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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天下

_3 杨杨(当代)
  众人也附和着说:“雕刻得好!雕刻得好!越看越像。”
  老鸨已意识到别人都好像在装模作样地戏弄她。她突然变得狂躁起来,凶得像一只山猫中邪一样,往自己的雕像上抓了一把。似乎还不解恨,又把雕像狠狠砸在地上。
  又有人说:“把它砍了,把它砍了!”
  老鸨一听,更是气急败坏,立即叫她的外场(男仆)找来砍刀,把她的雕像砍得面目全非、一塌糊涂。
  李梆假装非常不安地说:“不好,不好,凡是已雕刻成人像的东西,都不能用乱刀砍杀。你们现在这种行为,无异于一刀一刀砍在你们的女把势身上。过几天,她浑身上下就会发痛,痛得她在地上打滚。如果弄得不好的话,就会一命乌夫。”
  有人插嘴说:“木雕人像是有灵气的,咋能乱砍?听说李师傅是高石美唯一的徒弟,你们是否知道,高石美的手艺很神奇,可谓天下神雕啊,他徒儿的东西能是平凡之物吗?这尊雕像,我一看就知道它非同寻常,轻视不得呀!”
  雕天下 九(5)
  “呸!”老鸨往李梆身上啐了一口唾沫,“狗屁,我看看他有多神奇?”说完,上前走了几步,伸开五指就往李梆的脸上抓去。
  李梆吓了一跳,扭头就跑。众人哄堂大笑。
  闹剧就这样结束了。此时,高石美正在欣赏那个姑娘为他表演的花样瓜子。他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兴奋,他的血液也似乎躁动不安,不断冲击着他的太阳穴和咽喉。他脑袋后仰,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位嗑瓜子的姑娘。他几乎是用眼睛抓住了她的上半身,并毫不掩饰地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如果说他的目光起初还只是一种略带严肃表情的观察,那么一会儿之后,就幻化成某种赞赏,或者应该说是一种醉意十足的微笑。在高石美看来,这位姑娘的手指、嘴唇、牙齿和舌尖,虽然很平常,只是她肉体上的几件东西,但它们却与众不同,似乎具有一种特殊功能,都会根据主人的想法而活动。高石美陷入了复杂的思考之中。是啊,就像自己这双手,能雕刻万事万物,让万事万物都活起来。事实上,手,每个人都有的,而别人却不能如此去做。因此,这位姑娘的手指、嘴唇、牙齿和舌尖,也像自己的双手一样,能魔术般地伺弄别的物质,而一般人却无法完成,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绝技吧?从这点说来,这位姑娘是非常可爱的,她能用自己的绝技引诱别人,给别人带来兴奋和快乐,虽然她是个妓女,也不必介意。因为人人都热爱美好的东西,如同花儿都向着美好的太阳一样。
  可以说,这位姑娘的花样瓜子给高石美带来的愉悦是丰富而长久的。他接受了这位姑娘的一些放纵动作:用鲜艳而灵巧的嘴唇亲吻他的脸蛋,用神奇的手指伸进他的衣衫,用戏谑的语言夸赞他是个少见的美男子。这位姑娘对高石美的“灌米汤”获得了巨大成功,不但让他拿出了10元的下脚费,还让他答应雕刻一件礼物送给她。
  回到家里,高石美对李梆的“遭遇”很同情,不但没找到他的好妹子,还差点被老鸨的双爪破了相。高石美说:“其实,你要讽刺一个太坏太丑的老女人,就应该雕刻一个天女送她。”
  于是,师徒俩在雕刻格子门之余,忙乎了一阵,都顺利完成了自己的作品。李梆雕刻了一件“天女散花”,高石美雕刻了一只蟋蟀。高石美说:“徒儿,天女散出的花太少了,你必须雕刻999朵。我告诉你,你不要把它仅仅当作一件送给老鸨的礼物来完成,你要把雕刻每一朵花的过程变成一次非同一般的经历。花究竟是什么样子?你以为对它已经很熟悉了吗?其实不然,它们绚丽的色彩和丰富的形式,它们寂静、飘动、温暖、紧张的情态,都应该让你对周围的世界产生感受,而这种感受让你刀下的每一朵花都应该是确切、确切、确切、确切,999个确切,你能做到吗?”
  李梆隐隐约约听懂了师傅的某些意思,他开始一丝不苟地想象和雕刻每一朵花,他对花的每一个细部,都不隐瞒,不忽略,不作弊。时间一长,每一朵花都似乎在听命于他,而他也好像进入了花的生长过程中。渐渐的在他的刀下出现了天空和大地,出现了风,出现了光,而这一切都是由每一朵花来告诉人们的。
  “天女散花”完成了,李梆说,那是在他的“神来之刀”下所产生的“神品”,他是不会把这样的“神品”送给那个丑陋的老女人的,他已改变了注意,他要把它献给那位可爱的妹子,他相信那位可爱的妹子总有一天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当高石美把那只木雕蟋蟀送到那个嗑瓜子的姑娘手里时,姑娘的身子不由得微微战栗,就如同看到并最终拥有了一颗她梦寐以求的绿宝石一样,既兴奋又激动。“这的确是我最喜欢的东西,看见它就像看见了我老公。”嗑瓜子的姑娘似乎怕高石美听不懂,又解释说:“我以前的男人最爱斗蟋蟀,被称为蟋蟀相公。他养的那只蟋蟀是个大霸王,色赤而体小,头大而腿长。斗虫时,大霸王最喜欢从背后对敌虫进行突然袭击,先用前足将敌虫紧紧抱住,然后恣意厮咬。那只蟋蟀斗遍了几个州城,为我老公斗来了成百上千的银子。但是,天外有天,强中有强,大霸王最终还是遇上了强敌,它被咬死的那天,我老公把我、家产及我的珠宝首饰,全赌给了一个盐商。呵呵呵!我老公就是那样一个人,大方得很呢!”
  雕天下 九(6)
  嗑瓜子的女人讲得很轻松,仿佛那一切不但没给她带来伤害,反而让她很体面、很风光似的。高石美听得有点不是滋味。但此时她只顾欣赏手中那只木雕蟋蟀,两眼都看呆了,眼皮似乎不眨一下,像傻子一样出了神。“哎哟!真像那只大霸王,铜头,铁脑,金眼,玉牙,钢鞭须,蜈蚣钳,帆船翅,蚱蜢腿,简直是大霸王活回来啦!你看你看,我摸摸它的头,它的尾巴就好像在摇动;我撩一下它的尾巴,而它的头就真的抬了起来。哎哟哟!大霸王活回来啦!大霸王活回来啦!呵呵呵!这位客官就像钻进了我的心里,真懂我的心意!这只蟋蟀一定会给我带来好运的。”她一边玩弄着那只木雕蟋蟀,一边用奇怪的眼睛瞅一瞅高石美。
  现在,高石美慌得直发愣。眼前这个嗑瓜子的姑娘就像着了魔似的,一直不把木雕蟋蟀放下,她似乎要为这只木雕蟋蟀发狂到底,嘴唇上的血色都消逝了。
  “这是件非常好的东西,比我的绿宝石还珍贵。”她异常坚定地说。
  “它并不值几文钱,”高石美说话的声音像蚊子鸣叫一样细微,“我不知道它能否经得住你的检验?你是一个有绝技的人。”
  呵呵呵,呵呵呵!她一个劲地笑。“这位客官聪明极了,但生性有点轻浮,有时还带几分傻气。真像我老公啊!难怪这位客官很懂我的心理,把我喜欢什么东西都琢磨透了。哎呀!这位客官有着宫娥似的眼睛,公主似的白手,明净的脸庞,简直与我老公一模一样呀!只是我老公的衣服穿得比客官好一些,总是穿新的。他往哪里一坐,总是摆出公子少爷的气派。”
  高石美心里酸溜溜的。她突然大声说:“可是,我告诉你,客官!我老公早就死了,他是个短命鬼。活该!活该!”她脸上很快浮上了满意的笑容。
  这真是个谜一样的女人。她说的话真真假假,扑朔迷离,让人不知道如何对答。高石美思忖着,像我这样的男人,恐怕花一辈子的心思也弄不懂她们一天的真实生活。但这样一个奇怪女人竟然始终对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不管怎么说,高石美见她入魔似地爱上了自己雕刻的东西,他的心头因此涌动着一丝一丝的快感。
  赵金花完全知道高石美和李梆在城里干了些什么勾当,但她无心管治他们。她有自己的秘密和快乐,她正沉醉在一种没有羁绊的生活里。她的生活变得慵懒了,常常像一只酣睡的小猫,随便往哪里一躺,就开始做梦。梦中,她觉得圆明寺的那个小和尚才是真正的美男子,他的一双星星般明亮的眼睛和一张异常滋润的嘴唇,让她感到一个崭新的世界已经来临。因此,圆明寺成了她每天必去的地方。她和小和尚的心理和现实距离在不长的时间内,如此令人惊异地消失了。这在一般人身上是永远不会发生的事,而在小和尚和她之间却顺理成章地推开了许多障碍。他和她的目光相遇时,既惊恐又无所顾忌、既慌乱又深深吸引。她那被压抑和平淡生活弄得麻木的感觉已经完全苏醒过来。事实上,她和他偶尔也会因为自己的目光与众不同而略感羞怯,然而他和她尽管在心灵深处或多或少还搀杂着一些问心有愧的情绪,但这种情绪让他和她都体验到了偷偷摸摸的举动所带来的兴奋和甜蜜。她正经历着一次比一次更奇妙、更吓人的行动。特别是在她看来,这种饱含着异常兴奋和甜蜜的奇妙行动,是对自己应有的回报,也是对高石美的报复和惩罚。不久之后,赵金花就与小和尚私奔了。
  这件事迅速传遍了尼郎镇。高石美顿时乱了阵脚,眼冒金星,六神无主,头上火辣辣的作痛,耳朵什么也听不见,只有挺直的身子似乎有一股不可扼制的冲力。李梆问:“师傅,我去把他们追回来吧?”高石美仿佛在自言自语:“追回来干什么?追回来干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高石美虽然恢复了平静,但他的整个神态仍然被一种什么力量紧锁着,一点表情也不外露。有的人幸灾乐祸,无论何时遇见高石美,都会故意地提起他家这件遮盖不住的丑事。每当那个时候,高石美的脸上总会出现瘫痪一般的表情,就像世界上最黑暗最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他的心上,羞愧和恐惧久久不散。为此,高石美忍受了好长时间的折磨,他常常感到冰冷,常常感到许多美好的愿望被毁灭了。因此,高石美无心再去找那个嗑瓜子的女人,也不许李梆再去城里寻找那个好象不存在的妹子。一天,他对李梆说:“我们不能再无精打采的了,要改掉自己的毛病,不要被什么特殊的友谊所打动。你要好好学习木雕技艺,样样都应超过师傅,最终达到至善至美的境地。这样,我们才能成为受人尊重的人。”
  雕天下 九(7)
  此后,一连几十天,高石美都不准李梆离开他一步。他们把自己严格限制在作坊里,一心一意雕刻他们的格子门。在李梆眼里,师傅就像一个不知道快乐,也无法知道快乐的苦行僧,每时每刻都咬紧双唇,用各式各样的雕刀,在厚厚的木板上去化解外界势力对他内心世界的伤害。
  雕天下 十(1)
  开天辟地的时候,
  天和地配成了一对,
  从那时起,
  天上撒满了星星,
  地上铺遍了青草。
  山与谷配成了一对,
  从那时起,
  绿树盖满了山岭,
  碧水流遍了河谷。
  锅与灶配成了一对,
  从那时起,
  家家灶火熊熊,
  人人吃上了热饭热汤。
  ——云南古歌
  一年过去了,高石美突然像一个沉没在雕刻境界深沉的鱼儿抬起头来,吐了几口气,舒展了一下身躯。李梆见师傅在努力改变自己身体的感觉,就知道师傅也许有了什么发现,或者积压在心里多时的什么话要对他吐露?李梆感到压抑了一年多的生活终于出现了一条裂缝,让他看到了一丝亮光。高石美说:“我想起了一个比我们更孤独的女人。”李梆说:“我知道这个人是谁,她就是师傅的岳母、赵金花的母亲、赵老板的妻子麻氏吧?”
  “是,我说的就是她,”高石美小声地说,“自从她的女儿跟着小和尚跑了之后,我就没去看望过她。这个女人,太可怜了。你送点吃的东西给她,但千万不要让我岳父知道这件事,否则我们都没好日子过。”
  李梆穿过两个院子,走进一个狭小的房间,探头就见一个老妇人坐在里边。咋一看,模样的确有点像赵金花。但仔细打量,这个老妇人虽说前额很大,但布满了皱纹,眼窝也有点深,嘴唇松弛,鼻头就像在水里泡了很久,发胀发紫,显得很苍老。 这就是高石美的老岳母?赵老板的结发妻子?赵金花的母亲?李梆真不敢相信,但不得不相信。
  高石美、李梆秘密地与麻氏保持来往。终于,有一天,麻氏被感动了,她对李梆说:“女儿赵金花出走之前,把两箱银子交给了我,让我使用。我也用不着这些银子。现在,你们比我艰难,你就把这两箱银子拿去交给高石美,让他好好雕刻格子门。”
  有了钱,高石美就对李梆说,你去协助杨师傅尽快把中殿建成。格子雕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又过了几天,麻氏不知从那里带来一个12的小姑娘,脚已缠成了“三寸金莲”,头发有点零乱,嘴唇煞白,模样很好看。麻氏对高石美说:“小姑娘的爹娘去年死了,她被亲戚们买来卖去的,现在我把她买来,做你的儿女,我知道你会好好待她的。”麻氏又对那个小姑娘说:“快叫你爹。”那个小姑娘羞涩而甜甜地叫高石美一声爹。高石美幸福地答应了,并问她:“你叫什么名子?”小姑娘回答:“我叫荔枝。”高石美立即说:“今后,我们就叫你高荔枝吧?”小姑娘懂事地点点头。
  麻氏护卫着高荔枝,就像护卫着小羊羔,不准她出门,不准她大声说话,不准她与其他小伙伴们来往。因为官府刚刚规定,从现在起,女人不得再缠足。为此,乡丁们正在到处清查。
  高荔枝是个听话的孩子,从进入高家开始,就一步也没跨出家门。但到了那一年的火把节,麻氏趁黑夜带她到火神寺前看大火把。她们看到,村里一些缠足的小女孩也得到父母的特许,纷纷来到大火把附近玩耍。但没想到,大火把周围已埋伏了四、五个前来清查缠足者的乡丁。
  火把刚刚点燃,小女孩们正享受着从未有过的自由和欢乐,她们的眼睛里因此放射着一种奇异欢乐之光。这种目光表达着她们最宁静、最敏感的激动。
  这时,人群里突然爆出一句:乡丁来啦。麻氏及小女孩们顿时乱作一团,有的往人群里钻,有的向外夺路,有的被撞倒在地。
  麻氏一会儿就冷静下来,指使高荔枝躲进茅厕里,并把裤子拉下,装着拉屎的样子。
  不巧,这一“行动”被一个三十多岁的乡丁发现了,他像一个疯人一样,闯进茅厕,把高荔枝抓住,拦腰抱了出来。
  高荔枝知道大祸临头,如同被刁在狼口里的羊羔,无力地挣扎着、呼救着、哭叫着。乡丁当着众人的面,命令麻氏把高荔枝的大鞋打开,露出小脚的真相后,问麻氏为啥还再为小女孩缠足?麻氏说:“早缠成了,放不掉啦。”乡丁不答应。高石美来了,交了罚金,陪了许多笑脸,临走时,又塞给那几个乡丁几文“烟钱”。这事才算了结了。
  雕天下 十(2)
  当天晚上,高荔枝痛苦极了。因为,为了她,爹爹白白送给了乡丁们二十几文大钱。过了几天,爹爹又从外头给她带来一个消息,说王家的姑娘去打酱油,看到罗家的小姑娘正站在柜台前买什么东西。这时,乡丁从后面进去,嘴里嚷着:这里有一个,抓住她。王家姑娘一听,转身就跑,酱油瓶也抛掉了。乡丁又嚷道:那个也是小脚,跑了,追。王家姑娘跑得很快,再加上弯弯曲曲的巷道,终于摆脱了乡丁的追逮。当她跑到家里,解散缠足布,穿上大鞋的时候,乡丁才找上门来。王家姑娘说:我娘早就为我放脚了。乡丁们看了看,无话可说,走了。可是,那个罗家姑娘,平时胆小如鼠,却被另一个凶神恶煞似的乡丁,从后面擒住,当即吓破了胆,不几天就病死了。
  高荔枝更加害怕,一听到“乡丁来啦”,就吓得躲进黑房里,钻进床底下,半天不敢出来。后来,高石美想了个办法,用木头为女儿雕刻了一双大脚,像戏子们踩跷那样,把小脚伪装成了大脚。从此以后,高荔枝才平安无事。
  麻氏带着高荔枝在家拼命织布,然后拿到集市上买。所得的银钱,全部拿来交给高石美,让他安心雕刻格子门。麻氏一边织布,一边讲村外发生的故事。但这些事,几乎都发生在两里之外,因为高荔枝从未到过两里之外的地方。这天,麻氏给高荔枝讲了一个两里之外的故事。故事发生的地点在桑园。桑园是高荔枝当时想象的一个最遥远的地方。其实,这个地方仅仅在新林村后面,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
  麻氏告诉她,桑园那个地方原来是个天堂,天天都有鲜花和绿草。那里的人,天天过年过节。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鸡鸭鱼虾。男人在外种桑树,种出的桑树虽然只有一人那么高,但是长出的桑叶又大又肥、又香又甜,蚕儿最爱吃。这些男人,个个生得子弟,人人长得壮实。他们不贪吃树上结出的桑葚。当桑葚刚刚冒头时,他们就把它们打掉,为的是保护桑树,不让它们把桑叶的汁液吸走、吸干。他们从不打骂女人,他们最喜爱小脚姑娘。因此,小脚姑娘嫁到他们那里,就可以天天在家里养蚕、喂鸡、纺线、织布、生儿育女,什么事也不用发愁。
  但是,后来,从山那边来了一大队人马,全是强盗。他们把桑园占领了。桑园里的男人和女人,因而成了强盗们的奴仆,强盗们想杀就杀,想打就打,想放就放。没过几个月,桑园里的蚕儿也死了,桑树也枯了。再后来,桑园的房子全变成了畸形古怪的东西,地上长满了有毒的花草,空气里飘着又酸又臭的气味,村子里闯进了许多毒蛇猛兽。白天和夜里,猫头鹰都在那里凄厉地鸣叫。
  最后强盗们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是被老虎吃掉呢?还是被毒草毒死了?或者是他们自己逃走了?不得而知。
  但从此以后,新林村的人,再胆大的小伙子,也不敢到桑园里去。村里的马帮出发和归来,也要绕开那里。据说,那里的鬼魂太多太多了。
  对于高荔枝来说,两里之外所发生的事情,无疑是她不可触及的“天方夜谭”。
  这天傍晚,安邺带着一个美国小伙子在新林村南面的树林里,用卡宾枪打乌鸦。乌鸦落地后,他们捡起来,抽下几根黑色的羽毛,插在他们的绒帽上。然后,“饿客、饿客”地乱叫。当时,麻氏与高荔枝正在村外的小河里洗衣服和鞋子。高荔枝把洗好的绣花小鞋,晾晒在河边的刺丛上。接着,又到小河里搓洗衣服。麻氏说:“拿枪的那个人,名叫安邺,是你爹的朋友。没拿枪的那个是美国人,是安邺的朋友。” 高荔枝不敢说话,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外国人,非常害怕。她想尽快回家,她怕那个美国人向她这边走来。
  高荔枝把洗净的衣服塞进竹箩里,正准备去收拾绣花小鞋时,发现那个美国小伙子正望着刺丛上的绣花小鞋发呆。一会儿,美国小伙子又小心翼翼地拿起两只绣花小鞋,像带耳坠一样地挂在自己的两耳上,似乎很开心地张开双臂,又跳又唱,又唱又跳。后来,那个美国小伙子似乎意识到了高荔枝的存在,立即停止舞动,望着胆怯的她,调皮地笑了笑,还向她伸出两个大拇指。之后,那个美国小伙子才把小鞋从耳跟上摘下来,双手捧着,递还给她。
  雕天下 十(3)
  高荔枝在接过小鞋的一瞬间,感到了一种热情和真诚的存在。那种美妙的东西,从那个美国小伙子的手指上、眼睛里和整个高大的身躯,传到了她惊慌逃逸之后的感觉里。
  高荔枝拉住麻氏,慌忙回到家中,她没向麻氏叙说刚才发生的一幕。当时,麻氏正低头洗衣,所以没发现高荔枝的行为有什么变化。又过了几天,麻氏叫高荔枝到尼郎镇卖鸡蛋。那天,临近中午,高荔枝有点困倦,望着一个也没卖出的一箩鸡蛋,她打起了瞌睡。
  突然,她听到一阵欢快而嘈杂的声音。
  一群小男孩问:老美,我做你爹,好不好?
  回答的声音:顶好,顶好。
  那些小男孩又问:老美,我做你爷爷,好不好?
  回答的声音仍是:顶好,顶好。
  接着,她又听到“哈罗”、“哈罗”的叫声。
  高荔枝睁开奇怪的眼睛,寻找那些回答“顶好,顶好”的人是什么怪物。没想到一个高鼻子蓝眼睛的年轻人已经来到她的面前,蹲在她的小脚前头,痴迷地盯着她脚上的绣花鞋。
  高荔枝不安地缩回小脚,用手遮住。同时,她把头扭向一边,好像不愿看到他,又好像不愿让他看到自己。
  高鼻子年轻人仍然不想离去,他指着高荔枝的鸡蛋,哇啦哇啦地表示着什么意思。他看高荔枝一点儿也没弄懂,就指指鸡蛋,抱在怀里。接着,掏出一叠钞票递给她。之后,又指指她小脚上的绣花鞋和他自己的耳朵。高荔枝终于明白了,原来,高鼻子年轻人要买她的鸡蛋和她的绣花鞋,如果她愿意把绣花鞋卖给他的话,他要把它挂在耳朵上。
  高荔枝突然产生一股异样的情感回流,这股情感回流把她的心漂回到了那个傍晚,那个既让她害怕又让她激动的傍晚,那个让她既想逃离又想返回小河边的傍晚——啊,眼前的这个高鼻子年轻人,正是那天傍晚她到小河边洗鞋时见到的那个美国小伙子。他曾给她带来热情、真诚和美好的回忆。她说不清,从那天傍晚开始,她一直想见到他。
  现在,高荔枝把自己的心情安顿下来,她用平静的目光去触摸美国小伙子那张雕塑般的脸。让她欣喜的是,这个美国小伙子不但没有拒绝她的目光,反而用真实而清澈的热情迎接她。于是,她发现了让她动心的东西:他那双大手、蓝眼睛、大耳朵和整个健美的身躯。
  美国小伙子也同时寻找到了他渴望的东西:她的羞涩、胆怯、美丽和可爱,以及她那双奇妙无比的小脚和精致迷人的绣花鞋。
  高荔枝真想立即把绣花鞋脱下来送给他。但是,一个小女孩怎么能当着男人的面脱鞋呢?再说,脱了之后,又怎么能赤裸着小脚回家呢?她感到非常的难为情,脸面涨得通红。她再次把头扭向一边,装作不理睬他。
  美国小伙子说:“顶好,顶好。”说完,就要离开她。高荔枝很着急,立即指指自己的小脚,又指指她的家——不远处的新林村。
  美国小伙子明白了她的意思,就跟着她走。当美国小伙子与高荔枝走进家门时,麻氏吓得大叫一声,跑到作坊里,对高石美说:“你去看看,你女儿高荔枝小小年纪就伤风败俗,胆敢把美国小伙子带进家门。这下子,赵家和高家的门风全被她败坏了。”
  正说着,高荔枝和那个美国小伙子已来到作坊外。美国小伙子一眼看见格子门,惊呆了。他无法用语言表达格子门给他的全新感受或巨大的冲击力。他突然双膝跪地,双手作出抚摸的样子,嘴里啊啊地叫着。他的双手始终没有碰到格子门,但他的感觉就像与格子门已融为一体,格子门给了他无尽的激情和欢愉。
  不等高石美作出反应,美国小伙子已站起身来,指指格子门,又指指高石美,然后,憋不住说出了一句中国话,“你——就是——高——石美先生?安邺说的那个——高石美?顶好,顶好!”接着,又俯下身子,把格子门仔细打量了一遍。嘴里说着一连串高石美听不懂的话。
  雕天下 十(4)
  高石美早已被感动了,他已无心思再责问高荔枝。高荔枝见爹爹变得和颜悦色的,就说:“爹,外婆说,他是个美国人,是安邺的朋友,名叫杰克。你怎么不认识他?” 高石美说:“我想起来了,有一天,安邺曾带这个美国小伙子来看我,可惜那天我和李梆到马铁匠家喝酒去了。天黑了才回来,没看见这个人。现在,你又把他带来了,有缘分,我们真是有缘分啊!快去做菜,我要请他喝酒。”
  天黑了。美国小伙子醉醺醺地走在乡村的小路上,他的耳跟上挂着一双最精美的绣花小鞋,一摇一摆,左右晃动。他得意极了,一路上唱着歌、打着口哨。他回到自己的住处,他以一种难以理喻的力量,滔滔不绝地向安邺介绍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和高荔枝的绣花小鞋。他的口吻是在赞美两件最伟大的艺术作品。他把小鞋端在手上,让安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直看得安邺气喘吁吁,大叫:“我要死啦,我要死啦!”
  雕天下 十一(1)
  如今世上匪盗多,
  见着什么抢什么。
  只有嘴巴抢不去,
  留着还要唱山歌。
  ——云南民歌
  安邺的那两个助手名叫保罗和莫桑。他们大骂安邺不够朋友,一个人把高石美的好东西全买来了。因此,保罗和莫桑避开安邺,秘密策划如何抢夺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保罗和莫桑认为,如此伟大的木雕作品,应该属于伟大的法兰西。保罗和莫桑收买了12个当地的流氓无赖。他们装成蒙面人,在一个深夜,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新林村,准备盗走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
  那几天,高石美和李梆到尼郎镇去了,夜里也不归家。只把高荔枝留在作坊里看护着木雕格子门。
  那天晚上,月光很白。高荔枝离开作坊,走到大塘子边。忽然见到一个男人,穿着漂白的衣服。那衣服白得像月光,一飘一飘的,从塘子那边飘过来。那个男人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停下来,看着她,好像有话要对她说。她也壮着胆子看他:躯干很高、胳膊很粗、大眼睛、大耳朵,那张脸清清秀秀的,就像透明的玉石。啊,他就是那个美国小伙子。她有点不好意思,自己怎么会在夜里一个人来找他呢?这样一想,她急忙从美国小伙子身边走过。当她回头看时,美国小伙子已没有了,到哪里去了呢?她看到塘子周围变得黑黝黝的,高高的柳树林遮住了月亮。她心里一沉,遇上鬼了?她赶忙向村口方向跑,但总是跑不快。她是小脚,怎能像大脚一样飞跑呢?
  终于,她跑到麻氏的住处,“外婆,外婆,快开门!我是荔枝。” 麻氏从睡梦中醒来,听高荔枝把刚才那一幕讲述了一遍。麻氏说:“你肯定遇上鬼了。那个美国小伙子早已离开了新林村,到乌刀寨调查去了,你怎么能遇上他呢?你遇上的是一个可怕的男鬼。幸好,你跑开了,不然,那个男鬼准会把你诱到水塘里,淹死你。”
  她吓得哭了起来。
  麻氏问她:“天黑了,你到塘子边做啥?真想不到你的胆子那么大,一个小脚姑娘竟敢在夜里到村外乱走?”
  高荔枝胆怯地说:“我出去找爹爹,他几天没归家了。我想,我一个人呆在家里,提心吊胆的,怕鬼。今晚的月光亮亮的,倒不如出去看看爹爹晚上在外边干什么?没想到,真的遇上鬼了。”
  当夜,麻氏打着“发烛”(一种用木头刨出来供照明使用的薄片),把高荔枝送回作坊里。
  高荔枝一个人躺在床上,无法合眼。她全身冷冰冰的,就像有一股冷飕飕的风,吹在她的身上。她湿润的双眼望着窗外,窗外依然是一片可怕的苍白。在她的意识里,只有屋外那条通往栅子门的桂花巷,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也许,爹爹和李梆快回家了,此时他们正走在这条小巷里。她似乎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在寂静中,爹爹兴致勃勃地向作坊走来。她似乎看到了爹爹的身影,一个愉快的、彩色的、充满爱意的身影,突然闯进房门,充盈了这个小小的楼房。
  但是,漫长而冷漠的时间,撕碎了高荔枝的这种感觉、期待和幻想。天大亮的时候,她争开眼睛,无论如何也感知不了天亮的意义。她因而更加不安、痛苦,以至发疯。她需要那种能把人变成透明的人的夜晚,需要一种被召唤的感觉。她想走路,说话、倾听,想看见那个透明的美国小伙子。
  阳光已照射在高荔枝的床头,她坐起身来,抓腿、揉脚、搔眉、挠头,似乎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她发出这些动作。她以为自己要疯了,她说不清什么,也不想说清什么。但只要想起昨天夜里,在水塘边,那个透明得像玉石一样的美国小伙子,她就能暂时平静下来,双眸变得清澈,早晨变得轻柔和芳香。她不怕那个美国小伙子是一个鬼,她爱上了那个鬼。她非常渴望能注视那个鬼男人的眼睛,让他在她的目光中不要飘走。那时,她想用尽全部的力量把那个美国小伙子拽住。
  高荔枝急匆匆来到那个水塘边。水雾正在阳光中变幻无常,柳树却显得那么瘦弱,那么无力,太阳也不给它一点精神。她在塘子边坐下,把缠足带解散,把小脚伸进水里,泡到小脚发软、发白的时候,她闭上双眼,立即感到那个像鬼一样的美国小伙子从水里冒出头来,把她的小脚端起,抱在胸脯上。
  雕天下 十一(2)
  那时,阳光和水雾,包围着她。她有些震颤,就像是那个美国小伙子强大的脉搏,敲打着水面、大地、杨柳和她的肌肤。她没有向美国小伙子诉说什么,但是,她感到那个像鬼一样的美国小伙子什么都明白了。他睁开深蓝色的眼睛,对她说:你知道吗?我的中国小姑娘!我非常爱你,我要把你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高荔枝忐忑不安,心跳得厉害。她听到了美国小伙子的口哨声,轻轻的,尖尖的,一声声钻入她的心房。忽然,一阵局促的脚步声冲走了美妙的口哨声。她从晕乎乎的状态中回过神来,睁开眼睛,回头一看,爹爹和李梆叔叔已站在她身后。他们两人的脸都像变形了,类似于狮子或老虎,如同一张口就要把她吞噬。她吓坏了,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们。高石美一把抓住她,把她从水边拽到岸上。“我的格子门到哪里去了?”高石美压低声音问她,“你说,我的格子雕到哪里去了?我的格子雕到哪里去了?” 高荔枝茫然地回答:“你的格子门在作坊里。”
  “你去看看,作坊里还有什么?”高石美几乎是暴跳如雷,冲着高荔枝大叫起来,“我叫你好好看护着格子雕,你却跑到水边来玩耍?你胆子越来越大了,看我不打死你?”
  说着,高石美的手掌已重重地打在高荔枝的头上。李梆立即一把拦腰抱住高石美,让他的手脚动弹不得。“先别打人,赶快回去找找看!”李梆说,“说不定盗贼还没走远,兴许还能追上。再说,荔枝已是一个大姑娘了,打她只能让人笑话。”
  听李梆这么一说,高石美随即从李梆的手中挣脱出来,向村外的山林里跑去。李梆愣了一下,望了高荔枝一眼,“坐着干吗?还不赶快回去?”说着,拔腿去追赶高石美。
  高荔枝一口气跑回到作坊。天哪,格子门已无影无踪了。难怪爹爹急得发狂?那可是他15年的心血,是他的宝贝,是他的命根子啊!她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免不了还要受到爹爹更严厉的惩罚。她吓得哭了起来,赶忙跑到麻氏的住处,寻求外婆的保护。麻氏说:“昨天夜里,我把你送回去以后,一夜没睡好,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心里发慌,可怎么也没想到是有人来偷我家的格子门。”
  整整一天,高荔枝没离开外婆一步。晚上,高石美和李梆空手而归。高石美绝望了,一天之间就苍老了许多。当他再次见到高荔枝时,又开始发疯,骂人。高荔枝顿时吓得连连后退,但还是被爹爹抓住。虽然这次没有挨打,但爹爹的手指却掐进了她的肉里。麻氏忍无可忍,骂道:“你到这里来发什么疯?你们师徒俩整天在外鬼混,现在终于遭到了报应了,自己不悔过自新,还把罪责全加在荔枝一个人身上。你们算什么男人?你们想过没有?即使荔枝好好看护着格子门,但强盗来了,她一个姑娘又怎能对付得了?”
  “强盗来了,她不会喊?不会叫吗?”高石美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红红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麻氏见状,也吓了一跳。
  “我们没有到外面鬼混,” 李梆说,“我们是到城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活计可干。”
  麻氏不满地瞥了他们一眼,带着高荔枝睡觉去了。
  但是,第二天早晨,高荔枝还是受到了爹爹的惩罚。她失去了自由,被关进了赵家的后园子里。那是个荒园,长满了竹子和芭蕉,还有一蓬蓬一人多高的杂草。以前,小伙伴们在一起的时候,常常议论大人们在园子里见到大蛇、捉到大狼等等。因此,自从高荔枝来到新林村,她从来不敢到园子里玩耍,她害怕里边的大狼、大蛇,还有夜魔子、老鼠精、绿眼鬼。她也从来不敢跟着麻氏进来。因为,她觉得外婆也保护不了她。假如遇上大狼精、大蛇精和绿眼鬼的话,外婆和她都必死无疑。当然,这是从前的想法,现在,她长大了,不再害怕那些想象中的怪物。
  但是,现在,当高荔枝被爹爹强行关进了园子里时,她仍然有些恐惧。任她怎么呼喊,怎么哭叫,爹爹都不肯轻饶她。
  雕天下 十一(3)
  第一天,高荔枝被关在荒园里,她像一个凝固的影子,不敢移动,不敢说话。但恐怖的形象仍然在她眼睛里跳动。残垣断墙背后,只要有一丁点儿响动,她就吓得缩成一团,唯恐强盗跳出来杀她。渐渐的,她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还应该想什么。她眼前只有灰暗、混沌、浮动的气团,荒园里一切可怕的东西全消失了。第二天,麻氏来园子里看她。当外婆转身要离开时,她拖住外婆的衣襟,央求外婆带她出去。麻氏说:“你爹的脾气越来越坏,你就在园子里,什么地方也别去,看他能把你怎么样?” 高荔枝说:“外婆,我怕!” 麻氏说:“怕什么?”高荔枝说:“什么都怕。”于是,麻氏念道:老蛇精,快走开,老狼精,快走开,老鼠精,快走开,绿眼鬼,快走开。
  这里不是你的家,这里不是你的床,这里的土地不是你的,这里的竹子不是你的,这里的芭蕉不是你的,这里的人不是你的亲人,这里的饭不是你吃的饭,这里的水不是你喝的水。
  你们快走开,快走开,再不走,就要捉来开膛破肚。
  麻氏念完之后,对着断墙那边磕头。磕头之后,又对着草丛吐唾沫。高荔枝却呵呵地笑了起来,对外婆说:“你把我当小孩了?我都这么大了,还怕那些鬼东西?我是怕坏人。”
  就这样,高荔枝被爹爹囚禁在荒园里整整一个月。一直到正月十六晚上,西宗县举办“元宵花街”,高石美才让麻氏带着她去玩耍。那天,麻氏的心情非常好,她把高荔枝打扮得像一朵花。当她们来到尼郎镇的时候,看到各家各户,都在自家的门头和铺面上,挂起各式各样的大红灯笼和千奇百怪的走马灯。灯下,摆上精心培植出来的“尼郎剑兰”、“尼郎花桩盆景”等幽香、灿烂的花卉。花的前后左右,摆上成排的座椅。座椅里,一个个时装妇女,锦衣绣裳,斗丽争妍,脂腻粉香,发光鉴影。她们坐在那里,有的低眉含羞,有的搔首张望,有的安然得意,有的局促不安。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们的足下双钩:一双双大不盈握的小脚,套在红如丹砂、碧若翡翠、图案精美的软缎绣花鞋里。无论远望、近观,街道两旁都呈现出绣履交错、五光十色、迷人炫目的景象,就像走入一个不真切的画面中。
  这是小脚女人的盛会。“天足运动”像一阵风,早已吹过了。现在,缠足依然风行天下。所以,今天仍是那些缠足刚刚获得成功的小女孩们光荣与梦想并存的日子。她们之中的一个人,如果今晚被全城的男人们公认为第一,那么,这个小女孩日后就会与荣华富贵结缘,就会得到她梦想中的一切。因此,这一天,四面八方的小脚女人都涌进小城,接受男人们的品评。当然,年轻小伙子们也不放过这一美好时机,他们游荡在花街上,任意把目光停放在小脚女人的脚上和脸上。他们平时不敢这样大胆和放肆,而今天是他们开戒的日子,是他们心花怒放的节日。对于满街的小脚姑娘,他们不但可以细看,还可以把玩,看够玩够之后,还可以兴致未减地品评一番。目的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挑选出当年最美的“金莲”。
  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些老男人,他们的心思好像不在女人的小脚上,而在灯笼上的诗文和走马灯上的谜语里。那些东西,同样让他们如痴如醉,就像品评女人的小脚一样,他们也要评选出谁作的诗文第一,谁的谜语设置得最巧妙。当然,那些诗文和谜语,全是赞美小脚和破解小脚的话语,全是小脚的气味和色彩浸染出来的属于男人们的“夜宵”和“点心”。
  麻氏悄悄把高荔枝带到宝善街左边的第四道门口,让她坐在一个大红灯笼之下。高荔枝的椅子是一位姓孔人家提供的。因为她的双脚符合金莲的标准:尖、圆、瘦、小、紧。这是那天晚上男人们都曾看过的“事实”。人们都乐意为她服务,为她喝彩。因此,她成为当年“元宵花街”的第一枝花,为高家赢得了脸面。
  雕天下 十一(4)
  高石美知道这一喜讯后,心情自然好了许多。暂时把丢失格子门的痛心之事抛到一边。他露出了一丝笑容,对高荔枝说:“你恨爹吗?” 高荔枝嫣然一笑,说:“不恨。”
  雕天下 第四部分
  雕天下 十二(1)
  如果你是山坡上的牛头鬼,
  如果你是小路上的马面妖,
  一时走迷了路,
  来到这块土地上,
  来到了种田人的家乡,
  那就随火药枪的烟雾散开,
  那就随欢乐的鼓声离去。
  我们这里从未见过,
  恶鹰叼走人的眼睛,
  瘟神害死人的怪事。
  我们这里一直是个吉祥如意的地方。
  ——云南古歌
  赵氏宗祠终于竣工了。
  乡亲们都来向赵天爵表示祝贺。赵天爵表面上喜笑颜开,但心里却空荡荡的,似乎没有灵魂。因为殿堂上的大门还空荡荡的,张着大口。高石美苦苦雕刻了15年的木雕格子门,不知身在何方?在本该欢乐的时候,高石美的痛心之事又涌上心头,他的身子顿时有一种坍塌的感觉,他比任何人都痛苦,他心里的血似乎被抽空了。他郁郁寡欢,麻木不仁。
  晚上,父亲高应楷带着他的戏班子来唱了一场滇剧。赵天爵的一些好朋友也带着彝族、哈尼族、傣族姑娘来跳舞。赵氏宗祠内外充满了欢乐。高荔枝不见爹爹的影踪,就到处寻找。
  高荔枝看到成群的乌鸦从山中惊飞而出,布满了赵氏宗祠附近的大树。歌舞越热闹,乌鸦叫得越厉害,似乎不明白该飞到哪里去。
  几只大老鼠从洞中爬出来,穿过戏台,排成一支长队,一个咬着一个的尾巴,它们全然不顾人的存在,似乎在演戏,又似乎在逃命。高荔枝十分奇怪,一、二、三、四地数了数,一共有7只。麻氏也看到,她家堂屋里钻出来十几只老鼠,慢慢往屋外爬。她吓了一跳,跑进房里,不敢看它们。祠堂外面,母鸡像公鸡一样啼叫,叫声一声比一声尖利。
  高石美早早的上了床,也不想吸烟,也不想睡觉。当高荔枝来到他床前时,他对高荔枝说:“今晚,我心里发慌,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 高荔枝说:“外面的月光亮亮的,总不会又有盗贼来偷咱们的东西吧?”
  到了下半夜,高石美睡意朦胧,突然感到肚子剧痛。他急忙翻身下床,走出大门,赶往茅厕。四周特别安静。突然,“呜”的一声,一个古怪的声音随即而至,但无风动,更不像什么动物的声音。总之,他似乎从来就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他抬起头来,只见阴沉沉的天空中布满奇形古怪的云彩,说紫不紫,说红不红,变幻莫测,一会儿呈兰白色,一会儿又变成红绿相间,就像火烧一样。四周死一样的寂静,那时,高石美心也莫明其妙地发慌,怦怦乱跳,恐惧感特别强烈。他慌忙逃进屋里,把门栓上,听见“吱呜……吱呜”的巨响,像天塌地陷一般。他正在发愣,又听“咣当”一声,大地突然晃动起来,此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高石美感到一阵清风迎面吹来时,才发现自己已从楼上的窗口抛到了外面的青豆田里,身子仍裹着被子。他立即站起来,一口气跑到赵天爵的楼房底下,竭尽全力地呼喊、刨土。
  赵天爵从废墟里爬出,已逃到了安全的地方。当时,他不知发生了大地震,木然地站着,看着人们纷纷从土墙瓦砾中爬出来,然后聚集到他这边。这时,有一位年长者告诉他,刚才有一个人到他家倒塌的屋前,焦急万分地呼叫他的名字,也许现在还在呼喊。赵天爵问:“是男人还是女人?”那人回答说:“听不出来,声音都变调了。”赵天爵来不及多问,就往家里跑去。 不久,余震又发生了,当街的一幢房子轰然倒塌,赵天爵恰巧跑到那里,被埋在了土墙下面。
  那天夜里,因为天冷,麻氏把取暖用的小烘笼放在床上,与之同眠。地震时,麻氏被埋,身子无法移动,小烘笼中的炭火,活生生地把她的大胯烧熟、烧焦。麻氏发出的惨叫声,刺破天幕,令人心碎。
  天亮时,高石美分别把麻氏、杨义山从土坯中刨出来,但都已死了。高石美到处寻找赵天爵,把赵天爵所住的房间搜罗了几遍,都未发现赵天爵的踪影。直到三天后,赵天爵的尸体才被别人从街道上刨出来。接着,不幸的消息从尼郎镇传来,高石美的父亲高应楷在地震中,脖子被土坯打断,流了许多血,几天以后才在呻吟中死去。听说还有沐应天也在大地震中遇难了。
  雕天下 十二(2)
  赵氏宗祠也变成了一片废墟。
  高石美约着李梆来到尼郎镇把他的父亲埋葬之后,又绝望地回到新林村,从废墟中捡来一些有用的东西,在村外搭建了一所茅屋。他们开始了最艰难的日子。
  再过几天,他们就揭不开锅了。为了不让高荔枝挨饿,在一个晚上,高石美设法找来纸和笔,让高荔枝端着油灯,站在一旁,照着他画了一幅《乞讨图》,准备第二天拿到尼郎镇出卖。他相信自己的画一定能买个好价钱。的确,此画构思新奇,寓意深邃。画面上是一幢雕梁画栋、灿烂辉煌的大房子,门口躺着一只吃饱喝足、呼呼酣睡的懒猫。猫的身边摆放着主人送来的让它吃不完的鱼肉和米饭。在离猫不远的一个墙脚下,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端着一个空着破碗,孤零零地望着养尊处优的懒猫。高石美着力描绘小姑娘的那双眼睛,在呆滞中突出懒猫嘴边之食对她的诱惑,借此唤起人们的同情心。高荔枝一看,对爹爹说:“你尝过饿肚子的滋味吗?你画上的那个小叫化子的眼睛和嘴唇,不但不像一个饥饿中的人?反而像个伺机行窃的小偷。”
  高石美说:“我怎么没饿过?在个旧走厂的时候,我们喝稀饭,吃野菜,饿得做梦都在吃鸡汤面条和牛肉干巴。”
  高荔枝忍不住笑了,“爹爹,你没做过叫化子,当然不知道饿得要死时的感觉。前几年,我做叫化子,饿得躺在路边,大脑迷迷糊糊的,不知还能活多久,哪还敢在梦中去吃什么鸡汤面条和牛肉干巴呢?”
  女儿的话让高石美受益匪浅。他说:“为了把《乞讨图》画得更传神,我该怎么办呢?”高荔枝说:“我们不是快揭不开锅了吗?不如将计就计,我们干脆什么也不吃,在饥饿中作画。”高石美赞同女儿的意见,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在彻底领会了饥饿的滋味之后,重新画《乞讨图》。结果,高石美以亲身的感受,把小姑娘的眼神画得馋羡而无神,迷惑而呆滞。再加之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头发稀疏。高石美也深深被自己的《乞讨图》感动了,他想起了高荔枝的过去,他把画上的小姑娘视为自己的女儿了。尽管此画有一个商贾出价十金,高石美也没出卖。后来,又有人不断加价,志在必得,但都没能打动高石美的心。他说:“再穷,我也不会将自己的‘女儿’卖掉。”
  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为了不至于饿死,李梆匆匆招收了两个小徒弟——李歪嘴和王聋子。他们一同来与高石美告别,他们明天就要到临安城团山村一带逃难。因为那里正在建盖“张家花园”、“秀才府”、“将军第”等等,需用大量工匠。这个消息是王聋子提供的,真实可靠,因为他有一个妹妹嫁到了团山。高石美、李梆师徒俩最后在一起进餐,相互劝了几杯酒,然后依依不舍地分手了。
  高石美病倒了,他躺在茅草房里,高荔枝伺候着他。高荔枝送药来,他不喝,把碗打翻在地。高荔枝又去煎药,送来,请爹爹吃药。高石美说:“不吃,徒儿都弃我而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高石美再次把药打翻在地。高荔枝再去煎药,送来,叫爹爹吃下。高荔枝哭了。她对父亲说:“唐僧西天取经,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才最终取到了真经。我们建赵氏宗祠,雕刻格子门,看来不经过七七四十九劫,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高石美被女儿的话深深感动了。他喝下了女儿送来的药。从此以后,父女俩相依为命,平平静静地度过了一段吃野菜、喝稀粥的日子。
  高石美决心重建赵氏宗祠,重雕格子门,以抱答岳父赵天爵、岳母麻氏的大恩大德。可是,钱从何来呢?
  一天中午,高石美收到了一个帖子,是报丧的。说的是瓦哨帮的大锅头蔡光华在昆明病逝,葬礼也在昆明举行,邀请高石美去参加。
  高石美决定到昆明参加蔡光华的葬礼。但由于身体极其虚弱,女儿高荔枝不放心,担心父亲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就劝父亲别去了。但高石美执意要去,因此,高荔枝只好陪着父亲一同前往,以便在路上有个照应。
  雕天下 十二(3)
  也就是在那几天,北京城的慈禧太后也归西了。高石美和女儿千辛万苦地赶到昆明,一进城门,就感到气氛非同寻常,见不到一点红色的东西,几乎人人头上都戴着白帽子,很压抑,每个人都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难道全昆明城的人都在为蔡锅头披麻戴孝?那还了得?蔡锅头又不是皇帝。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高石美正在纳闷的时候,一个敲着铜锣的老汉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喊:“老佛爷慈禧太后驾崩了,全城的人都要戴白孝,不得穿红衣服,不能挂红灯笼,不能唱戏,不能……”
  紧接着,前面出现了一群男人,站成两排,仔细检查着过路人的着装。高石美看见一个老爷爷头上的瓜形帽顶上的小红心被那些人强行取掉了。高荔枝脚上的绣花小鞋也因为有一朵小红花,而被迫站住,要强行脱下。高荔枝的脚是“三寸金莲”,脱了鞋就不会走路。因此,高石美苦苦哀求那些男人,“你们行行好!我女儿是小脚,她的小鞋脱不得的。”那群男人不依不饶,大声说:“有什么脱不得的?要是你女儿今天穿着红裤子,我们也要帮她脱下。”
  高荔枝一边看着自己的小鞋被人脱下,一边忍不住呜呜呜地哭了。这时,从旁边店铺里走出来一个老太太,手里拿着一块黑黑的木碳,她说:“不哭,不哭!姑娘,我来帮你。”说着,老太太一把从那个男人手里夺过小鞋,用木碳狠狠地在鞋面上摩擦,直到把小红花抹成了小黑花,才递给高荔枝穿上。
  蔡光华的葬礼非同一般,凡是来送葬的客人,不管是官府的人、大老板、小伙计,甚至叫花子,都一视同仁,发给洋毡帽、黑西装、黑皮鞋、黑洋伞、白手套和一支派克笔。把每个客人都打扮成风度翩翩的“英国绅士”。知情人士说,蔡家为什么要如此做呢?主要是为了区别于街上为慈禧太后戴白孝的人,所以蔡家决定,不披白衣,不戴麻帽,葬礼按外国人的规矩举行。知情人士同时还说,蔡家有的是金子和银子。
  当这支庄严、庞大、黑白分明、井井有条的送葬队伍经过昆明的大街小巷时,引起全城震动,两旁站满了各式各样的观众,都用惊奇、羡慕、热切的目光打量着他们。在昆明城,谁见过这样高规格的送葬队伍?谁知道死者是不是一个呼风唤雨的大人物?谁见过那些常年赶马的穷酸汉也变得这么洋气和风光?谁见过哪种葬礼能有那么多的朝廷命官参加?全城的人都觉得大开眼界,有的把它传为美谈,有的把它传为奇谈。
  在发丧前,死者蔡光华的小儿子蔡家俊见到高石美的养女高荔枝,就立刻被迷住了。他心驰神往的打量着高荔枝,就像打量着一件罕见的艺术品一样。高荔枝心里有些发毛,但见蔡家俊生得一表人才,高个子,背上的肌肉很发达,对一切来客都彬彬有礼,也就觉得他不像个坏人,并且很快就适应了他火辣辣的目光。发丧后,蔡家俊单独把高石美父女俩留下来,陪着他们在昆明玩了几天,让他们玩得好,吃得好。但到了高石美计划返回尼郎镇之前的最后一天晚上,蔡家俊趁高石美不注意,突然轻轻地搂住了高荔枝的腰。高荔枝全身一震,尽力从他越来越紧的手臂中挣脱出来。可能是出于一个从未被男人抚摸过的小姑娘的本能,她尖叫了一声。蔡家俊不得不松开手,但他并不感到尴尬,反而转向因女儿的尖叫而大吃一惊的高石美,他说:“高师傅,你不是要重建赵氏宗祠,重雕格子门吗?我可以帮你个大忙,你需要多少银子,尽管说,我给你。但你要答应把高荔枝嫁给我。说句实话,我太喜欢她了,我从没这样喜欢过一个女人,从看到高荔枝那天开始,我就觉得她是我的人,与我血肉相连。高师傅,你一定要答应我,你一定要下这个决心。”
  高石美一听就立即表示反对,并愿意日后赔还蔡家俊为他们在昆明所花的银子。但蔡家俊软硬兼施,最终迫使高石美同意了这门 “婚事”。高石美对蔡家俊说:“第一,高荔枝是一个可怜的姑娘,你要好好对待她。第二,要保证让高荔枝做大太太。”蔡家俊完全答应了这两个条件。
  雕天下 十二(4)
  高荔枝痛哭不已,她死活不愿离开高石美,她口口声声哀求高石美,不要把她卖掉。
  蔡家俊给了高石美许多银子,另加一叠银票,然后带着高荔枝走了。高石美望着高荔枝慢慢消失在远方……
  雕天下 十三(1)
  不知云南在哪方?
  日从东方出,
  日落西方落,
  顺着热头来。
  ——云南古歌
  那个名叫杰克的美国小伙子在一个月之后才得知高荔枝被卖的消息。他决心要去远方把高荔枝找寻回来。高石美明知这是一次不切实际的行动计划,即使杰克能找到高荔枝,但也不可能把她从蔡家俊手里抢回来。不过,高石美看到杰克的心似乎被高荔枝带走了,身体也因此失去了平衡。杰克一见到高石美就嘴唇颤抖着,想吐出“高荔枝”这三个让他为之感动的汉字。每当这个时刻,高石美就有一种奇怪的轻松感抓住了自己的心。他盼望杰克尽快出发,向着南方的崇山峻岭奔去。又过了几天,杰克上路了,他带着一个名叫苏合林的中国人,踏上了寻找高荔枝的路途。谁也阻拦不了他。他说:“我有这个权利,我一定要找回高荔枝”。说实话,高石美早已产生了与杰克同去的想法,但一直缺乏向杰克当面表达的勇气。现在,他看着杰克他们走远了,就不得不加快速度,去追赶他俩。高石美就像一个小男孩追逐一只漂亮蝴蝶,越来越快,越来越兴奋,越来越有激情。他好像看到一个黑点,正在他的前方发生变化,犹如他梦中的太阳,时而黑得让他不可理喻,时而又红得让他惊叹。很长很长时间之后,他的步伐并没有减慢的迹象,他发现那个黑点并没有背叛他,让他沉浸在狂奔的愉悦中。他把那个黑点或那个太阳往前拉近了,又推远了。因此,黑光和红光在摩擦和碰撞中,出人意料地点燃了他的思绪和血液。一幅遥远而清晰的图像出现在他面前——高荔枝低着头,站在一棵松树下。他仍然在奔跑,他身上拖带着一个世界,一个由高荔枝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他要把这个世界交还给高荔枝,他要看着高荔枝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里去。
  当高石美眼前的幻景消失后,他已跑到杰克和苏合林面前。他虽然浑身冒汗,头晕目眩,脚底下就像出现了一个黑暗的深渊,但他分明听到了杰克和苏合林欢迎他的掌声和笑声。杰克一把拉住高石美的双手,对他说了许多话,但高石美一句也听不懂。苏合林是杰克的助手,他站在一旁,也不履行翻译的义务。高石美就问他:“杰克究竟在说什么?”
  苏合林说:“其实,杰克来中国的目的并不是修铁路,一年前,他受美国某大学的派遣,来到云南,对蛮烟瘴雨的边地,进行人类学调查。调察的主要对象是傣族、哈尼族、苗族、彝族,调察的区域主要集中在滇南一带。我们到了云南后,找到了安邺,并把一份从美国捎带来的重要资料交给了他,安邺很感动,表示愿意帮助杰克完成此行的任务。安邺把我们从昆明带到了尼郎镇。但尼郎镇并不能满足杰克的调查需要,我们一直计划要到傣族地区去。现在我们一方面要去追寻你的女儿,一方面还要完成杰克的调查任务。我的确是中国人,但一直在美国留学。因此,我劝你还是回去吧!不要被杰克的话吸引和迷惑。”
  高石美并不听从苏合林的劝告。他似乎清醒了几分,感觉有点儿沉重,但他从杰克精确的动作和从容不迫的举止中,看到了一种他此时此刻最需要的力量。他决定跟他们继续前行。
  几天之后,他们三人好像进入了无人区,梦魇似的紧张气氛一直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在外界人看来,这一带自古就笼罩着一层神秘面纱。似乎魑魅魍魉四处游走,瘴气毒疠蕴绕山林。他们刚入此地时,就感受到了弥漫在这里的诡异气氛和从树木身上散发出来的致命的炎热气息,再加上水土不服,杰克病倒了。
  当然,由于杰克生病,我们不得不停留在一个傣族村寨——白心寨。杰克也因为这个缘故,有机会接触到了那里的奇风异俗,特别是其中养蛊这种巫术。杰克决定在此多住几天。对于当地人来说,巫蛊神秘莫测,令人谈之色变。但对于杰克来说,却是多么向往和沉迷。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一切都是那么珍贵。
  雕天下 十三(2)
  从进入白心寨的那天开始,杰克就好像与一个傣族人家建立了牢固的友谊。主人是一位好客的老太太,名叫达诺。达诺的丈夫据说已经去世多年,留下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与她相依为命。由于杰克他们的到来,达诺每天为此忙上忙下,忙里忙外,把竹楼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格外整洁,看不到灰尘、蜘蛛网。她还不分白天黑夜,为杰克熝药,为杰克到河边洗药罐、洗衣裳,为杰克他们的平安而祈祷。但是,达诺的这些美好行为,却刺激了寨中人的想象力。寨中人都认为达诺一定在从事着某种秘密活动,甚至有许多人扬言达诺是一个养蛊的人。杰克他们也明显感到,寨中人与达诺一家人的距离越拉越大。
  达诺一家原本是一个表现了人类精神的美好家庭。正如他们的名字一样,大儿子岩稳是温顺之人。二儿子岩醒是一个像麒麟一样骠悍的男子汉。大女儿玉罕是一个像金子一样闪光的女孩。二女儿玉腊是一个美丽出众的小姑娘。小儿子岩相是一个像玉石一样洁净的男孩。母亲达诺则是“虎口余生”之人,意思是在达诺出生后,她的父母亲曾为她举行过这样一个仪式——母亲在楼上抱住她,让她往下从篱笆缝里钻。父亲在楼下,把她从篱笆缝里接下来。如是三次,表示达诺已经从疾病和死亡线上挣脱出来,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夭折,再也不会遇到恶魔和野鬼。但是,说真的,那时杰克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那么美好的家庭已因为他们的到来而蒙上了可怕的阴影。达诺的命运开始急速下转,她的名字不再表示自己是个“虎口余生”之人,而成了一个污秽、恐怖和可耻的“琵琶鬼”,这相当于汉人所说的“蛊婆”、“放蛊女”。杰克他们后来才知道,在寨中人的观念里,如果有人要养蛊,那么她首先要把客厅打扫干净,把实物清洗得一尘不染,全家老老少少,都要沐浴斋戒,在祖先神位前焚香跪拜。而后在正厅中央挖一大坑,将一个瓦罐埋入坑中。然后在瓦罐里养蛊,养蛊之人就成了“蛊婆”。人们认为蛊婆与灾星、恶煞和魔鬼是一样的,蛊婆就是蛊,蛊就是蛊婆。因此,达诺理所当然地受到了人们的怀疑和仇视,甚至有为数不少的人扬言要惩罚她,要把她撵出寨子,要把她捆绑起来,连同竹楼一起烧掉。
  苏合林说:“从文字学的角度来说,‘蛊’有多种涵义,主要的一种涵义是‘腹中之虫’的意思,从虫,有皿。‘皿’是一种器物──饭盒、饭碗或盛其他食物和饮料的器具都可称之为‘皿’。‘虫’字象征好几只虫。‘腹中虫’就是人的肚子里侵入了很多虫,也就是中了一种自外入内的毒。众多的毒虫侵入人的肠胃发生了蠹蚀的作用就叫做蛊,又叫中蛊。在我们中国人现实的日常生活中,人们常以成语‘蛊惑人心’来比喻居心险恶的坏人,以鼓动、诱惑、欺骗的手段,来达到搞乱人心、迷惑人臆的目的。这个成语的关键词是‘蛊’,现在的一些辞典谈到‘蛊’及这个成语时,都说‘蛊’是传说中的动物,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仅仅存在于人们的传说之中。也就是说,‘蛊’是子虚乌有的东西,是无法求证的。”
  杰克一时弄不明白。但他表示一定要找到某种答案。他为此产生了一种忘怀一切的感觉,寻找高荔枝的诺言好像不曾说过,在他的头脑中也似乎不曾存在过高荔枝的影像。他在白心寨的日子,真是错综复杂,每天都似乎充满了悬念和荒诞气息。他很需要这样的日子,他对此很渴望,很兴奋。他的眼睛一天比一天显得碧蓝和疯狂。
  正当杰克和苏合林为达诺竭力辩护,以减轻人们对她的仇视的时候,却发生了这样一件让他们目瞪口呆的事情。有一天中午,有个好事者悄悄潜伏在达诺家,趁达诺不注意的时候,从她家搬出了一只大瓦缸,里面只有一条怪物。说它像蜈蚣,但它的身子比蜈蚣大,又粗又圆,皮肤上撒满了金色的花纹。说它像蛇,但它的体形又有点像龙,而且龙爪正不停得向前划动,如若要起飞一般。说它像龙,那就更荒唐,一是它的躯体太小,与一条大黄鳝相差不多。二是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龙,有谁见过真龙?有谁能把这个怪物与真龙的区别说出来?
  雕天下 十三(3)
  那个好事者的神态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惊讶、兴奋、喜悦与发狂交织在一起。他大约50多岁,外貌没有多少特点,只有眼睛有点异常,又小又红,好像充满了可怕的细菌。也正因为如此,杰克一开始就觉得他的目光有毒。所以与他保持着必要的距离,并且尽量不与他的目光正面对视。可是,这样一个好事者竟然多次威逼苏合林回答瓦缸里的怪物如果不是蛊虫,哪是什么?
  苏合林说:“我学识浅陋,我以前的确没有见过这种动物。不过,总有一天我们会认识它的,现在有了这种动物,我们看得见,摸得着,就一定能认识它的属性……”。那个好事者打断了苏合林的话,“苏教授,你不能包庇坏人,它就是蛊,它证明达诺是个可怕的琵琶鬼,这是明摆着的事实,我们要按寨规办事,请你们不要横加干涉”。
  有几个胆大的村民前来观看,但更多的人家已闻风而逃,远远地离开了白心寨,就像躲避瘟疫一样,惟恐落后于别人。那个好事者在地上点燃了一团火,准备把那条奇怪的动物烧掉。那时,高石美也觉得那条奇怪的动物太可憎了,让人望一眼就会心惊肉跳,把它烧了也好。于是,高石美说:“快烧吧,我来帮助你”。但就在那时,玉罕从竹楼上冲下来,她拼命不让高石美烧死那条奇怪的动物,她把瓦缸抱了回去。那个好事者几次冲进竹楼,想把瓦缸夺回,但都被玉罕赶出来。看样子,如果谁要烧死那条奇怪的动物,玉罕就要与他拼个你死我活。就在那时,岩稳、岩醒、岩相已站在达诺身边,像三个不可战胜的勇士,保护着他们的母亲。那个好事者见势不妙,悄悄溜走了。
  但事情并没有结束,或者说才刚刚开始。高石美听寨民说,达诺养的蛊是蛇蛊。她怎么养呢?据说每年五月初五,达诺都要把大大小小的几十种毒蛇、蝎、蜈蚣、蜘蛛、蝴蝶、蟾蜍、鼠与蜜蜂,乘其阳气极盛时,放在瓦罐里。这些动物在罐中彼此厮咬拼杀,那完全是毒性的比试,谁的毒性大,谁就能置对方于死地,最后仅存一种,即变为蛇蛊。据说毒蛊分为蛇蛊、石头蛊、泥鳅蛊、蚂蜂蛊……虽然各具特色与形态,但其中的蛇蛊毒性最大,并且数量最多。这种蛇蛊已不是真正的动物,而是毒性猛烈的神灵,见人即可隐形或变成花草树木。然后随风浸入人的毛孔,此人即为中蛊。中蛊之后,皮肉肿起,长二三寸,像蛇一样在里面爬动,厮咬,把人的内脏吃光。真是无法求治,只有死路一条。
  有的人说得更具体,说达诺专门养蛊谋财。她已看准了一家有钱的邻居,她计划将蛇蛊放入那家人的楼上,让那家人全部中蛊而死,死人的财产就会随之被达诺一家占有。高石美还听说,蛊女养了这种杀人的毒蛊之后,必须用毒蛊连续杀人,每年杀一个,如果间隔三五年不用毒蛊杀人,蛊女本人也会中蛊而死。另外,只要烧死了蛊女的蛇蛊,蛊女也会同时死去。为了证明这个说法的真实可信,有人举例说,附近有个寨子,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人在蛊女家的园子里发现了一条金蛇,那人不知是蛇蛊,看见就打,结果打瞎了蛇的右眼,而那个蛊女的右眼也在那一天莫名其妙地瞎了。
  高石美并没因为巫蛊之事而忘却了寻找女儿的使命。每个夜晚,高石美都在昏梦中把寻找高荔枝的行动往前一步步推进。当黎明的微光一出现,一切又回到残酷的现实。达诺一家人的命运开始日复一日地追逐着他,使他根本没有摆脱的可能。他不再催促苏合林,他甚至希望苏合林协助杰克把达诺家的巫蛊之事弄个水落石出。但关于达诺养蛊的消息,已被那个好事者和那些逃避出寨的人传播得很远很远,周围十里的人几乎都知道白心寨有个名叫达诺的蛊女。从那天开始,达诺家的竹楼被四面八方飞来的无形的仇恨包围着,许多人回到寨中,都在想方设法地消除达诺一家人,似乎只要达诺一家人存在一天,白心寨和周围十几个寨子就一刻不得安宁。
  雕天下 十三(4)
  为了防止出现意外事故,苏合林把达诺家发生的事,报告了当地的土司衙门,请求土司老爷给予保护。苏合林的请求是有效的,土司老爷当即派团丁到白心寨,为杰克和苏合林保驾助威,并在寨中宣扬,谁敢说达诺是蛊女,就请谁拿出证据来,否则罚牛一头。
  那个好事者一听,再也不敢开口了,因为他家穷得连一只鸡也没有,更不用说一头牛了。其他人也反过来附和着苏合林,说那天在达诺家发现的怪物根本不是蛇蛊,而是大蜈蚣。即便如此,但白心寨的人对杰克和苏合林已失去了刚来时的热情和信任,对他们避而远之,他们成了三个不受欢迎的人,似乎已陷入了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之中。但是,杰克已完全埋头于自己的调查工作,开始对巫蛊这个问题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毕竟他们碰上了它,它神秘地存在于他们身边。每当早晨和夜晚,他们的心常常被蛇蛊的魔幻阴影笼罩着,那种空虚之物,如同万花筒一样,在他们的眼里创造出许多具有迷惑力的形象,恐吓着他们,也吸引着他们。高石美看到杰克在调查的时候,也曾努力接近达诺和当地那些被传为有蛊术的人家,请求那些“蛊女”在他们身上使用蛊术,让他们以身试法,以便找到巫蛊的真实答案。但每次请求都被他们眼中的“巫蛊人家”无情地拒绝了。杰克并不因此灰心丧气,即便他越来越糊涂,但他始终不放弃对这个选题的调查。紧接着,高石美在白心寨听到了这么一个故事,说是有人亲眼见到达诺养蛊。今年正月十五,一位外地客人来到达诺家,达诺用好酒好菜招待客人,客人非常感激,说了许多赞美达诺的话。达诺那天晚上也很高兴,就把客人留宿楼上。客人半醉而眠。到了半夜,客人被楼下的声音和火光弄醒了,就好奇地下楼偷看,见到达诺正在梳洗打扮,还与身边的一条大蛇交谈,达诺说,你别急,我很快就会放你出去害人了,蛇蛊一听。非常高兴,并满意地向她点头致谢。更奇怪的是,客人又看到达诺再次摆出一桌酒席,比招待客人时更丰盛,更诱人。随后,达诺招呼大蛇前来品尝,但大蛇只走近菜肴轻轻一嗅,就满足地回去睡觉了。客人见状,惊呆了,想了半天,这才想起每逢正月、五月和七月的十五日,养蛊人都会洗身梳妆,与蛊虫会面,并向蛊虫进奉美味佳肴的传说。客人吓得连连后退,缩回被窝,一夜未眠。
  高石美再三追问:“那位客人是谁?我想见那位客人一面,向他进一步核实故事的真实性。”有人笑着回答:“那是你们自己的故事,是真是假?只需你们自己问自己”。高石美糊涂了,怎么可能在我们身上发生那种奇闻异事呢?那人又笑了笑说:“这个故事不是发生在你身上,而是发生在你的朋友苏合林身上。具体地说,故事中的那位客人就是苏合林。这个故事不是我们瞎编的,而是苏合林自己讲出来的。否则,我们要被土司老爷罚一头牛的”。
  高石美找到苏合林,开口就问:“你是不是亲眼见到达诺养蛊?”
  苏合林大吃一惊,反问道:“你说我亲眼见到达诺养蛊?是不是?”
  高石美说:“不是我说,而是寨中人说,寨中人此时都在传扬你亲眼见到达诺养蛊的故事”。
  苏合林向后退一步,对高石美说:“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高石美问:“你真的见过?”
  苏合林说:“你想想,我能见到吗?”
  高石美说:“看来,无风也会起浪。不过,合林兄弟,你好好想想,你看见达诺做了些什么?你向寨中人讲过些什么?”
  苏合林说:“我没看见达诺做了些什么,也没向寨中人讲过什么。我很平凡,天天跟着杰克跑,怎么有时间与寨中人闲聊?再说,我怎么忍心对达诺造谣中伤呢?”
  高石美说:“我也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你别在意!奇怪的是,为什么总有人说达诺养蛊?难道达诺真是一个蛊女?难道蛇蛊这种东西真的存在?”
  雕天下 十三(5)
  苏合林说:“是啊,我也感到很奇怪,除了那天见到她家瓦缸里的怪物之外,我还看见她家楼下有蛇,金色的,夜里出来。恰恰有天晚上我尿急,就想下楼解决,刚好被我遇上了,仅仅一次,以后再也没有看见。”
  高石美说:“原来如此,这件事你对别人讲过吗?”
  苏合林回答:“讲过了。可是这事已经过了很长时间,如果现在不提起,我几乎把它忘记了。”
  高石美说:“就这么一件小事,传出去就变成了神话。你能说这个地方没有意思吗?是不是?”
  苏合林回答:“在我们决定出来寻找你女儿之前,不是有许多亲朋好友提醒我们,进入这一带,可能会遇上什么夷女下药、夷人变形的奇人异事吗?”
  高石美说:“是啊,这些奇事现在都被我们碰上了。我感到居住在这里的人,都好像具有种种不可告人的魔幻和蛊惑别人的神奇力量,我们三人再不离开这里,总有一天恐怕要中蛊而亡,客死他乡的。”
  话虽这么说,那些奇事在高石美心里并没有什么地位,他把它们当作“姑妄言之姑听之”的《聊斋》故事。杰克和苏合林的调查工作仍在紧张地进行着。杰克的病情基本痊愈而且好像已经适应了当地的风水之后,他一直不愿离开白心寨,每天仍按部就班地进行自己的调查工作。苏合林对高石美说:“杰克的调查工作最终一定能取得比较丰硕的成果,当他返回美国后,一定会受到学校的嘉奖,他的研究成果也一定会获得国内外学术界的赞誉。” 高石美明白,苏合林是想让他放弃追寻女儿的行动计划,一个人返回尼郎镇。高石美当然不愿意放弃,只有继续往前走,才能擦洗一下他沉重和负伤的心情,也只有继续追寻,他好像才能获得新的生命。此时,高石美也发现,杰克是一个很敏感的人,虽然语言不通,但他随时能掌握自己的心理变化。果然,杰克通过苏合林向高石美表示,他并未忘记寻找高荔枝的承诺,他需要的是时间,时间。杰克还表示,高荔枝的美丽与善良一直在滋养着他的心灵,他爱工作,更爱她,她有无限的魔力。高石美最不喜欢听到的就是这类话,因为杰克在说这些话时,给人一种飘然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时常让高石美心虚,甚至烦躁不安。
  高石美度日如年,他发现自己第一次长出了白头发。他迅速消瘦下去,脸上出现了纤细的皱纹。他觉得自己老了,他一天一天地把时间送给杰克,而他却独自待在竹楼上,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那些奇事,回想高荔枝,回想达诺,回想达诺一家人的悲惨命运……一连几天,他的每一时刻都是由回忆组成的。对于杰克和苏合林,这既是一次寻找高荔枝的行动,又是一次完整的学术考察,更是一次心灵的旅行。他们似乎一直再追寻达诺一家人的悲惨命运与他们到云南考察的关系,他们被什么秘密引诱着钻进了那些奇事背后,什么时候才能返回来?
  高石美认为杰克和苏合林太年轻、太单纯了。杰克才23岁,而苏合林刚满20岁,他们为什么要去碰触那些关于村寨深处的阴暗和灾难呢?他们不太成熟的手臂怎能扭转达诺一家人的命运呢?高石美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感到庆幸的是自己还能思考,还能回忆,还能等待。他强迫自己工作,把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完整地保留在他的大脑里。这一天,他看到苏合林的记录本,他好奇地命令自己,开始吧,开始打开和阅读苏合林写下的那些文字,开始从那些文字中关注达诺一家人的命运与巫蛊的千丝万缕的联系。此时,杰克和苏合林已走出竹楼。高石美的房间里有一种葬礼般的喧嚣和肃穆。这恐怕是高石美待在白心寨唯一可做的事了,他没有退路,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打发时光。他希望通过阅读,使自己的内心稍微平静下来。他想,只有如此,他才能让杰克和苏合林去尽快完成他们的工作。
  高石美慢慢打开一包厚厚的资料,如同打开漫长的岁月。1个月时间,对于高石美来说,空空荡荡的,几乎让他追寻女儿的梦想破碎了。那逝去的每一天的每分每秒都一去不复返了,而杰克和苏合林却似乎把所有的经历都记录在这包纸里。他的手指轻轻放在上面,他对它们有一种挚爱之情,他吹了一口气,一股若有若无的墨水的芳香飘散开了。与此同时,一只蟋蟀从窗口跳进来,落在其中的笔记本上。蟋蟀不大,但色彩很特别,紫红色的,所以立即吸引了高石美的目光。蟋蟀用它的前足,死死抓住那个老式笔记本,不准他打开,似乎里面记录的全是它的隐私。咯哩……呓呓呓,咯哩……呓呓呓,蟋蟀发出一种略带鬼气的叫声,颤抖着,但并不畏惧高石美,它一直用黑黑的眼珠仰望他,意思是恳求他不要再惊动那些隐匿在文字里的灵魂。
  雕天下 十三(6)
  小小蟋蟀是无法阻挡高石美的行动的,况且这些资料无可辩驳地掌握在高石美的手里。他翻开第一本,看到苏合林在里面一笔一划地记录了古驿站的行程、河流的走向、土著民族的迁徙与发展、民族的语言文字、个人与家庭、服饰与民俗、生命与死亡等等,高石美对这些内容并不感兴趣,他不明白苏合林记录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作用?他感到很好笑。从老远的地方来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得到这类东西?现在,他终于看到其中关于“佛与魔”的那些零散记录,当然,这部分内容主要是记录达诺一家人的精神与物质生活,特别是他们在巫蛊文化笼罩下的阴影、憧憬和死亡。高石美开始有了一点儿阅读兴趣。
  蟋蟀跳走了,它从哪里来就回到那里去吧。高石美不知它家住何处?但他相信它还会再次回访他。它一走,高石美的房间里立即呈现出一种令人敬畏的静谧,午后所特有的白色阳光从门外倾泻进来,把他一向暗淡的房间映照得四处透亮,如同要把他和房间里的秘密全部掏空似的。
  高石美突然想到:我不能把达诺一家人的悲惨事实重现在现时的阳光下,这样赤裸裸的阅读他们的隐私,是残酷的,不道德的。虽然达诺一家人除了玉腊还可能生活在人世之外,其余的都已先后死了。而且一个比一个死得更惨,更可怕。这些死讯,都是在他们生活在白心寨的这一个月内发生的。高石美再也见不到达诺一家人了,但他们的影子还在,他们的故事和他们的话语还存活在苏合林的笔记本里。高石美现在就要把它们打开,达诺一家人就会一个一个向他走来,他不得不关注达诺一家人的命运,那是一个个发生在他们眼前的野蛮和血腥的事件。
  达诺一家人的故事让高石美流下了同情的眼泪,他感到气愤和不可思议。与达诺一家人的遭遇相比,高石美立即觉得女儿高荔枝被蔡家俊带走,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再说,蔡家俊的确喜爱高荔枝,并且还留下了大量银子。
  高石美打开另外一个本子。他很快就找到了记录达诺的文字。从苏合林潦草的文字上,他看清了这么几句话,是杰克说的……达诺是我们认识的第一个傣族妇女,她的名字本身就非常美丽,很有傣族特点或风味。她说话又轻又软,有一种粘性,三句话就可粘住我们的心。我们来到白心寨,达诺很热情地接待我们,把我们带上她家的竹楼,给我们端出剁生、捣英、烤菌子和南泌等一批我们从未见过和吃过的傣族食品,我们对这些食品的名称和味道赞不绝口,终生难忘……高石美觉得这完全是一段如诗一样的语言,他很喜欢杰克说的这些话。没想到这位年轻的美国朋友,简直就是一个浪漫诗人,那样富有激情和想象力。
  接下来,高石美翻阅了几十页之后,才找到了关于那个好事者发现达诺养蛊那天的记录。文字不太长,是苏合林的话:达诺究竟是不是蛊女呢?今天在她家的瓦缸里发现的怪物,我认为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也许是一种畸形的蜈蚣或蜥蜴吧?它与达诺究竟有什么关系?谁也说不清楚。说实话,我天真地希望达诺是一个蛊女,这样我就能够看到传说中的毒蛊了。对于蛊女的幻想,我并不绝望,养蛊这种可怕的习俗可能还是存在的,从玉罕不准烧死那条奇怪的动物来看,玉罕的目的当然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但同时也暴露了达诺是一个蛊女。如果达诺与瓦缸里的怪物毫无关系的话,那么烧死一只偶然爬进自家的怪物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用得着玉罕拼命保护吗?由此看来,达诺是有问题的,但我不敢据此就说她是一个蛊女,因为我找不到其它有说服力的证据……
  高石美继续在笔记本中找寻达诺究竟是不是蛊女的答案或证据。他看到了这样的描述……当寨中人认为达诺是蛊女,并扬言要烧死她时,她坐在竹楼上,用苍老的手抚摸着水灵灵的玉罕,嘴里发出一连串复杂的声音,我无法判断她是因为疯狂而大笑,还是因为痛心而哭泣?
  雕天下 十三(7)
  后面的记录,与达诺毫无关系,甚至达诺的名字也完全消失了。高石美不得不翻开第三个笔记本,那是苏合林帮杰克记录和整理的,字迹非常工整和清晰,而且所记内容全是杰克和达诺关于巫蛊方面的对话。这正是杰克梦寐以求的东西。杰克曾说,他有一种预感,达诺一家人就是他的研究对象,他将从达诺家中找到关于巫蛊的某一方面的答案。杰克和达诺关于巫蛊方面的对话至少有30次。可见杰克当时对巫蛊是非常有兴趣的,似乎他已把它视为一个重要的调查项目。
  以后几天,高石美埋头在那些似乎从死亡中醒来的文字里。他看到了杰克处于最佳状态下的调查工作的进展速度,从笔记本上可以发现,那时,杰克怀着一种特殊兴趣,做梦都想揭开巫蛊之迷,他牢牢地抓住了达诺,不分时间地点,请她讲述有关巫蛊的奇人异事。
  达诺的确是个能言善道之人。她说,她没有见过蛇蛊、石头蛊、泥鳅蛊、蚂蜂蛊,但她见过天蛊。那是她11岁时,她姑妈把她带到一个名叫小南溪的汉族村庄,参加当年的中元节。节日期间,村里的赵家请来一个很有名的戏班子,每晚在祠堂门外唱大戏。有天晚上,她姑妈与她坐在草垛上看戏,台上有个小女子正在劝说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要行善,莫杀生。那个男人反驳说:你吃你的长斋素,我宰我的大白猪,早上炒吃小脊肉,晚上又炒小腰花,不管什么阎罗与梅香,你把他们叫出来,我像宰猪一样杀……那个男人的杀字刚出口,台下突然有个女人大喊一声,天蛊来了!这一喊声非同小可,把台上的演员怔住了,唱不出声来。台下的大人则乱作一团,纷纷把自家的娃娃捂在怀里,不准孩子们出声。达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倚在姑妈胸前,大胆地与姑妈一同偏着头,偷窥天上的秘密。只见深蓝色的天幕上,缀满了一闪一闪的小星星。在星星之间,模模糊糊地掠过一束亮光。大人们交头接耳,热烈地议论着,说天蛊来了,太可怕了,好在它从戏台上空一飞而过,没有下来伤人。第二天,村里的娃娃不分男女,衣肩上都被大人缝上了一块小红布,有的帽子上还多粘了一张画着神符的黄纸。大人们说,那是为了避邪,为了对付天蛊。
  什么是天蛊呢?苏合林在笔记本上准确无误地写下了达诺的原话——天蛊是玉皇大帝的小女儿养的。玉帝和王母一共生了8个女儿,其中有7个是美丽的仙子,唯有一个相貌丑陋,眼睛像牛眼,身子像老虎,脚趾像狮子,披头散发,满脸黑麻,说话粗声粗气,唾沫四溅,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恶劣的狐臭。这样的女儿,玉帝和王母当然不喜欢,又嫁不出去,怎么办呢?只好放着她到处游走。她每到一处,都遭到冷遇,谁愿意与一个丑陋不堪的女人来往呢?哪怕她是玉帝的女儿?玉女把这一切归罪于天,归罪于地,归罪于父母。她因此专门养了一条害人的天蛊。每当黄昏,玉女就把天蛊放出去。那条天蛊能千变万化,时而化成黑云,时而化成闪电,时而化成星光,时而化成萤火,时而化成风,时而化成雨……它只吸食孩子的精气,只要它的影子或气息一落在小孩的身上,小孩就会奄奄一息,慢慢变成一个躯壳。遭遇天蛊的人,必死无疑,任何人都找不到解救的办法,只能听天由命。
  看到这里,高石美不得不佩服苏合林与杰克配合得多么紧密,多么默契啊!从眼前的这份记录就可看出,苏合林忠实地记录了杰克和达诺的对话,特别是达诺所讲的每一个带有细节性的故事,他都能原本地把它们变成文字保留下来。杰克也因此常常赞美他的助手苏合林。他曾说过,苏合林与他是同龄人,做事一丝不苟,而且具有牺牲精神。苏合林本来完全可以独立完成许多研究项目,只是由于他谦虚谨慎,总是把机会让给了别人。许多人都知道苏合林有远大的志向和优秀的学术品质,将来一定能在学术上有所建树,甚至作出重大贡献。杰克还说过,他永远感激苏合林,永远记住苏合林在这次调查工作中的出色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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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雕天下 十三(8)
  高石美收住思绪,把目光集中在苏合林的文字上——
  很久以前,有个娃娃不幸中了天蛊,夜间惊叫不止,抽搐,磨牙,慢慢的变得面黄肌瘦,鼻枯眼干,快要死的时候。夫妻俩先是抱头痛哭一场,然后争吵起来。丈夫说,谁叫你走亲戚不打伞?妻子说,谁叫你在火把节那天把娃娃抱出去兜风?丈夫说,恐怕是你持斋念佛时,得罪了玉女?妻子说,只怨你粗心大意,忘了收娃娃的尿布,让它在外露了一夜。邻居们闻声前来劝慰,有的说,这个娃娃虽然又白又胖,但也许是个偷生鬼,只是来人间骗几口奶喝喝,骗几套新衣穿穿,让他去吧,有啥了不起?有的说,遭天蛊,是天意,命中注定这个娃娃活不长。夫妻俩一听,不哭不闹了,把娃娃抱到山里抛弃,然后高高兴兴地回来,对邻居们说,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养了个短命鬼。
  当然,民间也有对付天蛊的法术,只是因为敬畏玉皇大帝而不敢随便使用。苏合林记下了达诺交给的办法,但是达诺强调,那是别人秘传给她的经验,不能公开宣扬。具体的法术是通过敬奉供品,恳求玉女开恩,不要把天蛊降于自家的娃娃。敬奉供品时,务必记住所使用的供品必须在夜深人静时做好。供品的种类有豆腐皮、粉丝、干拉、芋花、水菜头、香椿、韭菜根、糯米粑粑、黄金片、花生米、兰花豆…… 可从中选择4种或6种,外加半杯茶、半杯酒、半碟饭,把它们整齐地摆在托盘或小簸箕里,然后点上三炷清香,供奉在月台或房顶上。但这两个地点都不太好,因为猫狗和老鼠会来打劫,那会亵渎了神灵,不但得不到神灵的保佑,反而会遭到天谴。怎么办呢?民间有个办法,那就是把供品放在筛子或小簸箕里,再把它们拴在竹竿上,然后把竹竿从楼檐下斜撑出去,筛子或小簸箕就吊在了空中。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显眼,神灵容易看见。二是避免了动物的侵袭。玉女在哪里呢?天庭那么浩大,谁知她游走何方?哪一天晚上能来到自家的筛子或小簸箕里享用一番,然后对自己的娃娃开恩呢?谁也无法说清。只好多供奉几天,但一定要计算好天数,秘诀就是与七有关,因为北斗有七星,必须一供七天。因此,许多人家就如此念着,一七得七,二七一十四,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五七三十五,六七四十二……直到在某个七日的夜里,发现供品少了,或者乱了,那就证明玉女降临本家了。于是,全家老小,一阵欢呼,哦呦……哦呦……哦呦……玉女来我家啦!玉女来我家啦!欢庆之后,都认为天蛊不会来了。
  这些文字使高石美极不快活。他的心境逐渐从明朗变得暗淡了。虽然苏合林的记录极其细致,几乎把达诺的每一句话都照录下来。但是,这些文字能说明什么?达诺拼命地叙说天蛊的故事,谁见过?谁能拿出有用的证据?
  现在,高石美把笔记本关上。他怀疑达诺是在糊弄杰克和苏合林,她大谈天蛊,目的是有意回避杰克对巫蛊的询问,用冥冥之中的天蛊来搪塞他们?
  哦,高石美现在算彻底明白了,达诺多么害怕杰克他们提起蛇蛊之事,那是让她遭受灭顶之灾的话题,在当时的环境条件下,她哪有胆量与他们一同揭示蛇蛊的秘密?也许是杰克他们问的次数太多了,她回避不了的时候,就与他们大谈奇谈天蛊吧?所以苏合林的记录没有一个字涉及到蛇蛊,没有一句话涉及到达诺是不是蛊女的问题。
  高石美终于想起来了。事实上,此时的达诺已被蛇蛊之事弄得声名狼藉,精神恍惚,面容枯槁。她的处境已非常危险了。处处都暗藏着她的敌人,人人都对她充满了仇恨,但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抓不到,谁也说不清是什么人把她推进了灾祸之中。
  果然,没过几天,高石美就听说达诺已经死了。他为此很悲痛,本来杰克的调查就要结束了,他们打算离开白心寨,重新踏上寻找高荔枝的路途。但现在达诺一死,杰克立即改变了计划,他和苏合林又投入了新一轮的调查。对达诺之死,他们作了深入细致的调查和记录。高石美翻看着那些记录,每次都令他很生气,达诺的儿女们似乎各有苦衷或打算,要么避重就轻,推卸责任,要么颠三倒四,错漏百出,要么满口谎言,自相矛盾。他们是如何做儿女的?他们的良心被狗吞噬了?高石美曾目睹过玉罕为了保护母亲,拼命不让他们烧死怪物的情景。那时,玉罕和她的兄弟姐妹们多么坚决勇敢,多么无所畏惧,多么令人佩服。可是,他们后来为什么不保护自己的母亲呢?为什么变得让高石美不敢相信了?那曾经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家庭啊,怎么一下子就消失了呢?高石美对此无可奈何,多次发脾气。可又有什么用呢?
  雕天下 十三(9)
  后来,高石美在等待中,好像又多次听到了关于达诺一家人的坏消息,那一切使高石美对杰克他们的巫蛊调查有了一点儿兴趣。达诺一家人的每个故事和每个细节,都像那块土地上的所有事物一样,有一种超常的魔力,把他们三人深深吸引到他们的内部,杰克甚至企图进入他们的心里。但事实上,杰克至多能算站在他们家门口的一个客人,许多说不清的因素把他隔绝了。
  杰克开始放弃他的调查,他在白心寨并没找到真实的感觉。他决定沿着彝族和哈尼族的先民们迁徙路线,去寻找高荔枝,去寻访那些古老的村寨、古驿道、峡谷、马匹、狼、猞猁和熊,还有各种各样更令他迷惑的民族习俗。对杰克来说,前方就是一个乐园,一个让他神往的王国或堡垒。但此时的高石美和苏合林的心理已发生变化,他俩都像中魔似的,灵魂如同放在了白心寨,特别是苏合林,已无心进行新的调查,更不想去寻找高荔枝。达诺一家人的命运让他牵肠挂肚,他总是寻找各种机会和理由与高石美谈论白心寨的调查情况,以引起高石美关注那里的变化,同情达诺一家人的遭遇。当然,高石美明白苏合林深层次的动机是想呆在白心寨,看看玉腊姑娘。高石美知道,在白心寨的日子里,苏合林与玉腊姑娘已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毫无疑问,玉腊是全寨最出众的姑娘,挺秀、丰盈,甚至还有一种香甜的味道,说话的声音更不用说了,既柔软,又清澈,再加上天真的口吻,只要她一开口,他们就会心迷意乱。真的,除了杰克,高石美和苏合林都有这种感觉。当然,玉腊姑娘最喜欢与苏合林在一起,无论苏合林说什么,她都仔细地听着,好像只要是从苏合林嘴里说出的东西,她都感兴趣,而且都能听懂。由于他们之间有这层关系,高石美因此顺水推舟,同意推迟寻找高荔枝的时程,让苏合林在白心寨多呆几天,重新调查达诺一家与巫蛊的关系,重点是达诺之死的直接原因。
  现在,高石美又翻出另外一包资料,很顺利地找到了一叠稿纸,那就是苏合林对达诺之死的调查材料。说实话,这些材料高石美已经看过一遍,但不知什么原因,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些材料,就像他一直没有忘记达诺一家人一样。此时,在他们即将离开白心寨之前,高石美又诚心诚意地回到这些材料身边。
  以下是苏合林交给杰克的调查材料——
  玉腊姑娘自述(1903年6月17日上午9时,多云):
  我妈妈不是琵琶鬼,她非常善良。在饥饿的日子里,她能把自己的东西分给别人吃,这是大多数人做不到的,而我妈妈却做到了。所以我妈妈在我心目中是伟大的,谁认为她是琵琶鬼,谁就是坏人,因为冤枉好人的人,应该受到众人的诅咒和惩罚。包括我大哥岩稳,我二哥岩醒,我大姐玉罕,我弟弟岩相,还有那两个嫂子,都应该受到唾骂。因为他们都认为我妈妈会养蛇蛊。其实,我们兄弟姐妹5人,谁见过我妈妈养蛇蛊?我敢肯定,谁也没见过。我家瓦缸里的怪物,是它自己爬进来的,好几次了。我二哥把它送出去,没几天它又回来了。我们拿它没法,又不敢轻易把它打死,只能对它睁只眼闭只眼,反正它不会咬人、吃人。
  我妈妈是被我大哥岩稳整死的。别看我大哥平时很憨厚,很温顺,其实不然,他对我妈妈一直怀恨在心。说实话,我一直怀疑我妈妈不是他母亲,他也不是我妈妈生下的孩子,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野种。你知道,在寨子里谣言四起的时候,你们都能站出来保护我妈妈,可是我大哥却欢天喜地,他虽然不知道事情的结局如何,但他希望我妈妈被打死,被烧死。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解脱出来,走他的好运了,过他的好日子了。结果,他的梦想破灭,因为你们保护了我妈妈,我妈妈安然无恙。岩稳因此恨死了你们,希望你们早日滚出白心寨。你们不知道这些情况,满以为我们是个幸福的大家庭。你们被我家的表面现象所迷惑,其实只要我大哥存在一天,我们家就一刻也得不到安宁。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从小记得,我大哥没有哪天叫我妈妈一声咪咪(妈妈),他一直怀疑我妈妈会放蛊,每年放一次,每次害死一个人。放来放去,放到自家人头上来了,害得我大哥一直没有儿女,生一个死一个,一共9个,全死了。我大嫂经常说,那个老琵琶鬼不死,他家就要断子绝孙。我大哥每次听到这样的话,不但不骂我大嫂,反而觉得我大嫂说的是真话,每句重千斤,每次都压得他低下头,喘不出气,像死人一般。
  雕天下 十三(10)
  你们走后,我大哥立刻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可能要向我妈妈下毒手了。我把这种猜测向岩醒、岩相和玉罕说了,但他们不相信。他们都认为我大哥不是疯子,绝对不敢杀自己的亲娘。但是,没过几天,我妈妈就消失了。我们一直等待着,盼望她哪一天突然出现在竹楼上。但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仍不见我妈妈的影子,岩醒、岩相、玉罕和我忍不住痛哭了一场,只有我大哥和大嫂没有哭,也不劝慰我们。于是,我们一同审问了我大哥,叫他交出我们的母亲。我大哥大喊大叫,冤枉,冤枉好人了。你们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我能杀了她?我是孽子,敢杀自己的母亲……我是恶魔,敢吃自己的母亲?
  我想,我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没人的时候,我哭了几百次,哭得不想再哭的时候,我就到周围的旮旮旯旯寻找我的母亲。怎么办呢?我已16岁,谁管我呢?
  采访玉罕(1903年6月18日下午6时,阴雨):
  苏合林问:你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玉罕回答:不知道。你可以去问问我大哥岩稳。
  苏合林问:你爱你的母亲吗?
  玉罕回答:爱。
  苏合林问:你知道你的母亲养蛇蛊吗?
  玉罕回答:小时候,有人说我母亲是琵琶鬼,我很害怕,怕蛇蛊,怕石头蛊,怕泥鳅蛊,怕蚂蜂蛊,怕我母亲被烧死,怕有人来杀我们。有一段时间,夜里,我不敢闭眼睛,怕蛊虫飞来吃我。等到天亮,我又不敢睁开眼睛,怕看见我妈妈的眼睛和手,她是琵琶鬼,她的眼睛红红的,手指尖尖的,她也会吃人?长大后,我什么也不怕了。有人又说我母亲是琵琶鬼,要把她撵出白心寨。那时,我就想如果我母亲真能放蛊就好了,放几只出去,把那些要撵我母亲出寨的坏人吃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可惜,那些坏人一直活得好好的。也许是我母亲心慈手软,暂时让他们多活几年。我告诉你,我母亲养的是蛇蛊,那是最厉害的一种蛊,谁中了这种蛊,就别想活了。你们那天亲眼看见了吧?我家瓦缸里就有一条,那就是我母亲养的蛇蛊。我母亲关住它,它不会吃我们。有人想烧死它,我不准,因为如果烧死了那条蛇蛊,就会伤害了我母亲,如同把我母亲烧死。
  苏合林问:你再想想,你亲眼看见母亲养蛇蛊吗?
  玉罕回答:哈,你真会开玩笑,那种事哪能让我看见?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亲眼见过我母亲祭蛊和洗蛊。有一次,时间我忘记了,好象是前年5月的一天,我母亲无事带我上街,我见她只买了9炷清香和27张锡箔,然后又到肉店里买了3两猪肉,仅仅3两,多一钱也不要。你知道吗?这是我母亲要祭蛊了。因为祭蛊的用品必须与3有关,如买香,只能买3炷、9炷、27炷、30炷、60炷;买锡箔,只能买90张、60张、30张、27张、9张、3张。那天半夜,我母亲悄悄起床,换上新衣,戴上麦秸编织的草锅帽,点上香,来到村外的小河边上。我非常好奇,也悄悄跟在母亲后面,只见我母亲在黑暗中烧锡箔、送水饭、撒碎肉、磕头……随后,她解散头发,脱掉衣服,跪在河边,哗啦……哗啦……哗啦……洗手……洗头……洗身子……我看到我母亲现出了原形,眼睛睁得圆圆的,放射着白光。手臂特别长,指甲尖尖的,像一把把闪亮的尖刀。因为我母亲养的是蛇蛊,所以在她的身边有一条长蛇守卫着她。如果那时有人惊动她,哪怕是她的亲人,也会被她抓破脸皮,咬断指头。或被她身边的蛇咬伤,咬死。当时,我被吓得一口气跑回家里,钻进被窝,一动不动。所以说,在我们这里,深更半夜是不能到水边洗东西的,否则,被人发现,就会认为你是个养蛊人。
  苏合林问:你母亲是怎样死的?
  玉罕回答:不骗你,我说实话,我母亲是中蛊而死的。你知道我母亲是个善良的人,她虽然能养蛊,但她不放蛊,不害人,即使对那些欺骗和迫害她的人,她也从不使蛊。我母亲是个好心人,真的,许多人都这么说。但是,你知道吗?凡是养了那种吃人的蛇蛊之后,就必须用蛊连续杀人,每杀一个人,可保自己三年无病。当然也可用蛊杀其它动物,如杀死一头牛,自己就能一年平安;杀死一头猪,自己就半年无事。还可以杀植物,如杀死一棵树,就可以过上三个月的舒心日子。如果间隔三年不放蛊杀人,蛊主就会中蛊死去。这样一说,你明白了吧?我母亲从不放蛊杀人,这样一来,她哪有不死的道理?我母亲太善良了,她没有害死过一个人。
  雕天下 十三(11)
  苏合林问:你母亲为什么要养蛊?
  玉罕回答:我说过,我母亲非常善良,这是大家公认的。她不想害人,也就不想养蛊。当然解决的办法也是有的,很简单,只需找一只小箱子,用布把蛇蛊包裹起来放在箱子底层,再在上面放些贵重的物品,比如说金银首饰之类,经过一番掩饰和祈祷之后,把小箱子偷偷放在路旁,让那些贪图钱财的过路人把小箱子带走。这样一来就能把蛇蛊嫁出去了。但是,这种做法,虽然自己没事了,但却坑害了过路的人。我母亲不忍心这样做,她太善良了,不会害人。我母亲年轻时是个大美人,而且什么活计都能干。她嫁到勐乃寨后,我波(父亲)很爱她,两人过了十几年的幸福生活。但没想到我母亲的婆婆是个放蛊的人。那一年,婆婆死了,有人就悄悄说,是我母亲继承了婆婆的遗蛊。据说,她婆婆的祖上因为不慎得罪了某种神灵,因此,就只有通过养蛇蛊害人,才能得到那种神灵的宽恕,而且必须代代相传,传媳不传女。如果有几个儿媳,只有大儿媳有权继承。因此,寨里的人便时时处处提防我母亲,害怕中了我母亲的蛇蛊。时间一长,便有人说我母亲放蛊比她婆婆厉害。恰恰有一天,我母亲从一个猪圈旁走过,无意朝里面望了一眼。主人当时目睹了那一幕,预感到他家的猪要出事了。果然不出所料,当天晚上,那家人的猪突然死了。全寨人对此议论纷纷,都认为是我母亲放蛊,要把我母亲撵出寨子。但由于得到我父亲的保护,寨里的人不敢把我母亲怎样。但好景不长,有一次,我母亲和我父亲到山中挑柴,累了,就在一条小溪旁歇息,顺便喝了几口泉水。当时太阳很辣,我母亲困倦不堪,喝水之后,她就地躺下,不一会就睡着了。我父亲不忍心打搅她的好梦,就坐在她身边吸旱烟。这时,我父亲发现自己面前有一条可怜的小毛虫,正想过沟,但苦于无路可走。于是,小毛虫不断四处求索,险象环生,几次差点儿被溪水冲走。我父亲为它提心吊胆,就随手抓起一根枝条,为它搭建了一座小木桥。小毛虫爬上那根枝条,顺利地到达了对岸。恰恰在那个时候,我母亲刚好醒来,她笑着对我父亲说,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中遇到一条大河,我想了许多办法,也没能渡过,是你走来为我建造了一座漂亮的小木桥,我才得以顺利过河。我父亲一听,当时就觉得很蹊跷,回家以后,就去请教有经验的老人。有位老人告诉他,因为你媳妇是个琵琶鬼,所以在她睡觉的时候,她的灵魂就会变成各种蛆虫,到处游动。我父亲吓坏了,他是个胆小的人。从此以后,我父亲再也不敢与我母亲同床,甚至大白天也不敢多看我母亲一眼。我母亲在我父亲眼中,始终是一条可怕的毛毛虫,我们兄弟姊妹5人,也成了他眼中大大小小的5条蛆。后来,我父亲对我母亲说,我不能再把你们留在勐乃寨了,你们回白心寨吧!永远不要回来,我不想再见到你们。当天,我母亲含着眼泪把我们带回白心寨,并对我们说,你波(爹)不要我们了,他的心死了,我们自己搭棚建楼,一定要活下去。那时,我外婆还在世,她收留了我们。如果没有我外婆,那我们真是无家可归了。我说过,我母亲很能干,也很坚强,是她一手把我们兄弟姊妹5人养大成人的。所以,现在只要有人提起我父亲,我们都说他死了。
  苏合林日记一则(1903年6月21日下午3时,晴):
  今天,玉腊姑娘又来找我了。她不停地哭,哭了好一会才止住。我很难过,但不知怎样帮助她。我说,玉腊姑娘,今天你为什么不去采茶?玉腊回答,茶园的主人不要我了,他们把我赶出来,说我身上不干不净,有毒蛊。同伴们一见我就大喊大叫……毒莫噗……毒莫噗(不能与有蛊人家的女人来往)。
  送别玉腊姑娘的时候,我看着她一步一步脱离我的视线范围。她的身影有如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鸟,每一步都好像在躲避什么,看上去犹如她前后左右都有某种微妙的恐惧因素,使她那颗不安的心,随时都有可能掉到地上,被人践踏。
  雕天下 十三(12)
  玉腊姑娘一走,我就一直想着这个问题,如何解救她,如何帮助她?我不知此时她走到了哪里,我想追上她,与她说几句话,好好安慰她,让她好好活下去。无论如何,有我在,她就不必害怕。
  这一天,我明显地感到自己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了。我一定要把玉腊姑娘从危境中拯救出来,这是我唯一目标。我再也不想为了那些所谓的理想而去追名逐利,当然我也不想苟且偷生,虚度年华。
  苏合林采访岩稳随记(1903年6月22日上午8时,晴):
  我一早来到岩稳家。我已经是第四次寻访他了,前三次他借故有病,回绝我。今天看上去,岩稳精神很好。他妻子也在,但仍旧不高兴,不理睬我。未等我说话,岩稳就说:“合林兄弟,你看看,我都快36岁的人了,还没个儿子,报应啊,害人终害己。”我认为岩稳一开口就暗暗咒骂自己去世的母亲,这极不道德。我为此感到很难受,很尴尬。但万万没想到岩稳骂的是他的妻子。当时,岩稳的妻子一听就与他争吵起来。我立即把岩稳拉到一边,给他递烟,劝他忍让一下。岩稳的妻子很不甘心,继续骂岩稳:“你不识好歹……你没良心……你断子绝孙,活该!”
  那真是个让人恐惧的女人,说话又快又狠,每个从她嘴里吐出的字,都令人害怕,除了有一种刺人的感觉外,好像还带有一股臭味。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这个女人既会折磨别人,也会折磨自己。所以,年纪虽然不大,但已俨然一个老太婆,头发乱糟糟的,脸皱得像个干胡桃,身材很高,站在阳光下,也有几丝阴森森的气息。我当时就想,如果白心寨真有琵琶鬼,那么岩稳的女人就是一个。我的感觉不会错的,岩稳的女人一定是个放蛊人。
  岩稳的女人终于走出门去了。岩稳松了口气对我说:“你看看,这个臭婆娘,她从不敢往晒衣服的绳子下走过,她做鬼心虚。”我问为什么?岩稳说:“你还不知道?琵琶鬼一从晒衣服的绳子下走过,就会现出原形。她不敢,从来不敢。现出原形就要被我们烧死。”我不说话,我思忖着,在这个世界上,恐怕真有养蛊的人。岩稳接着说:“我婆娘一定是从我母亲那里学会了养蛊,这种东西传媳不传女,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再说,我婆娘又是大儿媳,我母亲不传给她传给谁?但也许是我婆娘放蛊的技术不高,她害人不着,反而害了自己。我们白心寨有句俗话,毛驴要用汉话管,汉人有专门治蛊的巫师,比我们厉害。那些被我婆娘放蛊害过的人家,就从外地请来汉人,用苦柳叶、桃叶、蓖麻叶煮蛊,用竹梢打蛊,用纸马烧蛊。我婆娘有一次被汉人整治,夜里横竖睡不着,看她就像被火烧一样,烦躁不安,浑身搔痒,嘴里咕噜咕噜地骂人,还乱砸东西。第二天,大病一场,吃什么药也不会好。这还不算,十多年前,有一次,我婆娘放蛊害死了一个娃娃,那家人就请来几个汉人巫师,又念又唱,又烧又打,把我婆娘整治了三天,还悄悄派人在我家的房门上,钉了一颗三寸长的铁钉。你知道吗?无论哪种蛊都害怕锋利的铁器,那颗铁钉如同钉在我家的脑门上。日子一久,被烟熏黑了,我们就再也不能发现。从此以后,我婆娘养的蛇蛊就无法放出去了,害人终害己,那些放不出去的蛇蛊只好吃我家的娃娃。所以,我家的娃娃,生一个死一个,已经死了9个啦。”
  我问:“岩稳大哥,你怎么知道有人在你家门头上钉了一颗铁钉呢?”
  岩稳回答:“去年,我家也去请汉人来看。那位汉人巫师一进我家就感觉不对头,说他的大脑疼,一定是被人使法,在门上钉了什么东西了。他叫我把油灯点亮一点,找来小刀、斧头、钳子,硬是从我家房门上取下了一颗生锈的铁钉。汉人巫师还说,那颗铁钉至少有15年了。你看看,合林兄弟,一颗生锈的铁钉害得我家断子绝孙。这都是我婆娘惹来的祸。”
  我问:“岩稳大哥,你母亲是怎样死的?”
  岩稳回答:“我母亲死了?谁说的?”
  雕天下 十三(13)
  我说:“整个白心寨的人都知道你母亲死了。”
  岩稳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母亲是什么时候死的?”
  我说:“半个多月前。”
  岩稳说:“不可能吧?我前两天还见我母亲去买锡箔呢!难道她买锡箔回来就死了,死在哪里?”
  我说:“不知道。我正要问你。”
  岩稳说:“太奇怪了,我母亲死了,我这个做大儿子却不知道。”
  我说:“是很奇怪,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岩稳说:“你应该去问问我的弟弟妹妹。”
  我说:“我已经问过你的两个妹妹了。”
  岩稳问:“她们也不知道吧?”
  我回答:“她们知道。”
  岩稳问:“她们究竟说了些什么话?”
  我回答:“以后告诉你,好吗?”
  岩稳问:“她们有时会乱说乱讲,你别上她们的当。”
  我说:“谢谢!我们只是随便调查了解一下。因为你母亲是个好人,我们很怀念她。现在听说她老人家死了,就顺便打听一下关于她的消息。”
  岩稳说:“我家的事,你不要多管。”
  我说:“好的!”
  岩稳说:“我家的事太复杂,谁也说不清,谁也管不了。”
  我说:“是的。”
  岩稳说:“自从你们来了以后,我家就经常出事。”
  我说:“对不起,给你们一家添麻烦了。”
  苏合林与岩醒、岩相的谈话记录(1903年6月26日中午12时,多云间晴):
  我说:这次重返白心寨,我主要是来看看你们一家。听说你们的母亲去世了,是真的吗?我和姜教授听了以后,非常震惊。究竟是怎么回事?
  岩醒:我母亲肯定被人杀死了。你们知道,想杀我母亲的人很多,上次要是没有你们的保护,我母亲早就被人烧死了。你们一走,许多人很高兴,因为他们终于可以随便把人撵走,随便把人烧死了。从我记事开始,他们不知撵走了多少人,烧死了多少人?但现在最令我气愤的是,我家也有想杀死自己母亲的人。那简直是疯子,被蛊吓疯了,吓死了。我想问问你,合林兄弟,你是有学问的人,见过世面,你说说,我们白心寨究竟有没有蛊?蛊在哪里?谁能拿出来给我看看,谁敢在我身上试试?有人一直说我母亲养蛊,有什么证据?我一直在自己的母亲身边长大,难道她养蛊我也不知道?我想问一问,世界上哪有如此秘密的事?我母亲能把我们的眼睛天天蒙起来吗?总有露馅的时候吧?几十年了,我母亲忍辱负重,把我们养大成人,不骂我们,不打我们,谁能有这样的好母亲?谁见过这样的好人?可是,竟然有一个人一直想向我母亲下毒手,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母亲亲生的大儿子。这样歹毒的人,比蛇蛊恐怖一百倍,一千倍。我现在还缺乏必要的证据,但我相信,总有一天,这个人的所作所为一定会暴露出来。到时,我要亲手杀了这个蠢猪,这个孽种,这个恶魔,为我母亲报仇。
  岩相:我妈妈不是琵琶鬼。我没见她养蛊,她不会害人,对我们和邻居都好,可是想害死我妈妈的人却很多。我大哥在前几年就想打死我妈妈。我亲耳听到我大哥骂我妈妈是个老皮扒(琵琶鬼),把我们全家搅浑了,害别人,也害自己人,年年放蛊出去吃人,吃来吃去,哪怕是儿子家的娃娃也敢吃。当时,我与我大哥争辩,我大哥就狠狠打我几巴掌,还骂我是个小皮扒,将来娶不着媳妇,只能去养骡子蛊过害人。
  岩醒:那个蠢猪说你能养骡子蛊?好,好,好,你就养骡子蛊吧,骡子蛊有能耐,你用它把那个蠢猪家的粮食精气吸过来,让他闹粮荒,饿死那个孽种。
  岩相:不说啦,不说啦!谁敢养骡子蛊就去养,我不会养,也不敢养。骡子蛊驮来的东西,我不敢吃。
  岩醒:你还小,不懂事。
  岩相:我已11岁了。
  雕天下 十三(14)
  岩醒:11岁又能怎么样?妈妈被人整死了,可你还不知道?
  岩相:我怎么不知道?现在,有人说我妈妈是被我大哥弄死的。那是乱猜测,没有根据,谁见我大哥杀我妈妈?我想,我妈妈可能是到勐乃寨找我爹去了。
  岩醒:瞎说,我刚刚去过勐乃寨,哪有妈妈的影子?再说,那个爹早死了,我妈去找谁?
  岩相:我现在就去勐乃寨,我爹没死,我妈妈肯定在那儿。我妈妈早就说过,等把我们养大了,她就要回勐乃寨了。
  岩醒:你敢一个人去勐乃寨?路很远,一天走不到,路上有老虎。
  岩相:我不怕。
  岩醒:不准你去,我把你拴起来。
  寨民的反映——(1903年6月21日——28日)
  寨民1(女):达诺是个琵琶鬼。有一次,我不小心踩着她的影子,中了她的蛇蛊。后来,我生的娃娃,老大的嘴缺了一角,老二的耳朵不在了一只。都是被她的蛇蛊吃了。现在,她遭到了报应,骨尸都找不到,一定是被她养的蛇蛊吃了,吃得干干净净。
  寨民2(女):达诺家的事,我说不清。
  寨民3(男):有人见过达诺养蛊,真的,那个人亲眼看见她家的土罐里有蛇蛊,她经常炒鸡蛋饭喂它。有人见过她放蛊,她的蛇蛊会飞,她叫它飞到哪家,它就飞到哪家,决不会飞错的。我们害怕她,老远见到她就躲开,躲不开的时候,就在心里念咒:
  你放的蛇蛊回到你的身上,
  你想吃的人是你家的娃娃。
  我用快刀割掉你的舌头,
  我用利箭射穿你的胸膛。
  我用竹针戳瞎你的眼睛,
  我用脚板踏碎你的影子。
  我让你肉上生蛆,
  我让你骨里长刺,
  我让你肝肠寸断,
  我让你手脚枯干。
  一切病痛都是你的,
  一切灾难都是你的,
  你把它们收起来吧,
  你把它们带回家吧!
  这是我母亲教我念过的密咒,是我母亲从彝寨那边学来的。这东西很灵验,很管用,默念三次之后,放蛊的人就能听见,她心里害怕,就自动把蛊收回去了。先前,只有我家的人会念,后来被我妹子传出去了,现在全寨的男女老少都会念。
  寨民4(女):这种事不能说,自己明白就行了。说出来对你对我都没好处。别的事多说说,这种事放在心里,不会咬人。
  寨民5(女):达诺是个好人,可惜身带蛊毒,是蛊毒害死了她。
  寨民6(男):有一次,我做梦,梦见蛇会飞,第二天起来刚好遇见达诺,我大病一场。你们说说,达诺不是琵琶鬼是什么?
  寨民7(女):达诺和她的大儿媳都是琵琶鬼。
  寨民8(女):玉罕、玉腊也是不干净的人,她们也会放蛊,只是我们还没有看见,要小心。
  看完苏合林的调查材料,高石美不知这些文字对他究竟有什么作用?房间里死气沉沉的,还夹杂着一股奇怪的热风。他不得不躺在椅子里睡了十几分钟,他像个病人,不,他真的病了。他一点点气力也没有,无论怎么用劲,也没把那些材料捆扎起来。
  杰克对这些调查材料也很不满意。有一天,他说:“苏合林,你一向办事严谨,交给你的工作,从来都能圆满完成。唯有这件事,你办得如此糊涂,调查材料写得如此混乱,把我的大脑搞得空空洞洞,昏昏沉沉。没有这些材料的时候,我对自己的研究课题还有一点自信。可是现在,你对自己的调查对象达诺是死是活,也搞不清楚了,而眼前的这份调查材料也不能提炼出有用的事实根据,这等于宣告我的调查课题已失去了意义。”之后,杰克一边不停地埋怨达诺的儿女们不太争气,糊里糊涂的。一边责问苏合林:“你的调查材料为什么缺乏结论?”
  此时的高石美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只蟋蟀又从窗口跳进来,落在杰克的手臂上。它死死抓住他的衣领,咯哩……呓呓呓,咯哩……呓呓呓,发出一种像鬼一样的叫声。随后,它又跳到桌面上,黑眼睛盯着高石美,似乎要说话。很长时间之后,那只蟋蟀绝望地跳出了窗外。
  雕天下 十三(15)
  苏合林悄悄对高石美说:“是啊,一个年轻的美国小伙子,糊里糊涂的,跑来云南研究什么巫蛊?”
  苏合林不想与杰克争论,他毅然决定继续留驻白心寨,继续调查达诺的死因。对此,高石美竟然表示赞同。杰克哈哈大笑,认为高石美的行为很荒诞,为何不去寻找女儿高荔枝了呢?
  苏合林说:“我还想进一步调查达诺的死因究竟与我们的到来有多少关系?我和高师傅都是有责任感和良知的中国人。”
  时间仿佛又恢复了正常运行,寨里又发生了许多事情。现在,由于高石美直接参与调查,许多障碍得以消除。因为高石美是云南人,寨民更愿意与他说话,一些无法让人接受的事实,也通过寨民们的口,逐渐呈现出来:
  1903年5月30日,岩稳与寨中的4个头面人物策划,要除掉自己的母亲达诺。6月1日,岩稳对母亲说:“我爹快死了,他托人带口信叫你回勐乃寨,让他最后看你一眼。”达诺一听,心急如焚,来不及与岩醒和玉罕交代一声,当即与岩稳一同起程赶往勐乃寨。途中,有一段山路紧靠澜沧江,上面是悬崖绝壁,下面是旋涡翻滚的江水。当达诺走过这里时,岩稳无情地把自己的母亲推进了江中。
  一个月后,事情败露。岩醒愤怒至极,痛不欲生,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用斧头砍死了岩稳及其妻子。之后,岩醒自杀。
  玉罕和弟弟岩相对于母亲被害,悲痛万分,扬言要惩治寨中的那几个头面人物,为自己的母亲报仇。姐弟俩公开养蛊。在端午节后的一天正午,他们捉来蛇、蝎、蜈蚣、蜘蛛、蛤蟆等五种毒虫,把它们封装在一个瓦罐里,用红布包裹起来,埋在自家地下,等待第二年出蛊,好用它去杀死那些仇人。当天,寨中那几个头面人物闻知此事,邀约上百个寨民,气势汹汹地找到玉罕和岩相。岩相当场被乱棍打死。他家的竹楼被烧。玉罕趁混乱逃往他乡。
  据说,玉罕最后逃到一个苗寨,表示愿意嫁给一个50多岁的老男人。结婚前,按照苗族的习俗,要对新娘进行“清针线”。所谓“针线”就是蛊鬼。玉罕的“针线”当然不干净,她害怕被苗民们清查出来,就悄悄逃离苗寨。逃来逃去,逃到龙山镇,又随便嫁给一个汉人做小老婆。没过几天,大老婆的小儿子就死了。原因是穿了玉罕做的衣服,吃了玉罕烧的饭菜,就全身疼痛,高烧胡语,吃药无效,当晚就短气了。大老婆或多或少知道玉罕的一些底细,就说是玉罕放“五海”(毒蛊)害死了她的儿子。丈夫信以为真,立即报告县府,并交上儿子死时穿过的那件衣服,作为物证。玉罕因此被捕入狱。
  县长提审她,对她说:“你能放蛊杀人?我不信。”
  “我能,但只杀坏人。”玉罕回答。
  县长问:“那个小孩是坏人吗?”
  玉罕说:“不是,但她娘是坏人,坏透顶了。”
  县长说:“所以你就放蛊杀了她儿子,作为对她的报复,是吗?”
  玉罕说:“是。”
  县长问:“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放蛊杀了她本人呢?”
  玉罕不说话。
  县长说:“你在说谎,你不会放蛊。如果你真能放蛊杀人,那你就当堂放一次,让我们见识见识。你放了之后,尽管走出县衙,我不阻止,让你自由。本官说话算话,决不食言。”
  玉罕说:“我现在不想杀人。”
  县长说:“那你什么时候想杀人呢?”
  玉罕说:“不知道。”
  玉罕在狱中呆了半个多月,县长派人到白心寨一查,查出了玉罕一家养蛊害人的历史。龙山镇的人一听,纷纷向县长请愿,快把“蛊妇”处决,为民除害。县长感到无法可依,犹疑再三。最后,只好根据《增修大清律例·刑律·人命》中的“凡造蓄蛊毒堪以杀人及教令者斩”一条,把玉罕杀头了。
  至于达诺的小女儿玉腊,至今下落不明。
  现在,杰克宣布,对云南巫蛊的调查工作告一段落。他说:“我们虽然没有取得意想中的调查成果,但我对自己的探索和思考还是比较满意的。我们基本弄清了达诺一家人悲惨命运的现实性和必然性。即在这种严酷的社会现实之中,巫蛊与人们的关系如同黑暗与黑夜的关系。人们因为生活在巫蛊的阴影下,而愈加显示出自己无比阴暗和险恶的心理现实和心理本质,有如黑夜的来临,使本来黑暗的事物更加黑暗,更加接近其真实面目。二者一旦搅和在一起,相互依存,相互掩饰,相辅相成,而愈加表现出各自的强大力量。达诺一家人的悲惨命运就寓于两种力量的搅和之中,是现实的,也是必然的结果。”
  雕天下 十三(16)
  苏合林也说:“说得再明白一点,我们这次扑朔迷离的调查,其结果至少可以证明,巫蛊是一派胡言,是一些虚幻玄妙的传说。但事物又不是如此简单,在这个时代和这个地方,子虚乌有的东西却支配着人们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那正是邪魔信仰的力量,是人们心理极其阴暗和险恶的表现。我计划为此写系列论文,题目是《从巫蛊文化看我们的心理底色》、《巫蛊是人们心理的瘟疫》、《毒蛊并不存在》等等。”
  对杰克和苏合林那些复杂的谈话,高石美充耳不闻。他掐指一算,自己停留在白心寨已三个多月。这是怎么回事?自己就像被谁操纵着一样,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俩在此等待着?在这些精疲力竭的单调而焦躁的日子里,自己最大的收获难道是眼睁睁地看着苦难和死亡接连发生在别人身上?此时,高石美目光显得有点呆滞,他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也就在这时,一种奇怪的感觉出现了。高石美突然觉得失踪的玉腊有点儿像高荔枝——天鹅绒一般的眉毛,丰美的脖子,以及热带地区人们所特有的灰白皮肤,都与高荔枝极其相似。这么说来,寻找玉腊与寻找高荔枝,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想象着玉腊迷人的身影,就像迎来了一个新的黎明。但他立即压抑住了这种冲动。因为这种冲动同时也给他带来了罪恶感。
  找不到玉腊,苏合林和高石美再呆在白心寨就似乎失去了意义。苏合林决定尽快离开此地,返回昆明。杰克说:“高先生,我和你是返回尼郎镇?还是继续寻找高荔枝呢?这个问题你必须回答。”
  “回家吧!”沉默了好一阵之后,高石美才说:“其实,在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我们谁也阻挡不了。”
  苏合林和杰克从未听到高石美说过这样含混而又有点哲理的话,他们暗暗吃了一惊。
  “再说,现在到哪里寻找高荔枝呢?”高石美冷漠地说:“不是我对寻找女儿失去了热情,而是我们每个人都无能为力。就说玉腊吧,她是在我们眼皮底下消失的,我们现在又能怎么样?谁能把她寻找回来?”
  苏合林说:“无论如何,我要回昆明了。”
  杰克说:“你们一个要回家,一个要回昆明了。那么,我怎么办呢?寻找高荔枝的事我一个人怎么能完成?语言不通这个障碍我是不能打通的。看来,我也只能回美国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为高荔枝祈祷!”
  高石美未尝不想去寻找高荔枝呢?只是他觉得在白心寨耽误的时间太长太长了,现在寻找起来已困难重重。再说,仔细想想,即使找到了高荔枝,又有什么理由把她带回来?蔡家俊已付出了那么多银子,实际上等于把高荔枝卖给他了。高石美越想越后悔,越想越觉得对不起高荔枝,自己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她呢?当初,杰克信誓旦旦,叫嚷着要把高荔枝追寻回来,自己被他的行为深深感染和感动了,竟然跟着他们来到这里,陪着他们搞什么调查,陪着他们莫名其妙地在此待了几个月,陪着他们莫名其妙地陷入了几条人命案的缠绕之中。高石美现在真有一种上当受骗、误入歧途的感觉。只是他不想说出了。
  “你们走吧,我要回尼郎镇了!”高石美的嘴唇有点发麻。
  雕天下 十四(1)
  木匠的墨线,
  皇帝也扳不弯。
  ——云南民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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