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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_26 铁凝 (当代)
个评剧。
评剧在解放前叫“蹦蹦儿”,蹦蹦儿这种出在京东只能唱《小老妈开嗙》
《马寡妇开店》的只配在乡村野台子上演的小戏,后来虽然也小模小样地进了北
平,演员也花枝招展地登报、照剧装像,但那种热闹也只能热闹在天桥。单说那
演员名字就俗不可耐,自己却还不以为然:白牡丹、花石榴、绿芙蓉……解放后,
蹦蹦儿虽改头换面变成了评剧,调门儿也有演变、发展,可那调门儿再演变还是
蹦蹦儿,比上下句的秧歌调强点儿也有限。演个“小女婿”还合适,可让列宁上
台唱“小女婿”的调儿,她怎么也想不出是什么滋味。还有列宁那西服、领带,
怎么让演员耍把?杨子荣有板儿带一耍半天,少剑波没板儿带耍大衣,那郭建光
手里还有支盒子炮,列宁手中就有杆红蓝铅笔。但司猗纹就像总也不愿在达先生
面前表白自己的身世一样,现在她也不愿向达先生表露她这份思想的真实——虽
然在达先生看来,司猗纹对他早已是无话不谈,既交心又交思想。在响勺他们像
是……是什么,达先生从来也没想准确过。在不便和司猗纹交换看法的情况下,
他只好按照自己那总在变幻的看法看他和司猗纹之间。
“您说,这兴许是真的?”达先生发现司猗纹不说话,对此就改变了口气,
他把刚才那偏重的肯定换成了现在这偏重的询问。好像他刚才的过于肯定是在司
猗纹面前打了眼,没准儿司猗纹凭了她那广泛的知识涉猎,对此另有品评。达先
生说完,用几分试探、几分谦卑的眼光看司猗纹。
没想到司猗纹给了达先生一个出其不意。
“对革命有益,什么戏不能编?”她说。
“那是。”达先生说,觉出本来自己肯定了的东西,为了察言观色又被自己
做了否定,就生出些遗憾和懊悔。
“您说让列宁同志也唱?”既然司猗纹做了肯定,达先生就可以不客气地给
司猗纹提问题了,名正言顺地提问,甚至是难题。
达先生的问题正是司猗纹在想在怀疑的。既然达先生说出了她心中的疑问,
那么面对这棘手的问题司猗纹必做回答,谁让她说“对革命有益什么戏都能编”
呢。她要是一张口就对达先生的话来个彻底否定呢,哪儿至于引出达先生这个棘
手的发问。
那么她得做出正面回答。
“我看那是个唱腔设计问题,唱腔也得改进。”司猗纹当真做出了连她自己
都意外的、再合适不过的回答。在这里她没说列宁到底能不能唱蹦蹦儿,也没对
评剧本身发表什么带有贬义的见解,非说那蹦蹦儿无产阶级导师没法儿唱。她把
一个极复杂的政治问题一下子归到一个纯技术性的问题——改进唱腔。
“京剧的老唱腔也表现不了英雄人物。”司猗纹又做了个恰当的比喻圆满的
补充。
吃枣的吃枣。抽烟的抽烟。间或都可以喝茶。
“您说让列宁夫人也唱?”达先生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又提出了克鲁普斯卡
娅的问题。
达先生这次的问题就带出明显的幼稚了。看来他只知道他那把一尺长的京胡,
京胡之外他到底一窍不通。司猗纹对戏的了解可不只限于京剧,她开始由评剧的
特性来开导达先生。
“蹦蹦儿压根儿就是旦角儿戏,行当不全。《打狗劝夫》《马前泼水》都是
旦角儿戏。”司猗纹是说连列宁的唱腔经过改进、设计都可以解决,那列宁夫人
作为旦角儿,唱腔就更容易。但说起评剧的旦角儿戏,她并没有举出《马寡妇开
店》和《小老妈开嗙》。
“那您说列宁该用老生腔,还是用小生腔?”达先生得寸进尺,给司猗纹提
的问题更具体了。
照理说这个问题又显棘手,因为老生象征老头,小生象征青年。那么列宁是
老头还是青年?他并非青年,这点司猗纹可以肯定;老头?让一个革命领袖做老
态龙钟状,让革命充满暮气,那当然也有损于领袖的形象。但司猗纹终于又给了
达先生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聪明。
“那蹦蹦儿压根儿不分老生、小生,是男的都一个调门儿。”她说。
司猗纹对达先生的问题一个个做着回答,一个个作着驳斥。但今天她对他的
问题并不十分热情,在回答之中或许还常显出几分不耐烦。因为一方面达先生的
问题云山雾罩,此外她一直在想,《列宁在十月》编成评剧就不如编成京剧。京
剧舞台上出现了列宁,必然会有列宁夫人,那时响勺也就有了新节目。列宁夫人
由谁唱?莫非还能找出第二个人?从前她演一次阿庆嫂再演也是个开茶馆的,柯
湘则不过是位无名英雄。你描眉打鬓地在舞台上张牙舞爪,一卸妆你还是你自己。
即使你再借此要挟罗大妈置办行头,过后你还得捅炉子、煮枣。演一次革命导师
夫人那就非同一般了,司猗纹不懂运用自我感觉来形容自己,可真要演一回列宁
夫人,她的自我感觉一定会变得十分十分良好。她听说前几年“北影”养着一位
专演毛主席的演员,那演员出门汽车接送,在街上一露面群众就围起来喊“毛主
席万岁”,后来那演员为了躲避这场面,出门时就戴一副大墨镜,把自己做一下
遮挡。司猗纹想:演一回革命导师夫人,虽然别人不一定会认出你来喊“万岁”,
可也必得戴一副大墨镜了。你自己先得将自己做一番遮掩,人有了一举两得的遮
掩才最够味儿:这是掩护,也是常人不可有的装饰。眼下普通人谁敢戴副大墨镜?
司猗纹想得合理想得高兴,她决定从列宁登上戏曲舞台来和达先生探讨一番
让列宁与夫人唱京剧的合理性。就好像一出《列宁在十月》已经摆在他们面前,
目前是磋商关于重要唱段的设计。刚才她打心里贬他只懂他那杆胡琴,可真的探
讨起京剧唱腔,她还得请教于达先生。
司猗纹又在达先生茶杯里加些水。水加进去,沉下去的茶叶泛上来,杯里的
颜色比第一杯还浓重。达先生双手扶住茶杯,做了一个欠身状。司猗纹也为自己
加进第二杯水。
“说实的,”司猗纹说,“刚才您说的列宁上台唱蹦蹦儿我倒没在意,我想
了半天,列宁的戏应该用京剧演。您说哪?”她一边彻底否定着达先生信息的荒
唐,一边又对达先生显出些敬意。
“哎!”达先生像大觉大悟一样扔掉牙签,双手一拍,“您说我怎么就没想
出来。”
“您说扛青同志为什么单拿京剧作样板?”司猗纹反问道。
“哎!”达先生又用“哎”来回答司猗纹的反问,这“哎”当然又是一个大
觉大悟。达先生既已大觉大悟,就应该正面地全面地详尽地回答司猗纹的发问,
然而他还是决定把正面、全面、详尽的回答让给司猗纹。
“您猜怎么着?”司猗纹说,“我琢磨过。您想,最适合表现革命英雄人物
的就是京剧:行当全,生、旦、净、末、丑;唱腔多,要刚有刚,要柔有柔。要
不江青同志为什么单拿京剧发展样板戏呢?”司猗纹抢先占了个正面、全面和详
尽。
“哎。”达先生说,“要不人家江青同志自己说是毛主席的卫兵呢。”——
达先生不能光“哎”。
“人那是自谦。”
“是自谦。”
“那您还张口评剧、闭口评剧的,说得我都犯困。”
“我仿佛听同院儿说的。”
“各有所好,先前天桥那几个小园子不是也没空过?”
“咳,连叫街的都有人听。”
“哎,所以列宁就应该由京剧演。”司猗纹也用了个“哎”煞住话题,端起
茶杯。
达先生见司猗纹喝茶端杯,自己也端杯喝茶。司猗纹放下茶杯,达先生也把
茶杯放下。
“我倒有个问题向您请教。”司猗纹说。
“看您说哪儿去。”达先生说。
“您说,这出戏的唱腔是大改合适还是小改合适?《红灯记是小改,一唱就
上口;《海港》《娘子军》就是大改。倒也不错,可仔细听,味儿差点。”
“依我看,列宁的戏,唱腔不宜大改,像列宁在办公室接待那个孤儿小孩…
…”
“娜达莎。”
“对,娜达莎。接待娜达莎之前那时刻,就得来段纯正的西皮原板,像《坐
宫》杨四郎的‘我好比’那段。平稳、深沉,符合列宁那个时刻的心情。”
“照您说列宁也得打那么多比方:”我好比笼中鸟,我好比浅水龙‘……“
“那倒不必,我是打这么个比方。可他起码得唱出夺权之前那种……心中虽
千头万绪,表面又镇定自若。哎,您听。”
达先生思忖片刻终于想出了列宁的两句唱词,他唱道:
“为起义,使得我昼夜难眠,
我作为革命的领头人难得合眼。
我好比……“
“您这不行,啊。”司猗纹打断他,“列宁不能自己先诉苦。”
“我这不才是个比方么。再说,当真要演唱词儿得专人编,最后还得江青同
志点头。我这不刚是个比方么。”
“倒也是。”司猗纹说。她想她不能难为达先生什么都包,编唱词是专门学
问,你当“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就那么好编?
“我一考虑就偏重唱腔设计。”达先生说,“您就说列宁和他的警卫员瓦西
里那段戏,多好。瓦西里押粮回来,先面对列宁来段吹腔。吹腔悲壮偏重表达,
正好瓦西里押粮回府,路上忍饥挨饿和敌人作战,先唱四句吹腔。当唱到第四句
和第五句之间,瓦西里突然昏倒,甩掉帽子来个”跄背“,接下去列宁见状悲切
万分,先来句西皮倒板,胡琴来段长过门儿加几个花点,再用西皮原板结束。那
时候,您就贿等着听好吧。”
“得,光听您白话吧。”司猗纹不常用“白话”来形容达先生的白话。“白
话”里显然有贬义,但达先生愿意听司猗纹说他白话。他觉得只有听司猗纹的
“白话”,才证明他和司猗纹之间的交流到了一定程度,那时达先生便可以更加
放肆地白话起来。
“白话,也得白话得出来。”达先生得意起来,得意里还有几分忘形。他心
想,我知道你,你说我白话,那是你服我。不客气说,说唱腔儿,全北京能白话
成个儿的也不过一二三。那“板儿团”咱不能比,连徐先生徐兰沅那两下子有时
候我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他给梅老板设计的“挂帅”里有那么好几段就不是地方。
“刚才您净拿男角打比方,您说那旦角呢?”司猗纹另有所思,趁着达先生
的白话,又对他做着鼓动。
她朝他伸出一手兰花指。
“您是说列宁夫人,还有瓦西里媳妇。那好说。”达先生忽地从炉前站了起
来,他知道这才是今天他们对京剧切磋的一个高潮——司猗纹关心的是旦角。
达先生站起来,把两条短小的胳膊向后一背,正面紧对司猗纹。
“您就先说列宁夫人吧。”司猗纹说。
“叫克鲁普斯……”
“克鲁普斯卡娅。”
“对,克鲁普斯卡娅。依我看,她主要有两个大段子。第一个大段子咱先撂
撂,咱先说这第二个大段子,就是列宁被人打了黑枪后躺在病床,发烧四十点五
度,昏迷不醒的那个节骨眼儿。这克鲁普斯……”
“克鲁普斯卡娅。”
“对,克鲁普斯卡娅。太绕嘴,干脆咱就说卡娅吧。卡娅站在病床前,后边
列宁躺着。卡娅心情悲痛,想起列宁为革命奔波一辈子,不由得心潮澎湃;特别
当她想起老奸巨猾的布哈林,火就更不打一处来,于是乎……武场一个急急风:
锵……叭嗒锵,带出胡琴的二簧倒板,紧接着是一串紧拉慢唱。为什么非用紧拉
慢唱不可?我这就给您说清楚:为的是急中有慢,慢中有急。就卡娅的心情而言,
着急中有回忆,回忆中有着急,冬冬冬冬格儿里格儿咙……唱:
“思想起布哈林气炸胸膛,
你不该遣特务来打黑枪。
我丈夫叫列宁本是社会民主党,
他为革命终日奔波在……“
“在哪儿?”达先生问司猗纹。
“在战场。”司猗纹说,“这合辙。”
“不行,不能光图合辙。列宁,前方、后方都是他一个人忙活。对,就唱‘
前方后方’,也合辙。唱:
“他为革命终日奔波在前方后方。
那前方有白匪他得歼灭,
这后方有汉奸他也得抵抗。“
“得得。”司猗纹打住达先生这一泻而下的紧拉慢唱,“那是汉奸吗?”
“反革命也行,反正不是好人。”
“汉奸在中国,汉奸、叛徒、特务……在苏联得叫……”
“苏奸。”达先生抢先一步说,“哎,说真格儿的,这段怎么样?”
“倒沾边儿。”司猗纹说。
“仅仅是沾边儿?”达先生趋近司猗纹,眼睛直勾勾的。那眼光分明在说:
怎么,这也像你对我说的话?也不看看唱腔设计是谁。
在达先生直勾勾眼光的“逼视”下,司猗纹决定让步。她一边让步,决定再
给他加点“胡椒面”,她想到一个电影中的一句台词:“再来点儿胡椒面儿”。
“逗您哪,瞧您,致惊导怪的,去去去。”司猗纹白了达先生一眼,伸手轰赶着,
眼睛也直勾勾的。
达先生最能领略这白眼、这“去去去”、这轰赶。如果说司猗纹用一个“白
话”能使达先生站起来给她个倒背手,那么白眼、这“去去去”、这轰赶足可使
他对司猗纹做出个随心所欲了。
那白眼不就是飞眼儿么?那“去去去”就是“来来来”,就是一个……一个
暗示。然而饱经风尘的达先生更懂得适可而止,更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个
英雄、懦夫都懂的普遍真理。于是达先生做个“小忍”,又回到自己的杌凳上。
就像在告诉司猗纹:你不是说去去去吗?我去了,我、回到我的杌凳上了。可这
工夫你心里就没有缺欠?你心里的缺欠只有你自己知道。
达先生坐回原处,司猗纹也刹住自己。她想到刚才自己或许有些失态,给这
个小老头看了热闹。就你?司猗纹想,坐回杌凳是明智。
一出“列宁”戏是编不下去了,但达先生那些假设的唱段却真的鼓动起司猗
纹,她决定把这一大胆设想汇报给罗大妈。达先生说的那些蹦蹦儿目前虽不是样
板,在他们刚才的切磋中司猗纹也自知把“在十月”和“在一九一八”混在了一
起,但哪出戏变“儿”前都得有个酝酿过程、成熟阶段。你这边先偷着演着,江
青同志那么一发现,离样板不就近多了么。目前既然有了蹦蹦儿唱列宁上边不干
涉,不提出批判,那就等于默认——没个不知道。自古以来这举国上下的百姓除
了放屁,上边没个不知道。那么改编、抢先,让响勺抢个先、上个“板儿”不见
得就是空想。当然这已不再是司猗纹的几句清唱就能解决的问题。就在达先生跟
司猗纹白话的时候,司猗纹已酝酿出一个庞大的计划:她非和达先生干一个整出
不可。列宁就让达先生演,一化妆活脱儿;胡琴好找;让街道上那个守摊的秘书
演布哈林;让罗大妈来个打黑枪的卡普兰;就是瓦西里和他的媳妇目前一时无人。
大旗演瓦西里太肉头,让竹西演瓦西里的媳妇竹西准不干。
达先生看出司猗纹精神不对劲儿,还以为是刚才他那没深没浅伤害了司猗纹。
他正坐立不安,司猗纹却猛然给他亮出了自己的酝酿。达先生也跟着来了个彻底
的激动、激动的彻底,但对于他是否要扮列宁他还持保留态度。最后他同意司猗
纹的下一步计划:两人就伴儿去找罗大妈。
司猗纹镇静了一下自己,又嘱咐达先生不要慌张,见到罗大妈他不必多话,
只做个帮腔即可。
他们就伴儿走出南屋,就伴儿来到北屋廊下。罗大妈在廊上迎接了他们,连
台阶都没让他们上。
“哟,您这儿忙着哪,罗大妈。”司猗纹在家里都这么称呼罗主任,她觉得
这种称呼最具邻里气氛。
罗大妈耷拉着眼皮站着择米,手在一只小盆里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把捡出的
小石头子儿向廊下扔。
“是这么回事。”司猗纹说。
“我听见你们那事儿了。”罗大妈眼睛不看廊下,只盯住她的小盆,“你们
俩一大上午不是都列宁长、列宁短的么。”
“那是说戏。”达先生帮腔。
“知道是戏。戏就活该那么编呀?糟改!那是俺们无产阶级的大导师。”罗
大妈给他们摆出了列宁和自己的距离以及和他俩的距离。
“也不是凭空。”司猗纹说。局面出乎预料,可话一出口,就得说下去,
“是达先生从同院儿听来的。”
“是我听来的。”达先生插话。
“我是说评剧能演,咱们京剧为什么不试试?并非正式——要不怎么说得先
向街道汇报啊。”司猗纹说。
“什么汇报不汇报的,不就演了两天戏。”罗大妈说。
“是两天。”达先生说,对司猗纹挺够哥儿们。
“两天就值当这模样儿?俺没见过。是怎么学习的,知道斗争新动向不,嗯?
我先给你们个信儿,以后你们上不上街道,我们还得商量。”罗大妈说完转身回
屋,把司猗纹和达先生晾在当院。
达先生求援似的看看司猗纹,意思说:怎么办?就这么晾下去,还是扭头走?
司猗纹不说也不动。她早已觉出罗大妈态度的不同往常,不像是他们的“戏”激
恼了罗大妈,其中必定另有原因。不然为什么她非说还“上不上街道?”这早已
不是问题的问题好像又成了问题。运动以来她第一争取的就是上街道,上街道才
是她被时代的一个确认。为了保住这个确认她本想迈上台阶追上罗大妈,把刚才
的一切说成是他们的一时冲动。但当她就要迈步时,北屋又传来了罗大妈更直接
更吓人唬啦的语言:“反啦!也不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还争着抢着装扮列宁。不
如好好想想自个儿的事,省得到时候哭天怨地的。这眉来眼去的,咱街道不容这
个。”
从已经翻脸的罗大妈的声音里,司猗纹听到了一个新词儿:“到时候”。到
什么时候?到哪个时候?司猗纹虽不可能了解,但她知道,既是时候就是个时候,
不是个好时候。
她一溜歪斜地回了南屋。
司猗纹一溜歪斜回到南屋。杌凳还挨着炉子,炉前还是那个簸箕,簸箕里有
一把光秃秃的小枣核,小锅歪在桌上。
此时,司猗纹看不见这枣核、这小锅,她像个突然失明的盲人,只在寻找她
的床。她摸到了床,没脱鞋就投入了这床的怀抱。她觉得现在只有找到这张伴过
她大半生的床才算找到了归宿。这张床如同一个最忠于她的老仆,能接纳她的一
切苦难。
发现杌凳、空锅、枣核的是眉眉,眼前的一切使她忽然想到普希金那个《渔
夫和金鱼的故事》。床上的婆婆就像故事里那个当过女皇之后的老太婆。鱼娘娘
收走了她的一切荣华富,她面前又剩下那个木房子和空木盆。
从前眉眉觉得鱼娘娘最好,老太婆最坏。鱼娘娘好就好在她善良,人要什么
她给什么;老太婆坏就坏在凶狠、贪婪,想起什么要什么。后来她喜欢这故事,
却又觉得老太婆并不怎么坏,鱼娘娘也并不怎么好。老太婆落得太可怜,一脸皱
纹一双干手,守着一个破木盆。鱼娘娘假装大方,人家要什么她给什么,过后却
又给人收回去。至于那个老头,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最可怜的。
一头倒在床上连鞋都顾不得脱的婆婆使她想起了那个老太婆和她的木盆。
达先生像那个老头,可达先生有一颗小小的污点。故事里那个老头没有污点。
眉眉想起这个故事,才觉得婆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可怜过。虽然她最不愿
意婆婆和达先生整天吃枣唱戏,但他们唱的是样板戏,也是街道上给的任务,罗
大妈不是也高兴得上蹿下跳么。现在说变脸就变脸,还联系以后能不能上街道的
事——眉眉也知道上不上街道对婆婆是多么重要。她站在床前,看见婆婆那双半
新的蓝呢子棉鞋直接在床单上蹭,鞋底上就有刚才从院里沾回的泥土和罗家的烂
白菜帮子,她一阵心酸。她觉得再也没有比连鞋都顾不得脱就一头撞到床上更使
人心酸的事了。她替婆婆脱掉棉鞋,又拉过棉被给婆婆盖好,掖好,然后就坐在
自己的床边发愣。
小玮和宝妹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跑进家,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她们不约而同
地看看婆婆床上的婆婆,眉眉床上的眉眉,之后又互相看看。她们分明在问:这
是怎么了?刚才我们吃完枣出去时,不是还好好的吗?那个老头和婆婆说得那么
热闹,怎么我们从外边回来,老头也走了,婆婆也躺下了,眉眉也发起愣来。小
玮走到姐姐跟前,不说话,询问的眼光很急切。眉眉只小声让她们去里屋玩。小
玮和宝妹遗憾地互相看看,听话地去了里屋。
北屋传来一股炸花椒味,眉眉才发现已是中午。婆婆已经躺倒,那么午饭必
得由她自作主张了。眉眉很少做饭,这种细活儿一向由婆婆承担,只待万不得已
——比如现在,眉眉才参与。但眉眉对于烹调的敏感却是极富天资的,如同她对
绘制领袖像的感觉一样,她能感觉到婆婆手下的饭菜是如何演变出来的,她一做
就像那么个样。她这五师自通有时连婆婆也暗自惊异,但婆婆从不当面夸她,还
鸡蛋里挑骨头似的指出眉眉烹调的问题;哪些是属于火候不当,哪些是属于刀功。
“生葱熟蒜,热锅温油”,这是婆婆的烹调口诀之一。待到眉眉请婆婆对这八个
字做解释时,婆婆却做了必要的保留。其实眉眉从对婆婆操作的观察中早已了解
了大概,热锅、温油是告诉你,任何生料下锅炒,油都不要烧到十成熟,但锅先
得烧热,那是为了生料炒得嫩,不粘锅。至于生葱熟蒜,连婆婆也很少运用,眉
眉自然就糊涂着。她常想这仿佛是热锅温油四个字的对应,也许并无实际意义。
眉眉真正了解生葱熟蒜的含义是许多年以后的事,那时她才明白,从前婆婆到底
对她做了保留。
一顿午饭落在了眉眉肩上。在婆婆躺倒不干时,她愿意承担起家里的一切,
她愿意以此来显示出她的存在对于这个家庭的重要,她愿意使小玮和宝妹不至于
感到狼狈,她愿意使婆婆觉出她虽然躺倒了,但并不孤单,她还有外孙女眉眉。
每逢婆婆把外孙女激得走投无路她可以生出要掐死婆婆的动机;但当婆婆走投无
路时,这外孙女又愿意以自己的存在使婆婆获得安慰。
此刻就是婆婆的一个走投无路。
眉眉打开婆婆封住的炉子,用扇子紧扇一阵,火苗刹那间就冲了上来。她一
面构想着这顿饭的内容,一面构想完成这内容的次序,两菜一汤很快就在她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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