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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老人自述

齐白石 (近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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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老人自述

一、出生时的家庭状况(一八六三)
文章来自艺术中国
  穷人家孩子,能够长大成人,在社会上出头的,真是难若登天。我是穷窝子里生长大的,到老总算有了一点微名。回想这一生经历,千言万语,百感交集,从哪里说起呢?先说说我出生时的家庭状况吧!

  我们家,穷得很哪!我出生在清朝同治二年(癸亥?一八六三)十一月二十二日,我生肖是属猪的。那时,我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都在堂,我是我祖父母的长孙,我父母的长子,我出生后,我们家就五口人了。家里有几间破屋,住倒不用发愁,只是不宽敞罢了。此外只有水田一亩,在大门外晒谷场旁边,叫做“麻子坵”。这一亩田,比别家的一亩要大得多,好年成可以打上五石六石的稻谷,收益真不算少,不过五口人吃这么一点粮食,怎么能够管饱呢?我的祖父同我父亲,只好去找零工活做。我们家乡的零工,是管饭的,做零工活的人吃了主人的饭,一天纔挣二十来个制钱的工资。别看这二十来个制钱为数少,还不是容易挣到手的哩!第一、零工活不是天天有得做。第二、能做零工活的人又挺多。第三、有的人抢着做,情愿减少工资去竞争。第四、凡是出钱雇人做零工活的,都是刻薄鬼,不是好相处的。为了这几种原因,做零工活也就是“一天打鱼,三天晒网”,混不饱一家的肚子。没有法子,只好上山去打点柴,卖几个钱,贴补家用。就这样,一家子对付着活下去了。

  我是湖南省湘潭县人。听我祖父说,早先我们祖宗,是从江苏省砀山县搬到湘潭来的,这大概是明朝永乐年间的事。刚搬到湘潭,住在什么地方,可不知道了。只知在清朝乾隆年间,我的高祖添镒公,从晓霞峯的百步营搬到杏子坞的星斗塘,我就是在星斗塘出生的。杏子坞,乡里人叫它杏子树,又名殿子树。星斗塘是早年有块陨星,掉在塘内,所以得了此名,在杏子坞的东头,紫云山的山脚下。紫云山在湘潭县城的南面,离城有一百来里地,风景好得很。离我们家不到十里,有个地方叫烟一岭,我们的家祠在那里,逢年过节,我们姓齐的人,那去上供祭拜,我在家乡时候,是常常去的。
文章来自艺术中国
  我高祖以上的事情,祖父在世时,对我说过一些,那时我年纪还小,又因出为时间隔得太久,我现在已记不得了,只知我高祖一辈的坟地,是在星斗塘。现在我要说的,就从我曾祖一辈说起吧!我曾祖潢命公,排行第三,人称命三爷。我的祖宗,一直到我曾祖命三爷,都是务农为业的庄稼汉。在那个年月,穷人是没有出头日子的,庄稼汉世世代代是个庄稼汉,穷也就一直穷下去啦!曾祖母的姓,我不该把她忘了。十多年前,我回到过家乡,问了几个同族的人,他们比我长的人,已没有了,存着的,辈份年纪都比我小,他们都说,出生的晚,谁都答不上来。像我这样老而胡涂的人,真够岂有此理的了。

  我祖父万秉公,号宋交,大排行是第十,人称齐十爷。他是一个性情刚直的人,心里有了点不平之气,就要发泄出来,所以人家都说他是直性子,走阳面的好汉。他经历了太平天国的兴亡盛衰,晚年看着湘勇(卽“湘军”)抢了南京的天王府,发财回家,置地买屋,美的了不得。这些杀人的刽子手们,自以为有过汗马功劳,都有戴上红蓝顶子的资格(清制:一二品官戴红顶子,三四品官戴蓝顶子。),他们都说:“跟着曾中堂(指曾国藩)打过长毛”,自鸣得意。在家乡好像京城里的黄带子一样(清朝皇帝的本家,近支的名曰宗室,腰间系一黄带,俗称黄带子;远房的名曰觉罗,腰间系一红带,俗称红带子。黄带子犯了法,不判死罪,最重的罪名,发交宗人府圈禁,所以他们胡作非为,人均畏而避之。)要比普通老百姓高出一头,什么事都得他们占便宜,老百姓要吃一些亏。那时候的官,没有一个不和他们一鼻孔出气的,老百姓得罪了他们,苦头就吃得大了。不论官了私休,他们总是从没理中找出理来,任凭你生着多少张嘴,也搞不过他们的强辞夺理来。甚至在风平浪静,各不相扰的时候,他们看见谁家老百姓光景过得去,也想没事找事,弄些油水。我祖父是个穷光蛋,他们打主意,倒还打不到他的头上去,但他看不惯他们欺压良民,无恶不作,心里总是不服气,忿忿的对人说:“长毛并不坏,人都说不好,短毛真厉害,人倒恭维他,天下事还有真是非吗?”他就是这样不怕强暴,肯说实话的。他是嘉庆十三年(戊辰?一八○八)十一月二十二日生的,和我的生日是同一天,他常说:“孙儿和我同一天生日,将来长大了,一定忘不了我的。”他活了六十七岁,殁于同治十三年(甲戍?一八七四)的端阳节,那时我十二岁。我祖母姓马,因为祖父人称齐十爷,人就称她为齐十娘。她是温顺和平、能耐劳苦的人,我小时候,她常常戴着十八圈的大草帽,背了我,到田里去干活。她十岁就没了母亲,跟着她父亲传虎公长大的,娘家的光景,跟我们差不多。道光十一年(辛卯?一八三一)嫁给我祖父,遇到祖父生了气,总是好好的去劝解,人家都称赞她贤惠。她比我祖父小五岁,是嘉庆十八年(癸酉?一八一三)十二月二十三日生的,活了八十九岁,殁于光绪二十七年(辛丑?一九一○)十二月十九日,那时我三十九岁。祖父祖母只生了我父亲一人,有了我这个长孙,疼爱得同宝贝似的,我想起了小时候他们对我的情景,总想到他们坟上去痛哭一场!

  我父亲贯政公,号以德,性情可不同我祖父啦!他是一个很怕事,肯吃亏的老实人,人家看他像是“窝囊废”(北京俗语,意谓无用的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做“德螺头”。他逢到有冤没处伸的时候,常把眼泪往肚子里咽,真是懦弱到了极点了。我母亲的脾气却正相反,她是一个既能干又刚强的人,只要自己有理,总要把理讲讲明白的。她待人却非常讲究礼貌,又能勤俭持家,所以不但人缘不错,外头的名声也挺好。我父亲要没有一位像我母亲这样的人帮助他,不知被人欺侮到什么程度了。我父亲是道光十九年(己亥?一八三九)十二月二十八日生的,殁于民国十五年(丙寅?一九二六)七月初五日,活了八十八岁。我母亲比他小了六岁,是道光二十五年(乙已?一八四五)九月初八日生的,殁于民国十五年三月二十日,活了八十二岁。我一年之内,连遭父母两丧,又因家乡兵乱,没有法子回去,说起了好像刀刺在心一样!

  提起我的母亲,话可长啦!我母亲姓周,娘家住在周家湾,离我们星斗塘不太远。外祖父叫周雨若,是个教蒙馆的村夫子,家境也是很寒苦的。咸丰十一年(辛酉?一八六一)我母亲十七岁那年,跟我父亲结了婚。嫁过来的头一天,我们湘潭乡间的风俗,婆婆要看看儿媳妇的妆奁的,名目叫做“检箱”。因为母亲的娘家穷,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自己觉得有些寒酸。我祖母也是个穷出身而能撑起硬骨头的人,对她说:“好女不着嫁时衣,家道兴旺,全靠自己,不是靠娘家陪嫁东西来过日子的。”我母亲听了很激动,嫁后三天,就下厨房做饭,粗细活儿,都干起来了。她待公公婆婆,是很讲规矩的,有了东西,总是先敬翁姑,次及丈夫,最后纔轮到自己。我们家乡,做饭是烧稻草的,我母亲看稻草上面,常有没打干净,剩下来的谷粒,觉得烧掉可惜,用捣衣的椎,一椎一椎的椎了下来。一天可以得谷一合,一月三升,一年就三斗六升了,积了差不多的数目,就拿去换棉花。又在我们家里的空地上,种了些麻,有了绵花和麻,我母亲就春天纺棉,夏天织麻。我们家里,自从母亲进门,老老小小穿用的衣服,都是用我母亲自织的布做成的,不必再到外边去买布。我母亲织成了布,染好了颜色,缝制成衣服,总也是翁姑在先,丈夫在次,自己在后。嫁后不两年工夫,衣服和布,足足的满了一箱。我祖父祖母是过惯穷日子的,看见了这么多的东西,喜出望外,高兴的了不得,说:“儿媳妇的一双手,真是了不起。”她还养了不少的鸡鸭,也养过几口猪,鸡鸭下蛋,猪养大了,卖出去,一年也能挣些个零用钱,贴补家用的不足。我母亲就是这样克勤克俭的过日子,因此家境虽然穷得很,日子倒过得挺和美。

  我出生的那年,我祖父五十六岁,祖母五十一岁,父亲二十五岁,母亲十九岁。我出生以后,身体很弱,时常闹病,乡间的大夫,说是不能动荤腥油腻,这样不能吃,那样不能吃,能吃的东西,就很少的了。吃奶的孩子,怎能够自己去吃东西呢?吃的全是母亲的奶,大夫这么一说,就得由我母亲忌口了。可怜她爱子心切,听了大夫的话,不问可靠不可靠,凡是荤腥油腻的东西,一律忌食,恐怕从奶汁里过渡,对我不利。逢年过节,家里多少要买些鱼肉,打打牙祭,我母亲总是看着别人去吃,自己是一点也不沾唇的,忌口真是忌的干干净净。可恨我长大了,作客在外的时候居多,没有能够常依膝下,时奉甘旨,真可以说:罔极之恩,百身莫赎。

  依我们齐家宗派的排法,我这一辈,排起来应该是个“纯”字,所以我派名纯芝,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都叫我阿芝,后来做了木工,主顾们都叫我芝木匠,有的客气些叫我芝师傅。我的号、本叫渭清,祖父给我取的号,叫做兰亭。齐璜的“璜”字,是我的老师给我取的名字。老师又给我取了一个濒生的号。齐白石的“白石”二字,是我后来常用的号,这是根据白石山人而来的。离我们家不到一里地,有个驿站,名叫白石铺,我的老师给我取了一个白石山人的别号,人家叫起我来,却把山人两字略去,光叫我齐白石,我就自己也叫齐白石了。其它还有木居士、木人、老人、老木一,这都是说明我是木工出身,所谓不忘本而已。杏子坞老民、星塘老屋后人、湘上老农,是纪念我老家所在的地方。齐大,是戏用“齐大非耦”的成语,而我在本支,恰又排行居首。寄园、寄萍、老萍、萍翁、寄萍堂主人、寄幻仙奴,是因为我频年旅寄,同萍飘似的,所以取此自慨。当初取此“萍”字做别号,是从濒生的“濒”字想起的。借山吟馆主者、借山翁,是表示我随遇而安的意思。三百石印富翁,是我收藏了许多石章的自嘲。这一大堆别号,都是我作画或刻印时所用的笔名。我在中年以后,人家只知我名叫齐璜,号叫白石,连外国人都这样称呼,别的名号,倒并不十分被人注意,尤其齐纯芝这个名字,除了家乡上岁数的老一辈亲友,也许提起了还记得是我,别的人却很少知道的了。

二、从识字到上学(一八六四——一八七○)

  同治三年(甲子?一八六四),我两岁。四年(乙丑?一八六五)我三岁。这两年,正是我多病的时候,我祖母和我母亲,时常急的昏头晕脑,满处去请大夫。吃药没有钱,好在乡里人都有点认识,就到药铺子里去说好话,求人情,赊了来吃。我们家乡,迷信的风气是浓厚的,到处有神庙,烧香磕头,好像是理所当然。我的祖母和我母亲,为了我,几乎三天两朝,到庙里去叩祷,希望我的病早早能治好。可怜她俩婆媳二人,常常把头磕得冬冬地响,额角红肿突起,像个大柿子似的,回到家来,算是尽了一桩心愿。她俩心里着了急,也就顾不得额角疼痛了。我们乡里,还有一种巫师,嘴里胡言乱语,心里诈欺吓骗,表面上是看香头治病,骨子里是用神鬼来吓唬人。我祖母和我母亲,在急得没有主意的时候,也常常把他们请到家来,给我治病。经过请大夫吃药,烧香求神,请巫师变把戏,冤枉钱化了真不算少,我的痛,还是好好坏坏的拖了不少日子。后来我慢慢的长大了,能走路说话了,不知怎的,病却渐渐地好了起来,这就乐煞了我祖母和我母亲了。母亲听了大夫的话,怕我的病重发,不吃荤腥油腻,就忌口忌得干干净净。祖母下地干活,又怕我呆在家里,闷的难受,把我背在她背上,形影不离的来回打转。她俩常说:“自己身体委屈点,劳累点,都不要紧,只要心里的疙瘩解消了,不担忧,那纔是好的哩!”为了我这场病,简直的把她俩闹得怕极了。
文章来自艺术中国
  同治五年(丙寅?一八六六),我四岁了。到了冬天,我的痛居然完全好了。这两年我闹的痛、有的说是犯了什么煞,有的说是得罪了什么神,有的说是胎里热着了外感,有的说是吃东西不合式,把肚子吃坏了,有的说是吹?8;了山上的怪风,有的说是出门碰到了邪气,奇奇怪怪的说了好多名目,那一样名目都没有说出个道理来。所以我那时究竟闹的是什庆病,我至今都没有弄清楚,这就难怪我祖母和我母亲,当时听了这些怪话,要胸无主宰,心乱如麻了。然而我到了四岁,病确是好了,这不但我祖母和我母亲,好像心上搬掉了一块石头,就连我祖父和我父亲,也各长长的舒出了一口气,都觉着轻松得多了。我祖父有了闲工夫,常常抱了我,逗着我玩。他老人家冬天唯一的好衣服,是一件皮板挺硬、毛又掉了一半的黑山羊皮袄,他一辈子的积蓄,也许就是这件皮袄了。他怕我冷,就把皮袄的大襟敞开,把我裹在他胸前。有时我睡着了,他把皮袄紧紧围住,他常说:抱了孩子在怀里暖睡,是他生平第一乐事。他那年已五十九岁了,隆冬三九的天气,确也有些怕冷,常常拣拾些松枝在炉子里烧火取暖。他抱着我,蹲在炉边烤火,拿着通炉子的铁钳子,在松柴灰堆上,比划着写了个“芝”字,教我认识,说:“这是你阿芝的芝字,你记准了笔画,别把它忘了!”实在说起来,我祖父认得的字,至多也不过三百来个,也许里头还有几个是半认得半不认得的。但是这个“芝”字,确是他很有把握认得的,而且写出来也不会写错的。这个“芝”字,是我开始识字的头一个。从此以后,我祖父每隔两三天,教我识一个字,识了一个,天天教我温习。他常对我说:“识字要记住,还要懂得这个字的意义,用起来会用得恰当,这纔算识得这个字了。假使贪多务博,识了转身就忘,意义也不明白这是骗骗自己,跟没有识一样,怎能算是识字呢?”我小时候,资质还不算太笨,祖父教的字,认一个,识一个,识了以后,也不曾忘记。祖父见我肯用心,称赞我有出息,我祖母和我母亲听到了,也是挺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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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治六年(丁卯?一八六七),我五岁。七年(戊辰?一八六八),我六岁。八年(己已?一八六九),我七岁。这三年,仍由我祖父教我识字。有时我自己拿着根松树枝,在地上比划着写起字来,居然也像个样子。有时又画个人脸儿,圆圆的眼珠,胖胖的脸盘,很像隔壁的胖小子,加上了胡子,又像那个开小铺的掌柜了。我五岁那年,我的二弟出生了,取名纯松,号叫效林。我六岁那年,黄茅堆子到了一个新上任的巡检(略似区长),不知为什么事,来到了白石铺。黄茅堆子原名黄茅岭,也是个驿站,比白石铺的驿站大得多,离我们家不算太远,白石铺更离得近了。巡检原是知县属下的小官儿,论它的品级,刚刚够得上戴个顶子。这类官,流品最杂,不论张三李四,阿猫阿狗,化上几百两银子,买到了手,居然走马上任,做起“老爷”来了。芝麻菉豆般的起码官儿,又是化钱捐来的,算得了什么东西呢?可是“天高皇帝远”,在外省也能端起了官架子,为所欲为的作威作虐。别看大官儿势力大,作恶多,外表倒是有个谱儿,坏就坏在它的骨子里。惟独这些鸡零狗碎的玩艺儿,顶不是好惹的,它虽没有权力杀人,却有权力打人的屁股,因此,它在乡里,很能吓唬人一下。那年黄茅驿的巡检,也许新上任的缘故,排齐了旗锣伞扇,红黑帽拖着竹板,嚒喝着开道,坐了轿子,耀武扬威的在白石铺一带打圈转。乡里人向来很少见过官面的,听说官来了,拖男带女的去看热闹。隔壁的三大娘,来叫我一块走,母亲问我:“去不去?”我回说:“不去!”母亲对三大娘说:“你瞧,这孩子挺别扭,不肯去,你就自己走吧!”我以为母亲说我别扭、一定是很不高兴了。谁知隔壁三大娘走后,却笑?28;对我说:“好孩子,有志气!黄茅堆子哪曾来过好样的官,去看他作甚!我们凭着一双手吃饭,官不官有什么了不起!”我一辈子不喜欢跟官场接近,母亲的话,我是永远记得的。

  我从四岁的冬天起,跟我祖父识字。到了七岁那年,祖父认为他自己识得的字,已经全部教完了,再有别的字,他老人家自己也不认得,没法再往下教。的确,我祖父肚子里的学问,已抖得光光净净的了,只好翻来覆去地教我温习已识的字。这三百来个字,我实在都识得滚瓜烂熟的了,连每个字的意义,都能讲解得清清楚楚。那年腊月初旬,祖父说:“提前放了年学吧!”一面夸奖我识的字,已和他一般多,一面那唉声叹气,好像有甚么心事似的。我母亲是个聪明伶俐的人,知道公公的叹气,是为了没有力量供给孙子上学读书的缘故,就对我祖父说:“儿媳今年椎草椎下来的稻谷,积了四斗,存在隔岭的一个银匠家里,原先打算再积多一些,跟他换副银钗戴的。现在可以把四斗稻谷的钱取回来,买些纸笔书本,预备阿芝上学。阿爷明年要在枫林亭坐个蒙馆,阿芝跟外公读书,束修是一定免了的。我想,阿芝朝去夜回,这点钱虽不多,也许够他读一年的书。让他多识几个眼门前的字,会记记帐,写写字条儿,有了这么一点挂数书的书底子,将来扶犁掌耙,也就算个好的掌作了。”我祖父听了很乐意,就决定我明年去上学了。

  同治九年(庚午?一八七○),我八岁。外祖父周雨若公,果然在飘林亭附近的王爷殿,设了一所蒙馆。枫林亭在白石铺的北边山上,离我们家有三里来地。过了正月十五灯节,母亲给我缝了一件蓝布新大褂,包在黑市旧棉袄外面,衣冠楚楚的,由我祖父领着,到了外祖父的蒙馆。照例先在孔夫子的神牌那里,磕了几个头,再向外祖父面前拜了三拜,说是先拜至圣先师,再拜受业老师,经过这样的隆重大礼,将来纔能当上相公。我从那天起,就正式的读起书来,外祖父给我发蒙,当然不收我束修。每天清早,祖父送我去上学,傍晚又接我回家。别看这三里来地的路程,不算太远,走的却尽是些黄泥路,平常日子并不觉得什么,逢到雨季,可难走得很哪!黄泥是挺滑的,满地是泥泞,一不小心,就得跌倒下去。祖父总是右手撑着雨伞,左手提着饭箩,一步一拐,仔细地看准了脚步,扶着我走。有时泥塘深了,就把我背了起来,手里还拿着东西,低了头直往前走,往往一走就走了不少的路,累的他气都喘不过来。他老人家已是六十开外的人,真是难为他的。我上学之后,外祖父教我先读了一本“四言杂字”,随后又读了“三字经”、“百家姓”,我在家里。本已识得三百来个字了,读起这些书来,一点不觉得费力,就读得烂熟了。在许多同学中间,我算是读得最好的一个。外祖父挺喜欢我,常对我祖父说:“这孩子,真不错!”祖父也翘起了花白胡子,张开着嘴,笑嘻嘻的乐了。外祖父又教我读“千家诗”,我一上口,就觉得读起来很顺溜,音调也挺好听,越读越起劲。我们家乡,把只读不写、也不讲解的书,叫做“白口子”书。我在家里识字的时候,知道一些字的意义,进了蒙馆,虽说读的都是白口子书,我用一知半解的见识,琢磨了书里头的意思,大致可以懂得一半。尤其是千家诗,因为读着顺口,就津津有味的咀嚼起来,有几首我认为最好的诗,更是常在嘴里哼着,简直的成了个小诗迷了。后来我到了二十多岁时候,读“唐诗三百首”,一读就熟,自己学做几句诗,也一学就会,都是小时候读千家诗打好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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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读书是拿着书本,拚命的死读,读熟了要背书,背的时候,要顺流而出,嘴里不许打嗗嘟。读书之外,写字也算一门功课。外祖父教我写的,是那时通行的描红纸,纸上用木板印好了红色的字,写时依着它的笔姿,一竖一画的描着去写,这是我拿毛笔蘸墨写字的第一次,比用松树枝在地面上划着,有意思得多了。为了我写字,祖父把他珍藏的一块断墨,一方裂了缝的砚台,郑重地给了我。这是他唯一的“文房四宝”中的两件宝贝,原是预备他目己记帐所用,平日轻易不往外露的。他“文房四宝”的另一宝————毛笔,因为笔头上的毛,快掉光了,所以给我买了一枝新笔。描红纸家里没有旧存的,也是买了新的。我的书包里,笔墨纸砚,样样齐全,这们子的高兴,可不用提哪!有了这整套的工具,手边真觉方便。写字原是应做的功课,无须回避,天天在描红纸上,描呀,描呀,描个没完,有时描得也有些腻烦了,私下我就画起画来。

  恰巧,住在我隔壁的同学,他婶娘生了个孩子。我们家乡的风俗,新产妇家的房门上,照例挂一幅雷公神像,据说是镇压妖魔鬼怪用的。这种神像,画得笔意很粗糙,是乡里的画匠,用朱笔在黄表纸上画的。我在五岁时,母亲生我二弟,我家房门上也挂过这种画,是早已见过的,觉得很好玩。这一次在邻居家又见到了,越看越有趣,很想摹仿着画它几张。我跟同学商量好,放了晚学,取出我的笔墨砚台,对着他们家的房门,在写字本的描红纸上,画了起来。可是画了半天,画得总不太好。雷公的嘴脸,怪模怪样,谁都不知雷公究竟在哪儿,他长的究竟是怎样的相貌,我只依着神像上面的尖嘴薄腮,画来画去,画成了一只鹦鹉似的怪鸟脸了。自己看着,也不满意,改又改不合式。雷公像挂得挺高,取不下来,我想了一个方法,搬了一只高脚木凳,蹬了上去。只因描红纸质地太厚,在同学那边找到了一张包过东西的薄竹纸,覆在画像上面,用笔勾影了出来。画好了一看,这回画得真不错,和原像简直是一般无二,同学叫我另画一张给他,我也照画了。从此我对于画画,感觉着莫大的兴趣。

  同学到蒙馆里一宣传,别的同学也都来请我画了。我就常常撕了写字本,裁开了,半张纸半张纸的画,最先画的是星斗塘常见到的一位钓鱼老头,画了多少遍,把他面貌身形,都画得很像。接着又画了花卉、草木、飞禽、走兽、虫鱼等等,凡是眼睛里看见过的东西,都把它们画了出来。尤其是牛、马、猪、羊、鸡、鸭、鱼、虾、螃蟹、青蛙、麻雀、喜鹊、蝴蝶、蜻蜓这一类眼前常见的东西,我最爱画,画得也就最多。雷公像那一类从来没人见过真的,我觉得有点靠不住。那年,我母亲生了我三弟,取名纯藻,号叫晓林,我家房门上,又挂了雷公神像,我就不再去画了。我专给同学们画眼门前的东西,越画越多,写字本的描红纸,却越撕越少。往往刚换上新的一本。不到几天,又撕完了。外祖父是熟读朱柏庐“治家格言”的,嘴里常念着:“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他看我写字本用得这么多,留心考查,把我画画的事情,查了出来,大不谓然,以为小孩子东涂西抹,是闹着玩的,白费了纸,把写字的正事,却耽误了。屡次呵斥我:“只顾着玩的,不干正事,你看看!描红纸白费了多少?”蒙馆的学生,都是怕老师的,老师的法宝,是戒尺,常常晃动着;吓唬人,真要把他弄急了,也会用戒尺来打人手心的。我平日倒不十分淘气,没有挨过戒尺,只是为了撕写字本,好几次惹得外祖父生了气。幸而他向来是疼我的、我读书又比较用功,他光是嘴里嚷嚷要打,戒尺始终没曾落到我手心上。我的画瘾,已是很深,戒掉是办不到的,只有满处去找包皮纸一类的,偷偷地画,却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尽量去撕写字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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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秋天,我正读着“论语”,田里的稻子,快要收割了,乡问的蒙馆和“子曰店”都得放“扮禾学”,这是照例的规矩。我小时候身体不健壮,恰巧又病了几天。那年的年景。不十分好,田里的收成很歉薄。我们家,平常过日子,本已是穷对付,一遇到田里收不多,日子就更不好过,在青黄不接的时候,穷得连粮食都没得吃了,我母亲从早到晚的发愁。等我病好了,母亲对我说:“年头儿这么紧,糊住了嘴再说吧!”家里人手不够用,我留在家,帮着做点事,读了不到一年的书,就此停止了。田里有点芋头,母亲教我去拔,拿回家,用牛粪煨着吃。后来我每逢画着芋头,总会想起当年的情景,曾经题过一首诗:“一坵香芋暮秋凉,当得贫家谷一仓,到老莫嫌风味薄,自煨牛粪火炉香。”芋头吃完了,又去掘野菜吃,后来我题画菜诗,也有两句说︰“充肚者胜半年粮,得志者勿忘其香。”穷人家的苦滋味,只有穷人自己明白,不是豪门贵族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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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从砍柴牧牛到学做木匠(一八七一——一八七七)

 同治十年(辛未?一八七一),我九岁。十一年(壬申?一八七二)我十岁。十二年(癸酉?一八七三),我十一岁。这三年,我在家,帮着挑水,种菜,扫地,打杂,闲着就带着我两个兄弟。最主要的是上山砍柴,砍了柴,自己家里有得烧了,这可以卖了钱,补助家用。我那时,不是一个光会吃饭不会做事的闲汉了,但最喜欢做的,却是砍柴。邻居的孩子们,和我岁数差不多的,一起去上山的有的是,我们就成了很好的朋友。上了山,砍满了一担柴,我们在休息时候,常常集合三个人,做“打柴叉”的玩儿。打柴叉是用砍得的柴,每人取出一捆,一头着地,一头靠在一起,这就算是“叉”了。用柴爬远远的轮流掷过去,谁能掷倒了叉,就赢得别人的一捆柴。掷不倒的算是输,也就输掉自己的一捆柴。三人都掷倒了,或是都没曾掷倒,那是没有输赢。两人掷倒,就平分输的那一捆,每人赢到半捆。最好当然是独自一人赢了,可以得到两捆柴。因为三捆柴并在一起,柴爬又不是很重的,掷倒那个柴叉,并不太容易,一捆柴的输赢,总要玩上好大半天。这是穷孩子们不用化钱的娱乐,我小时候也挺高兴玩的。后来我作客在外,有一年回到家乡,路过山上,看见一群砍柴的孩子,里头有几个相识的邻居,他们的上辈,早年和我一起砍过柴,玩过打柴叉的,我禁不住感伤起来,做了三首诗,末一首道:“来时歧路遍天涯,独到星塘认是家,我亦君年无累及,群儿欢跳打柴叉。”这诗我收在白石诗草卷一里头,诗后我又注道:“余生长于星塘老屋,儿时架柴为叉,相离数伍,以柴爬掷击之,叉倒者为赢,可得薪。”大概小时候做的事情,到老总是会回忆的。

  我在家里帮着做事,又要上山砍柴,一天到晚,也帮忙的。偶或有了闲工夫,我总忘不了读书,把外祖父教过我的几本书,从头至尾,重复的温习。描红纸写完了,祖父给我买了几本黄表纸钉成的写字本子,又买了一本木版印的大楷字帖,教我临摹,我每天总要写上一页半页。只是画画。仍是背着人的,写字本上的纸,不敢去撕了,找到了一本祖父记帐的旧帐簿,把账簿拆开,页数倒是挺多,足够我画一气的,就这样,一晃,两年多过去了。我十一岁那年,家里因为粮食不够吃,租了人家十几亩田,种上了,人力不够,祖父出的主意,养了一头牛。祖父叫我每天上山,一边牧牛,一边砍柴,顺便检点粪,还要带着我二弟纯松一块儿去,由我照看,免得他在家碍手碍脚耽误母亲做事。祖母担忧我身体不太好,听了算命瞎子的话,说:“水星照命,孩子多灾,防防水星,就能逢凶化吉。”买了一个小铜铃,用红头绳系在我脖子上,对我说:“阿芝!带着二弟上山去,好好儿的牧牛砍柴,到晚晌,我在门口等着,听到铃声由远而近,知道你们回来了,煮好了饭,跟你们一块儿吃。”我母亲又取来一块小铜牌,牌上刻着“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和铜铃系在一起,说:“有了这块牌,山上的豺狼虎豹,妖魔鬼怪,都不敢近身的。”可惜这个铜铃和这块铜牌,在民国初年,家乡兵乱时去失了。后来我特地另做了一份小型的,系在裤带上,我还刻过一方印章,自称“佩铃人”。又题过一首画牛的诗道:“星塘一带杏花风,黄犊出栏东复东,身上铃声慈母意,如今亦作听铃翁。”这都是纪念我祖母和母亲当初待我的一番苦心的。

  我每回上山,总是带着书本的,除了看牛和照顾我二弟以外,砍柴检粪,是应做的事,温习旧读的几本书,也成了日常的功课。有一天,尽顾着读书,忘了砍柴,到天黑回家,柴没砍满一担,粪也检得很少,吃完晚饭,我又取笔写字。祖母别不住了,对我说:“阿芝!你父亲是我的独生子,没有哥哥弟弟,你母亲生了你,我有了长孙了,真把你看作夜明珠,无价宝似的。以为我们家,从此田里地里,添了个好掌作,你父亲有了个好帮手哪!你小时候多病,我和你母亲,急成个什么样子,求神拜佛,烧香磕头哪一种辛苦没有受过!现在你能砍柴了,家里等着烧用,你却天天只管写字,俗语说得好:三日风,四日雨,哪见文章锅里煮?明天要是没有了米吃,阿芝,你看怎么办呢?难道说,你捧了一本书,或是拿着一枝笔,就能饱了肚子吗?唉!可惜你生下来的时候,走错了人家!”我听了祖母的话,知道她老人家是为了家里贫穷,盼望我多费些力气,多帮助些家用,怕我尽顾着读书写字,把家务耽误了。从此,我上山虽仍带了书去,总把书挂在牛犄角上,等检足了粪,和满满的砍足了一担柴之后,再取下书来读。我在蒙馆的时候,“论语”没有读完,有不认识的字和不明白的地方,常常趁放牛之便,绕道到外祖父那边,去请问他。这样,居然把一部“论语”,对付着;读完了。

  同治十三年(甲戌?一八七四)我十二岁。我们家乡的风俗,为了家里做事的人手男孩子很小就娶亲,把儿媳妇接过门来交拜天地、祖宗、家长、名目叫做“拜堂”。儿媳妇的岁数,总要比自己的孩子略为大些,为的是能够帮着做点事。等到男女双方,都长大成人了,再拣选一个“好日子”,合卺同居,名目叫做“圆房”,在已经拜堂还没曾圆房之时,这位先进门的儿媳妇,名目叫做“童养媳”,乡里人也有叫做“养媳妇”的。在女孩子的娘家,因为人口多,家景不好,吃喝穿着,负担不起,又想到女大当嫁,早晚是夫家的人,早些嫁过去,倒省掉一条心,所以也就很小让她过门。不过这都是小门小户人家的穷打算,豪门世族是不多见的。听说,这种风俗,时无分古今,地无分南北,从古如此,遍地皆然,那么,不光是我们湘潭一地所独有的了。那年正月二十一日,由我祖父祖母和我父亲母亲作主,我也娶了亲啦!我妻娘家姓陈,名叫春君,她是同治元年(壬戌?一八六二)十二月二十六日生的,比我大一岁。她是我的同乡,娘家的光景,当然不会好的,从小就在家里操作惯了,嫁到我家当童养媳,帮助我母亲煮饭洗衣,照看小孩,既勤恳,又耐心。有了闲暇,手里不是一把剪子,就是一把铲子,从早到晚,手不休脚不停的,里里外外,跑出跑进。别着她年纪还小,只有十三岁,倒是料理家务的一把好手。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都夸她能干,非常喜欢她。我也觉得她好得很,心里乐滋滋的。只因那时候不比现在开通,心里的事,不肯露在脸上,万一给人家闲话闲语,说是“疼媳妇”,那就怪难为情的了。所以我和她,常常我看看她,她看看我,嘴里不说,心里明白而已。

  我娶了亲,虽说还是小孩子脾气,倒也觉得挺高兴。不料端阳节那天,我祖父故去了,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想起了祖父用炉钳子划着炉灰教我识字,用黑羊皮袄围抱了我在他怀里暖睡,早送晚接的陪我去上学,这一切情景,都在眼前晃漾。心里头的难过,到了极点,几乎把这颗心,在胸膛子里,要往外蹦出来了。越想越伤心,眼睛鼻子,一阵一阵的酸痛,眼泪止不住了,像泉水似的直往下流。足足的哭了三天三宵,什么东西,都没有下肚。祖母原也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天天在哭泣,看见我这个样子,抽抽噎噎的,反而来劝我:“别这么哭了!你身体单薄,哭坏了,怎对得起你祖父呢!”父亲母亲也得含着两泡眼泪,对我说:“三天不吃东西,怎么能顶得下去?祖父疼你,你是知道的,你这样糟踏自己身体,祖父也不会心安的。”他们的话,都有理,只是我克制不了我自己,仍是哭个不停。后来哭得累极了,纔呼呼地睡着。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遭遇到的不幸之事。当时我们家,东凑西挪,能够张罗得出的钱,仅仅不过六十千文,合那时的银圆价,也就是六十来块钱。没有法子,穷人不敢往好处想,只能尽着这六十千文钱,把我祖父身后的大事,从棺殓到埋葬,总算对付过去了。

  光绪元年(。乙亥?一八七五),我十三岁。二年(丙子?一八七六),我十四岁。这两年,在我祖父故去之后,经过这回丧事,家里的光景,更显得窘迫异常。田里的事情,只有我父亲一人操作,也显得劳累不堪。母亲常对我说:“阿芝呀!我恨不得你们哥儿几个,快快长大了,身长七尺,能够帮助你父亲,糊得住一家人的嘴啊!”我们家乡,煮饭是烧柴灶的,我十三岁那年,春夏之交,雨水特多,我不能上山砍柴,家里米又吃完了只好掘些野菜用积存的干牛粪煨着吃,柴灶好久没用,雨水灌进灶内,生了许多青蛙,灶内生蛙,可算得一桩奇闻了。我母亲支撑这样一个门庭,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我十四岁那年,母亲又生了我四弟纯培,号叫云林。我妻春君帮着料理家务,侍奉我祖母和我父亲母亲煮饭洗衣和照看我弟弟,都由她独自担当起来。我小时候身体很不好,祖父在世之时,我不过砍砍柴,牧牧牛检检粪,在家里打打杂田里的事,一概没有动手过。此刻父亲对我说:“你岁数不小了,学学田里的事吧!”他就教我扶犁。我学了几天,顾得了犁,却顾不了牛,顾着牛,又顾不着犁了,来回的折磨,弄得满身是汗,也没有把犁扶好。父亲又叫我跟着他下田,插秧耘稻,整天的弯着腰,在水田里泡,比扶犁更难受。有一次,干了一天,够我累的,傍晚时候,我坐在星斗塘岸边洗脚,忽然间,脚上痛得像小钳子乱铗,急忙从水里拔起脚来一看,脚趾头上已出了不少的血。父亲说:“这是草虾欺侮了我儿啦!”星斗塘里草虾很多,以后我就不敢在塘里洗脚了。

  光褚三年(丁丑?一八七七),我十五岁。父亲看我身体弱,力气小,田里的事,实在累不了,就想叫我学一门手艺,预备将来可以餬口养家。但是,究竟学哪一门手艺呢?父亲跟我祖母和我母亲商量过好几次,都没曾决定出一个准主意来。那年年初,有一个乡里人那称他为“齐满木匠”的,是我的本家叔祖,他的名字叫齐仙佑,我的祖母,是他的堂嫂,他到我家来,向我祖母拜年。我父亲请他喝酒。在喝酒的时候,父亲跟他说妥,我去拜他为师。跟他学做木匠手艺。隔了几天,拣了个好日子,父亲领我到仙佑叔祖的家里,行了拜师礼,吃了进师酒,我就算他的正式徒弟了。仙佑叔祖的手艺,是个粗木作,又名大器作,盖房子立木架是本行,粗糙的桌椅床凳和种田用的犁耙之类,也能做得出来。我就天天拿了斧子锯子这些东西,跟着他学。刚过了清明节,逢到人家盖房子,仙佑叔祖带了我去给他们立木架,我力气不够,一根大檩子,我不但抗不动,扶也扶不起,仙佑叔祖说我太不中用了,就把我送回家来。父亲跟他说了许多好话,千恳万托的求他收留,他执意不肯,只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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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家里,耽了不到一个月。父亲托了人情,又找到了一位粗木作的木匠,名叫齐长龄,领我去拜师。这位齐师傅,也是我们远房的本家,倒能体恤我,看我力气差得很,就说:“你好好的练罢!什么事都是练出来的,常练练,就能把力气练出来了。”记得那年秋天我跟着齐师傅做完工回来,在乡里的田塍上,远远的看见对面过来三个人,肩上有的背了木箱,有的背着很坚实的粗布大口袋,箱里袋里装的,也都是些斧锯钻凿这一类的家伙,一看就知道是木匠,当然是我们的同行了,我并不在意。想不到走到近身,我的齐师傅垂下了双手,侧着身体,站在旁边,满面堆着笑意,问他们好。他们三个人,却倨傲得很,略微的点了一点头,爱理不理的搭讪着:“从哪里来?”齐师傅很恭敬的答道:“刚给人家做了几件粗糙家具回来”。交谈了不多几句话,他们头也不回的走了。齐师傅等他们走远,才拉着我往前走。我觉得很诧异,问道:“我们是木匠,他们也木匠,师傅为什么要这样恭敬?”齐师傅拉长了脸说:“小孩子不懂得规矩!我们是大器作,做的是粗活,他们是小器作,做的是细活。他们能做精致小巧的东西,还会雕花,这种手艺,不是聪明人,一辈子也学不成的,我们大器作的人,怎敢和他们并起并坐呢?”我听了,心里很不服气,我想:“他们能学,难道我就学不成!”因此,我就决心要去学小器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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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从雕花匠到画匠(一八七八——一八八九)

  光绪四年(戊寅?一八七八),我十六岁。祖母因为大器作木匠,非但要用很大力气,有时还要爬高上房,怕我干不了。母亲也顾虑到,万一手艺没曾学成,先弄出了一身的病来。她们跟父亲商量,想叫我换一行别的手艺,照顾我的身体,能够轻松点的才好。我把愿意去学小器作的意思,说了出来,他们都认为可以,就由父亲打听得有位雕花木匠,名叫周之美的,要领个徒弟。这是好机会,托人去说,一说就成功了。我辞了齐师傅。到周师傅那边去学手艺。这位周师傅,住在周家洞,离我们家,也不太远,那年他三十八岁。他的雕花手艺,在白石铺一带,是很出名的,他用平刀法,雕刻人物,尤其是他的绝技。我跟着他学,他肯耐心地教。说也奇怪,我们师徒二人,真是有缘,处得非常之好。我很佩服他的本领,又喜欢这门手艺,学得很有兴味。他说我聪明,肯用心,觉得我这个徒弟,比任何人都可爱。他是没有儿子,简直的把我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的看待。他又常常对人说:“我这个徒弟,学成了手艺,一定是我们这一行的能手,我做了一辈子的工,将来面子上沾着些光彩,就靠在他的身上啦!”人家听了他的话,都说周师傅名下有个有出息的好徒弟,后来我出师后,人家都很看得起,这是我师傅提拔我的一番好意,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的。

  光绪五年(己卯?一八七九),我十七岁。六年(庚辰?一八八○),我十八岁。七年(辛巳?一八八一),我十九岁。照我们小器作的行规,学徒期是三年零一节,我因为在学徒期中,生了一场大病,耽误了不少日子,所以到十九岁的下半年,才满期出师。我生这场大病,是在十七岁那年的秋天,病得非常危险,又吐过几口血,只剩得一口气了。祖母和我父亲,急得没了主意直打转。我母亲恰巧生了我五弟纯隽,号叫佑五,正在产期,也急得东西都咽不下口。我妻陈春君,嘴里不好意思说,背地里淌了不少的眼泪。后来请到了一位姓张的大夫,一剂“以寒伏火”的药,吃下肚去,立刻就见了效,连服几剂调理的药,病就好了。病好之后,仍到周师傅处学手艺,经过一段较长时间,学会了师傅的平刀法,又琢磨着改进了圆刀法,师傅看我手艺学得很不错,许我出师了。出师是一桩喜事,家里的人都很高兴,祖母跟我父亲母亲商量好,拣了一个好日子,请了几桌客,我和陈春君“圆房”了,从此,我和她才是正式的夫妻。那年我是十九岁,春君是二十岁。

  我出师后,仍是跟着周师傅出外做活。雕花工是计件论工的,必须完成了这一件,才能去做那一件。周师傅的好手艺。白石铺附近一百来里地的范围内,是没有人不知道的,因此,我的名字,也跟着他,人人都知道了。人家都称我“芝木匠”,当着面,客气些,叫我“芝师傅”。我因家里光景不好,挣到的钱,一个都不敢用掉,完工回了家,就全部交给我母亲。母亲常常笑着说:“阿芝能挣钱了,钱虽不多,总比空手好得多。”那时,我们师徒常去的地方,是陈家垄胡家和竹黎家。胡黎两姓,都是有钱的财主人家,他们家里有了婚嫁的事情,男家做床橱,女家做妆奁,件数做得很多,那是由我们师徒去做的。有时师傅不去,就由我一人单独去了,还有我的本家齐伯常的家里,我也是常去的。伯常名叫敦元,是湘潭的一位绅士,我到他家,总在他们稻谷仓前做活,和伯常的儿子公甫相识。论岁数,公甫比我小得多,可是我们很谈得来,成了知己朋友。后来我给他画了一张秋姜馆填词图,题了三首诗,其中一首道:“稻梁仓外见君小,草莽声中并我衰。放下斧斤作知己,前身应作蠹鱼来。”就是记的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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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雕花匠所雕的花样,差不多都是千篇一律。祖师传下来的一种花篮形式,更是陈陈相因,人家看得很熟。雕的人物,也无非是些麒麟送子、状元及第等一类东西。我以为这些老一套的玩艺儿,雕来雕去,雕个没完。终究人要看得腻烦的。我就想法换个样子,在花篮上面,加些葡萄石榴桃梅李杏等果子,或牡丹芍药梅兰竹菊等花木。人物从绣像小说的插图里,勾摹出来,都是些历史故事。还搬用平日常画的飞禽走兽,草木虫鱼,加些布景,构成图稿。我运用脑子里所想得到的,造出许多新的花样,雕成之后,果然人都夸奖说好。我高兴极了,益发的大胆创造起来。那时,我刚出师不久,跟着师傅东跑西转,倒也一天没有闲过。只因年纪还轻,名声不大,挣的钱也就不会太多。家里的光景,比较头二年,略为好些,但因历年积迭的亏空,短时间还弥补不上,仍显得很不宽裕。我妻陈春君一面在家料理家务,一面又在屋边空地,亲手种了许多蔬菜,天天提了木桶,到井边汲水。有时肚子饿得难受,没有东西可吃,鱿喝点水,算是搪搪饥肠。娘家来人问她;“生活得怎样?”她总是说:“很好!”不肯露出丝毫穷相。他真是一个挺得起脊梁顾得住面子的人!可是我们家的实情,瞒不过隔壁的邻居们,有一个惯于挑拨是非的邻居女人,曾对春君说过:“何必在此吃辛吃苦,凭你这样一个人,还找不到有钱的丈夫!”春君笑着说:“有钱的人,会要有夫之妇?我只知命该如此,你也不必为我妄想!”春君就是这样甘熬穷受苦,没有一点怨言的。

  光绪八年(壬午?一八八二),我二十岁。仍是肩上背了个木箱,箱里装着雕花匠应用的全套工具,跟着师傅,出去做活。在一个主顾家中,无意间见到一部乾隆年间翻刻的“芥子园画谱”,五彩套印,初二三集,可惜中间短了一本。虽是残缺不全,但从第一笔画起,直到画成全幅,逐步指说,非常切合实用。我仔细看了一遍,才觉着我以前画的东西,实在要不得,画人物,不是头大了,就是脚长了,画花草,不是花肥了。就是叶瘦了,较起真来,似乎都有点小毛病,有了这部画谱,好像是检到了一件宝贝,就想从头学起,临它个几十遍。转念又想:书是别人的,不能久借不还,买新的,湘潭没处买,长沙也许有,价码可不知道,怕有也买不起。只有先借到手,用早年勾影电公像的方法,先勾影下来,再仔细琢磨。想准了主意,就向主顾家借了来,跟母亲商量,在我挣来的工资里,匀出些钱,买了点薄竹纸和颜料毛笔,在晚上收工回家的时候,用松油柴火为灯,一幅一幅的勾影。足足画了半年,把一部“芥子园画谱”,除了残缺的一本以外,都勾影完了,钉成了十六本。从此,我做雕花木活,就用“芥子园画谱”做根据,花样既推陈出新,不是死板板的老一套,画也合乎规格,没有不相匀称的毛病了。

  我雕花得来的工资,贴补家用,还是微薄得很。家里缺米少柴的,时常闹着穷。我母亲为了开门七件事,竟天的愁眉不展。祖母宁可自己饿着肚子,留了东西给我吃。我是个长子,又是出了师学过手艺的人,不另想想办法,实在看不下去。只得在晚上闲暇之时,匀出功夫,凭我一双手,做些小巧玲珑的玩艺儿,第二天一清早,送到白石铺街上的杂货店里,许了他们一点利益,托他们替我代卖。我常做的,是一种能装旱烟也能装水烟的烟盒子,用牛角磨光了,配着能活动开关的盖子,用起来很方便,买的人倒也不少。大概两三个晚上,我能做成一个,除了给杂货店掌柜二成的经手费以外,每个我还能得到一斗多米的钱。那时,乡里流行的,旱烟吸叶子烟,水烟吸条丝烟。我旱烟水烟,都学会吸了,而且吸得有了瘾。我卖掉了自己做的牛角烟盒子,吸烟的钱,就有了着落啦,连烧料烟嘴的旱烟管,和吸水烟用的铜烟袋,都赚了出来。剩余的钱,给了我母亲,多少济一些急,但是还救不了根本的穷,不过聊胜于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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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绪九年(癸未?一八八三),我二十一岁。那年,春君怀了孕,怀的是头一胎。恰巧家里缺柴烧,我们星斗塘老屋,后面是靠着紫云山,她拿了把厨刀,跑到山上去砍松枝。她这时,快要生产了,拖着笨重的身子,上山很费力,就用两手在地上爬着走,总算把柴砍得了,拿回来烧。到了九月,生了个女孩,这是我们的长女,取名菊如,后来嫁给了姓邓的女壻。我在早先上山砍柴时候,交上一个朋友,名叫左仁满,是白石铺胡家垄的人,离我们家很近。他岁数跟我差不多,我学做木匠那年,他也从师学做篾匠手艺,他出师比我早几个月,现在我们都长大了,他也娶了老婆,有了孩子,我们歇工回来,仍是常常见面,交情倒越交越深。他学成了一手编竹器的好手艺,家庭负担比较轻,生活上比我略微好一些。他是喜欢吹吹弹弹的,能拉胡琴,能吹笛子,能弹琵琶,能打板鼓。还会唱几句花鼓戏,几段小曲儿。我们常在一起玩,他吹弹拉唱,我就画画写字。有时他叫我教他画画,他也教我弹唱。乡里有钱的人,常往城里跑,去找玩儿的,我们是穷孩子出身,闲暇时候,只能做这样不化钱的消遣。我后来喜欢听戏,也会唱几支小曲,都是那时受了左仁满的影响。

  光绪十年(甲申?一八八四),我二十二岁。十一年(乙酉?一八八五),我二十三岁。十二年(丙戌?一八八六),我二十四岁。十三年(丁亥?一八八七),我二十五岁。十四年(戊子?一八八八),我二十六岁。这五年,我仍是做着雕花活为生,有时也还做些烟盒子一类的东西。我自从有了一部自己勾影出来的“芥子园画谱”,翻来覆去的临摹了好几遍,画稿积存了不少。乡里熟识的人知道我会画,常常拿了纸,到我家来请我画。在雕花的主顾家里,雕花活做完以后,也有留着;我不放我走,请我画的,凡是请我画的,多少都有点报酬,送钱的也有,送礼物的也有。我画画的名声,跟做雕花活的名声,一样的在白石铺一带传开了去。人家提到了芝木匠,都说是画得挺不错。我平日常说:“说话要说人家听得懂的话,画画要画人家看见过的东西”。我早先画过雷公像,那是小孩子的淘气。闹着着玩的。知道了雷公是虚造出来的,就此不画了。但是我画人物,却喜欢画古装,这是“芥子园画谱”里有的,古人确是穿着过这样衣服,看了戏台上唱戏的打扮,我就照它画了出来。我的画在乡里出了点名,来请我画的,大部份是神像功对,每一堂功对,少则四幅,多的有到二十幅的。画的是玉皇、老君、财神、火神、灶君、阎王、龙王、灵官、雷公、电母、雨师、风伯、牛头、马面和四大金刚、哼哈二将之类。这些位神仙圣佛,谁都没见过他们的本来面目,我原是不喜欢画的,因为画成了一幅,他们送我一千来个钱,合银元块把钱,在那时的价码,不算少了,我为了挣钱吃饭,又却不过乡亲们的面子,只好答应下来,以意为之。有的画成一团和气,有的画成满脸煞气。和气好画,可以采用“芥子园”的笔法。煞气可麻烦了,决不能都画成雷公似的,只得在熟识的人中间,挑选几位生有异相的人,作为蓝本,画成以后,自己看着,也觉可笑。我在枫林亭上学的时候,有几个同学,生得怪头怪脑的,现在虽说都已长大了,面貌究竟改变不了多少,我就不问他们同意不同意,偷偷地都把他们画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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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二十六岁那年的正月,我母亲生了我六弟纯楚,号叫宝林。我们家乡,把最小的叫做“满”,纯楚是我最小的兄弟,我就叫他满弟。我母亲一共生了我弟兄六人,又生了我三个妹妹,我们家,连同我祖母,我父亲母亲,和春君,我的长女菊如,老老小小,十四口人了。父亲同我二弟纯松下田耕作,我在外边做工,三弟纯藻在一所道士观里给人家烧煮茶饭,别的弟妹,大一些的,也牧牛的牧牛,砍柴的砍柴,倒是没有一个闲着的。祖母已是七十七岁的人,只能在家里看看孩子,做些轻微的事情。春君整天忙着家务,忙里偷闲,养了一羣鸡鸭,又种了许多瓜荳蔬菜,有时还帮着我母亲纺纱织布。她夏天纺纱,总是在葡萄架下阴凉的地方,我有时回家,也喜欢在那里写字画画,听了她纺纱的声音,觉得聒耳可厌。后来我常常远游他乡,老来回忆,想听这种声音,已是不可再得。因此我前几年写过一首诗道:“山妻笑我负平生,世乱身衰重远行,年少厌闻难再得,葡萄阴下纺纱声”。我母亲纺纱织布,向来是一刻不闲。尤其使她为难的,是全家的生活重担,都由她双肩挑着,天天移东补西,调排用度,把这点微薄的收入,糊住十四个嗷嗷待哺的嘴,真够她累心累力的。

  三弟纯藻,也是为了糊住自己的嘴,多少还想挣些钱来,贴补家用,急于出外做工。他托了一位远房本家,名叫齐铁珊的,荐到一所道士观中。给他们煮饭打杂。齐铁珊是齐伯常的弟弟,我的好朋友齐公甫的叔叔,他那时正同几个朋友,在道士观内读书。我因为三弟的缘故,常到道士观去闲聊,和铁珊谈得很投机。我画神像功对,铁珊是知道的,每次见了我面,总是先问我:“最近又画了多少,画的是什么?”我做雕花活,他倒不十分关心,他好像专门关心我的画。有一次,他对我说:“萧芗陔快到我哥哥伯常家里来画像了,我看你何不拜他为师!画人像,总比画神像好一些。”我也素知这位萧芗陔的大名,只是没有会见过,听了铁珊这么一说,我倒动了心啦。不多几天,萧芗陔果然到了齐伯常家里来了,我画了一幅李铁拐像,送给他看,并托铁珊、公甫叔侄俩,代我去说,愿意拜他为师。居然一说就合,等他完工回去,我就到他家去,正式拜师。这位萧师傅,名叫传鑫,芗陔是他的号,住在朱亭花钿,离我们家有一百来里地,相当的远。他是纸扎匠出身,自己发奋用功,经书读得烂熟,也会做诗,画像是湘潭第一名手,又会画山水人物。他把拿手本领,都教给了我,我得他的益处不少。他又介绍他的朋友文少可和我相识,也是个画像名手,家住在小花石。这位文少可也很热心,他的得意手法,都端给我看,指点得很明白。我对于文少可,也很佩服,只是没有拜他为师。我认识了他们二位,画像这一项,就算有了门径了。

  那年冬天,我到赖家垄衙里去做雕花活。赖家垄离我们家,有四十多里地,路程不算近,晚上就住在主顾家里。赖家垄在佛祖岭的山脚下,那边住的人家,都是姓赖的。衙里是我们家乡的土话,就是聚族而居的意思。我每到晚上,照例要画画的,赖家的灯火,比我家里的松油柴火,光亮得多,我就着灯盏画了几幅花鸟,给赖家的人看见了,都说:“芝师傅不是光会画神像功对的,花鸟也画的生动得很。”于是就有人来请我给他女人画鞋头上的花样,预备画好了去绣的。又有人说:“我们请寿三爷画个帐檐,往往等了一年半载,还没曾画出来,何不把我们的竹布取回来,就请芝师傅画画呢?”我光知道我们杏子坞有个绅士,名叫马迪轩,号叫少开,他的连襟姓胡,人家都称他寿三爷,听说是竹韶塘的人,离赖家垄不过两里多地,他们所说的,大概就是此人。我听了他们的话,当时却并未在意。到了年底,雕花活没有做完,留着明年再做,我就辞别了赖家,回家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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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绪十五年(己丑?一八八九)我二十七岁。过了年,我仍到赖家垄去做活。有一天,我正在雕花,赖家的人来叫我,说:“寿三爷来了,要见见你!”我想:“这有什么事呢?”但又不能不去。见了寿三爷,我照家乡规矩,叫了他一声“三相公”。寿三爷倒也挺客气,对我说:“我是常到你们杏子坞去的,你的邻居马家,是我的亲戚,常说起你:人很聪明,又能用功。只因你常在外边做活,从没有见到过,今天在这里遇上了,我也看到你的画了,很可以造就!”又问我:“家里有什么人?读过书没有?”还问我:“愿不愿再读读书,学学画?”我一一的回答,最后说:“读书学画,我是很愿意,只是家里穷,书也读不起,画也学不起。”寿三爷说:“那怕什么?你要有志气,可以一面读书学画,一面靠卖画养家,也能对付得过去。你如愿意的话等这里的活做完了,就到我家来谈谈!”我看他对我很诚恳,也就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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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寿三爷,名叫胡自倬,号叫沁园,又号汉槎。性情很慷慨,喜欢交朋友,收藏了不少名人字画,他目己能写汉隶,会画工笔花鸟草虫,做诗也做得很清丽。他家附近,有个藕花池,他的书房就取名为“藕花吟馆”,时常邀集朋友,在内举行诗会,人家把他比作孔北海,说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他们韶塘胡姓,原是有名的财主,但是寿三爷这一房,因为他提倡风雅,素广交游,景况并不太富裕,可见他的人品,确是很高的。我在赖家垄完工之后,回家说了情形,就到韶塘胡家。那天正是他们诗会的日子,到的人很多。寿三爷听说我到了,很高兴,当天就留我同诗会的朋友们一起吃午饭,并介绍我见了他家延聘的教读老夫子。这位老夫子,名叫陈作埙,号叫少蕃,是上田的人,学问很好,湘潭的名士。吃饭的时候,寿三爷又问我:“你如愿意读书的话,就拜陈老夫子的门吧!不过你父母知道不知道?”我说:“父母倒也愿意叫我听三相公的话,就是穷……”话还没说完,寿三爷拦住了我,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你就卖画养家!你的画,可以卖出钱来,别担忧!”我说:“只怕我岁数大了,来不及。”寿三爷又说:“你是读过三字经的!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你今年二十七岁,何不学学苏老泉呢?”陈老夫子也接着说:“你如果愿意读书,我不收你的学俸钱。”同席的人都说:“读书拜陈老夫子,学画拜寿三爷,拜了这两位老师,还怕不能成名!”我说:“三相公栽培我的厚意,我是感激不尽。”寿三爷说:“别三相公了!以后就叫我老师吧!”当下,就决定了。吃过了午饭,按照老规矩,先拜了孔夫子,我就拜了胡陈二位,做我的老师。

  我拜师之后,就在胡家住下。两位老师商量了一下,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单名叫作“璜”,又取了一个号,叫作“濒生”,因为我住家与白石铺相近,又取了个别号,叫做“白石山人”,预备题画所用。少蕃师对我说:“你来读书,不比小孩子上蒙馆了,也不是考秀才赶科举的,画画总要会题诗纔好,你就去读“唐诗三百首”吧!这部书,雅俗共赏,从浅的说,入门很容易,从深的说,也可以钻研下去,俗话常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做,这话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诗的一道,本是易学难工,你能专心用功,一定很有成就。常言道,有志者,事竟成。又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天下事的难不难,就看你约有心没心了!”从那天起,我就读“唐诗三百首”了。我小时候读过“千家诗”,几乎全部都能背出来,读了“唐诗三百首”,上口就好像见到了老朋友,读得很有味。只是我识字不多,有很多生字,不容易记熟,我想起一个笨法子,用同音的字,注在书页下端的后面,温习时候,一看就认得了。这种法子,我们家乡叫作“白眼字”,初上学的人,常有这么用的。过了两个来月,少蕃师问我:“读熟几首了?”我说:“差不多都读熟了。”他有些不信,随意抽问了几首,我都一字不遗的背了出来。他说:“你的天分,真了不起!”实在说来,是他的教法好,讲了读,读了背,背了写,循序而进,所以读熟一首,就明白一首的意思,这样既不会忘掉,又懂得好处在哪里。“唐诗三百首”读完之后,接着读了“孟子”。少蕃师又叫我在闲暇时,看看“聊斋志异”一类的小说,还时常给我讲讲唐宋八家的古文。我觉得这样的读书,真是人生最大的乐趣了。

  我跟陈少蕃老师读书的同时,又跟胡沁园老师学画,学的是工笔花鸟草虫。沁园师常对我说:“石要瘦,树要曲,鸟要活,手要熟。立意、布局,用笔,设色,式式要有法度,处处要合规矩,纔能画成一幅好画。”他把珍藏的古今名人字画,叫我仔细观摹。又介绍了一位谭荔生,叫我跟他学画山水。这位谭先生,单名一个“溥”字,别号瓮塘居士,是他的朋友。我常常画了画,拿给沁园师看,他都给我题上了诗。他还对我说:“你学学做诗吧!光会画,不会做诗,总是美中不足。”那时正是三月天气,藕花吟馆前面,牡丹盛开。沁园师约集诗会同人,赏花赋诗,他也叫我加入。我放大了胆子,做了一首七绝,交了上去,恐怕做得太不象样,给人笑话,心里有些跳动。沁园师看了,即面带笑容,点着头说:“做得还不错!有寄托。”说着,又念道:“莫羡牡丹称富贵,却输梨橘有余甘。这两句不但意思好,十三谭的甘字韵,也押得很稳。”说得很多诗友都围拢上来,大家看了,都说:“濒生是有聪明笔路的,别看他根基差,却有性灵。诗有别才,一点儿不错!”这一炮,居然放响,是我料想不到的。从此,我摸索得了做诗的诀窍,常常做了,向两位老师请教。当时常在一起的,除了姓胡的几个人,其余都是胡家的亲戚,一共有十几个人,只有我一人,不是胡家的亲故,他们倒都跟我处得很好。他们大部份是财主人家的子弟,至不济的也是小康之家,比我的家景,总要强上十倍,他们并不嫌我出身寒微,一点没有看不起我的意思,后来都成了我的好朋友。

  那年七月十一日,春君生了个男孩,这是我们的长子,取名良元,号叫伯邦,又号子贞。我在胡家,读书学画,有吃有住,心境安适得很,眼界也广阔多了,只是想起了家里的光景,决不能像在胡家认识的一般朋友的胸无牵挂。干雕花手艺,本是很费事的,每一件总得雕上好多日子。把身子困住了,别的事就不能再做。画画却不一定有什么限制。可以自由自在地,有闲暇就画。没闲暇就罢,画起来,也比雕花省事得多。就觉得沁园师所说的“卖画养家”这句话,确实是既方便,又实惠。那时照相还没盛行。画像这一行手艺,生意是很好的。画像,我们家乡叫做描容,是描画人的容貌的意思。有钱的人,在生前总要画几幅小照玩玩,死了也要画一幅遗容,留作纪念。我从萧芗陔师傅和文少可那里,学会了这行手艺,还没有给人画过,听说画像的收入,比画别的来得多,就想开始干这一行了。沁园师知道我这个意思,到处给我吹嘘,韶塘附近一带的人,都来请我去画,一开始,生意就很不错。每画一个像,他们送我二两银子,价码不算大少,但是有些爱贪小便宜的人,往往在画像之外,叫我给他们女眷画些帐檐、袖套、鞋样之类。甚至叫我画幅中堂,画堂屏条,算是白饶。好在这些东西,我随便画上几笔,倒也并不十分费事。我们湘潭风俗,新丧之家,归女们穿的孝衣,都把袖头翻起,画上些花样,算做装饰。这种零碎玩艺儿,更是画遗容时必须附带着画的,我也总是照办了。后来我又琢磨出一种精细画法,能够在画像的纱衣里面,透现出袍褂上的团龙花纹,人家都说,这是我的一项绝技。人家叫我画细的,送我四两银子,从此就作为定例。我觉得画像挣的钱,比雕花多,而且还省事,因此,我就扔掉了斧锯钻凿一类家伙,改了行,专做画匠了。

 五、诗画篆刻渐渐成名(一八九○——一九○一)

  光褚十六年(庚寅一八九○),我二十八岁。十七年(辛卯一八九一),我二十九岁。十八年(壬辰一八九二),我三十岁。十九年(癸已一八九三),我三十一岁。二十年(甲午一八九四),我三十二岁。这五年,我仍靠着卖画为生,来往于杏子坞韶塘周围一带。在我刚开始画像的时候,家景还是不很宽裕,常常为了灯盏缺油,一家子摸黑上床。有位朋友黎丹,号叫雨民,是沁园师的外甥,到我家来看我,留他住下,夜无油橙,烧了松枝,和他谈诗。另一位朋友王训,也是沁园师的外甥,号叫仲言,他的家里有一部白香山「长庆集」,我借了来,白天没有闲暇,只有晚上回了家,纔能阅读,也因家里没有灯油,烧了松柴,借着柴火的光亮,对付着把它读完。后来我到了七十岁时,想起了这件事,做过一首「往事示儿辈」的诗,说:「村书无角宿缘迟,廿七年华始有师,灯盏无油何害事,自烧松火读唐诗。」没有读书的环境,偏有读书的嗜好,你说,穷人读一点书。容易不容易?

  我三十岁以后,画像画了几年,附近百来里地的范围以内,我差不多跑遍了东西南北。乡里的人,都知道芝木匠改行做了画匠,说我画的画,比雕的花还好。生意越做越多,收入也越来越丰,家里靠我这门手艺,光景就有了转机。母亲紧皱了半辈子的眉毛,到这时纔慢慢的放开了。祖母也笑着对我说:「阿芝!你倒没有亏负了这枝笔,从前我说过,摇见文章锅里煮,现在我看见你的画,却在锅里煮了!」我知道祖母是说的高兴话,就画了几幅画,挂在屋里,又写了一张横幅,题了「甑屋」两个大字,意思是:「可以吃得饱啦,不致于像以前锅里空空的了。」那时我已并不专搞画像,山水人物,花鸟草虫,人家叫我画的很多,送我的钱,也不比画像少。尤其是仕女,几乎三天两朝有人要我画的,我常给他们画些西施,洛神之类。也有人点景要画细致的,像文姬归汉,木兰从军等等,他们都说我画得很美,开玩笑似的叫我「齐美人」。老实说,我那时画的美人,论笔法,并不十分高明,不过乡人光知道表面好看,家乡又没有比我画得好的人,我就算独步一时了。常言这:「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他们这样抬举我,说起来,真是惭愧得很。但是,也有一批势利鬼,看不起我是木匠出身,画是要我画了,却不要题款。好像是:画是风雅的东西,我是算不得斯文中人,不是斯文人,不配题风雅画。我明白他们的意思,觉得很可笑,本来不愿意跟他们打交道,只是为了挣钱吃饭,也就不去计较这些。他们既不少给我钱,题不题款,我倒并不在意。

  我们家乡,向来是没有裱画铺的,只有几个会裱画的人,在四乡各处,来来往往,应活做工,萧芗陔师傅就是其中的一人。我在沁园师家读书的时候,沁园师曾把萧师傅闹到家里,一方面叫他裱画,一方面叫大公子仙逋,跟他学做这门手艺。特地匀出了三间大厅,屋内中间,放着一张尺码很长很大的红漆桌子,四壁墙上,钉着平整干净的木板格子,所有轴干、轴头、别子、绫绢、丝绦、宣纸、以及排笔、浆糊之类,置备得齐齐备备,应有尽有。沁园师对我说:「濒生,你也可以学学!你是一个画家,学会了,装裱自己的东西,就透着方便些。给人家做做活,也可以作为副业谋生。」沁园师处处为我打算,真是无微不至。我也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就同仙逋,跟着萧师傅,从托纸到上轴,一层一层的手续,都学会了。乡里裱画,全绫挖嵌的很少,讲究的,也不过「绫栏圈」、「绫镶边」而已,普通的那是纸裱。我反复琢磨,认为不论绫裱纸裱,关键全在托纸,托得匀整平贴,挂起来,纔不会有卷边抽缩,弯腰驼背等毛病。比较难的,是旧画揭裱。揭要揭得原件不伤分毫,裱要裱得清新悦目,遇有残破的地方,更要补得天衣无缝。一般裱画,只会裱新的,不会揭裱旧画,萧师傅是个全才,裱新画是小试其技,揭裱旧画是他的拿手本领。我跟他学了不少日子,把揭裱旧画的手艺也学会了。

  我三十二岁那年,二月二十一日,春君又生了个男孩,这是我们的次子,取名良黼,号叫子仁。我自从在沁园师家读书以后,由于沁园师的吹嘘,朋友们的介绍,认识的人,渐渐地多了。住在长塘的黎松安,名培銮,又名德恂,是黎雨民的本家。那年春天,松安请我去画他父亲的遗像,他父亲是上年故去的。王仲言在他们家教家馆,彼此都是熟人,我就在松安家住了好多时候。长塘在罗山的山脚下,杉溪的后面,溪水从自竹来,风景很幽美。那时,松安的祖父还在世。他老先生是会画几笔山水的,也收藏了些名人字画,都拿了出来给我看,我就临摹了几幅。朋友们知道我和王仲言都在黎松安家,他们常来相叙,仲言发起组织了一个诗会,约定集会地点,在白泉棠花村罗真吾、醒吾弟兄家里。真吾名天用,他的弟弟醒吾名天觉,是沁园师的侄壻,我们时常在一起,都是很相好的。讲实在的话,他们的书底子,都比我强得多,做诗的功夫,也比我深得多。不过那时是科举时代,他们多少有点弋取功名的心理,试场里用得着的是试帖诗,他们为了应试起见,都对试帖诗有相当研究,而且都曾下了苦功揣摹过的。试帖诗虽是工稳妥贴,又要圆转得体,做起来确是不容易,但过于拘泥板滞,一点儿不见生气。我是反对死板板无生气的东西的,做诗讲究性灵,不愿意像小脚女人似的扭捏作态。因此,各有所长,也就各做一派。他们能用典故,讲究声律,这是我比不上的,若说做些陶写性情、歌咏自然的句子,他们也不一定比我好了。

  我们的诗会,起初本是四五个人,随时集在一起,谈诗论文,兼及字画篆刻,音乐歌唱,倒也兴趣很浓。只是没有一定日期,也没有一定规程。到了夏天,经过大家讨论,正式组成了一个诗社,借了五龙山的大杰寺内几间房子,作为社址,就取名为龙山诗社。五龙山在中路铺白泉的北边,离罗真吾、醒吾弟兄所住的棠花村很近。大杰寺是明朝就有的,里边有很多棵银杏树,地方清静幽雅,是最适宜避暑的地方。诗社的主干,除了我和王仲言、罗真吾、醒吾弟兄,还有陈茯根、谭子荃、胡立三,一共是七个人,人家称我们为龙山七子。陈茯根名节,板桥人,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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