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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天下

_4 杨杨(当代)
  高石美回到了新林村。他无能为力地徘徊在街巷里,他看到自己的木雕作坊孤独而凄苦地瑟缩在巷道里的一个小角落。他带着少许的恐慌打开作坊的大门,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地上的木屑散发着霉味。高石美的眼眶湿润了,他乞求上苍,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吧?木雕格子门被盗、大地震、被迫卖女、迷失在白心寨……都只是幻觉的一部分。他听到屋内有说话的声音,他倾听着,捉摸着,好长时间之后,他才明白原来是自己在喃喃自语。这种喃喃自语就像一首忧郁而单调的儿歌,对他有一种巨大的催眠作用。他太疲惫了,真想随地躺一会儿。但是,他不敢懈怠,他努力用意志力使自己清醒一些,他此时还不明白自己离开新林村之后,这里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变化?是他意料之中的变化还是意料之外的变故?他对此感到非常不安。他头脑里的血液开始有节奏地跳动起来,他不知这种跳动是不是因为自己害怕而怯懦?他向村子的另一头走去,他努力使自己的步伐获得新的平衡,至少是把每一步走好走稳,不至于跌到在地。
  此时,新林村人重建“赵氏宗祠”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在赵氏宗祠的原址上,木匠、石匠、泥匠们正挥汗如雨地在刨木、凿石、砌墙,工地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高石美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新林村的乡亲父老们趁高石美外出寻女之机,邀约朱家、丁家、孔家,以及本村“老君会”、“财神会”、“马王会”、“牛王会”、“猪王会”等36个迎神赛会商议,决定在赵氏宗祠的旧址上修建“三圣宫”。朱家、丁家、孔家各出一千两银子, 36个迎神赛会把三年内的会费全部用于“三圣宫”的修建;村中的成年男子每人捐助300个大模土坯、200个二模土坯、100个三模土坯、50个毛石。大家对修建“三圣宫”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几乎没有一个人不赞成、不支持。
  一位老乡绅问高石美:“你是赵家的姑爷,你们赵家愿意与我们一起修建三圣宫吗?”高石美说:“重建赵氏宗祠可以,修建三圣宫不行。”乡绅奇怪地问:“你以前不是主张修建三圣宫吗?”高石美说:“可是我现在需要重建的是赵氏宗祠。听明白了吗?是赵氏宗祠。告诉你,如果你们重建的是赵氏宗祠,我有的是钱。”
  老乡绅不冷不热地说:“我们不希罕你那些卖儿卖女的臭钱。”
  高石美听后,不仅整个脸孔都变形了,而且脸色瘆人。那个老乡绅一见,吓得连连后退,转身溜之大吉。
  高石美的内心很悲苦,他成了新林村里一个多余的人。他开始消沉,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床上,整天吸食大烟。把自己弄得不成样子了。一天,有个陌生人来找他,说临安城的周云祥在个旧起兵,与法国佬和政府的官兵打起来了,问他愿不愿意去投奔?或者捐点银两?高石美说:“我简直弄不清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想弄清。反正天塌不下来,即使塌下来了,也有高人顶着。我是个穷木匠,一文钱也没有。”他把那个人赶了出去。然后,从床上慢慢爬起来,打开一个墙洞,抱出一个大瓦罐,慌忙把手伸进去,摸出了一锭一锭的银子。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隐隐约约出现几丝麻木不仁的笑意。他庆幸这些银子完好无损。这是女儿高荔枝的卖身之钱啊!一想起女儿,他就泪流满面。他一边清点银子,一边觉得心惊肉跳,每一锭银子都在咬他的手。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正派的人,从未想到今天会沦落到这般田地。除了这些银子,他已一无所有。他不时瞅瞅自己的手,那曾经是一双纤细颀长、骨节充满活力的大手,他很爱它,很珍惜它,没有它,怎能让呆板的木头显现出那些美妙绝伦的图画呢?可现在,这双手还有多少用处呢?就让这些白花花的银子去噬咬、去糟蹋吧!
  现在,高石美已把那些银子妥善地收藏起来。他半躺半坐在一把椅子里,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一束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斜射进来。高石美不知道是朝阳还是夕阳?屋子里由于阳光的作用,很快失去了原来的恐怖气氛,但凌乱、衰败的景象却依然如故。高石美的耳朵异常灵敏,只要他闭上眼睛,远处的风声、鸟鸣声、人的窃窃私语声,他都能一清二楚地把它们捕捉回来。可是,现在外面什么声息也没有,可谓万籁俱静。他太需要一个人跟他说说话了,哪怕现在进来一群不谙世事的小孩,他也愿意与他们叙聊,或听他们吵嚷。他第一次体验到如此强烈的交流欲望,如同有一团烈火,正在把他的情感和语言烧干。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来,大喊大叫:“我以前的朋友,都到哪里去了?我以前很讨厌你们,你们反而要来找我。现在,我很想念你们,可你们一个也不来。你们都死完了吗?我诅咒这个美好而又丑恶的世界,我哪里还有耐性来忍受你们对我的孤立和惩罚?让那些朋友统统见鬼去吧!我要离开这里,永远也不回来了。”
  雕天下 十四(2)
  当然,高石美并没有立即离开新林村,他在屋里又待了几天,他觉得再这样待下去,他就要发疯了。他想,趁大脑还能支配自己的时候,应该去走一条路,哪怕那是一条荆棘丛生的小路,或者就是一条明白无误的死路,他也要去走。
  高石美背着一袋银子来到了尼郎镇。他在一家马店里租了一个房间,打算在这里住一段时日之后,再琢磨下一步该往哪里走。当天晚上,他酒足饭饱之后,产生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欲望——他非常渴望见到那个嗑瓜子的姑娘。当然,他并不是想去找那个女人玩乐,但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有什么企图,只是突然想见到那个姑娘。几年了,那个嗑瓜子的姑娘还在烟花馆吗?这恐怕是不可能出现的奇迹?不过,他不断祈求上苍,相信奇迹就要出现在他面前。他到了烟花馆门前,隐隐约约看见门头上挂着“醉香堂”。他第一脚才跨进那道神秘的门槛,就立即感到有一群人跑来拉着、推着、喊着,把他“请”到了大堂当中。庆幸的是,他对大堂里的一切都很熟悉,甚至有几分亲切感。几年过去了,这里除了门口换了一个招牌,里面竟然没有多少变化。他很高兴,企盼着那个嗑瓜子的姑娘出来招待他。老鸨母出现了,依然是那个被李梆戏弄过的老女人,只是明显衰老了许多,眼睛眯笑着,脸上的黄肉松软得向下垂,下巴底下摇晃着三层皮肉,但整个身体依然威风凛凛,活动自如地调动着她的男仆和在喧嚣中游动着的姑娘们。她已认出了高石美,就一步一步向他迎了上来。
  “哎哟哟!高师傅来了,几年不见,听说你发了大财啦!”老鸨母一把牵住高石美的手臂,边走边说,“有钱的男人嘛,就是要来我们堂子里玩玩。哎哟哟!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高师傅,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有一个清倌人(处女),高师傅可以开苞啦,这是属于高师傅的福份哟!高师傅可千万不能错过。”
  高石美说:“我要那个嗑瓜子的姑娘。”
  “我们这里的姑娘,个个都会嗑瓜子、灌米汤。我把那个清倌人叫出来给高师傅看看。”
  不知老鸨母是喊了一声“玉秋”还是“一秋”?高石美内心随之一动,他喜欢上了“一秋”这个名字,他信心倍增地等待着“一秋”的出现。此时,在他的心目中,“一秋”就是那个嗑瓜子的姑娘。好长时间之后,仍不见“一秋”出来,老鸨母就把高石美带到楼上的一个房间。房间里的蜡烛即将燃烬,火苗不停地摇动,给人一种垂死挣扎的感觉。朦胧中,高石美依稀看见一个姑娘坐在床边,眼眶里似乎有泪水,闪动着魔术般的红光。她整个身子都感到非常不安,两只手指似乎痉挛地缠绞在一起。就在这时,烛光彻底熄灭了,房间立即沉没在黑暗的深渊。高石美慢慢退出来,老鸨母呵呵一笑,问他:“怎么样?上眼上心吗?”高石美根本没看清那个“一秋”是不是嗑瓜子的姑娘,但此时的他已被弄得糊涂了,他竟然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这时,房间的烛光又亮了。高石美迅速踱了几步,不甘心地把头偏进去,一眼瞥见“一秋”的眼泪已干了,蛊迷的脸上,特别是她的嘴唇,荡漾着一层可怕而任性的笑意。不容高石美细看和思量,老鸨母使劲把他拽过来,“看什么?看什么?刚才还没看够?难道一文钱不出就想喝米汤?谁见过你这种饿狼?”她把高石美拖到大堂,叫男仆递过算盘,如同换了个脸,她笑眯眯地说:“高师傅哟!要梳拢一个清倌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哟!要舍得花银子啊?哎哟!高师傅!你那可恶的徒儿没陪你来?那你就弄不懂我们这里的规矩了。不过,不打紧的,我先替高师傅算一算,看高师傅有没有那么多银子?”
  高石美不知从哪里获得了勇气,抢着说:“谁说我没有银子?我可以买下你的醉——醉——醉——哦!对了,醉,香,堂。老把势,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高师傅是个神雕手,非等闲之辈,有的是钱。这次到本家这里一开苞,一撞红,保你今后红上加红,喜上加喜,福星高照,财运享通。”
  雕天下 十四(3)
  高石美说:“我知道了,别啰哩啰嗦的。”
  “你怎么知道呢?我的清倌人可是色艺双全、货真价实的。高师傅,你听着,清倌人的首饰至少要金钏一对,重8两。衣裙6套,150金。梳拢费400金。犒赏金50元。一和一酒,40元。喜金、蜡烛费、乐工费就免啦。”
  高石美一听,仿佛清醒了几分。他想:我那些银子可不能这样白白地花光了,那可是高荔枝的卖身钱。他顿时浑身冒汗,神情紧张,琢磨着怎样溜走。老鸨母也好像看出了高石美的心思,她向男仆、大姐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不要放走了这笔好买卖。
  “高师傅哟!你那死徒弟这次为什么不敢来啦?上次他雕刻了本家的模样,拿本家开心,本家一气之下,砍了那个木头人。那想到你们师徒俩都是神雕手,你徒儿雕刻的东西已与本家的灵气相通,一砍就像砍到了本家的身子骨,害得本家头痛脚酸了半年。”
  “哪有那么神奇?”高石美慌忙辩解,“完全是别人编出来的神话传说,我们雕刻出来的东西怎能害人?老把势,你恐怕上当了。”
  “不说啦!不说啦!几年前的事了,不值得一提,我只是说给高师傅笑笑。本家要与高师傅说点正经事,明天是个黄道吉日,本家想为高师傅披红挂彩、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把此事办了。本家性子急,容不得别人怠慢。高师傅现在赶忙交了银子,本家的做手和外场就去为你们备办,明天的醉香堂就是高师傅的天下和天堂啦!”
  此时,高石美一眼瞥见一个男仆正想把大门关闭。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顾不得思考,拔腿就往外跑。没想到另一男仆突然伸出一腿,把他绊倒在地。
  “高师傅,你想逃跑?你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怎么不给本家留点面子?你想想,梳拢一个清倌人可不是一场简单的儿戏哟!再说,人也给你看了,价钱也与你讲好了,你现在却想逃跑?成何体统?你去问问你的徒儿,哪有这种道理?”
  高石美从地上爬起来,拂去身上的灰尘,一种难以解释的悲哀之情涌上心头。他很快恢复了常态,指着门外说:“老把势,你别这样说,你别这样说,你凭什么说我要逃跑?如果我会这样做,那我何必到此自找麻烦?人,我也看了。价钱,也讲好了。但我身上哪能带那么些银子?我这就去取,一袋烟的功夫就回来了。”
  老鸨母哈哈大笑,“高师傅,高师傅,你别见怪!外场不懂规矩,本家替他给高师傅道个歉!不过,请高师傅先把身上的银子交出来,本家再让外场陪你去取银子!高师傅,你看这样行不行?”
  高石美把身上的碎银全掏出来。外场清点之后,向老鸨母报告:“还差得老远呢!”
  老鸨母说:“不打紧!不打紧!你们陪高师傅走一趟。”
  两个外场跟着高石美不紧不慢地来到马店里。高石美本想设法摆脱他们,但他们跟得很紧,不给高石美一点缝隙。在进入自己的客房之前,高石美瞅瞅那两个外场,越看越像两个强盗。他们猩红的眼睛就像刚刚涂上了一层贪婪的魔油一样,他们一定能看见世界上的一切宝藏,哪怕我把它们藏到地狱里去,他们恐怕也能找出来。高石美这样一想,绝望的情绪顿时笼上心头。完了,完了,蔡家俊给我的银子和银票很快就会被这两个强盗清洗一空。高石美慌张、狼狈、满心烦躁,不知如何是好?
  客房的门打开了。里面黑咕隆咚的,还飘浮着一种怪味,的确是一个喂养臭虫的好地方。两个外场站在门口,他们不想钻进这样可怕的房间。高石美不断在里面摸索,他并不是想磨蹭,故意拖延时间,而是当他摸遍了床头、床尾、床底、木箱、门后、包袱之后,竟然没发现他的银袋。他大吃一惊,加快了摸索的速度。被子、床单、枕头、衣物……统统被他掀翻在地。他钻进床底,把里面的垃圾和杂物全抓出来,仍然不见银袋的踪影。事实上,他已无法回想起自己在去醉香堂之前究竟把银袋藏到哪里去了。因为他自斟自饮,多喝了几口酒。但他明白,自己没醉。
  雕天下 十四(4)
  高石美惴惴不安,他期盼着,会不会有什么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这些人能行侠仗义,将门口那两个像强盗一样的家伙赶走。然后,他再慢慢地、仔细地把房间翻个底朝天,他不相信自己的银袋真像刚才想的那样藏到了地狱里。那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那么,银袋究竟藏到哪里去了呢?
  现在,高石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其实已非常危险,总不能再这样拖延下去吧?两个“强盗”的耐性是有限的。如果此时找到了银子,那么自己从此将一贫如洗,只能沦为乞丐。如果万一找不到银袋,那么自己是死是活就说不清了。一阵莫名的愤怒撩过他的心头。他痛恨自己为什么居然陷入了这样可怕的泥潭里?
  奇怪的是,两个外场相互并不说话,也不催促他,他们只是警觉地守候在门口。
  高石美停止了找寻,恐惧和羞愧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他直愣愣地坐在地上,感觉到周围房间的烛光也正在一点一点地减弱,而他房间的墨色却在一点一点地加浓、加厚、加重。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大脑里一片空白,记忆、悔恨、紧张、痛苦都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刀子割去了。时间好像还再流动,他又有了一些感觉。他听到了街上的狗叫声。他顿时感到寂静的房间里也冲进了某种威胁,杀气腾腾的,让他实在吃不消。紧接着,他隐约可见一只大黑狗出现在他面前,它深深的嘴唇顺着一排露在外面的尖利的牙齿向后紧绷着,那双充血的眼睛射出闪电一样的凶光,两条粗壮的前腿支撑着它的全身,它似乎跳起来就可把他吃掉。之后,他感到鼻孔里黏黏的、热热的,还有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后来,一切又归于死一般的沉寂,他似乎已开始做梦。
  天亮了。一朵朵、一片片彩云已飘在门外。高石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躺在地上?他打算坐起来,但浑身疼痛,骨节僵硬,动弹不得。一个人正在他身边念叨着,说:“那两个男人真狠,抢了你的银子,还打人。啊上天保佑!你没死,你还年青呐!”
  高石美艰难地把脸转向那个念叨的人,哦!原来是店里的老马伕。
  老马伕还在念叨,“也不知那两个男人是何方土匪,竟敢深更半夜闯进马店来抢劫?我被他们惊醒了,起来驱赶他们。他们说是你去逛窑子,欠了债,还想逃跑赖帐。我不信他们那个理,这个世道太混乱、太复杂了。谁讲得清?依我看,你是个谨慎的人,那么多银子,你已把它们藏在天窗上。如若你不打开它们,我们做梦也不会知道你的秘密。可是,竟未躲过那两个男人的眼睛,他们把你打昏在地,然后撬开天窗,把那么多的银子、银票全部掳走了。只有土匪才敢这么干。”
  “我没去逛窑子,也不欠他们什么债。我也不认识他们。”高石美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此后,他才感到自己完全清醒了。的确,那些银子和银票就是藏在天窗上。他的记忆恢复了。他看着大开的天窗,飘散出一片一片的灰丝,他似乎彻底绝望了。天哪!那些银子,那些高荔枝的卖身之钱,就这样被我糟蹋了吗?
  老马伕让他安静下来,然后慢慢把他的衣服脱完,让他赤条条地躺在床上。高石美自然觉得尴尬,而老马伕则用一块湿布不紧不慢地为他拭去身上的血污,那表情就像是慈祥的父亲在为自己的儿子擦洗身子。高石美很感动。他说:“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遇到的最好的东西是人,最坏的东西也是人。有的人既堕落、恶毒,又老练、尖刻,专门以欺诈、残害同类为生。我昨夜遇到的那些人就是此类。而今天我又遇上了最善良的人,是你正在帮我摆脱那些最可怕的记忆。”
  高石美的疼痛逐渐缓和,脸上的气色也恢复了一些。老马伕很高兴。他把那块沾染了血污的湿布放到清水盆里搓了搓,然后又用它来擦拭高石美的双手。老马伕立即被高石美的手惊呆了。他一辈子没见过如此颀长、如此敏锐的手,像水银一样的灵活、有力,像文火一样的温暖、干净。在他熟识的男人中,几乎所有的手都是木槌般的大疙瘩,指头硬梆梆的,掌上有深深的网沟,很难看。高石美见老马伕惊愕不解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是做细活的,弄格子雕,也就是用刀在木板上作画。”
  雕天下 十四(5)
  “哦!你就是高石美,我们的大木匠,赵老板的姑爷?”
  高石美点点头。
  “高师傅,我是个最珍惜缘分的人。你现在有难,我也帮不上大忙。如果你不嫌弃,就暂时住到我的破屋里,等你伤口痊愈了,再作下一步打算。今后,你如果想追查那两个土匪,我再设法帮助你。”
  于是,高石美搬到了老马伕家里,与老马伕一家人同吃同住。那是一幢很大的老房子,阴森森的,似乎白天黑夜都有鬼魂、幽灵出没。老马伕的老婆已去世,留下了5个孩子,都是男孩,最大的18岁,最小的6岁。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男子汉,也没冲淡这里的阴气。老马伕指着老屋的东边说:“我和5个孩子都住在这一边,西边曾被土匪侵占过几个月,他们在里面什么坏事都干过,还弄死了一个女人。所以我们都不去那边,你也不要去,去了会做恶梦。现在租给了两个年轻的外国人,他们也不来住,好像收藏了一些东西在里面。”
  高石美住在东边的楼上,一住就是几个月。他每天的生活都过得很紧张,天不亮就要跟着老马伕到马店喂马,晚上要到半夜才能回来。他实际上已变成了一个小马伕。但在老马伕的眼里,他仍然是个出类拔萃、有口皆碑的大木匠。老马伕几乎每天都要赞美和鼓励他,他也感觉到了这种赞美和鼓励是很真实的。更重要的是,老马伕还让他的5个孩子拜高石美为师,一有空就让他们到马店里来,像一群蜜蜂一样嗡嗡嗡地围在高石美身边,问这问那。高石美常常想,在这个可怕的尼郎镇,在这样难熬的日子里,恐怕只有老马伕一家人是唯一尊重我的人了。也正因为如此,高石美觉得活着还有一些意思。
  夏季到来之前,新林村的“三圣宫”终于建成了。这个消息是老马伕的孩子们告诉高石美的。老马伕的孩子都是非常诚实的,他们到新林村附近割马草的时候,见到“三圣宫”已粉刷一新,各式各样的人出出进进,热闹非凡。他们还听到新林村的小娃娃在大声叫喊:法国佬,滚出去,法国佬,滚出去。紧接着,他们见到一个红头发的外国人慌慌张张地向他们这边走来。
  红头发会说中国话。他说:“小孩,我要向你们打听一个人的消息。高石美,那个能在木板上刻画的大木匠。OK,大木匠,你们懂吗?他现在到哪里去了?你们能告诉我吗?”
  老马伕的孩子们都非常聪明,他们明明知道红头发打听的人就住在他们家里,但他们不告诉红头发,他们认为红头发可能是个坏人。
  这一天夜里,高石美故意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三圣宫”建成了又有什么意思?外国人找我又何必大惊小怪?日子在无休无止地转动着,总会出现一些自己厌恶或喜欢的变化。只要自己不再去惹事生非,难道还会飞来致命的打击?他不想让自己的头脑去分析那些很无奈的问题,他强迫自己好好睡觉。
  第二天,高石美像往常一样跟着老马伕到马店喂了马,中午时就带着老马伕的两个小儿子到街上溜达。他的前后跟着这么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他感到有几分惬意,如同第一次来到这条大街上一样,许多人都注意看着他,他也注意看着许多人。这样一来,他们走得很慢,花费的时间也很长。这时,法国人安邺出现在他面前,他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叫。安邺往他的背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拳。
  “我到处找你,到西宗县,到个旧城,到临安府,都找不到你。听说,你到妓院鬼混,我又盲目到各个妓院找你。我已经作好准备,在找到你的那个时刻,一定要重重的打你一拳。”安邺低沉而有力的声音,振动着高石美的心里,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安邺把他从老马伕的两个小儿子之间拖出来,推到一边,“来,我亲爱的朋友,我再赠你一拳!”
  安邺虽说只赠一拳,但他却连打了数拳,还边打边骂:“石美先生,你怎么消沉和堕落到这种地步?竟然跑到这里来当小马倌?”
  安邺把高石美请到一个小酒店里。安邺说:“我从你身上感受不到佛教精神,却发现了中国道教的典型精神,你可称得上是个浪漫主义者,一个高傲的民间艺术家。可是,像是命中注定,你所看到和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个人与全体之争,个人与天地万物之争。因此你反抗,你发奋,同时你又屈从于自我解脱,自暴自弃,你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兴奋之情,这种兴奋之情包含着一半意识到的辛酸和一半体验到的喜悦。这两种东西结合在一起,便产生了一种道家所特有的发泄情感的方式——那便是醉汉般的蔑视一切的狂笑。”
  雕天下 十四(6)
  高石美说:“我从来没听过这么撼动心灵的话,知我者,安邺也。”
  安邺说:“我热爱中国文化,但我被你的精神气质迷惑了。”
  高石美向安邺敬了一杯酒。
  安邺说:“你们中国人最大的一个愿望是什么?”
  高石美说:“不知道。”
  安邺说:“你们中国人最大的一个愿望是逢凶化吉。我今天要告诉你两个关于逢凶化吉的好消息。都与你的经历有关。第一个是关于你女儿高荔枝和玉腊姑娘的好消息。玉腊姑娘,OK,你还记得她吗?我的朋友杰克告诉我,就是那个已失踪的傣族小姑娘。杰克,你明白吗?我的美国朋友,他得到了你的帮助,顺利完成了他对云南的调查,回国之后,他的报告和论文,在他们国家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和争议,他因此受到了他所在大学的嘉奖。同时他的冒险经历也引起了许多记者的关注。后来,在一家杂志的支助下,杰克又再次来到云南,专门寻找你的女儿高荔枝。杰克说,他不是圣人,他喜爱高荔枝,他认为接触人最好的方法是通过爱情,他被这种神圣的情感吸引着、摆布着。他一个人走遍了云南南方,最后在红河之外的迤萨镇找到了高荔枝。他想把高荔枝带回来,但高荔枝不答应。她丈夫对她很好,她也竟然能够在一种平庸空虚的生活中感到充实。杰克很奇怪,也很绝望。他带着巨大的遗憾回美国去了。”
  高石美木然地坐着。
  “石美先生,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一部有趣的历史,你继续听我讲。”安邺敲了一下桌面,接着说:“那个玉腊姑娘,我没见过。听杰克说,也是一个超凡绝伦的中国美女。在她的母亲、兄弟姐妹都死了之后,她并没失踪,她得到了杰克的助手苏合林的保护,被苏合林秘密地带到了北京,他们结婚了,过着很美妙的爱情生活。”
  高石美突然说:“那个苏合林诡计多端。那时,我早就发现他在打玉腊的注意。不过,现在也好,只要玉腊幸福的话。”
  “喝酒!石美先生,我将告诉你一个伟大消息,一个让你无比兴奋的好消息。”
  高石美有点紧张,惶惑地点点头。
  “石美先生,我知道,那6道即将完工的木雕格子门被盗,你的精神因此几乎被击溃了。那是与你的生命同等重要的东西。但它们却令人难以置信地消失了。这是什么人干的?你知道吗?大盗就在我们身边,他们就是我的朋友保罗和莫洛。”
  紧接着,安邺讲述了他寻宝和护宝的经过。原来,安邺早就意识到他的助手保罗和莫洛要盗窃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因此时时注意他俩的动向。
  安邺说:“一种东西,只要有人彻底爱上了它,欣赏它,赞美它,把它视为可以滋养心灵的东西,或者说,有人看到了它的价值,那种可以转化为金钱的真实价值。那么,有人就会认为它比任何东西都好,都重要。这种东西就会唆使有的人去为它冒险,去为它搏斗。有的人就会在平常的日子里也能像冬眠的蛇那样,摆脱麻木、贪睡、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的状态,在冒险和搏斗中显示他们的生命力。用中国活说,有的人对这种东西就会垂涎三尺,就会明目张胆地去抢。保罗、莫洛与你的木雕格子门就是这种关系。石美先生,我说的是不是有几分道理?”
  高石美不说话。
  “石美先生,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保罗和莫洛实施了几次盗窃行动,但都没有成功。可是,石美先生,你知道吗?保罗和莫洛是不会放弃的,对于你的木雕格子门,他们志在必得。他们侦察了你们一家人的情况,画了一张很详细的路线图,还请了十几个帮手。他们的行为无异于在准备一场小规模的战争。”
  高石美听得心惊肉跳。他忍不住说:“想不到我的几扇格子雕,竟然让两个外国人如此魂牵梦萦,费尽心机?我原以为它们是被中国的土匪窃走了,做梦也想不到保罗和莫洛竟然是两个盗贼?”
  “是,千真万确,他们是两个盗贼。我最终一定能拿出铁证。”安邺坚定地说,“当保罗和莫洛实施盗窃行为并最终得逞之后,我苦思冥想,怎样才能帮助你呢?终于有一天,我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那就是,我想趁保罗和莫洛还没把木雕格子门盗运回国之时,也如法炮制,采取同样的行为,把木雕格子门从他们肮脏的手里又盗回来还你。我这个想法很伟大,也很浪漫。我坚信一定能实现。”
  雕天下 十四(7)
  高石美笑着说:“这样一来,你与保罗和莫洛就一样了,3个人都是盗贼。哈哈哈!你这样的行为真耐人寻味。不过,你不怕暴露了吗?那时,谁相信你是清白的?如果保罗和莫洛把全部污水都往你身上泼,那你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石美先生,我们法国人做事很简单,不像你们中国人要把什么事都琢磨透了才去做。做一件好事,也用得着那样挖空心思吗?”
  “那你就去盗吧!”高石美故意把“盗”字说得很轻。
  安邺也似乎领悟了这种意味,学着中国人耳语的模样,把嘴唇接近高石美的耳边,“石美先生,我现在的盗窃行动还在谋划阶段。我的秘密调查结果是,保罗和莫洛把你的木雕格子门藏在尼郎镇的一幢老宅里。我去找过宅主,那是个古怪的老马伕,他说那是一间鬼屋,说什么也不让我进去搜查。”
  的话越说越让高石美心里直痒痒,但他没吭声。他按捺不住怦怦的心跳,现在是两个人同做一个梦了。他想,一个奇迹的出现就能填平他过去的苦难,只要能找回自己的格子雕,即使让他重温一遍过去的梦魇,他也心甘情愿。
  高石美再也沉不住气了。
  “走吧!安邺先生,我现在就可以帮你实现成为一个盗贼的伟大愿望。”高石美说完,打量了安邺一眼。从他那熟悉的俊美而沉稳的面庞上,高石美实在说不出此时的他具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只感觉到他是一个勇敢坚毅、豁达洒脱、可以信赖的人。高石美的内心陡然增加了几分坚实力量。
  高石美带着安邺走过一条又一条像迷宫一样的街巷。安邺不明白高石美究竟要带他到哪里去,他不免有点紧张。高石美说:“我们现在要到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他们绕过几条大街,找到一条更狭窄的巷道,一直往里钻。
  安邺对这条巷道似曾相识,仿佛在梦中来过这里一样。而此时的他更有一种梦游的感觉。他见高石美像一条猎狗似的,快速地往前追寻。他正要把这个可笑的比喻说出来的时候,高石美开口说话了:“在这些巷道里,我仅仅用鼻子闻一闻,也能知道我小时候在哪里躺过,在哪里撒过尿。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你就是一只非凡的猎狗。”安邺显得很开心。
  高石美说:“但愿能找到我们需用的猎物。”
  安邺说:“你想到这里寻找什么猎物?这条巷道像山间的驿路一样,怎么走也不到头?还能有什么好猎物?”
  一股马厩特有的气味,势不可挡地向他们迎面扑来。他们冲过去的时候,惊散了一群绿头苍蝇,它们在巷道里迎风飞舞,激起了一阵浓浓的臭味。之后,巷道又陷入平淡无奇的安静中。
  安邺说:“这样的巷道,进也难,出也难。不过,我现在可以肯定,一个月前,我曾到这里走过。”
  “进行秘密调查吗?”高石美问。
  “不,寻找那个老马伕。因为我估计你的那些宝贝,肯定是藏匿在老马伕家里。保罗和莫洛曾秘密向老马伕租了一间鬼屋。如果不用来藏匿那些宝贝,他们租借鬼屋干什么?难道他们想捉鬼吗?”
  高石美说:“那幢老宅就在前面。老马伕正在马店里忙活着呐,他的孩子们也去割马草了。现在,老宅里除了鬼魂,恐怕什么也没有了。”
  高石美从身上摸出一把钥匙,把门打开。阴郁而冷嗖嗖的空气似乎立刻往外冒,迎面冲击着安邺敏感的心灵,他往里推了高石美一把,然后迅速闪进大门,反手把两扇门板关上。安邺靠在门后,喘着粗气,对高石美手里掌握着这幢老宅的钥匙感到很惊讶、很奇怪。但他已来不及问这个问题了。“我是半个主人,”高石美不慌不忙地说,口气却俨然一个主人,“安邺先生,你不用紧张,我带你进去慢慢搜查。”
  在这幢幽暗得深不可测的百年老屋里,果真是蜘蛛、臭虫、老鼠和幽灵的天下,但奇怪的是安邺对此并不恐惧,身处于这样自由的环境里,他甚至有一种飘起来的感觉。从获得这里可能藏匿着木雕格子门的秘密那天开始,他对此屋就有各种充满诗意的想象,蜘蛛、毒蛇、臭虫、老鼠、狐狸精、幽灵和精美的木雕格子门无数次进入他的大脑里,他与它们似乎已经非常熟悉了。他凭着自己非凡的直觉,拉着高石美的手臂,直接进入那间又黑又闷据说弄死了一个女人的房间。
  雕天下 十四(8)
  高石美摸到了六块用毛绒绒的法国毡子包裹着的东西。安邺叫他打开一角,他虽然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但一种飘渺而异常美妙的香气立即唤醒了他的记忆,那不是他梦中的格子雕吗?高石美说:“现在,我的脑力全乱了。我又做梦了?我又做梦了吗?安邺,安邺!你知道吗?我一直住在这幢老屋里,与我的格子雕同处一屋,竟然没闻到它们的气息,多么麻木的人啊?多么可怜的人啊!这是上苍对我的惩罚吧?我原以为,我的木雕格子门已被那些坏人卖到天涯海角了,没想到它们一直没离开我,只是我竟然不知道。啊,我无话可说了。”
  安邺说:“不,上帝一直在赐福于你。这样伟大的艺术作品,它应该与它的主人生活在一起,与这片诗意的土地生活在一起,它永远不会离开你和你们的国家。”
  高石美反复抚摸着他的木雕格子门。
  “天哪!”安邺学着中国人的样子,感叹地说,“石美先生,我们总不能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危险,一直呆在这里不动吧?你忘了吗?保罗和莫洛是两个盗贼,我们俩也即将成为两个盗贼。为了实现成为盗贼的理想,为了让木雕格子门完璧归赵,趁老宅的主人还未回来之前,我们赶快动手吧!”
  就这样,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悄无声息而又顺理成章地回到了新林村。乡亲们奔走相告,纷纷争先恐后地前来“欣赏”这一失而复得的宝贝。正当安邺和高石美还在暗中赞美赏自己那种神不知、鬼不觉的伟大“盗窃”行动的时候,老马伕一家人也来凑热闹。老马伕摸着木雕格子门,就像呼吸到了新鲜、洁净的空气一样,全身畅快极了。远处,保罗和莫洛也混在人群里,不断向这边偷窥,表情难堪极了。安邺和高石美悄悄说:“如果保罗和莫洛胆敢向老马伕索要损失的话,我们就出来揭示真相,告诉人们,他们才是木雕格子门真正的盗贼。”
  此后十几天,保罗和莫洛都是两个大哑巴,见到安邺就神色不定。安邺觉得他们的行为非常可笑,他们将受到良心的惩罚。而高石美却竭力设法忘记自己过去的苦难,忘记保罗和莫洛是两个盗贼,忘记新林村人对他的嘲讽。他感到人们都迷恋他的木雕格子门,人们都尊敬他,人们都很公正和善良,人们的脸上似乎永远带着欢乐的微笑。他想,我从前没有时间来观察和发现这些现象,现在,一切从头开始吧!
  雕天下 十五(1)
  巧手木匠用硬木,
  高明大将用强兵。
  ——云南民谚
  木雕格子门尚缺最后一道工序——贴金。它们像6个赤身裸体的男女,以最本质的力量站列在高石美的作坊里,开始接受周围的人们最美丽、最善意、最严肃、最尖锐的目光的审视。尽管人们感到6道格子门上都充满了神秘的东西——人与神、鱼与水、花与草、诗与酒、房屋与风云、战马与刀剑……既熟悉又陌生,既世俗又神圣,既好像离他们太远太远,又好像出自他们的心灵一样,既与他们的生命有关,又不是他们自身的生命,但他们都认为这6道格子门是非同寻常之物,仿佛是在他们翘首期盼时,神灵悄然送来的最贵重最神奇的礼物。
  新林村的乡绅们找到高石美。他们都说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已成为新林村的镇村之宝,它的声名已穿越了几个州县,越来越多人都相约到这里“朝拜”。来自四面八方不同口音的赞叹声,给新林村人的脸面带来了无上光彩。因此乡亲们想做一件好事,那就是为木雕格子门贴金。无论高石美最终会把木雕格子门摆放在哪里——他自己家里或“三圣宫”中,乡亲们都愿意拿出贴金时所需要的金子。
  在很短的几天时间里,乡亲们似乎被某种力量完全征服了,纷纷来到高石美的作坊前,自觉自愿地捐献出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银子。高石美把那些银子装进一个布袋,然后用针线把袋口密密麻麻地缝起来。他准备让几个比他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把这些银子用马驮到昆明兑换成金子。新林村的年轻人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银子,他们在银袋面前胆怯了,没有一个人敢去做这件事。谁都明白,带着这么多银子去翻山越岭、穿村入城,能不冒险?结果不堪想象,要么失去了银子,要么丢掉了性命。或者,人财两空,谁能料定?高石美为此煞费苦心。最后,他决定由自己一个人去完成这个任务。
  在通往昆明的路上,雄关一带的盗匪尤其凶狠,他们不仅抢劫财产,更喜欢烧杀和绑架。高石美知道,这股盗匪只有十几个人,除了有几把大刀之外,就没有什么厉害的武器,甚至连马也没有一匹,更不用说火枪了。但他们在雄关一带为什么声名显赫、令人谈虎色变呢?只因有这么两个传说故事,把这股盗匪神话了。一是说他们的匪首,虽然个子矮小,又是个结巴,但自从他杀了一个人,并把那个人的心吃了之后,就胆大包天,什么事都敢干了。以后,他就保持了常吃人心的习惯,杀人的胆量也就越来越大。二是说这股盗匪的“战绩”非常引人注目,他们已杀害了5个县长、7个乡长。所以,他们稍有响动,人们就闻风丧胆。
  由于走漏了风声,这股盗匪准备在雄关打劫高石美。当然,高石美不会忽视那块像跳动着死神一样的地带,他有办法对付他们。他想,这些血汗钱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到那些盗匪手中。他找出一件对付盗匪的“法宝”——望眼镜。这是安邺前几天才送给他的礼物。有了它,自己就有了一双神眼,就可看见很远很远的人,他们的眼睛、鼻子、手脚……没有一点是含糊的。在他利用这个“法宝”琢磨别人的时候,别人却无法琢磨他。
  高石美赶着一匹驴子上路了。在正午的阳光下,远山、河流、村落都一目了然。他登上了雄关的山头,从驴背山取出那一支如同柴棒一样的单孔望眼镜,把那股盗匪的动静及与自己的距离,观察得清清楚楚。
  那股盗匪逐渐向他靠近,他干脆坐下休息。盗匪叫他站起来,对他仔细搜查了一番。盗匪们并没有找到他们意想中的银子,他们发现高石美的驴身上驮的全是稻草和木柴,而盗匪们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有一个盗匪说,那就把驴子拉走吧!另一个盗匪对此嗤之以鼻,说老大最不喜欢的东西就是驴子,拉回去惹他发怒吗?
  盗匪们空手而归。他们并不知道高石美还走在另一个山头的时候,就用他的“法宝”看清了他们的动向,于是从容不迫地把银子悄悄掩藏在那个山头上,再慢慢上个坡,喝口水,坐在离那个山头不远的地方,等待盗匪来“打劫”。现在,盗匪们撤走了,他又返回来把银子驮走。
  雕天下 十五(2)
  一天之后,在高石美面前出现了一个湖,一个很大很大的湖,像海洋一样的宽广,可以看到最明朗、最纯净、最幽深的碧蓝。远处,是山水、天空与太阳的完美结合,山和太阳都是在水的怀抱中生长起来的;近处,是低矮的树丛围着白色的沙滩。高石美知道,这是滇池。他可以从昆阳的港口乘坐老资格的“滇济号”客船进入昆明。本来这里距昆明不太远了,应该越来越安全。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这里大股、小股的盗匪更多。官兵也经常来围剿,但常常扑空。这些盗匪的嗅觉很灵敏,官兵还未到,他们就跑了。官兵刚走,他们又扑了过来。对于盗匪来说,这是一块“丰饶”的土地,他们不可能轻易放弃。
  现在,高石美虽然已把银袋混杂在其他客人的货物堆里。从表面看,高石美的银袋已被淹没在那些土罐、瓦缸、锡壶、锑锅、黄烟、土布、茶叶、干菜之中。他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把驴子也牵到了船上。可是,船家也许看到天高云淡、一碧万顷,估计今日决不会遇上风暴了,因此稍微耽搁了一会儿,没有按预定时间开船。就在这时,一股盗匪握着亮晃晃的菜刀冲上了大木船,他们随意打开货箱、货袋,随意翻动货物,随意搜查客人。奇怪的是,这股盗匪的胃口似乎要高级一点,不是来洗劫,而是来精心挑选他们喜欢的东西。他们搜查了半天,也没相中一件货物。高石美一手牵着毛驴,一手紧握着望眼镜。一个盗匪相中了毛驴,就把它拉下了木船。高石美并不太着急,只要能保住那些银子,一只小小的驴子,就算送给这群“高级”盗匪的下酒菜吧!他高度注意着那只银袋,又要故作镇静,把目光尽量放松,而且远离银袋。盗匪们的搜查还再进一步深入,离自己的银袋越来越近了。怎么办呢?怎么办呢?高石美不停地问自己。与他们硬拼,只有死路一条。再说自己手里只有一根不长不短的望眼镜,怎能对付他们的菜刀呢?想到这里,高石美顿觉豁然开朗,就用这支神奇的望眼镜来战胜他们吧!
  高石美站在船头,不慌不忙地用右手举起望眼镜,一一瞄准那些盗匪。一个放风的匪徒以为高石美举起的是一支毛瑟枪,吓得大叫一声“枪”,扭头就跑。这一声惊叫,把所有盗匪的注意力全引到了高石美手上。一个匪徒上前来夺过望眼镜,看不出是什么玩意儿,只好模拟高石美的动作把望眼镜举起来,放在眼前,瞄来瞄去,左右晃动。紧接着,这个匪徒就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倏地从那个管子里飞出来,钻入他的眼里、嘴里,咬住了他的心,他的脸立刻发生了变形,仿佛失去了灵魂。另一个匪徒走过来,抢过那个怪物,勇敢而镇定地放到自己的眼睛上。他越看越兴奋,举着那个怪物,一会儿对准天空,一会儿对准湖面,一会儿对准他的同伙,一会儿对准高石美。他仿佛在为他一个人才能看到的美妙事物而兴奋不已,发狂似地挥舞着那个东西,跑到这边看看,又跳到那边瞄瞄,把上下左右都扫射了一遍。又有一匪徒按捺不住了,趁其不备,一把夺过那个东西,对准自己的眼睛,如饥似渴地想从里面瞅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但也许是他从那个怪物里面不但没瞅出什么好东西,反而让他头晕目眩,两脚如同站在深渊的边缘上,身子摇摇晃晃的往后退,手里的怪物也掉在了地上。其他盗匪逐渐从呆头呆脑的状态中醒悟过来,猜想那个怪物一定是个最有趣的东西,就纷纷放下手中的活儿,一窝蜂地跑过来争夺。其中的一个匪徒最先从地上抓起那个怪物,他紧紧地握住它,似乎想用自己的力气表明,任何人也别想再从他手中夺走。但转瞬之间,他就被团团围住了,逼得他只好左右突围,东奔西跑,他想伺机尽快领略那个怪物的奇妙之处,但其他匪徒穷追不舍,让他无法立住脚跟。不一会儿,那个怪物还是被别的匪徒夺走了。此后便是你争过来,我抢过去,整个场面全乱套了。紧接着又出现了新的“秩序”,两个匪徒的争夺越来越狠,像斗鸡一样,一个跳过来,一个扑过去;一个两腿腾空而起,狠狠地踢过去;另一个则被踢翻在地,但很快就蹦跳起来,没命地冲向对方。两人搂抱在一起,气鼓鼓地歪着脖子,眼睛红红的,仿佛要吃人。他们的大腿、小腿、手指、手臂都竭力顶住或抓住对方的身体,痉挛地扭成一团,达到了难解难分的程度。其他盗匪都变成了观众,遏止不住癫狂的激情,挥舞着拳头和手臂,为那两个匪徒呐喊助威。
  雕天下 十五(3)
  高石美需用的就是这种效果,他的目的完全达到了。于是,他催促船家赶快开船。其他乘客也小声而急促地叫喊:“快开船!快开船!”但船家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对客人们的催促没有太大的反应,他害怕盗匪们报复他,所以迟疑不决。正当大家提心吊胆,担心失去逃离魔爪的机会的时候,船家竟然大声喊叫:“我们要开船啦!开船,开船!”
  大家都明白,船家的意图是在向盗匪们发出通知,你们不搜查我的船只了吗?我现在要走了,你们以后可别找我的麻烦!
  高石美正在怦怦直跳的心似乎一下子从喉咙掉到了地上,完了,完了,现在彻底完蛋了。他几乎在一瞬间就完全绝望了。其他乘客也随之出现了短暂的骚动。
  幸运之神再次降临在高石美眼前。那些盗匪只有几个回头冷漠地看了船家一眼,似乎在说,谁不准你开船?滚吧,谁还有兴趣来搜查你们那些破罐烂瓦?他们继续沉浸在欣赏“斗鸡”的欢乐中,一个也不想再回到船上。
  船开动了。十几个乘客的面色才慢慢发生变化。但大家都不敢大声说话,因为他们的木船距离湖岸还很近,盗匪们的叫喊声仍清晰地传入他们的耳中。
  船家最先说话,“今天我们的运气好,遇到的是一伙散贼,他们的老大没来,所以没人管理他们。他们专抢银子、金子。你们带的这些山货,他们根本看不上。”
  许多乘客都暗暗认为船家为什么要说这些讨好大家的话,分明是为了开脱他刚才不急于开船的责任。甚至有人悄悄说,船家也不是个好东西,可能与那些盗匪串通一气。
  湖上的风浪并不大,但大家仍感到大木船忽而抬高,忽而落下,并伴随着咕嘎咕嘎的木桨声,缓慢地前行着。湖面上似乎只有他们这一条孤独的大木船,水鸟也不知飞到何处去了,只偶尔可以看到几朵刚刚露出水面的海菜花或一片蒲草之类。高石美感到他与乘客们一同历险之后,其实人人都有一种强烈的说话欲望,但大家一直压抑着。有的人不时用感激和亲善的眼光望着高石美,似乎希望这个勇敢的人开口说话。高石美也用同样的目光瞧着大家,他在心中已无数次对那些携带山货最多的乘客表示感谢,没有那些山货的掩藏,他的银袋恐怕已被盗匪们劫走了,更何况今天遇到的是一伙对金银特别敏感的金老虎、银豹子。真险啊!这些可爱的银子!现在高石美抱着它们,回想起刚才的那一幕,他的确有点后怕。乘客们的心思则与高石美不一样,他们也没见过望远镜,他们非常敬佩高石美使用什么“法术”镇住了那些盗匪,他们最想弄明白的是那个怪物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如此神奇?一个年轻的乘客提出了这个问题。大家立刻表示赞同,船上开始有了生气。
  高石美说:“那是一种可爱的玩意儿,从法国来的,可以把很远很远的东西,比如说山、房子、人,抓到我们面前,让我们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惜啊,那的确是个好东西。可惜啊!它现在已不属于我了。”人们在一片惊愕的寂静中听高石美讲述,但他们仍然不明白那么小小的一个管子,怎么能把远处的山和房子都抓过来?“啊呀!那根小棒棒力气真大呀!”有人惊叹不已。“要不是亲眼看见,我也不会相信。”有人积极附和。
  高石美到了昆明,找到一个有名的“金耗子”(旧社会做金子生意的人),把银子兑换成了金子。“金耗子”给高石美的是一块金砖,重10两。带着这么一块金子回家乡,路上将更加凶险。他决定改变返回尼郎镇的路线,即坐法国人的小火车从昆明至盘溪,再从盘溪走到尼郎镇。
  高石美第一次走进火车站,吸引他的是那些密密麻麻、弯弯曲曲的银白色的铁轨。他正在默数着究竟有多少条铁轨的时候,就被一股莫名其妙的人流携带着挤上了一节车厢。火车太小了,眨眼之间,到处就塞满了人。高石美怀揣着那块金砖,想稳稳地站立一会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实现,他必须竭力用身体去对付因为别人的走动而给他带来的各种冲力,才能稳住脚跟。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既不敢东张西望,也不敢主动与人搭腔,更不敢走动。他经常看见有人为了争夺脚下的立锥之地而吵嚷起来。他实在不敢奢想能找到一个可以安全独处的地方。
  雕天下 十五(4)
  小火车走得很慢很慢,而且走走停停。
  开始的时候,高石美可以听到各种说话的声音,接着是一片嗡嗡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车厢神奇地静了下来,人也少了很多。高石美反而不太适应这种冷清的气氛,他找了一个空着的角落坐下,偷偷调整了一下金砖在怀里的位置,让它更妥贴一些。他从车窗望出去,一轮灰白而透明的月亮出现在不远处的黑魆魆的山顶上。哦,原来是夜里了。
  开始有人随意躺在车板上睡觉,而更多的人则像高石美一样低头坐着,把两条手臂紧紧抱住自己的大腿,下巴放在膝盖上,不时闭上眼睛,似睡非睡的。鬼知道他们正在做梦还是在算计着什么?高石美越看越害怕。他再次站起身来,脑子不停地想着,如果遇上土匪该怎么逃跑?
  高石美越紧张越见鬼,就在他不得不再次调整怀中金砖的位置时,不知是在别的车厢里还是在车窗外,突然响起了几声清脆的枪声。不一会儿,火车停了下来。高石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其他乘客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立即下意识地拼命往火车的前面奔跑。他紧紧夹住金砖,跑得飞快。到了车头,他看见司机和司炉纷纷跳下了火车,转瞬之间就不见了,犹如遁入了地下。紧接着,几个拿枪的人向火车头跑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高石美想跳车已经来不及了,何况他身上还带着金砖。说不准那些持枪的人就是土匪,而且是冲着他的金砖而来的。他在慌乱中跳进了机车的水柜里躲藏起来。水柜是马蹄形的,水很深,完全可以把他淹没。因此,他只能竭力把两臂和两腿伸开,像个大字一样,拼死把身体支撑在水柜的上半部,这样一来才能把头露在水面上呼吸。他不会游泳,再说也不能把水弄出声音来。如果长时间这样熬下去,当高石美坚持不住时,他将沉入水底,被活活淹死在水柜中。幸运的是,持枪人可能怀疑水柜里有人,就往水柜底部连射了几枪。子弹把水柜射通了,水哗哗哗地流着。高石美虽未被射中,但由于受到射击的震荡和惊吓,他的身体已滑如水中。他在水柜里挣扎了几下,水就退到了他的脖子下,一会儿就流完了。高石美从而可以安全地坐在里边,静听外面的骚乱之声。他虽然冷得瑟瑟发抖,但总算又躲过了一劫,金砖还稳稳妥妥地揣在自己怀中。只要金砖还在,他就能感受到一种热流,从他的心中向四肢传送。外面的人似乎还在东逃西散,躲避着什么?或者根本就没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件,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他的幻觉而已。
  直到那些莫名其妙的持枪人走了,司机和司炉们才返回来,把火车开走。他们也不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说,只要旅客没有伤亡,小火车还能开动,大家就应该感谢上帝了。
  高石美终于安全地把金子带回到了新林村。随后两天,打箔的艰苦历程又开始了。现在,高石美望着那块金砖,有一种入迷的感觉。这种从深邃的岩石或河沙中找到并提炼出来的东西,它的光泽真令人振奋。而现在要凭着自己心中和手上的秘密,从总体上来认识它的个性、温度、色彩、厚薄,把它变成另外一种更加辉煌、更加富有天性、更加动人心弦的东西。这对于高石美最终完成木雕格子门来说,任务是朴素而严肃的,甚至就是一种责无旁贷的历史使命。只见他先将金块熔化,凝结成片形。然后再将片形金锭切割成1至2两重的金块,用铁锤敲打成金叶。接着用剪刀将金叶剪成米粒一样大的金片,一小片、一小片地放入黑色的硬纸之间,隔一层放一片,每叠二三十张。为了防止粘结,还要在黑纸之间撒上一层滑石粉,再用绷纸从外面把它们严密地包裹起来,平平整整地放在青石砧上。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举起大铁锤,在纸包上面不停地敲打,锤下似乎有一个巨大的秘密,让他那么长久、热烈和持续不断的敲打。没有什么能影响他、抗拒他,黑纸包里的东西在他微妙的压力下也完全听命于他。一两天之后,撕开黑纸,里面那些米粒大的金片已魔术般地变成了一层一层的金箔了。每一层都薄如蝉翼,软似绸缎。稍不注意,它们就会被鼻息吹得飘飞到了空中。
  雕天下 十五(5)
  高石美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包裹着、敲打着,敲打着、包裹着……每时每刻都需要他既全力以赴,又极其恭敬而虔诚地对待每一剪、每一锤、每一个动作,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能忽略和马虎。汗水就像是从他内心滲透出来的,劳累从来不会破坏他心灵世界的平静和动作的协调平稳。一天,高石美掐指一算,打箔这道工序已花去了他的一年时间。他说:“我打出了多少块金箔,数也数不清了,如果一块一块地铺开,那可以覆盖1亩土地。”
  贴金开始了。这是一种更加纯洁的劳动。高石美异常小心地用鹅毛制作的刷子,把从漆树上采来的生漆均匀地涂在木雕格子门上,之后用薄薄的毛边纸,把表面的漆液吸去,再把一小片、一小片的金箔,轻轻地贴在木雕格子门的表面上,既不能让风吹动,又要避免自己的口气呵在了金箔上。他如同在一个孤岛上,呼唤着万事万物悄然无声地来到自己手下,用独特的语言与它们交流,用成熟、纯正、结实、饱满的色彩改变着格子门的外表。由于黄金具有非常优越和迷人的延展性,门上那些神仙、人物、怪兽、山水、流云、房屋、树木、岩石的表面,包上金箔后,竟然天衣无缝,浑然一体,看不到丝毫的皱褶和漆隙,仿佛从未触动过它们。谁能不相信它们的内部结构也被高石美彻底改变了呢?最后,高石美将金粉吹拂干净,那如同金铸一般的木雕格子门就出现在了人们的眼前。
  高石美对着木雕格子门说:“17年了……”他鼻子里出现了一阵阵似乎是他从未见过的某种花,在夜幕降临时散发出来的芳香气息。可想而知,这种花的味道饱含着苦涩的汁液和含蓄的香甜。他对这种味道一点也不感到意外。17年来,他所关心和经历的一切,都包含在这一堂是谜非谜一般的木雕格子门上。
  高石美亲手把这一堂木雕格子门送进了“三圣宫”,一扇一扇地把它们安装在大殿上。此时,空气是静止的,他的内心也是静止的,他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生机勃勃的静止状态,他为此热泪盈眶。
  雕天下 十六(1)
  工匠在的村寨,
  不怕你去唬吓。
  ——云南民谚
  李梆带着徒弟李歪嘴和王聋子在临安城团山一带,为几户大富人家雕刻了许多木门、花窗、家具。他们的命运在众人的欢呼和不断的赞美声中悄然改变,他们从而获得了自信,成了有名的木雕师傅。
  一天,李梆向主人说:“我们雕刻得不算出色,我们的师傅高石美才厉害呢,他雕的格子门,谁见了都想占为己有。”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传到了周呲牙耳里。周呲牙是个滇南大盗,他立即派人潜入新林村三圣宫,精确无误地测量出木雕格子门的高度和长度,然后在临安城狗街建盖了一座大宅院,在堂前留出了木雕格子门的位置,准备把尼郎镇新林村三圣宫的木雕格子门抢来安装在那里。
  在一个午后,周呲牙来到了新林村三圣宫,见到了木雕格子门。他惊呆了,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有了这件宝贝,他的周家大院就是滇南第一院了。周呲牙站在木雕格子门前,看到了十八罗汉,看到了姜子牙,看到了太上老君,看到了张飞,看到了梁山好汉,看到了关公……他们都像真人一样,让周呲牙听见了他们的呼吸声,听见了他们的说话声,听见了他们的刀声,听见了他们的箭声,但是他并不害怕。他想,凭着自己的本事,抢走这样的几扇木雕格子门,只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夜里,周呲牙带人来偷木雕格子门,刚走进三圣宫,他就发现里边的气氛不对,四周仿佛站满了骑马持刀的人。大殿上,刀光剑影,四处闪动。他似乎被姜子牙的神鞭抽了一下,被太上老君活活捉住了,被梁山神箭手花荣射了一箭,被关公一刀斩下了脑袋。周呲牙吓得全身冒汗,浑身发抖。他不得不来回地在院子里踱步,他不敢与自己的手下人说话,踱步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如同他脑子里正在与某种势力进行着一场殊死搏斗,或者说他把大脑里的什么事从平静状态中翻腾起来,反复再现,反复观察,反复对照,反复计算,突然之间好像抓住了什么,但马上又觉得心虚而把抓到手中的东西抛弃了,从而再次陷入苦思冥想的深渊,再次跌入空虚的境地。他因为恐惧而不断走动,又因为走动而不止一次被自己的脚步声吓得惊慌失措,魂不守舍。最后,他望着那些充满了风暴的木雕格子门,一声令下:“撤,撤退!快!快!”
  回到家里,周呲牙手下的那些乌合之众问他:“老大,为什么要撤退?”周呲牙讲述了他在三圣宫的神奇见闻和感受。那些乌合之众说:“当时三圣宫里静悄悄的,什么也没发生呀?”周呲牙说:“见鬼了?那是我出现幻觉了。”
  周呲牙又实施第二次抢劫行动。这一次他不敢亲临现场,而是躲藏在远远的山头上。
  夜深人静,周呲牙的兵马出发了。这一天夜里的月光很好,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其中一个盗贼说:“周老大说了,月光亮晃晃的,谁敢不小心把木雕格子门撬坏了,就砍谁的手指头。”盗贼们轻手轻脚地摸进了三圣宫的大门,刚走下院子,月光却消失了,眼前漆黑一团。他们在黑暗的大殿前踉跄几步,谁也不敢向木雕格子门下手。因为他们都看到木雕格子门上有一种神秘的光在晃悠晃悠的,玫瑰色?绿色?蓝色?红色?谁也说不清楚,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盗贼们心虚了,小声议论,这种如同神物一样的东西,偷得吗?当时天空很晴朗,但他们却听到了风暴声,衣服被大风吹得零乱不堪。他们之中的两个人,刚走到木雕格子门面前,就如同魔鬼附身一样,气喘吁吁的,小腿一软,坐在地上就起不了身。其余的人目睹了这一幕,就知道这几扇木雕格子门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只有傻瓜才敢去惊动它们。于是,他们把那两个瘫软在地的人拉起来,悄悄退出了三圣宫,转身便逃。此时,月光又亮了,路上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周呲牙见他的弟兄们空手而归,问又遇上什么麻烦了?那些盗贼们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地说:“周老大,你不知道,今天晚上,三圣宫里全是神灵,谁都想为你效力,但神灵们不答应我们,神灵们让我们脚瘫手软。我们当然不肯就此罢休,一个个爬到大殿上,小心地把木雕格子门撬下来,再慢慢抬到院子里。可是,也许是神灵发怒了,让我们每个人的眼睛都像蒙上了一块黑布。这样一来,谁还敢对抗神灵?我们只得乖乖地把木雕格子门放在地上。这时候,每个人的眼睛又亮了。周老大!你说奇怪不奇怪?如果我们今天晚上非得把木雕格子门抬回来,那么我们也许一个也活不成了。”周呲牙觉得他们说得有理,就说:“弟兄们,我已有这种不祥的预感,我们不能为了几扇木雕格子门而丧命,我们还有自己的天下要打,走吧,快离开这个可怕而该死的新林村。”
  雕天下 十六(2)
  木雕格子门又逃过一劫。但是,周呲牙偷窃新林村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失败的消息传出以后,临安城的另外一个土匪,姓林,也起了盗心。他说:“我不会像周呲牙那样愚蠢,亲自去偷去抢。我要用的是计谋。”因此他写了一封信,请人带给高石美,说他们兵强马壮,战无不胜,不久就要来打新林村,叫高石美放聪明一些,识时务者为俊杰,趁早把木雕格子门送到马家大院,这样新林村可免一难。高石美也写了一封信,请人带给那个姓林的土匪,说你不要以为只有你们临安城有土匪,我们新林村也有几窝小土匪,只不过每一窝的人马少一些,但是现在几窝人马已经团结起来了,天天在三圣宫里开会,商议如何打败你们。快来吧,新林村人正准备送你们上西天、回老家。
  几个月不见动静,估计姓林的土匪最终不敢来了。高石美说:“我的一封信就把姓林的土匪给吓死了。”其实,高石美并没有放松警惕,他派人去与瓦哨帮借来了一支三响枪。有了枪,高石美心里踏实多了。
  与此同时,姓林的土匪也不善罢甘休,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暗中派出两个神气十足的小土匪,突然来到高石美的作坊里,不问三,不问四,想摸什么就摸什么,想拿什么就拿什么,还故意踢翻高石美的铜锅和水桶,以此试探高石美的胆量和耐性如何。其中一个小土匪还有意拿起高石美的雕刀,看看是否厉害。那时,高石美紧靠墙上,思忖着如何对付他们。他的作坊分上下两层,上层人住,下层做工。上层又分左右两间,用竹篱笆隔开。现在,高石美已不在作坊里过夜,所以楼上虽有一张小木床,但积满了灰尘。近来,为了对付土匪,高石美早有准备,他把小木床收拾得干干净净,并在上面放了一小袋银子,再把那支三响枪藏在竹篱笆后面。
  这时,一个手握法国九响枪的小土匪说:“高师傅,实话对你说,我们这次来新林村,既不想要你的木雕格子门,也不想要你的老命。我们需要的是你的金子、银子。你说,给不给?” 高石美故意支支吾吾地说:“银子没带在身上,你们跟我上楼去取。如不放心,你们跟我一起上楼。”那个手握法国九响枪的小土匪说:“行,但我警告你,别在老子面前耍花招。”之后,他示意那个手中无枪的小土匪,站在门口,以防高石美逃跑。他自己则跟着高石美上了楼房。不出高石美所料,那家伙一上楼来,就看见床上的银袋子,便把九响枪挎在肩上,得意忘形地抓起银袋,把银子倒在床上,一五一十地数起来,一边数一边把银锭悄悄揣几块在身上。趁此机会,高石美踱到竹篱笆后面,迅速取出三响枪,利用竹篱笆的空隙,瞄准小土匪的脑袋,一声枪响,那土匪应声倒地,顷刻之间就结束了小命。守门的小土匪听到枪响,一时慌了手脚,知道事情不妙,便顺山逃走了。
  战胜了土匪,乡亲们相互转告这一特大喜讯,还在三圣宫里载歌载舞,庆祝木雕格子门又逃过一劫。那个时候,最愉快的是高石美,因为他缴获了一支法国九响枪。大家都来争相观看,络绎不绝。高石美在作坊前,双手举枪,转了一圈又一圈,让每个人都看个够。大家都说,新林村有了法国九响枪,还怕谁?
  瓦哨帮的大锅头蔡灿华派人来说,法国九响枪应该归他们所有。因为那个小土匪是被他们的三响枪击毙的,所以那支法国九响枪应该交还蔡灿华。为此,高石美与瓦哨帮的人展开了争论。最后,只好把事情的经过报告官府。官府袒护瓦哨帮,那支法国九响枪最终还是落到了蔡灿华手里。高石美急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雕天下 第五部分
  雕天下 十七(1)
  石屏东街铺,耗子讨媳妇,公鸡来拉马,貂鼠来抖铺。
  ——云南民歌石屏县郑营有两家富豪——段家和郑家。段家的主人段云生在个旧法国人开的东方会理银行做事,发了财之后,回到郑营,要建一幢豪宅——段家大院。段云生请一个德国人为他家画出了段家大院的图纸,那是德国式的洋楼,占地上百亩,三面是高高的围墙,前面是一个巨大的水塘,四周各有一个炮楼。主楼建在中央,它的两边各有一个碉堡似的观景台,在观景台之间是一排长长的楼房,楼道又宽又长。楼前的大院里是一座假山,山下有巨大的鱼池,山上有四五米高的喷泉。楼下还有地下室,有暗道。楼后的山头上是一座高高的塔,整个城堡都用自来水。
  郑家的主人郑开名则是个旧锡矿的大股东,又是个旧锡矿税务委员会的委员,在开发锡矿的同时,他将大锡运至四川和香港,出卖后购进布匹和百货,运回滇南销售,获取高额利润,因此成为滇南第一富豪。郑开名也要建一幢大宅院——郑家花园,一座中式的深宅大院。
  段家大院和郑家花园几乎是同时开工建造,因此两家暗暗较劲,一定要比个高低,看谁家的影响更大。开始的时候,两家都受到了众人同样的关注和赞美。但是,后来的形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就是当郑开名听到临安城周呲牙偷窃新林村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的故事之后,就对家人说:“高石美一定是个技压群芳的木匠,我们不能偷他的木雕格子门,但可以把他请来,专为我家雕刻格子门。”郑家果然派人到了西宗县尼郎镇新林村去请高石美,新林村的人当然不让高石美离开他们。郑家派去的人就采取强制手段,在一个深夜不由分说地把高石美抢到了郑家,供给他最好的伙食,付给他最高的工钱。高石美最终被郑家的精神所感动,同意留下来为郑家干活。
  高石美仍然像在新林村那样,每天只雕刻两三个小时,而且只在中午阳光灿烂的时候,他才睁开他那双似乎永远朦胧如睡的眼睛。郑家的人说,高师傅天天都要睡懒觉,没有那一天是在九点以前起床。这样一来,如何支付工钱就成了一个大问题。高石美的这种劳动,因为没有了时间概念,没有了时间标准,没有了劳动强度,甚至没有了工匠应该有的劳动形象和吃苦耐劳的品质。怎么办呢?郑家的人苦思冥想,终于从高石美慢悠悠的形象和动作中得到启示:高石美的一天,绝对不是完整的一天,他的一天只是从木头上镂下一小堆微乎其微的木渣和木屑,甚至只是一小嘬木粉。而这些精细的木渣、木屑和木粉是有重量的,因此就想出了一个奇特的支付工钱的办法——用木渣、木屑和木粉兑换金子和银子。雕刻初始的第一阶段,高石美干的是粗活,郑家就用一斤木渣兑换一两银子;到了第二阶段是细活,郑家就用一两木屑兑换一斤银子;第三个阶段高石美做的是细中之细的活儿,没有了木渣和木屑,只有木粉,而这些木粉似乎失去了重量,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粉尘一般的东西。因此,郑家就用一两金子兑换一两木屑。高石美由此生活在一种发亮的日子里,一种金黄的梦幻中。当然,高石美并不是靠这些金银过日子,他的每一天,都由郑家免费供给上等伙食,而这种上等伙食是有基本标准的,即必须有一碗猪肉、一个腌鸭蛋、一锅青菜,外加一碗白米饭。除此,还要提供足够高石美吸食的大烟。这些条件是事前讲好的,郑家一直严格履行自己的诺言,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他们把最好的饭菜和大烟送到高石美面前。高石美在一个又一个闪亮的日子里,他把他心爱的雕刀深入到木头的肌理神经,同时把他的时间感、生命感、宗教感和神秘感以及出现在他的睡眼和梦中的怪兽、龙马、龟鱼、宫廷、花园、刀枪、旌旗、波涛、流云、山石、树木、人物等等,深刻地注入木质之中,让它们生长并显示出各自的奥秘、魅力、形象、个性及色彩。
  雕天下 十七(2)
  高石美的木雕艺术,逐渐让郑营的人感觉到了郑家花园的绝妙之处,众人的注意力和赞美声,几乎转移到了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和木雕花窗上来了。段家因此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有一天,段家终于想出了一个报复的好办法——除掉高石美,既让郑家的木雕格子门半途而废,又让郑家染上倒霉的晦气。
  经过精心调查,段家发现高石美在饮食上有一种癖好,几乎每天每餐都要吃一个腌鸭蛋。段家注意到郑家的伙头每隔一两天就要到村口白嫂家买腌鸭蛋,白嫂也经常把最好的腌鸭蛋送到郑家。
  白嫂是个年轻的寡妇,带着一个3岁的傻儿过日子。孤儿寡母,非常可怜。但白嫂很能干,她不仅是纺线织布的高手,而且还喂养了一大群生蛋的鸭子。她经常把腌鸭蛋拿到集市上去卖。她腌渍的鸭蛋,色香味俱佳,深得高石美的亲睐。高石美也因此养成了天天吃腌鸭蛋的习惯。没有腌鸭蛋,他就不想吃饭。白嫂也因此攒了一大笔银钱。当时,街坊上有个小流氓,外号“飞小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经常欺辱白嫂。不仅如此,飞小四还对白嫂攒下的那笔银钱,虎视眈眈,打算行窃。高石美知道这事以后,决心帮助白嫂战胜那个小流氓。
  在一个月黑之夜,飞小四悄悄摸到白嫂家的围墙下,想翻墙入室。可他仔细一听,听见屋内有纺车辘辘转动的声音。他想,这个小寡妇真勤劳,半夜三更还在纺线。他只好潜伏在白家周围,计划下半夜再进去行窃。如果时机掌握得好的话,还可对小寡妇调戏一番。谁知一直等到天蒙蒙亮,纺车都还在不停地转动,他只好悻悻地走了。
  第二夜,第三夜……一直等了好几个夜晚,飞小四的企图都未实现。最后,飞小四改变了主意,想从后门进去。他刚动手拨门拴,就看见两条凶猛的大狼狗横卧在门口,要向他扑来。飞小四吓得拨腿就跑。如此一来,飞小四再也不敢欺辱白嫂了。当然,这个秘密最终还是被人发现了。原来,白嫂既没有通宵纺线,也没有养狼狗。那是高石美为了保护白嫂,在她家屋内雕刻了一架特殊的纺车,又在后门雕刻了两条活灵活现的大狼狗。为此,飞小四对高石美咬牙切齿,怀恨在心。
  终于,报复高石美的机会来了。段家悄悄找到飞小四,给他一笔钱,让他到洋人那里买来毒针毒水,然后去教白嫂的憨包儿子在他妈妈留给郑家的腌鸭蛋上做游戏——为腌鸭蛋打针。白嫂送蛋时,发现有几个蛋壳坏了,就把那些腌鸭蛋留在竹篮里,提回家来自己吃。她的憨包儿子是不吃腌鸭蛋的。因此,白嫂中毒了,两手发抖,眼睛瞎了。
  段家并不因此放过高石美。他们发现高石美一有空就穿上整洁的蓝色外套,踱到白嫂家门口,听白嫂唠唠叨叨地倾诉她家的不幸。事实上,高石美从一见到白嫂那天开始,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她?他对她的模样、口音、眼睛、举止都很熟悉,特别是她的身影似乎曾经在他的头脑里存在过、闪动过?但一切都无法确定,他只能相信在梦中遇见过她。白嫂也好像认识高石美一样,在把自己的苦难故事讲完一段之后,也不忘把自己心里最高兴的事儿告诉他。但高石美总觉得白嫂还对他隐藏着最深的秘密,她心灵的大门始终紧紧关闭着,没有一丝空隙,里面好像漆黑一团。有一天夜里,白嫂的形象宛如带着早晨的气息,突然清晰地出现在高石美眼前。高石美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竭力想看清白嫂脸上的细部特征。结果让高石美大吃一惊,他看到了“玉腊”,那个美得令人颤栗的傣族姑娘。当这种感觉来临的时候,高石美几乎停止了思想和呼吸,他害怕自己的思想和呼吸吓跑了“玉腊”。高石美一夜未眠,作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猜想:白嫂很可能就是过去的玉腊。但这一个火热而近乎荒唐的猜想一出头,立即被高石美清醒的理智之水扑灭了。安邺不是说过玉腊嫁给了苏合林,到北京去过好日子了吗?天神凭什么法则又让她来到这里?人可以糊涂,把一些事情弄得颠三倒四。可是,天神不会。
  雕天下 十七(3)
  但无论如何,高石美现在看到这么一个漂亮、温柔得像玉腊一样的女人突然之间变成了瞎子,他的心就像被刀剜似的疼痛。他决心继续帮助白嫂,甚至在心里认为帮助这个美得像玉腊姑娘的女人是他的另一个使命。他拿出一袋银子交给她,叫她雇佣了一个年青人,为她家喂鸭、放鸭。高石美从此不再吃肉,只吃白嫂的腌鸭蛋。每次,白嫂在憨包儿子的搀扶下送腌鸭蛋到郑家时,都要求与高石美“见”一面。每当那时,白嫂都忘不了掏出一块干净的小手帕,捂住自己的眼睛,抹去眼眶里的泪花。她不停地感谢高石美,常常哽住说不出话来。高石美很不安,不知该向她说些什么话?他实在想不出怎样进一步帮助她家的办法了。
  段家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们秘密指使一个小货郎挑着盐巴到白嫂家门口叫卖。白嫂出来买了几块,拿回去泡鸭蛋。哪知盐里放了毒药,高石美吃了几个毒鸭蛋之后,眼睛也瞎了。
  适逢法国人在郑营开了一家“福音医院”,郑家就把高石美送进去住院治疗。“福音医院”像个花园,有洋楼、花圃、草坪,走道是用碎石铺成,两边是修剪整齐的迎春柳。院长是一个美国人,有4个外国医生,1个外国护士长。外国护士长有实权,管理医院的一切事务。经济大权则由一名外国牧师总管。医院的护士、职工则是中国人。高石美满怀着治好眼病的热切愿望来到了“福音医院”,想不到却闯入了上帝的“天国”。在医院里,上帝只希望所有的病人都做驯服的羔羊,终身做上帝的仆人。高石美入住医院的第一天,院长就要求他必须祈祷上帝,早上早祷,祈求上帝赐给智慧,一切顺利,一切平安。中餐和晚餐前也要祈祷,感谢上帝赐给水和食物。晚上忏悔,承认一天之内做错了什么事,祈求上帝给予宽恕。那个院长同时是一个传教土,他对病人说:“上帝对每一个人都赐予平等、仁慈和博爱”。高石美拒绝祈祷。他对院长说:“我佛说了,西方有个净土法门,那是一个极乐世界,国土清静平坦,气候温和适中,是一个真正微妙清静的地方。那里的人,寿命无限,身相庄严,不堕恶俗,没有众苦,但受诸乐。我已发愿求生西方,临终必蒙我佛接引。” 院长说:“太可怕了,你疯了。” 高石美说:“院长先生,恕我直言,你们才是一群真正的疯子。”
  几天之后,高石美的病症很快就消失了,世界在他的眼里逐渐清晰。但就在此时,因为高石美一再拒绝祈祷,破坏了医院的规矩,所以院长责令他退出医院。从此以后,高石美感到眼睛不好用了,朦胧不清,似乎距离黑暗只差那么一小步了。
  奇怪的是,离开“福音医院”之后,高石美却超然地来到白嫂家门口,反复劝说白嫂到“福音医院”治病。白嫂不听,白嫂说:“你自己都被赶出来了,为何还要劝我进去?”高石美说:“你与我不同,我决不向洋人低头。我有自己的信仰,决不相信他们那一套。” 白嫂说:“我们每天吃的是炒红萝卜和炒白菜。我也曾像洋人那样祈求上帝赐给我一杯牛奶、一个面包和一盘烤排骨,上帝哪一天给过我这些东西?” 高石美说:“你别乱说了,听我的话,快到‘福音医院’去治病吧!洋人们的医术的确很高明,名不虚传,他们能让你的眼睛重新看到这个世界,重新看到我的模样。” 白嫂说:“我们没有蓝眼睛和高鼻子,上帝是不会赐福给我们的。” 高石美说:“你进去以后,就遵从他们那一套,他们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只要能治好你的眼睛,暂时忍一忍也无妨。”
  白嫂说:“高师傅,我决不进‘福音医院’。你知道吗?我们中国的穷人到‘福音医院’看病,他们一个铜板的药费也不少收。我听说,在门诊部,有个农村妇女抱着孩子去看病,孩子的病情很严重,需要住院治疗,但必须预交40个银元,才能入院,哪怕差一个银元也不能住院。有个孩子没打一针就死去了,他母亲在死去的孩子身旁痛哭,而院长则假惺惺地走到死去的孩子身边,祈求上帝赦免孩子的罪过,让他的灵魂升上天堂。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他有什么罪过?他们不能让一个可怜的小生命生存在这个世上,而要他的灵魂升上天堂。这是哪家的道理?”
  雕天下 十七(4)
  高石美看着白嫂空洞而黯然的眼眶,听她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有理的话,他哑口无言,不再劝说白嫂。高石美甚至发现白嫂的脸上有一种超然的挥之不去的美,脸色白白的,头发黑黑的,显得端庄俊美,像女神一般。再看白嫂的手和脚,自然地停放在固有的位置上,像石头一样镇定。高石美明白,只有内心平静的人才能如此泰然。高石美的心微微为之一动,似乎突然温暖起来,面部表情也有几分复杂。不过,高石美马上恢复了常态,他认为自己仅仅是为白嫂的坚定立场而感到有点儿激动。但是,高石美总觉得奇怪,自己在白嫂脸上和身上总能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气息,就如同他以前与她在一起生活过一样。
  高石美仍然坚持不懈地干活,不断地帮助白嫂和她的憨包儿子。9年一晃而过,高石美终于把郑家花园的木雕格子门全部完成了。那6扇木雕格子门成了郑家花园的镇宅之宝,郑家花园也由此而闻名全滇。
  一天,个旧城的富商周明达来到郑家花园,被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迷住了,他当即决定自己也要建造一座周家花园,特请高石美去雕刻格子门。开始的时候,高石美并不答应,他说:“我这辈子已经完成了三堂格子雕,我恐怕完不成第四堂了,我的眼睛快瞎了。”郑家的人说:“高师傅,你的眼睛不会瞎,不会瞎。法国医生说了,只要你停止雕刻,到‘福音医院’继续治疗,你的眼睛就不会瞎。”周明达一听,微微吃了一惊,立即把高石美拉到一边,悄悄对他说:“高师傅,你不用担心,我们个旧城也有洋人开办的医院,又宽大又漂亮,我会带你去治病的。再说,我家仍然供给你上等伙食,付给你最高的工钱。” 高石美点点头,表示同意了。但他接着又说:“我决不进洋人医院。”
  郑家的人看高石美执意要到个旧,就说:“高师傅,你最好不要去个旧了,你就一直住在我家,我们都是你的儿女,将来一定为你养老送终。”高石美说:“谢谢啦,你们待我太好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但是我还是要离开这里,说句实话,我并不是贪图周家的工钱,我只是还想再弄一堂格子雕。”
  高石美昨夜睡得极不踏实。可能是就要离开郑家了,使他心神不安。天亮后,他从梦幻状态中醒来,就听到了一个关于白嫂的消息。说白嫂昨夜被土匪抢走了,今晨又逃了回来。
  高石美毫不迟疑地来到白家,见白嫂坐在屋檐下,身子有点僵硬,手脚不时抽搐。她正痛苦地向乡亲们讲述着她的“传奇故事”。高石美站在人群背后,别人也没有发现他。白嫂的身上一直散发着一股令人晕头转向的恶臭,但大家似乎并不介意。
  “谁说是土匪干的?” 白嫂说,“其实是段家为了报复高石美,就派飞小四找到山中的土匪,想利用土匪的势力杀死高石美。你们知道吗?飞小四曾对匪首说,郑营有一个漂亮的小寡妇,被大名鼎鼎的木匠高石美占有了。高石美是西宗人,竟敢跑到郑营来欺男霸女?他太张狂了,应该灭一灭他的威风。段家未曾想到,匪首对高石美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匪首当时就起了坏心,他决定派人来把我抢去,做什么压寨夫人。”
  白嫂讲到这里,若有所思地停下。人们回头看见高石美,就像一群受惊的孩子,各自从恍惚的神态中解放出来,注意力突然集中到了高石美身上。高石美闭着眼睛,不说话。以此来麻木众人好奇的目光。
  “白嫂,你是怎么知道这些情况呢?”有人问,“难道是飞小四告诉你的?”
  “的确是飞小四告诉我的,” 白嫂说,“土匪来抢我的时候,飞小四也一同前来。他对我说,如果没有他和段老爷,我做梦也别想做压寨夫人。我啐了他一口唾沫。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好像只是很快地用手背把脸上的唾沫拭去了。接着飞小四又说,实话告诉你,你家腌鸭蛋里的毒水,也是段老爷叫我下的,可惜没把那个可恶的高木匠毒死,倒反把你的眼睛弄瞎了。可惜呀可惜!”
  雕天下 十七(5)
  有人又问:“白嫂,你是怎样被抢走?又是怎样逃回来的呢?”
  白嫂说:“你们不知道,昨天夜里,那两个土匪和飞小四从我家门头上爬进来的时候,我们早就睡着了。他们摸到我的房中,把我捆绑起来,嘴里塞入棉絮。而我的憨儿子则被他们打翻在地,不敢叫喊。我却一直反抗,要么躺在地上,要么用脚蹬住前方,要么用头顶撞他们。两个土匪与我纠缠了好一阵,才把我架出大门。其中一个土匪说:黑洞洞的,是不是抓到真的白嫂,还很难说。另一个土匪似乎吃了一惊,赶忙掏出火镰和火草,在我面前打着火。借着微弱的火光,他们看到我的脸,是一张大黑脸。其实,我多少知道了一点土匪要到郑营抢我的消息,我就天天晚上用烟灰,把自己的脸抹黑,企图让土匪一看到我的黑脸,就弃我而去。但我的这一意图,没能实现。那两个土匪,各伸出一只手,吐些唾沫在掌上。然后,分别在我的左右脸上一擦,脸上立即露出了两块肉色。一个土匪说:她是抹了烟灰,不怕,回去一洗,就好看了。天朦朦亮的时候,他们出了郑营的栅子门,来到柿子园里休息。柿子园当时没人,只有一条老狗狂叫了几声,就再没有其它声音了。这时,我闻到自己身边有一堆新鲜狗屎的臭气。我想,这下有救了,看你们怕不怕臭?我趁土匪把我松绑的时候,就地一坐,两只脚踩在狗屎堆上。同时,两手就势抓满狗屎,在自己的脸上、头上、身上,乱抹乱揉。我的鞋子、裤子、衣服上,沾满了大块小块的狗屎。我的眼里、鼻里,甚至嘴里,也塞进了一些狗屎。一瞬间,我变成了一个狗屎人,浑身散发出一股股恶臭。两个土匪被恶臭袭击得有些晕眩。他们捂住鼻孔,不敢走近我。而我则继续在狗屎堆上翻滚,继续在脸上、头发里,又摸又捏。土匪对着我不停的吐出脏话,什么‘臭婆娘、烂婆娘、狗娘养的贱货’等等,乱骂一气。一个土匪走近我,察看了一会儿,说:太臭了,太臭了,她还吃狗屎呢。另一个土匪说:附近没水,怎么让她洗身呢?你看看,她的大胯里也有狗屎。这时,村里的男人开始下地干活了,远远传来一阵零碎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土匪一听就慌了,把我搀扶起来,命令我快走。我指指裸露的双脚,不说话。一个土匪急忙为我寻找鞋子。找到后,提起来一看,说里面全是狗屎。这个土匪‘呸’地吐了一声,把我的鞋子抛得远远的。另外那个土匪迈开大步,边溜边说:快跑吧,要这个臭婆娘去干什么?另一个土匪一听,立即抛下我跟了上去,两人的脚步声一会儿就消失了。”
  众人静悄悄地听白嫂讲完了她的奇异经历。看得出来,大家都尽力克制自己对段家和飞小四的愤怒之情,恨不得立即报告官府,让官府来惩治那两个恶人。高石美对众人说:“算了,算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们是要进入‘净土’的人,不必与那些恶徒计较。”
  众人走了。阳光斜射在白家昏暗的屋子里,当太阳光中的微尘纷纷安顿下来的时候,高石美挑来了七八担清水,烧了十几锅热水,才把白嫂的身子洗干净。但那种臭味,一直飘散在她家的房间里。
  高石美就要离开郑营了。那天早晨,他出人意料地没来与白嫂告别。他和周明达各骑一匹大马,一大早就向个旧方向走去。但是,走了半天之后,高石美却掉转马头往回走。他对周明达说:“我想把白嫂母子俩带到个旧去。周老板,你看如何?”周明达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答应了。
  雕天下 十八(1)
  个旧是条槽,
  去者命难保;
  去么哈哈笑,
  来么连夜逃。
  ——云南民歌
  高石美带着白嫂母子俩到了个旧城,见到周家开了四五间杂货铺,女主人看上去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女人,名叫周姚氏,她站在门口,满心欢喜地迎接他们,还拉着白嫂的手问寒问暖,并很快把他们安顿下来,洗了脸,喝了水,吃了饭。晚上,周姚氏误以为高石美与白嫂母子俩是一家人,便把他们安排在一个房间。当时,高石美很尴尬,总是不愿走进房里。周明达知道后,说周姚氏乱点鸳鸯谱。接着,又让白嫂母子俩搬出来,住到门口一间昏暗潮湿的小房子里。对此,高石美有点不太满意,但又不便说明。见白嫂母子俩高高兴兴地走进了小房间,高石美便有几分释然。那天夜里,他们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从第二天开始,高石美一边让周明达张罗买木材的事,一边重新摆弄他的木雕工具。人们印象最深的是,高石美让人带着他跑遍了个旧城周围的山山水水,终于找到了一个他最中意的大石头。在一般人看来,这个大石头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高石美却对它相当满意,赞不绝口,说:“只有运气好的人,才能遇上这样绝妙的奇石。”高石美请了几个小伙子,用了两天半的时间,才把那个大石头搬进了周家大门。人们无比好奇地望着高石美,看他一锤一凿地把大石头打制成了一个一米多高的磨刀石。磨刀石呈现三个颜色,一黄、一绿、一黑,其中黑色部分是最坚硬的,质地极其细腻,有点像羊肝石,又有点紫檀木的感觉。红色部分很表面很粗糙,质地也似乎很松软,其实不然,它像黄花梨木一样的温润坚实。绿色部分很水,似乎有油,像玉石一般迷人。高石美说:“我是因为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才决定上山寻石。果然,找到了这个奇怪的大石头,粗、细、软、硬俱全,而且集于一身,实在是罕见的奇石,天助我也。” 高石美着实为获取了这个大石头而兴奋了几天,他因为找不到交流的对象,就常常自言自语,说这个大石头比德国的双面油石和英国的破砂轮强多了,如果有人用那些洋货来跟他交换,他也不同意。
  高石美整天站在大石头面前,把那些大大小小的雕刀磨来磨去。有一把雕刀他竟然磨了十几天。那些磨好的雕刀,锋利无比。高石美常常拿着它们就像做魔术一样,用拇指小心地摸摸刀刃,他可以明显感到那刀锋似乎是一阵奇怪的凉风,可以穿透他的皮肉。每当那个时候,他的左手和两腿上的戎毛是最倒霉的,统统被他刮光了。有时,他还兴趣盎然地拔下几根头发,轻轻吹在刀刃上,每根头发立即一分为二。
  女主人周姚氏对此表示不满,她悄悄对丈夫周明达说:“西宗来的这个高师傅,整天摆弄他的那些家什,不干活,好像在混饭吃。”周明达说:“让高师傅把工具磨好了,才能把格子门雕好。俗话说,三分手艺,七分工具嘛。” 周姚氏听了丈夫的话,觉得有几分道理,便不再说话。个旧城里的许多人都听说高石美雕刻的格子门很神奇,因此经常有人到周家想看个究竟。每一次,人们都只见高石美在磨刀,而且行为很古怪,对磨好的每一件工具,都视若神灵,顶礼膜拜。大家不敢乱问,懵头懵脑的,背后却议论,说周明达请来了一个爱磨刀的大木匠师傅。
  4个多月过去了,高石美仍在磨刀,那个一米多高的大石头已被他磨去了一大半。女主人周姚氏更不满了,她与丈夫大吵大闹,责问丈夫为什么请来这样一个又馋又懒的大师傅?周明达说:“高石美的确是一个大师傅,但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干活?”周姚氏说:“再这样下去,那还了得?不把我家吃穷了才怪呢?”周明达说:“那怎么办?”周姚氏说:“这样吧,刁难他一下,出出他的丑,让他知道我们不是孬种、傻瓜、白痴。你叫他先给你娘做一口棺材,做不好我们就找他的茬子,扣他的工钱。”于是,周明达来到高石美磨刀的院子里,对高石美说:“高师傅,我娘的年岁也不小啦,想请你为她老人家做一口棺材。雕刻格子门的事就暂停一下,等棺材做好以后再说。从明天起,你就不要磨刀了,开始做棺材吧。”
  雕天下 十八(2)
  周明达买来一批松树明子,看上去全是一些木疙瘩。这样的“木材”怎能做棺材呢?高石美明白周家在刁难他,就说:“本来我从不做棺材,但是这一次看在周老板的面上,就为你们做一口人世间最漂亮的棺材吧!”
  周家当然不知道高石美有一种绝技,那就是他可以把木疙瘩一层一层地解开,然后根据需要再重新组合。十天半月之后,一口全用明子木疙瘩拼合而成的棺材摆在了众人面前。那是一口充满了自然之气的“彩棺”,黄橙橙、明晃晃的,让人惊叹不已。从此,大家再也不敢小看高石美了。周明达和周姚氏也常常喜笑颜开,因为那口奇怪的棺材已也成了他们周家的宝贝,别人出多高的价钱他家也不卖。
  周姚氏逐渐把注意力从高石美身上转到了白嫂母子二人那边。本来,高石美已经交代过,由白嫂照料他的生活,为他腌渍鸭蛋,为他洗衣,为他捶背。但周姚氏常常以各种借口,让白嫂去干其它活儿。比如说,让憨包儿子牵着她去挑水,让憨包儿子与她一起劈柴,让憨包儿子与她一起拉货车。
  不知何时,个旧街上流行起了一种有趣的玩意儿——“西洋镜”。当地人把它称为“拉洋片”。据说这种东西是从外国引进来的。高石美第一次见到如此神奇的东西,立即被迷住了。他把身上的铜板全部掏出来,交给那个身穿旧西装、头戴旧毡帽、脚穿旧布鞋的中年男人,意思是他现在要把这个像木箱子一样的玩意儿包下了,在他观赏的过程中,再不能让别人插进来看。高石美兴奋地把眼睛挨近木箱上的一个小孔,中年男人便把木箱上的丝线拉动一下,木箱里就随之出现一幅幅梦幻般的画面。有洋婴儿、洋女孩、什么维纳斯、圣母像、自由女神、拾穗者、婚礼、晨雾中的树林、战争场面等等。大约七、八个画面为一场。高石美一直弓着腰,双手把持着木箱,交换着左右眼,接连看了六七场。中年男人笑容可掬地说:“先生,放完了。” 高石美说:“再放一场更好看的吧!先生!”于是,中年男人“叭嗒啪嗒”地操纵着画片的牵引线,口中唱念着木箱里的内容:“看吧,她是一位高贵的公主……正等待着她的白马王子……公主丰满的大腿,闪着微光的乳房,仿佛正在黄昏中沉思……公主的脸正向那锋利的武器靠近,她已闻到了武器散发出来的铁腥味,感觉它就要燃烧了,就要去品尝仇人的血。在这个时候,公主闭上了眼睛,知道马上就要打仗了……”
  高石美很想买一个这样的“木箱”,但个旧的市面上没有,他托人到昆明去买,但苦苦等了几个月,最终也没买到。因此,他一听到门外有锣鼓声,就知道“拉洋片”的人来了。他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儿,跑出门外,两手合抱着木箱,贪婪地观看起来。有一次,高石美边看边问那个中年男人:“画中的那个年轻男人,为什么变成了一头狮子?” 中年男人回答:“鬼知道?这些洋人的故事都是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东西。”从此以后,高石美不再向那个中年男人提问,因为他知道中年男人并不比他聪明多少。
  这一天,高石美看“拉洋片”看得有点儿疲倦了,他看到白嫂的憨包儿子也站在自己身边,就说:“来来来,让你也看了一场。”哪想到憨包儿子一看就吓得坐在地上,张着大嘴不会说话,眼睛也定住了。高石美轻轻刮了他一个耳光,他哇哇哇地哭叫起来。高石美说:“你怎么啦?小憨包,里面的人是假的,他们不会打你骂你,你害怕什么?” 憨包儿子不理他,坐了一会儿,自个儿爬起来,在人们的笑声中跑了。高石美望着憨包儿子的背影,揣摩着他观看“拉洋片”时的恐惧心理,不觉哈哈大笑起来。
  半年之后,高石美才开始雕刻格子门。他雕刻的速度比以前慢多了。特别是因为视力的原故,他的眼睛越来越贴近木板。他艰难地度过着每一天,他的身体越来越衰弱。终于,他支撑不下去,躺倒了。
  周姚氏本来就对白嫂母子二人不满,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把她们赶走。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一天,周姚氏对白嫂说:“高师傅叫我买几只鸭来喂养,以后你的任务就是养鸭,腌鸭蛋,供高师傅吃,吃不完的时候,就拿到街上卖。高师傅病了,我一个人照料就行了,不用你管他。” 白嫂听从周姚氏的安排,买来40只鸭子,整天与憨包儿子一起去放鸭。她看不见鸭子,所以总是依靠憨包儿子去赶鸭。有时,憨包儿子很顽皮,故意把鸭群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让娘呼之不得,叫破嗓门。晚上,白嫂好不容易把鸭群赶进家门,喂了食,又要打扫庭院。可怜的白嫂常常累得躺在床上就不想起来。
  雕天下 十八(3)
  憨包儿子自从那天看了“拉洋片”之后,觉得那个东西其实并不可怕,蛮有趣的。于是,就常常缠着母亲,叫嚷着还要去看。白嫂实在无奈,又无法想象那个东西是啥样子,只好同意憨儿把鸭子赶进小河里,然后让他牵着自己来到个旧街上,找到了那个“拉洋片”的中年男人。当时,白嫂身无分文,只能拉着儿子的手,呆呆地站在一旁“观看”。憨包儿子不断向母亲揭示着木箱里的秘密。白嫂不停地点头,问箱子里咋能有那么多的东西?憨包儿子说:“那是一个真正的百宝箱,从外国买来的。”
  憨包儿子一直站在那里不走,白嫂怎么也拖不动他。时间一长,她们母子俩的可怜形象就进入了中年男人的眼睛。中年男人的感觉很灵敏,他一眼就看出白嫂是一个聪慧、善良、能干的好女人。他一阵狂喜,立即热情地让白嫂坐到自己的凳子上,把牵引线饶在她的手指上,让她不停地为她的憨包儿子“拉洋片”。憨包儿子越看越高兴,激动得哇哇乱叫:“大屁股出来啦……大奶子出来啦……啊呀,大黑狼也出来了……大花蛇也出来了……”
  白嫂忍不住向“拉洋片”的中年男人讲述了自己的悲惨经历。讲着讲着,伤心到了极点,不由痛哭起来。中年男人一边安慰白嫂,一边向她透露出一点点自己的身世,说他当过砂丁、修过铁路、卖过洋货,最终从一个洋人那里买到了这两个木箱,做起了“拉洋片”的生意。这生意还算好做,一个铜板看一场,一天可以赚二三十个铜板,日子也过得不错。
  下午很闷热。憨包儿子牵着母亲回到了小河边。白嫂的心情虽然很愉快,但免不了有几分紧张。她反复叫儿子快些清点鸭子,但儿子仍处于兴奋状态,他对母亲说:“等我有了银子,就叫那个叔叔帮我们买一个大箱子,让娘也到街上‘拉洋片’。” 白嫂说:“小憨包,你在做梦,我们穷成这个样子,什么时候能有钱呢?”“快了,快了,我已长大了,我会像那个叔叔一样去当砂丁、修铁路,找很多很多的钱来买‘拉洋片’。”
  鸭子清点完了,总是差7只。白嫂吓得发抖,叫儿子赶快去寻找。当时,太阳离山尖已经很近很近,山峰、树林以及下游的河水,都变得温柔迷人。天空中,一朵朵玫瑰色的彩霞,拖着一个巨大的阴影,向东漂移。在白嫂身旁的一棵大树上,出现了一只猫头鹰,竟然呆呆地望着她。但这一切白嫂是看不见的,她的心里已没有时间和风景,只有鸭子。憨包儿子沿着河边,向下游走去。白嫂则焦急万分地坐在树下,等待儿子的好消息。
  天黑了。附近几个熟识白嫂的村民,见她仍守在一群鸭子身边,失魂落魄地呼喊着:“憨儿,你快回来!憨儿,你在哪里?憨儿,我在这边等你呢,你快回来吧!” 那些鸭子则着魔似的围在她身边,嘎嘎直叫,淹没了她的呼喊声。
  一个村民非常同情白嫂的遭遇,慌忙动员了几个胆大而且身体强壮的小伙子,扛着火枪,提着马灯,沿着白嫂和憨儿经常放鸭的河边寻找。但是,除了沉积的沙石,村民们什么也没看到;除了流动的水声,他们什么也没听到。他们继续沿着小河的下游寻找。在寻找中,每个人都作出了数种推测,而且进行了不懈的努力,甚至祈求上苍帮助,但都没有任何结果。有人说:“憨儿可能中魔了,迷失在河岸上的林子里走不出来了。”
  经历了大半夜的折腾,村民们从山头到河边,从河边到山头,拉网式地搜寻憨儿的下落。终于在一个山洞口,发现了憨儿的尸体。村民们对现场的惨状是这样描述的:只见憨儿蜷缩在一个大石头下面,两拳紧握,其中一只手还握着赶鸭的竹竿。他脸上有几个爪印……喉头被咬破……肚脐被撕开一个大洞……肠子被拉出……被拉断……全身没有一点血污,皮肤上没有被撕咬的痕迹。大家肯定,从现场来看,憨儿既没有遇到老虎,也没有遇到豹子,更没有遇到豺狼。那是什么动物吃了他呢?谁也说不清楚。总之,那个像谜一样的野兽,把憨儿的血吸尽舔干,而不吃他的肉。多么可怕的怪兽。
  雕天下 十八(4)
  周明达把白嫂接回家去,让她坐在那间昏暗的小屋门口,一天又一天,她不知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也不知饥饿。她安静得像个死人,又像睡着了一样。周姚氏和周明达商量后,把剩下的鸭子赶出去,全卖了。周明达还决定,暂时不让高石美知道这件事情,以免惹出其他麻烦。
  但白嫂失去儿子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座个旧城。茶余饭后,大家都在谈论那件可怕的事情。一天中午,那个“拉洋片”的中年男人找到周家,对周明达说:“我有能力把白嫂养活,让她跟我走吧!”
  此时的周明达正苦于无法安置白嫂,听到中年男人的话后,他的表情简直有点儿喜出望外的意味。此事突然出现如此“美好”的结局,实在超出了周明达的想象。但周明达毕竟是个老练的商人,他马上冷静下来,像谈一桩买卖一样,说:“你把她带走,可以,但是,你得付给我们一笔钱。我家供养她们母子二人已将近一年了。”
  “你要多少钱?”
  “随心功德,给多少都行。”
  “我出一个大洋。”
  “不行,至少五个大洋。”
  “拉洋片”的中年男人很干脆,二话没说,交了银子就去搀扶白嫂,白嫂也不拒绝,跟他着就走了。周明达和妻子感到很奇怪,他们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那个中年男人与白嫂究竟是什么关系。周姚氏对丈夫说:“你糊里糊涂就把白嫂给卖了?” 周明达反问道:“你说,一个瞎子,留着有什么作用?”
  一天,高石美突然觉得好长时间没见白嫂的面了,就问周姚氏:“白嫂这几天到哪里去了?” 周姚氏立刻泪流满面,说:“别提那个好女人了,她见你病倒了,就什么也不干,整天让憨包儿子牵着她到街上乱逛,还与一个野男人勾搭起来,她快变成个荡妇了。我又要开店,又要照管你,快累死了。” 高石美忧伤地说:“我好心好意把她带到这里,你们也真心诚意地对待她母子二人,没想到她的良心这么坏?” 周姚氏接着说:“是啊,这个女人跟我们不是一条心了。还是让她早走为好。” 高石美说:“她一个瞎子,带着一个憨包儿子,你能叫她上哪去?” 周姚氏说:“黄猫山有个洋教堂,专门收留像白嫂这样无依无靠的人。” 高石美说:“好吧,既然如此,就按你们说的办吧!明天就把她母子二人送走。我也不想见她们了。”
  这天早晨,高石美从熟睡中惊醒。好半天,他都无法确定是什么东西促使他醒来。他赖在床上,什么也不想,眼也不睁开,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仔细想想,他觉得自己头部上方的墙壁上就像开了一扇窗子,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昨天晚上还好好的,难道今天的世界就变了?没有窗的房子也能变出窗子来?风从窗外吹进来,他不禁战栗。这是事实。他问道,哪来的窗子?哪来的风?他试图去确定窗子和风的关系,并试图把窗子关上。他看到一团云雾从窗外飘进来,飘进来。飘进他的大脑,在里面不断翻腾。他使劲地揉眼睛,打脑壳。当他安静下来之后,眼前什么也没有,外面的阳光斜射进来,就像拉起了几条黑色的飘带。他明白了,他的眼病又加重了,世界在他眼里更加灰暗了。
  高石美从床上慢慢起来,走到他的作坊,用两盆清水反复净手,然后等待晾干,再穿上白色上衣,系上蓝布围腰,才开始雕刻他的格子门。他依然表现出无限的耐性,对细节的雕刻更加精确。在他的雕刀下,是一个猎人和他的烈马。烈马的勇猛通过它明暗的大腿和滚圆的臀部,凸现出来。猎人的衣褶和烈马的鬃毛,细密有致,清晰可见。马的眼睛在发光,树木、草叶在微风中略略一颤。高石美的手在它们身上,轻轻用上一刀,它们的情态就会发生微妙的变化。但是,高石美每用一刀,都显得十分艰难。他用刀之后,就要努力把眼睛与他所雕刻的对象接近,接近,直到不能再接近为止。然后,他抬起头来,闭上眼睛,两手摸着他刚刚雕刻过的地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之后。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又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能回到从前的状态,拿起雕刀,往他手摸过的地方,轻轻一凿。
  雕天下 十八(5)
  周姚氏来到高石美身后,看到其中的一扇格子门上的螃蟹雕刻得那么憨态可拘、活灵活现,就像正在爬动。她忍不住用手去摸,还边摸边说:“雕得好,雕得好,就像真的一样,它的大螯会不会夹住我的手?” 高石美回头一看,知道她正在乱摸他的格子门,就站起身来,猛地把她推开。“你的脏手,怎能摸我的格子雕?”
  “你凭什么推我?你叫花子撵庙主?”周姚氏骂道,“你是什么人?谁给你饭吃?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烂木匠,你要翻天啦?”
  “你眼睛瞎了?要用手摸?你没看见我的木头一尘不染,怎容你用手乱摸?”
  “你才是瞎子呢,我什么望不见?什么看不见?”
  “你以为睁着眼睛就什么都能看见?告诉你,我雕刻的一些东西,就只有我能看见。”
  “呸,只有你能看见的东西,还有什么意思?那我请你回你的老家去干活,去雕刻那些只有你能看见的东西。你用八人大轿来抬老娘去看,老娘也不去。”
  高石美一听,收拾好工具就要走。周明达闻声赶来,反复劝慰高石美,说一个木匠大师傅,不要与一个见识短浅的女人斤斤计较。再说,当着高石美的面,周明达已打了妻子一个耳光。高石美这才感到挽回了面子,勉强同意留下,并心平气和地对周明达说:“我使用的材料都是上等木头,它们是有生命的,任何污秽的东西,都会阻塞它们的毛孔。如果被不干净的手一摸,它们身上就会留下一个肮脏的印迹,哪怕用世上最清的水来洗,也洗不干净。甚至抛光打蜡、髹漆,也掩盖不住。内行人一看,就会说我手脚不干净,功夫不到家,所以雕刻出来的东西内含杂质。现在,我老了,我不能坏了自己的名声啊!” 高石美说完,站起身来,艰难地靠在墙上,似乎透不过气来。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却好像还在屋里泛着空寂而幽暗的光泽。当然,周明达也从高石美的话中听出了一种深沉而悲悯的真诚。
  高石美一年多没上街,甚至很少走出屋外。由于周家不再供给他大烟(鸦片),所以,在雕刻之余,他总是坐在屋里吸水烟。人们从他的作坊外经过,也总是闻见一股劣质烟叶的气味从门里飘出来,搅乱了屋外的新鲜空气。屋里更是烟雾弥漫,乱糟糟,隐隐约约瞥见他抬起头来,呼出一团又黑又浓的烟雾。每天,周姚氏除了例行称量木屑时进来一会,其它时间一概避而远之。她害怕高石美骂人,也害怕那股烟味。
  一天,周明达告诉高石美,街上的洋货越来越多,也不知这个世道将变成什么样子?高石美听后,独自来到街上。他没有看到太多的变化,只看到街上有一些漂亮女人打起了花洋伞,她们故意摇摆着,显得非常欢欣。他走进一家店铺,问近来是不是洋货很多?店主认识高石美,就热情地向他介绍,说:“外国的东西就是好,你看看,刚进来的洋火,英国货,多好用,你要不要买一盒?”
  高石美看到店主手拿着一个小铁盒,上面有一幅洋画,与他在“拉洋片”中看到的差不多。推开小铁盒,露出一排枝头上是红、黄、绿、黑四色相间的小圆珠,枝枝匀均饱满,漂亮极了。小铁盒底部凸现出一层细细的砂粒,呈蓝色。店主拿出一枝,用珠头在盒底上一拭,伴随着嚓的一声,珠头立即燃起一个红红的小火苗。店主说:“这叫火柴,是一种响火。有了它,就不需要火镰和火草了。” 高石美惊讶地望着那个小火苗烧尽了枝杆,自然弯曲,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他立即买下一盒,揣进衣袋里,笑呵呵地说:“这个小家伙,挺有意思的。” 店主又说:“除了洋火,我们还有英国的漂白布、美国的斜纹布、日本的直贡布、印度的甘地布,要不要买几尺?” 高石美用手摩挲着那些洋布,沉思着,似乎并不满意。他说:“不要,不要,太薄了,没有土布好穿。你说,是不是?老板!” 店主不说话。高石美转身便走了。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锣鼓声。高石美一惊,朝前走了十几步路,一眼瞅见在一个墙角里,有个男人正在吆喝着什么?声音里有一种悦耳、亲热、诱人的意味。高石美走近一看,果然是那个“拉洋片”的中年男人。看上去,他的变化不大,衣着服饰与先前相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脚上穿了一双翻毛皮鞋。高石美心想,那一定是一双洋货,只不过自己说不清是德国货还是法国货。更让高石美吃惊的一幕出现了。他看到那个“拉洋片”的中年男人身边多了个操纵牵引线的小妇人。仔细一看,那不是白嫂吗?千真万确,是她,就是她。高石美差点叫出声来。白嫂坐在木箱左边,无动于衷。她的脸色比以前白皙、光润多了。梧桐树斑驳的影子给她的身体染上了一层淡绿色的光,除了眼帘有点呆滞之外,她手臂的姿态和身段所展示出来的线条,以及轻匀的呼吸所表现出来的优雅韵律,都说明她的境况发生了巨大变化,正生活在一个如意的世界里。
  雕天下 十八(6)
  从白嫂身上散发出来的快乐、健康的气息,像海水一样吞没了高石美,并渗进了他的内心深处。他不知该为她高兴,还是为她痛惜?他一连叫了几声“白嫂,白嫂,我是高石美,高石美。”但白嫂岿然不动,就像没听到叫声一样。高石美进一步走到她面前,叫了一声“白嫂,是我呀,高石美,你忘记了吗?高石美,我是高石美呀!” 白嫂仍不答应。高石美正想拉住白嫂的手,继续呼叫她的时候,中年男人开口说话了,“你就是那位专门雕刻格子门的高师傅吗?我媳妇可能不认识你,你千万别吓着她。”停了一会儿,中年男人又问:“高师傅,好长时间不见你出来了,你今天还看我‘拉洋片’吗?如果不看,我就要收摊了。”
  “走吧!” 白嫂终于说话了,“我们到别的地方去!”
  “拉洋片”的中年男人随即收起木箱和脚架,背在身上,牵着白嫂的手走了。高石美原地站了半天,竟然回不过神来。“活见鬼,” 高石美骂道,“谁见过这样无情无意的女人?”
  高石美似乎走了半天才回到周家。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自己的作坊里,他本能地拿起一把三角刀,坐在格子门前雕刻起来。整整一天,他都感觉到有一块石头压在心坎上。他今天雕刻出来的东西也缺乏精神,一副病态。他想改变它们,但手里的雕刀就像失去了本该有的元气、神气和精气,总是与木头沟通不了。他放下雕刀,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我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他自言自语地说,“看来,不管对什么,我都无能为力了。”他把格子门放倒在地,干脆爬在上面雕刻,但手抖得厉害,鼻涕总是像水一样的流出来,小腿也不时抽搐一下。
  4年过去了。高石美就像在地狱中服苦役,除了身体虚弱之外,最折磨他的是,眼前总有个黑黢黢的圆点不上不下,频频闪动。他说不清是什么东西,一闭眼,它就出现。一睁眼去感触它,它倏地消失了。本来一堂格子门应该由六扇组成,但是,当高石美雕刻到第五扇的时候,满眼是灰黑的东西,万事万物在他眼前急速隐退,他再也不能继续雕刻下去了。
  “总不能白养着他,”周姚氏对丈夫说,“你没看到我家现在的生意越来越难做,土货被洋货冲到了一边,都快关店门了,家里还养着个不干活的大木匠,还不快把他赶出大门?你愣着干吗?”周明达说:“那就把工钱算给他吧!”周姚氏说:“是不是少给他一些?最近他很少干活,再说他的眼睛也好像看不见了。”周明达一听,几乎震怒了,说:“你的心肠怎么这样坏?高师傅是个好木匠,干起活来有板有眼,没有丝毫含糊,这样的木匠,你到哪里去找?不过,你现在要赶他走,也可以,但要按原来定好的标准,付给他工钱,一分也不能少。那些木渣和木屑,每天都是你亲自上称的,该付多少银子,该给多少金子,你心里清清楚楚。” 周姚氏从未听见丈夫说过这么硬梆梆的话,顿时心虚了三分,不敢与丈夫硬碰,只好老老实实地把工钱算出来,送到高石美面前。
  高石美背着一袋金子银子,拄着拐棍,走出了周家大门。
  雕天下 十九(1)
  世上没有铁毁不掉的东西,
  打仗杀人全靠铁作的兵器。
  哪怕是坚硬的金刚岩。
  用铁攻击就要让它化为灰烬。
  ——云南民歌
  高石美在个旧城流浪。他头发斑白而耸立,眼睛好像闭着,脸庞显得很和蔼。他毫无目的、无所牵挂地走着。他并不焦虑,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自由和轻松。一股臭味从他前面的街道上散发出来,他很熟悉这种气味,那些从矿山上下来的砂丁,不知为什么,一到这里就要对着街头狠狠撒尿。人们已习惯了这种气味,有的人甚至对此有了依赖,闻到臭味就证明自己快进入个旧城了。他回忆过去,25岁时到这里“走厂”,一进城门就见到那些可怕的乞丐,没想到自己现在已成了一个流浪汉,命运如同乞丐,又无家可归了。他在过去停留过的地方,一一顿足。他对前面街道的每一个细节,都很向往,那曾经是他躺过、走过、爱过、恨过的地方,一直与他年轻的心灵连接在一起。现在,这条大街似乎空荡荡的,除了阳光就好像什么也没有了。他的脚步声也是空空的,如同穿着一双木鞋,空得让他有一点害怕。他干脆坐在路边,打算等待阳光隐退之后,再去找一家客栈住下。
  突然,有个人拉住他的手,一边叫他的名字,一边把他搀扶起来。他无法形容那双大手的急切和热烈,让他全身为之一振。那个人大声对他说:“我是白莫,白莫土司,你不会忘记我吧?”
  高石美激动万分,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又遇见了老朋友。冥冥中是一种什么神奇的力量,让他坐在这里等待老朋友?他感到大街突然变得充实了,周围的一切也显得那么晶莹透明,乃至轻盈和缥缈起来。白莫土司迫不及待地把他请到一家小酒楼,让他平稳地坐下。他们都感慨万千,都焦急地询问对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他们拥有的回忆太多了,当这些回忆像江水一样向他们滚滚而来时,他们不知该如何面对?如何讲述?他们只是不断发出感叹,不断地喝酒。他们都明白,这是一个极其珍贵的时刻,两个人的心几乎融化在一起了。
  即将告别时,白莫土司关切地问:“兄弟,你今天要到哪里去?”高石美说:“我又无家可归了。”
  白莫土司感伤地说:“兄弟,我这次来个旧,本来是要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但现在看来办不成了,所以我今天就要回白莫寨,请兄弟与我一同回家吧。”
  高石美说:“白莫大哥,你以前不是不准我们这样的木匠到你们山寨去吗?我知道你怕我们汉人一进去,就建瓦房、开饭馆、卖百货、开烟堂、设赌场,把你们尼苏泼、卡多人、傣雅人引坏了。”
  白莫土司说:“唉,可是,现在白莫寨、答耳寨、司城寨、田房寨、小法那寨,都建了许多教堂,那些法国传教士、意大利传教士、英国传教士用洒圣水、划十字、念耶稣的名子来代替我们的“咪嘎哈”(祭祀寨神)、“特扒扒”(驱鬼)、“啊濮鲁”(图腾崇拜),上百个人加入了他们的教会,搞得我们白莫山寨年成不好,盗贼四起,兵荒马乱,本衙门去做“西洗补”(祈求太平),也不灵。那些洋教士还把我们的娃娃哄进他们的学校,念“汉人来了我们怕”,挑拨我们与汉人之间的关系。其实,洋人来了才可怕呢,占我们的山,杀我们的人。所以,你今天应该跟我一同回去,让那些洋教士看看,汉人可不可怕?而且等天下太平了,本衙门还要请你带着你的弟兄们来,为我们建宗祠,写家谱。大兄弟,说句实话,本衙门需要你们汉人的帮助,跟我一同回去吧。”
  最后,高石美同意与白莫土司一起回山寨。高石美说:“我一个瞎子能为你们做什么事呢?”
  高石美刚到白莫寨。这时,有人报告,三个法国人拿着一块绣着金龙的缎子来说,皇帝的“圣旨”来了,有三个寨子要划归法国,因此他们三人前来“接管”。白莫土司一看,傻了。白莫寨没有一个人认识汉字,他们无法辨别“圣旨”的真伪。
  雕天下 十九(2)
  白莫土司只好把“圣旨”拿来给高石美看。高石美小声对他说:“我眼睛快瞎了,看不清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依葫芦画瓢,照着上面的笔划,把它们一笔一划地写在我的手心上。”白莫土司假装一边与高石美说话,一边认真地写着“圣旨”上的字。不等白莫土司写完,高石美恍然大悟,大呼一声:“这那是什么圣旨?分明是骗人的东西。现在我们中国已是民国时代,哪有什么皇帝?分明是拿此假圣旨来欺诈我们。”
  白莫土司对团丁们说:“还不快给我把这三个骗子拿下。”
  那三个法国人一听,吓得下跪求饶。
  白莫土司说:“你们究竟是些什么东西?还不快滚蛋?”
  紧接着又听到有人向白莫土司报告,他们的保路团和保山团与法国兵打起来了。他们的人被法国兵打死了二十多个。现在,这二十多个死者的尸体,已经用白布裹着驮回来了,毕摩正在为他们招灵。
  白莫土司和高石美来到道场,参加了招灵仪式。
  招灵仪式结束后,他们回到土司衙门。白莫土司为高石美讲述了这场战争的前因后果。白莫土司对高石美说:“腊古、牛扎、乌碗三寨,本是本衙门的辖区 ,那年,我女儿木努与乐嘎土司的儿子贝六结婚,我一时高兴就把那三个寨子作为陪嫁品,送给了乐嘎土司。后来,我的女儿死了,我就想收回三寨。哪知道乐嘎土司悄悄把我的三寨送给了法国人,我去找法国人论理,遭到了他们的蛮横拒绝。唉,我们现在只有火枪,没有洋枪,当然打不过那些法国兵。”
  高石美说:“那我们买几支洋枪吧。”
  白莫土司说:“不瞒你说,我这次到个旧城,就是想悄悄买几支洋枪,可是那些法国佬不卖给我们,也许是我出价太低了,如果出价再高点,让他们有利可图,我想他们一定会卖给我们的。可眼下我们没有那么多的钱。”
  高石美一听,非常着急,对白莫土司说:“大哥,你为什么不早说?其他东西我没有,可金子银子我多的是,我把它们全部捐献出来,让你去买枪。”
  白莫土司一听,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高石美把他的全部金子、银票拿出来交给白莫土司,说这些银票在昆明、在西宗、在石屏、在个旧的钱庄里,都可以兑换银子。白莫土司说:“石美兄弟,等我们打败了法国佬,全寨的人再来谢你。”
  高石美不说话。
  白莫土司说:“我们到哪里买枪呢?”
  高石美说:“不用担心,我有一个法国朋友,名叫安邺。他是个好人,现在在西盘火车站警察分局,我们明天去找他,请他帮忙。”
  第二天,高石美和白莫土司坐上了开往西盘方向的小火车。
  车上很热闹,卖什么东西的都有,但他们什么也没买。
  小火车在西盘站停下,白莫土司正准备搀扶着高石美下车,突然见到几个法国稽查员正在殴打一个中国孕妇。高石美听到那个中国孕妇苦苦哀求的声音:“我没有钱买车票……我已经两三天没吃东西了……看在我丈夫在你们铁路上当扳道夫的面上,求你们免了我的票吧……我是来看我丈夫的……我要生娃了……”
  那几个法国稽查员仍不放过她,一边说不行,乘车就得买票。一边继续殴打她。特别是其中一个年轻的稽查员,飞起一腿,把她踢翻在地。白莫土司立即上去把她扶起来,可是她已经昏迷了。高石美大声说:“你们怎么能这样打人?她的车票我来补,这还不行吗?”
  一个法国稽查员蛮横无理,说不行,只能由她买。高石美据理力争:“她没钱,难道你们非要她的命不可?”
  另一个法国稽查员说:“我们要她的钱还是要她的命,与你无关,走开吧,别多管闲事。”
  高石美骂道:“你们还是站在咱们中国的土地上,怎么如此霸道?如此无理?简直是一群强盗。”
  那个年轻的稽查员走了过来,话也不说,把高石美拉下车,用枪上的刺刀割他耳朵。因为刀口迟钝,只割破了耳皮。白莫土司在一旁苦苦求情,他们才放了高石美。
  雕天下 十九(3)
  高石美和白莫土司找到安邺,把刚才的遭遇讲了出来。安邺气愤地说:“我为法国人感到羞耻,他们真是一伙强盗!法兰西怎么会有这样凶残和无耻的人呢?”
  安邺似乎还要骂下去,高石美擦干净耳朵上的血迹说:“安邺先生,我们今天来找你,是有一事相求。”安邺说:“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尽管说,能为中国伟大的艺术家效劳是我的光荣。”高石美悄悄与他说了买枪的事,他感到很为难,说:“最近法国政府和中国政府对枪弹控制得很严,他们怕老百姓有枪以后,起来与官兵造反。”
  高石美说:“白莫老爷买枪是为了守山护寨,不会闹事。”
  安邺说:“好,那我们找保罗和莫洛去,他俩以前曾与你们中国官府里的人,偷偷摸摸地做过军火生意,现在仍有许多枪支弹药,叫他俩悄悄卖一些给你们。”
  但是,他们找遍了西盘站,也没找到保罗和莫洛。
  有人说:“保罗和莫洛到个旧城去玩了,听说要玩几天才回来。”
  安邺问:“怎么办呢?”
  高石美说:“那我们就到个旧城找他俩吧!”
  安邺问:“今天就去?”
  高石美说:“对,现在就走。”
  他们离开西盘站时,看到一群中国铁路工人用石子把法国洋房窗子上的玻璃砸得粉碎。口里呼喊着:
  “法国佬,滚出去!法国佬,滚出去!”
  “严惩凶手,为中国妇女报仇。”
  原来,那个中国孕妇被法国稽查员打死了,她的丈夫和几个工友闻讯赶来,要向法国人讨个公道。
  高石美说:“走,我们也去听听。”白莫土司悄悄对他说:“等本衙门有了枪再说。”高石美点点头。
  白莫土司、高石美和安邺到了个旧城。他们在大街上闲逛,希望能与保罗和莫洛不期而遇。
  他们寻找了一天,毫无结果。晚上,在客栈里,安邺对高石美说:“石美先生,你还记得吗?我们现在要找的这两个人,其实就是当年偷窃你的木雕格子门的那两个家伙,他们做梦都想得到你的作品。”
  高石美笑着说:“可惜,你打碎了他们的梦想,让我的格子雕完璧归赵。说起那件事来,我一直心存感激,但不知用什么方法来感谢你,事情一晃就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没有什么表示,这真是应验了中国的一句古话,大恩不可报啊。”
  安邺一听,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他陷入了思考之中。过了一会儿,他说:“不对,保罗和莫洛的梦想,并没有被我打碎,这两个家伙的性格我知道,他们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成,用你们中国的话来说,就是一意孤行,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哦,你们听着,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当然,这仅仅是猜想。”
  高石美说:“你有什么伟大的猜想就赶快说出来吧。”
  安邺笑着说:“不不,不是什么伟大的猜想,而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高石美说:“安邺先生,你别卖关子了,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
  安邺说:“好,我就直说了。石美先生,不,高师傅,你不是在个旧城又为一个姓周的老板雕刻了一堂木雕格子门吗?保罗和莫洛会不会又到个旧城来打它们的主意呢?”
  高石美说:“你是不是认为那两个家伙又到个旧城来偷窃周家的格子雕?”
  安邺说:“是。”
  高石美说:“看来,你的那两个助手真是喜爱我的格子雕。”
  安邺说:“不,他们爱的是钱,是金子和银子,是大叠大叠的钞票。”
  高石美说:“那我们怎么对付他们?”
  安邺说:“不是如何对付他们,而是如何找到他们。”
  高石美说:“那好办,我们到周家去看看。”
  安邺的猜想是非常正确的。保罗和莫洛果然来到了周明达家里,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保罗和莫洛不敢再打偷窃的主意,而是要购买。但周明达拼命抬高价钱,而保罗和莫洛又没有那么多的钱。正在为难之际,高石美、安邺和白莫土司来到了周家。
  雕天下 十九(4)
  周明达见到高石美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既感到尴尬,又感到蹊跷。周明达一边向保罗和莫洛介绍,这就是雕刻这堂格子门的高师傅,一边把高石美、安邺和白莫土司带进客堂。
  保罗和莫洛向安邺诉苦,“我们好不容易找到周家,要买他家的木雕格子门,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一出价,周先生就表示要卖。可是,后来又反悔了,周先生拼命抬价,你想想我们哪有那么多的钱?”
  安邺说:“想想办法吧。石美先生的作品,价值极高,不是随便几个银子就能买走的。”
  保罗说:“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既不能偷,又不能抢。”
  安邺把他俩叫到一边说:“办法总是有的,把你们藏着的那些破枪支卖了,不就有钱了吗?”
  莫洛说:“我们也正想卖枪。可是,在这个年月,谁敢来向我们买枪呢?”
  安邺说:“算你们走运,我们这位朋友白莫大人,为了守山护寨,正想买几支枪,你们是不是可以谈谈?”
  于是,保罗、莫洛和白莫土司下去密谈。高石美、安邺、周明达则在一起闲聊。但是,当保罗、莫洛和白莫土司谈妥回来之后,周明达却表示:“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是我家的宝物,是无价的东西,你们出多高的价钱我也不能卖。”
  白莫土司一听,非常着急,悄悄推了高石美一把。
  高石美明白了白莫土司的意思,立即说:“周老板,你就把这堂木雕格子门卖给这两个法国朋友吧,以后有机会我再为你们周家重新雕刻一堂。”
  周明达说:“你的眼睛不是瞎了吗?”
  高石美说:“瞎是瞎了,但是我的手没瞎,摸着也会雕,你信不过我?”
  周明达想了想,觉得有利可图,就说:“好,好,好,那就卖给他们吧!”
  保罗和莫洛终于买到了木雕格子门,他们说要把它运回法国,再卖给一家大型博物馆。安邺说:“石美先生,你的木雕格子门将与我们法国最伟大的艺术家的作品同处一室了,你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大师,我们祝贺你”。
  接着,高石美、白莫土司和安邺跟着保罗和莫洛到了一个非常秘密的地方,拿到了一挺轻机枪、五支大拉七、十支小卡柄、两支美国步枪,还有一些子弹。
  安邺、高石美、白莫土司在个旧依依不舍地告别了。白莫土司说:“咱们后会有期。”安邺说:“石美先生,你要留在个旧吗?不知下次何时才能见到你?”高石美不说话,他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雕天下 二十(1)
  老耶稣,老耶稣,
  两只眼睛蓝突突。
  你爱我的哪一点?
  爱着我的白银钱。
  ——云南民歌
  告别安邺和白莫土司之后,高石美一直往前走,感觉轻飘飘的,如若要飞起来。不知走了多少个时辰,他来到了一座山下。在他的意识里,离个旧城越来越远了,许多生活片段自然浮现在他的大脑里。他放慢脚步,低头注视着路上的马蹄印,就像一头寻踪觅迹的猎犬。他爱个旧城,在他的心中,那个小山城就像一个不动的磨盘,他始终围绕着它转。只要那个小山城还在,他就不会迷失方向。现在,道路即将转入一条深山幽谷。谷底有一个洋教堂,唱诗班的歌声远远地飘入高石美的耳里。高石美知道,如今,在这片土地上,教堂越来越多,即使在最偏远的地方,只要牧羊人走到那里,那里就会出现一座小教堂。在高石美的意识里,他很讨厌那种建筑,特别害怕那种白白的色调。他特别憎恨里边的传教士,因为他们在骗人。高石美记得,传教士们刚到这里的时候,告诉这里的老百姓,说上帝是所有人伟大的父亲和母亲,他具有父亲般的力量和勇气,还具有母亲般的慈爱、同情及无限的宽容心。这里的老百姓并不相信他们那一套,远远地避开他们,他们很孤独。于是,他们改变策略,随身携带一些小药瓶,走到哪里就帮助那里的人免费治疗诸如肠虫和疟疾等常见病。奇怪得很,许多病人吃了他们的药,病症就全部消失了。特别是一些小孩,双眼血红,塞满了眼屎,疼得大哭。他们一见,就拉住那些小孩,在小孩的眼眶上涂一些药水,一会儿,小孩的眼睛就不痛了,还能清晰地看到远处的东西。老百姓得到好处,当然认为他们功德无量,当然欢迎他们。他们就继续向老百姓宣讲耶稣和天国,但老百姓听不懂。他们感到自己和老百姓之间似乎隔着一堵巨大的城墙。后来,传教士们发现这里的老百姓在他们自己的寺庙里悬挂着“三教同源”的牌匾,他们大多数人信奉的是玉皇大帝、释迦牟尼和孔子。传教士们就说:“玉皇大帝、释迦牟尼、孔子和耶稣是弟兄四人,耶稣是小兄弟。现在,玉皇大帝、释迦牟尼和孔子都死了,统治世界的是耶稣弟弟。你们信仰那三个大哥,也应该信仰他们的弟弟。”传教士这么一说,许多老百姓开始走进那些洋教堂,心被搅动了,想象力也被激发起来了,他们的日常生活里也多了一个词汇“雅索(耶稣)”。他们几百人相约走进洋教堂,去唱赞美诗,去祈祷,去忏悔,去接受茶水和面包。他们既会说:“雅索爱我”,也会说:“啊,要像我们的基督一样去死。”
  一想到这些,高石美的心就烦乱。他改变了行走的方向,避开那座教堂,艰难地向山上走去。在山腰,天空变得又高又亮,草丛中露出许多黄褐色的石头,上面偶尔爬着几株野葡萄。这无疑是一幅他喜欢的画面。他继续向前走,不知不觉进入了一个荒凉的坟场。
  坟场不大,仅有四五个高高矮矮的坟塚。其中有一座新坟,上面插着一束野花。高石美惊骇地发现,坟前竟然坐着一个手抱《圣经》的老妇人。她咬着下嘴唇,眼睛专注地望着远方,似乎天边即将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一样。奇怪的事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只正在飞行的乌鸦从空中突然落下,猝死在老妇人面前。老妇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听到响声后,本能地把《圣经》放到一边,俯身下去,用手在地面上摸索。她终于摸到乌鸦。她说:“罪过啊!我是个有罪的人,我不能再为自己辩护了。现在,我忏悔,我的全部罪过将以耶稣的名义得到宽恕。”她把乌鸦葬在新坟一旁,接着,她又莫名其妙地说:“基督为了拯救我而死。”
  不知为什么,高石美没有避开那个老妇人,而是径直向她走去。老妇人问他:“你是谁?”
  “木匠高石美。”
  “哦,高石美?”老妇人喃喃地说,“我听清了,我听清了,你就是那个雕刻格子门的高石美吗?”
  雕天下 二十(2)
  “是,我就是。不过,我想问一句,难道你认识我吗?”
  老妇人不回答,她说:“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脸吧!”
  “你看不见我吗?”高石美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老妇人并不正面回答,她再次说:“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脸!”口气明显加重,命令似的,这让高石美无所适从,进退两难。他犹豫片刻,往前走了几步,站在老妇人面前。老妇人立即站起身来,伸开手掌,从他的两肩一直摸到头顶。“是高师傅,是高师傅,”老妇人说,“零乱的胡子,这双像蜡一样润滑的耳朵。不错,是高师傅。再让我摸摸你的手吧!哦,是的,是的,热乎乎的,有一股力在里边,能吸人的。”
  高石美难为情地把手缩回来。
  “高师傅,难道你看不出我是谁吗?”
  “看不出来,看不出来。我的眼睛也不好,快瞎了。”
  “你不会摸摸我吗?我的身子你是很熟悉的。我虽然是个罪人,但不至于玷污了你的手。”
  高石美顿时紧张起来。“我什么时候摸过你的身子?”
  老妇人说:“我一生中,有5个男人摸过我的身子。你是第4个,也是我最说不清的一个。也许,你是一个圣徒。我说得对吗?”
  高石美仔细一看,老妇人的眼睛缺乏应有的光彩。但她那平静而痛苦的面部表情,似乎在提出一个绝望而崇高的问题。高石美太熟悉这种表情了。“你是白嫂?”高石美问道,“你怎么在这儿?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高石美感到自己的心房在猛烈地跳动,“你不是嫁给了那个‘拉洋片’的人了吗?”
  老妇人显得很理智。她说:“不错,我就是白嫂。你现在才认出我来?我变了吗?我现在是什么模样?”
  “我们现在都老了,”高石美感慨地说,“但你的变化不大,仍像从前一样的漂亮和冷漠。”
  “我是一个瞎子,谈何漂亮和冷漠?”
  “你任何时候都很漂亮,也很冷漠。说实话,我有几分怕你。”
  “我是个冷漠的寡妇。你当然怕我。我知道,你怕我把你吃了,是吗?”
  “我什么时候怕你把我吃了?”
  “你的胆子并不小,但你为什么时时怕我呢?”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有点儿怕你,但并不是怕你把我吃掉。”
  “我已说过,你是一个圣徒。你对我没有太多的想法,所以你才怕我。”
  “别瞎扯啦!说实话,你不是又嫁人了吗?那个‘拉洋片’的人对你怎么样?”
  “他死啦!这就是他的坟墓。我现在又是一个寡妇了……”
  教堂那边又传了一阵歌声,音乐虽然缥缥缈缈,但歌词却异常清晰地飘进白嫂和高石美的耳中:
  我愿意跟随耶稣走平坦的道路……或在花木茂盛、清水常流之处……既有救主在前引导……我愿跟随主……一路走到天上……紧跟主的脚步……跟随……跟随……我愿跟随耶稣……无论走向什么地方……
  歌声掩盖了白嫂低沉的说话声。白嫂突然沉默了。随后歌声也停止了。但余音一直萦绕在他们的耳边,不像是人的嗓子唱出来的,而像从天空中飘来的,多少年来就在这里飘呀飘,多少年来就在这里陪伴着他们,迎接着他们。高石美突然对那座白色的教堂产生了几分好感、亲近感。
  白嫂开始讲述那个“拉洋片”的人。这正是高石美最感兴趣的事,所以他听得很专注。白嫂说,那是她最刻骨铭心的一个男人。在她失去憨儿子之后,她嫁给了他。他爱她,她也很爱他。她毫不怀疑,那是她寻觅多年的男人。他把全部的爱都给了她。他不嫌弃她是一个瞎子,他们之间的爱情是热忱、真诚、谨慎而又严肃的。他的目光很纯净,能清楚地看清她的内心世界,能把她所需要的一切都给了她。她很陶醉,很知足,忘记了心灵的创伤,忘记了苦痛。日子过得缓慢而平静,有滋有味,有苦有乐。但是,她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是一个什么“革命党”,暗地里做了许许多多的“革命工作”。直到官府的人来抓他,她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叫杨森,他曾秘密地组织什么起义。后来,他被杀头,尸体被抛在荒郊野外。他的兄弟姐妹担心被他连累,不敢来为他收尸,是她一摸一探来到荒郊,为他收尸洗殓。之后,又请人把他抬来安葬在这里。现在,她什么也没有了,她又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寡妇。
  雕天下 二十(3)
  她说:“他被杀头了。尽管难以置信,但他确实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相信他,他没做错什么,他不是那种做坏事的男人。所以,即使我爬着、跪着,抓破手指、磨破膝盖也要来这里看看他。”说着,白嫂的双手在激烈颤抖,并欲抓住什么似的。高石美立即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身上,她才稍稍平静下来。
  “你也是一个好男人,”白嫂说,“你的手洗过我身上的狗屎。你还记得当年的情景吗?我从土匪手中逃出来,全身都是狗屎,臭气熏天。人人都同情我,但人人都远离我,他们感到恶心,没有谁肯伸出一只手来帮助我。是你等众人走光以后,帮我脱掉衣裳,用热水冲洗我,可怎么也冲不干净,你只好用手帮我清洗。我看不见你,可你看得见我呀!我赤身裸体的坐着,装作睡着一样,平静而依顺地让你的手自由地在我的头上、脸上、身上、大腿上滑动。你还记得吗?我说过,我的身子从此属于你了。我不是开玩笑,我说的是真话。当时,我紧紧闭上了眼睛,把灵魂之窗向你打开,把身子完完全全交给你,你想做什么都行,而且你做什么我都高兴。可是,你什么也没做。我感觉得到,你的举止很镇定,很平静,很温柔,你是真心的帮助我,没有任何非份之想。那时,我在心里说,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不可能相信世界上竟然还有像你这样的好男人。但是,从此以后,我的内心就没平静过一天。尽管我配不上你,但我还是爱上了你。村里的人也认为你爱上了我,你时时处处关心我,保护我,似乎也离不开我。说实话,那段时间,我很开心,觉得自己再也不会丧失生活的勇气了。但是,到了个旧城,我才觉得你遮掩着内心的一切,你的心里好像有时有我,有时又没有。我盼望着有一天我整个地进入你的心里。但事实上,木头已在我之前钻进了你的心,你的心里除了格子雕什么也没有。你仅仅是同情我,帮助我,我和你只能是小心谨慎地见面、说话。对于你来说,我仅仅是一个可怜的寡妇。”
  “白嫂,你别说了。直到现在我才感到自己很懦弱。”高石美说,“当木头给我的灿烂光辉和坚强有力的精神逐渐失去之后,我什么也没有。我轻飘飘的,不知该去寻找什么?”
  白嫂十分平静地在额上和胸前划了个十字。她说:“你没有罪孽,你是一个格子神雕,一个木头圣徒,上帝正在召唤着你往前走。”她的声音就像从她肺腑的某个阴冷的角落里发出,透过喉咙,从嘴里钻出来,又带着一种古怪的刮风似的嗖嗖声,进入高石美的耳里。
  “我害怕,我是个胆小的人,”高石美说,“白嫂,你为什么口口声声都是上帝、上帝?”
  “你害怕我吗?我的确是个罪人,是个凶手。我杀过一个男人。你知道吗?不,你不可能知道,除了上帝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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