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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你过分美丽

_12 未再(当代)
  他的手握住她的腰,将她贴近自己。他叫她:“向晚。”
  这般的声音,都要苦口婆心。她应当都能收到,但是不够,抵不过她会有的恐惧。
  莫北捧住她的脸,她的眉眼从来刚强,此刻盈盈看住了他,眼底的一丝迟疑,他都能看出来。
  不应该再迟疑了,他就势这样吻上去。
  同九年前的吻不一样,他不再有技巧,也没有欲望,唇齿之间,传递的是亲密的温度,层层地递进,荡开她心头的烦恼丝,一缕一缕全部拔光。
  不由自主地,莫向晚将手圈住他的脖颈,犹如这是唯一可依靠的。她希冀这份温暖。
  莫北只想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替她扫开一切怆然。
  他们互相越靠越近,相濡以沫,相互情动。
  至最后,莫北说:“向晚,我就在这里,我不走。”
  莫向晚虚弱地唤他:“莫北,我——”
  他说:“我只希望你用平等的态度待我。”
  他抱着她,不想放开她。
  莫向晚听到他这样说。
  “莫向晚,我爱你。”
  第 74 章
  莫向晚愣愣地看住这个男人,他刚才在说什么?但她听了个清楚的,因此离心失重,脚下虚软。
  莫北不放开她,用双手来支撑住她,又细密地吻下去。蜻蜓点水一般的温柔试探。
  她退不开了,连后背靠住的那堵墙都变作温暖的靠垫,让她无可回避,无所遁形。她的冰凉手脚,陷入这一片温暖,只怕再也不愿意抽开。
  莫向晚是又怕又迷恋,半推又半就。
  莫北看着怀里的她,脸颊上红晕鲜艳,让他的吻流连不舍。
  他叫她的名字:“向晚。”
  她用剩余的力气答他:“嗯。”
  “我们是一家人。”
  “什么?”
  “向晚,你太累了,以后能不能把一半责任留给我?”
  莫向晚软软靠在莫北肩头,她离心失重的意识回来了。
  这个男人说爱她。他在说爱她。
  曾几何时,她以为她不再需要这样的爱。但是她现在无法立牢,用无限自信再说“我莫向晚,从头到尾,无懈可击”。
  莫北还说:“你别再对我说你不要我负责的话,这对我不公平。”
  她望着这个男人,什么都不想,仅仅望着他。
  他说:“如果你现在还不爱我,没关系,我等着。”
  他这样说,让她如何来拒绝?
  莫北最后说:“向晚,我想要一个完整的家,非非也需要。”他也望住她,眼眸清澈,如此期待,“你也需要。”
  他又吻她,她顺从于他的吻。
  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带着万分的温柔。
  莫向晚在他的唇齿之间呢喃:“莫北,你为什么要这么好?”
  莫北轻轻笑:“因为做陈世美压力会很大。”
  “莫北,我们以前——”
  “以前我们半斤八两,现在我差你一大截,快跑几步,一般还是会有赶上你的可能。”
  但她说:“我从不幻想,因为我从来没有好运气。”
  “我也是。”他又亲亲她的额头,“现在这个运气,也要看你能不能给我了。”
  他坦陈又执着,激荡着她的心。让她的心头一亮,仿如有一朵白白小小的花骨朵在飘摇,在催促。这感觉既怅惘又不踏实。
  莫向晚垂首,不敢动,不敢答。
  微甜之中有微酸,心头都震颤,头脑都轰然。
  她不答,莫北就抱着她不动。就此天荒地老,也没有任何关系。
  如他所说,他可以等,她能理解他的心甘情愿。
  直到有个童稚的声音说:“爸爸妈妈,你们香过嘴巴是不是已经结婚啦?”
  莫非躲在卫生间门后不知道已经看了有多久。
  莫向晚这一羞,猛地就挣开了莫北。莫北笑着收手,把儿子牵出来,还问:“爸爸和妈妈结婚,非非开心不开心?”
  莫非先觑一眼莫向晚,母亲没有愠色,应当不会生气。父亲问的是他的小小心愿,他太高兴了,就拍手说:“我总归开心的喽!”拉着莫北的手,跑到母亲身边,又拉起母亲的手,仰起小脸讲,“妈妈,有爸爸的话,你就不会很累了,对不啦?”
  儿子的话,又翻起莫向晚心里的浪头。莫北抱她吻她的那刻,她心中的浪都能平静,当时的怕,就是怕浪一静,她看到这个港湾就会靠上去。
  这太软弱,最近她常常软弱,还常常伤感。她想要抵抗这种情愫,似有力或无心的,她都觉得自己不像是平时的自己。
  莫北看着她,她半靠着他,近着也远着。说明她还需要消化,才能吸收。他把莫非抱起来,说:“好了好了,快去睡觉。”
  但莫非太过兴奋,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他大声又讲一句:“爸爸妈妈,你们现在晚上是不是能睡到一起了啊?于雷的爸爸妈妈就睡一张床的,他们家的大房间从来不让我们同学进去的,那么以后你们的房间我是不是也不能进去了啊?”
  好吧,莫向晚是彻底成为煮熟的虾子,对住儿子凶:“小孩子又乱讲八讲。”
  莫非鼓鼓嘴,不知道自己哪里乱讲了。
  莫北刮一下他的鼻子,抱他回他的小床上睡觉。莫非有半分委屈,问莫北:“爸爸,我哪里讲错啦?于雷说爸爸妈妈住一间房间是常识呀!我同学的爸爸妈妈都住一间房间的。”
  莫北想,这可真不好,虽然她意乱了,但他还是不能乱来。没想到儿子却着急要他来一个三级跳,他得纠正。
  莫北教育莫非:“家里的规矩是妈妈定的,我们要按照妈妈的行为规范做事情,知道吗?”
  莫非点点头,答应父亲一起听妈妈的话。不过他又问:“爸爸,你们都香嘴巴了,妈妈会不会给再生个弟弟妹妹啊?”
  莫北一下窒住,儿子思维太早熟太跳跃,他岂止跟不上他的妈妈,他连这个小鬼头都要跟不上了,他的小主意打的当当响,连弟弟妹妹都考虑到了。
  他还考虑到对儿子的生理教育,就严肃说道:“光是香嘴巴,妈妈是不会生弟弟妹妹的。”
  莫非“哦”一声,不如莫北愿地又问:“那么怎么样才会生弟弟妹妹?”
  莫北只好跟莫向晚一样板住面孔,对儿子沉声讲:“好了,你可以睡觉了。”
  “啪”一下就把他的台灯关掉,只听莫非咕哝:“没劲。”
  莫北走到客厅时,莫向晚正坐在桌边,吃他买回来的粥,他就坐到她对面,看着她吃。
  她的吃相顶好看,无声无息,独自解决食物。
  莫北就坐在她对面看着,看到她吃不下去,抬起头瞪他:“你看什么?”
  莫北说:“我在想,我做的是对的。”
  莫向晚仿佛知道他要讲什么,又迅速低下头。
  他说:“向晚,我不想再逃避了。如果九年前我们换一种方式相遇,也许就是路人擦肩而过。现在,我只想待在你身边,看着你就好了。这不是因为非非,我想你明白。”
  莫向晚顺着桌布边的流苏,丝丝缕缕,乱糟糟的。
  “我们别想过去,过去就让他过去,将来还有老长一段日子。我想看着非非考个重点初中,然后请一个特级教师帮他上奥数课,拿几个奖,被保送到市重点高中。我再买几支好股票,存一笔助学款,等到非非高三,他的英语一定不错了,我会鼓励他考麻省理工,送他出去锻炼几年。这几年我们大概会比较寂寞,不过可以在国内每年旅游两次,看看祖国大好山河,我挺喜欢爬山的。等非非回来以后,大概不需要我这个当爹的塞钱了,他会自己创业,说不定开一个生物科技公司,成为零零后的张朝阳或马云。我们呢,就可以花着非非的钱去享福了,我们就去国外旅游,欧洲、美洲、大洋洲都可以去。等非非结婚了,再回来帮他带孩子。你生非非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怎么带小孩我不拿手,不过以后你帮非非带孩子的时候,我可以跟在旁边学一学。”
  他说完以后只是微笑。
  如此简短的几百字,莫向晚几乎看到了莫非从一个儿童成长为翩翩少年,又成了英俊青年。有个人能和她一起渡过这段漫长岁月。
  莫北继续说:“莫非妈妈,你看这样好不好?”
  这可真好。她想说。
  在莫非离开她以后,她的身边还会有另外一个人陪着。
  莫向晚放下了喝粥的汤勺,就这么片刻,被莫北握住她的手。他们坐在盖着山水画桌布的两边,本来是相隔千山万水的,但一伸手,互相就握牢了。
  她心底的花骨朵,摇曳着,挠着她的心,把一种没有升起过的渴望带了上来。
  莫向晚没有松开自己的手,就让他握着。就这样握着,一切的一切,都抛诸脑后,什么忧什么愁什么过去什么未来,都荡漾开去。
  她眼前坐着这样一个人,毫不掩饰,也不让她再避视。
  她能够看到,这隔开的千山万水路迢迢,她千转百折之后,埋藏在心中最初的那一簇渴望火花,就要催促着心头的花苞,绽放。
  莫向晚不想松开她的手了。
  第 75 章
  晨光洒落,日曦微薄,朝阳的暖热还是从窗帘的缝隙落进来,落到以为晒不到阳光的人身上。
  东面有人在讲:“今天青菜都要四块钱一斤了。”
  西面的人说:“怎么啦?你家的哈士奇就这么跑了?”
  东面的人答:“可不是?青椒也要五块钱一斤,我只好买买两块钱的冬瓜。”
  西面的人答:“我告示贴了好几张了,不知道找的回来嘛!可愁死我了。”
  本该是吵闹的,但朦胧醒着的莫向晚并不觉得吵,反而有种身处尘嚣之中的俗性的舒畅。
  有只小手抱住她的手臂,莫非软软腻在她身边,讲:“妈妈,我就再睡五分钟哦!”
  莫向晚微笑,为儿子掖一掖被子。
  是她醒早了,她一看闹钟,才六点半。
  昨晚莫北走后,莫非抱着小枕头和小被子到她的床边来,讲:“妈妈,我要跟你睡几天。”
  莫向晚问他:“为什么啊?”
  莫非跳上她的床,安放好自己的被子枕头,认真地说:“以后你就要跟爸爸睡了。”说完就把头蒙在被子里,让她气也不是,羞也不是。
  她恍然造了一梦,但其实这晚无梦,她安睡到天亮,在天亮之后,脚踏实地,听见尘世的响动。她抚着手又抚着心,那里留着余温,在她的心间脉脉流淌。
  莫向晚翻开被子下了床,在卫生间把自己整顿一番,今日有若干事项:林湘将要出殡,罗风会来吊唁,林湘父母需要安抚。
  从昨日的云端走下来,这番俗事,并不占到她的重位了。她一边抹着洗面奶一边对着镜子提精神,新的一日,她的生活会有新的起色。
  一想,脸一红,昨晚那个人留下的气息,还有儿子的童言无忌。
  莫向晚把脸浸在洗脸盆里减低热度。
  七点一刻,门铃例行响起来,莫非提着穿了一半的校裤就溜出去开门。进来的那个人放下手上的东西,蹲下来给儿子系好裤腰带。
  莫非在欢呼:“哎,今朝吃粢饭包油条,还有海苔和火腿肠来。”
  莫向晚盘好头发走出来,拿了饭勺把粢饭包油条切了两段,对他们父子说:“少吃一点,小心登牢。”
  莫北拿起另一段,说:“听妈妈的,总归没错。”
  她又要脸红,回到厨房间把烧好的藕粉小圆子拿出来,又给他们父子一人倒了一杯牛奶。
  莫北问她:“你从来不喝牛奶?”
  家里订的牛奶统统是给莫非的,她向来不喝,他在他们身边待长了也知道了。
  莫向晚自然就答:“我一喝牛奶就吐。”
  莫非嘴里塞着食物,还要忙着做补充:“妈妈说她小时候喝牛奶的,后来不喝了。”
  莫北问她:“为什么?”
  她说:“后来爸妈离婚了,没人订牛奶。”
  室内有短暂沉默,这是莫向晚第一次在他的面前提起她的父母,掀开她生活的一角。
  莫北把面前的牛奶喝了,说:“以后订两瓶吧!”
  莫向晚说:“不用了,我习惯了不喝牛奶。”
  “有些习惯可以变,除非你不想。”莫北拿餐巾纸给儿子擦嘴边的米屑,“对不对,儿子?”
  莫非嚼着食物,大力点头。
  她说不过他们父子,只好苦笑。
  这一路送行,莫向晚和莫北又多了一些话题,讨论了一番晚饭做什么。她说什么,莫北能给予良好的建议,何能融洽。
  他在生活上也会是一个好帮手。她想。
  讨论完毕,莫北笑着说:“你看,我们很和谐。”
  莫向晚笑了一下。
  他说:“你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很美。”
  她别开脸,车窗外近冬的太阳都能热辣,照在她的面上不好过。
  她说:“你以前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莫北说:“过去是草草和Mace的,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莫北对莫非妈妈讲的。”
  他的话让她有片刻失神,他同她,都把那段往事记牢了。原来记得牢,以前不捞出来,现在一回想,处处细节都清晰。
  然后她就说:“也许我们觉得过去了,但那不一定意味着真的过去了。”她垂首,“莫北,你知道我以前是混的。”
  莫北伸手过来握牢她的手,笃笃定定地笑道:“我也是混的,我说过我们半斤八两。”他说,“你们公司有个艺人,前一阵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过一句话,我觉得挺好。”
  她不知道他说的是谁,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要从泥地爬起来,还要甩脱一身泥,很困难。对啊,多困难?这小子爬出来了,还红了。这是凡人多做伟大事。”
  这个艺人她晓得是谁,她说:“是进过少教所的潘以伦。”
  “他现在有广告拍有电视剧演,全部都是正面形象,还有一个小白领女朋友。上天毕竟公平。”
  莫向晚便能微笑。
  爬起来,多难?
  尤其是在光天化日的大太阳下,把自己的一身陈泥旧屑连泪加血地带出来。
  但,也应该能坦然的。只要不怕。
  莫向晚鼓一鼓勇气:“以前——”她舔一舔唇,有点干,有点难,但还是说了,“介绍——那种事情的那个人,她又出现了。”
  莫北推一推眼镜,脑中灵光一闪。
  “叫飞飞的女人?”
  莫向晚把握成拳头的手掌摊开,平复在自己的膝头,她开始缓缓叙述梅范范的苦恼。到了公司门口,大致将梅范范和飞飞姐的事情交代完了。
  莫北说:“你有一个选择,完全可以置身事外。这件事情你不是焦点。”
  莫向晚在凝思,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先说:“姓林的女孩自杀,不是你的责任。”
  莫向晚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再说:“范美的事情,也不是你的责任。”
  她答:“是。”
  “但是敲诈不但犯了国法,在他们那行里,也犯了忌讳。”
  莫北拉着她的手,倾身过来在她额头上吻了一吻。
  “你今天事情很多,做完本职工作最重要,其他的不要多想。莫向晚,职业一点。”
  莫向晚睨他一眼:“我一向职业的。”
  莫北开了车门出来,为她开车门,扶她走到大太阳底下,拍拍她的肩膀:“五点准时下班,不然小菜场的新鲜蔬菜全部要卖光了,就算肯出四块钱也买不到青菜的。”
  第 76 章
  无论如何,莫北的一番话,让莫向晚镇定下来了。
  昨晚她接电话以后的六神无主和心绪翻腾,在进入公司之前,全部平定。
  讲出来以后,不过如此。她在电梯里稍整衣冠,镜面里的人正装谨然,门一开,面对惊涛骇浪,亦能保持平常心。
  最苦痛的过去已经过去,不逃避,不纠结,才是她做人的原则,是不是?
  莫向晚这样问好自己,仰一仰头,跨出电梯门。
  林湘的葬礼,让“奇丽”所有的工作人员倾巢而出。
  这一颗骤然陨落的明日星,用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式告别人间,让她的父母肝肠寸断。
  在葬礼现场,邹南陪着林湘父母,给他们递纸巾,安慰他们,但一切都徒劳。他们来到这座夺走女儿生活的伤城,就再也没有停止过父母之泪。
  邹南也啜泣,讲:“林湘一向孝顺,每个月都寄钱回去,还在老家买了商品房,买最好的小区的房子——”她说不下去了,自己抽了一卷纸巾哭得梨花带雨。
  莫向晚给她擦了眼泪:“等一下记者会到现场。”
  邹南抽泣点头。
  但殡仪馆门外已经有记者在场,架好三脚架,虎视眈眈娱乐圈的红白事,还为没有一个好角度而互相吵闹不休。
  莫向晚坐在里间,看着门外吵嚷。
  这一些记者,亦是受过高等教育出来的雄心人士,专注于这个圈子里最乌糟最惨垢的事,乐此不疲,全年无休。这算不算职业道德把人性道德磨一个精光平亮?
  莫向晚越想越凉。
  忽然外头一阵喧嚷,镁光灯齐齐摆好,就要闪动。没想到迎面走进来的是一个陌生面孔,穿平常衣服。
  莫向晚也一愣,负责签到的史晶问她:“这是谁啊?”
  “给林湘看过病的周医生。”
  周医师走进来,望着签名簿皱皱眉,摇摇头,表示不签。史晶见并非圈内人士,也就不强求,请助理引领他上前向逝者致意。
  莫向晚看着他鞠躬三下,一脸凝重。
  周医师也看到了莫向晚,就走过来打个招呼。
  他说:“对这件事我很遗憾。”
  莫向晚看他脸上有沉痛之色,便劝解:“您不要这样说,这是意外,谁都没有想到。”
  周医师缓缓摇头:“公安局找我去提供过资料,林湘有轻度抑郁。”
  “轻度抑郁?”莫向晚吃惊,这件事情并没有人同她说过,也许其他人都未必知晓。
  “我介绍了我们医院精神科医生给她,她不肯去看。也许有偏见吧!一般抑郁症患者都抵触和精神科的医生接触。我没有能坚持到底,是我的疏忽。”
  站在莫向晚身边的邹南,不知怎地又开始流泪,握住手里的一团餐巾纸擦了又擦,擦得两只眼睛赛过兔子。
  周医师简短说完,从侧门离开。
  这位小人物前脚刚走,后面的重头部队大人物们就到了,还有保安开道。林湘当年选秀的伙伴们,个个面色肃穆,还有握着餐巾纸擦拭眼泪的。这么前呼后拥地进来,然后,一个比一个哭的伤心。
  镁光灯闪成一片,“奇丽”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寻地回避。
  借着死人出锋头,太不堪了。莫向晚使一个眼色,令邹南搀着林湘父母去内堂,怎么能让死者父母再看一出活报剧?
  林湘锋头正劲,死因成迷,不管“奇丽”想要如何低调,她的葬礼总会被人利用一个够本。这根本就是无可避免,心照不宣的惯例。没有似足当年阮玲玉万人空巷送灵已算低调太多太多。
  第二个骚动是叶歆引起的,她穿了一身黑,还戴着墨镜。一路走进来,有记者在猜测这个人是谁,因为她还是新人,没有在足够的媒体面前亮相。这一次,她顶替了林湘的节目,也有了这个机会,她要亮相了。
  叶歆把眼镜摘掉,哭得几乎昏厥,但姿态得体,一举手一投足,给予镁光灯良好的角度。
  有人问:“这个是谁?”
  有人帮助叶歆答了,她也有粉丝团了,在外面举着横幅,写“湘湘走好,我们爱你”,但是落款是“叶歆粉丝后援团”。
  这一次因为怕现场混乱,史晶又是个利索的人,早把粉丝吊唁区隔离到对面的马路上头。林湘的粉丝也成群结队地来现场的,但是偶像已逝,他们军心涣散,被工作人员一赶,三五就成不了群。一时最有利的一个地头被叶歆的粉丝们占据,人虽不多,但是整齐划一,就像事先演练过一样。
  史晶大为头痛:“这些小朋友没事跑来凑什么热闹。”
  小朋友们一叫,叶歆就配合得哭得更惨。走出来的邹南看到此情此景也愣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莫向晚冷冷看一看她。一个人的死,让另一个人得了锋头,这才是这个光怪陆离圈子内的本尊。叶歆状似林黛玉般摇摇晃晃走出去。
  有记者问:“你有什么相对天堂里的湘湘说的吗?”
  问的问题已经不得体,答的人更是抓住机会说:“她是前辈,提点我们新人很多,我受过湘湘的帮助。我会在新专辑里写一首歌,专门纪念她。”
  “她帮过你什么?”
  “这一次我有机会在艺术节开幕式上演出,全赖湘湘。”
  史晶听了只冷笑:“我没有想到闷声不响的狗会咬人。”
  仅这一句话,倒叫莫向晚对史晶要另眼相看了,她亦是一个直心肠的人,便说:“她大致没有讲错,如果不是湘湘出事,她上不了节目。”
  “这个圈子是个巨大的催熟器,只要你想熟,总有一天修炼出各种道行。”
  “我们都快成妖魔鬼怪。”
  两人相对叹气。
  这一次葬礼,她们都预料得到小高峰。当罗风戴着墨镜穿着黑色西服进来的时候,他前进的道路几乎被记者们堵塞得水泄不通,需要他自己的保安和“奇丽”的工作人员齐齐开道。
  他的经纪人事先同朱迪晨打过招呼,罗风一进灵堂,就关门以免节外生枝。待罗风走进来,史晶指挥了门边的保安将门一合,所有人间光影全部挡在外边。
  罗风终于得到他个人的自由,他往林湘的遗照前面立定。前尘旧爱,多少尘缘,如今天人两隔,唯有三鞠躬,也许就是他和她的一世。
  邹南被莫向晚派去照看林湘父母,不令他们突然在此地出现。此刻他们面对罗风,必是恨得想要食其肉寝其皮。
  罗风三鞠躬后,面对林湘的遗照,看了很久,而后转过身,径直朝莫向晚走过来。
  他对莫向晚说:“Merry,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莫向晚疑惑地看住他,他充满诚意,以及恳求。史晶是个伶俐的人,见状就说:“左边还有小房间。”她便朝罗风点了头。
  那间小房间的隔壁是林湘父母休息的右侧小房间,罗风走进去,还能听到林湘母亲哀哀的哭泣。他把眉头皱紧。
  莫向晚问他:“罗先生,有什么事吗?”
  罗风从西服内衬口袋里拿出一张支票递给她,说:“Merry,湘湘在世的时候说过这个圈子里人心复杂,你们公司里头,大约只有你一个肯真心照顾照顾她。”
  莫向晚接过来,并不是小数目,更加疑惑。
  罗风继续说:“请将这张支票兑现以后交给她的父母,她给父母买的房子,还有一个尾款没有付。”他看到莫向晚的疑惑,还有一丝慌张,“我相信这件事情只有你肯接下来用心办,我没有办法接近她的父母。”
  莫向晚捏着支票,是有几分慌张,还有几分莫名的惆怅。原来林湘是这样信任她。
  她问:“恕我冒昧问一句,罗先生,你和湘湘到底怎么回事?”
  罗风自嘲地一笑:“你们不是都当我是负心人,要对湘湘的死负全责的吗?”他见莫向晚面色一凝,便正色说:“我和湘湘,根本三年之前就分手了。因为她一直有抑郁症,我们最初在一起的时候很困难,在北京做北漂。她在小酒吧驻唱。我们这些人,暗地里都拿腔作调当自己是艺术家,没机会没出路,就会郁闷。她当初去北京是要考央戏和北影,考了三年都没上,还把爹妈的钱都花光了,心里压力太大了。大约从那个时候,她就开始犯病。”
  “难道一直没有医治?”
  “她太要强了,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有病。那时候我的片约还算多,忙的时候没空照顾她。她跟我赌气,自己报名参加了歌唱比赛,没有想到唱出名堂了。后来我提分手,她同意了。她刚出名的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但为了彼此宣传的需要,还继续挂着情侣的名头。她根本不想去治病,她说她得的不是神经病,不要看精神科。在歌迷面前时常傲慢或歇斯底里,都是病症的发作。”
  “我以为她一直很坚强。”莫向晚黯然说道。
  罗风也黯然:“我也以为她是坚强的,直到我和她的照片被曝光,她自杀。我想她是真的有这个念头,但是大家都当她是假的,你们公司为她花了些心思,机缘巧合,她的事业逐渐有起色了。我以为她会好起来。”
  莫向晚问他:“但她在你婚礼的时候去看你了。”
  罗风说道:“她来跟我借钱的。”
  “什么?”莫向晚吃了一惊。林湘的薪酬并不菲薄,还能为父母买房,从没有听过她有任何经济困难。
  “她吸冰有一段时间了,瘾越来越大。也许这可以让她忘记她的病。我想你知道的,她从来不沾那种三产。她要强,一直想要用自己的实力打拼,谁来找她她都不愿意。她常常自责,因为压力大养成这个恶习。她戒过毒,戒不掉。她为了给自己爹妈长脸,在老家买房买车,把这几年的一些老本全部花光。毒瘾上来的时候,她没钱去买冰。那天她打电话向我借钱,我没答应,我没想到她会真的跑过来。她说我不给她痛快,她也不给我痛快。婚礼现场她到底没有给我不痛快,后来我想算了,我拿了钱再找她,她已经回去了。”
  莫向晚已跌坐在椅子上,不能言语。
  罗风还在说:“她要是乖一点,他妈的肯去看个大夫,自己积极一点,何苦到这个地步?我不知道她最后会绝望到选这条路,竟然去找到氰酸钾。警察来问我,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警察说这种东西一般化工厂,化工学院里才会制。她竟然费了这么多心思搞来这个东西给自己一个了断。如果当年我不撺掇她去考艺术院校,她安安分分找一个公司待着,就不会这样了。”
  罗风抓着自己的头发,开始懊悔,也在忏悔:“她给她父母买的房子,就剩这个尾款没付了。她说她爹妈当了一辈子农民,家徒四壁,还被城里的亲戚看不起,全家就靠她来翻身,还有一个弟弟明年要上大学,她要买房买车存够弟弟的大学学费争口气。她吸冰以后,还坚持寄钱给她父母,后来钱不够了,她自己到处想办法弄。我听别的朋友说,她还因此去澳门赌博。”
  莫向晚握着那张支票,难过得要发抖。
  这一张支票,上面签注的是万金,也重如万金,是一个偶尔失足的女儿对父母最后的心意。
  罗风说:“有的人,就是走不出去。这也是一个围城,有的人想进来,有的人想出去,有的人进来以后出不去。”
  罗风走了以后,好一阵平静,又接连来了一些明星吊唁,都是三四线的小角儿。戏终会散场,外头记者也作了鸟兽散。此间的凄风一卷,纸屑无数,便如一场闹剧即将收场。
  莫向晚把支票拿到林湘父母面前,告诉他们是罗风给的。
  她苍老的父母,攥紧支票就要撕毁,但迟迟无法下手。
  这么多的无奈,他们迫于现状,不能够下手。莫向晚讲:“回头我去办理好手续,打进你们的银行卡里。”
  他们无语凝噎。
  莫向晚站起身,看着灵堂上林湘的遗像,她默默祷祝。
  林湘也有一双美目,艳光四射,仿佛在说:“要干干净净地走。”
  莫向晚在心中对她讲:“幸好你的爱那一个人,为你尽到责任。湘湘,请你安息。”
  在收拾好灵堂,由林湘父母亲自将林湘推入火化池,一缕青烟,人生即灭。
  莫向晚有无尽的疲倦,她同史晶邹南等人陆续退场,远远地望见对面马路上,林湘的粉丝们安静地站着,将一排花束排在人行道上,写着永恒纪念的话。
  一直以来,莫向晚不太会因圈内诸事落泪,或许是看惯鞍前马后的风景。入行这么些年,她能够了解诸事之后的不单纯。
  但有些东西是单纯的,比如眼前的这些粉丝。
  他们不了解他们爱着的这个人真实脾性真实背景,仅凭认为提供给他们的些许资料,择取自己想要接受的部分,然后全心全意去待这个偶像。
  他们所祭奠的,或许是心中那一个梦。梦碎了,才是最惨淡的。
  莫向晚拿出纸巾,擦了一擦眼角的泪。
  身边的邹南,猛然身子一顿。莫向晚感觉到了,问:“怎么了?”
  邹南不说话,只朝一个方向看。
  拐角的地方有一个人,对着办过林湘葬礼的礼堂方向行注目礼。
  那人立得牢,亦神伤,藏在拐角处,没有能掩饰好。
  莫向晚这一看,直看到疑窦丛生。
  邹南就要低头快步走,被她拉住了。她问邹南:“为什么管弦会这个时候过来?”
  第 77 章
  邹南整个人抖颤了一下,莫向晚的发问是乘她不备的。这一位上司,端着明白冷眼看着,什么都看在眼内。
  她记得当初由她做培训的时候,她还带着少女的玩性,在上班时间玩连连看,手边还放着零食。
  莫向晚就是看在眼内,总是不响,到了临末做见习总结时候,她同她讲:“一天八个钟头要时时刻刻专注工作,或许是严苛了,我的要求很简单,今日事今日毕,计划与总结一样不可少。我会根据你的工作日志安排你的工作内容,保证你的效率和工作量前提下,劳逸结合要适当。”
  她听了,惭愧点头。此后再不敢在上班时间过分娱乐,偶尔有了空闲,稍稍轻松几分钟,莫向晚也从不会说她。
  但她就是怕她突然正经严肃问她问题,带着并不轻松的表情。她的心里压力骤升。
  莫向晚说:“我们找一间咖啡馆聊一聊。”
  邹南迟疑,尴尬,害怕,但在莫向晚逼视之下,终于顺从。
  莫向晚招了出租车,回到市区,在人声鼎沸的闹市中心,找了一间星巴克入座。
  这里人来人往陌生的面孔和气氛,悠扬的背景音乐,她还给邹南点了一杯巧克力星冰乐和黑森林蛋糕,希望她放松心情。
  情势渐缓,邹南用小银勺一勺一勺挖着泥一样的蛋糕,银勺上沾了黑泥,她用力擦,擦不掉。她欲语还休。
  莫向晚给自己买了一杯拿铁,捧在手里温暖了一会儿冰凉的手指。
  她在等邹南开口。
  莫向晚喝了一口拿铁,身体也暖了一点,她不想等了,问邹南:“湘湘走了,我知道你很难过。邹南,你还年轻,许多压力承担不了,看到你这样,我很难过。你已经跟了我两年了,期间跟着湘湘跟了六个月。”
  邹南将银勺咬在口中,决然地抽了出来,泪扑簌簌流了出来。
  她说:“老大,我没有想到湘湘会这样。真的,我没有想到。”
  莫向晚温柔地看着她,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期待她将一些话讲出来。
  邹南把银勺放下来,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头,垂下头。这样一个认罪的姿态。
  她说:“这个圈子,太复杂了,我没有想过一环套一环,会把人逼到这样。”
  这是莫向晚知道的,理解的,甚至也是洞悉的。
  邹南不熟练,说着这样话,口气都在颤抖。
  “湘湘有抑郁症,我跟着她的时候就有了。她认为自己很出色,比比赛的很多选手都要长得漂亮,唱的也好。但是罗风在她刚红的时候就提出分手,理由是她给的压力太大了,她希望罗风能够拿到刘烨这样的成绩。但她又看不惯溜须拍马,看到罗风为了上一部戏,追着导演后面要角色。她跟我说,她最看不得男人摧眉折腰事权贵。可是分手以后,她又不甘心,天天打电话纠缠罗风,让罗风避她不及。”
  莫向晚无声叹气,完全能够想象这样一个矛盾的林湘。不甘又自傲。她比表面清高的叶歆更加清高。
  她说:“她之前的自杀,不完全是为了罗风?”
  邹南点点头:“她觉得没有面子,她觉得按照罗风和她的关系,应该对媒体说一些能够帮她的话,但是罗风完全站在自己女朋友的立场说话了。这之前,这之前——”邹南擦了擦眼泪,声音微颤,面色煞白,她终于说道,“老大,你知道林湘最早的时候拒绝过一个有身份的人。”
  莫向晚跟着面色惨淡,她忽然能想到其中关节,问:“当初你是林湘的助理,她怎么认识的那种人?”
  邹南擦干眼泪,放低了声音:“老大,做我们这行的小菜鸟,每个月只有这一点薪水。有人过来放话,只要能把明星约出去吃饭喝茶,就会有额外外快。你也知道的。”
  莫向晚的确知道,有这么些小企宣拉线扒外快,赚得盆满钵满。她清者自清,亦远着这样的交易,一概排除,两耳不闻,自当不晓得这样的勾当早就蔓延到自家跟前。
  她的自责和悔恨,让她心中微微绞痛。
  原本以为自己不麻木有原则,原来早已麻木,忽视原则。
  她厉声问邹南:“是谁给你线的?”
  邹南不敢说,又要哭,但是唇微微掀动。一下天旋地转,莫向晚抓着桌沿,让自己不至于难过到要往后跌去。她稳住自己,才又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定下心神。
  邹南微不可闻地说道:“老大,她不会来找你,因为她知道你不会同意。那时候我想,只是小事情,别的人都在做,我就做了。”说完又哭,把鼻头哭红。
  “但是湘湘不肯,她当面给了那个老板难堪,那个人很生气,说了一些狠话吧!湘湘是个急脾气,要挣面子,就把罗风端出来说。但是,她没想到一个月不到就出那个事情,罗风根本没有帮她说话。那个人没有说什么,但是湘湘就是觉得很没有面子。
  “她那个时候的自杀,我猜不是假的。她本来就有抑郁,一受刺激会胡思乱想,越想越偏。她本来人就偏激,出道以后红的太快,觉得自己样样都好,开始也是被粉丝捧着,别人就应该来找自己,谁的面子都不卖,连Judy都被她几次气的跳脚。后来她不太红了,又想不通,整天神神叨叨。那是因为她不肯看医生,脾气一发作,合作方和粉丝都受不了。她总不肯承认这点,这个圈子里,谁都是自扫门前雪,谁会多管别人的事情?她这个状态久了,也没有人发觉不对劲。”
  莫向晚问她:“你知道她吸毒吗?”
  邹南稍许顿一顿,终是颓丧地点点头。
  “什么时候知道她吸毒的?”
  “她第一次自杀的时候。我不知道她吸了多久,她说她总是觉得自己在走独木桥,家里靠她的薪水过日子,她爸妈自从她能赚钱开始就不肯再下地劳动了,她弟弟还要靠她念大学。她说她弟弟很厉害,年年都考学校第一名,不管怎么样要把弟弟供出来的。但是她一演出就会觉得力不从心,返胃酸,难受,有次跟着北京一帮人去泡吧,她试了试这个东西,觉得很有疗效,总比看医生好。”
  莫向晚又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已经凉了,苦涩涩。
  总有人愿意饮鸩止渴,贪图一时快慰,而拒绝苦口良药。她不知道苦在舌尖,还是心头。窗外渡过一群白鸽,自由翱翔,莫向晚怔怔看一会,同邹南又是短时间相对沉默。然后,她再问邹南:“她的事业有了起色,为什么不去戒掉?”
  邹南说:“老大,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句话,没有错。栽倒以后爬起来的困难让有的人宁愿在泥地里面打滚。因为太了解,莫向晚由此黯然而神伤。
  “她因为工作更多了,怕自己精神不好,瘾就越大。Judy为了这个事情骂过她很多次,但是她就是不听。后来她爸妈写信、打电话还亲自上门找她问她要钱买房子车子,说亲戚们笑话她在现在总是在电视里露脸,但是家里还是平瓦房。她一赌气就在他们那个家乡的省会城市买了最好的商品房,连装修带买了车,把她这两年攒的积蓄全部用光了。
  “她问我借钱,也问Judy和管姐借过。我没有多少钱可以借给她,管姐,管姐让我问一下湘湘的意思,之前她拒绝的那个人,投资了一部电视剧,可以请她去演女一号,给她好的片酬。她本来不愿意,后来看在有钱拿,但是还是放海口说那么就让罗风来演男二号,追不到她的那种角色。那个人真的办到了,她——稀里糊涂就——”
  邹南说不下去,又流了眼泪,哽咽着再说:“后来她说到这个事情就哭,那个人做了很多让她很绝望的事情,还——真的拍了那种照片,说不能输给罗风这个演戏的。湘湘说,她什么都完了。自己最后还是走到这一步,是自己作践自己。那个人本来跟她说好,要用五百万买她五年。管姐说,每年我可以拿五万块提成,可是我当时就说不要,我不敢要。我不知道怎么就从吃饭喝茶变成了这种事情,这是湘湘的卖肉钱啊!”
  莫向晚的鼻头微酸起来,她问:“湘湘最后还是不愿意做,也不愿意再吸毒了,就干脆了断了?”
  邹南“哇”地一下哭了出来,引得别人都看他们这里。但莫向晚并没有给予她安慰,她用餐巾纸印去自己的泪,扭头看向窗外。
  那一群白鸽已不知去向,地面上的喧嚷,传不到天际。一望无际的蓝天,也无风雨也无晴,这么安静地俯瞰众生。
  众生有多少欲哭无泪的故事?混迹红尘,盈亏自负,并与道德激战,时时冲击。有的人无法承担选择的结果,也无法改变,良心为自己而内疚。
  莫向晚一下一下擦干为林湘落下的泪,对邹南说:“快点吃完点心吧!明天还要上班。”
  第 78 章
  莫向晚同邹南一起走到地铁站,这一路有一丝一线扯出来的迷惘,她想了很多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想通很多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通。
  有点头重脚轻,还有难受,难受到极点无法呼吸。
  在地铁站,两个人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就此分手。邹南还留着哭泣之后的红眼睛红鼻头,让她看了还是怜惜。
  她才多大?二十岁入的这一行,迄今不过二十三岁,是可以搞正路子的年纪。她看到她的伤心,十分不忍。
  邹南乖乖向她道别,她拍拍她的肩膀,要她路上当心。
  此后的路还得各顾各走。
  这时候正值下班高峰,整个候车廊拥挤得如沙滞之河,好容易来一场列车,人人争先恐后,唯恐慢半拍就此落后。
  莫向晚本还本能担心邹南,扭头望一望对面站头的邹南,她已经淹没在人群之中,她是看不到她更顾不了她了。
  她不过片刻的念想,已经被身后人群推入列车,车门一闭,换一个世界。但里头依旧四处是压迫,人人都狰狞,各有各的苦衷,拼命挤压,力求一个相对宽舒的空间。
  莫向晚被推来搡去,终于伸手格开压迫她的人。
  她想,林湘为何不肯伸一伸手,护一下自己?如果连自顾都不暇,如何照顾好他人?
  莫向晚想了想,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张彬手底下管档案的人事助理,要她调一调林湘的资料,果然有林湘弟弟的联系方式,那是林湘留下的第一紧急联系人,其后才是她的父母。
  她问:“这一次没有联系她弟弟来吗?”
  人事助理答:“行政部本来已经订好三张机票,但她的父母一再请求不要打搅儿子,怕影响他学习,说他就要期末考了,还要考六级什么的。”
  手心手背的肉,还是有差别。莫向晚幽幽叹气,挂掉电话。片刻后手机又响起来,是莫北打来的。
  他说:“我想带儿子出去搓一顿,不过你放心,绝对不去肯德基。”
  她没有反对的理由,便答:“那就去吧!”
  “你几时可以地铁到站?”
  她刚想说“我不去”,他说了一句:“我们一家三口一道去吃。”
  在拥挤的车厢里,莫向晚把这“一家三口”四个字在舌头尖上滚了一遍,没能阻止它荡到心底里去。她不想拒绝。
  下了地铁,她老远就看见莫北的车停在拐角处,走近过去,莫非已经看到她,直对莫北嚷嚷“妈妈来了”。
  莫向晚走过去点儿子的脑门:“大老远就这么吵。”
  她要拉门坐后头,但是莫非撒娇:“不要不要,你坐前面,我要白相(上海话:玩)。”
  莫北给她开了前门,笑说:“进来吧!”等她坐好,再讲,“本来要去买青菜的,不过时间太晚,小菜场的菜贩子都回家了。”
  莫向晚轻轻一哂,想说“怎么跟你儿子一样话痨”,还好刹车刹住,没有说出口。但只是一想,就喉咙口发紧,不大自在。
  莫北没有看出来,径自讲:“我们随便吃吃,比较家常的,也不贵。”
  她“嗯”一声,由莫北发动车子。
  这一随便,没想到真是随便,莫北驱车在闹市中心后头的老式工房里,正宗壁角里头的破落房子后的空地上停下来。
  莫向晚不大明白莫北肚子里打什么妖怪主意,有点审慎地看一看他。莫非笑嘻嘻说:“爸爸带我吃咖喱鸡。”
  莫向晚问:“吃咖喱?”
  莫北领着他们在弄堂里拐了一个弯,往一幢老工房里走进去。
  “是的,平民咖喱。”
  那可果真是平民得彻底了,整栋楼一半是破落的皮包公司占据,还有一小半是居民住宅。他们就直接坐了老旧的电梯上了顶楼十层,走到居民住宅门前头。
  莫向晚抬头瞅瞅门头,要不是门头上用LED灯做了四个字“长乐小厨”,她要真的以为是擅长民居。
  但莫北已经拉着莫非的手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餐厅就是一间居民住宅。里面开了晕黄的长管灯,进门的玄关就有一个收银台,上头放着电视机,旁边放了一盆文竹,文竹后面摆了一座相架,相架后头的一壁墙整齐贴着各色人种的客人在此间餐厅里的留影。看得莫向晚咋舌,这还是一间名扬海外的小餐厅。
  收银台旁边有一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妇女,她见莫北走进来就停了下手里记账的活儿,笑着打了一个招呼,还寒暄几句。看来莫北是这里的常客了。
  莫向晚只是顾自打量里面的格局。
  客堂间放了五张钢座木板桌子,凳子是做得考究精细的条凳,已经有三张桌子有人坐了。往左转是厨房,因为门口就挂着一副塑料帘子,挡不住里面浓烈的咖喱味道。右边还有一间房间,但是门关着。
  莫非看这里跟自己的家老像的,就问他的爸爸:“我们是不是要自己做的吃啊?”
  这时右边的门开了,有个坐轮椅的中年男人从里面转出来,看见莫北乐呵呵地打着熟络的招呼,又看到了莫向晚和莫非,就问:“莫先生,你终于有了女朋友啊?”
  莫北笑得轻淡,没有否认,倒是莫向晚不好意思,轻轻咳嗽一声。
  他看一眼她,再向轮椅男人介绍莫非:“这个小囡是我儿子。”
  莫非自来礼貌又伶俐,马上叫“叔叔好”。轮椅男人惊讶管惊讶,但还是一路热情似火地将他们带到右边的房间。
  这一下,莫向晚“呵”地惊叹了。
  原来这是一间包房。整壁的墙做成了落地钢窗,从这里望出去正正对牢黄浦江的夜景,一路过去万国建筑霓虹耀眼,天上繁星璀璨,不似在人间。
  莫北问轮椅男人:“小严,最近生意好吗?”
  叫小严的轮椅男人答:“现在金融危机,别人家大餐馆不肯去吃了,专门找实惠的小餐馆。我爸妈管的云南路的那个餐厅天天爆满。”
  其实这间房间里可以放两桌的,但是小严识趣,看莫向晚有点儿羞涩,就讲:“我不说了,你们快点菜吧!今天这里就招待你们这一桌。”
  莫非马上说:“叔叔你真好。”
  小严笑起来:“莫先生,真看不出来。”
  莫向晚脸很热,要低头,但是莫北就手拉住她的手,这样首次在外面的人面前这么亲密。小严倒不好意思,退了出去。
  莫向晚想要抽手,他拉着不放。她难为情地觑莫非,儿子正趴在落地窗前啧啧惊叹。
  “我觉得自己好渺小啊!”
  莫北大笑:“非非,你都知道‘渺小’了?”
  莫非转头回答他的爸爸:“我们老师说的,人类在大自然面前就是渺小的。”
  他的爸爸说:“除了这条江,这片天,这些星星是大自然的,其他都不好算大自然的。”
  莫非被为难,再把脸贴到玻璃上又看了看,有了小主意,说:“人类被大自然包围啦?爸爸,你看房子都被黄浦江围着的呀!”
  莫向晚宛然一笑,说:“非非比较高明。”
  莫北点头,对她笑:“青出于蓝胜于蓝,这个世界才会进步。”
  莫向晚不同他抬杠了,坐了下来问他:“点什么?”
  他说:“我已经点好了。”
  果然下一刻就有人来上菜,正是刚才算账的女人。上的前菜是送的龙虾片,摆好盘子调羹和叉子,一切都很家常,令莫向晚轻松不少。
  莫北讲:“饮料我只点了泰式奶茶,奶味不大足,他们还需要再学习。”
  她说:“没关系。”
  莫非吵着要喝可乐,被他爸爸一个眼神给拒绝了。原来严父的卖相摆出来,还有一些威慑力。莫非闭嘴,老爸点什么他喝什么。
  先上来的菜是泰式拼盘,有迷你春卷、粽叶包鸡、虾饼和鱼饼。莫非又吵着要吃鸡,莫北就耐心替他剥了粽叶。
  不用照料儿子饮食,这让莫向晚有笃悠悠享受其他食物的空闲。虾饼弹牙可口,她一连吃了两口,莫北看她吃的香,又为她夹了两个,自己倒是一个没留。
  第二道菜是青咖喱鸡肉,一端上来满满一盆。莫向晚受不住青咖喱的独特味道,一闻就会反胃,但是莫北说:“这是小严拿手的,青宁皮的分量和外面不一样,快要冬天的时候吃最合适,健康功效加倍。”
  他这么一说,又是一个邀请的眼神,莫向晚就轻喝一小口,先觉得不适口,直吸气,又喝一口,才发觉平时不能入口的食物,还是可以吃的,渐渐品出些许滋味。
  她问他:“你同老板很熟?”
  “我看着小严发迹。”
  她露出想要听故事的神态,他就说了:“小严几年前出过车祸,后来双腿不能走了。不过胜在他是自强不息好青年,做成今天成功事业,小日子过的不错。”
  小严一手转着轮椅,一手捧着烤猪颈肉进来,莫北站起来说:“我们可以自己来。”
  他不准莫北动手:“你来我这里就是大客人。”
  莫北便不动,小严把菜端上来。他说:“莫先生,有两句话想跟你讲一讲。”
  莫北说:“你说吧!”
  小严先自叹口气,然后说:“莫先生,你同于先生讲一讲, 这些年他为我们家做了很多了,我不怪他的。他又买房子又投资我们的小饭店。这两年我这里生意越来越好,云南路那边更加好的不得了,前几天我找他给他分红,他怎么都不肯要,你看这个——”
  莫北笑:“嗨!你别管他,别放心上。”
  小严较真起来:“我哪能不管?做人是要有道义的。他对我尽的责要到个头的,以前我们家里没有什么经济能力,现在有了,哪里还可以贴到人家身上去?你讲对不对?”
  莫北皱眉:“你看你看,我到你这里来吃饭就图一个家常,你还给我出难题,你给到我手里,于直那边不肯要,你这里也不肯要,我岂不是接一个烫手山芋?”
  小严被莫北一说,也考虑到此关节,不禁烦恼。莫北顺手一推,将他推出门外,到莫向晚视听范围以外才讲:“我好不容易哄了老婆出来吃饭,你就不要当电灯泡了。”
  小严大笑:“莫先生啊,你到底什么时候结的婚?”
  莫北正正经经讲:“很早以前。”
  小严只得作罢,让做收银的老婆送冬阴功汤过来,莫北半路截掉,自己送进去了。
  莫非啃猪颈肉啃得正香,莫向晚拿着餐巾纸给他擦嘴边的残渍。莫北坐到他们身边,接过莫向晚手里的工作,继续刚才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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