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生命的舞蹈: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

_10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当代)
就响起了轻轻的拍门声,一下、一下、又一下。
母与女的心一下子缩紧了,动弹不得、出声不得。这种天气的深更半夜,会是谁呢?更何况:毒蛇咬一口,十年怕井绳。
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雨夹雪敲打门窗。
母女俩吐了口气,怕都神经过敏了。
啪、啪、啪,一下一下又一下,轻轻的拍门声又响了起来。
“哪个?”母女俩同时喝问,立起身走向门边。
没有回答,沉寂中似闻若有若无的抽泣声。
章老太太悲恸欲绝,颤声说:“三女——是你吧?我晓得、晓得你的苦衷——娘晓得呵,三女——你要保佑你崽呵——”
寂静如墓穴。母女悲咽难语,如同木雕般僵立着。
第七部分多情反被无情恼(7)
俄顷,又有拍门声,一下一下又一下,似有微弱的呼唤。
莫不是要饭的人儿?莫不是饿极了的小狗小猫?慈悲为怀的章老太太不顾一切将门打开。
“大衍——”外婆肝胆俱裂,声如裂帛!
年仅十来岁的大衍在这风雪夜独自来到了万安。
俗话说:老外婆三件宝,外孙老母鸡破棉袄。外婆一把将外孙搂进怀中,心肝肉宝贝肉疼得慌,外孙的面颊皴裂了,头发、衣裤沾着尘土又湿漉漉的,一双布底鞋右脚脚趾头都露了出来,外婆心疼得不行:“崽呀崽,你是啷来?啷来?”
“走来的。”大衍挺挺胸膛,蛮自豪地回答。
“哎哟,我天王老子爷呵,上百里路,亏你走呵!你一个人走来?伴都没一个?天王老子爷呵,你婆晓得不?莫让婆记挂呵。”
大衍这才哇地哭出了声:“外婆,我好想你——好想姆妈呵——”
十来岁的孩子毕竟还是孩子!怀着对母亲的浓烈的思念和影影绰绰的谜团,他跋山涉水来寻觅,来证实,他不相信婆婆的话——第一次不相信婆婆的话!
呵,那是一个丽日晴空的星期天,他与弟弟细衍从虎岗回婆婆那里。弟弟还在正气小学,他呢,正气中学首届招生,报考的有一千多名,录取了二百二十名,他便是被录取的一员,他能不神气吗?“太阳出来照虎岗,岗上青年脸发光,齐声作长啸,好像老虎叫,一啸再啸,魔鬼影全消,新的时代来到了!”唱着跑着,很快来到了城墙脚下那排破芦棚子前,又听见了熟悉的嗡嗡嗡的纺纱声。“婆婆——”大衍细衍冲了进去,搂着婆婆亲亲热热。婆婆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马给他们端出积攒下来的好吃的,许是他们不再是小崽仂了吧?婆婆依旧缓缓地纺着纱,兄弟俩便叽叽呱呱告诉婆婆学堂里的趣事轶闻。“婆,你看哥哥的背带工人装,神气啵?学校发的呢。”“婆,我们正气中学的校长是蒋专员兼的呢,我们有个同学喊他‘蒋兼校长’,他笑了,他说,为什么要叫我‘兼’校长,我宁可不做专员,校长还是要做的。婆,你说这蒋校长,几多和气,一点架子也没有,他要我们喊他蒋先生。”“婆,蒋先生虽和气,对我们要求可严呢。他说,我对你们的要求是‘切切实实求学问,辛辛苦苦练身体,清清白白学做人。’婆,正气二字,你晓得从哪里来的啵?文天祥的《正气歌》呢。”“婆,蒋先生要他们长大了做工程师、航空员,还有、还有坦克手,婆,你哇哥哥做什哩好?”兄弟俩叽里呱啦个不停,婆婆却停了纺纱,木雕般坐着。粗心的兄弟才发觉异样,才发觉婆婆的眼哭得又红又肿。“婆——你怎么啦!”“大衍细衍,我苦命的孙孙呵,你们亲娘——已不在人世了!”
泪水已哭干的婆婆,嘶哑着喉咙给他们讲述了一个故事:母亲已去世了。母亲给他们新添了一对小弟弟。外婆已去万安带这对小弟弟。
这个故事听起来太陌生太稀奇,这个故事不应该与他们有关,却又实实在在相关。细衍还只会睁圆了一双眼惊奇着,大衍却感到了谬误、屈辱和痛楚。他已经是唐家的男子汉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没爷的男儿早成汉。他喃喃着:“不……不……不!”
不。这不可思议。这不是真的。这太不公平。他们的母亲是那样的年轻!他的书里还夹着母亲从桂林捎来的亲笔信,嘱咐他要好好读书要争气呢!可是,母亲为什么要他们喊她“三姨”?母亲病中哭醒,为什么搂着他说:“儿子啊——姆妈有不得已的苦衷!”小弟弟的父亲又会是谁?外婆又为什么要悄悄去到万安?种种疑窦种种苦恼怕不是这颗小小的心所能承受的!有次在学校里,蒋先生和气地问他:“你就是唐远波?”他差点要向这位亲切的蒋先生诉说一切,可婆婆再三叮咛他们万万不可告诉任何人!当然,他做梦也不曾想到:他们母亲的命运正与这位蒋先生纠葛牵扯在一起!
学校放假了,他留给细衍一封信,要细衍转告婆婆,便独自踏上了去万安的路。一切茫然无绪却也要执著地寻觅,他的血管里流淌着的终究是母亲的血液。
天气蛮好,他一路走一路问,外婆说过:“鼻子底下就是路”。饿了,啃一块番薯干;渴了,捧一掬路旁的清溪水。谁知太阳落山天黑了,却陡地下起雨夹雪!他在山路上狂奔,总算奔进了黑灯瞎火的县城;他挨家挨户敲门询问,可谁也不晓得有个赣州来的章家婆婆!他哭了,哭得好伤心,他才晓得他还不是一个男子汉!后来有个男子猛悟到:听你口音是南昌人吧,莫不是寻那个南昌婆婆?这才指点迷津,他终于寻到了外婆!
外婆和外孙又只有哭成一团。亚梅边抹眼泪,边将炭火拨旺,给外甥端来了热水洗脸,又忙着给外甥做吃的。大毛小毛却给吵醒了,撩开被子喊婆婆喊姨,又蛮好奇地看着这位陌生的大哥哥。
章老太太这才止住哭声,忙着安顿大毛小毛,又招呼大衍:“大衍,快来认认,这是你的两个弟弟,你娘留下的两个弟弟呵。”
大衍的心中就打翻了五味瓶:苦辣酸涩甜都有。母亲真的去世了。你娘留下的两个小弟弟。失落与充实,悲痛与好奇杂乱填充脑海,他忐忑不安地走向这两个陌生的小家伙,嗐,一模一样,圆圆的脸,黑晶晶的眼睛,哦,他想起了母亲!两个小家伙呢,不仅不认生,大概小男孩的天性便是崇拜大男孩吧,大毛小毛竟咧开嘴对大衍笑得好甜!大衍便伸出食指轻轻逗弄他们圆圆的脸蛋,泪水却又止不住涌了出来,世界又迷离恍惚起来……
是杜鹃啼归的春晓时分,他轻轻走进了姆妈的房间,姆妈病了,睡得昏沉沉的;他不敢喊醒姆妈,可他好想喊一句“姆妈”!姆妈就突然醒来了,突然坐起,突然将他拥入怀中,放声痛哭:
“儿子啊——姆妈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此刻,姆妈已不在人世间了。姆妈有怎样的苦衷呢?他依然似懂非懂。
可他不怨更不恨姆妈。永远。今生今世。
姆妈给他和细衍留下了一对弟弟。一对弟弟与他们一样,没有了姆妈。他们还太小太小。
这夜的雨夹雪下得分外凄厉肃杀。小木屋却分外温馨和暖。
第七部分此恨绵绵(1)
最大的痛苦是难言的痛苦 最大的遗憾是不能弥补的遗憾 二十九岁女人的悲怆浇铸进这个男子半个世纪的生涯
56
又是一年冬。
是个也无风无雨也无晴的冬日。天空阴霾、四野寂寞。马鞍山西侧的凤凰岭腹地,芦苇比哪一年都长得茂密兴旺。密匝匝的松黄的秆,蓬松松黄灿灿的花穗,伴着四周挺拔坚硬的丝茅丛,给这灰调子的天地涂抹了一笔豁然的亮色。于是掩藏在这中间的圆圆的坟冢,虽孤单却不凄凉,虽隐秘却不压抑,这个二十九岁的女子,葬进异乡的这方土石中,寂寞一年余了。
蓦地,有只色泽斑斓的竹鸡从冬的衰草老林中腾地飞起,掠过灰蒙蒙的天幕,凄厉地叫唤:“几多怪——几多怪——”,那金灿灿的芦花便纷纷扬扬飘落,金色的迷茫后徒剩一根根苍老的秆秆!
山里进来了人。听那脚步声,断断续续,歇歇停停,却也由远而近,终于从没有路径的草丛中攀援上了母子俩。
母亲比起一年前,又见老了许多。岁月的霜雪濡染着黑发,痛苦与坚忍烙刻上额头,那双原本只拈绣花针和水烟筒的贵妇手,已叫粗活重活磨砺得分外粗糙!那耳垂上的金耳环,手腕上的翡翠玉镯、无名指上的金戒指,早已荡然无存,只有关节已变得粗大的右手中指上,戴着一颗缝缝补补用的铜顶针!
身旁的儿子眼见这一切怎能不痛心不寒心?儿子是长子章浩若,母亲却仍习惯喊他原先的学名懋萱。儿子与母亲分别已整整五年了!打抗战爆发,浩若投笔从戎,奔赴武汉,当名战地记者;以后跟随张将军,参加过庐山保卫战,辗转第九战区,当过上校总务长、参谋长,也算是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然而多年的戎马生涯并未洗尽他的书生本来面目。眼下他已离开军队,被委任为贵州省铜仁县县长。他当即与那位有实无名的“三姐夫”蒋经国联系,征得同意后,派人将老母外甥等从万安接出,他与小儿修维在桂林迎候,一大家子汇集后,再西行上任。
母子相见,悲欢交集。浩若是孝子,但浩若与吴映葵的登报离婚,却叫母亲着实难过了好一阵子,母亲的心竟偏袒着儿媳妇,像她的闺中好友唐家婆婆一样,母亲感情的天平上砝码倾向女人一边。好在映葵并没有“被休”的失落感,浩若也与在洛阳结识的江西女子纪琛再婚,母亲便想:一代毕竟不同一代,新一代的女人怕更不同于她们这一代的老女人。心头就觉宽慰了许多,从万安起程,母亲在赣州停留了几天处理些事,思来想去还是将长孙修纯托付给映葵照料,母子情不是一纸离婚书可以割断的呵,这样做她以为可以弥补些许遗憾。
桂林汇合后,浩若原准备稍事歇息便乘车西行,因为桂林形势吃紧,浩若还怕母亲触景生情,“节外生枝”。果然,母亲执意要到懋李的坟上看看。
事情已过去一年多了,何必再勾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伤痛呢?何况三姐死得不明不白。眼下非清明非冬至,不是祭扫的日子,浩若也怕招人注目,反而无事生非。
母亲流泪了:懋萱,娘不求人的,可这回娘求你,上你三姐坟上,这是第一次,怕也是最后一次呵。
浩若的心便怦然碎了!兄弟姐妹中,他与三姐的感情是最深的。家里人都笑他:你是三姐招弟来的呀。是的,母亲连连弄瓦,曾招致婆婆的愤懑,于是他的诞生,自成了章家的掌上明珠;而三姐的“招弟”,还有她的过人的聪慧与秀颖,三姐成了姊妹兄弟中的圆心儿。亚若、浩若、亚梅、澣若,这些名字全是跟着三姐改的呢。他们姐弟志趣特别相投,爱吟诗作画,爱弄箫抚琴,爱说古评今,三姐女儿家的胸膛,也汹涌着一腔热血。记得他去武汉前的那个明月夜,三姐清唱一曲岳飞的《满江红》,那悲壮之情至今也难忘。只是命运多舛造化弄人,三姐的婚姻和事业之路难得平坦更难得平静,三姐那颗脆弱又好强的心,承受了传统桎梏和世俗舆论几多压迫?三姐与小蒋的事,他并非全然不知,也有过担忧和惶惑,但是三姐这样惨烈的结局还是重重地震撼了他!他也曾怒火中烧,非得问个一清二楚不可!只是思来想去,盘根错节,冷了一腔热血罢了。母亲的这几句话,重又点燃了他的悲愤之心。身为七尺男儿的弟兄,还不如白发老母亲重情呵。
于是,浩若提上一竹篮供品,搀扶着老母,悄然上了这座荒凉的凤山。
母亲和大弟默默伫立在这座外人不知或已忘却的孤坟前。尔后,母亲的粗砺的双手和大弟的握过笔和枪的双手便默默地将坟上周围的野草芦苇拔去,圆圆的坟冢青灰,小小的碑石青苍。
大弟打开竹篮,摆上几样供品;大弟跪了下来,虔诚地三磕头。
大弟穿一袭灰布棉长袍,藏青的西式长裤、黑色的布鞋,依旧一派儒雅文弱风韵,与离南昌去武汉时并无多大差异,三姐九泉有知,当感欣慰。
母亲着一袭净黑的丝葛棉袍,母亲的白多黑少的发髻依旧是一丝不苟,母亲镇静地看着这一切,当儿子立起时,她缓缓地蹲下,她的手轻轻地摩挲着这无一字的青苍的石碑,那纵横交错的皱纹扯动了,她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那郁积内心的无限哀伤和忧愤如火山爆发,如洪水决堤,她扑倒在女儿的坟上,嚎啕恸哭!
世上还有什么冤屈大于无可申诉的冤屈?
世上还有什么愤懑大于无可宣泄的愤懑?
白发娘送黑发女,是来得太晚还是去得太早?这颠倒的世事,乱纷纷的恩怨!
“三女——你命好苦呵!三女——你怎忍心丢下你娘你兄弟姊妹你亲崽呵!三女——!”
母亲仰脸望天问天:天啊,人的命是天安排的?天为什么这般不公?天苍苍野茫茫,没有阳光没有风雨,这寂静的不作回答的世界!
她捶打着墓碑,她要问的都不能问,要喊的都不能喊,一切都只能归咎于命!可人心何时何刻安于命?那原来就皴裂了的手背就渗出了鲜红的血珠,浩若见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扶起母亲,可腿脚一软,也跪倒在三姐坟前,大放悲声:“三姐——三姐,你走得不明不白啊!”
母亲便又一次抬眼问苍天“天啊,我三女走得好冤啊!”
苍天无语,昏昏沉沉。
母亲就又撼着石碑:“麻子——麻子——你可对得起懋李?麻子——你好不仁道啊!”
这呼天抢地的不平,撼动了山野群峰,那只色泽斑斓的竹鸡又不知从何处惊。
飞凄厉地叫唤:“几多怪——几多怪”,掠过灰蒙蒙的天穹。
浩若猛醒过来,慌了,忙摇着母亲:“姆妈,喊不得的!会招来祸啊!”
母亲于是缄口不言,只是默默地流泪。
她并不怕祸,可是想到还有一大家子,还有这一对可怜可爱没娘的小外孙,她岂能不忍?喊出了这口冤屈,她的心气倒也平了许多。
第七部分此恨绵绵(2)
“姆妈,这事,唉,怎么能怨恨他呢?他,也有他的难处,他,又不是普通老百姓。”浩若轻声劝说母亲,无论从理智还是情感上,他是不敢也不愿直呼“麻子”的,可也不敢在母亲跟前称什么“专员”。
母亲倒也通情达理地点点头。是的,他怕是真的有他的难处。这回从万安起程,在赣州停留的几天中,她曾托吴骥去问蒋经国,大毛小毛学名孝严孝慈,可姓呢?总不能长期含混下去吧。吴骥转过蒋的话,却是极其艰涩委婉:吾子,岂能不是吾子?只缘内外交困,暂缓议此事。若对外应付,可暂从母姓,待有朝一日——
母亲的心凉了,她不要听。为父者,竟不敢让儿子跟自己姓?这在平民百姓中怕也窝囊得出奇!依稀仿佛中,她记起章甫曾摇头晃脑解过古文:古代的姓是皇帝赐给的!姓,大概也有尊卑贵贱之分吧。这样想来,她摇摇头:“罢罢罢,莫难为那一家了。就姓章吧,原本是章家的骨肉血亲呵。立早章,早立志,两个崽仂会成器的。”
痛快淋漓,掷地有声。
说得吴骥瞪着两只铜铃般的大眼,出声不得,他敬佩这位伯母。
天幕沉沉,母亲平静下来,轻轻地又摩挲了一阵青石碑,方由儿子搀扶着下了山。
母子俩过漓江桥时,情不自禁又一次驻足遥望凤山。不知怎地,章浩若的胸臆涌出这几句诗:“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是夜,却是月明星稀的清朗乾坤,漓江如一匹墨绿色柔熟软缎,舒展于迷人的夜色中。寂静的漓江桥上,有两个男子信步走来,迷离的夜景让他们收住脚步,倚栏而立,陶醉其间。那高挑者,是徐君虎;那壮实者,是蒋经国。
章家老小在桂林时,蒋经国也来到了桂林,是安排?是巧合?谁知?章亚若去世后,这一年余,蒋经国极少来桂林,即便来到也是匆匆离去,怕见伤心处!
可是,男人毕竟是男人。一年来,蒋经国建设新赣南的事业可谓“如火如荼”,是年七月,《科立尔》杂志率先刊出文章《小蒋建立型模,作为新中国未来的范例》,蒋经国和新赣南名噪海外。《纽约时报》的记者、剧评家阿德金森又专程来赣南实地采访,就在十一月,刊出《赣南建立民治的目标》的特写,对蒋经国和新赣南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中国方面的有识之士,都一厢情愿地高谈中国的现代化,却只有赣南在真正地推行”。而此时的蒋经国却已作了离赣的准备,父亲这次召他去渝,便是即将让他出任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干部学校教育长,赣南,只不过是他事业腾飞的基石吧。
蒋经国自信,心口的创伤已痊愈。适才几位银行行长为他洗尘,他邀上老友徐君虎,宴罢,酒醉饭饱,他来了兴致,又拉着徐君虎边走边聊。
可伫立桥上,他的心境陡然间变了。“今宵酒醒何处?”漓江上,山影明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他刻骨铭心思念起这个二十九岁就走完了生命历程的年轻的女子!谁说创伤已痊愈?那薄薄的痂瘢,原来只要轻轻一碰,汩汩的血又涌了出来。
他忘了身边的徐君虎,他的目光痴痴地望着东北方向黑魆魆的群山剪影,他的心在泣血:亚若,你在哪里?
知情人徐君虎看着他,也就不言语,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这是一幕悲剧。四年前,蒋经国接到章亚若求职信的神态,徐君虎记忆犹新。这个女子确实不寻常。不寻常来自诚实。她后来与蒋经国的热恋,似不可思议,莫非这是一出命中注定的错缘?而两年前的冬日,赣州来人的言行,徐君虎此时忆起,也毛骨悚然,看来章亚若死于非命无疑。
那是赣南三青团的两位年轻人,蒋经国保送他们去重庆受训,路过桂林,前来市政府看望徐君虎。徐君虎对他俩不甚熟悉,但对赣南来客,他都热情周到。
寒喧之后,两位年轻人见左右无人,掩紧房门,神情诡谲问道:“徐科长,桂林可有小车出租?”
战时汽油紧张,桂林小车极少,除了达官显贵,一般人步行,经济宽裕的坐人力车代步,徐君虎不知他们要小汽车甚用,便问道:“有什么急事要办吗?”
两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徐君虎不喜欢这吞吞吐吐、鬼鬼祟祟的样子,便不悦:“又要我帮忙,又不实话相告,怎么回事吗?”
一年轻人忙说:“徐科长,你在赣南专署当主任秘书时,大家都晓得你是专员的好友,你为人耿直,眼里容不得砂子,我们都很敬佩的。”
徐君虎摆摆手:“别绕圈子,直话直说。”
另一年轻人不无激动地说:“记得去年秋天徐科长你回赣十天,大家将章亚若与专员的事告诉你,你还不相信。现在,这女人肚子也大了,到桂林待产,想当蒋太太呢。我们昨日邀她游漓江,原想——”
突然顿住,不说了。
“哦?”徐君虎知事不小,仍沉着询问道:“昨日游漓江,今日要租小车,这有何关呢?”
“真人面前不说假。我们想再邀她游山……这桂林城,还好没几个人知道她……不如趁早……找个机会……勒死她!”两人趋前,作耳语状。
第七部分此恨绵绵(3)
徐君虎不觉毛骨悚然!看这两人年纪不大,却如此心毒手狠;转而一想,何敢如此胆大妄为呢?便压住怒气,冷冷问道:“这,是蒋专员的意见吗?”
两年轻人摇摇头:“不是。他什么也不知道。”
“那,是谁的意见呢?”
两年轻人不语。思忖片刻方琅琅答道:“我们为了爱护专员的声誉和前途,必须这样干!”
“你们禽兽不如!”徐君虎拍案大骂,“人命关天!还不只一条命,她腹中还有蒋专员的骨肉!我看你们是疯了!才想得出这么凶狠残忍的主张!告诉你们,章亚若无事便罢,有事则拿你们是问!”
劈头盖脑一顿训斥,两年轻人方唯唯诺诺离去。徐君虎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复。想这两人必是蒋经国的宠信,对蒋不可谓不忠不爱,可对章亚若这个无辜的女子,却莫名其妙恨得如此残虐!听他们的口吻,像要勒死一只小猫似的,女人难道真的不是人?!
徐君虎曾将这一切委婉告之蒋经国,要蒋经国严加提防。可以后似乎风平浪静,一对孪生儿平安来到人世间。当徐君虎以为不过虚惊一场之时,章亚若却猝死桂林,看来一切防不胜防啊
久久地沉默。
徐君虎试探性地问道:“你去过凤山吗?”
蒋经国一怔,随即掩饰着反问:“我去干什么?”
徐君虎快人快语:“老章的墓,你不去看一下?”
蒋经国呆了:徐君虎,知己也。他要对这位老朋友倾吐一切:他的爱他的怨他的苦衷他的无奈!可是,一切无从说起!即便说了又能怎样?
莫!莫!莫!
“莫讲那些话了。”他悲凉答道。他不再看远山剪影,垂首桥下深不可测的江水,伤心不能语。
他如何能去亚若墓前?
他怎么对亚若说?
为人夫为人父,他尽到了天职吗?
去年冬天,他失魂落魄去到重庆,不用他启口,父亲和宋美龄似已知道一切。
父亲露出罕见的温情:“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想得开,以事业为重,以国家民族为重吧。”
他还能说什么呢?
父亲又叹息说:“这是意想不到的事嘛,食物中毒,大人小孩都误食了,可怜啊。听说让那女佣逃掉了?”
他惊愕得睁圆了眼。是哪一谍报系统错报还是谎报了“军情”?是糊涂还是暗示?他如坠云幛雾幔,是假作真时真亦假?还是真作假时假亦真?他糊涂了。
“唉,我听了心里也很难过。人非草木呵。你要想得开。有些事体,怕还得信信天意。听说这件事在桂林没兴起一丝风浪,这就好。好,休息去吧,别太难过了。”
他无声退下。
将错就错?将错就错吧。
他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人了!人与人是不可信赖的。
情报系统不会太愚蠢太荒唐,而是一张张太残忍太凶猛太阴毒的可怕的网!章家老小得在网中求生存,他得保护好他与亚若生的这对孩儿!最佳的保护就是让人们忘却他们的存在!
他只有一个念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所以,章老太太向他问孩儿姓时,他只能那样回答。他相信,日后会有适当的机遇,再向父亲启口订正吧。可他又不能对章老太太明说一切,他崇敬这位老太太,将一对孩儿交给她,他放心。
他其实也推卸了肩上的职责。他愧对亚若,哪怕在墓前。
他不是一位好丈夫、好父亲。是因为他的特殊的尊贵的身份?
夜深了,寒气侵人。
“回去吧。”徐君虎挽起他的手臂。
他朝着黑色的山影迷蒙地搜寻着:凤山在哪里呢?
凤山腹地那座孤零零的坟冢,被母亲泪水湿透了的地方,二年春天爆出一蓬紫色的杜鹃花。
第七部分此恨绵绵(4)
57
天若有情天亦老。
1944年的除夕前夜,素以气候温煦即便冬季也少风雪著称的古城赣州,却突地气温骤降、寒流滚滚,严冬的冷酷和森然笼罩着古城。
赣州危在旦夕。
战局突变。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在欧洲战场已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但在亚洲太平洋战场上,日本帝国主义困兽犹斗,仍在作疯狂的挣扎。一方面日军运用空中优势,以零式战斗机狂轰滥炸,对中国空军造成直接威胁;另一方面日军以百倍的疯狂连连占领了长沙、攻下了衡阳,眼下正向赣州迫近。
赣南民众并没有坐以待毙,赣南民众用血肉之躯抗击着日寇的入侵。为了迎接美国空军名将陈纳德组织的“飞虎队”来赣助战,由空军总部和盟军总部会商决定,在赣南大余县的新地修建提供B一24机群专用的国际机场。而修建这规模宏伟、全国少有的巨大工程的机场,却限令四十个晴天完成!倘有贻误,军法惩处。蒋经国兼工程处长,赣县县政府建设科长吴善梁、省警二大队大队长张寿椿、赣县市区区长、新人学校校长徐浩然组成领导班子,铁道工程专家和十几万赣南民工齐上阵,冒着敌机的阵阵轰炸,顶着冬的风雨交加,硬是用鲜血和汗水凝成了新城国际机场,并翘首迎来了第一架飞虎队的巨型B一24铁鹰!可谁能想到,这第一架降落到新城机场的战斗、轰炸两用机,很快又匆匆飞走!工程处接到了十万火急的电报:“十万火急。立即爆破机场跑道,并将全部建筑和库存物资火速焚毁,不得违误。”
军令如山倒。战局突变,赣南危急,只有忍痛炸毁这民众血肉筑成的机场,以免被敌利用,可是,要自己亲手炸毁,所有的男人都流泪了……
赣州西郊的黄金机场,气氛更是肃穆冷峻,森严骇人。黄金机场的跑道也接令即将爆破,爆破前还得完成一项重任——蒋经国离赣飞渝。
机场上,已伫立着前来为蒋经国送行的一系列要员:周灵钧、高理文、黄密、杨明、漆高儒、游琨、刘汉清、刘景星……可没有一个人说话,就连轻微的咳嗽声都没有,死一般沉寂的机场,宛若阴森森的古坟冢。愁云惨雾如沉甸甸的铅块压在每个送行者的心头。
一架巨型的美军运输机,像只巨大的苍鹰栖息在机场跑道的一端。这是一架装有雷达导航设备能适应长途夜航的最新式军用机,老头子蒋介石第二次派来接儿返渝。就在前几天,老头子遣机飞赣,并带来手谕:“着即携眷随来机飞渝,毋须异议,以策安全。”蒋经国没有去,只是让他的身怀六甲的夫人蒋方良和一对儿女上了机,妇孺理应受到保护嘛。而他,却留了下来。
可今夜,他要匆匆飞走了。老头子第二次遣机飞赣,蒋夫人宋美龄捎来八个字:“从速飞渝,不得有误”。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父亲恼怒他的“违旨”,他不得不离赣飞渝。
此刻,他坐在庇尔克轿车中疾驰黄金机场。他拍拍毛宁邵的肩,毛宁邵会意将车速减慢。一种诀别的悲凉袭上心头,他得将这方难舍难弃的热土再看一遍,或许是最后一次呢。
故乡,这里是他的地地道道的故乡!
黄金机场到了。他紧握着司机毛宁邵的手:“宁邵,你今后若要钱用,找黄寄慈吧。”毛宁邵这是最后一次为他开车,而他似乎预感到再也不会回赣南了。
这是怎样的缠绵悱恻、柔肠寸断、一步三回首的依依惜别!
时间不等人。登机前他得作临别演说,这本是他的特长和爱好,可一时间,机场上却是沉默对沉默,只有风声呜呜……
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只见一列武士头戴钢盔足登皮靴,身着黄呢军服,手持冲锋枪,胸前还挂两枚爆破弹,好不威风又恐怖地登上了飞机,众人惊诧中,方知这列“敢死队”式的人物是来自重庆警卫团的一个排,负有“随时护航,安全返防”的军令,是护送太子的。
蒋经国最后一个登机。步履沉重,频频回首。在昏暗的夜色和凄厉的北风中,他的决非伪装的真诚的歉疚和难言的痛苦,终于感染了送别的人们,于是,纷纷举起麻木沉重的手臂晃动着,犹如寒风中挣扎着的秋叶落尽的树木!蒋经国的视野朦胧一片,苦涩的泪液模糊了一切,他还想激昂慷慨喊一声:“我会回来的!”可诀别般的悲哀哽住了喉咙,他埋头钻进了机舱。
驾驶员似乎也知蒋经国此时的心境,腾空后坐机竟无限依恋盘旋机场上空一周方往北飞去。
黄金机场跑道被立即爆破。
大余新城机场传来轰隆隆的爆炸声,机场上空腾起烈焰火海。
晨曦中,城东浮桥解缆,焚起大火。
火。火。火。
到处是火光,到处是毁灭。
蒋经国什么也没看见。他不喜欢看见美好的东西被毁灭。他的事业。唉,还有他的情爱。
他留恋往事,难忘昔人。但他不会为往事昔人所羁绊,何况“以天下为己任”的雄心壮志与愈来愈膨胀的权力欲融汇难分了。
几天后,古城赣州沦陷了。
第七部分此恨绵绵(5)
58
一艘运输舰,在茫茫海上不见威武却很凄惶地航行着。
是撤离。或说透彻,是仓皇逃离大陆。
钟山风雨起苍黄。中国人民解放军已打过天堑长江,占领了南京,五星红旗高高飘扬在昔日总统府的上空。
1949年4月23日,南京解放了。
1949年5月22日,南昌解放了。
1949年5月25日,宁波解放了。
章老太太一家十口连同勤务员王连玉,与王升家眷搭乘的便是这艘运输舰,离了家乡、离了大陆,逃往孤岛台湾。
逃?逃。离?离!为什么?章老太太说得清却理不清这纷繁错综的为什么!
像有股强大的飓风,将章家老小从南昌刮到了厦门。在厦门小小的旅馆里,章家老小却一挨再挨,竟挨了一个多月。昔日美丽幽雅的海滨名城,这时满目皆是乱糟糟的大逃离景象。空中陆地海上,逃离者们各显神通乃至大打出手!这其中,有过去时的大大小小的权势者,有囊中或已瘪瘪或更加饱满的有钱人,却也不乏不明真相的懵懂糊涂者,更多的是从各乡各城胡乱抓来又胡乱塞上舰的壮丁兵!章老太太却不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类。她一挨再挨,是等待。等船吗?可她分明错过了好几次可以上船的机会。等大女懋兰一家的到来,汇集拢再去台湾吗?可大女一家分明不会来或不能来了,她却还在执拗地枉然地等待。当不得不登上这艘运输舰时,六十四岁的她双腿一软,踉跄着跌倒在这片陆地上,故乡难离热土难舍竟是这般凄凉!她狠命地攥着了一把土,却不是土,是沙!沙是散的,沙成不了一团!她松开手掌,黄白色的沙沙沙流下,她的老泪也唰唰流下。运输舰终于离开了大陆!她的心给掏空了!生离死别的割舍中灵与肉也悄然分离。
或许春末夏初晴日的海上是最迷人的,无边无涯的浩瀚,微波荡漾的恬静,海绿天蓝的陶醉,不知不觉竟熨平了章老太太杂乱如麻的心境。兵们都早早地去用晚餐了,章家老小出了舱房到这甲板上透透气散散心。
小儿子澣若和长孙修纯都极孝顺,不离老太太左右。澣若已从商业专科学校毕业,娶了凤妹为妻,小两口很是和睦。修纯已经十七岁,变了嗓音抽了条,倒也一副少年持重相。凤妹怀了孕又晕船,躺在舱里动弹不得;大媳妇纪琛带着最小的女儿梁梁陪着她,执意让婆母上甲板散散心,章老太太想:也真难为她了。浩若在浮梁县任县长,音讯杳无生死不明,婆媳俩能不牵肠挂肚吗?
无忧无虑的是孩子们。外孙大毛小毛,孙女洛洛铜铜在憨厚淳朴的王连玉带领下,蹦蹦跳跳叽叽喳喳活泼又热闹。他们还不知道何为家乡何为别离。
一群海鸥大概飞累了,大胆地栖落在舰舷上,洁白的翅膀黑浸浸的眼睛,纯真善良,一点也不惧人。刹那间,孩子们安静下来,轻手轻脚,轻言轻语,生怕惊飞了这群新朋友。
“外婆,这是你说的江鸥么?”小毛轻轻地问道。
“哦哦,跟江鸥一样漂亮,可江鸥在江河湖上飞,这在海上飞的,该是海鸥吧。”
“外婆,这海,跟你讲的鄱阳湖,哪个大哪个漂亮呢?”大毛扑闪着眼睛问得更远。
“哦哦,婆跟你们一样,也是头一回见到海啊。可依我看呀,我们的鄱阳湖不比海大,可也不比海小,都无边无涯,看着舒坦。要说漂亮,崽仂,我们的鄱阳湖更漂亮。湖里不只有江鸥,到了冬天,什么样的鸟都有哇,雪白的天鹅、红缨丹顶的仙鹤,苍青色的芦鹅、麻灰色的大雁,哦,还有群群野鸭,有拳头大小的灰麻麻的八鸭,有五只结对、黄腿黄蹼的五爪子,有三只作伴、脚蹼苍黄的三鸭子,有两只成对、黄黄毛的对子鸭,都栖落在草洲上,密密麻麻,过了冬,它们要飞走,可春暖了,草洲什么样的草什么样的花都有,五彩七色呢,那蓼花漫在湖里,真正是满江红呢。鄱阳湖呀,虽大,可大得不空落,总有渔船;见不到渔船,也听得到好悠长的呼风号子:啊嗬哟——啊嗬喂——”
外婆真神!大毛小毛听呆了。每当外婆讲起家乡的故事,声音就变得分外柔和亲切,目光就变得格外年轻光亮。对于已进南昌弘道小学启了蒙的大毛小毛来说,外婆是一本打开的却依然神秘的书,总读也读不够、读不倦,比他们的课本强一百倍、一千倍。
“婆,再讲呀,讲个故事。”孙女洛洛发起嗲来,女孩子大概更喜欢听有情节的故事。
“哦,别出声,它们怕是要飞啦。”章老太太担忧起来,四个小把戏便将老太太团团围住,老小的目光就都挽留着这群海鸥。
海鸥却终究飞了。飞得很缠绵,绕着运输舰盘旋好一阵才飞走。那辉煌的落日却慷慨地将大把大把的碎金撒向了海中,让人眩目。
“它们飞到哪里去了呢?”铜铜眯着眼,奶声奶气地问道。
“这还不晓得呀,飞到家里去啦。”大毛小毛抢着回答,“太阳落山了,人要回家,鸟要回窠呀。”
“海这么大,家在哪里呀?”洛洛问。
“家好远好远,飞得累呵。”铜铜说。
“再远再累,只要是归家,也不怕呀。”同父异母的大哥哥挺认真地接了话。
“是呵,鱼爱水蝶恋花,哪个人不爱家?”沉默许久的瀚若也开了口,却是对着着夕照中迷离变幻的大海的叹息。
家在当儿?,谁不爱家!
章老太太的目光黯淡了!像所有的旧式女人一样,章老太太特别看重家乡看重家。四世同堂便是人间天堂。一大家子人总要像只铁箍箍紧了的大脚盆一样,切莫让脚盆散了箍呵!可是,事与愿违,章家人似难得大团圆。
1945年9旧,抗战胜利后,章家人终于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家乡南昌,章老太太盼了整整六年,历经了人世间多少沧桑,迎来的大团圆该是何等珍贵呵。
然而,叫章老太太猝不及防的是,章老先生竟然从庐山上带回了一位还算年轻的曹筱玉女士,早几个月便双双住进了县前街章家的老宅院!
章老太太惊愕之后是木然。她没有想到大团圆中迎来的竟是又一次沉重的打击,她已经满了一个花甲了。夜间独对孤灯,原以为会对老头子痛痛快快的哭诉与倾吐,此刻,唯有泪千行了。
六年,有多少变故?
三女的猝亡,二女的病逝,大儿与儿媳映葵的离异;从赣州到万安的伤心的隐居,从万安到贵州铜仁的艰难的迁徙,从铜仁回南昌的狂喜和焦躁;还有这一对章姓外孙的可爱与可怜……这一切,她的章老先生以往不曾分担过什么,现在和以后何尝又能指望什么呢?
唉,或许不应该过分责怨这位比她整整大六岁的老先生!当初他独自去到庐山,何曾想到离乱会是整整六年?孤零零的老先生是需要人照顾的呵,这样想来,章老太太还得感谢素昧平生的曹筱玉呢。况且,大户人家纳妾并非丑事,又是这样的历史背景之中!权且忍字当头,妻妾共居一幢大屋顶下,当一位被世人赞叹的“能容人的大娘”,功德圆满,颐养天年罢了。
不。她不能。
第七部分此恨绵绵(6)
章老太太既没有作出大度之举,也没有啼哭吵闹,章老太太倔强固执地作出了自己的抉择——孤傲地搬出来另住。大儿浩若倒是孝子,为母亲在两条街外的井头巷寻了一幢平房,于是儿子、孙辈和两个外孙都离了县前街,搬到井头巷。章老先生倒是始料未及,只是嫌寂寞,想留小孙子修维在身边,章老太太也就依了。再说,她从不在小辈面前挑唆发泄什么,并非完全为了顾全面子,夫妻情分是一回事,父子祖孙血缘纽带情又是一回事。她让孙辈和外孙们勤跑县前街,章老先生仍是迂阔地爱他们:抓住他们背唐诗宋词,把着他们的手腕练毛笔字,尔后共享五香花生米煮荸荠什么的。大女懋兰曾举家到贵州铜仁与母亲共同生活,又随母亲一起回了南昌,倒也成了县前街与井头巷的缓冲坡。懋梅却远在重庆,在铜仁时她赌气出走到二姐夫家,可怜失了母亲的三个小外甥,又巧遇刘雯卿君,竟由刘君作证婚人,做了二姐夫的续弦。最小的满女幽兰,从小抱给了昌邑农家,除了逢年过节来看望老人,别无走往。浩若又奉调到东北辽宁省法库县当县长。唉,终究不再是一个大团圆的家!
章老太太就成了实际独立的周锦华女士!
如果三女懋李还在,会说这在形式上叫公开分居,在内涵上叫维护女性独立人格。可周锦华女士不晓得这些名堂。不过在作出抉择前后的日子里,她想得最多的是三女,她朦胧又清晰地感悟到三女短促的岁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波折!甚至悚然猛省到三女命运结局的真正原因!可她仍不能违背心的抉择。真不知是新女性章亚若潜移默化了老式母亲,还是章亚若生命的血液中原本就涌动着母亲执著反叛的遗传基因?
不过,周锦华奉行的处世哲理,倒可浓缩成句俗话:人不求人一样长。
她断绝了与章老先生的一切往来。既然丈夫身边有了别的女人嘘寒问暖,她何必再自作多情呢?她索性把一切挑明,做一个堂堂正正干干净净的母亲、祖母和外祖母好了。
不违心,对—个旧式女人,该是最大的勇敢和反叛。
问心无愧,对一个女人,该是最大的满足和欣慰。
男人活得硬气,哪怕艰难,却会得到人世间的赞叹;女人活得硬气,便会平添许多艰难,为男人们困惑不解,更为世俗不容。
这回的离乡背井,章家的大半个担子又落到了独立的周锦华衰老的肩上!
“姆妈,回舱房吧。天要断黑呢。”澣若轻声催促母亲。
回舱吧。小小的舱房容纳着章家老少十口,也是一个漂泊之家。
夜,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却有了风。深不可测又变幻莫测的黑,吞噬了白天海的浩淼明朗的美,神秘与恐惧攫住了所有人的心,都默不作声。渐渐地都睡了,孩子们睡得很香甜,大人们睡得不踏实,周锦华的眼睁得大大的,一丝睡意都没有。
夜海茫茫,风浪相搏。世界在黑的深邃和苦难中呻吟着呐喊着突奔着。她谛听着感觉着,黑夜中的海与黑夜中的鄱阳湖别无二致。
那年那夜,她还很年轻,却早已做了母亲,只是连连弄瓦,婆母已迁怒于她,好在丈夫仍十分钟爱她,这不,携妻夜渡鄱阳湖要去看外面的世界呢。丈夫那时还名章甫。她惊骇鄱阳湖夜的恐怖,却又觉着一种神奇的诱惑。因为夜的黑遮掩了一切,她才敢在船舱里依偎着丈夫,才让丈夫绵软却仍有力的手攥紧她的纤手。
“怕吗?”章甫问。
她点点头。
“不用怕。这有一种大丈夫的悲壮美。鄱阳湖,乃吾国第一大淡水湖,古名彭蠡,王安石诗云:茫茫彭蠡春无边,白浪卷风湿无际。苏东坡诗云:黑云堆墨半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这是鄱阳湖伟丈夫的大气魄。它能不伟大吗?它接纳的是赣江,赣江西源章水东源贡水,贡水源头在莽莽苍苍的武夷山。章贡合流为赣,赣江由南往北,流程一千六百余里,乃吾省第一大江河。赣江进鄱阳湖,往长江,最终汇进汪洋大海。赣江、鄱阳湖乃吾省的父亲河父亲湖,乃吾省骄傲也。知否?”章甫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对发妻进行启蒙教育。
她不语,她的心头却涌起了另种印象。
“你听,这风水相搏,噌如钟,窾坎镗如乐,呜咽嘶叫如人泣似马鸣,知否知否?当年朱元璋与陈友谅大战鄱阳湖,火光冲天,血染江湖,多少壮士丧生?多少武夫亡命?何其悲哉壮哉!”个儿不高、饱含儒雅之气的章甫竟也满腹男子汉的豪壮气概。
她仍不语。
“你还怕?哦,你在想什么?”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我在想,这江湖的夜,嗯……就像女人生孩子一样……”
章甫噗哧笑出了声:“嗟乎!荒唐至极!”
荒唐吗?可她那时确实是这样的感受。女人生孩子像躺在地狱与人间的门槛上,在无涯的黑暗与恐惧中呻吟呐喊突奔,在死亡中奔腾着生与新生的希望,当第一声哇哇啼哭传出时,风平浪静了,太阳出来了……•当然,她无法表述出来,章甫也无从理解她。
那夜,章甫决定改名章贡涛,章贡为赣,赣江波涛,大气魄也;章贡涛将她改为周锦华,华者,同花又异花,对女子的升华也。
他与她都不曾意识到,他们在争论着男人与女人的话题。男人为了权力和功名而浴血奋战,女人关注的却是生命的延续是小小的家。
他与她也不曾预料到,他们会是这样的结局!
一个月前,周锦华接到王升亲信转来的蒋经国近乎命令的通知:举家立即迁台。周锦华顿时觉得脚底下的大地崩裂了,她飘浮于半空中。她当然明白“通知”的“恩威”并重,可是,她岂能说走就走,飘洋过海去过无根的生涯?
其时,已传闻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了浮梁,从东北调回江西不久的章浩若成了末代县长,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周锦华这时又回归为章老太太,她要小儿子瀚若去向章老先生讨主意。章老先生思忖良久后捎过来的话是:我是年已古稀的人了,故土难离;再说我与政治政党一向无甚瓜葛,留在家乡不会有不测的。只是希望章家留下一根苗,让小孙孙修维还呆在我身边吧。
周锦华闻之,犹如晴天霹雳。虽在意料之中,却未曾料到近乎绝情!
第七部分此恨绵绵(7)
她虽比章老先生小六岁,不也早过了六十吗?她这妇道人家的一生又何尝与政治政党有甚瓜葛?她还搅不清什么叫政治政党呢。章家留下一根苗,那么章老先生还是主张举家迁台?这离乡背井颠沛流离的生涯仍由她这老妇来牵头?唉,是她周锦华还是他章贡涛姓章啊?
可思前想后,她还是依了章老先生的主意,却也是心甘情愿,并非违心。
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她不甚清楚这话的意思。她清楚的是:这番飘浮海上,她决不是为了什么“道”。
为谁?为了章家和周家,他们不应离故土;为了大儿子浩若的下落,更不忍离家乡;是为了这对外孙!
是的,这对章姓外孙有着蒋家的血缘,是蒋经国的亲生儿子。
那末,她是曾尊为蒋介石的亲家母还是曾封为朝廷诰命夫人,享受过令世人嫉妒的荣华富贵?呵,多少泪水和屈辱,多少苦痛和艰辛与岁月相伴!
她的浮于海,决不是为了蒋家。
她为了她的女儿。一对外孙是三女懋李的亲生儿子啊。是她的亲外孙啊。
呵呵,她糊涂了,她实在理不清割不开这爱怨交加的乱七八糟的思绪!她只是一个从未进过学堂的老式妇人。
“婆——婆——”大毛在熟睡中唧哝着,一翻身,小胳膊搭在小毛身上。
外婆怜爱地拨开大毛的胳膊,从小大毛小毛就“婆婆外婆”混合叫着,等到他们大了,会怎样解开这混沌难辨的谜团呢?他们只在五岁时再见过父亲一面!以后他们父子还会相见么?
那是在南京的玄武湖畔,湖水浩淼却过于平静,只有依旧宏伟的古城墙让她领略到古帝都的森严威风。湖畔的小小别墅中有几丛篁竹,他从篁竹中走了过来。自三女亡后,这是她与他的第一次见面。心存芥蒂的怨恨使她生出严厉,他便很有几分尴尬,他的“外交辞令”便生硬又委碗:“大毛小毛给外婆添了许多麻烦,真难为您了。”她硬硬地顶了回去:“有什么难为?自己的嫡亲外孙,又不求什么,人不求人一样长。”他出声不得,半晌叹一句:“无欲则刚呵。”好在冷战很快结束,大毛小毛愈合了一切。他毫不掩饰对双生子的亲爱之情。搂着抱着亲着,一遍遍要儿子喊爸爸,语无伦次地絮絮叨叨,要儿子吃这样尝那样,后来他不吱声了,只是将双生子拥在怀中,眼圈却红了。做长辈的心便软化了,宽容了。打量这位没有名堂的女婿,胖了却也老了;眉宇间,似得意也似失意;言谈中,似踌躇满志也似灰心丧气,他已经没有赣南时的那股子朝气、锐气和神气了。他似乎很忙很累,从赣州去了重庆,从重庆去了南京,从南京去了东北,从东北去了苏俄,眼下刚从苏俄归来,忙里偷闲见见这对儿子,他好想他们呵。周锦华这才猛然意识到,浩若的奉调东北会不会是他的良苦用心呢?为双胞胎的前景着想而安排?可他没有了下文,很疲惫也很茫然。
以后的三年也没有续出下文。他似乎仍很忙很累很疲惫,连她这位老妇也晓得他在上海“打老虎”打得自己焦头烂额!时局的变化倒应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句古话呢。直到转来他的命令式的“通知”,算是给没有下文画了个句号。
雾海夜航,前途渺茫。
唉,太子也好,麻子也罢,终究不过是一普普通通的血肉男子呵。
女人总想有个靠得住的男人。而男人是靠不住的。靠自己吧。不知不觉中,她却从对男人的伤心的失望转为坦然的无望。
她依着两个小外孙躺下,她的心还在胸膛里,虽衰老,却仍在搏动着。
何处是岸?总会有岸。
曙光中,基隆海港懒懒地接纳了他们。
全然的热带风光。小木船吱吱嘎嘎地摇着,船上挂着一串串金黄的香蕉,孩子们的眼放光了。本地人的口音像短了厝舌头,岸上梯拖梯拖的木屐声新奇又令人烦躁。
周锦华一手牵着大毛,一手攥紧小毛,她茫然四顾,她不知章家如何能与这一切胶合在一起?
章家只在基隆呆了短暂的几天,就又南下去了新竹。
新竹,成了周锦华人生的最后的停泊地。这是一个偏僻、保守的城镇,较之别处民风大概要古朴淳厚许多吧,或许这是周锦华选择了这里的原因。她在这里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十二年,伴随她的是艰苦和坚忍,作为母亲、祖母和外婆,她耗尽了全部心血。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她没有让病痛折磨弯腰板,不曾给儿孙带来些许负担和忧烦,1961年的早春二月,她默默地离开了人世间。天大的事她全独自担了,所有的恩怨爱恨她也全埋葬进了心田。新竹的十二年,她不曾责怨任何人,只是默默思念所有的人。她至死没有或者可以说不愿解开外孙的身世之谜。她只是指望他们做一个真正的人,吃得苦,坚忍上进,正派磊落,自立自强的人。
人不求人一样长。她始终奉行这条朴素的处世准则。
只是在她去世前的冬天的夜里,躺在病榻上的瘦弱的她,给放寒假归家的孝严孝慈讲起他们的母亲:“哦哦,你们的母亲,是极有志气的。人好聪明,又刻苦,读书时从来是班上前三名。写得一手好字,哦,是蝇头毛笔小楷,方方正正,秀气又有笔力,没有人见了不夸。还会画画,画花鸟山水,画母鸡带小鸡在芭蕉下觅食,活灵活现呢。抗战时她上街宣传,站在条凳上演讲,说的听的都流泪;她还做救护,泥一身血一身……”那清瘦焦黄的脸上竟泛起了青春般的红晕,追忆似乎忽略了属于传统女性的美种种,是无意还是有意呢?
孝严孝慈屏声敛气地听着,只要外婆开了口,时光就又流泻着缤纷七彩。
在孝严孝慈的身份证上,父亲母亲的名字是:章浩若和纪琛。这不是大舅舅和大舅妈吗?他们的父亲母亲是谁呢?
外婆去世后半年,章孝严章孝慈双双考入台湾私立东吴大学。老人没有等到这一天,但她不会有遗憾,她从来没有失去过自信。
她的骨灰存放在新竹市郊青草湖灵隐寺灵隐塔中。
她生在鄱阳湖畔,长在赣江边,终在海岛。她的人生轨迹烙刻在江边湖畔和海岛。如果她有什么遗憾的话,也便是隔海的不尽思念……
她的父亲曾挺认真地告诉过她:人,即便在外亡了;那魂,会从江里河里哪怕海里千回百转回到家乡。因为人本是鱼变的。
人是鱼变的吗?她不知道。
但有句俗话:女人属鱼,离开了水哪能活?
归去来兮……
第七部分尾声(1)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锦瑟》
1990年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更兼凄清黄昏。
一辆江西南昌产的五十铃双排座汽车驶过漓江上的解放桥,向郊野凤山疾进。车窗旁插着一大束杜鹃,花是紫色的,而且是连根扯起的,根须上粘着生长在江西鲜红的泥土。在这氤氲的水雾中,紫杜鹃依旧跳跃着鲜亮的活力,却也弥漫着温柔的伤感。
车中只有司机和一中年女子。司机很年轻,很躁动,随着播放的乐曲吹着口哨,还不安分地用脚踏着拍子,坐他的车就有种不安全感。中年女子却很安详。一望而知,她是那种职业教师的气质已溶进血液印在脸上的角色,朴实自信、落落大方,对年轻人宽容也理解。她只是专注地盯着窗外掠过的景色,似寻觅更似领略着什么。柔和起伏的黛色山峰和一幅幅刚泼墨而成的山水画,淋淋漓漓汪着水墨;雨中的疏松丛竹清翠欲滴,那碧青分明流淌着叫人心疼的森森细细的美。有子规凄厉地啼叫着:“不如归去——”,刹那间,中年女子和年轻司机的心便被刺激得莫名的兴奋和痛楚。
车停了。乐曲停了。口哨停了。思绪也停了。
这是山腰间一片平坦开阔的空地——汽车教练场。周围仍留着人工拓展的痕迹,不远处的山峦仍在遭采石之运,那如劈断砍开的层面在沉沉云翳中竟凸现出奇特瑰诡之美。黄昏之际,无人无车,面对他们的一方山峦,依然绿得清奇厚实!倚着青山,爆出的是一座孤零零的却蛮有气派的簇新的坟冢!
年轻人的眼便睁得大大的。这地方他以前曾来过练路考,倚山长着茂盛的灌木蒿草,有一大丛悲凉的紫杜鹃绽开着,可并没有什么坟包呀!这里,新葬下一位什么人物呢?
女教师却轻阉了双眼,她感受到深奥的神秘和并不遥遥的荒远。尽管她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普通的人是占不了这么宽阔疏远的天地的,普通人怕也忍受不了这死也孤独的清冷的。
普通的人死后犹如生时,挤挤挨挨蜷缩于尺许土中罢了。
因而,逝者即便算不得伟大,怕也是奇特之人。
如鬼使神差,女教师和年轻司机不约而同向墓地虔诚行走。二十余级丈宽的大理石台阶,透着庄严与崇高;登上台阶,却是赤裸着的土地,土地上是半圆状的墓冢。没有帝王后妃墓群的尊隆显赫,却也没有华贵的傲慢和呆板,倚青山踏泥土临旷地,悲怆而缥缈的神韵中,奇特与平凡融为一体。
墓前,留下亲友祭扫过的景象:一对燃尽的巨烛空凝两摊绿泪,四碟祭品:鸡鱼肉外是一碟翠嫩的香莴苣;墓上有三团红土疙瘩压着三沓纸钱,让雨水濡湿得沉甸甸;而燃过的纸灰香灰飘散四周,墓上地上松针上像栖落着无数只灰黑色的蝴蝶。这是南昌人祭扫的习俗。
看那新立的墓碑,遒劲字体分明书写着:
江西南昌
显妣章太夫人讳亚若之墓

己巳二月 男孝叩立

章亚若!
1942年秋,这个二十九岁的南昌女子便草草葬于此地。岁月流逝、人世变迁,那原本凄清的坟冢渐夷为平地,荒草离离,灌木丛生,从未见过人凭吊。死,便微缩淡化到了极至。岁月风雨无情却有情,这个孤独的南昌女子在异乡被世人遗忘了,却也从未受过世人的骚扰,恬淡孤清地长眠着,那灵魂便自由地涅槃了。
章亚若!
即便在这修葺一新的墓地上,冷峻荒凉的美依旧覆盖着她。春寒雨冷中,女教师静静地呼唤着她,她的名字便轻轻叩击着山野的树叶草叶,山野间便回响着磅礴的爱的心声。
谁说香消玉殒、斯人已去?
谁说半个世纪前的女子已被人遗忘?
在另一个世界里,在那冥冥的空间,时间凝固成一首永恒的乐曲,没有了尘嚣的侵污,没有了世俗的聒噪,没有了阴谋与爱情,她依然拥有二十九岁女子青丝未褪的芳姿,拥有爱过后的彻悟和自由。
二十九岁女子的青春太短暂太匆忙太繁杂太不可思议,可终究拥有过真正的青春。
二十九岁女子的爱太离奇太惊心动魄那过早地爆炸于冬的雷声昭示了爱的逆悖与悲剧的结局,可终究拥有过真正的生命的爱。
二十九岁女子的死太猝然太恐怖太神秘,但死即永生。她的生命永远地停留在二十九岁上。死,让她获得了永远的年轻。
女教师从旅行袋中取出一束绢花——繁茂满枝的白色李花,虔诚地奉献在墓前。
这是尾声。女教师叹了口气。
年轻的司机看着这块咬文嚼字似古非古的青石碑,便撩拨起好奇心,那“江西南昌”又牵动了他的乡情,他想问问女教师:这里葬着一位怎样的同乡?可突地他满眼惊愕,出声不得——
不知什么时候,墓上竟立着两只小鸟!鸟们用喙梳理着湿漉漉的棕灰色羽毛,尔后,乌溜溜的黑眼珠定定地看着墓前的男女,透着人一般的灵气!
女教师便也迷离惝恍:这是一对怎样神奇可怜的小生灵!那嫩黄色的脚爪颤栗着,那沉重的翅膀耷拉着,忽地,它们发出姆姆的呼唤,是对母亲的呼唤和寻觅?
迷离中的女教师仿佛见着这对鸟儿飞越了仄仄又茫茫的海峡,飞越了陌生又曾相识的万水千山,只为了把母亲来寻觅!
母亲!女教师的目光从遥远又凝滞于墓碑上。哦哦,尾声——应该是儿子说给母亲听的故事呵。
母亲,赋予了儿子生命;儿子,是母亲的太阳。
没有风,风早已无踪无影地遁去。雨声淅沥中,这对几乎一模一样的小鸟哀婉又热切地啁啾着,女教师屏声敛息,谛听着一个逼近眼前的故事……
昏黄的卧室、昏黄的灯光,没有嘀嗒的钟声像是要束住时光的流逝,至静的昏黄中,昏黄的老人那昏黄的双眼中,生的留恋爱的炽热便分外真诚。
“还记得……桂林吗?”老人吃力地吐出了第一句话。
这倒是始料未及,一对孪生子摇摇头,他们那时太小太小,什么都不记得了。没有团圆也没有生离死别。
第七部分尾声(2)
“万安……可曾记得?”老人不无失望却仍吃力地问道。
孪生子中的大毛点点头。河埠的船帆外婆的摇箩亦真亦梦。为了外婆,他应该记得万安;为了老人给他的独生儿子老三赐名万安,也应该记得。可老人为什么对万安刻骨铭心地怀念呢?
“铜仁……贵州的铜仁,记得不?”.老人慈爱的发问中滋生出亢奋。他在追寻儿子们走过的路,自桂林后他再没有携子前行,那路欠下的心债太多太多!
孪生子中的小毛文静地点点头。他似乎更富有母亲的遗传基因,读书人味很足。跟着外婆大舅在铜仁生活的日子,留在记忆中的是苗族男女色彩缤纷的装束,叮当作响的银器首饰和载歌载舞的表演。他们的童年并不缺少爱。
“南昌……南昌……总该记得。”亢奋中的老人终于捉住了自己的沉甸甸又飘忽的追忆,哦哦,她……就是南昌沦陷前夜伫立赣江畔的女子呵!
“记得。”孪生兄弟同声回答。南昌,是母亲的章家根之所系地。他们在弘道小学启蒙念书,在县前街在井头巷握着毛笔练描红呢。记得穿巷过街不远就是赣江;江畔有不见滕王阁的滕王阁。他们真切地记得南昌。
老人昏黄的老眼就有些湿亮:“哦……南京……南京……”却怎么也问不出“记得不?”
孪生兄弟无言以对。记得!怎能不记得?!南京,那是父子在大陆的最后一次相见,他们才五岁!眼前是父子在海岛上的第一次相见,他们已经四十五了!
五岁时父亲的爱抚亲吻娇惯,温存着两颗残缺的心整整四十年!可即便此刻的再相见,却没有抱头恸哭的激动,没有撕心裂肺的痛楚,没有相见恨晚的遗憾,都清醒理智地知晓,这难以逾越的咫尺天涯!三颗心怎能不备感到生之寂寞和爱之无奈?
“……四十年了……过得……还好不……”老人嗫嚅着,昏黄的目光中亢奋与湿亮消褪为黯然的愧疚。
“好。”孪生兄弟赶紧回答,早已不是爱撒娇的孩子了。经历过穷困和奋斗,才有了今日的宵衣旰食。苦难可能会毁掉人,苦难却也能为人的腾飞淬砺翅膀。“对过去的遭遇心存感激!”这是孪生兄弟的心里话。
老眼中就又倏地燃起了亮光,老人嗫嚅着,好一会竟清晰地喊出了这样一句话:“外婆——不容易啊!”是仰天感叹更是扪心自责。
更是猝不及防!死一般的寂静攫住了每个人的心。孪生兄弟自视坚韧无比的心田中最柔弱的一隅被撞痛了!往事历历,泪水模糊了他们的眼睛……
新竹的岁月是怎样的困顿寒碜!外婆和细舅什么都做过:摆摊子卖钢笔卖袜子卖塑料皮带,还卖过自家发的馒头包子!何处去寻书香门第的清高闲淡?只有一条,家境再寒微,两个外孙崽的读书从不耽搁!
孪生兄弟成长于真正民间的平民之家,倒也没有了龙子龙孙的神秘恐怖。同学多为本地的农家子弟。上学放学的途中,或中午在校休息的空当,孪生兄弟和同学一块,用弹弓打过鸽子,到田野里摸过泥鳅,虾子,还抓过蛇,尔后生火煮来吃,因为带来的中饭早早地吃光了,当然也美滋滋地偷烤过番薯什么的。走街过巷也不安分,踢空铁罐为乐,也打纸牌打弹珠,与市井顽童没什么两样!
只有外婆倚门望他们归的景象让他们觉得不安;只有外婆细舅在电影院门口逮着逃学的他们,那严峻的脸色那顿不轻的鸡毛掸子的抽打,让他们惭愧自己的不争气;只有外婆深夜在灯下千针万线为他们缝制布鞋的背影,那始终挺直却日见衰老的背影,让他们的心阵阵悸动——他们不能让外婆失望!
家居清寒。家具简陋且都是竹子做成的,没有沙发,没有当时已很普通的收音机和电扇,没有抽水马桶也没有淋浴设备,冲洗室也不过是细舅用空木箱隔出来的。他们和外婆共居一室,外婆睡小竹床,他们合睡张大竹床。
他们曾为吃饭而焦虑!家里穷得连米钱也付不出。就有吃煮花生当饭的日子,一颗一颗剥开吃,慢慢地咀嚼出生活的真实的苦难滋味。最爱吃的菜是什么?辣椒。他们已完全承袭了南昌人的习俗和嗜好,也熔铸了南昌人的脾气和气质吧。是的,再贫穷再困顿,记住了外婆的话:人不求人一样长。兄弟俩在新竹东门国小毕业后,在中中学念完初中,高中时大毛在省立新竹中学,小毛在私立义民中学;以后两人双双考入东吴大学。读大学时,家中经济生活依然拮据,昂贵的学费、饭钱房钱总是拖拖欠欠,还得家教来帮衬,这样才将大学读完。但可以告慰外婆的是:他们的学业成绩异常优秀,他们实践了外婆的预言:立早章,早立志。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孪生兄弟的胸臆涌动着李密的《陈情表》,真想痛痛快快嚎啕大哭一顿,倾诉他们对外婆的不尽思念!外婆,何曾享过他们一天的福?
无言的沉默中就平添了追悼的肃穆和歉疚的压迫,而这偏偏让老人感到几分解脱后的轻松。他终于当着这双亲生子的面,喊出了对章老太太的崇敬和感谢吧。
他平生唯一敬且畏的老太太怕只有这位南昌外婆吧。对章老太太,与对母亲对祖母的感情都不相同,固然,他有负于章老太太,但他更信服章老太太。平常的章老太太分明有着咄咄逼人的骨气,章老太太实际上是为他培育了这对男儿成才。于是他充满爱怜地望着这双儿子,那患过白内障的眼,原本眼力不济,此刻却像得了神灵般,一切变得异常清晰:一个更像年轻时的他,性格外露、反应敏捷、精明强干,还有那滔滔雄辩的口才,太像他了。而今此子已被人称为“双声带外交家”,担任台湾外交部次长了;一个更像年轻时的她,沉静而有力度,有才气有追求,嗜书如命,读书就读到三十四岁!而今也已是东吴大学教务长了。想先父曾写信嘱孝武:“为国为家建立大业,光先浴后”,他又何尝不希望第三代维系蒋氏功业于不坠呢?可儿子中出类拔萃者怕只有眼前二子呵!猛地,他记起了大仲马和小仲马的一段轶闻:《茶花女》一举轰动后,小仲马激动地对父亲说:爸爸,我的作品超过了您啦!大仲马亦激动却不无幽默地答道:儿子,我的最好的作品就是你啊——想到这,老人孩子气般笑了,他张开嘴想喊“儿子——”可是笑容旋即僵冷了,喉头哽咽无声可出!作品!这是他与她的断肠之作!千古遗恨啊!
又是尴尬的沉默。涌动的心潮瞬间涨涨落落,人,又如何驾驭得了自己?
还有一双昏黄的老眼在昏黄的卧室一隅,如鬼魂般静穆地注视着一切的一切。这位老先生正是这次父子秘密相见的搭桥人。老先生是忠诚无二追随老人一辈子的老臣,又是当年老人断肠恋的见证人。当病重的老人泄露出自己的心声,当老人明白说出对她遗留下的双胞胎男儿“无时不在心中挂念着”时,老先生“遵旨”唤来了这双男儿。老先生满以为为父的会有切实的打算,为儿的会有切实的要求,他倒要考虑如何将“圣旨”适时适度合情合理昭示于天下,让正统意识传统观念道德制约情感完善等各方面都能接受,来一个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吧。可是老先生没想到珍贵的相见竟会是这样。唉,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就别扯了,岁月何能倒流?人死何能复生?最最重要的是——必也正名乎!老先生终于按捺不住,像影子般移至孪生兄弟身旁,轻言重语提示:“有什么话,尽管说。”
那浓重的赣南口音如炸雷撕裂了父子的胸膛!
半躺半坐的老人向儿子们伸出垂老的双手,可手无力地颤栗着,又重如铅块,老人举不起也伸不出!
站立着的孪生子向老人伸出壮实的双手,可手强烈地颤栗着,心羁绊着手,不知这一伸出是获得了还是毁灭了从未有过的一切?
第七部分尾声(3)
无数次想见到自己的亲骨肉,却又无数次亲手筑牢堤坝!因为亲骨肉在复兴岗受训,他竟破例不去训话;因为亲骨肉在成功岭受训,他竟再次破例不去训话;他甚至不准亲骨肉与他出现在同一外交场合,哪怕亲骨肉名正言顺应该在场的。他将错就错,一错再错,那错越铸越重越铸越牢,他难道不是血肉之躯?既如是,为什么在外婆去世后的那年冬天,他要派王升去到新竹章家,代他认子?谁解其中味?!
多少回夜半从睡梦中哭醒,泪流满面喃喃唤着的是爸爸!多少回遇上或挑衅或好奇的盘诘,是勃然大怒还是顾左右而言他?分明是一步一个脚印,伴随着汗水和心血,却总叫人罩上华贵却并不光彩的外衣!为了这不再是秘密的秘密身世,心的伤口屡屡淌血。既不能同享天伦之乐,又为何要让王升伯伯专程来新竹解开身世之谜?那年冬天,出奇地冷!冷到骨髓冷到心里。谁解其中味?
因为这尊贵的身份?!因为这蒋氏家族?!
迷离恍惚中,崇祯皇帝明晃晃的宝剑直戳爱女的心口:“汝何以生在孤家?!”
哦哦,神秘莫测诡谲变幻的权力政治!弥漫着血腥气的宫廷后院!昔日的情爱已成为惨烈的悲剧,今日的血缘如何延续?!
那双衰老无力的手颤抖着挣扎着,终于手牵扯着身躯牵扯着心——向前栽去!就像一棵老朽了的大树在雷雨中轰然栽倒!
“啊——”孪生兄弟猛地扑了过去,双双脆倒在老人的病榻前,那年富力强的手一左一右紧紧握住了老人的双手。
生命的链条终于环环相扣。
老了便是老了,哪怕是伟人!
即便是《老人与海》中的老人,怕也希冀着与年轻的手相握。
“父亲……”孪生子从胸腔迸发出了这声呼唤!憋了整整四十年,蕴积了四十五年的爱和憾,冲出双唇竟柔弱如游丝。泪水冲缺了心的堤坝,他们在啜泣中一遍遍唤着父亲,所有的憾都化为乌有,只有一片至诚的爱的泛滥。
老先生也不禁老泪纵横,可他不忘重任,弯下腰再次敦促孪生子:“有什么话,尽管说呵。”
孪生兄弟双双摇摇头,再没说出一个字。心,已经满足了。他们无求于父亲。“对父亲充满了尊敬。”“对父亲老人家只有爱。”
“唉,终究是犟直到底的小老俵呵。”老先生转向老人,只见老人双手剧烈颤抖,如同痉挛一般!老人的心在急切地呼唤:“儿子!儿子!”可那依旧阔大却再没有生气的双唇只是徒劳地张翕着,却吐不出声音!只有浊重的老泪如蜡炬泪般窝在松塌的眼塘子里。
“笃笃笃。笃笃笃。”响起了轻叩卧室门声。“御医”向老先生发出了结束会见的催促。
是的,病重老人的体力心力都不允许再延长相见的时间了!老先生急了,不顾一切俯身大声说:“总统,有话直说啊!”
老人将泪眼睁大,那浊重的泪珠啪哒溅落相握的手背上。陡地,他像竭尽了生命的剩余之力,终于清楚地吐出了八个字。却是:
“咬得菜根,百事可作。”
呜呼!老先生只有仰天长啸。孪生子何日方能归宗蒋姓?
是命?还是对命的抗争?
“母亲……母亲……”棕灰色的小鸟姆姆叫着,分明是儿子对母亲的呼唤!雨未歇,天却黑了,这对小鸟张开沉重的翅膀,低飞着,盘旋着,方恋恋不舍地离开墓地。
女教师如梦方醒。
她想入非非了?可她记得,章孝严说过一句无懈可击的话:“我们是父亲的儿子。我们更是母亲的儿子。”
这就够了。
天黑了,女教师和年轻的司机也该离开墓地了,可都挪不动步,野岭孤坟,俘虏了他们的心,仿佛这里是天堂与地狱间的净界,有着神奇的美感和梦幻般的温馨。当她与他缓缓回身离去时,刹那间,她与他不约而同打了个寒噤!年轻的司机看见,那一大蓬紫杜鹃旁亭亭玉立着一位白衣女子!女教师却看见,紫杜鹃旁有一树李花带春雨!转瞬即逝!却都不惧怕。年轻司机跑去将紫杜鹃取下,捧至墓碑前;女教师却在心中吟诵:是雨是花花是雨,非空非色色非空。
五十铃上路了,却开得很缓慢,年轻的司机止不住问道:“她……她……是你什么人呢?”
女教师摇摇头:“什么人也不是。她,半个世纪前在这里短暂生活过的南昌女子吧。”
“那?”年轻司机欲问又止,他忽地悟了,黄昏时她焦灼地拦他的车,说请老乡帮个忙,她要去凤山墓地看看。他听出了她的南昌口音,还认准了她定是个老师,不就爽快地答应了吗?他与她又有什么相干呢?可他还是禁不住要问:“那,她,”他下意识回眸身后,“总该有个故事?”
女教师也下意识回眸身后,薄而透明的雨雾在天地间漫游,凤山难觅情状;展望前方,车灯与河的白光迷离交错,眼前身后竟重重叠叠,这故事,得从五十年前赣江畔的南昌城说起吧,可哪是过去?哪是现在?现在的人讲述过去的故事?过去的入迷醉着现代人的灵魂?烟雨中隐隐约约有暮鼓遥遥钟磬声声,怎么回事呢?谁能断绝尘寰以无情为有情呢?
年轻的司机猛然意识到:怎会忘了放乐曲?
“你张开怀抱溶化了我/你轻掂指尖揉碎了我/你鼓起风云卷走了我/你掀起波澜抛弃了我”。
这是电视剧《雪城》的主题歌,年轻的司机像着了魔似地跟着吼叫,他为什么要这样?为了壮胆还是懵懂中有所感触?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