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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牢大狱

_13 海岩 (当代)
  他心里也禁不住发慌地自问:我到底得罪什么人了?
  他肯定得罪什么人了!
  警察到底是警察,楼上楼下转了两圈,马上得出一个新的判断:刘川“得罪”的这人,不一定就是楼里的住户。警察乘坐电梯从八楼往下走,可以一直下到地下二层的车库,警察在车库里转了一圈,两次看到载着客人的出租车开进开出。如果刘川“得罪”的那个人乘出租车下到地下车库,再从地下车库乘电梯或走安全楼梯直奔八楼,中间无须经过任何警卫的关口。
  警察的分析让一直认为是住户内部互相恶斗的物业们哑口无言,也让刘川真正成了惊弓之鸟。警察离开时建议刘川最近一段时间先换个地方去住,住址不要告诉太多无关人员。刘川老爸在北京原来倒有不少房产,可那些房子都让法院封了,他现在除了这个房子和那辆沃尔沃轿车,可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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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单娟寻仇(二)
  但无论如何,刘川真的不敢在家住了,连白天都不愿在家呆着,楼道里稍有声响,都能让他心惊肉跳。他第二天一早就开车出去,先去了医院,对小保姆说物业公司需要检修家里的门窗,不能回去睡觉了。让她再坚持一天留在医院看护奶奶,因为刘川自己白天得出去找房。
  刘川没跟奶奶多说什么,关于门窗检修这个借口,也没让小保姆多嘴多舌,免得奶奶着急上火。奶奶这两天病势稍稍好转,双腿知觉正在慢慢恢复,已经能够自己下地,能够扶着病床走上三到五步。
  刘川从医院出来,先给王律师打了电话,约在一个两人都近的酒吧。王律师以为刘川急着要钱,所以带上那两万五千元匆匆来了,还带来一份拟好的转让协议让刘川签署。律师办事总是这么合法有据,万无一失。刘川签完字,收好钱,说了他找他来的目的。他不是急着催要这笔钱的,他现在更着急的,是要租套房子,需要王律师给他出出主意。刘川虽然经历过公安大学的军事化生活,组织纪律性和吃苦耐劳精神都有锻炼,但他毕竟没有社会经验,他从小到大的一切,都是由奶奶,由爹妈,由学校,由单位,安排好的,他从来不用为生计、为出路、为衣食住行之类的基本生存,劳神费心。可现在,父母死了,奶奶病了,公司垮了,钱全没了,一切都要他自己想办法。他自己想不出办法。
  王律师听了刘川这几天的古怪遭遇,也是甚觉不可思议。他思忖一番之后,打电话叫来了万和公司的财务经理。万和公司虽已奄奄一息,但财务经理一听老板有事召唤,还是很快打车赶过来了。如她所料,老板叫她来的目的,就是想找她要钱。公司的银行账户被法院封了,肯定提不出钱来,所以王律师问她记不记得账上还挂着哪些应收款,说白了,就是有哪些单位或个人以前欠了万和公司的钱还没还呢。财务经理想了一下,说了几个欠款户,欠的什么钱,什么时候欠的,大致也能说清。王律师和财务经理甄选了半天,先选出了香山那边的一家湖山酒店,这家酒店更新改造时从万和家具厂订购了七十多万元的一批家具,先付了三十五万首款,合同约定货到后再付余款。可这都两年过去了,余款断断续续付了二十多万,还差八万至今未结。
  这事王律师也想起来了,他还代表万和家具厂去这家酒店办过交涉呢。刘川表示,如果这八万元要回来了,一分为三,王律师和财务经理谁也不会白跑。王律师和财务经理都客气地说不用不用,但他们还是士气高涨地当即动身,带上刘川一起,坐王律师的车去了香山。王律师说酒店这种单位站着房子躺着地,每天又有现金收入,要回部分欠账应该不难。
  王律师和财务经理都曾来过这家酒店,酒店不大,只有百十间客房,号称三星,但他们在酒店大堂没有看到三星的标牌。他们三人正巧把酒店的董事长——一个当地农民,堵在办公室里,王律师是律师,财务经理是财务经理,刘川是司机。刘川的年龄、派头,说司机比较合适。要说万和的老板亲自来要这八万元的小账,似乎有点不太真实。
  和酒店老板的交涉进行得相当不易,在山重水复疑无路时王律师使眼色让刘川出来,拉他到厕所里如此这般地小声商量对策。王律师劝刘川不如答应对方,只要今天能够付现,八万元可以改成四万,付四万就算清了。这一招果然很灵,刚才还一毛不拔的酒店老板马上扮着万般无奈的嘴脸,在自己肚子上割肉似的“勉强”点头,四万块很快让会计取来,交到了万和公司财务经理手中。王律师当场写了协议,落款日期特意提前两周,两周前冻结万和全部资产的法院决定尚未下达,协议签在此前法律上会少些麻烦。
  四万元就这样到手,回来的路上,刘川不管王律师和财务经理怎样客气,硬要将钱一分为三,最后王律师和财务经理各收了一万,另两万元让刘川无论如何自己拿去。
  当天下午刘川去找了小珂。他把两万元中的一万交到小珂手里,算是租下了小珂家那套两房一厅的房子。其中九千元是半年的房租。北京租房的规矩,房租起码半年一交。另一千元刘川麻烦小珂的妈妈帮他雇人打扫一下,添些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以及其他一些该添的零碎。
  后来小珂妈妈也没雇人,自己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其实小珂家这套房子离刘川家很远,离奶奶住的医院也着实不近,对刘川来说,并不方便。但刘川既然无力再帮小珂一家买房,索性就租了她家的房子,既帮了小珂,也解决了自己的问题,可谓友情互助,一举两得。
  交完了房租,刘川甚至没去那套房子看上一眼,甚至没说具体该添哪些东西,一切相信小珂的妈妈,就匆匆开车走了。
  那天下午刘川要办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为季文竹去买生日礼物。那个价值两万四千多元的IBM,这些天把他折磨得夜不能寐!
  
  天将黑时刘川赶到了医院,替下了已经坚持了一天一夜的小保姆,让她拿着刚刚买好的电脑回家睡觉。小保姆临走时刘川特别嘱咐她一定注意关好门窗,听到有人敲门也别答理,有什么问题就打电话给物业的保安。明天一早早点出来,早点来医院换他。小保姆一边听一边点头,点着点着有点奇怪,她从没发觉刘川是从什么时候,突然变得像他奶奶一样,这么婆婆妈妈,一惊一乍。
  那天晚上小保姆回家以后,关好门窗倒头便睡,睡得很死。她并不知道物业公司从这天晚上开始,在这幢楼里加派了保安,在地下车库的入口,对外来的车辆也加强了盘查。
  一夜无事。
  其实,事情还是有的,只不过没有发生在刘川备受骚扰的家里,而是发生在医院。当小保姆第二天一早赶到医院,当刘川一脸倦意走出住院大楼,走进停车场内,走到那辆沃尔沃轿车跟前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车子被人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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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单娟寻仇(三)
  天色还早,车场没人,刘川不知道医院的这个停车场里,有无夜间值班的保安。他顾不得检查车子损毁的程度,也忘了该不该找车场交涉赔偿,他那一刻完全呆掉了,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痛鼓胀,他还没有辨清自己的情绪究竟是恐惧还是愤怒,目光就被车头雨刷夹着的一张字条吸住。车头的玻璃已被钝器击碎,但并未完全脱落崩溃,还托得住一张薄薄的白纸。刘川拽了两下,才把那张纸从裂成蜘蛛网的风挡玻璃上取了下来。
  字条很脏,只叠了一折,但刘川的手指像冻僵一样,好半天才费力地将它打开。上面的两行黑字,写得非常丑陋,字体粗野,七扭八歪:
  “今晚七点,我在大望钓鱼场等你,有种你来找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在这两行字的下面,甩着一个更加狠呆呆的大字:单!
  刘川的心就在嗓子眼儿里跳,刘川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他早该想到了,早该想到了,这个世界上惟一和他有仇的,只有单成功和他的妻子女儿!
  这一系列侵犯骚扰来得如此猖狂,刘川此前居然没有怀疑单鹃,这或许因为单鹃在他心中的印象,与砸车毁门的疯狂,实在格格不入,无法重叠;或许他忘了单鹃是一只天蝎,受冥王与火星两星主宰,总与黑暗、危险、暴力和性欲关联;或许,他对单鹃一直存有感激之情,满怀扶助之心,所以在他的下意识中,就以为单鹃对他也该和过去一样,至少还有些许情分。他从没想过他们之间,能有多大仇恨……也许伤害别人永远不如被人伤害,那么刻骨铭心。
  沃尔沃伤得很重,除了玻璃破裂之外,车身也被淋了硫酸,烧得漆皮翻卷,惨不忍睹,但,还能开。刘川把车子开出了停车场,开上了清晨空旷的公路。他想回家,又想应该去小珂家,去他新租的那套房子里,好好安静一下。走到半路他又想起该去公安局报案……对,他应当报案!于是他调转车头,往当初配合景科长他们工作的公安局某处开去。
  开到某处那幢小楼跟前,他把车子停下,却犹豫着没有下车。太阳在他发红的眼眸里升起来了,街上拥挤了行色匆匆的人流,每道过往的目光都好奇地在此停留片刻,好奇地看他,看他这辆伤痕累累面目丑陋的汽车。
  
  晚上七点,刘川乘出租车赶到了大望钓鱼场。
  他是一个人去的,没带警察。也就是说,这一天的早上,他没有报警。
  大望钓鱼场刘川以前从没去过,确切地说,也从没听说过。他是到大望路那一带向出租车司机打听了方向,才得以在晚上七点左右,天色将黑未黑的时候,看到了大望钓鱼场路口那个简易的路标。
  关于那天早上他没有报警的原因,刘川后来一直含糊其辞。不过据我分析还是“心太软,一切事情都想自己扛”!不过刘川的“心太软”或许有他自己的道理——单鹃在秦水追过刘川,帮助过刘川,当一个女孩爱上并且追求一个男孩的时候,那将是何等柔肠百结,风情万种……刘川不为所动易,不为所感难。他能带上两万元现金远赴秦水寻找单鹃,就说明他的确想用某种方式,偿还单鹃当初那份情感。
  大望钓鱼场其实只不过是一片土堤缀连的肮脏水塘,水塘相间的空地上,草草地搭了几片苇席围墙,几处塑料凉棚。天色渐暗,钓者无踪,钓场内外,空寂稀声。夜间现身的蚊虫,开始在混沌不清的水面上汹汹聚集,而蚊虫的浮动并未使这片水洼泽国有半点生气飘零。
  刘川从钓场毫无设防的大门进去,沿一条泥泞的堤埂长驱直入。除了他疾行的脚步之外,四周听不到一点动静。他走到一块三面环水的平地,突然发力喊了一声:“单鹃!”声音带出的气浪,隐隐折出了回响,回响消停之后,空寂退而复来。
  刘川原地不动,张望四周,又喊了一声:“单鹃!”依然无人回应。刘川转身向身后的苇席围墙走了过去,想绕过围墙看个究竟,快到围墙的豁口时却蓦然止步,他似乎刚刚发现豁口处其实早就站着一个人影。夕阳余烬在这一刻迅速变冷,但刘川仍能从那人阴冷无光的轮廓上,认出他的夙敌范小康。
  他们之间的距离,长短不过数米;他们之间的空气,已被暮色凝结;他们之间的目光,经历了短促交火,很快激起彼此心中压抑的喘息。
  “单鹃呢?”
  刘川首先开口,声音空洞得似乎远离了躯壳。小康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令刘川下意识地转身,一个女人的影子,不知何时已经立于十米之遥的身后。刘川的嗓子在那个刹那突然哑了,他哑着声音问道:“单鹃,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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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单娟寻仇(四)
  刘川与单鹃的这次见面,是刘川后来一直不愿提起的一段经历。很久以后我们知道,单鹃从小虫手里一拿到刘川的地址,立即动身来到北京。她和小康一起,一连跟踪刘川数日,从公寓跟到医院,从医院跟到商店,先是毁车,后是毁门,中间还有两次毁了刘家的配电设施。他们在刘川的生活中制造恐怖,制造黑暗,但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也许连单鹃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目的,说不清她到底想怎么处置这个让她爱恨交加的男人。
  依小康的主见,索性找个暗处,让刘川尝尝苦果,用铁棍或刀子都行,弄不死也要卸他半条胳膊,这也是他和单鹃出发前就已达成的共识。可在进入北京之后,在看到刘川之后,单鹃却发生了动摇,在那一刻她几乎忘记了他们之间的仇恨,已经不共戴天!
  她几乎忘了,正是由于刘川的出卖,她的父亲才再度入狱,才罪加一等,才十有八九会加判死刑。她只有手刃刘川以报父仇,方可解得心头之恨。但女人的心如同婴儿的脸,谁也猜不出她往哪边变。当单鹃在刘川家的公寓外面第一次看到刘川开车出来的那个瞬间,刘川那张端正的面孔,那双干净的眼睛,那一晃之间给她的感觉,和数月之前几乎完全一样,和她在大富豪夜总会第一次看到他时,几乎一样完美,她的心就怎么也狠不下来了。
  在“大富豪”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刘川挨打,他被一帮人打得鲜血直流。或许恰是这个男孩疼痛难忍的样子,造就了那种完美,唤起了她的怜悯,唤起了她的情欲和爱心。
  刘川开着车走远了,他的面孔只有这样短暂的一晃,这短暂的一晃在单鹃心里唤起的不是仇恨,不是恶毒,不是报复的冲动,而是爱恨交加的无措茫然。
  但是,当她在神路街电脑商场的门外看到另一个女人时,她的仇恨重新压倒了一切。刘川和季文竹先是亲亲热热后又争争吵吵地买电脑的样子,让她怒火中烧!让她不顾一切地立即要把这股仇恨发泄出来。她和小康一起,当着过来过往的路人,用刀尖狠狠地划伤了刘川停在路边的汽车。那汽车看上去那么华丽漂亮,如同刘川的外表一样光鲜无瑕,刀尖划过车身发出的咝咝声悦耳动听,就像割破刘川的皮肤一样过瘾。那感觉让单鹃周身血液沸腾,但心里同时也隐隐约约地,有一点针扎似的疼痛。
  后来,她和小康一起,又有了第二次出手,第三次出手,搞得刘川不得安生,她也从中获得了莫大的快慰,莫大的满足。但满足之后她所品味的,又是莫大的空虚,她到底得到了什么?
  尽管小康一再怂恿,但单鹃始终下不了决心,是将刘川除掉,还是卸他一条胳膊?还是给他破相,让他永远不能再带女孩逛街,永远没有女孩再敢爱他?为了让刘川破相他们专门买了硫酸水,然后开始寻找下手的机会。这天晚上他们跟踪刘川到了医院,他们完全有机会跟进去将硫酸泼在他的脸上,然后逃之夭夭,但在最后一刻单鹃再次改变了主意,她宁可卸他一条胳膊也不忍毁掉他的容貌。那张脸曾经让她爱不释手,曾经让她夜不能眠!如果毁掉了这张美丽的面孔,还不如索性取他命来!
  于是,她把那瓶硫酸水全都倒在了那辆早已伤痕累累的沃尔沃上,并且无所畏惧地留下了那张字条。
  第二天傍晚,暮霭深沉的时刻,她在大望钓鱼场的无人之境,终于面对面地见到了刘川。
  刘川是一个人来的。
  刘川完全可以,也完全可能,带警察过来捕捉他们,对此他们早有准备,所以他们选定这个道路四通八达的鱼塘。这里易于隐蔽,利于脱逃,明处视野开阔,暗处步步为营。他们商定,或者说,是单鹃向小康做出了保证,只要刘川真的把警察带来,那他们就判他死刑。
  刘川没带警察,这让小康有点失望,却让单鹃热泪双流。她说不清为什么突然流泪,说不清这眼泪是因为恨还是因为爱,还是仅仅因为,刘川终究没带警察。
  刘川一个人来了,他没有责问他们这几天的所作所为,也没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也没有对过去的一切做出解释,他来到这里只是想要表达他上次前往秦水的本意——他想帮她找个工作,还想资助她出来上学。他说她应当趁年轻多学些知识,哪怕仅仅是学会一门专长。小康打断刘川的表白,说既然如此你带钱来了吗,你让单鹃上学打算出多少钱?刘川说钱我今天没带,不过单鹃如果肯学我一定把钱备好,我先出两万块钱吧,足够一年的学费。小康冷笑说两万?我看你们家富得满地流油,你住那么气派的房子开那么气派的车子,两万你也说得出口!刘川说我现在手上没有现钱,两万我已经很尽力了。小康说那好,什么时候交钱你讲个日子。刘川说明天吧,明天还在这个地方,还是这个时间,明天我一定把钱带来。
  小康不再做声,仿佛一切谈好。刘川看看单鹃,说了声:“明天见。”然后转身要走,不料单鹃突然开口,她用哭腔叫住了刘川。
  “刘川!”
  刘川站住。
  单鹃的声音因为抽泣而变得急促和断续,也变得嘶哑,那种嘶哑道出了她内心痛极的哀鸣:
  “刘川,我不要钱,我要我爸爸!”
  哀鸣凭空掠过,单鹃转身跑开,她的身影被随即笼罩过来的夜幕迅速收走,连回声都未有片刻停留。
  刘川刚刚回落下去的心跳,被这声嘶鸣重新拉到喉头。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追上单鹃,再做一番理性的规劝,也不知道该不该就此掉头,朝另一个方向顾自走开。此时镇定自若的似乎惟有小康,他望着单鹃跑远的背影冷冷地笑笑,随后转脸冲刘川平静地说道:
  “明天这个时候,你拿钱来吧。先交两万!什么时候你交满五万,咱们之间就算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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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刘川的未来被“砸碎”(上)
  五万块钱对已经事实上陷入破产的刘川来说,是一个足以令他束手无措的数目。他惟一的办法还是给王律师打电话,向他好言求助。王律师非常帮忙,他建议刘川先回去看看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家当,他可以联系一家拍卖公司拍卖套现。他甚至表示,在拍卖收入到手之前,他可以先借给刘川一部分现金。
  和王律师通完电话刘川心情稍定,急急忙忙回家寻找值钱的东西。他爸爸这些年把钱全都投到公司去了,家里除了家具电器之外,除了那个不得已而收进来的乾隆笔洗之外,再没什么保值增值的东西。他现在住的这幢房子和开的这辆汽车,也都是落在公司名下的,法院仅仅允许暂住暂用,卖则绝对不行。再说车子既已毁成这副模样,别说卖了,说不定以后法院还让他赔呢。
  刘川老爸真正给家里大把花钱的,是家具和装修,墙纸面料都是进口的,家具灯具也都从国外专门订购。但装修这东西无论花多少钱,墙纸只要一糊到墙上,大理石只要一贴在地上,马上就丧失了交易的价值。家具也一样,再名贵的床,一被睡过,就再也卖不出价钱来了。谁乐意花大把钱买一个别人睡过的床?除非是希特勒、麦当娜或者是康熙皇帝睡过的,那又另当别论。
  那天夜里刘川很久没睡,他恨小康,但不恨单鹃,也许因为单鹃的行为,在刘川看来,多少有些合理的缘由。所以他决定即便倾家荡产,也要拿出钱来,帮单鹃上学或者帮她找个安安稳稳的单位,让她踏踏实实地上班。
  
  刘川不知半夜几点才倦极而眠,醒来后太阳已经亮得刺眼,他想到小保姆在医院里又坚持了一天一夜,所以脸都没洗就匆匆出门,乘了一辆出租车往医院紧赶。他赶到医院时早已过了医生查房的时间,但一走出电梯还是感觉走廊里的气氛过于混乱,不知哪个病房传出不同寻常的喧嚷,喧嚷中还掺杂着奔跑的声音和女人的哭叫。刘川边走边向前方张望,但这种度身事外的张望很快代之以莫名的紧张,那是因为他突然在这片喧嚷中听到了小保姆反常的哭声。那哭声让他的心跳和脚步同时加速,在奶奶的病房门口他看到一群医生护士推着一辆担架车急急地从病房里面走了出来,他家的小保姆抹着眼泪跟着担架一路小跑,他不用看也知道担架上躺的那人就是奶奶。
  刘川冲过去呼唤奶奶,但奶奶未及答言便被推进一间闲人免进的抢救室内。好在他随着担架车奔跑的数米已经看清奶奶的神智尚属清醒,医生也适时地过来安慰了他们,一再说不要紧不要紧,她就是摔了一下,我们需要做一做检查。刘川转脸问小保姆奶奶是怎么摔了。小保姆惊吓得上气不接下气:刚才,刚才,来了个女的,进来就冲奶奶吼,奶奶正要下床,让她一吓,就摔了……刘川喝问:什么女的,她去哪儿了?小保姆说:刚跑了,你来以前刚从楼梯那儿跑了。刘川没等她说完就顺着小保姆手指的方向追了出去,他在楼梯上连级跳跃,追出医院大门时终于看到了单鹃一晃的背影。那背影正钻进一辆出租汽车,那车子随即起步开动。刘川也抢了一辆出租车拼命追去,转了两条街后他发现单鹃的车还是朝大望路的方向逶迤,于是他远远地尾随在后,跟过四环路又到大望路,一直跟到了大望钓鱼场。前面的车子在一个小巷的巷口停下来了,单鹃下车匆匆走进巷子。刘川扔下车钱快步跟进,他在追上单鹃之前单鹃已经走进一个大院,他追进大院时单鹃恰正走进一间小屋,刘川不假犹豫跟了进去,未料和另一个走出屋门的女人撞了个满怀。他马上认出那个女人就是单成功的老婆,他曾经认她当过“干妈”,撞上“干妈”让刘川下意识地怔住了脚步,那片刻的怔忡让他迟疑是否该礼貌地叫声干妈或者阿姨,他张了口还没想好该叫什么,脸上已经猝不及防地挨了一掌。他没料到一个半老的女人手上能有偌大力量,那一掌打得他几乎坐在了地上。那一掌也把刘川打得清醒起来,让他意识到他早已没有什么“干妈”,单鹃也早已不是那个含情脉脉的“干姐”,她们和他早已结下杀父杀夫之仇,他们之间早已势不两立!
  刘川不再去想该怎么称呼这位怒气冲冲的妇人,他架起胳膊用力挡住她抡上来的第二巴掌,同时理直气壮地放开声音,扒着门框向屋里高声叫喊:
  “单鹃!单鹃!你出来!你出来!”
  单鹃没有出来,刘川却被单鹃的母亲连抓带咬地轰离了屋门。刘川站在门口就是不走,还在徒劳地试图把单鹃喊出来理论。
  “单鹃!你有种你出来,你有种你就找我,你别欺负我们家里人!”
  单鹃仍然没有露面,甚至没有应声,刘川不知道她是理屈辞穷还是正在满屋找菜刀准备拼命。按单鹃的个性分析当属后者,可随后冲出来的并不是单鹃和菜刀,而依然是她那个脾气更坏的母亲。那女人手上端着一大盆刚刚刷完鞋子的发黑的皂水,随着一声“去你妈的”叫骂,没头没脸地朝刘川兜头一泼。刘川没有防备,只听“哗”的一声,浑身上下顿时全是臭鞋的胶皮味和洗衣粉晶亮的泡沫。
  这是一个外来打工者聚居的大杂院,他们的叫喊声惊动了左邻右舍,邻居们有男有女地围拢上来,向单鹃的母亲仗义相问。那些邻居个个模样粗鲁,表情凶狠,目光敌视,恶语相激,听信了单鹃母亲一面之词的叫骂,全都同仇敌忾地怒目刘川。这种地方,这些人群,对刘川来说,隔膜而又生疏,让他顿感势单力薄,他连连后退几步,然后带着满身的皂沫和异臭,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狼狈地落荒而逃。
  
  刘川没有逃回医院,他直接打车去了公安局某处,去了景科长们多次向他交待任务的那个小楼。
  配合景科长一起侦办单成功案件的那几位北京刑警,虽然名字已经忘了,但相貌他还记得。幸亏,他们也还记得他,还叫得出他的名字。让刘川感到欣慰的是,他们的态度还算关切,反应也还积极,不仅详细询问了情况,而且,还立即派人随刘川一起去了大望路管片的公安派出所。当然,去之前他们让刘川洗了澡,并且给他换了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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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刘川的未来被“砸碎”(中)
  当天中午,派出所的民警依法传唤了单鹃和她的母亲,对她们分别进行了讯问和训诫。但这次传唤对解决刘川面临的问题,意义不大,甚至弊大于利。单鹃和她的母亲在讯问中矢口否认刘川的举报,对毁车、毁门、断电等等恶行一律大呼冤枉。单鹃仅仅承认了她早上去医院找过刘川的奶奶,但咬定自己并没动手,刘川的奶奶是自己摔的。派出所民警问了半天,过来向市局某处的同志及刘川通报了情况,认为以目前的现状,除了这样训诫几句之外,很难做出其他处置。刘川说:他们毁了我的车,车还摆在那儿没修呢,你们可以去看,还毁我们家的配电箱、门锁,物业公司的人都知道,都看见了,都可以作证。民警说:我们打电话问过了,这些情况你们那边派出所的人也都去现场看过,事情是有,但不能认定到底是谁干的。当初以为是你的熟人恶作剧,也没当刑事案件勘查现场,所以没有证据认定就是她们。刘川说:那她今天去医院吓我奶奶总有证据吧,我们家保姆和医生护士都看见了!民警说:没错,她很聪明,她知道医院有很多人都看见她了,所以这件事她没有否认。可这件事本身并不构成犯罪,连治案处罚都很勉强。刘川争辩说:怎么勉强,她年纪轻轻去欺负一个跟她毫无关系的老太太,造成老太太受伤,这一条就可以拘她几天!民警说:她和老太太毫无关系,可跟你却有关系。刘川几乎是在质问民警: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她说她跟我有什么关系?派出所民警沉默了片刻,看一眼市局某处的同志,说:你是她过去的男朋友吧?
  刘川一下哑了,不知是恼是羞,他恼羞成怒地说不出话来。
  市局某处的同志马上替他解释:男朋友肯定不是,这我们都知道,我们都了解。
  派出所的民警转向市局的同志,似乎市局的人才是关键要说服的对象:可她一口咬定是,她说她是刚刚被他甩了,所以追到北京来和他讲理的。她母亲也说是。当然,她母亲的话比较难听……
  单鹃母亲说了什么,具体怎么难听,市局的人没问,刘川也没问,躲不过是说刘川把单鹃玩儿了又想甩她之类。但派出所民警的一番分析也不无道理,至少市局的人显然被他说服。
  第一,尽管单鹃有毁坏刘川财产的嫌疑,尽管单鹃去医院向老太太大喊大叫有些过分,但单鹃一口咬定是刘川的女友,这事就变成了男女之间的恋爱纠纷,这种纠纷公安机关很难施以处罚。
  第二,即便可以对单鹃施以治安处罚,但处罚的结果只能激化矛盾,反而不利于今后解决问题。把这种人逼急了要想找茬报复,你就是再加防备也是防不胜防,说不定以后就会麻烦不断。
  市局的人听罢,无话。刘川也无话。
  从派出所出来,在车上,刘川心情郁闷,正想向市局的人发两句牢骚,可万没想到市局的人居然沉吟一下,斟酌着词句率先开口:
  “刘川,这事你跟我们必须实话实说,下一步再出什么情况我们才好帮你。你在秦水那段时间,是不是一直跟单成功住在一起?”
  刘川说:“对,住在一起。”
  “那就是说,跟单鹃也住在一起?”
  “对。我跟他们一家住在一个院里。”
  “你和单鹃之间,到底有过什么没有?我们也不是外人,你要有过什么一定要告诉我们,今后再有事情我们好知道怎么处理。”
  刘川不说话,转头看窗外,他一脸的愤懑无处可诉,他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市局的人以为刘川心里有愧,以为自己不幸言中,不由出声地叹了口气,停了少顷,才皱眉问道:“到底到什么程度了你们?”
  刘川转过脸,暴发似的吼道:“什么程度都没有!我跟她什么都没有!”
  市局的人被他吼愣了,从刘川发抖的声音中不难听出他的激动,市局干部马上点头安抚道:“对,我想也不会有,这我们一直都相信。”
  市局干部这么安抚,刘川心里却并没好受。干刑警这行的疑心最重,谁知道他们真信还是假信。
  信不信两说,下一步怎么办才是正题。市局干部也是那个主意,建议刘川换个地方去住,最好把他奶奶也换个医院,让单鹃母女找不到他,这似乎也是目前惟一简便的解决办法。
  刘川换地方住倒还好办,而且他已经租下了小珂家的那套房子。可奶奶换医院就不是上下嘴唇一碰那么简单了,她两次发病都在这家医院治疗,疗效还好,如果换了医院,万一新的医生对情况不熟治不到位的话,岂不得不偿失。奶奶毕竟七十多了,老人的心态,肯定不愿折腾。
  市局的人也觉得换不换医院确实两难,于是对刘川表示他们回去也再研究研究,让刘川自己也再考虑考虑。他们也要把这些情况向东照市公安局通报一下,单成功的案子是他们主办的,这些情况怎么处理,他们也应该拿个意见。
  市局的人用车子把刘川送到医院,又跟进去看了看刘川的奶奶。刘川的奶奶经过上午检查,发现膝盖处有一块软骨骨折,腿上已经打了石膏。市局的人见老太太已经睡了,便没逗留,下楼去找医生和医院保卫处的干部谈了谈情况,提了提要求,才告辞走了。
  刘川回到病房让小保姆回家睡觉,自己留下来守着奶奶。他坐在奶奶床前,心里很乱,想起庞建东曾经有一本香港出版的流年运程的小册子,年初时带到办公室里给大家翻看。翻到属马的属相上,大家都拿刘川取笑,因为书上说属马的人今年命犯桃花,难免因色破财。刘川这年出生的马人更是偏逢艳煞,危及家门,大家都笑着让刘川悠着点,至少今年一年洁身自好,非礼勿想,非礼勿视。
  刘川当初没好意思细看那书,现在想想,真是让这算命的半仙蒙对了。当时要是看看具体怎么写的就好了,也许书上还教了什么避邪的招法,可助本性厚道的马人逢凶化吉。
  
  虽然避邪的招法一时无处可寻,但一连数日也再无邪象发生。公安那边虽然没有进一步的举措,但东照的景科长和北京市局的人都先后给刘川来过电话,询问这几日医院这边有无动静,同时安慰刘川并给其撑腰打气。惟一有进展的还是王律师这边,带着拍卖公司的人来和刘川见面,又去刘川家清点那些要卖的东西,还和刘川商量拍卖的价格和开槌的时间。清点东西那天刘川专门把小珂叫来,让她帮忙也记一份物品清单。反正这幢房子现在不能住了,以后法院也要收回,所以大件家具电器之类,只要是万和公司账上没有记载的,一律尽行列入。小件物品凡属生活必需的刘川打包拿走,不需要的东西也一律列入拍卖清单。值钱的论个儿,不值钱的论堆儿、论斤、论类,怎么都行。
  小珂对刘川说,她这才知道什么叫做富人的家底,真是败家值万贯!不说那些从国外泊来的大件家具和水晶吊灯,刘川家光是散碎的生活用具和小件摆设,也个个高级得让小珂大开眼界。小珂对刘川啧啧叹道:这么大的一个家就让你给败了,甭说你了,我都心疼。笨!刘川红着脸辩解:我奶奶人老眼花乱签合同,怎么赖我!停了一下,又说:她这么大岁数了,我也没法赖她。
  刘川这回也真正发现,小珂是个做事极为认真的女孩。她做的登记表,比拍卖公司做的还要准确详细,页面也更加正规。拍卖公司的表上如果写的是高级茶具一套的话,小珂的表上保准是分了牌子、颜色、件数——几个杯子几个碟子之类的细项。连刘川新买的那台笔记本电脑,也把每一个附件,包括连线什么的,一一记录在案。但刘川把这台电脑从登记表中又划掉了,他对小珂说:“这个不卖。”
  小珂说:“你要暂时不用不如卖了,电脑这东西降价最快,现在这个型号还比较新,还能卖出价钱来,用不了半年一有新品出来,它立马就不值钱了。笨!”
  刘川说:“这个我有用,我马上要送人的。”
  小珂说:“哟,这么重的礼,你要送谁呀?”
  刘川不吭声了,没说要送谁。小珂看他这副模样,马上心领神会地笑了。
  “啊,我知道你要送谁了,那就留着吧。”
  刘川愣了一下,看出小珂的笑容里,藏着几分暧昧。他嗑巴了一下,忍不住追问:“我送谁?”
  小珂收了笑,一本正经:“你说你送谁?”
  刘川脸红了:“你说。”
  小珂说:“你都不想说,我干吗要说。”小珂想想,又咧嘴笑了,笑道:“你要送一个你不想让我说的人。”
  刘川不响了,等于默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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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刘川的未来被“砸碎”(下)
  拍卖会选在了一个公休的周末,进行得还算顺利,因为价格放得很低,刘川家的大部分东西都拍出去了,而且全是收的现金。这次拍卖最终得到的钱款,除去支付拍卖公司及律师的费用外,共计十四万元。刘川先付了两万给医院。奶奶入院时刘川付的那两万块钱,连吃带住带治疗带这次摔伤的手术花得差不多了。
  到医院交完了钱,刘川心里终于有了多日不曾有过的一份轻松。他走出医院后先去了小珂家的那套房子,房子已经布置妥当,收拾干净,虽然和他从小住惯的豪宅不可同日而语,但在刘川此时此刻的心态上,却是个既安全又干净的理想的小窝。他告诉小珂的妈妈,今天晚上他家的小保姆就要住过来了,明天一早他从医院回来,也要回这里睡觉。小珂妈妈说好啊,你们住在这儿,自己不开火的话,就到阿姨这边吃饭。
  离开小珂家刘川又去了自己家的公寓,去取那台笔记本电脑。明天就是季文竹的生日了,他已经在电话里和季文竹约好了明天的日程。季文竹明天正好没戏,但表示明天晚上他们剧组的导演也要给她过生日,所以她明天只有中午有空。刘川本来想说到底我跟你亲还是导演跟你亲,但想想没说,没这样意气用事。为了季文竹的事业,还是让她和导演搞好关系更为重要。于是他说:那中午就中午吧,中午我到你家找你。季文竹在电话里撒娇地问:我过生日你送我什么呀?刘川说:送生日卡呗。季文竹叫道:噢,光送生日卡呀?刘川说:你嫌礼太轻吧?礼轻情义重嘛。季文竹说:啊,无所谓,你送什么我拿什么。
  刘川没有提起那台电脑,那是计划中明天才有的高潮。他精心策划了一个惊喜——买一枝新鲜的玫瑰,红透的那种,放在那台手提电脑的上面,然后用电脑当托盘,和盘托出这份浪漫的象征。
  这个计划暂且按下不表,刘川挂了季文竹的电话,兴冲冲地乘车回家。沃尔沃不能开了,他也没有打的,为了省钱,他是坐公共汽车回家来的。他从小到大,印象中只有刚去美丽屋上班那些日子,为了伪装的需要,才坐过几天公共汽车。如果他的万和公司最终彻底垮台的话,公共汽车恐怕就将是他今后主要的代步工具了。此时此刻,挤在前胸贴后背的乘客中间,刘川并不沮丧,他的心情已连续多日不像今天这么晴朗。他想,一切都会好的,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他还年轻,一切都能慢慢适应。他可以再回监狱上班,可以挣钱养活自己也养活奶奶,他今后会和奶奶一起,和季文竹一起,快乐地生活。
  当然,小保姆以后恐怕请不起了。那小女孩人品不错。可奶奶一旦生活能够自理,再不错也只能把她辞了。
  随着公共汽车的摇摆颠簸,刘川对未来的展望抑扬顿挫。年轻人的展望总是过于理想,总是远离现实。现实中刘川乘坐的这辆公共汽车向刘川家的方向越走越近的同时,他家那幢家具已经大部搬空的房子,正在经历一场彻底的洗劫。房子大门被人撬开的确切时间我也说不清楚,洗劫也许在刘川还未走出医院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破门而入的一男一女尽情释放着积蓄已久的疯狂,范小康能拿的就拿,单鹃能砸的就砸——镶在墙上的镜子,拆不走的浴缸,没卖掉的家具,没卸下的吊灯……还有范小康本想拿走可惜手伸晚了一步的那台手提电脑。
  小康重在劫财,单鹃只想泄愤,明明可以拿走卖钱的崭新的电脑,被她砸得七零八落。
  刘川对明天生日聚会的精彩策划,对未来生活的美满理想,也随着这台被砸烂的电脑,变得七零八落。
  
  这一回公安局真的重视了。
  分局刑警队至少来了两辆警车,对洗劫的现场进行了详细勘查,据说采集到几个模糊不清的鞋印,但未能采获一枚指纹,说明作案者在疯狂砸抢的同时,依然理智地戴上了手套。
  但毕竟,这件事在公安内部,已经上升为刑事案件的处理程序,并且获得了一些宝贵的痕迹资料。刑警们在现场勘查的同时,迅速对大望路单鹃母女的住处进行了布控,但此后一连数日,单鹃再也没有回来。
  
  季文竹生日这天,刘川沮丧极了。
  因为他已拿不出一件生日礼物,能让季文竹心满意足。第二天中午他来到季文竹家后,才想起他连在电话里说好的那张生日贺卡,都忘记买了。
  他见到季文竹时季文竹还没起床,她给他开了门后就又钻回了自己的被窝。刘川坐在她的床前半天不知该说什么,还是季文竹笑着用一只脚在被窝里踢他。
  “哎,你给我买的生日卡呢?”
  刘川愣了:“生日卡……”
  “拿来我看看,你都给我写了什么?”
  刘川愣了半天才喃喃地说:“操,我他妈忘买了。”
  季文竹淡淡一笑:“我就知道你忘了。”
  刘川说:“我们家昨天晚上让人给撬了,东西都给砸了。我本来给你买了一台电脑,就是你要的那种……”
  季文竹半惊不惊地看他:“你们家给人撬了?你不是编故事吧。”
  刘川说:“你不信咱们现在就过去看看。”
  季文竹这才信了:“真的呀,都丢什么了?”
  “什么也没丢,值钱的东西都给砸了!”
  “砸了!谁跟你们家有仇吧?”
  “我知道是谁。”
  “谁?”
  “就是那个女的。”
  “哪个女的?”季文竹的语调马上变得非常不好,“刘川你到底认识多少女的,你能不能跟我说个准数?”
  刘川的语调也开始不好,他的心情无比烦躁:“就是那个单鹃,我都跟你说过!”
  听到单鹃二字季文竹并没饶他,这个名字一直让她耿耿于怀:“你因为什么得罪她的,你跟这个女的到底什么关系?”
  “我跟她……我跟她没什么关系,我跟她什么关系也没有!”
  “没有人家为什么把你家砸了!”
  “她现在是个疯子!她他妈疯了!”
  “是你把她逼疯的吧?”
  两人你来我往,话语刀枪相撞,疑问与解释演变为发泄和争吵,刘川的嗓门最先提高。
  “是她把我逼疯的!我这几天都快疯了!你别再问我了好不好!”
  刘川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喊起来了,他刚一喊出来就立即后悔不及,因为他看到季文竹脸色发白,一声不响地起床穿衣,穿衣穿得快而潦草,那动作把屋里的气氛弄得不可收拾。刘川想说句缓和的话,或者道歉的话,但季文竹不看他,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刘川只好冲她的背脊喃喃自语:
  “我今天来……我今天来……”
  “你今天来是给我过生日的吗?”季文竹头也不抬地打断了他,“如果你是来吵架的,那还是改日吧。”
  刘川闷了声,半天才低声说:“我今天忘了把那台砸坏的电脑给你带来了,我早就买好了,就等今天送给你当生日礼物的。”
  季文竹的气也慢慢消了,嘟哝了一句:“砸坏了你还带来干什么。”
  刘川嘟哝了一句:“我怕你不信。”
  季文竹说:“没事,我已经有电脑了。”
  刘川惊讶地一愣,心里顿时更加失落:“什么,你已经有电脑了?什么电脑?”
  季文竹一笑,站到墙边的小桌旁,说:“看,就这个,比上次咱们看的那种还好呢。”
  刘川目光傻傻地,落到桌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上,他知道自己此时的脸孔,理应挂出同样的笑容,但他怎么也无法笑出,他心里甚至委屈窝囊得有几分愤怒。
  “这是……这是谁给你的?”
  “我们导演给我的。我打字慢,他就给我买了个带手写板的。这个型号是刚出的,差不多要三万呢。”
  刘川不再看那个电脑,他抬头去看季文竹,季文竹肯定意识到了这道目光的含义,于是开口先发制人:
  “怎么了,我们导演送我的都不行吗?”
  季文竹既然主动挑开这个口子,刘川的反感和疑惑立刻决堤:“他为什么送你这么贵的东西,你为什么收他这么贵的东西,他和你到底什么关系!”
  季文竹没想到刘川又喊起来了,重要的是,这次的愤怒与刚才完全不同。季文竹完全明白刘川这回发火是为了什么,她凭着本能的好强,本能地要压住刘川的意念,也跟着喊了起来:
  “他是我的导演,我是他的演员,我怎么就不能收他的礼物!”
  “他给别的演员也送这么贵的东西吗?谁过生日他都送一个三万块钱的电脑?”
  “送电脑又怎么啦,你不是也要送我电脑!”
  “我送你电脑是因为我爱你!他为什么,他爱你吗,你爱他吗,啊?”
  季文竹被刘川的喊声激怒,被刘川问到痛处激怒,她几乎是恼羞成怒,但又张口结舌,一句话也回答不出。
  刘川与季文竹以前也有过多次争吵,但只有这次才是真的,至少刘川是真的动了肝火。因为这次争吵的缘由与以往大不一样,以前争吵大多缘于与刘川有关的其他女人,而这次则缘于与季文竹有关的一个男人。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第三者,才是这场争吵的本质。
  季文竹与那个导演的关系,在我看来,至少在她和刘川这次争吵之前,还远远没到刘川怀疑的那个程度。或者说,即便导演早就有意,季文竹当时也属无心;或者说,季文竹当时即便已经有心,大概也只是一种朦胧的意识,并无刻意的计划和实际的行为。反正依我的看法,她如果完全无心,对这么贵重的礼物理应谢绝,她理应谢绝导演的单独宴请,然后把晚上的幸福时光留给自己真正的爱人。
  但季文竹没有。
  她没有谢绝这份厚礼,没有谢绝那顿晚餐,没有把生日的良辰美景,留给爱她的男孩。所以,她就被刘川问得张口结舌,问得恼羞成怒,问得只能用暴跳如雷来强行收场,来遮掩自己的理屈辞穷。
  “你出去!你走!今天我不想见到你!你出去!”
  刘川就出去了,像过去他和奶奶斗气时一样,狠狠地把门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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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两败俱伤(一)
  和跟奶奶斗气不一样的是,刘川摔完门不到一个小时,就开始后悔了。
  他后悔极了,后悔极了极了,他和自己疲软的自尊心只斗争了三秒钟就败下阵来,就拿出手机给季文竹打电话认输。
  电话那边,铃声只是空响,刘川打了几次,每次直响到断线,季文竹也没接听。
  半小时后,刘川乘出租车赶回了酒仙桥季文竹的住处,他奔跑着上楼,上楼敲门,门声空响。他又奔跑着下楼,下楼想冲窗户喊她,但张了嘴却没喊出声来。他怕他的喊声惊扰了邻居,会让季文竹更加生气。于是复又上楼再敲,门内依然不应,不知道季文竹是躲在屋里暗自冷笑,还是已经走了。
  又打季文竹手机,照旧无人接听。
  
  整整一个下午,刘川一直都在给季文竹的手机发短信,开始只是求她接听电话,说他有话要谈。后来,索性态度诚恳地服软道歉,说自己不该大声冲她嚷嚷,不该在她生日这天让她不快。再后来,他开始给季文竹的手机发去各种甜言蜜语……希望她原谅他、接他的电话,让他陪她度过她的二十二岁生日。刘川还去商店买了一张非常红火热闹的生日卡,他反复琢磨构思之后,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甜蜜的忧虑:“我的小船,让我在你的生日亲你吧,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我们会相爱到永远吗?”
  刘川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缠绵发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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