余悸:人掏人的耳朵虽是常事,
罗大妈也不一定就没挨过掏。但把耳朵交给这么一个半疯格魔的人谁也免不了心
惊胆战,然而姑爸的耳挖勺还是剑出鞘一般亮在了罗大妈眼前。不容罗大妈再次
躲闪,说时迟那时快,熟悉耳朵构造的姑爸早已将她的武器伸进了罗大妈的耳道。
罗大妈终于怀着恐惧和愤懑接受了那武器。
她摆布着她。
她真想抬起一只解放脚把她踹到廊子下边去,然而她也深知耳朵的娇贵。
没有胆敢面对一根小小的耳挖勺挣扎的人吧。
此刻罗大妈竟一下子失去了招架之功,只在心中用她那习惯的乡下话咒骂着
她——她叫什么来着?对,叫姑爸。“姑爸,我操你个八辈儿姥姥!”
窝在心里的骂等于没骂。
自古骂皇帝的人都窝在心里骂。
姑爸在阳光下眯起一只眼,长久地不厌其烦地掏。她因了收获的丰硕而高兴
着自己,直到在那两条幽深的暗道里再也掏不出什么,她才停止探讨。她终于松
开手,淡漠地、淡漠到发冷地打量着罗大妈的脸和脸上的耳朵,那是一种得胜之
后的审视。
罗大妈得胜审视房子。
姑爸得胜审视罗大妈的耳朵。
罗大妈终于得以逃脱,她拾起她的袼褙、纸样和剪刀,进屋便插起了门。现
在她只是急切地盼着儿子们或者当家的快点儿回家。
司猗纹在南屋瞧见刚才的一幕,心中暗自高兴。她想,罗主任,到底有不怕
你的人。她今天掏你你不敢动,明天要是拽住你那个端大茶缸子的当家的耳朵他
也得忍着。
大黄也把刚才的一切看在眼里,主人的威风也给了他以挑畔的动机。他时刻
没有忘记那高大的廊子——那本是他的天下,从前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那里散步、
晒太阳,现在那里却有了敌情:那天当他又活动于自己的地盘时,一只解放脚狠
狠地踩了他的尾巴。后来他再去,那屋里的人谁碰见他谁就轰他。他记住了这一
切,他还没能找出报复的机会。现在既然主人已经掏了他们的耳朵,那么他也就
不必再等待了。
自此他便恣肆地在他的老地方行走起来,行走着观察着。功夫不负有心“人”,
不知怎么的,他终于在廊下的碗橱里发现了巴掌大的一块肉。夜深入静时它用爪
子扒开橱门又扒开扣肉的小盆,迅速叼起它,神不知鬼不晓地奔回了西屋。他躲
过姑爸的眼睛将肉暂时存在床下。
早晨,罗大妈很快就发现了昨夜碗橱里发生的事。她猜着了八九,先是气愤
一阵,气愤之余却又生出一丝庆幸:她庆幸自己到底有了一个跟西屋算账的机会,
她呼喊着大旗、二旗、三旗。
大旗没有出来,昨晚他在学校没回家。应声出来的是二旗和三旗,他们问清
了缘由,从廊上斜跳下来就直奔了西屋。罗大妈在后督阵。
三旗在前,首当其冲一脚将门踢开,闯进屋内;紧跟着二旗就站在他的旁边
了。罗大妈则用自己那宽大的身子堵住门。
姑爸是被三旗那一脚惊醒的,她衣衫不整地从床上坐起,只穿着短裤的两腿
垂在床前。她一时无法弄清眼前是怎么了,懵懵懂懂只记得头两天她好像给罗大
妈掏过耳朵。莫非眼前的场面是由掏耳朵惹出的?从前不是没遇见过这种事,被
掏的人也有被掏得恼怒起来的。耳挖勺捅在耳道里他们不敢动,可过后他们会翻
脸不认人:指桑骂槐的,报以白眼的……像这样兴师动众闯进门来算账,却还是
头一次。
二旗和三旗眼睁得很大,在未曾拉开窗帘的房间放射出复仇的光。
大黄也感觉到那气氛的紧张,他从床头站起,以试探的步子走到姑爸身边挨
紧她依偎下来。姑爸一面抚慰大黄,一面眼睁睁地看二旗和三旗。
二旗、三旗和姑爸对视多时,像是冲她发着警告,警告她认清形势,主动交
代掏耳朵的动机。
“人,谁没耳朵。”姑爸想,姑爸说。
“什么他妈耳朵。”二旗说。
“没耳朵倒好了,省我的事。也别掏了,也别听了。”姑爸说。
二旗和三旗互相看看,不懂姑爸的意思。
“说什么废话,你!”二旗说。
“可不。”姑爸说,“你当掏一次就那么简单?瞧病还得挂号呢,买粮买菜
还得排队呢。”
“少装傻。”二旗说,“我们是来找肉的。”
“找什么肉?”姑爸很诧异。
“猪肉,猪肉,一块正肋。”罗大妈在门口插上了嘴。
“这我可越听越糊涂了。你们要我给你们去买肉,买一块正肋?我可没那么
大工夫,大黄的鱼我还没顾得上呢。再说买肉也不许挑拣呀,碰哪儿是哪儿。”
姑爸坐着,没事人似的。
“是俺们的正肋,没了!”罗大妈提醒她。
“你的正肋?”姑爸还是不懂。
“俺们的,猪的。”罗大妈说。
看来姑爸无法弄清罗家进门的目的。
三旗一双精灵的眼睛早就四处搜索起来。
“搜!”二旗说。他上手拽下了姑爸的窗帘,屋里明亮起来,搜索正式开始。
姑爸已经穿好衣服,但仍然稳坐在床边。无论如何她也弄不清来人的目的,
不像抄家,不像破旧,也不像由于她掏了罗大妈的耳朵。
大黄对气氛的感应能力一向优于姑爸,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冲他来的。他开始
往姑爸怀里乱扎,以求援的目光仰视着姑爸。他像个婴儿那样紧紧扒住了她,前
爪扒住姑爸的脖子,后爪抱住了姑爸的腰。他不敢再看来人,只是闭起眼睛装睡。
吓的,姑爸想。
二旗和三旗搜索了一阵终于从床下搜出了那赃物,那肉那正肋:黑乎乎的一
块软东西上沾着细土。二旗信手绰起根通条从地上扎住那肉,把它举到姑爸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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