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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牢大狱

_14 海岩 (当代)
  写完之后,走出商店,站在街上,又打电话,季文竹还是不接。刘川走了半条街,打开生日卡自己看,看了几遍心里突然没底,思量季文竹是搞艺术的,搞艺术的人也许不喜欢把爱情写得这样直白肉麻。不如写些比较含蓄的哲理警句,说不定反而更能配她。于是刘川返身走了半条街又回到那家卖卡的商店,在那里又挑了一种清雅素淡的贺卡,买下之后搜索枯肠,却找不出一句清雅素淡的情话。他拿着笔趴在柜台一角想来想去,不诗不韵地排比出这样几句拗口的贺词,也知道这绝对不像他说的话,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到底能说什么啦:
  ——没有竹的高大挺拔,却有竹的婀娜多姿;未经竹的风霜雨雪,却有竹的意气风发!——送给文竹。
  意犹未尽,他还想再接着排比下去,但,实在没词了。
  
  直到晚上刘川也没能联系上季文竹,他带着生日卡灰心丧气地回到医院,路过护士值班台时突然开窍,走过去和值班的护士说了两句好话,便获准用值班台上的电话拨了季文竹的手机。这个陌生的号码季文竹果然接了,刘川没时间辨清自己应该高兴还是生气,他先是结结巴巴地问她为什么不接电话,其实并无责问之意,但一紧张口气便成了责问。季文竹强硬地答道:我不想接,我还想清静一点呢!刘川又问你现在在哪儿啊?其实他也不想追查季文竹现在在哪儿,他知道今天晚上那个不怀好意的导演请她。季文竹果然说我吃饭呢,今天我过生日。刘川知道季文竹是在故意气他,他知道那个导演就坐在她的对面,正笑着看她。刘川心如刀割,但依然低声下气:你在哪儿吃饭,吃完了我去接你,我送你回家。
  让他惊喜过望的是,季文竹居然答应了:也行吧,我在顺峰呢,就是东三环那个老顺峰……
  
  晚八点,刘川赶到位于东三环的顺峰酒楼,他明明可以进去找季文竹的,但怕季文竹生气没敢进去。季文竹是让他接她来的,不是邀她共进晚餐的,所以他在门口足足等了一个小时。九点钟左右季文竹才和那个半老的导演酒足饭饱地走了出来,刘川迎上去,他对季文竹旁边那张皱纹横生的面孔痛恨万分,但不得不在祝贺季文竹生日快乐之后,又硬着头皮和那家伙握手。季文竹敷衍地为二人做了介绍:啊,这是我们导演。这是刘川,我的一个朋友。季文竹连男朋友都不敢承认,而是用了“一个朋友”这样一个暧昧的名称,这个不知被降了多少格的称谓让刘川很不开心,非常别扭,但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地听着。导演没拿刘川当回事,点头笑笑,然后对季文竹说,我送你吧,我的车就在那儿呢。季文竹说不用了不用了,我这个朋友也有车,刘川你的车停哪儿了?刘川尴尬地不知说什么,幸而导演接下来就与季文竹握手言别了:那好,那不用我送啦?那咱们明天见吧,别忘了明天下午有你的戏。导演和刘川也握了手,然后向他的汽车走去。他的别克轿车从季文竹和刘川身边开过时,刘川还随着季文竹冲他挥手告别呢。
  导演走了,季文竹收回视线,看了刘川一眼,两人脸上都不自然。季文竹先问:你车呢?刘川说车坏了。季文竹疑心地问:又是哪个女孩砸的?刘川说咱们走吧,到家我再告诉你。季文竹说没车你干吗非要来接我。刘川说:咱们打车吧。今天不是你生日吗,甭管多晚我也想陪陪你。季文竹这才笑了一下,问:你不生气啦?刘川也笑了,开心至极,阴霾顿消地说:你不生气就行。
  他们站到路边,打了一辆出租,从东三环到酒仙桥不过几分钟的车程。季文竹路上没有说话,刘川侧目观察,见她情绪并不太高,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停车后刘川向司机付钱的时候,季文竹没有等他,径自下车进了楼门。刘川没等司机找零就下车追上楼去,上了五楼之后他意外地看到季文竹并没进屋,她像木偶一样站在自己门前,眼睛发直,身体僵硬。刘川行至她的身后,他的视线也随了季文竹的视线,微微仰起……楼道里灯光惨淡,昏暗不清,但刘川还是看得明明白白——季文竹的门口,门楣的上方,竟然悬挂着一只破烂的布鞋,破鞋的下面,又是一个血红血红的大字,横七竖八地涂在门上:
  骚!
  
  刘川对我说过,他后来已经记不清那天晚上他在那个血红的“骚”字下都对季文竹说了什么,都解释了什么,表白了什么。那天晚上留在他记忆中的惟一印象,只有不可抑制的愤怒!
  刘川还记得,季文竹楼上的几个邻居恰恰经过这里,他们愕然地驻足停下,愕然地看看门上的破鞋,又悄悄看看门前呆立的季文竹。刘川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从季文竹住的那栋居民楼里跑出来的,他也不记得他是在哪里拦住的出租车。出租车把他带到了大望路的街边,他疯了一样向单鹃的住处跑去。在情绪的极度激动中他居然没有跑错地方,他仅凭印象居然一下就找到了那个五方杂居的院落,院里的那间小屋亮着灯光,他用拳头擂鼓般地擂响了房门,拉开房门的又是单鹃的母亲,她显然已经透过窗户看到砸门的是谁,于是开门迎接刘川的竟是一把大号的菜刀,她晃着菜刀用比刘川还要疯狂的声音大声叫喊,她的歇斯底里几乎不需任何酝酿,便在眨眼之间升至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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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两败俱伤(二)
  “你还敢到这儿来!你还敢到这儿来,你这个骗子,你这个骗子!”
  刘川不得不节节后退,因为这个女人已经疯得开始挥刀砍人。单鹃这时从屋里冲出来了,她抱住她的妈妈,让她妈妈回去,让她妈妈把刀放下,把刀放下。刘川退到院子当中,冲单鹃大声喊道:
  “单鹃,你有本事冲我来呀,你折腾别人算什么本事!”
  单鹃没喊,她冲刘川冷笑:“你不是什么都能忍吗,你也有忍不下去的一天?因为你喜欢她了对吗,你不玩同性恋了对吗,你不是同性恋吗,你怎么现在也喜欢女人啦,啊?”
  刘川理直气壮:“对,我喜欢她!我告诉你,你要再敢骚扰她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你别把我逼急了!”
  单鹃还是冷笑:“我真想知道,她是怎么把你迷成这样的,我真没想到你还能这么喜欢一个女人!”
  刘川挑衅般地回嘴道:“对,我就是喜欢她,因为她对我好!因为她对我好!”
  单鹃还想冷笑,但眼泪却一下子蹿出来了,她突然哆嗦着泣不成声:“那……那我以前,我以前对你不好吗,我对你不好吗……啊?”
  单鹃的眼泪让刘川的气势一下子泄了下来,声音也不由放平了几分:“对,你过去对我是不错,所以我后来又去秦水找过你,我想帮你找工作,想帮你上学。可你这些天都在干什么,你该毁的都毁了,该砸的都砸了,你把事都做绝了,所以我现在一点也不欠你的。我告诉你,你以后别去招惹我奶奶,别去招惹我女朋友,你要是再这么没完没了闹下去,你就等着吧,早晚一天让你承担法律责任!”
  周围的邻居纷纷被他们的叫喊拉出家门,瞪着眼睛过来围观。单鹃的母亲仍然叫骂着扑向刘川,单鹃夺了母亲的菜刀,一边推她进屋,一边转头对刘川哭道:“刘川,你也等着!你,你害我爸,你害我全家……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跟你就是没完!”
  围观的邻居越来越多,各种口音七嘴八舌,刘川不想再跟他们废什么话了,他挤出人墙,离开了这个外地打工者聚居的院落,向这片棚户区的外面,大步走去。
  
  当天晚上,刘川给东照市公安局的景科长打了电话。景科长的反应比刘川预想的和期望的,还要积极。他在第二天的晚上乘飞机赶到了北京,到京后立即与刘川见了一面。
  针对刘川遭单鹃小康骚扰的情况,东照公安局其实此前已和北京市局某处通过多次电话,商量对刘川的保护措施。景科长这次亲自进京,还带来一个搜捕小组,试图找到小康的踪迹。因为东照市局早些时候曾对小康下过拘传书的,所以一旦发现即可扣留,并不需要再找证据。而处理单鹃母女就比较麻烦了,景科长对刘川说只有一个办法简单易行,而且一劳永逸。刘川抬眼看他,等他面授机宜。但景科长并不急于示出他的锦囊妙计,而是加重口气又点了一句:“可这办法需要你的配合”。
  刘川问:“我怎么配合?”
  景科长说:“如果你能修改你以前的证词,向我们证明单鹃和她母亲早就知道单成功是抢劫金库的逃犯,早就知道她们从海边挖出的东西,是抢劫金库的赃款,那我们就可以立即将她们逮捕,依法追究她们包庇逃犯和侵吞赃款两项罪名,判个十几年那是起码的。你愿意作证吗?”
  刘川低着头,想了半天,抬头看了景科长一眼,随即避开视线。他在喉咙里不甚清晰地咕噜了一句:不,那太狠了。景科长没再接话, 只在自己宽阔的胸膛里, 重重地叹了一口长气。
  两天之后,经东照市公安局与北京朝阳公安分局协商,由朝阳分局出面,依法拘传了单鹃母女,在暂时没有证据确认单鹃与刘家汽车公寓被砸有关的情况下,分局以没有合法暂住证明为由,决定将单鹃母女遣送回原籍老家。
  景科长在北京逗留了一个星期,在把这件事安排妥当之后,才和刘川告辞。他们没有搜寻到小康的踪迹,也没能从单鹃口中审出他的去向。单鹃母女随后被解出了北京,送回东照去了。一切似乎都重新平静下来。刘川憋在心头的那份紧张,那份气闷,在经过了一个星期的平复之后,也慢慢松弛下来了。
  但“破鞋事件”无论如何,还是在他和季文竹的关系上,投下了阴影。刘川那几天除了在医院陪护奶奶之外,一有空就想去找季文竹和她做伴。可季文竹总是拍戏,总是不在,她又不让刘川去拍戏现场,她不愿意向文艺圈的那些朋友们公开她和刘川的关系。她甚至跟刘川有言在先地提前说好,将来她拍的这两部戏播出之后,一旦她红了,她和刘川的关系就更不能对外说了——偶像型演员都不能过早找对象的,找了也不能随便公开,影迷要是知道他们的偶像都有男朋友了,肯定会特别伤心的,甚至干脆就不追你了。我不为我自己,也得为了我的影迷啊,他们才是我的上帝。刘川说:那你以后不会连跟我上街都不行了吧,再说剧组里又没你的Fans干吗连剧组都不让我去?季文竹说:你要是真为我好,就应该支持我的事业,你连这点牺牲都不愿付出,那索性就别跟我好了。再说,你们家的公司要真垮了,你还不赶快找份工作好好上班去。再说你奶奶现在还住在医院里,你现在也不应该把精力都放在我身上呀。你年纪还小,整天卿卿我我的有意思吗?男人应该重事业,弄得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有意思吗?我最讨厌一点事业心没有的男人了。
  季文竹的这番话,道理是不错的,但因为有了那个导演,有了导演送名贵电脑这种事情,所以刘川的下意识中,就总怀疑这都是借口。但这怀疑是不能说的,说了季文竹也不会承认,而且还会冲他发火。刘川能感觉到他和季文竹的关系这一阵已经岌岌可危,他不想再节外生枝地刺激对方,把事情进一步搞僵。
  关于刘川与季文竹的关系,在我这个旁观者的眼里,多少有些愤愤不平。以刘川的外形条件,找季文竹这样的女孩,完全算不上高攀。刘川对季文竹如此痴迷,如此迁就,如此低声下气,只能说明他走火入魔,头脑发昏。也许恋爱本身就是走火入魔,就是头脑发昏。在旁人眼里明明并不合适的对象,当事者却为之神魂颠倒,死去活来。爱情就像一个巨大的磁场,一旦被吸入其间,就会随着它的导向运动,再理智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再精明的人也会荒废智商。
  也许那时刘川并不明白,他如果决定与一个明星相爱,就等于选择了一种自虐的生活。季文竹不红则已,一旦红了,难保她不会另择高枝。文艺圈是个名利场,外观华丽光鲜,其乐融融,内则争名夺利,不进则退,不争则亡。但我又想,既然恋爱就是走火入魔,那么刘川即便看清了这些游戏规则,也很难理性地选择抽身解脱,看清这些只能让他更加疑神疑鬼,让他更加生生恨。
  为了让季文竹高兴,刘川那一阵确实也在考虑找个工作,为此他还专门去老钟家找了老钟,希望能重新回到天监上班。只要他奶奶的腿能够下床走路,能够生活自理,他就完全可以排班参加去外地的长途遣送任务。老钟当然表示欢迎,但又表示需向监狱领导请示报告。刘川已经正式退役,正式脱离了警察队伍,如要再回天监工作,恐怕还要办理一系列手续,还要报市监狱局审批。即便回来,是不是还回遣送科也不一定了。老钟说,连我都离开遣送科了,我和冯瑞龙现在都调到一监区去了。不行你回来就到一监区工作吧。刘川说,也行。
  回监狱工作的事刘川也只是找老钟探探口气,打打招呼,并不是火烧眉毛的事情。奶奶身边一时还离不开人,就是现在监狱领导批准他回去,他也暂时上不了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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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两败俱伤(三)
  那些天他白天在医院陪奶奶,晚上就回小珂家那个单元住宿。虽然单鹃母女已不在北京,但刘川家的公寓被砸得七零八落,刘川没精力收拾,也就没法再住那边。而且这边小珂妈妈每天晚上都做几样可口的饭菜,让小珂用保温盒暖着送给他吃。他吃的时候小珂就用等碗的工夫帮他洗熨衣服收拾屋子,开始刘川把着衣服死活不让小珂洗,争来争去慢慢也就让洗了。开始还说许多感谢不尽的话,说来说去慢慢也就不说了。看着小珂每天过来干这干那,刘川渐渐变得心安理得,心想大概小珂这种女孩家教好,和她爸妈一样,本性就是这么勤劳本分。上次庞建东过生日,他们一帮同学都在客厅海阔天空,只有小珂一人在厨房干活。
  小珂也极力怂恿刘川早点回天监上班。她告诉刘川,他为东照公安局当卧底的故事在天监的干警中传得很神,大伙儿听说你要回来上班都挺高兴,都等着你上班以后听你好好吹吹。刘川说:庞建东也高兴吗?小珂说这我没问。不过男子汉大丈夫,不至于这么记仇吧。刘川说我告诉你吧,男的比女的心眼还小呢。小珂说:那是你。庞建东可比你线条粗。刘川说:女的一般喜欢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斤斤计较,但在大事上,一般都能原谅人,再大的事,时过境迁也就宽容了,也就没有报复心了。男人就不,男人小事一般不纠缠,但男人和男人要是结了仇,一辈子不说话都不新鲜,男人的心都狠着呢。小珂说那单鹃呢,单鹃不是女人吗?怎么也这么记仇呢,报复起人来也够狠的。刘川噎了半天,半天才低声叨咕了一句:操,那女的就不是个女的了。
  小珂本来还想问,那季文竹是女的吗,她宽容吗,心眼儿大吗,肯原谅人吗?如果你们俩有矛盾,她是斤斤计较呢,还是能容则容?
  但小珂没问。
  
  季文竹那些天一直在找房子,她在酒仙桥那所房子的租期快满了,满了之后,就准备搬出去,换个地方住。
  她不能不搬,自从“破鞋事件”之后,她每次回家,总感觉邻居们的目光不同以往。那些迎面而来的暧昧笑意,那些背后传出的窃窃私语,一次一次地,不断把那只破鞋印上她的脑门,让她一见到这幢半红不红的砖楼,就情绪败坏,精神压抑。
  她把找房的事跟导演聊过,当然没说缘由。导演很帮忙,专门派手下的一个剧务替她跑了好几家租房中介,最后挑中了和平里一个机关大院里的一所楼房。那房子的主人是个白领,家里装修很有品位,因为急着出国定居,所以租金要得比较便宜。季文竹看过房子之后当即决定,不再等到酒仙桥的房子到期,现在就搬到和平里去。
  搬家之前她给刘川打了电话,说了自己搬家的具体时间,上次乔迁就是刘川帮忙,否则清理打包三天也收拾不完。这回刘川提前一天就过来了,帮助季文竹整理东西。和几个月前季文竹搬过来相比,她的东西又多了至少三成,第二天装了整整一车,还剩下不少没装上去。
  刘川跟着满载的货车先走了,季文竹留下来收拾残局。半小时后,门声响动,她以为刘川跟着空车回来了,走出卧室刚说了一句“这么快”,随即惊诧地愣住。她看到走进屋子的不是刘川,而是一男一女两个生人,他们冷酷的眼神让季文竹一下猜出了他们的身份,但她还是下意识地颤声发问:
  “你……你们找谁?”
  她的话音未落,男的已经砰的一声把大门反锁。季文竹刚想叫喊,面部就被那个女的猛击了一掌。那一掌打得她摔在地上,她的尖叫在摔倒的同时冲口而出:
  “啊!”
  男的上来掐住她的脖子,让她恐惧得再也不敢出声。女的用一把手动的剃头推子,从她的脑门正中,贴着头皮狠狠地推了下去。季文竹凄惨地哭了起来,她的全部神经都集中在她秀美如丝的头发上,她感觉到他们在她的头上肆无忌惮地又扯又剃,她看到一缕缕一片片乌黑华丽的青丝散落一地,她嘶哑地发出呓语般的哭嚎与呻吟,只有她自己才听得明白,那是她从未有过的恐惧与哀鸣。
  
  刘川随空车回到酒仙桥之前,已有热心的邻居帮季文竹打了110报警,刘川随搬家公司的人回到这里的时候,季文竹正被人扶上一辆警车。刘川几乎无法相信这个衣衫破碎,残发飘零,头顶半秃,满脸青肿的怪物,就是清水芙蓉般的季文竹。他从搬家公司的车上跳下来时巡警的车子刚刚开走,刘川惊疑地走上楼去,发现季文竹的屋子大门洞开,几个民警正在勘查现场,一个最先报警的目击者正在接受询问,她提供的情况简单而又片断——逃走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人——简单得让现场记录的警察难以满足。不过这简单的只言片语已使刘川洞悉一切,他脸上涌满赤红的热血,额头暴起凸显的青筋,他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除此之外七窍无音。他转身大步跑下楼去,奔向街头,他拦住一辆出租车向大望路的方向直扑过去。他在大望路那个肮脏的大院里没有找到凶手,但房东认出他了,他曾两次来此与她的房客发生争执。房东一见刘川仿佛找到了知音,拉着刘川对单家母女一通数落:上次派出所赶走她们她们赖上我了,她们走了我这房子当然可以另租别人,可那女孩她妈现在又回来非要让我退她租金不可。她懂不懂啊,房租半年一交,交了不退,全北京都是这个规矩,她懂不懂啊。怪不得你跟她妈也有矛盾呢,上次你来她还动了菜刀,我一看就知道这个女人不是善茬儿。刘川没有心情与房东共鸣,他在房东口中得到单鹃母女新的住址后转身就走,从他发青的脸上房东大概不难猜到,这回打算先动菜刀的,八成不是那位泼辣的妇女。
  单鹃母女新租的房子离这儿不远,就窝藏在这片不城不乡的平房深处,隔了两条细长的街衢和一条污浊的水沟,同样是一个大而无形的院子。刘川深一脚浅一脚地直闯进去,他一进院子就放声大叫:单鹃,你出来!单鹃!你出来!院子里人不多,住在这里的人白天都出门打工去了,但仍然有不少惊异的目光,从两侧的门窗里投射出来,追随着刘川的背影一路往里……在院子的尽头,他们看到这个年轻人把一位徐娘半老的女人堵在一间小屋的门口,大声质问,声音激动,词句错乱,语意不详。那个女人也同样激动,同样歇斯底里大叫大喊。他们的声音互相压制,彼此吞并,从屋外吵到屋里,只一瞬,又从屋里吵到屋外。他们看到,那个半老女人两手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铁锅,追着年轻人出来,冲年轻人的后背泼了一下,能看出泼出来的,是锅里滚烫的稀粥,那半锅粥水带着灼热的烟气,离年轻人的脊背只差半寸!那女人端着热锅穷追不舍,未料几步之后,年轻人突然转身,先是一把推开上来拉劝的一位邻居,继而冲向那位端锅的女人,双手用力一推,姿势犹如太极推手一般,那半锅残余的滚粥立刻飞出锅底,大半蹿上了端锅女人的头脸,小半溅满了劝架邻居的前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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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两败俱伤(四)
  空空的铁锅哐当一声摔落在地,尖锐的惨叫从周围每个听觉健全的耳朵钻出,这闻所未闻的惨叫让每个人都发现了自己内心的脆弱,脆弱得无处可躲。滚烫的粥显然把端锅的女人烫疯了,她全身热气腾腾,脸庞、脖颈,以及裸露的两臂,凡可看见皮肤的地方都露出了鲜肉,红色的鲜肉上星星点点地沾着白色的米粒,让四周的目击者无不头麻肉紧。但不知什么邪劲支撑着她一边尖叫,一边继续扑向年轻人,她揪住年轻人撕扯了几下就摔倒了,而那位劝架的邻居早就滚在地上凄声呻吟。旁观者这才有人胆上前,探看她们的伤势。他们同时看到,那个年轻人傻了一样,呆了片刻转身向院外跑去,他们本想抓住他但没人敢上。正当他们手足无措想着该给120还是110打电话时,那年轻人又跑回来了,他已经打了急救电话,他和另外几个邻居抱着已经昏厥的两个女人跑到路口时,一辆急救车恰恰赶到。跟出来帮忙的邻居们搭手将伤者抬上了车子,然后望着那个年轻人随车远去。
  事后证实,大约有七八个目击者目睹了这个事件的某段过程,但由于他们与事件中心所处的距离及角度不尽一致,也由于他们目击的时段前后交错,更由于他们与受害人的关系亲疏有别,所以在警方进行调查的时候,每个人对事件过程的描述也就有所出入。特别是关于那锅粥是怎么从屋里被端到屋外的,又是怎么浇到受害人身上的,说法竟然出现了三个版本。或许是基于同情弱者和远亲不如近邻的思维惯性,一半以上的目击者讲述的情形,明显有利于伤者一方。他们描述的事件过程大多是从单鹃母亲端着一锅热粥走出屋子开始:单鹃母亲走出屋子大概是想到水沟那边倒掉一点多余的米汤——证人们是这么估计的——正逢刘川情绪激动地赶来与其争吵,双方争吵过程中刘川先是动手推了一位劝架的邻居,又将那锅滚粥一半扣在了单鹃母亲的脸上,一半泼在了劝架邻居的前胸。据医生诊断证明两位受害人均被深度烫伤,烫伤面积分别高达百分之四十和百分之十二,特别是单鹃的母亲,送到医院时已陷入昏迷,经过近五个小时的艰苦救治,才得以保住性命。
  医生们最初以为,护送伤者过来的刘川,是这位重伤妇女的儿子,所以在伤者推进抢救室后便催促他赶快回家取钱。刘川于是匆匆赶回住处,将家中拍卖家具所剩的十二万元现金全部拿上,然后立即赶回了医院。这一天小珂正巧在家倒班,在巷子里见刘川行色匆匆地出去,便打招呼,问他去哪儿。刘川说去医院,小珂说那我陪你去吧,我也想去看看你奶奶呢。刘川便请小珂到医院替他换小保姆回来休息,他说我有事要先去一趟明光医院,晚一点我再过来换你。小珂问你去明光医院干吗,刘川未及回答就钻进一辆出租车走了。
  刘川赶到明光医院时伤者还在急救室里,等他把十二万元现金全部交了,医生才特意告之:你们家里刚刚来过一男一女,那女孩是你的姐姐还是妹妹?刘川没有回答,他当然知道那一男一女究竟是谁。他转身走出医生的办公室,向急救室的方向走去,刚刚转过一个墙角,不知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他迎面撞上快步疾行的小康。
  小康只身一人,正往外走,单鹃不在他的身旁。刘川不知所措地迎上去叫了一声“小康”,小康没有应答,而是毫不迟疑地跨前一步,伸出左臂,突然搂住了刘川的肩膀。刘川只觉得肚子上被重重地打了一拳,但声音却异样空洞,没觉得很痛,只是下身有些发凉。他脚下踉跄了一下,本能地伸手想扶住小康,但小康快速地错步闪开,扭身便走。刘川失去支撑,双膝一软,双手扑地,跪在了走廊中央。他用一只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被击打的腹部,摸到的却是一把匕首的短粗的木柄,那只木柄支棱在他的衣服外面,衣服已被稠浓的鲜血染红。
  刘川爬起来向前走了两步,他想也许单鹃就在前面。他看到了“急诊室”三个红红的大字,那三个大字就像扑面而来的三个狰狞的血点,在他的视网膜中渐渐浸淫,直到充满整个眼眸……
  
  此时此刻,单鹃正大步走进另一所医院,她从安全楼梯跳跃着奔上五楼,走出楼梯毫不减速,朝着病房大步奔走。她看到刘川家的小保姆正提着一暖壶开水从开水间里出来,便加快步伐追了过去,从背后一把夺过那只灌满的暖壶,将小保姆顺势撞倒在地。小保姆惊呆地看着单鹃拔了暖壶的壶塞,快步冲进了前面的病房。当然,那就是刘川奶奶的病房。
  刘川的奶奶刚刚服完中药,忽闻走廊上小保姆发出惊悚一呼,她从床上起身想到门边看看究竟,双脚刚刚沾地单鹃就冲了进来。老太太与单鹃曾有一面恶交,一看便知来者不善,也许人老了毕竟见广识多,刘川的奶奶居然临危没乱,而且头脑清楚地看到单鹃扬起了那只开了口的暖壶,看到一股滚烫的开水带着亮闪闪的热气,龙蛇出洞般地迎面飞来,奶奶虽然举步维艰,但生死一瞬的动作却出人意料地敏捷起来,她在开水飞来的刹那,扯过床上的棉被往上一举,提前半秒阻断了水龙的去路。当单鹃随后将暖瓶狠狠砸来的时候,老太太更是力从心起,抓起整床棉被奋力一扑,居然将单鹃连壶带人全部罩在下面。单鹃从被子里挣扎出来为时已晚,小保姆和一个护士冲进来了。小保姆护住奶奶,护士扯住单鹃,单鹃甩开护士夺路就走,恰在门口撞上刚刚赶来的小珂。小珂不愧经历过警校的五年训练,不过两个回合,便将单鹃掀翻在地。在此之前,小珂在警校学的那几套拳脚,还从未受过实战的检验。
  
  连小珂在内,谁都以为,刘川的奶奶经此一吓,病情将会出现逆转,不料当天晚上,奶奶在小珂和保姆的扶持下,却突然出现在明光医院刘川的病床前。那时刘川已经做完了腹部的缝合手术,腹腔内的匕首已被取出,幸而那匕首不算太长,那一刀从胸腹中央直直插入,与胃脘心脏差之毫厘,未能伤及致命要害,在奶奶一步一挪地走进病房的那个时刻,刘川的神智已完全清醒。
  毕竟失血过多,刘川的面孔如白纸一般。奶奶在床前坐下,抓住刘川的右手,她发觉孙子的手只在一夕之间,竟然变得骨瘦如柴。
  天河监狱的老钟是第二天来到病房的,他给刘川带来了他老婆熬制的一罐鸡汤,还带来一个令人宽慰的消息:在昨天单鹃被依法拘留之后,今天清晨,小康也在北京至秦水的火车上落网。
  
  三周之后,刘川的伤口完全愈合。
  这一天小保姆过来帮他办理了出院的手续,付清了全部费用。与此同时,北京市朝阳区公安分局的几位刑警也带齐了一应手续,在刘川的病房里,向他宣布了经人民检察院批准的决定。
  ——刘川涉嫌故意伤害,决定予以逮捕。
  星座学流行一个传说:射手弯弓射下了天蝎,天蝎堕落砸死了射手,两个星座冤家路窄,相生相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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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刘川入狱(一)
  因东照金库大劫案一千二百万元巨款而反复纠缠的所有恩恩怨怨,在此一刻,终于尘埃落定。
  该有的和不该有的,每个人都进入了自己命定的结局。
  我最先听到的,是关于单成功的消息。单成功于这一年的夏末,经最高人民法院核准死刑,三日后,在东照被执行了枪决。
  其次,是单成功的妻子,在北京的明光医院里,经过三个月的治疗,终于苟全了性命,被一个从东照农村过来的远房亲戚接走了。那位亲戚一同接走的,还有刘川三个月前为伤者存在医院的治疗费用。两位伤者住院治疗花去将近六万,伤势较轻的邻居出院时又拿走了一万,账上还有五万多元的余款。
  除了脸上身上留下多处焦皮烂肉的疤痕之外,这次烫伤给单成功的妻子带来的后遗症,主要表现在精神方面。也许她的心理基础和性格类型已经具备了这种条件,经此刺激当然就更加疯疯癫癫。亲戚接走她时,她的目光呆滞无神,口中胡言乱语,就像练了三个月法轮功走火入魔一般。
  据明光医院的医生观察,来接她出院的那个人是个很穷的农民,他对能接走这位远亲和这五万元现金似乎感到非常幸运。五万元对于一个穷困地区的农民来说,确实是个机会,否则他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攒到这个数目。
  关于小康、单鹃和刘川三人各自的案子,也在单鹃母亲出院后不久,连同刘川家住宅车辆被盗被毁和季文竹被殴等案,一并审结。
  范小康,犯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盗窃罪、毁坏公民财产罪,数罪并罚,合并判处无期徒刑。
  单鹃,犯故意伤害罪、盗窃罪、毁坏公民财产罪,数罪并罚,合并执行有期徒刑十二年。
  刘川,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八年。
  范小康、单鹃、刘川三人均不服一审判决,提出上诉,经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终审裁定,驳回范小康和单鹃的上诉,维持原判。刘川故意伤害案经二审法院重审,认为刘川犯故意伤害罪证据不足,不能证明其实施伤害行为时具有主观故意,因而罪名不能成立。但刘川年轻力壮,与年长女性受害人发生争执时,应当预料可能出现伤及被害人的后果而没有预料,因此应负过失责任,但刘川失手后能对受害人积极设法救治,减轻恶果,属从轻情节。而且东照市公安局也来人来函,对刘川破案有功的情况向法院做了说明,认为刘川伤害单鹃母亲,与他此前参与破案有一定因果关系。可能考虑到这些因素,二审法院依法改判:刘川犯过失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判决生效后,范小康因其他问题待查,暂时留在看守所内关押,单鹃、刘川则先后从朝阳分局移送至北京市监狱局,分别交付北京女子监狱和北京天河监狱,执行所判刑期。
  
  刘川被押到天河监狱时,已经是这一年的深秋。深秋的草木比夏天更加深沉苍郁,深秋的太阳也比夏天更加灿烂金黄。天河监狱的广场中央,那座凤凰涅的雕像与金色的太阳和深绿的草坪交相辉映,把获得重生的意义彰显得极为明朗。
  刘川终于回来了,他终于回到了他一直想要回来的天监,但此时这里的一切,在他的眼中心头,都已黯淡无光。
  他是和关押在朝阳分局看守所的另外五位已判决的罪犯一起押解过来的,在他离开看守所时他还不清楚将在哪座监狱熬过五年的刑期,是囚车行走的路线让他猜到了他们的去向。他的心情在那个刹那更加败坏起来,那种绝望无异于将他押赴刑场。
  在押解途中和他铐在一起的,是个头大颈粗,外表强壮的家伙,这个名叫孙鹏的汉子是个酒楼的厨工,因打架致人重残,判了十年徒刑。这家伙和刘川在看守所关在同号,因为看见刘川初进看守所时曾经哭过,所以对刘川始终持以蔑视的眼光,平时与刘川说话,多是讥讽教训,现在和刘川铐在一起,动作姿势也总是由他主导,对同铐的刘川从无一点关照。刘川上车前手腕就因他乱动胳膊而被铐子磨破,以致稍稍一动就疼得钻心。
  也许这时的刘川对任何疼痛都已浑然不觉,也许他这时的每一根神经都已接近麻木,也许从看守所一踏上这辆囚车,那种熟悉的感觉就让他立刻痛到了顶点——一年前的一个晚上,刘川就是乘坐一辆同样的车子,押解着一个名叫单成功的犯人,朝着同样的方向,开始了一个无妄的旅程。他那时不可能预知,这个旅程犹如哥伦布的航海一样,绕了漫长的一圈之后,还将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
  但这又是一个新的起点,从这个起点开始,整个望不到头的人生都已注定。注定没有光亮,无法大口呼吸,胸口上的心跳,永远永远,将与此刻同样,压抑空茫。
  刘川窝着身子,坐在囚车的后面,透过车厢内的铁栏向前凝望,前面的位置,本是属于他的;前面两位民警眉宇间的严肃,彼此交谈时嘴角上的轻松,本来都是属于他的。
  囚车沿着东四环路向南开去,绕过半个北京的边缘。四环沿线的开阔,反而让刘川的内心缩成一团。和天监遣送大队的专职押解民警不同,分局的押送看上去比较宽松,对犯人往窗外看景不大干预,这使他得以把过去每天上班常走的路线,一一重温。沿途景物依旧,车上物是人非,这辆熟悉的囚车窒息了他的痛觉,而窗外熟悉的景物,又让心中那个以为找不到痛点的伤口,发出难忍的呻吟。
  痛觉的回归让刘川干涸的两眼再度湿润,让那些早已忘却的人间热望余烬复燃,让他想到了奶奶,只有奶奶还能无条件地爱他;让他想到了季文竹,季文竹还爱他吗?想到季文竹他感觉自己正在一个深谷中坠落,身体急速下沉,却始终无法到底。
  刘川被捕之后,在他所有的熟人当中,只有景科长和市局某处的一位民警一起到看守所来看望过他,从他们嘴里刘川知道,景科长已经在北京呆了一个星期,为他的事在法院检察院等有关部门积极奔走,争取从轻处理。景科长他们还给刘川带来一些水果,因为他们也是警察,所以看守所的人就让刘川收了。刘川想托景科长看看他奶奶和季文竹去,景科长也答应了。在他离开北京前最后一次来看刘川时,对刘川说了说他奶奶的情况,但没有季文竹的消息。
  在看守所候审的三个月中,刘川和自己的辩护律师见面最多。那时候他天天盼着律师过来看他,不仅是为了自己的案子,更重要的,也是想从律师的口中,听到关于奶奶和季文竹的消息。他没钱请律师,律师是法院依法为他指定的,是北京法律援助中心派来为他义务辩护的。虽是义务,律师却并未选择免费辩护最常见的态度,老调常弹地在法庭上说说刘川年轻气盛,说说单鹃害人在先,然后请法庭量刑时予以从轻,而是出人意料地选择了无罪的立场。他通过对现场情况的仔细分析,认为刘川的行为不是故意伤害,而是正当防卫。但检察官似乎进行了更加详细的实地勘察,认为如果真是受害人首先攻击刘川的话,从现场的地形条件和双方身体条件的对比看,刘川完全可以选择逃避,然后通过法律渠道解决问题。刘川当过司法警察,不会不懂法律。现场的大部分证人也都证明刘川不但没有避走,反而主动转身攻击了受害人,用热粥将受害人烫成重伤,而且还故意伤及一位无辜的邻居。审判的进程和结果说明,律师的想法固然不错,可惜办法并不实用。他在法庭上的武器,主要是空洞的情节推论和法理分析,但任何雄辩的推理和分析在公诉人抛出的一个又一个现场证据和证人证言面前,都显得苍白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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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刘川入狱(二)
  但对于刘川这三个月在看守所的生活来说,律师仍然是一个最有价值的人物,因为这时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帮他,只有律师能够进入那个闭塞的囹圄,为他出谋划策,向他表达安慰,给他带来奶奶的情况,带来季文竹的零星讯息。
  奶奶已经出院了。出院不是因为康复,而是因为没钱。她出院后就住在小珂家那套单元里,刘川已为那套房子付了半年的房租。奶奶辞退了小保姆,她的那点退休金已经请不起保姆。听到奶奶住在小珂那边刘川心里踏实多了,他想奶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小珂或者小珂的妈妈肯定不会见死不救。
  尽管刘川坚决反对将他被抓的消息告诉奶奶,但律师还是到奶奶那里去了一次,好在小珂没让他们见面。从刘川一出事公安机关就遵从医生的意见,没有通知刘川的奶奶,奶奶只知道刘川又到外地找工作去了,从小珂嘴里她知道,外地能赚大钱,上次刘川到秦水一去数月,就没提前吱上一声。既然已有前车,再出后辙奶奶也就见怪不怪了,要怪只怪自己以前对孩子管得太死,弄得孩子现在做什么事都不跟她说。
  律师受刘川恳托,也设法联系过季文竹。季文竹伤好出院后就又接了一个戏,这一阵一直不在北京。律师和她通过电话,在电话里把刘川的情况告诉她了。季文竹托律师转告刘川,她遭受单鹃小康的伤害虽然祸起刘川,但她并不怨他,也对他盛怒之下跑去报复单鹃母亲的粗莽行为,并不赞成。她说她和刘川好了半年多了,一直以为他的个性比较内向胆小,算不上个血性男人,现在才知道他原来这么冲动,冲动之下能干出这种傻事。“他怎么不去找公安局依法处理呢?这事不找公安局处理行吗!”季文竹说。
  律师只好在电话里点头:“对,对,没错。”
  不过律师又说:“可能他太在乎你了,一下没控制好自己。他毕竟还太年轻嘛。”
  季文竹说:“他也不年轻啦,我比他还小一岁呢,连我都知道做什么事都不能凭感情,都得前后左右算计好了再决定。感情这东西看着好,可真要一头扎进去最害人!”
  律师只好在电话里接着点头:“对对,人和人不一样,刘川在这方面还不大成熟。”
  不过季文竹表示她还是挺想刘川的:“我们剧组今天下午要去庙里拍戏,我会替他拜拜佛的,希望他能没事早点出来。”
  律师经过自己的一番加工改造,在会见时把季文竹的话向刘川做了转达:她说她很想你,她说她没想到你会这么冲动,她说她会到庙里为你去拜佛,保佑你没事早点出来。
  律师看到,刘川低着头,眼泪劈里啪啦地往下掉。律师心想:季文竹说对了,这小子真不像个血性男人。
  
  囚车一出京开高速就放慢速度,刘川知道,他们即将到达旅途的终点。
  或者,也是起点。
  这条路一点没变。路边的建筑、树木、行走的人,依然如故。改头换面的,仅他一人。
  囚车停在了天河监狱的铁门前面,押车的分局民警跳下车子,与守卫的武警按章交涉。少时,电动铁门徐徐打开,囚车缓缓驶入,在大门和监区的隔离地带稍做停留,接受电子摄像头从四面八方,包括对囚车底盘进行的监视搜索,确信正常后,第二道电动的铁网大门,才隆隆打开。
  进入这道铁网大门之后,就进入监区了。从这里开始,刘川看到的每一位身穿制服的干警,都是自己昔日的熟人。他们彼此相见,本应关心问候,热情寒暄,互致别来无恙,谈笑彼此燕瘦环肥……此情此景,疑是昨日,其实早如隔世,已经一去不返。
  囚车开进监区顺行右转,沿着广场边缘的马路平稳绕行,广场中央凤凰涅的塑像,在阳光的反衬下只是一个灰暗的剪影。车上的目光都被那只巨大的凤凰吸引过去了,这些初来乍到的犯人与刘川不同,也许没人知道这只大鸟对他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囚车最后一次停下来了,刘川明白,该是到站下车的时候了。果然,押车的民警很快发出口令,犯人们随即抱着自己的行李走下汽车。民警就在这幢停车楼前,与天监的干部交验一应文书。那些文书并不复杂,除了起诉书的副本之外,还有判决书、执行通知书、结案登记表等等,还要交验每个犯人被暂扣的私人物品。交验完成后,分局民警逐一打开了他们的手铐,交给了负责接收的监狱民警。接收他们的几位监狱民警刘川都熟,为首的一个刘川差点脱口叫出名字,他就是当初和刘川一起执行“睡眠”行动的冯瑞龙。
  犯人们被带进楼内,一字排开,各自的行李放在各自的脚下,冯瑞龙站在队前点名。他声音平淡地挨个叫着犯人的名字,叫谁谁喊“到”——段文奇、李玉章、刘晓柱、孙鹏、刘川……叫到刘川时冯瑞龙抬头看了刘川一眼,刘川也看了他一眼。刘川也知道自己的目光与管教如此对视,在这个地方就是成心犯刺儿。但也许曾是熟人的缘故,冯瑞龙没有开口训责。
  然后,他们被带往楼内一条笔直的筒道,在一个房间门口被命令止步,同时被命令脱掉衣服,只穿一条短裤,发了一根体温表让大家轮流夹在腋下,测量体温。楼里尚未烧起暖气,刘川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看见身边的孙鹏把脱掉的上衣又披在了肩上,便也学着做了,其他人也就全都纷纷披了上衣。冯瑞龙从屋里走出来了,板着脸看他们,没管。
  已经试完表的人被逐一叫进屋子,叫到第三个时叫到了刘川。刘川进屋后径直走到一张桌前,入监体检的全套程序他全都清楚,完全不用民警预先指点。先测身高,又测体重,然后坐到一位医生面前。对面的女医生他也挺面熟的,但叫不出名字,他在天监真正上班的时间毕竟太短。
  女医生也认识他,但还是按程序逐项发问:“姓名?”
  “刘川。”
  “年龄?”
  “二十三。”
  “身高体重?”
  “一米八二,六十五公斤。”
  刘川最重的时候,达到过七十五公斤。但在看守所一关三个月,人一下子瘦下来了。医生快速地给他量了血压,问了体温,然后把这些数字快速记在体检表上,然后,快速地说了一声:“行了。”
  又一个犯人被带进来了,刘川立即离座走进隔壁房间,在那里接受一位男医生的继续检查。刘川记得那位男医生姓薛,但叫不全名字。他一走进这间房子男医生就让刘川自己把身上仅剩的一条短裤脱掉,然后一丝不挂地挺直站好,两手向前伸直,手心手背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下;又让他张开嘴巴,看看口腔及牙齿,然后让他放下手臂,自己抬起生殖器让医生查看有无性病;又让他转身自己扒开臀部让医生检查肛门;又做了两个下蹲起立的动作;又弯下腰来检查双手可否触地;又让他躺在一张小床上用手摸肚子,翻眼皮,口中同时不停地讯问:得过什么传染病吗,得过肝炎、肾病、结核、性病、麻疹、低血糖吗……刘川机械地一一回答没有;又检查皮肤,又问:身上有脓疮吗,有疤痕吗,有刺青吗,腹泻吗……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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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刘川入狱(三)
  检查完身体,出门穿上衣服。犯人们重新列队,在筒道里抱起自己的行李,走出楼门,穿过广场,向另一座楼房走去。刘川知道,他们要去的那座楼房,是天监的一监区,天监的入监教育分监区,就设在一监区里。
  连刘川在内,六个犯人成一路纵队,在一名民警押解下,向一监区那边走去。监狱大院的每一条道路,对刘川来说,都是那么熟悉,虽然他和其他犯人一样,全都低着脑袋,只看自己的脚尖走路,但这里的每个路口,每个岔道,他的心里全都了然有数。在一个拐弯的三岔路口,押解民警在队伍后面喊了一声:“停下,靠边!”大家便一齐止步,停了下来。
  六个犯人,全低着头,靠马路的一边站着,刘川知道,一定是有管教干警过来了。北京市监狱管理局颁发的《罪犯改造行为规范》中规定:犯人在与管教人员同方向行进或迎面相遇时,应停步靠边让路,在管教人员行过五米后,再继续行进。在停步的片刻,刘川眼睛的余光不知怎么那么管用,他没有抬头但已经知道,迎面而来的两位管教人员,一位是监狱的狱长助理,另一位就是一监区的民警庞建东。
  庞建东显然也看见刘川了,他因此而放慢了脚步。也许是刘川的样子完全变了,脸颊瘦得厉害,头发乱而无形,完全想象不出他就是当初庞建东在慈宁公墓看到的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刘川,完全想象不出他就是当初邀请庞建东去万和城吃饭跳舞时那个英俊倜傥的刘川。庞建东从刘川身边慢慢走过,直到完全确认,这个脸色发黄,身体细瘦,抱着铺盖,在路边低头默立的犯人,就是刘川时,庞建东才仓促地回应了押解民警的寒暄:
  “吃饭了吗?”
  “还没呢。”
  庞建东一步三回头地,跟在狱长助理身后走了。犯人们这才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他们走进了一监区的罪犯出入口,正式的入监程序从这里才刚刚开始。
  第一道程序,是净身。
  虽然在刚刚进行的身体检查中,犯人们也被命令脱光了衣服,但那是体检。现在脱光衣服,才是真正的净身检查。在监区筒道端头的活动区里,六名新到的犯人排成一列,冲墙蹲下,然后被一个个轮番叫起,命令脱掉衣服,打开行李,大至被褥,小至内裤,全被民警一一抖开检查捏摸。对现金、首饰、手机、手表等必须由狱方统一保管的物品,都填写了罪犯物品暂扣清单,经本人签字确认后收走。刘川是在医院被捕的,被捕时身上的衣服口袋里,只有几百块钱。在看守所的几个月中,由于允许给他送生活用品的亲属只有奶奶一人,而奶奶又没法到看守所来,所以他在看守所用的被褥等生活用品,都是用这些钱买的,几百块钱基本花完。在跟随刘川的档案一起送来的那只透明的小塑料袋里,除了刘川的手机和手表外,只有五元四角钱现金,这五元四角现金也正正规规地,给刘川开了一张收据。
  净身检查至此结束,刘川在填写了一张被服卡后,得到了一身蓝色囚服和一只塑料脸盆,他在看守所买的那床被褥,都打包由民警一并收走。
  换好衣服以后的第二道程序,是剃头。没有轮到的犯人仍然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刘川是第一个被叫过去的,也是找个墙角蹲着,不围任何盖布,只是往前探着脖子。给他剃头的是个老犯人,蹲在刘川的对面,用一只很旧的电推子从刘川脑门的正面,直直地推了下去。那推子很钝,总卡刘川头发,与其说剃,不如说拔,痛得刘川龇牙咧嘴,肌肉紧绷,后背上的汗把内衣都湿透了。
  推到一半推子终于彻底不响了,老犯人向管教人员做了报告,管教拿着推子检查了半天,看来确实不能用了。一个管教到其他监区借推子去了,刘川就探着个阴阳头一直在墙角蹲着,蹲得两腿酸得真想坐下,但又不敢。半小时后推子来了,好歹把刘川头上剩下的那一半头发推掉了。这次疼痛难忍的经历几乎让刘川患上了剃头恐惧症,以后很久只要一看到黑色的电推子就紧张得脖子抽筋,后背发麻,起一身鸡皮疙瘩。
  接下来的程序,是提讯。
  其实,净身、搜查、登记物品、剃头、提讯,这几个程序都是同时进行的。刘川剃头的时候,蹲在墙边等推子的犯人就在轮流接受提讯,刘川被提讯的时候,他们就去剃头。他们比刘川幸运多了,他们用上了新的推子,躲过了那场“推子苦刑”。
  提讯的内容很简单,主要是核对档案上记载的内容,姓名、年龄、罪名、刑期、捕前住址、户口所在地、主要家庭成员及联系方法等等,既是验明正身,又是完备资料。
  提讯之后,刘川的入监手续就全部结束了。然后就是分班。入监教育分监区一共有十三个班,他们六个人和那天从其他分县局送来的六十三个新到的犯人分成了四个班。刘川和孙鹏很不巧地分在了一个班里。若是以往,和一个不友善的人,一个自己万分讨厌的人分到一起,一定会使刘川非常郁闷,可现在,刘川似乎对什么都无所谓了。既然已经跌入命运的谷底,一切喜怒哀乐全都不复再有。
  
  刘川以故意伤害的罪嫌被抓,以过失伤害的罪名被判,在天河监狱引起过好一阵议论。刘川虽说在天监只上过不到三个月班,但天监很多干警对刘川印象都还不错。天监是全监狱局统一接收犯人和对新犯人(男犯)进行入监教育的监狱,所以,无论刘川今后在哪儿服刑,他肯定都要经过天监。
  那一天从朝阳、丰台和房山三个分县局送来的犯人共有六十九人,从第二天开始一起进入正规的入监教育。第一堂课就在入监教育分监区筒道端头的犯人活动区进行,由分监区长杜剑亲自授课。刘川对杜剑并不熟悉,他在遣送科上班的那几个月里,杜剑一直有病在家休息,等他病好上班的时候,刘川已经辞职走了。
  杜剑主讲的第一堂课,主要是对入监教育进行动员,动员的内容刘川全都知道,那些套话早就耳熟能详。他早知道入监教育的任务其实就是杜剑一上来开宗明义的四句话:明身份、习规范、学养成、吐余罪。除此就是介绍罪犯一天的作息安排和监管组织及犯群组织——监狱下设若干监区,监区下设若干分监区,分监区下设若干班,每个班都有责任民警。犯人中每班设班长,还要成立两至三个互监小组,互相监督改造,发现违规违纪现象,如不举报,小组成员要负连带责任。互监小组的组长对班长负责,班长又对其所在的互监小组组长负责。班组长之外,分监区还设杂务,负责值班、打饭、办理分监区干警交办的事务,还设卫生员、生产小组长等等职务。入监教育分监区不设生产小组长,班长和杂务也都由其他分监区抽来的老犯人担任,服刑人员不仅要服从管教人员的管教,还要服从这些班组长及杂务合理合规的管理。监狱的这些组织和规矩,刘川都已了解,杜剑动员了两个小时,他就坐在犯人当中眼睛发直,顾自胡思乱想,对杜剑的讲话似听未听,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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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刘川入狱(四)
  他在想,他一直在想,他不能控制不能停止地不断在想,他怎么能熬过这漫长的五年刑期,五年之后,他又该怎么熬过漫长的污点人生?这样的一生,还有什么快乐,还有什么前程。
  过去别人都夸他脾气好,能忍耐,他知道那都是假好,他的心其实很高傲,很脆弱,他其实一点委屈都受不了。从进分局看守所的那一天起,他就在反复权衡速死与慢活谁更痛苦,好死与赖活谁更值得,权衡了整整三个月,最后还是一天一天不死不活地过来了。他以为他的自尊心早就彻底瓦解,早就一丝不剩,他以为自己早就成了一具不知冷暖,没有灵魂,心死如灰的行尸走肉,可昨天庞建东在路边轻蔑的一瞥,还是让他痛彻身心。
  五年之后,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爱的女孩,有谁还在?有谁还能尊重他、挂念他、疼爱他?五年之后奶奶还在人世吗,季文竹还在等他吗?也许五年之后他走出这片高墙电网,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举目无亲。
  
  新入监的头几天是最难熬的,白天的课程安排得非常饱满,只有夜间才能获得思想的空间。但监狱的夜晚与看守所大不相同,监舍里一夜不能关灯,睡觉也不允许用被子蒙头。惟一能让他打开思想的办法,只有闭上自己的眼睛。他常常哭,但即便是在深更半夜,也只能流泪,不能出声。为了压抑悲恸,他常常憋得胸胀肋疼,他的绝望无处倾述,无人倾听。
  早上六点三十分,夜间值班的杂务就开始挨个敲打各班的牢门,那敲门声响得非常突然,震动人心,让刘川的心情从早起第一个时刻,就如入深渊。犯人们乱哄哄地起床穿衣,每一张面孔全都睡眼惺忪,丑态毕露。他们的样子让刘川一想到自己将长期与之为伍,将长期是他们的一员,就感到无比的烦闷和厌恶。
  起床之后,不能马上出屋,犯人们叠好被子,要在小板凳上列队坐好,等着管教开门洗脸放茅。分监区有十三个班,一班一个监号,轮流洗漱放茅,再快也要一个小时。等到监号铁门的电锁响动,班长拉开铁门,犯人们才能鱼贯而出,急急地走向厕所和水房。刘川懒得和他们挤,他每天洗脸都洗得非常马虎,洗了给谁看呢?梳洗打扮是那些对生活充满兴趣的人才乐此不疲的事情,他没有兴趣,所以不需要洗得那么认真。
  洗漱完毕,列队点名,点名完毕,分班打饭。刘川的食欲和在看守所相比,更加委靡不振。他不像孙鹏那种人,在社会上打打杀杀,进来后吃睡如常。从纯粹的生存意义上说,他也许不如孙鹏幸福,因为他做不到他那种近于牲口的状态,只要肚子不要脸皮。
  早上吃的是稀粥和咸菜馒头,刘川只用自己的饭盆接了一碗粥,没拿咸菜和馒头。他没有任何胃口,也不在乎体虚气弱,更不在乎自己已经瘦得脱形。
  早饭过后,每天的课程周而复始。上午上课,下午训练,安排得少有空闲。入监教育的课程有:认罪服法教育、服刑意识教育、遵规守纪教育、罪犯权利与义务教育、时事政治教育等等,那些大道理让刘川听得厌烦,没有一点兴趣,是每天煎熬的一种。他宁愿分班回号,排队坐在小板凳上,自己默诵《罪犯改造行为规范》。《规范》六章五十八条,也是入监教育的主要内容之一,要求熟记牢记,要求倒背如流。刘川在遣送科当民警的时候,已经背过,因而可以利用默诵时间自己发呆。
  下午训练比上午上课要好过一些,进行队列训练时还可以出去,还可以看到太阳和蓝天。太阳和蓝天最容易让他想到文竹,想到她甜蜜的笑容和修长的双眼。队列训练是他在公安大学经历过的课程,公大的训练以步伐为主,而在这里,除齐步、跑步、踏步和正步这四种基本步伐之外,更多的是训练三种转法和立正稍息蹲下起立列队报数之类的科目。
  还有,学唱队列歌曲《喊起一二一》,这首歌是司法部推广的狱内队列歌曲,必须学的。
  
  喊起一二一,不要把头低,迈开新生第一步,重走人生路。喊起一二一,不要再犹豫,努力改造重新做人走向光明,春去冬来我们脱胎换骨,亲人的期盼牢记心头。喊起一二一,不要再犹豫,一二三四!
  
  这首歌刘川以前多次听犯人唱过,当时不觉得什么,现在自己唱来,才发现歌词全是豪言壮语,壮得有点陈词滥调。带队训练的队长还老嫌大伙儿声音不够洪亮,犯人们投其所好,就喊着唱,唱得声嘶力竭,队长才算满意。以致一起歌刘川就无比烦躁,无比反感,他跟着张嘴,但嘴里没声,这样暗暗抵制一下,心里才勉强好受一些。
  入监教育的最初阶段,室外的队列训练并不太多,主要进行室内训练。每天练习提放板凳,要求动作迅捷,整齐划一,还有就是物品摆放,也要有规有矩。训练最多的当然还是叠被子,要把被子叠成一个方方正正见棱见角的被包,也要练一阵呢。好在刘川在公大时参加过半年军训,制作这种被包早就驾轻就熟。
  队列也好,叠被子也好,背“六章五十八条”也好,刘川在班里的成绩总是最差。连孙鹏这种混混,连刘晓柱这种农村来的文盲,测验的名次都排在他的前面。包括分监区长杜剑在内,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杜剑也找刘川单独谈过,循循善诱地正面做了工作,但效果并不理想。其他队长无论谁找刘川谈话,刘川都是面无表情,少言寡语,问一句答一句,非常冷淡。刘川是觉得,命已至此,说有何用,就算谁有兴趣倾听,他也没兴趣倾诉。刘川也看得出来,队长们,无论过去脸熟的还是脸生的,都开始烦他了,但都忍着,没有发作。
  队长们在一块议论刘川的时候,看法比较一致。说白了,就是刘川以为自己特殊,不清楚现在自己是谁,是民警刘川还是老板刘川还是犯人刘川!正因为这小子确实当过民警,过去家里确实有钱有势,现在突然变成阶下之囚,对罪犯的身份就难以适应,所以导致至今摆不正位置,放不下架子,脸上身上,还是牛掰哄哄!大家共同认为,从刘川的这种表现看,入监教育的学习任务对他来说,可能比其他犯人更要艰巨,而强制他认清自己的罪犯身份,在消除他反改造情绪的过程当中,更是首当其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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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狱中打架被关禁闭(一)
  一监区的监区长钟天水从遣送科调到一监区没多久,就被抽到局里参加狱务公开手册的编写工作,刘川入监二十多天后,他才完成任务回到天监。钟天水回来后也听到了大家对刘川的那些看法,他暂时没做表态,但在私下里,有一次和监狱长邓铁山谈别的事时,谈到了刘川,两人交换了意见。钟天水认为,虽然从罪名的归类上看,刘川属于暴力型罪犯,但从他犯罪的来龙去脉分析,他的主观恶性并不很大。他现在的反改造情绪,既有罪犯身份意识没有树立的原因,可能也有其他原因,先观察一段再说,弄清了才能对症下药。邓铁山对钟天水的看法,表示了支持。
  钟天水和邓铁山谈完的当天晚上,入监教育分监区的犯人刚刚组织收看完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刚从活动区排队回到监舍筒道,进入了睡前一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分监区值班的杂务走进监舍,叫刘川到干警办公室里去一趟。
  刘川去了,走到筒道的端口,在干警办公室的门上敲了两下,喊了声报告,得到允许后推门进入。他看到屋子里坐着一个人,那人就是他入监后一直没有见到过的他的过去的领导钟天水。
  他站在门口,虽然规矩却了无精神地叫了一声:“钟大。”
  钟大坐在办公桌前,正看一份材料,闻声抬头看他,声音和过去一样,依然那么平和。不知刘川能否敏锐察觉,那平和中其实透着一丝不曾有过的严肃。
  “刘川,进来,坐吧。”
  他叫他刘川,他叫他钟大,如果不仔细揣摩彼此的语气,确实和过去差不太多——他是天监遣送科的科长,他是他手下的一名警员,他们彼此之间,一向这样称呼。
  刘川呆在门口,也许是钟大那个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让他在刹那之间,分不清现实与幻觉,哪个是真。
  “进来坐吧。”
  钟大又说了一句,指了指办公桌侧面的一只方凳,那是管教找犯人谈话时,犯人坐的地方。这个特定的位置立即惊醒了刘川,让他的意识迅速回到了现实。
  他说:“是。”
  《罪犯改造行为规范》第五十三条规定:“接受管教人员指令后,立即答‘是’。”
  刘川答了“是”,然后走到凳子前,坐下。
  钟大上下打量了一下刘川,他的目光和声音同样,平平淡淡。不知刘川能否敏锐感知,那种平淡与以前相比,也是不一样的,它毕竟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带着隐而不扬的锋芒,在刘川的脸上身上,慢慢移动。不知是刘川瘦了还是囚服过于肥大,那件蓝色上衣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有些旷旷荡荡。上衣的左上角,挂着新犯人统一佩戴的“二级严管”的白色胸牌,那胸牌以及上面的颜色,是每个犯人分级处遇的明确标识。“二级严管”这几个字样,表示着刘川在这里的身份级别,接近最低。
  刘川没有正视对面投来的目光,他低落的视线,缘自他低落的情绪,他的表情、坐姿、两手的位置,都能看出他的情绪,此时此刻非常委靡不振。
  钟天水当了那么多年管教干部,管过的犯人无计其数,可还没有一个犯人能像刘川这样,让他的心情不可言说。刘川伤害他人,构成犯罪,固然有他不善冷静,过于冲动的主观责任,但这个伤害事件的由来,可算由来已久,这个客观的过程,钟天水全都清楚。当初让刘川临时换下庞建东执行“睡眠”行动,还是他向监狱长邓铁山提出的建议;后来刘川一度想退出卧底任务,东照市公安局也是请他出面做的工作;后来刘川不愿前往秦水,景科长也是拉他出来,说服动员,还拉他一起到西客站给刘川送行。刘川正是因为参加了这个案子的工作,才认识了单家母女,才与她们结仇,才被她们报复,才失手伤了单鹃的母亲,才失手伤了无辜的邻人。这个客观过程把刘川命运的偶然,勾勒得非常清楚,如果这样来看,刘川实在是太倒霉了,确实非常不幸。
  可是,他毕竟在冲动之下失了手,致使两人伤残,所以必须付出代价;他毕竟经法院的两审判决,定了罪名,所以必须在这里服刑五年,必须像其他犯人一样,认罪服判。监狱是依法而设的司法机构,任何人,只要犯了罪,无论过程如何,无论罪名轻重,无论刑期长短,无论在外面的身份高低贵贱,无论在狱内的处遇严管宽管,在《罪犯改造行为规范》的六章五十八条面前,必须人人平等,一体遵从。
  况且,作为监狱民警,作为管教人员,对待一个新入监的罪犯,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打掉犯人的反改造气焰,让他建立罪犯的身份意识,学会如何以罪犯的身份,洗心革面的心态,标准规范的行为习惯,度过漫长的大墙人生,这是监狱民警的法定职责。但钟天水在感情上,在本性上,又觉得刘川就像自己的孩子,一个偶然做了错事,做了傻事的孩子,一棵生了歪枝的新松,本来就应当和那些烂了根的恶竹区别对待,本来就应当对他多些爱护,多些宽容。钟天水回到监区上班的第一天,听完了各分监区长对这一段工作的汇报之后,主动过问的第一件事,就是刘川——听说原来从咱们天监辞职出去的那个刘川又回来了,表现怎么样?他这样问他们——而随后听到的反映几乎众口一词:不怎么样,架子放不下来,还以为自己是这儿的民警呢。不对,另一个人说,他还以为自己是他爸公司的少东呢。入监教育分监区的分监区长杜剑也向钟天水作了更详细的汇报,他们分监区已经针对刘川的表现做了研究,制订了下一步的管教方案,在明身份、习规范、学养成、吐余罪这四句入监教育的方针中,重点是要帮助他明身份。只要摆正了自己的罪犯身份,下面的三句话,才会立竿见影。当然,最后一条吐余罪,他可能倒没什么可吐的。
  钟天水听了,没多表态,只说:回头我抽空找他谈次话,然后再说吧。杜剑沉默了片刻,才点了下头,说:噢。
  于是,就有了这次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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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狱中打架被关禁闭(二)
  这次谈话进行得也并不顺利,效果并不理想。钟天水给刘川讲了些如何正确对待挫折,如何有效抑制焦躁的道理方法,希望他好好利用这五年时间,磨炼性格、学习知识,变刑期为学期,全面提高自己的人格品质和知识学养——你可以再选学一门大学课程嘛,他建议说:现在监狱里也有“特殊课堂”,服刑期间也可以考大学,也可以考函授,也可以考博士硕士学位的。前不久四监区有一个判了二十年的犯人,就在咱们监狱里做了硕士学位的论文答辩,经贸大学的好几位教授专家都来了,都反映答辩水平相当不错,绝不亚于正规研究生院学出来的水平。俗话说:逆境升人,我相信如果这五年真学下来,等出去的时候你的思想品格,知识水平,还有你的身体,都会比现在强得多。
  钟天水苦口婆心,刘川无动于衷,他又不是没在监狱干过,早知道这些话都是老生常谈,无甚新鲜。其实这些话尽管钟天水对其他犯人也都说过,但此时对刘川再说,心情完全不同,那真是一个父亲的肺腑之言,说得他自己的心里,都一阵阵地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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