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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舞蹈: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

_9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当代)
看来,他错怪了“老大哥”,于是长长地舒了口气,可倏地,更大的恐惧和愤怒袭击过来,那么——
黄中美不紧不慢替他说了出来:“老头子的情报网络,纵横交错。她嘛,过去并没有涂上保密色彩,而今也没有保密措施嘛。”
天啦!情报系统盯上她啦?
危机四起,,不,杀机四伏!
“怎么办?”他满目惶惑和焦虑,他抓起了另一瓶烧酒,灌水般咕噜进胃肠。
“有些话,你过去听不进,现在只怕仍听不进,可我还是要说,你是一个干事业的男子,是前途无量的政治家,岂能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古人尚且懂得:妻子如衣裳,将士似手足——”
“不!她不是衣裳,她是人!活生生的人!我决不舍弃她!没有任何人能将我们分离,除非死!”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发泄吼叫。
这样的话他说过多少遍了呢?与其说是钢铁般的誓言,不如说是无望的哀告和求助,抑或冥冥中神祗的暗示?
漓江遇险、一团麻绳、徐君虎的话、燃着的烟头,新鲜的醒世诗、丽狮路上陌生的人影……不,其中有诈!
他得问个明白,可黄中美已不见踪影,他不记得黄中美是怎么离开的,一切恍若一场梦。
悲凉之雾,从庭院漫进内室,烧酒燃起的狂躁已消退,他觉得彻骨的寒冷,太阳穴突突猛跳,只有两眼胀痛难忍,眼珠仿佛要夺眶而出,他下意识拉开抽屉,随手取出那副墨镜戴上,眼前的一切变得柔和又阴沉,他该归家了,归花园塘的家!他走过茶几边,猛发觉金桂不知何时已全撒落茶几上了,他拎起枝叶,茫然凝视着在墨镜中颜色非黄非黑的变异了的金桂,陡地,他想起这位置他曾搁过一具骷髅!
他战栗了,将金桂的枝叶扔进字纸篓。
他哆嗦了——他戴着墨镜——在这寂静的深夜戴着墨镜!
他哆嗦着取下墨镜,他想狠狠砸碎它,可终究没有砸。
墙壁上映着他的变了形的长大的黑影,他喃喃道:这是我吗?是我吗……
我怎么啦?
第六部分魂断桂林(5)
49
大姐章懋兰来到桂林养病。烽火五年,音讯阻隔,而今姊妹相聚,禁不住欢悲交集,说不完的体己话搅得姊妹们夜不成寐。
懋兰带来了母亲的祝福和给外孙的过冬衣裤,带来了大弟二弟的问候,还带来了找到了奶娘会香和小侄儿修维的喜讯!却也带来了大弟与弟媳映葵终于离异的憾事。浩若与映葵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婚后的情感也是如胶似漆,如今反目,或许是映葵耐不得独居的寂寞,可能怨映葵一人吗?懋兰告知,母亲虽满心的难过,可并不责怪映葵,仍把她当女儿一般看待。
亚若的心中便泛起苦涩的甜蜜,她思念起对她没有一句责怨的婆母!或许,善良宽厚女人的心总是相通的?
于是就说到女人,章家周家唐家陶家老老少少亲亲疏疏的女人,女人的坎坷女人的依托女人的不幸与不幸女人的命运。新一代的女人应该不同于上一代的女人,可新一代的女人能辟出一条新路吗?
大姐懋兰就也不掩饰心头的失落:“做女儿时,心气也曾极高,拿着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毕业证、头戴学士方帽照毕业相时,也将前程设想得灿烂辉煌,也想做争气的新女性。可是,不也一样要在爆竹唢呐声中出嫁?不也一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块门板扛起走?跟你们的姐夫去了青岛,生儿育女,过去的学业早忘得一干二净,更不要谈做什么事业,亦不过当贤妻良母、相夫教子而已。”
亚若的心闸就被不轻不重地撞开了,她渴求敞开心扉对大姐诉说一切。亚梅虽与她朝夕共处,但毕竟年轻阅历浅,尚不谙世事;雯卿虽豪爽侠义有主见,但终不能对其暴露难言之隐;昌德虽知根知底,但昌德的性格和处境,又岂敢帮她拿主意?大姐不同,大姐沉稳细心,见识多阅历广,有思想有主见,她相信这时天意让大姐来助她!她要对大姐诉说一切:爱的执著与彷徨、生的自信与自卑、命的抗争与无奈……
亚若却仍然没诉说自己,大姐清瘦的面容、病恹恹的身躯,满是旅途疲劳的印记,亚若想,先让大姐好好调养吧,以后再说,相处的日子长着呢。
是夜,家中却失窃了!
门户是很严谨的,非高手窃贼怕难以潜进;家中一贯节俭绝不张扬,蒋经国非贪官污吏,章亚若在钱财上也极敏感自尊,窃贼高手光顾,就有些不可思议,偷去的也无值钱之物,其中偏偏有蒋经国送给亚若的那床织锦被面!事情便非同小可,那被面不只是一般信物,而是毛夫人生前极其珍爱之物!焦虑万分的亚若径直找到邱昌渭厅长,邱厅长自是一面劝慰,一面与警方联系。待亚若回到丽狮路时,忽见往常幽静的路口多出一测字摊,陌生的测字先生架一副茶色眼镜,似看非看她:“嗨,测字测字,看相不如测字,相看终生,字测一时,终生何奈一时?莫道得也奇,失也奇,失而复得更奇,岂知得非福、失非祸,福祸难测兮!”亚若一惊,看那测字先生,却见两道鹰隼似的目光穿透茶色玻璃射来,她一阵恍惚,逃也似地回到住宅,种种猜测、种种疑惑困扰着她。大姐询问,她只说:“路口那测字先生真怪,像是知道我们家失窃。说的话玄得很。”
大姐就宽慰道:“这有何怪?测字的也为了挣钱煳口,不见着风就是雨,谁信他神?”
她也觉得自己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便静下心来收拾东西,忽地,她将那只深咖啡色的长形对折皮夹郑重地交到大姐手中:“大姐,这皮夹是奥地利货,也是他送给我的,我想转送给大姐。”
懋兰笑了:“你真是小孩子气。他送给你的信物,你转送给我?我可不要。”
亚若急了:“大姐,你就答应我吧,只当替我保存,行不?你不知道,我心很乱,我想姐妹有聚也有散,这是个纪念,以后见着它就像见着我——”
懋兰心中咯噔一沉,三妹的话说得古怪且不祥,忙打断她:“别瞎说行不?我替你保存,不过是暂时的呵。”
亚若便长长地舒了口气,似乎了却了一桩心事。
谁知不到正午,刑警小谢便寻上门,所窃之物已查获,一一归还无误。姊妹们展开那床织锦被面,嵌边的苹果绿宛若芳草萋萋的池塘边缘,银灰的底色如同波光粼粼的池水,那一对彩色鸳鸯终是拆不散,双双嬉戏于塘中——姊妹们就都欣慰地笑了。谢过刑警,大姐慨叹:“失而复得堪称奇啊。”
亚若的眼前就又一片恍惚迷离,耳畔就响起了经国的叮咛:“耐心小心地等待吧。”
到得下午,桂昌德来访。昌德本是亚若少女时的同窗好友,又是结拜姊妹,与懋兰自是熟稔。于是大姐长大姐短的,说起少时的趣事,忍俊不禁;说起佑民寺青云谱的游玩,回味无穷;说起南昌的风味小吃,馋涎欲滴……就又回到了不识愁滋味的少年!大毛小毛也凑热闹,在姆妈姨妈的手中抱着转,快活得咿咿呀呀,小屋热闹又快活,失窃带来的阴影风吹云散了!亚梅心眼实,悄悄下到厨房,午餐因为大姐洗尘,尚余几个荤菜,眼下就让大家再吃一顿南昌风味的“金线吊葫芦”吧——挂面馄饨煮一锅——味道鲜美又妙趣横生呢。她正忙乎,三姐和桂昌德走了进来,昌德说:“亚梅,不用忙了,晚饭不在这吃。可明天我跟哥哥昌宗还得来‘正式做客’,你要准备几样拿手菜呵。”说得亚梅笑了,桂昌宗跟她家也蛮熟,昌宗每每来桂林出差,都要来丽狮路探望的。三姐也说:“晚上我要去朋友家参加宴会,家中你好好照料哦。”亚梅看三姐着一袭净黑的丝绒长袍,外罩件白色细帆布短西装,手捏一只精致小巧的明红女包,浑身蕴着令人见之忘俗的水秀,已没有早上失窃时的那份焦躁,便点头说:“晓得,你早去早回呵。”亚若和昌德方手挽手离去。俄顷,亚若独自又踅回厨下,亚梅看三姐神色似有些紧张,忙问:“忘了什么?”亚若攥住亚梅的手:“小梅子,带好大毛小毛呵。”亚梅掩口葫芦而笑:“三姐,你怎么啦?尽管放心好啦。”亚若这才又翩然离去,望着三姐婀娜的背影,亚梅忽然悟到:三姐的手冰凉冰凉,三姐黑漆漆的眸子幽幽深深,似有千种嘱咐万种拜托呢。唉,以往的三姐可不是这样的呵,怕都是这场奇怪的失窃搅的……
第六部分魂断桂林(6)
谁知夜深了,亚若却仍未归家!大毛小毛早已熟睡,亚梅守着门,大姐虽已躺下却不能入睡,问道:“懋李上谁家赴宴?以往也常常这么晚都不回家吗?”
亚梅困顿地摇摇头。她不知道三姐去了谁家,她从不打听细问三姐的走往去向,因为她信赖还崇拜三姐。她摇头,还因为三姐从未这么晚不归家,三姐的心头全叫孩子们占据了,难得外出赴宴、看戏,三姐没有一次不是早早赶回的!可今夜……但亚梅知晓三姐在桂林交往的人士中,除了邱昌渭夫妇和邱的同道知交外,便只有来自赣南的老友同事了,当然刘雯卿君属特殊的知交。亚梅还隐约又明白地感到三姐在桂林是隐名埋姓、深居简出的!单纯的她此刻心头也不由得沉甸甸的。
大姐思忖着,情不自禁摆弄起枕边那只奥地利制的皮夹子,便止不住问道:“‘他’,待懋李和孩子们好吗?”
读历史、爱文学、懂法律的大姐,对这种“宫廷”性质的非正式婚恋,自是多一份敏感和疑虑,这刚到的一夜一天,不是充满着诡谲怪诞、云遮雾障吗?
“哦,大姐,阿哥对三姐对大毛小毛可好得没法形容呢!真的,我还没见过这么疼爱妻儿的大男子汉呢。”单纯的亚梅分明在为蒋经国叫屈,她同样、甚至更依赖与崇拜那不摆架子、平易近人的“阿哥”呢。是的,阿哥每每来到丽狮路家中,都显得行迹诡秘,所乘小车从不开进路口,阿哥还常常改换装饰悄然而至!亚梅知道,阿哥这样谨小慎微的举止,莫不是为三姐母子的安全着想,这其中的难言之隐,稚嫩的亚梅也感受到了!她觉得豪气万千的大人物阿哥实在太委屈了。
看着亚梅那股子认真劲,大姐反倒放下心来,迷糊睡去;亚梅记着三姐的嘱托,倚坐大毛小毛的小床旁,打着盹儿。
朦胧中,似听见门响,亚梅惊醒,急急迎出——月黑风高,三姐倚在门旁,脸色惨白呻吟着痛苦难言!
三姐酒量不小,可打生下大毛小毛后,三姐滴酒不沾。眼前的三姐也没一丝酒气,三姐怎么会这副模样呢?又怎么会是独自归家的呢?谁送三姐来到这里?三姐去谁家赴宴?……可这些纷至沓来的疑虑闪电般掠过,吓懵了的亚梅只哭声哭调喊出一句:“三姐,你是怎么啦?”
亚若冷汗涔涔,她痛苦地呻吟着,扶着亚梅纤弱的肩头,跌跌撞撞走向内室,四壁在旋转,淡黄的光照进发成无数火星,天摇地晃,腾云驾雾,她什么也说不出,哦,什么也记不起,胸腔里燃着了火,胃肠里倒海翻江,刚歪到床沿,她便“哇”地吐了出来。
大姐已闻声而起,见状忙不迭寻家中的急救药品,还好,有几瓶霍香正气水,章家的老传统,肠胃不适喝瓶下去,立竿见影。于是大姐小妹忙着让亚若漱了口服了药,果然,亚若安静了许多,平躺在床上,可依旧什么话也说不出,泪水洇湿了长长的眼睫毛,潸然而下。大姐小妹就商议着送亚若去医院,亚若便睁开眼,斜望着大毛小毛,吃力地摇着头。三个女子两个婴儿,月黑风高,该怎么办呢?
眼睁睁盼到天明,亚若又痛苦得双手抽搐不已,紧紧地攥着床单。大姐担心不是一般的肠胃病,执意要送亚若去医院,亚若却仍是摇头,望着醒来的大毛小毛,挣扎着吐出一句:“呵呵……”带好他们呵。”亚梅顿觉万箭穿心,忙着照料两个什么也不知晓的小侄儿。
姊妹们正愁成一团时,桂昌德倒是守信,一早赶到了丽狮路,见室中这番情景,也吓了一跳:“怎么会是这样?我去喊辆人力车,陪亚若去医院。大姐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跟亚梅留在家里,大毛小毛也有个照应。我会挂个电话给哥哥,要他直接赶去省立医院。”亏得昌德慌而不乱,又理解亚若的心,很快将乱麻一团理顺。
等到昌德扶着亚若坐上人力车离去后,大姐和小妹仍相对发呆:噩梦!噩梦!噩梦像还未结束!无边的恐惧从路口街头从天从地丝丝缕缕挤进小屋,占据着压迫着她们的心,她们紧紧地抱着大毛小毛,默默地祈祷上苍:天呵,保佑孩子们的母亲吧。
哦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像前夜的失窃,虚惊一场吧。姊妹俩强打精神,拾掇着零乱的小屋。
时钟敲过十一点,昌德和亚若还没有返回!大姐和亚梅坐不住了,大姐便去到路口探望,却听有人唤着:“刘太太,请测一字。”
刘太太?她一愣,环顾路口,只有她和测字摊戴茶色眼镜的先生!他喊她?他怎么知道她是刘太太?
她记起了亚若的话,不禁毛骨悚然,想踅回住宅,双脚却鬼使神差一般,一步一挪挨近了测字摊,右手颤栗着拈起了一字——“早”。
“草字除掉了头,只剩早。早走早好。否则,斩草还要除根。”
她瞥见了一颗颗尖利的黄牙,黄牙与黄牙磨得嚓嚓响,从牙缝中飞溅出热腾腾的唾沫!她窒息了,好不容易转过身,疯也似地逃回住宅!
“天机不可泄露,刘太太。”她分明听清了这句追在她脑后的话!
刘太太!早走早好!否则,斩草还要除根!测字先生会说“否则”?!
她不能告诉亚梅,她怕吓着了亚梅。可她得走!否则,斩草除根,她懂这话的涵义。
亚若怎么样了呢?
天啊……
第六部分魂断桂林(7)
50
她在生与死之间的路上踽踽独行。
这是一条又黑又冷的路。没有云彩没有星光没有月亮更没有太阳,没有风没有雨没有霜没有雪,没有花草没有树木没有飞禽没有走兽,那黑那冷是无生命的漠然,因而没有欢乐却也没有苦痛,没有希望却也没有失望!
如果有疾风暴雨,有飞沙走石,有枪林弹雨,有毒蛇猛兽,人生虽充满苦难,但也还是活着的人生。可是,没有了。苦难的解脱,也就是生命的凝固。黑,可以无视一切;冷,可以漠视一切。
白色凝固了她的胴体。
黑色在接纳她白色的灵魂。
她的心正在死去。她的脑却仍在回首在嘱托有留恋更有牵挂。她的渐渐放大的瞳孔,赤色橙色紫色黑色交织着变幻着,相克相杀、相交相融。
她只在人世间度过二十九个春秋!短促的人生刹那间已切割成无数碎片、无数色彩、无数图案、无数文字,零碎又突兀,鲜明又模糊,她费力地寻觅着追撵着拼凑着,可倏地一切消逝得无影无踪。
她什么也记不起。
难道她已喝过了孟婆茶?
哦哦,记起了,是有这样一个夜晚,没月没星,却有灯火辉煌的一室,有圆桌、有佳肴、有白兰地、有“杏花村”,还有高朋满座。
“哦,对不起,我不能喝酒。”
“知道,专门为你备了壶茶,以茶代酒,行吗?夫人。”嗓门压得很低,像讨好的窃窃私语,唾沫星子溅上她的耳根,她恶心。
那茶是红褐色的液汁,像尚凝未凝的血浆,苦涩、奇香,她不喜欢。
“是红茶,夫人,喝惯了就会难分难舍。”亲昵、风趣,她只是恶心。
可赴宴就是应酬,应酬就得一次次干杯,一次次敬酒、一次次罚酒。她厌倦极了,疲乏极了,她的双腿打颤,她的双唇发麻,她难以自持,一切在悠悠地旋转,莫名其妙地变形,是熟悉亲切彬彬有礼的友人?是陌生狰狞龇牙咧嘴的兽们?是佳肴美酒热闹圈?是毒药白骨荒冢地?:是欢声笑语?是恶狠狠的啃啮声?她糊涂了,她狠命地掐自己的手,她试图超越所有的嘈杂之声,终于,她听见了最原始最单纯也最伟大的声音:
“姆妈——爸爸——”
啊,她的儿子!她的大毛小毛在等着她!
她神奇地站了起来,她去到洗手间,她手指压着舌根,将喝下去吃下去的全吐出,她捧着清水一次次嗽口、一次次拍打着额头。她觉得清醒了许多,或许是过敏?于是她打开小粉盒,试图淡淡修饰一下,再将这宴会敷衍到结束,可小圆镜中映出一个女子惨白的脸颊,那双黑浸浸的眼睛分明藏着恐惧——不,什么面子也顾不得了,她得归家!她得回到大毛小毛的身边!
她有过“金蝉脱壳”的经验,她只是对女佣说,她不太舒服,得早点回家。她悄悄地溜了。她记得室外的世界月黑风高,她走得很艰难,她像是撞上了鬼打墙,迷了路瞎转悠,很晚很晚才回到了家中。啊,亲姊妹守护着她,她守护着儿子,熬到了天明。
她后来倚着女友的肩头,坐车来到了省立桂林医院,她陡地振作起来,她在这里一分为三!她在这里产下了孪生新生命!我的小太阳!窗外田野中泥土的气息树草的芬香浓烈地涌进了生命的产房,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就在一瞬间,她看见了近的歪歪斜斜的竹篱笆和远的犬牙交错的山峰间突地跳出一颗血一般殷红的生命!
太阳!太阳!这是辉煌的永恒的瞬间印象。
于是,她苍白的脸上便莫名地烙上了两团红晕,像镌刻着永恒的青春的韵致。
这红晕刺激了围着她抢救的医生护士,注射强心针、输氧输液,手忙脚乱却也不失有序。只有桂昌宗仍呆若木鸡,他无法从迅猛恐怖的遽变中醒悟过来—….
昌宗接到妹妹的电话后,便立即赶到省立医院,他与院长尚有点头之交,但见亚若已平静地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脸色虽显憔悴,但精神蛮好,他也就放心了,昌德陪坐一旁,正听亚若诉说什么。亚若见着他,很周到地请他坐下来一块聊聊,护士却干涉了:病房中只准留一人作陪。昌德于是退了出去,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等候。由昌宗陪着,说些新赣南的见闻会有趣得多,何况男人总比女人沉着老练,遇事好拿主意吧。
昌宗便劝慰亚若:“你气色蛮好,不要紧的,休息一会就可回家逗大毛小毛呢。”
昌宗想让气氛轻松,不想正触着亚若的心病,她黯然神伤,悲从中来,泪水竟盈满了眼眶:“昌宗,我的性情,处世为人,我想你妹妹和你是知晓的,我并不贪羡荣华富贵,可是我不能再在这种阴晴不定的天日中生活,孩子们要长大的,我不能让他们的身世不明不白,我不能一次……又一次地对不起孩子们。”
除了理解和同情,桂昌宗又能说什么呢?生是苦,死是苦,病痛是苦,欲望是苦,求索是苦,求之不得更苦,与不爱的结合是苦,与所爱的分离是苦,一切皆苦,人生即苦。可他能对眼前这位虽苦、心却仍在为追求而悸动的年轻的母亲说这些吗?
第六部分魂断桂林(8)
一个戴着口罩的男医生拿着注射器走了进来,昌宗出于礼貌随口问道:“医生,贵姓?”
“唔,姓王。”医生含混答着,便弯腰往亚若的右手臂扎针,可一针下去,拔出,又一针下去,拔出……始终扎不进血管,亚若玉臂纤颤不已,她可不是那种娇弱的女性,经过血与火的洗礼呀,可为什么紧张?还是医生慌乱?
昌宗也疑惑:亚若又不是老人,又不是体态太胖或太瘦,扎针会这么艰难?为什么注射者不是一位技术娴熟的护士呢?亚若也就不受这份罪了。
王医生却绕过床,往亚若的左手臂上扎针,这一针扎得迅猛又准确,亚若一颤,齐整的上牙咬住了下唇,却没吱一声。王医生像是很急躁,匆匆地推尽药水,不像护士打完针后仍要稍稍观察片刻,而是快步离去,像要逃避什么似的。亚若倒蛮镇静,用药棉压着针口轻轻揉搓,她搞过救护嘛。谁知就在王医生跨出病房时,亚若突然断肠般地尖叫:“哎呀——不好……”
桂昌宗呆若木鸡!
“黑……黑……我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
昌宗这才本能地冲出病房,呼喊着医生救人!他的喊声充满了惊骇和恐怖,好些医生和护士都急急地赶了过来。
急切焦灼的呼喊、断断续续的呻吟、迷迷糊糊的梦呓,她昏厥过去。
她漠然地无视一切。她在黑与冷中踽踽独行。留恋停不住飘然的脚步,牵挂抵不住无牵无挂的诱惑,生抗拒不了死。好了好了,好即了,了即好,一了百了,向着那无始无终处走去?何处是归路?哪是前哪是后?轮回难道有前后?
她终于走出了黑,进到了白的苍茫。不再冷,不是洁白的雪地,而是缥缈的白云,云归白云,这方是归家。白得单调却白得纯洁。生是缤纷多彩的。美好温馨是色彩,罪恶腌躜也是色彩。隔阂、猜忌、仇恨、陷害、杀戮,无不蒙上伪装的色彩。她只需要这单一的白色。
白云深处,才是孟婆茶铺。茶铺旁有古老破败的木桥,可是奈何桥?桥下有微波不兴却也川流不息的河水,那可是人类恩怨难抛眼泪汇聚的渊河?
河、河边埠头,人类有很多很多的故事,就是在河边埠头开始或结束的呵。
岁月就是流水,人生就是漂泊。
她的故事——云与风的故事,不也是起始于一条古老的名叫赣江的埠头吗?那时,风与云相逢却不相识。中间有很多很多的情节,因是溯源而上,所以才一波三折吗?章江贡水夹着的古城,古城名叫赣州,她的故事的高潮便镌刻在古城的水声中。在章江别离时,风说:“在我们的一生中,忠实相依不分离”,可却只有孤单的她早早上了独木桥!
“我死了/我死了/总会有一个人把我埋葬起来/可是谁也不会晓得我的坟墓在哪里/到了明年春天/有只黄莺飞到我的坟上来/唱美丽的歌给我听/但是唱完了/它又要飞走的……”
沙哑的歌喉从遥远处随风而来,他在为她送别?因为这首歌,她破译了生与死的密码,才屈从于命中注定的孽缘吗?是她,而不是他勉强她,主动地跨进了爱之狱。她不怨谁。她丝毫不悔。她第一次听他唱这首歌,就为那伤感的歌声中蕴含的神秘荒凉的未来而感动得哭泣。
红晕从她的脸上褪去,她幻化成汉白玉的雕塑。
“快!你快上街去买袋冰块!”白衣人权威地对着桂昌宗喊着。
桂昌宗木然又敏捷地奔出了病房,奔出了医院,奔上了桂林的街市!他忽然像在拼命捞一根救命的稻草,他相信,冰块能拯救这个热血女子,这个幸乎不幸的绝代佳人!
他终于买着了冰块,他大汗淋漓奔回病房,却见黑压压的全是白衣人!木然中有种奇异的感觉:各宗各姓各地各方之人着孝帽孝衣,在为这个神秘的异乡女子“送终”?
院长也在其中,见着他,交给他一张病危通知单,他一阵目眩,却牢牢记住了三个字:“血中毒”。他茫然举着冰袋和病危通知单,一个字也说不出。
几分钟后,院长对昌宗说:急救无效,人已逝去。一位医生用职业性的口吻说:尸体要运往太平间。
尸体?桂昌宗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一个活生生的人眨眼就变成一具尸体?!
桂昌德正在医院后院,篱笆上老藤与青黄相间的藤叶混杂,篱外的田野也点缀着收获的黄色,有风有太阳,可太阳光呈懒疏的黄白色,眯眼看太阳,才有种微醉的酡红,太阳像是不经意地俯视着芸芸众生。
在城的喧哗与乡的幽静间,有悠远而浑厚的钟声沉沉响起,数数,十一下;又似有低吟浅唱飘忽而至: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是何处教堂的钟声?是哪位情种的吟哦?后院静悄悄。在篱笆与砖墙的交接处,有一间低矮神秘的小屋——她猛然意识到,这是医院停尸的太平间!
汗毛孔乍起,她心惊肉跳,欲匆匆离去,却见两位白衣人抬着担架而至,担架上白布覆盖,却见一只尖削似葱的白玉般的手垂立在外!
她听见晴天滚过霹雳!她看见了她的哥哥跟在其后。呵,亚若去了?!
章亚若死了。死得仓促,死得凄美。
她的猝死,犹如正灿烂怒放的鲜花,突然间被罪恶地掐断于烈日的原野上。
桂昌德的心碎了。
第六部分魂断桂林(9)
51
飒飒飒……嚓嚓嚓……
秋风秋阳将这方密布芦苇杂草的岩石山变幻为流泻乐感和动态的图画。
岩石是青灰色的,芦苇丝茅杂草是草黄色的,夜间石山叶上都凝集了露水,天亮时便生出缕缕白雾;太阳出来了,风变得柔情了,芦苇丝茅微微颤动,那叶尖上便从草黄中沁出胭红,整个山岗就流动着脉脉的娇柔和淡淡的悲凉。
几十个着警服的青年悄悄地开进了这荒凉静谧的岩岗,随即,抡起砍刀,挥动锄锹,将芦苇笆茅除去,拓出一片圆圆的空阔之地,没有谁笑闹,甚至话语都没有,不像普通的劳作,倒像进行一次秘密军训。
正午,他们悄悄离去。有砍柴的山民不远不近地探头探脑,可也决无闲情逗留。
却有个精干的男子,走进了岩岗的空阔地,默立片刻,即手搭凉棚,将远远近近的四野环顾。
上有凤首,昂然向天;左右山脉舒展如翼,恰似凤凰展翅;后方山峦逶迤多姿,犹如缤纷凤尾;而此处,不偏不倚是凤首正下方凤腹部分!抬眼前方,开阔明朗;更远处群山连绵,似组成一幅百鸟朝凤之图。男子便情不自禁仰天长啸:此处风水可谓绝佳!想这神秘女子神秘的死眼下又将神秘的葬!想来人间无情天却有情啊。
这男子是广西省警察训练所的教务主任苏乐民。这训练所为培养警界人才而设,每期收一、两百人;训期半年,训练所就设在凤山斜对过的白面山中,所长由广西民政厅厅长邱昌渭兼任。那支砍伐杂草队当然便是训练所的学员了。
就在清晨,苏乐民接到邱厅长的电话,召他速来有要事相托。
苏乐民自是立马赶到省府民政厅,邱昌渭神色极其严峻:“对你,也就实话相告了。江西赣南蒋经国专员的夫人,在省立医院逝世了,你,负责料理后事吧。”
苏乐民不由一怔:蒋经国乃当今蒋介石委员长的太子,众所周知,他的夫人是俄国女子,怎么逝世在省立桂林医院?又怎么要他这个小人物负责料理后事?
但他不是一个多言的人,也不敢贸然盘诘,邱昌渭也不作解释,并交给他四百元钱,嘱买棺木、衣服等所需用品,并交待火速入殓后,乘省府汽车运到白面山附近的凤山安葬;
最后,邱昌渭轻声叮咛:“一切都要严守秘密。”
苏乐民压抑不住震惊、猜疑和好奇,立即赶往省立医院,阴森森的太平间里停放一具遗体,白布覆盖全身,他不禁放慢子脚步,有种难言的恐惧和虔诚交融着,终于他静静地揭开了白布的一角,啊,一个年轻的清秀的中国女子!圆脸如雪一般洁白,不,比没有玷污的雪原还要清冷和凄美,她死了吗?她已化成了一座汉白玉雕像,白得无瑕、白得悲凉、白得令人心碎!
一种深切的同情和遗憾浸透了他的身心,他默默地立着:这个长相与电影明星胡蝶相似的年轻女子,她与蒋经国曾有过真情还是假意的浪漫史呢?她的结局怎会是如此伤心却又不能语的猝死呢?
他不敢深想,也不容他深想,他返身到街市上,按当地习俗,买了青色旗袍、黑布鞋和白袜还有丝绵,购了一副一百多元的棺木,又自作主张买了香烛、纸钱和爆竹,他想,葬礼定不会大张旗鼓,但总不能让这个神秘又悲怆的女子走得太孤清,她实在太年轻!
他找到六位专门替人入殓下葬的工人,嘱他们为这位无名夫人好生清洗着衣缠绕丝绵再入殓盖棺,愿她的灵魂安息吧!
午后两点,棺木已悄然而至这块空旷地。工人们也似觉悟到这是一次不寻常的神秘下葬,只是沉闷地埋头挖掘坟地,可是岩石遍布,交相连结,不似泥土地,要在短时间内掘出放下棺木的坟地,谈何容易!有人提议,用钉锤铁镐慢慢向四边敲打扩大吧,谁知刚敲打几下,土块震落,岩石与岩石交接处,陡地露出一长形空间,不大不小,正好放下女子的棺木!
原本担心太阳落山棺木还不得入土,那可不吉利,可如今天助此女子也!苏乐民将一串爆竹点燃掷入墓穴,竟是山摇地动般巨响。
呜呼!红颜薄命香消玉殒,死奇,葬更奇!
众人心中惊异,顿升敬畏与虔诚,于是不敢怠慢,加紧垒墓,那墓在斜阳映照中,竟很是气派。
立了一块青石碑,竟无一字!是一座不愿让人知晓的无名坟冢。
在远远的芦苇丛中,有一个身着黑色西服的“男子”,静静地守候多时了,在她的如男子的短发上,极女性地缀了一朵白绒花,她,当然是章亚若的女友刘雯卿。她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她苦苦地思忖着刚逝去却绝不遥远的过去的一切,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造化弄人?命运无常?
人的生命,不,女人的生命是无比坚韧还是无比脆弱?
第六部分魂断桂林(10)
一大清早,邱夫人派人来通知她,她才知晓慧云已猝亡!她急奔医院太平间,伫立好友身旁,犹如万箭穿心,悲痛欲绝!又听说下午即安葬,而慧云家中竟无一人来此作告别!雯卿是个急性子直肠子,风风火火赶到丽狮路,人去室空的凄惨与满室的杂乱交叠!大毛小毛啼哭不已,一夜未眠的小亚梅眼圈布满黑晕、神情恍惚,见着雯卿,方嚎啕大哭!她才又知晓:慧云的大姐两天前曾远道而来,却于昨日下午不辞而别!昌德昌宗兄妹昨日上午一直在医院陪着慧云,下午曾来到这里,却什么也没与亚梅说!直到夜间,赣南“阿哥”派人急急赶到,有信一封,开篇即呼天抢地“悲哉!痛哉!”然而,“阿哥”亦是不能来桂林了!刘雯卿看着瘦小娇弱的小亚梅,心想,她狭窄稚嫩的肩膀如何担得这么沉重的苦难?!便一副侠义热肠,忙嘱托房东陈太太代为照看大毛小毛,这里搀扶着亚梅,往医院赶去。几个工人正准备清洗着衣,亚梅痛不欲生,大呼三姐,几乎要扑了过去,慌得身旁医院人员忙拉着劝慰:“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小亚梅却只是凄凉地哭喊:“三姐,你走得好冤呵——”那帮专门替人入殓下葬的工人,原本对死亡熟视无睹麻木不仁,眼看着这份凄凉,竟也陪着抹了把泪!
刘雯卿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侠义角色,她终于神不知鬼不觉隐藏在这片芦苇丛中,她不怕担风险,她要为慧云送葬,更要目睹现场。
秋风瑟瑟,芦苇摇曳。往事并不像缥缈之云烟,又如何能忘却?从漓江竹筏上与慧云的相识,到日后的相交相知,不过短暂的一年,两人虽性格迥异,但共同的对女性生存意义的执著寻觅和追求,却终使两人成为知己。然而,即便粗犷爽气、大大咧咧的她,也深深感到慧云的神秘,一切云遮雾障。漓江遇险,两个男子,一团麻绳,已让她嗅出血腥气;而慧云每每论及女人,那抒情般的慨叹那充满哲理的思辨,往往让她窥见慧云内心的忧伤,慧云有难言之隐,只是对她欲言又止!暮春雨中慧云等不得戏散匆匆归家,“我,我只是感到怕……我怕孩子们……”呵,她真粗心,慧云分明发出了危险信号!最神秘的是慧云的那位蒋营长,恰如他的名字:风。来无影去无踪。他虽粗犷朴实,却又分明英气逼人,邱厅长夫妇、刘尊一女士对他的颇为尊敬的态度,无不暗示这位蒋营长实际的显赫身份。哦,莫非蒋与当今第一家族蒋家是一家?!
茅塞顿开,却不仅不豁然开朗,眼前的一切却让沉沉的黑幕遮掩着!难怪会作鸟兽散!难怪会亡得仓促葬得神秘又神速!可怜这秀美聪颖的绝代佳人慧云!可怜这一双嗷嗷待哺却不知亲娘已失的孩儿!可怜这凄凄惶惶茫然无措的小亚梅!可怜慧云常念及的远在赣南的老母亲!
为人妻为儿母,竟是这样冷清秘密地入土!没有锣声鼓响的开道,没有唢呐的高亢悲咽,没有鞭炮的一路鸣放,没有亲人的哭泣嚎啕,没有虽死犹生的叮咛:“上路了……拐弯了……过桥了……上山了……”一个悲怆的女子苍凉地躺进了异乡的山岩间。
幸而有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为她燃响了一串爆竹。当工人们散去,暮霭沉沉时,这个男子在墓前青石碑的两旁点燃了一对绿色的香烛,绿色,大概永恒地烙刻着青春的记忆吧。尔后,男子默默地焚烧纸钱,眨眼纸钱化作无数大大小小黑灰色的蝴蝶,在新垒起的墓上依依环绕盘旋,幽幽地升到空中,又倏地随风吹散,飘着飘着,落到或近或远处。
有一片黑色灰翅的蝴蝶落到了刘雯卿的衣袖上,一动不动,许久,再慢慢散成碎碎点点的灰烬。刘雯卿止不住泪流满面,哽咽出来的竟是一首诗:“我的神秘的女友/我知道你已化作一只蝴蝶/听我为你唱首悲伤的歌/你的坟就在这里/没有蔷薇没有松柏/却分明有只凤栖落着/或许许多许多年后/有两只小鸟会飞到这里/路远露重累了湿了他们的翅膀/可会有秋阳秋风/于是思念和迷惘在这里倾诉/你听见了吗/你能回答:吗/或许你只有永恒的无言沉默。”
墓前的男子直到蜡炬成灰才离去,或许是出于人类的同情之心?或许是忠于职守,还怕引起山火?
待男子走后,刘雯卿走向了坟茔,她献上了一束金桂和登山时一路采撷的野花翠枝,她跪了下来,摩挲着这块并不高大显得秀气的无字青石碑,发誓说:
“云,我会知道你的一切的。”
“不要回头——听着,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会知道。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看见。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今后也没有。立即离开桂林。为了死去的和活着的。”
寂静的空山。没有了斜阳的余晖,山壑岩缝草木芦苇滋生出灰灰蒙蒙的似云似雾物,昼与夜在撕掳着,凄厉的风像呐喊像助威。这一个男子沉闷而低哑的说话声,不知从地底挤出还是从天上坠落,一字一句,像宣读圣旨,宣泄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和恐怖!平素自恃胆大侠义的她在此景此情此时此刻却动弹不得,毛骨悚然、魂飞魄散!
啊,她为什么要怕?!她是正义的,她是为了友情,她不顾一切跳起来,可是,什么也没有!没有人影!没有脚步声!啊,不,夜幕已沉沉降临,风摇树影,飒飒飒、嚓嚓嚓,到处藏着人影!到处响着脚步声!不,杀戮声!
她镇静下来,重又跪下,对着慧云的坟茔三叩头,这才离去。
她很冷,下意识将手插入口袋——她的手指像被蛇咬住般颤栗着抽了出来——袋中被塞进只红纸包,包里装着一张今夜去重庆的飞机票!
她的灵魂出窍了!
那红纸包的红洇漫开去,到处都泅漫着殷红的血!
第七部分多情反被无情恼(1)
遇穷途大哭而返 谁能感受到这寸柔心的悸动呢 这是爱的失败 却也是爱的明智 对男人尤其如此
52
悲哉!痛哉!
三日长于于三百年!蒋经国难以从无涯的悲痛中挣脱出来。
三天前的正午,这间办公室洒进了黄松松的阳光,暖暖的懒懒的,又似乎交融着蛋白与酡红。下班了,他与徐季元、黄中美及漆高儒秘书还在一块聊着筹办“官民同乐会”。黄中美抬腕看表,不无幽默地说:“我们先官民同乐一番,上张万顺饭馆,如何?”
蒋经国瞥一眼这位又戴着墨镜的“老大哥”,痛快地说:“行,我作东。”
徐季元管经济,人又厚道,忙说:“打平伙打平伙。可定要一碗草菇烧肉。”
漆高儒也凑热闹:“还要一锅牛腩,我看专员吃得特别香。”
蒋经国的心弦便被不轻不重地拨动了。亚若离赣前,他曾邀漆高儒一块上亚若家吃晚饭,在亚若那间小小的闺房里,他津津有味地吃着亚若亲手做的香喷喷的牛腩!又有好些日子没去桂林了,得抽空去趟桂林。
欲起身,机要员送进一份密电:“慧云今日十一点暴病而亡,希兄节哀。”
五雷轰顶!天崩地裂!
他的双手颤抖不已,他的脸膛充血,他的目光空空洞洞,他的声音像是呻吟:“快……快备车……我要去桂林……”
徐季元和漆高儒不约而同惊愕地问道:“出什么事啦?”
“亚若……她……去世了!”喊出,两行泪水便顺着这个男子的脸颊淌了下来。
便死一般的寂静。
蒋经国与章亚若的种种秘密,在赣南太子系的小圈子中已是公开的秘密,他们自都是知情人。徐季元想:虽没名份,却也是夫妻一场,蒋经国闻噩耗已露真情,去桂林奔丧,亦合情理,只是不能太张扬,便劝慰道:“人已去世何能复生?请节哀保重。赴桂林事,是否冷静下来议一议?”
漆高儒对蒋章的情感,似多一层感性认识。那日晚餐,蒋经国不只是牛腩吃得特别香,斜躺在亚若床上休息也全然男主人的自如派头,没有专员公署大环境的束缚,他们真正是一对如胶似漆的新婚夫妇呢。漆高儒便也附和说:“请节哀保重呵,赴桂林之事,总要绝对保密才好。”
坠入巨大创痛中的男子可冷静不下来,他抓起公文包,冲动地就要出门。
门却已关紧,黄中美冷冷地守候在门前,冷冷地拦住他:“你不能去。”
“为什么?!”他恶狠狠地嚷道,这家伙竟敢挡他的道?!
“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名声和政治前途。你以什么名义去?你去干什么?”黄中美岿然不动,不卑不亢,不高不低地又答又问。
蒋经国被激怒了,难道他连这点自主权都没有?!你黄中美算老几?!徐季元和漆高儒怕出事,忙一左一右像是搀扶实际是钳制住了他,他便像一头狂怒的野兽咆哮着心中的忧愤:“什么名声?什么政治前途?你们可曾想过我也是一个人?一个有感情有爱憎有血有肉有骨头的男人?去不去是我的事!与你们无干!”
“你要珍惜你现在的一切。”黄中美依旧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对答,“你去奔丧、吊唁、抚尸恸哭,然后轰轰烈烈地大出殡,你的真情尽了,死者也算荣耀了,可是,人死什么也不知道,你除了徒添痛苦,再就是为报界贡献爆炸新闻,给政界的反对派留下把柄,你的父亲允许你这么做吗?而你,正因为你是一个男人,才不能将儿女私情毁掉你的政治前途!我已经劝过你——”
蒋经国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容许这张嘴从容不迫吐出这么多冷酷的话语?!可他分明在听着,那份冷酷那份现实分明如一桶冷水从头淋下,在熄灭他满心的悲愤之火!
可他毕竟不能丢却爱,他毕竟是太子脾气,他猛地寻着了另一个突破口——暴病?黄中美的劝说?是蓄谋已久的黄中美下的毒手?这克格勃,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他颤声问道:“哦,是你——干的?”
徐季元和漆高儒不由得也一颤:是的,黄中美曾愤愤不平找过他俩,说章亚若在桂林太招摇了,得把她干掉!徐季元听后再三劝阻,漆高儒也未表示赞同,余怒未息的黄中美倒是斩钉截铁丢下四个字:“我会负责!”难道黄中美果真下了毒手?章亚若——是他们也是黄中美的女同事,无冤无仇,黄中美非得充当“法海和尚”?可转而一想,政界又怎能沉溺于儿女私情呢?只是可怜章家老小了。
就在这一刹那间,蒋经国挣脱他俩,猛地双手攥住黄中美的衣领,疯狂般将黄中美挤向木门,他目眦尽裂:“啊,是你谋杀了她——”
徐季元和漆高儒就又手忙脚乱上去扒拉好一阵,黄中美才挣脱出来,却不恼不惧,正正眼镜,扶扶衣领,摸摸颈子上紫红的一片,就又冷冷地说:
“你有什么证据?不过,你若以为非得提着杀手的脑袋,祭奠在你那死去的女子的灵堂前,方解你心头之恨,我可以成全你,承担这一罪名,任杀任剐。省得你非要搅个鸡飞狗跳、天翻地覆,人心惶惶,然而,谁是杀手,千古之谜;你追杀手,聪明人干糊涂事尔。”
蒋经国的脑袋就如一桶浆糊般黏稠稠的,扑朔迷离真假难辨呵。他不知怎地,便被徐季元漆高儒扶着坐回了办公室的桌前。阳光中那缕醉酒的酡红像是淡红的血迹。他该怎么办呢?
第七部分多情反被无情恼(2)
黄中美却不屈不挠还要演说:“呵,我还要说几句。俗话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以为富贵不在天,生死却有命。死是命。一个人什么时候死,怎样死,是命中注定。而今,她这样猝然而去,是她的命,你何必苦自己呢?我们家乡吃东西有很多忌讳,甲鱼与苋菜同食,蜂蜜拌了葱吃,都如同服了砒霜一般,所以,你为什么不以为她误吃了什么呢?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呵——”
“滚——”蒋经国实在再也无法容忍这满嘴喷粪的家伙!是忠臣?是魔鬼!
就都悄悄地滚到门外,蒋经国却没有立即就走,这一番叫闹撕掳,他是糊涂了还是清楚了呢?最初的刻骨铭心抛却一切的纯真的痛苦中,很快就溶进了名声、政治前途、父亲、报界、杀手、甲鱼、苋菜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符号。天啊,有泪不能流,有苦不能诉啊!
他伏倒在书桌上,暖暖的懒懒的阳光舐着他脸颊上苦涩的泪痕,他不知是梦是醒?
是哪年哪月哪夜?是何朝何代何君?
无月无星,天幕灰青。御花园中火树银花,千余支蜡炬点燃,笙箫歌舞,举杯频频,国君在举行宴会犒劳战功赫赫的将领,令其爱妃亲临各桌敬酒。陡地天地间刮过一阵怪风,将蜡炬全部吹熄。黑暗中竟有一色胆包天之徒不失时机掐摸起爱妃的三寸金莲,爱妃何其聪慧,当机立断掐下好色者帽盔上的翎子,好色者虽溜之,但爱妃禀告国君,只要点烛查找无翎者,即是狂徒!国君却即令不准点燃蜡炬!要众将领一律揪下翎子扔掉,尔后方令点烛。待烛光摇曳时,全是盔上无翎者,上哪去寻狂徒呢?国君却依旧兴致勃勃与将领同乐!许多年过去了,有一次国君在战斗中陷于敌军重围之中,有一将领奋不顾身,保卫着国君冲出了包围,国君欲重赏,其时,将领跪答:我正是向国君爱妃施无礼的小人呵。国君不禁仰天大笑:妻子如衣裳!将士似手足!
妻子如衣裳。将士似手足。这是一则美谈。光大着正统意识的传统观念。衣裳破了,可以再换;手足断了,何能再续?一个声音在诚恳地说教着,奇怪,却是他自己的声音!这声音与自幼至今并未中断过的诵读四书五经之声汇成嘈杂一片。
“不,她不是衣裳,她是人!活生生的人!我决不舍弃她!没有任何人能将我们分离,除非死!”昔日带血的呐喊,此刻却只剩下苍白无力、没有任何意义的空洞的回声。
不幸言中。死,分离了他们。
谁在喊他?带着疼痛的麻木,他下意识睁开眼——哦,又是这魔鬼的墨镜!他还想怎么样?
黄中美垂首而立,深深地叹了口气:“请你原谅,我的话你一定难以接受,或许已伤害了你。可我不得不说,总要有人说呵。旁观者清,当事者迷。其实,我心里也很难过,人非草木——”
蒋经国便急急地摆摆手,再听下去,他会感到肉麻的。不过,总算向他致了歉意,他的心就有些许熨帖感。
黄中美已递过一纸电文稿,小心问道:“你看,是否速回一密电?”
正文为:“请就地从速下葬,妥为处理后事。”
心又在痛苦地痉挛,泪水已模糊了视线,可他强忍着不让泪水溢出眼眶,或许,只能这样!一咬牙,提笔签上:“蒋慧风”三字。
继而,他用这支笔给亚梅和昌德写了封长信,嘱托亲信王制刚火速赶往桂林,协助邱厅长料理后事。两年前,是王制刚护送亚若去桂林的,这也算善始善终吧。
三天了,赣州城没有搅起一丝微澜。街市依旧太平,工作依旧繁忙。只是他一反常态地整日戴着一副墨镜,是掩饰恸哭后红肿的双眼?以往的习惯,他常是下决心签署枪决命令时才戴呵。
“笃、笃、笃”,有轻轻的叩门声。
满脸依旧烙刻着悲痛和惊恐的桂昌德双手捧着一小包袱,轻轻走了进来。
“哦,桂小姐,请坐。”
听着这熟悉、宽厚的男声,虽然更沙哑,但依旧平静自信时,桂昌德不由得百感交集!她没有坐下,而是正视着他,一步步走去。
她止住了步履。她看清了这个故作平静的男子的脸上,更深刻更清晰地烙刻着难言的悲恸和无法解脱的遗恨!是这样的憔悴和无望!与平素刚强自信、生龙活虎的男子判若两人!
桂昌德泪流满面,诉说、劝慰都是多余的了,她只是在心中凄怆地喊道:亚若,你是怎样的幸耶不幸?
桂昌德将小包袱双手奉献在办公桌上,蒋经国一怔,颤抖着双手将包袱解开——正是那床苹果绿嵌边,很灰的底色中绣着一对彩色鸳鸯的织锦被面!
蒋经国茫然望着桂昌德,那并不遥远的过去怎么变得依稀仿佛————想要追忆却又无从忆起……
“……这是亚若在医院时的嘱托……那时她感觉好多了……只是有种……不祥的预感……她说像坠进了……沉渊……她说……若遇不测……将被面……物归原主……睹物思人……不要忘了……大毛小毛……”
“哇——”蒋经国嚎啕大哭。悲愤又无奈的泪水终于冲决了名声功利事业等等等等营筑起来的坚固的堤坝,他伤心恸哭、嚎啕大哭,为他真诚所爱的不幸的女人,也为他自己身不由己而痛哭。
大哭又怎样呢?爱已至穷途。
遇穷途大哭而返。
只能如此。
爱,对于男子来说,只不过是人生中的一部分,或大或小或长或短或真或假的一部。
第七部分多情反被无情恼(3)
53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秋深了,雨冷了,雨打梧桐,落叶缤纷!他穿一身黑色中山装,戴一顶皮帽子,还撑一柄从来不撑的黑布伞,独自踟蹰街头巷陌。他的双脚小心绕过满地的落叶,他怕听踩碎枯叶的声音,像是踩碎了另一颗心。他念出了这两句诗,他怎能忘记那个心已碎的女子,曾经名叫懋李。
他寻寻觅觅,不,他只是犹犹豫豫。对古城赣州的街市巷陌,他早已了如指掌。他只是想悄悄地寻一所寺庙,悄悄地为她做场法事以超度亡灵。唉,这种想法委实荒唐得不可思议,他自己也觉得可笑可悲。可这念头一旦滋生出,便如鬼使神差。或许小时祖母、母亲身旁的耳濡目染,那悠悠的诵经声的诱惑已烙进了灵魂中吧?或许母亲去世后,他与她双双扶乩,那如梦如痴的意境难以忘怀吧?或许,只是为了平静自己这颗无法平静的心吧?
无须寻觅,他知晓当地老俵多爱在寿量寺为亡灵超度升天。以往他去过这所古寺,解缙留有诗文,殿堂中有丈八铁铸观音,与她家乡佑民寺的丈九铜铸如来皆为江西著名的人文景观,自然,此处是为她的亡灵超度的理想之所。然而他却没有勇气跨进寺门,他迂回曲折,绕到寺的后门,从虚掩的后门悄悄进去,只见秋雨淅沥中,一畦畦菜园子倒还留着青翠,有一僧头戴斗笠,僧袍撩起扎到腰际,正弯腰撅臀给刚割过的韭菜地培草木灰,他心有感触,走上前去:“师傅,辛苦了,歇歇吧。”那僧并不直腰,答曰:“未跨门槛谩言休去歇去,已到室所哪管船来路来?”语藏玄机,他心一惊,听这僧声若洪钟,观僧却是面皱如核桃的老者,为何还这等辛苦?是出家不久?还是不论出家与否贫者总连着辛苦?这样想来,满腔同情,收了雨伞,竟与老僧一道手撮灰培向韭菜根,老僧口念“阿弥陀佛”,倒也不阻拦。蒋经国一则引发了访察民情的惯性,二则想旁敲侧击,遂问道:“这赣州城寺庙蛮多吧?各有各的用场吧?”老僧眼不抬手不停,答曰:“古虔州多古庙,有庙无神有神无庙,又有庙对庙庙连庙庙重庙,虔州到底几多庙?檀越何求进何庙。”蒋经国倒是知晓:有庙无神指刑司庙,有神无庙指建春门口的露天菩萨;龙王庙与镇南庙,便是庙对庙;火帝庙与土地庙,就是庙连庙;八境台下是灵山庙,上是吕祖庙,就是庙重庙了。不过此时他何来卖弄的兴致?老僧“檀越何求进何庙”倒是言中了他的心病。眼见灰撮尽,他跟着老僧一块在畦头瓦缸中洗净手时,便吞吞吐吐问道:“师傅,我……有个朋友,想为在远方去世的亲人……做场法事……”他噎住了。老僧方睁开耷拉多皱的眼皮,看了他一眼:“一场法事百余金,超度亡灵去西境。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有情却无情。”琅琅念毕,提起灰筐头也不回朝里走去。蒋经国的脸唰地灰了:老僧是识破了他的相?还是识破了他的心?可实在是冤枉呵!他内疚,他痛悔,他没有保护她!他亏心了……
恍恍惚惚离子寺院,恍恍惚惚上了忠孝桥,恍恍惚惚经过了赤珠岭,近了、近了……是这株野桃!暮春雨中,她撑一柄大红油纸伞伫立树下等着他,这是他与她的第一次幽会。他摩挲着树干,不知不觉学起老僧,篡改起一首唐诗:“前年暮春此景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明春依旧红。”人不如树,女人不如桃花。
他恍恍惚惚前行、前行。携手之伴已失,独往寻觅昔日之踪迹,他想悄悄地舐尽心伤的血痕吗?秋深木落,意象空寂,跨上一级一级的磴道,再不用拽着身后的她,没有了“拖累”,却留下了空落。洞壁依旧苔藓青翠,进则壁削千仞黑,摸索迟疑间,似有云涌拂面,举头却有一窍通天!
通天岩!通天岩中他拉着她在神明之前“拜了天地”,双双立下白首偕老的誓愿,他与她又拥有了仅属于两个人的更多的小秘密。她说:“在天愿作比翼鸟”,他接:“在地愿为连理枝”。这信誓旦旦,其实早早地埋下了不幸的种子,是不幸的昭示啊。
他那时却异常地自负,他有点小瞧一千五百年前的唐明皇,既是情种,为何没有承担情之责任的肩胛?若在马嵬坡前,唐明皇挺身而出:“罢罢罢,天大的罪责孤家一人担也!”李隆基的形象在后人心目中,即便不是一个好帝王,却是一个好男子吧!不过果真如此,怕也就没有流传千古、脍炙人口、缠绵哀怨的《长恨歌》了。
此情此景中,他咀嚼出了《长恨歌》的苦涩断肠味!“宛转娥眉马前死”,“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她中毒后受着怎样的磨难?她的坟冢又是怎样的孤寂?
他还能小瞧唐玄宗吗?他同样不能主宰自己的爱情,不能护卫心爱的情人,为情九死不悔,实乃不堪一击!爱的承诺不过一场游戏!
她却不是杨玉环!何曾“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何曾“姊妹兄弟皆列士,可怜光彩生门户”?她没有过杨贵妃的骄奢淫逸,却有着杨玉环的悲惨结局。这是怎样的千古不变的残酷。
恍恍惚惚离了“通天”,恍恍惚惚来到“忘归”,这也是一窦穴,不通天,却通归去来路,只是不知回路方为归,抑或前行才是归?他伫立其中无从选择,却听竹板声打得震天响:“游人到此说忘归,又见哪个忘归了?哈哈哈哈,终须归去。”他猛醒过来,奔出洞穴,却见一又老又丑的叫花已飘然拾级而上,可是前年凉亭中的癫子叫花?那叫花也敲打着竹板:“虽是龙命,无云腾之。枉为凤身,空有凤穴”。是疯话?是谶语?他急急追了上去,哪还有人影?只见秋雨落木满空山,悲怆秋声吹大壑。
不如归去。
他回到了新赣南路口。如果不是满鞋满裤脚粘着猩红的泥浆,他会坚信自己只不过梦游了通天岩。可真实的是,他还得归到这路尽端的公署,担起专员的担子。
像是第六感觉的作用,他将雨伞往后一挑,新赣南路口的大墙上,一幅大型彩色海报不顾风雨高高张贴着——隆重献演四幕悲剧《沉渊》。“沉渊”二字,不知是颜料未干,还是濡染了雨水,淋淋漓漓而下,像离人泪像冤魂血!蒋经国只觉得天地陡地一片昏黑,只有“沉渊”化为弥漫血腥气的大山占据压迫着他的脑海。
触目,惊心!
他战栗他痛苦他困惑他委屈,他想呐喊想狂奔想倾吐宣泄出他与她的一切!可他只是一步一步走向公署,走向他的办公室,他不理睬人们的问候和请示,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像一头兽关在容积太小的铁笼里,无法挪动却分明喘着粗气。他又下意识戴上了茶色墨镜。
不等自己平静,他唤勤务员召来吴硕昌——这个与清代大画家吴昌硕三字同的军事科长,劈头盖脑地质问:
“你看到上演《沉渊》的大海报没有?哦?”
吴硕昌如坠五里雾中。他酷爱戏剧,爱写爱演,故兼管公署剧团宣传工作。《沉渊》是一青年业余剧团准备献演的节目,怎么冲他发火呢。于是疑惑不解地点点头:“看到了,下午才贴出的,怎么?”
“禁演!”蒋经国焦躁地一拍桌子。
“是什么问题呢?”吴硕昌有股书卷气,仍不识相地追根究底。
“禁演就是禁演!就是立即停止排演!不准演出!现在不准演出!以后也不准演出!”
这就奇了!蒋专员建设新赣南,十分重视宣传舆论工作,对文艺宣传团体,不管专业的还是业余的,都有股子偏爱之情呢,再说他自己就是个话剧迷呀,登台演出过呢,于是吴硕昌还据理力争:“剧情介绍我看过了呀,是反封建的,是不是先把剧本拿来看看?”
“不必了。‘沉渊’——这名字就叫人心往下沉,就是不许演!”
好蛮横的硬性命令!这与他倡导的民主作风格格不入嘛。吴硕昌迷茫地看着他,茶色墨镜遮掩了他的眼神,只有起伏的胸膛暴露出内心的冲动。
吴硕昌却还是站着不走。他想,《沉渊》海报既已贴出,业余剧团的青年们不知付出了多大的精力和热情,才隆重献演的呢。现在不问青红皂白就一棍子打死,对今后的宣传工作有影响姑且不论,青年人不心服会闹呢。
蒋经国看看这位犟书生,只得缓缓补充说:“抗战时期嘛,应该演战斗性强的戏,要鼓动人心向上,悲剧嘛,消极灰色,不可以演。”
这理论吴硕昌不能接受:“悲剧怎么能一概看成是消极的灰色的呢?我不同意这样的武断。我们演出过的《塞上风云》、《黑地狱》、《人约黄昏》、《茉莉姑娘》也并不都是喜剧呵。悲剧如果把美好的、善良的、无辜的、正义的、有价值的生命被罪恶地毁灭展示出来,这更能唤醒人们,更能——”
“够了——”蒋经国一拳擂在办公桌上,为什么都要往他流血的心口上撒盐?!
滔滔宏论被“腰斩”了的吴硕昌,仍百思不得其解,却只有张着嘴退出,老老实实执行命令吧。
沉渊!沉渊!他的心也坠进了沉渊。
“懋李——亚若——慧云”,在沉渊深处,他突然悟到这三个名字连接的象征意义:白色的李花若缥缈之云。
“亚若”,他选了这一个名字,最后一次呼唤后,便将她埋葬在心的坟墓中。
他还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
第七部分多情反被无情恼(4)
54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晨曦中,主任秘书周灵钧卷着一份仍散发油墨香的《正气日报》,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公署门前团团转,他得立即见到蒋专员。
蒋经国正赤膊着率领公署人员,晨跑晨呼得热气腾腾。他的气色很好,神态重又粗豪明朗,那饱绽的腱子肉仍充满着青春的活力,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哀惋凄恻的断肠曲已终结,袅袅余音都消逝得无影无踪;他还是原来的他,奔跑的脚步声宣泄着他的自负和自如。
远远地,周灵钧便急急地打手势;蒋经国倒不慌不忙,慢跑着,接过警卫员递来的圆领绒褂子,也不穿上,披上背脊,两只袖管耷拉胸前擦擦汗,大大咧咧嚷道:“什么事?看你急的?成了哑巴啦?”
周灵钧就更急了,天机不可泄漏加十万火急,越发不能说话,就戳戳报纸,又指指西院,意即快去办公室商议。蒋经国见他这副神态,调皮起来,哈哈大笑:“打什么哑语?”说着猛抽过那卷成筒的报纸,舒展开来,边走边看。
这一看,他的脚步滞疑了,红彤彤的脸膛速冻成了茄酱色!报纸在他手心里揉皱成一团,醒悟过来后,慌慌地去西院,花圃前的两块石碑:“抬起头来”“挺起胸来”竟变得分外刺目。
又进了这间办公室。
“停印。”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已印了一部分。”周灵钧回答。
“停发。改版。”他缓过气来,才发觉还没穿上绒褂子,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
周灵钧点点头,关切地说:“快穿上衣服吧,当心着凉。”
“心都凉透了,”他打了个寒噤。这篇该死的小杂文,又让他的身心坠到冷酷的深渊!
“我就去曹先生那儿。”周灵钧小心地说,“问问他是谁写的。”
是谁?竟敢在他的天地他的眼皮子底下他办的报纸上揭他的隐私、捅他的伤痕累累的心呢?作者显然是笔名,文笔却老辣犀利,讥诮幽默,莫非是……
他摆摆手,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已冷静下来,这种事还是冷处理为好。
周灵钧不敢怠慢,匆匆赶去曹聚仁先生住所。事情貌似小,但就怕一石搅起千层浪呢。
痴坐着的蒋经国便理顺乱纷纷的思绪,剖析起谜一般的曹聚仁。他知道,曹聚仁是个不平凡的人物,早与鲁迅过从甚密,三十年代曹主编《涛声》周刊,因用“乌鸦为记”,讽刺太平盛世而被政府查禁停刊。但曹一直活跃在上海文化、新闻和教育界。抗战爆发,曹离开讲台,走出书斋,奔赴抗日战场,以中央通讯社战地特派员的身份采写了众多的战斗性极强的新闻,名噪一时。当曹来到赣南时,蒋经国与曹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大概蒋做事与曹著文都有种赤膊上阵、拼死拼活的劲头吧。曹接受了蒋的聘任,任《正气日报》总经理总主笔总编辑,集经营言论编务于一身,他这位蒋社长是全权交给了这位浙江同乡呵,可这位同乡怎么捅出这样的纰漏呢?
像许多文人一样,曹聚仁也是夜猫子,晚睡晚起。他的夫人邓珂云女士,端庄秀丽、不苟言笑,心却很细,也在《民国日报》编副刊。她见周灵钧像有紧急事,忙叫起了丈夫。周灵钧也顾不得客套,急急摊开那团揉皱了的报纸,告知捅了娄子、出了问题,要速改版。
“捅了娄子?出了问题?哦哦,不会的。我逐篇逐句逐字审过的,请放心。”曹聚仁揉揉惺松睡眼,脑子反应却异常敏捷,斩钉截铁地说。
曹先生个儿不高,胖中仍不乏结实相,人敦厚朴实,并不像一些学者名流那样长发披肩,玳瑁镜遮掉了大半张脸,工作起来尽职尽责,周灵钧对他倒也蛮敬重,便手指那篇小杂文:“,问题就出在这里。严重失实呵。”
杂文题为:《从女佣、奶妈、代奶粉说开去》。
曹聚仁却来了劲:“哦,是这篇哦。决无失实之误。此篇乃敝人耳闻有感,挥笔写就的。罗,就是前天晚上的公仆同乐会上……”振振有词、如实道来,却把个周灵钧惊得不知如何点破他才好。
原来那夜同乐会上,酒酣耳热、灯晕昏黄之际,公仆们便管不住嘴中的舌头,半醉半醒半假半真中喋喋不休什么都说。从“前方吃紧后方紧吃”说到物价飞涨,从物价飞涨说到昂贵又奇缺的代奶粉,从代奶粉说到某公的风流韵事:某公的情妇怀孕六甲,为避人耳目,隐居桂林,一胎分娩两男,产妇即得产褥热溘然去世。一时间奶妈请不到,只好雇女佣用代奶粉喂养,代奶粉既昂贵又奇缺……故事便又循环往复!曹聚仁也不打探某公为何人,懵懂不知就里,回来就草成了这篇“赤膊打仗,拼死拼活”的杂文,以为既刺了某公作风,又抨击了物价飞涨。
周灵钧的脑袋就摇得像拨浪鼓,曹聚仁还在慷慨陈词:“蒋经国先生所著《论舆论界的职责——勉本报同人》一文,周先生想必读了?新闻事业是社会文化事业的重要部门,要为社会群众的福利而努力,报纸天天和读者接触,必须扶正祛邪——”
周灵钧只得打开天窗说亮话,拍拍曹先生的肩膀:“曹先生呵,某公就是蒋专员啊。”
曹聚仁这才愕然张大了嘴:“啊?!”
只有从命。
固然,对权贵者的怯惧或许是几千年封建桎梏留给人们的潜意识,但于曹聚仁先生,更多的是始料未及。他与夫人定居赣南,是因为勃勃生气的蒋经国和新赣南吸引着他,以为这里是正气和希望之地。在他的心目中,经国先生当是一位胸襟坦荡正气浩然的政治家实干家,却也会有偷鸡摸狗一手?
真是不可思议!不可理喻!
又是深沉的夜。又是满案头的稿子。曹聚仁手捏红笔,却长时间呆坐着,难以下笔。
珂云见先生怏怏不乐心事重重,下厨煮了两个水泡蛋,端到夫君手中:“你怎么啦?是怕吗?你可不是这样的懦夫呵。”
曹聚仁接过碗,却放到书案上,回身握住珂云的双手:“云,陪我说会话。我并不是怕、,也没什么可怕。我只是想,世上最不可思议最难以理喻的是什么?”
“你怎么啦?你把蛋吃了,我再回答你。”’
“呵,不,这回我不让步,你先回答,我再吃。”
“嗯,让我想想,最不可思议又最难以理喻的……嗯,我想,应该是感情吧。”
“知我者珂云也。”矮胖结实的曹先生从座椅上敏捷地弹跳起来,拉着夫人旋转一周,老夫聊发少年狂,不苟言笑的珂云却很是倾慕他充沛的激情。
曹先生便点点头又摇摇头:“吾此举是不该。想经国先生毕竟也是人,是个普普通通活生生的男人,他这段隐情该有怎样的痛楚和不幸呢?我此举太莽撞了。以后呀,凡遇感情上的问题,万万不可赤膊打仗硬打硬冲呵。”
“好啦,我的夫子,蛋都凉啦。”
这一波总算未起大浪。知情者看来,蒋经国是不动声色、置若罔闻,待曹先生更是一如既往,知情者也就不得不赞叹太子的雅量了。
然而,潜藏的暗流却在涌动,不属任何派别、超然在外、书卷气十足、一心办报又爱发怪论的曹先生终于发觉:他必须离开赣南。
一个寒冷的冬夜,曹先生携夫人悄然离赣。章水贡水苍苍茫茫,他回眸夜幕中古老小巧的赣州城,淡淡的伤感和浓浓的留恋弥漫于心田。
或许,他注定了就是波兰作家显克微之笔下的“灯塔看守人”,永远地流浪,为离群索居而踽踽独行?他有一种预感。
还有一种遗憾。他后来才知道那位病逝异乡的少妇叫章亚若,曾是蒋经国的秘书。依稀仿佛中,记得在专员办公室中曾喝过一位女秘书端来的茶。他经常喜欢说句笑话:“喝了他家的茶,自然是他家的人啦。”没想到手中的笔竟无意伤着了她……
唉,他奉行的处世哲学是不卷进任何是非漩涡,可他却偏偏惹起是非,身陷漩涡呢。做人,难呢。
第七部分多情反被无情恼(5)
55
这里,有一个吉祥宁和的地名。
章江和赣水自虔州北端汇集之后,却不安分,像两支旗鼓相当的对阵,各自在须眉骁将和巾帼英雄的率领下,鸣鼓鏖战、撕掳拼杀,卷起惊涛骇浪,撞落两岸巨石,堵成急流险滩,经过十八个回合难解难分的搏斗后,不知是疲惫了,还是不打不相识而和解了,终于在这里宁静了、揉合了,难舍难分、宽厚悠然地向前涌去。江边上古老的小县城,就有一个人世间向往的名字:万安。
县城很小,环山傍水、偏僻幽静,石板铺就的小路呈十字形交叉,木屋相连、民风淳朴,一副小国寡民图。而县城小路尽头的码埠却很是开阔。木排竹筏横陈半个江面,篷船小舟停泊江湾。冬的黄昏,朔风搅起山林呼啸和江水呜咽,但条条船尾袅起的炊烟织进落日熔金中,女人的吆喝细伢仔的嬉闹随风飘扬,倒也驱赶了生活的苦难与寂寞。
木排竹筏临水的边缘,不分四季只要天气好,总是挤挤挨挨跪满了镇上的女人们,女人属鱼,离了水没法活。淘米摘菜浣衣洗被都要到这江边来热闹一番才好。眼下,夕阳西斜的冬的黄昏,女人们都归家了,清冷的木排江边只有一个女人的剪影镌刻进落日熔金中。
这是一位老妇。她的腰板硬直地跪立在蒲团上。那黑色丝葛棉衣棉裤虽旧了,却依显熨帖清爽;那麻白的发髻依旧梳理得极有条理,寒风中竟纹丝不乱;那清癯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憔悴,但那眼神中仍透出坚忍和倔强;她,就是章老太太周锦华。
身旁小竹篮里只有几件小外孙的衣裤,也早已洗净;但她极愿这样独自跪着呆到天黑,冥冥中似有召唤,她祈祷着企盼着期待着,她想着她的三女!
似有鹧鸪声声:“行不得也哥哥!”她那已见凹陷的眼塘里便濡湿一片。她没有进过正式的私塾或学堂,却在夫君章贡涛的熏陶下,背诵得出不少唐诗宋词。“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迷蒙恍惚中,她记起的正是这首词!
烽火国难中,他们逃离了南昌,一路艰辛辗转来到了赣州。她曾经去到田螺岭,仰望破败却仍矗立着的郁孤台,它该阅尽了人间沧桑?古城三年余,.平静的日月中萌生出怎样离奇曲折的恩恩怨怨?自始至终,她决非全然不知!作为母亲,她曾冷静又冷酷地阻止过诅咒过;可又正因为是母亲,她不忍不能斩断恩怨!谁知母亲心?谁解其中味?或许,正因为这,她才毅然决然忍痛离开了赣州的老崽孙儿等一大家子,秘密地来到了这无亲无故的陌生的万安城,默默地肩起了秘密外婆的重担?
是冷雨敲打夹竹桃的秋夜,那粉嘟嘟的似桃非桃的花瓣早已落了个一干二净。她在房中挑灯做针线,给一对小外孙做一对虎头帽,那针却扎在左手的中指上,一挤,一粒猩红的血珠子——吴骥走了进来!
吴骥黑脸黑嘴还分明布了一层霜!章老太太就敏感到出了什么大事!虽然吴骥妹妹吴映葵与浩若离异了,但吴骥与章家的关系仍一如既往。
“伯母——”吴骥欲言又止。
章老太太陡地立起,吴骥平素不是这样
“伯母,亚若——懋李,她——”
“她?她怎么啦?啊?”
“她,得了病——”
“呵,快给我打票去看她,三女呵……”章老太太一下子琐屑起来,翻针线笸箩,摸摸索索,作动身状,她已经感到了灾难,却还存一线希望。
“伯母,你别难过,她……已不在了——”
“啊——”眼前倏地黑了,只觉心中一口腥血涌了上来,她身子一歪,好在吴骥已作准备,忙扶住了她,那口猩红的血却沿着嘴角淌了下来。儿子孙儿忙不迭叫唤、掐人中,灌水,歪躺在床上的章老太太才缓缓醒过来,凄凄惨惨流下两行老泪:“三女,你命……好苦呵。”
吴骥不觉鼻头发酸,喉头哽咽,可他是个直性子,说话拐不来弯,他还得“执行军令”:“伯母,有件事,得与你商议,如若你同意,今夜就得动身——”
“我去……我去……”章老太太挣扎着起来,“三女……我要见你最后一面呵。”
“伯母,桂林不用去了,丧事已办完。专员托我来跟伯母商量——”
章老太太别过脸,此时此刻,她不要听什么“专员”!
“伯母,大毛小毛再不能在桂林呆了。回赣州,也太招人眼目,为安全着想,专员想让你去万安住一阵子,那地方偏僻,很少遭日机轰炸,离赣州又近,亚梅已带着大毛小毛,从桂林动身了,你看?”吴骥铁着心肠,几乎是一口气倒出了这些话。这实在是难以启齿,实在是过分得有些残酷,刚刚丧失了女儿,又将一对外孙的担子落到这位老妇的瘦弱的肩上吗?
章老太太已扭过脸,两眼定定地看着吴骥,那眼中的泪水已让焦灼的心火烤干,她点点头,吐出两个字:“我去。”
这般镇静,这般坚忍,这般义无返顾,这般无私的胸怀,倒叫吴骥对这位伯母肃然起敬,他深深地点了下头,倒像是鞠躬:“伯母,真难为你了,请保重。专员,他说,有些事想跟你面谈,还有……生活费——”
“不必了。”章老太大硬硬地冷冷地顶了过去。人都没有了,谈什么都是多余的。至于生活费,章家还有大舅细舅姨妈姨夫呢,她章老太太也还有些首饰积蓄什么的,人呵,就图一口气,一口硬气。人不求人一样长。
年过半百的老妇,来不及恸哭一顿,更来不及愈合失女伤心的创口,连夜急匆匆赶往万安,住进了蒋经国下属已租赁好了的小木屋。
第二日的傍晚,章老太太手搭凉棚,在小木屋的屋檐下,迎来了抱着大毛小毛的亚梅、王制刚一行。
母女相见,抱头恸哭。母亲印进风尘仆仆的女儿印象中刻骨铭心的第一眼是:黑发变成了麻白,眼光却格外宁静清澈。女儿一颗无着落的心就有了依傍,惊弓之鸟回到了自己的窠,哪怕是异乡异地只要有母亲也是真正地归家。
外婆左臂右臂搂住大毛小毛细端详,大毛小毛一点也不认生,圆脸盘,黑漆漆的眸子,灵秀聪慧中硬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唉,外孙像女儿,却也像那没名堂的“女婿”。再看那娇嫩的脸蛋也染上了一路风尘,老人悲从中来,老泪纵横:“我可怜外孙崽啊——”外婆搂着外孙,亚梅扶着老母,三代人早哭成一团,王制刚思前想后,也洒下了同情的泪水。
泪水又有什么用呢?
得生存。得生活。得挺直腰板活着。
第七部分多情反被无情恼(6)
这隐名埋姓的一家子就与左邻右舍与整个县城的子民们生活得别无二致。章老太太不雇佣人,为节俭,更为安全。此地倒是民风古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左邻右舍管章老太太叫“南昌婆婆”,也曾主动过来相帮做点什么,章老太太却是客气又坚决地谢绝,活无粗细,皆母女自己动手;到江边淘米浣衣,章老太太甚至执拗地抢着去;日子过得艰难却也平安。那小木屋按章老太太的习惯收拾得井井有条,无奈已能扶着矮椅长凳走走喊喊的大毛小毛总要搅个稀里哗啦,姆妈不见了,爸爸不来了,“婆婆——”“姨——”的喊叫便分外亲切,威严不乏慈爱的章老太太的愁眉随着叫唤为之一展,凄清的日子就点燃了希望的火苗。
章老太太实在是恋上了去江边,尤其爱在日落时分,这是她心中的秘密。
她是赣江的女儿,也是鄱阳湖的女儿。她的老家吴城镇,就在赣江修水汇合流入鄱阳湖处。吴城形胜,襟三江而带五湖,有歌谣曰:“一镇四方八码头,六坡九垅十八巷,茶商木客烟贩子,纸栈麻庄堆如山”。南来北往走东串西的船家商贾,莫不在这落帆上岸,有道是“装不尽的吴城,卸不完的汉口”,吴城自古繁华。待明月初升,便见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处处灯红酒绿、丝竹管弦,轻歌曼舞之声悠悠传出江面湖面几十里,有繁华也有衰败,有兴隆也有死亡。吴城镇那座临江兀立的高高的望夫台,浸透了女人们几多血泪?江边荒山上那一座座衣冠冢,呼唤着葬身江湖的几多汉子?他们周家并非吴城富豪,却也是殷实人家。她刚走稳路,母亲就给她缠了一双小金莲,可小脚缠不住她的心,她最爱拽着父亲的长袍,去到江边埠头,最巴望跟着扬起的船帆去闯闯外面的世界,最担忧的是远行了如何能归家?最害怕的是望夫不归的女人们悲惨的哭嚎!小小女儿家的心,如何能理解人世间兴衰生死的无常?她记得,有次父亲像看透了她的心事,蹲了下来,挺认真地对她说:“千条江河归大海。江、河、海是相通的。人嘛原来是鱼变的,在外即便亡了,那魂儿也会随水路归到家乡的,哪怕要经急流险滩、千回百转,魂儿认得的。”
她信。从女儿成了妇人,信。从妇人成了老妇,更信。
此刻,在暮色中她长跪着,祈祷着企盼着期待着:远在漓江的三女的魂,会游江过河,到这里与她相会,说出冤屈说出嘱托……
她坚信女儿的魂已去到赣州,从赣州到万安,要经险恶的十八滩,她亦坚信观音老母会保佑女儿的魂灵。
她晓得十八滩的传说。章江贡水合流后,原本宽阔通畅地向前流去,是唐朝末年虔州御吏卢光稠想称王,怕虔州这块金龟宝地的风水流走,便请救贫仙人运石筑窄江西,杨救贫从北地运了十八块小山一样的大石,作法变为一群花猪仔,日夜兼程赶往虔州。过了万安,杨救贫困乏难忍,倚靠沙滩打瞌睡,时值观音老母下凡界,见一群活蹦乱跳的花猪仔,好生奇怪,细看却是十八块巨石!便化为一洗衣妇人看是谁作法?杨救贫醒来不见猪仔,忙问江边洗衣妇,妇人答曰:“不曾见猪崽,却见好些石头。”杨救贫知此妇非凡人,事已败露,转身便走。那十八只花猪仔被观音点破,便还原为十八块巨石滚入石中,这就是十八滩。
这传说包含男人的野心?观音老母的正统?她从不去作这种哲理的思辨,她只是坚信,观音老母常常会化作洗衣妇人在江边显灵!
天地间扯起了灰黑色的巨网,呜呜叫着的寒风像要把这巨网撕扯个粉碎,老妇双手合十举头望天,灰蒙蒙中有星星点点湿湿硬硬之物撒下,呵,刚落日,就下雪籽?她虔诚惶惑地弯腰拜下,那江水竟透出乌亮,森森逼人!她喊出了声: “三女——懋李呵——”
没有回音,连远山的回音也没有。却有风呜呜掠过耳际,她不肯起来,那风声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女子的呼唤:“姆蚂——姆妈——”凄切切也情切切。呵,三女的魂归了!
雪籽却下得飒飒响了。她陡地记挂起小木屋!她的外孙她的小女!她跌跌撞撞上了埠头——小亚梅背着抱着大毛小毛来寻姆妈了。
亚梅怎放得下心?母亲快奔六十了!几十年来,母亲虽谈不上荣华富贵,却也算养尊处优,寄娘佣人不离左右的,母亲何尝吃过这般苦?可母亲又分明心甘情愿吃这苦!
三代依偎着,就又回到了小木屋。门关个严实,火盆生个火旺,热饭热菜热汤,小的叫老的笑,老幼弱的四口之家也要活个热气腾腾。待到大毛小毛香甜睡去,这里母女便挑灯对坐,母亲缝缝补补,将外婆情母亲意缝进流逝的岁月里;女儿读着字书,莫把在姐姐身边在正气小学识的字都丢光了,女儿家也得长进,从三姐身上她似懂非懂了些什么。母女却很少说话,都怕扯起那个伤心又不能忘的话题!只是有时会不约而同相对而视,会异口同声:“早点困吧。”却都无睡意。
夜深沉,冷雨夹着雪籽抽打得门窗瓦楞飒啦啦响,母亲终于按捺不住了:“懋梅——娘今日在埠头木排上……听见你三姐喊呢……”
亚梅定定地望着母亲,她想说:“姆妈,我喊了你呢。”可她不忍拆穿母亲的梦。
“懋梅,娘想,你三姐……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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