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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牢大狱

_15 海岩 (当代)
  但刘川似乎一句都没听进,当钟天水说得口干舌燥之后,他突然从刘川置若罔闻的样子上发现,自己刚才这一大段忠告,大概全白说了。他的这番肺腑之言大概在刘川耳朵里,变成了一个迂腐老头儿自说自话的唠叨。
  钟天水有些理解杜剑们的看法了,但他依然没有杜剑们的火气,依然想把谈话进行下去,虽然他接下来的口气,已经掩饰不住内心隐隐的焦急和不满。
  “刘川,我说了这么半天你听进去没有,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刘川?”
  刘川被这厉声一问,问得抬起头来,他抬起头发傻地看着钟天水,钟天水皱眉又问一句:
  “你到底在想什么?”
  刘川语迟片刻,突然疲软地答道:“我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我想我奶奶了。”
  钟天水愣了半天,耐着性子语重心长:“你想回家?这不是废话吗,你当然想回家了!你在看守所都呆了三个月了,怎么还是一   刘川又把脑袋垂下,闷声不答。
  钟天水说:“挣多少分可以得一个监狱表扬,挣多少分可以评一个监狱改造积极分子,再加多少可以得局嘉奖,多少分可以评局改造积极分子?评了这些奖得了这些称号能减多少刑期,你自己可以算嘛。考核办法都写在那儿了,你以前也不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早点出去,主动权完全在你自己手里!”
  显然,钟天水的这番话,刘川依然没听进去,他此时的思维,似乎只在自己的情绪中盘桓,等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目光似乎开始主动地寻求交流。
  “钟大,再过两个星期,就允许家属探视了,您能让我女朋友来看看我吗,您能让我见见她吗?”
  钟天水的脸色阴沉下来,他的心情……说实话,有些不好。他更加理解为什么杜剑和他手下的那些干警都那么烦刘川了。他们说的没错,这小子确实没有摆正身份,有点砸不烂泡不开的劲头。
  但钟天水还是没发作,只不过把态度放得更加严肃:“刘川,在押罪犯会见亲属的规定你也是知道的,只有罪犯的配偶和直系亲属,才可以会见。女朋友是不可以会见的。我希望,凡是不符合规定的要求,你以后就不要再提了。你过去在监狱工作过,应当比其他犯人更加懂规矩守纪律,违反规定的事,我们不能给你开这个绿灯。”
  刘川重新垂下头去,不再多说一句。
  这场谈话至此不欢而散。
  后来,钟天水从杜剑那里听说,刘川给他女朋友写了一封信,经分监区检查后同意发出。刘川在那封信里只是写了些思念的话,希望她来看他。另外就是告诉她监狱的通信地址,希望她给他写信什么的,倒没有明显不利于改造的言论。刘川当然知道信件都是要接受干警检查的,所以过激的言论也不可能明说。
  两天之后,一个下午,钟天水路过操场,看到入监教育中队正在操练队列。他在队列里看到了刘川。他看到刘川的那张脸很瘦很瘦,头上的发茬短短地长出来了,脖子细细的,撑着那颗显得略大的头。他站在操场边上看了很久,心里多少还是有点疼他。
  晚上加班,在食堂吃晚饭的时候,他对杜剑说:“我看,可以考虑同意刘川的女朋友来看他一次。让他女朋友做做工作,说不定对他的改造能有帮助。”
  杜剑说:“他女朋友是个演员,刘川一出这事,那还不跟他吹了,还能来看他吗?”
  钟天水说:“应该能吧,现在年轻人的观念不同了,男朋友坐了牢她不一定觉得有伤面子。而且我看刘川跟他女朋友感情很深,那女的应该能来。你们分监区先打个报告,报上去让监狱领导审批一下。”
  杜剑点头,可又说:“如果领导批了,他女朋友怎么找啊?”
  钟天水沉吟了一下,说:“小珂见过他女朋友,回头让小珂去找。”
  
  星期天,小珂休息,一吃完早饭,就搭公共汽车往和平里这边来了。
  这个地址是她托警校的一个老师打听到的,那老师认识朝阳分局的一个刑警,那刑警认识承办单鹃范小康伤害季文竹案的另一个刑警,这另一个刑警知道季文竹现在住的地方。
  季文竹不在家,房门紧锁。问邻居,邻居把她支到房东的朋友那里,房东的朋友说季文竹拍戏去了,你打她手机。小珂说打了,关机。房东说,啊,那就没辙了。
  小珂出来之前,让杜剑找刘川要了季文竹的手机号码。可无论怎么打,那手机一直关着。她给那手机发了两遍短信,也未见只字回音。
  
  新犯入监一个月后,就可以会见亲属了。
  那几天刘川脸上的神情气色明显好了起来,逢有队长叫他,他答“到”的声音也都变得明亮许多,那几天学习测验的成绩,也成直线上升的势头,这都是因为分监区长杜剑找他谈了一次话,告诉他,经监狱领导批准,同意他女朋友来监狱看他,并且向他要走了季文竹的手机号码。杜剑希望他能够用心体会监狱领导的苦心,彻底改变消极改造的现状,焕发精神,在会见时让自己的女友见到自己良好的精神面貌。
  这次找刘川谈话的时候,杜剑终于在刘川孩子气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过节般的微笑,终于听到了刘川用兴奋难抑的声调,做出了合乎标准的应答: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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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狱中打架被关禁闭(三)
  亲人会见的日子终于来了,此前一连三天,刘川夜不能眠。
  他和奶奶,和季文竹,已经四个月没有见面。如果说,在他那颗即将枯死的心里,还存有什么念想的话,那就是想见到季文竹和他的奶奶。
  可他不能让奶奶过来看他,可以想见,如果奶奶在这种地方,看到他这身打扮,看到他这张光头瘦脸,说不定她就真的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只能盼着季文竹来,他需要她来,他做梦都想着她能来看他一眼。只要她来看他,哪怕再给他加刑他也情愿。只要她还真心爱他,哪怕再加个三年五年,他也心甘情愿!
  会见的日子,终于来了。
  早上,刘川被捕以后第一次用心地洗了脸,在队长通知他监狱领导已经同意季文竹来监狱看他的当天,他就用自己账上还剩的钱买了一块香皂。他账上一共还存着五元四角钱,入监时他的牙膏用完了,他花一块八毛钱买了一筒牙膏,现在他又花两块钱买了一块香皂。他用香皂认真地洗了脸,还洗了头发。头发刚刚出茬,洗完之后马上显得轻爽好看。
  早上点完名,就吃早饭。吃完早饭,没上大课,犯人们都在各自的监号里自学《规范》,等着队长呆会儿喊名。
  九点钟左右,喊名开始了。第一批会见亲属的犯人听到自己的名字后,神色戚戚或惶惶,抱着大包小包准备交给家人带回去的东西,匆匆走出监舍。第一批人走了以后,监舍显得很静,几乎每个人的心跳都能听清,大家的眼睛虽然还都盯着那本《规范》,但谁也没有心情真正默读,连平时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孙鹏,这时都埋头不响,神不守舍地等着第二轮喊名。
  半小时后,第二轮喊名开始了。一位队长站在门外的筒道里,一个一个地叫着犯人的名字,被叫到的犯人快步走出监舍,站在各自的门前。第二轮名字喊完了,刘川几乎是屏着呼吸,听到门外的队长对叫到筒道里的犯人命令道:“排好队,跟着走!”紧接着,一片踏踏拉拉的脚步声从刘川的监号门前响过,在筒道的一头猝然消失,监号和筒道重新安静下来。刘川这才确信,第二批参加会见的人,仍然没他。
  监号里剩的人不多了,比刚才显得更静,静得让人心慌!刘川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肩,双手,都在发抖。他想控制自己,他想告诉自己,季文竹住得远,起得晚,而且她爱睡懒觉,来也会来的较晚。他心里暗自计算,如果她九点起床,洗完脸梳完妆,吃点东西再出门的话,乘出租车至少要走四十分钟,如果不堵车的话,十点四十分左右就该到了。当然,也有可能到得更晚。
  筒道里,始终没人再喊,但突然自远而近,又有杂沓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刘川的神经高度紧张,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直到有人进了监号,他才知道是第一批会见的犯人结束会见,回来了。回来的人放好亲属送来的东西,重新回到小板凳上坐下,拿着《规范》各想心事。刘川呆呆地偷看他们的脸色,每个人的脸色各不相同,不同在哪儿难以说清。
  第一批人回来之后,之后不久,筒道里又开始喊名了。从时间上算,显然是最后一批了。第一个喊的,就是孙鹏。孙鹏是个急了眼敢弑父弑母的冷血动物,但对自己的媳妇和不到一岁的女儿,却总在嘴边念叨。尤其对他女儿,更是宝贝得不行。他去年一棍子把一个儿科医生打开了脑袋,就是因为那医生给他刚出生的女儿用错药了。
  孙鹏听到喊名,动作夸张地跳了起来,抱了准备让他老婆带回家的被褥衣服,快步走出监号。他今天早上一吃完饭就让队长把他在看守所用的行李衣服都从储物间里取出来了。队长还问刘川今天要不要也把他的行李让女朋友带走来着,刘川摇头说不用了,他不可能把自己那床在看守所睡臭了的被褥让季文竹带走。
  队长喊名的声音一路走来,从筒道的这头响到那头:“孙鹏、段文奇、卢焕青、梁好武、李平、李元德、王志荣……”喊声经过刘川监号的门前时,没有半步停留,就像风一样地过去了。
  “……华彦斌、刘伟强、吴剑、李玉章,都出来没有,好,把东西双手抱着,双手抱着,跟我走。”
  又是踏踏拉拉的脚步,从筒道这头响到那头。刘川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他从小板凳上跳了起来,跑到监号门口,朝外喊了一声:
  “报告!”
  号里的犯人都愣了,筒道外面,无人应声。
  刘川带着绝望的嘶哑,又喊了一声:“报告。”
  最先反应的,是同号的班长,班长起身问他:“干吗你刘川,你喊什么?”
  刘川回头,他心里慌得几乎口吃起来:“没,没,没叫我。”
  班长有些好笑,也有些好气,“叫你你就去,没叫你你就好好呆着,没叫你就是你们家没来人,你傻呀!”
  一个值筒的队长闻声走到监号门口,问:“什么事?”
  班长马上回答道:“报告齐队长,犯人刘川想问刚才为什么没叫他,好像他家里今天应该有人来看他。”
  齐队长问刘川:“你们家今天有人来是吧,你先继续学习,我去给你问问。”
  齐队长走了。刘川只好退回到小板凳上,手里拿着那本《规范》,心绪不知该往哪儿放。
  第二批会见的犯人也回来了。中午快开饭的时候,孙鹏也回来了。很奇怪的是他把那一包被褥又抱回来了,也没像其他犯人那样,饭前彼此聊聊家里的情况,而是坐在自己的板凳上,脸色阴沉地一言不发。班长小心地看他,那样子是想问问他怎么又把东西抱回来了,但知道这小子太浑,脸上的神态也正拧着,所以犹豫了一下没问。
  刘川和孙鹏一样,也坐在小板凳上一动不动,因为齐队长说去给他问问,所以他还在一根筋地等着齐队长过来叫他,所以也没注意到孙鹏的反常。
  开饭的时间到了,刘川听到值筒的杂务呼喊一班打饭的声音,但他依然在等,他明明知道队长不会再来喊他出去会见了,他明明知道季文竹不会来了,可他还是像抽了筋骨换不了姿势似的,僵直地坐在板凳上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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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狱中打架被关禁闭(四)
  外面叫到六班的时候,班长叫大家拿好饭盒起立站队,刘川的胳膊腿都不听使唤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是怎么走到门口站队的。外面在叫他们七班了,大家鱼贯走出监号,成一列纵队走向筒道端头。今天吃的是鸡蛋汤和肉龙。鸡蛋汤由杂务负责给大家盛,一人一大勺,肉龙自己拿,吃几个拿几个。刘川木然地打完汤,拿了一个肉龙,站在旁边的齐队长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叫住他说:“刘川,刚才我给你问了,今天你们家人没来。”
  刘川一手端着汤,一手拿着肉龙,愣在盛肉龙的箱子前,有点傻掉的样子。这时,分监区长杜剑走过来了,说:“刘川,我跟王队长说了,你女朋友我们找过了,没找到。昨天王队长没告诉你吗?”刘川愣着,没答话。齐队长对杜剑说:“王队长的小孩生急病了,昨天请假没来。”杜剑点头说:“啊,小孩生什么病了?”又见刘川还站着不动,便说:“你回去吃饭吧。”
  刘川机械地转身,咣的一下,撞上从他身边路过的孙鹏,他手中的一饭盆鸡蛋汤,一大半洒在孙鹏的前襟上。刘川连对不起都忘了说,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步伐迈得虚虚飘飘,恍惚着继续往监号走去,耳朵里似真似幻,听见齐队长在身后叫他:
  “刘川,你洒了人家一身怎么连声对不起都不说?”
  刘川站住了,看着齐队长,嘴巴张开了,却没能说出声。
  杜剑走了过来,站在刘川和孙鹏之间,严肃地说:“刘川,现在你把《罪犯改造行为规范》第四十九条,全文背出!”
  打饭的犯人们全都停止了动作,目光迅速地向刘川集中,刘川把头略略低下,这个动作或许表明,他已被杜剑严肃的口吻威慑并且唤醒,尽管依然神不守舍,但终可张嘴出声:
  “第四十九条,有……有求于人时,用‘请’、‘您’等敬词;有愧于人时,用……用‘对不起’、‘请原谅’等歉词;有助于人时,用‘没什么’、‘别客气’等谦词……得到别人帮助时……用‘谢谢您’、‘麻烦您了’等谢词。”
  杜剑说:“对照《规范》第四十九条,你做得怎么样?”
  刘川把头彻底低下,说:“不够。”
  “是不够,还是根本没做?”
  “……没做。”
  “没做怎么办?”
  “……下次改正。”
  杜剑见刘川每答一句,都慢了半拍,不情愿似的,不由厉声喝问:“那这次怎么办?”
  刘川不知说什么。
  “让你说声对不起,说声请原谅,就这么难吗?你比孙鹏、比大家,都特殊吗?你觉得你比大家特殊吗?”
  刘川这才抬起头,看了孙鹏一眼,说了一句:“对不起。”接着,又说了一句:“请原谅。”
  杜剑转头,看孙鹏,孙鹏脸色青虚虚的,除了两颊新起的几个疙瘩,从额头到下巴,没有一点血色。
  “孙鹏,你是不是也想把四十九条背一遍啊?”
  孙鹏瞪着刘川,从牙缝中吐出几个字来:
  “没什么!别客气!”
  这两句谦词,被他说得咬牙切齿。
  杜剑看着二人,又看看周围默立的犯人们,说:“学《规范》,是为了用!回号吧。”
  刘川说了声:“是。”
  孙鹏也说了声:“是。”说完率先向监号走去。
  刘川跟在孙鹏后面,走进监号,刚刚在小板凳上坐下,孙鹏走过来了,一脸狞厉,把手里的鸡蛋汤端至刘川眼前,往里啐了口唾沫,然后倒进了刘川的碗里。
  “你大公无私,汤都给我了,我向你学习,也都给你。还多给你一口,够不够意思!”
  孙鹏倒完,看看盆里还剩了一点残汤,又啐了一口,然后滴滴答答地在刘川头上倒净。
  刘川的头发短,汤水和唾沫存不住,很快顺着脸和脖子流了下来。班长看见了,冲孙鹏惊问:“咳,孙鹏,你干吗呀!”
  孙鹏不理班长,冲刘川恶狠狠地说道:“对不起!请原谅!”
  班长看刘川,刘川坐着,低头,没动。
  大家都没动。
  大家都知道,刘川过去是警察,可孙鹏也不是好惹的,惹蹿了亲爹都敢打。这时候还没人知道,刚才孙鹏的老婆不是看他来了,而是和他谈离婚来了。
  预料的情形很快发生,并没留下太多悬念。刘川在孙鹏转身的刹那快速跃起,速度和冲力让孙鹏重重地撞在床上,床架子立即发出了劈裂的声响,孙鹏的头部也结实地磕在床帮,但他的疯狂马上在一秒钟内反超了刘川。他手脚并用,动作变形,口中嘶喊,面色赤红,头上的青筋鼓鼓跳起,脸上的疙瘩也冒出血光。这场双方都玩了命的殴斗让犯人们纷纷闪开,有好几盆鸡蛋汤被踢得盆飞汤溅,靠墙立着的书架经不住两人扭在一起的大力冲撞,轰然倒下,书架上书籍和杂物成放射状般喷了一地。犯人们谁也没能想到,身高体壮相貌凶残的孙鹏,竟然在这场你死我活的厮打中渐处下风,渐显颓势,渐露败相。他们渐渐看出来了,刘川虽然身单体瘦,但这小子肯定练过,一招一式,都很实用,很占便宜,而且,他们也看得出来,这小子下手也够狠的。
  至少有两个队长冲进来了,紧接着,分监区长杜剑也冲进来了,班长这才冲上去抱住刘川,另两个犯人也拉住孙鹏,这场打斗终被遏止。孙鹏和刘川,两人全都眼肿嘴破,从场面看刘川占优,从伤势看不分伯仲。
  更多的民警从备勤区冲进筒道,手执钢铐和电棍赶来增援。刘川和孙鹏全被铐了背铐,一前一后弯着腰被众民警押出监号。他们分别被押在两间管教干部办公室里,半小时后,医生来了,给他们检查了脸上头上的伤势,上了药。又过了十多分钟,他们被押出了一监区的楼门,穿过操场,押到了禁闭中队,分别关进了不过三平米大小的禁闭监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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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祖孙相见(一)
  禁闭队也叫反省队,设在监狱西北角。在天监的犯人中,禁闭队就俗称“西北角”。
  刘川刚从公大分到天监工作时,曾经来过“西北角”,那是跟着遣送科的新干警一起来参观的。他那时怎会想到,当时令他非常好奇的这种方格似的蜗室,一年之后竟会成为关押自己的囚牢。
  
  刘川真想死啊。
  可在这间禁闭监号,想死也死不了。
  这里的四面围墙,都用软塑包着,就算找到上吊的绳子,也找不到挂绳子的地方。这间小屋长不过两米,宽不过一米出头,却很高,活像个深渊般的天井。这样局促的空间,还装了一只抽水马桶。在这个天井的上方,还开了一扇天窗,窗外就是二楼的筒道,管教干部和值勤武警可以居高临下,随时随地把这间小屋一览无余,看个底掉!
  刘川就是一只井底之蛙。
  学历史的时候,书上讲过,北宋灭于金,宋徽宗和宋钦宗被投于深井苦熬余生。昔日君临天下,今日坐井观天。刘川想,那也比他强呢,他观的,只是管教干部的裤裆和武警的鞋底,和他们俯身监视的冰冷目光。
  刚关进来的时候,死是惟一的念头,他一天到晚发狠地乱想,一旦走出这座“天井”,将选择怎样的死法。想到死他就必然想到了奶奶和季文竹,泪流满面啊!他哭着和她们告别,告别了好多次啊!
  他哭着说奶奶你原谅我吧,我没法再陪着您照顾您给您尽孝啦,没法再熬出去为您养老送终啦!下辈子我还是您的小孙子,下辈子我一定好好听您话。
  想起季文竹他的眼泪更是泉水一般地奔流,更是泣不成声了:文竹你还爱我吗?你还想我吗?认识你是我一生最美好的事,可惜我的福气太短啦……文竹我死了你就再找一个好的吧,找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找一个让你一辈子幸福的人,只要你幸福我就放心了……你千万别为了出名让人骗了你,平平淡淡才是真……想起季文竹他突然有点怕死了,那份牵挂真让他放不下!
  一连三天他天天和她们告别,可三天之后,他竟然真的不想死了。狂躁的心火冷却之后,他竟然渴望管教干部能找他谈谈,哪怕训斥、责骂一顿,也不愿一人默默无闻。可一连五天没有任何人理睬过他,除了每天有半个小时监号的电动门砰的一声自动打开,他可以拖着坐麻的双腿进入门外同样不到两米见方的放风区去,看一会儿天空阴晦的颜色;除了每天两次有人从门下的小窗把饭食送进监号之外,再也没有一点人间的声响。他以前在遣送科时就听老干警说过,犯了过错的罪犯关进反省号一般三五天不会理他,三五天一过,再暴躁的犯人也会自己蔫下来的,再死硬的犯人也会求饶服软,再沉默的犯人也会渴望有人过来,让他发出声音。
  第六天,来了一个队长,也没找他谈话,只是送来了纸笔,让他写认识。他就写。写了一个小时,写满了正反两页,然后就使劲敲门,迫不及待地交了。交完之后又是一整天没人理他,他又敲门,一个队长过来问他要干什么,他问队长我的认识行吗?队长说你那叫认识吗?你那叫辩解,你打架怎么说也不对,讲那么多理由干什么,把责任都推到人家头上干什么,人家的问题让人家自己去讲,你就讲你的问题不就完了。刘川说:那我重写。队长说你呀,你再好好冷静两天吧。刘川一看队长要走,连忙隔着门叫:我冷静了,队长,我已经冷静了。队长没再废话,关了门上的小窗,还是走了。
  队长说话算话,真的过了两天,才又给他送来纸笔。刘川还是仅用一个小时,还是正反两页,密密麻麻把白纸写满。只说认识,不谈过程,只说主观恶习,不谈客观原因,把打架的危害性,造成的恶劣影响,从根子上发掘了一番。从他当初用热粥泼了单鹃的妈妈和那位无辜邻居的行径开始挖起,把自己的问题做了归结,从思想上归结为法律观念极其淡薄,从行状上归结为好勇斗狠心毒手辣,这个毛病如不彻底改造,将来出去对社会仍是极大祸害云云。
  检查交了之后,第二天一大早,监号的门突然开了,一个队长站在门口,让他出来,不是到放风的天井,而是出了环形筒道,走到了反省队的院内。那一天太阳很暖,光线刺目,院子虽然只有百米见方,但刘川却感觉开阔有如天河监狱巨大的中央广场。
  他在院子里被戴上了手铐,然后带进一间谈话室里,他一进屋子就喜出望外,因为他看到屋里坐着的并非反省队的某位管教,而是一监区那位慈眉善目的钟监区长。
  钟天水的现身至少说明,他的第二份检查已被反省队基本认可,否则一监区的人不会匆忙过来找他谈话,更不用说钟大亲自过来找他。钟大一上来的表情还是那么和蔼可亲,开口一句“又惹事了吧”,让刘川顿时眼圈发红。
  在他听来,钟大这样的口吻,就像是跟自己的儿子说话。
  钟大让他坐下,说:“你的两份检查我都看了,第一份把过程说清了,第二份谈了思想认识,写得都还可以。我本来想早点找你谈谈,可你这次进反省队,上面批了至少十天,头几天听说你的情绪还很激动,所以我就没来,来了也不会有什么效果。关禁闭的日子确实难过,但对你现在的情绪来说,在这儿冷静一下也有好处。”
  钟大说完,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刘川。刘川禁闭第九天了,九天里没有洗过一次脸,他的脸又黑又糙,整个人似乎都比过去小了一号,真有脱胎换骨的模样了。钟大问:“反省号滋味怎么样,好受不好受?”
  刘川低声说:“不好受。”
  钟大又问:“你具体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不好受?”
  刘川低着头,闷了半天,说:“想死。”
  “死?”钟大说,“没出息,你不管你奶奶啦。”
  钟大提到奶奶,刘川哭起来了,他一直想忍来着,但忍住了声音没忍住眼泪,他索性出声地抽泣起来。钟大说:“行了别哭了,自打你刚从公安大学分过来那天我就不止一次地告诉你,人的一生总会犯错误,一个人的本事不在于犯不犯错误,而在于,犯了错误怎么对待。每个人都会遇到或大或小的挫折和低谷,在挫折面前,低谷当中,如何表现,才反映出一个人有没有水平。一死了之算什么水平!”
  刘川的抽泣平息下来,他说:“钟大您让我回去吧,我一定好好改造。”
  钟大说:“我来就是看看你想通了没有,想通了就让你回去。”
  刘川说:“我想通了,我都写两份检查了,我都深刻认识了,您就让他们放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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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祖孙相见(二)
  钟大点头,说:“这次打架,主要责任在孙鹏,是他先挑衅的,所以他不把这个问题认识清楚,一时半会儿不会让他回去。但你也有责任,开始你把汤洒在人家身上,没有按照《规范》使用歉语,起了一点激化矛盾的作用。当然孙鹏那天激动也有些客观原因,那天他老婆来探视,提出和他离婚,才一岁的孩子也扔给他妈了,那天也没带过来让孙鹏看看。其实孙鹏的毛病和你一样,一碰到不开心的事情,就不能冷静处理,就要发作出来,就没有尺度了,就不惜伤及无辜。假如你当初不自己去找单鹃私下解决问题,而是依靠法律,依靠公安机关去解决问题,尽管肯定会慢一些,会在一段时间内拖而不决,但总会找到解决的办法。你自己忍不住跑去以恶治恶,结果事情反而搞糟。单鹃的母亲是个浑不讲理的人,但毕竟不能代单鹃和范小康受过。即便按你的说法是她先用粥泼你的,可你年轻力壮又不是跑不动了,你应该先避开嘛。能够避开而不避开的,能通过法律途径解决而不通过法律途径自行解决的,在法律上一般不能认定为正当防卫。这些常识你在公大都应当学过,怎么一轮到自己就忘了,就一定要回过身去泼她,还伤了一个劝架的邻居?不管你有多少客观理由,你的做法毕竟是有过失的,而且,毕竟造成了严重的恶果。单鹃的母亲和那个无辜的邻居,已经终生残废了你知不知道?单鹃的母亲今后生活不能自理,还能活多久都很难说,你能说你没触犯法律吗?按说新入监的犯人,都应当写一份认罪悔罪书的,但我今天不逼你写,也不劝你写。我的观点,写悔罪书一定要自觉自愿。但我今天必须告诉你,你那个冲动的脾气,必须改了。我刚认识你的时候看你不爱说话,不爱出风头,还以为你是个挺沉稳的年轻人呢,没想到你是一发不可收拾,脾气这么暴躁。你在检查里说你心狠手辣那也说过分了,但你这个暴躁的毛病要是不改,早晚一天你得毁在上头。”
  
  钟大谈完话,并没带走他。他又被押回了那间一人横躺都躺不直的禁闭室里,又度过了漫长的二十多个小时,二十多小时之后,十天的禁闭期才算满了。
  又过了五天,孙鹏也从“西北角”回来了。两人见了面,虽然都刻意回避着对话和目光,但刘川能感觉到,孙鹏多少有点怵他了,知道对他来硬的不行。
  刘川回到监区后,处遇等级从新犯人的二级严管降为一级严管,挂在床头和胸口上的牌子由白色换成了红色。按后来七班的责任民警向杜剑汇报的说法,刘川的表现稍有进步,至少一直没再发生和其他犯人的纠纷和明显抗拒改造的现象,但他的情绪依然不高,平时很少说话,性格和过去相比,似乎更加内向。
  
  杜剑也是这样向钟天水报告的。钟天水这天去找了小珂。
  钟天水跟小珂商讨了这样一种可能——能不能让刘川的奶奶来一趟监狱,探望一下自己的孙子。
  他们要讨论的问题是,刘川的奶奶如果知道孙子没去外地挣钱,而是犯事坐了监狱,她的精神能否承受得了,她的病情能否不致恶化。
  那一阵每个月第二周的周一,小珂都要推着刘川的奶奶到医院去做检查,为此小珂专门和其他同志换了班次,换成了周一、周二休息。钟天水就在刘川奶奶做检查的这个日子,也到医院来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东照公安局的景科长。景科长是到北京出差来的,到京后给老钟打了个电话,原本只想问问刘川的情况,听到钟天水要去看刘川的奶奶,就跟着一起来了。
  刘川的奶奶见到老钟,高兴得喜笑颜开。看她的音容笑貌,就知道她的病情这些天已见好转,只是还不能站立行走,还需要坐在轮椅上让人推着。
  她和老钟寒暄,又问老钟景科长是谁,他是你们监狱的人吗?景科长自己接话说不是,我是东照来的,过去和刘川一起做过生意。奶奶狐疑地说:东照,刘川什么时候去过东照?
  陪老太太检查完身体,又聊了一会儿家长里短,话题不可回避地,很快说到刘川。奶奶问老钟,刘川跑南方挣钱去了,他这一段跟你们有电话来吗?我住的地方现在没有电话,刘川可能没法跟我联系。老钟说,他走以前跟我联系过,走以后没有。奶奶说:刘川一个人在外面,也不知道谁能照顾他,这孩子生活能力可差呢。他身体又不壮,在外面可别受人欺负。老钟说:您放心吧,刘川现在练得行了,会两套拳脚,能把比他壮的壮汉都打得鼻青脸肿,他留神别欺负别人就行。奶奶说:嘿,他哪会欺负别人,这孩子胆小,而且心可善呢。老钟没再接话。
  小珂推着刘川奶奶打针去了,老钟和景科长一起去找医生谈了会儿话。他把情况如实告诉了医生,想让医生根据老人的身体情况,帮他定夺取舍——要是能让老人去看看孙子,对她孙子在狱中的情绪,一定会有好处,但若如此有损老人的健康,那也万万不可勉强。
  医生反复想了想,说:现在病人最大的问题,其实还是精神问题,她现在惟一牵挂的,就是她的孙子。每次来看病都没完没了地说她孙子,担心她孙子在外面打架呀撞车呀游泳淹了呀出什么事情。这样担忧下去对她神经系统的恢复,也非常不利。我看不如索性把实情说了,可能她反倒踏实了。让他们祖孙见个面谈谈,她可能反倒踏实了。
  老钟高兴地说:好,那我有数了。
  
  这一天上午,入监教育分监区安排上大课,由狱政科的教官讲授犯人记分考核办法的实施细则。没开课前,一个队长走到已经整齐坐好的犯人前面,叫了一声:
  “七班刘川!”
  刘川应声:“到!”然后站了起来。
  队长说:“出来一下。”
  刘川又应了一声:“是!”随即走出队列。
  刘川被带到管教办公室里,分监区长杜剑正坐在里面。杜剑没让刘川坐下,便开口说道:“刘川,今天我们把你奶奶接过来了,让她来看看你。”
  刘川有点不信似的,直勾勾地看着杜剑。杜剑没细琢磨刘川的表情,接着往下说道:“呆会儿见到你奶奶,精神面貌要振作一点,要让你的亲人看到你这两个月的改造成果,不要让亲人为你担心。不利于改造的话不要说,让家里人听了不放心的话也不要说,听清了没有?”
  杜剑还以为刘川一定大喜过望,一定感激涕零,一定会大声而又激动地回答“听清了!”他哪料到刘川竟然哆哆嗦嗦地发出了质疑:“我奶奶不知道我出事了,她怎么会到这儿来?”
  杜剑说:“我们告诉她了,你不是想念家里人吗?你奶奶不是你惟一的亲人吗?你不想见见她吗?”
  刘川突然气急败坏地喊了起来:“谁让你们告诉她的!她有病受不了刺激你们干吗非把她弄到这儿来!她要气死了你们负不负责任!”
  杜剑愣了,一个队长正好推门进屋,也愣了。杜剑厉声喝道:“刘川,你这人怎么回事,你是疯狗啊,怎么对你好你也咬啊!咱们监区对你这么关心,咱们钟监区长专门去你们家看你奶奶,专门陪她去医院看病是为了什么,啊!我们不为了你好好改造,不为了你争取好成绩早点出去和亲人团聚我们为了什么,啊!我们这么多队长在这儿没黑没白地工作为了什么!为了陪你玩儿是吧!你挺大的人怎么好赖不知啊!你要这样的话你今天还别见了。这是你奶奶,又不是我奶奶,又不是从小把我养大的亲奶奶,你非不愿意见我们也不能强迫你。小齐,你把他带回监号去,他这个态度,今天课也别听了,回头考不及格是他自己的事!”
  齐队长把刘川带出去了,把他带回了监号,让他在小板凳上坐下,说了句:“你坐这儿,好好想想。”便出去了。
  他出去时看到,刘川眼睛发直,不知在想什么。他走回管教办公室里,看到杜剑还在生气,便倒了杯水想安慰几句:
  “这小子也太浑了,不是为他好吗,怎么发那么大火!”
  杜剑喝了口水,说:“关键还是身份没有摆正,一般犯人哪敢这么明着顶撞的,何况又是为了他好。”
  齐队长问:“他原来在遣送科那会儿,脾气就是这样?”
  杜剑说:“遣送科他没干几天,谁知道是不是这样。反正家里有钱的孩子,脾气都好不到哪去。”
  齐队长说:“那今儿这事怎么处理呀,这么大吵大闹当面顶撞的,按说又该送十天禁闭了。”
  杜剑用手拨弄着杯子,想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出了口气,说:“算了,他奶奶好不容易接过来了,还是得说服他去见面,你叫他来,再做做工作吧。”
  齐队长摇头苦笑,又出去了。
  五分钟后,刘川被齐队长押着,走出监号,重新进了管教干部的办公室里。十分钟后,又改由杜剑亲自押着,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一监区的楼门,朝远处空旷无人的操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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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祖孙相见(三)
  这是刘川入狱两个月来,第一次独步横穿整个监狱操场。如果算上看守所羁押的那段时间,他已很久没像今天这样,独自置身于如此广阔的空间,如果忽略了身后杜剑的脚步,整个天地间仿佛只有他孤身一人,在清风与阳光中自由地行走。
  
  刘川的奶奶是钟天水和小珂一起接出来的。这天一早小珂亲自把她妈做好的早饭送到这套租给刘川的房子,让老太太吃了,然后又亲手给老太太梳洗打扮一番。老钟来的时候老太太的头还没有完全梳好,老钟还在客厅里等了半天。
  打扮停当之后,他们把老人连人带轮椅一起抬下楼去,抬进了钟天水开来的一辆汽车。老人今天穿得非常体面,根根白发一丝不乱,脸上挂着郑重而严肃的神情。若不是这副神情,那些看见老人上车的邻居,准以为今天是子孙们接她出去过节。
  车子一直开到天监,奶奶一生见多识广,监狱却是头回造访。小珂跑去办了会见的手续,领了会见证,今天不是亲属会见的日子,会见厅里安静得很。如果在会见厅里会见,犯人和亲属还要隔着一层玻璃隔断,通过受到监控的电话,才能述说家长里短。钟大和小珂推着刘川的奶奶,在会见厅的门前未做停顿,径直走向里面的一间大屋。那间大屋像个机关的会议室似的,居中摆着一张亮漆长桌,两侧的椅子也排列得正正规规,刘川的奶奶被推进屋子的时候,刘川已在桌边坐得端端正正。
  奶奶被小珂推着,向刘川缓缓走去。她看到刘川站起来了,听他刚刚叫出一声“奶奶”,脸孔就因强忍哭泣而扭曲变形。
  和刘川奶奶一样,这也是小珂第一次见到刘川,刘川比她想象的还要黑瘦,荒芜的脸色黯淡无光。刘川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可以看出他多次试图让自己不哭,他多次想对奶奶做出轻松的笑脸,但笑在此时犹如苦刑。
  刘川的奶奶同样没笑,她的面目非常严肃,她那坚强的语气有点像单位大会上的政治报告,但说出的内容却让小珂为之心酸,为之感动。
  奶奶说:“刘川你不许哭!奶奶想看你笑!”
  于是刘川就笑了,嘴咧着,把不能抑制的哭泣,用笑的表情完成。
  奶奶说:“刘川你是个大人了,跌倒了要有本事爬起来,要有本事笑,有本事开心地笑!要让大家全都看见,看见你在笑!”
  
  这次亲人会见,效果很好。刘川在会见以后情绪明显提高,学习和训练的成绩也都变得正常起来。钟天水从杜剑及其他入监中队的干警口中,听到的多是肯定,少有批评,都说这小子就这么下去就行,否则,连刘川这样底子并不坏的犯人都改造不好,说出去可不是监区的荣耀。
  犯人当中对刘川的反应也说得过去,据队长们侧面了解,多数犯人觉得刘川虽然不爱与人交流,但从不惹事,背地里从不发牢骚,不挑是非,俗话是:没那么多事吧,你不惹他他不惹你,跟一般人都能和平共处。
  只有和刘川打过架的孙鹏,还有点耿耿于怀似的,公开在班务会上批评刘川没放下过去的架子,没摆正犯人的身份。具体例子都很小,比如从来不拿正眼看人啊,对同号犯人爱答不理啊,等等,没什么实质内容。
  钟天水又找刘川谈了一次话,让他谈谈会见亲人的感受。刘川就一本正经地说了些感激监区领导感激政府的话,但钟天水摆着手不屑一听:你别说这些,就说说你见了你奶奶是怎么想的。刘川说:心里很难受。钟天水问怎么难受啊?刘川说:我奶奶从小对我抱了很多期望,管我特别严格,每一步都得按她定的路线去走,可我走到现在这步,我没脸再见她了。我不是她心里最喜欢的刘川了,我很失败,她也很失败。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我的爸爸妈妈,我爸爸妈妈要是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们在地底下准会抱头大哭,准会抱头大哭……
  刘川的眼窝又涌了些眼泪,他仰起脸,不让它们流下来。钟天水沉默良久,并没有像常规那样,好言相慰。此时此刻,任何好言相慰也许都没效果。一个人的痛苦、一个人的处境,别人永远无法代替。惟一能使之消磨平复的,大概只有时间。
  钟天水于是结束了这次谈话,但在结束前还是提了几点要求。他说刘川,你的心情我都了解,刚刚进入监狱这种地方,几乎每一个人都会感到压抑,感到恐惧,感到紧张,对未来感到幻灭,这都是正常的。刘川,我别的先不多说,我只要求你做三件事情,第一,你得接受现实,适应现实,这个现实你迟早都要接受,都得适应,早比迟好。第二,你得向我,向你们分监区的民警,把心敞开,民警不会害你,只会帮你,你自己封闭自己,你会活得更难。第三,一个人无论到哪儿,都必须处理好人际关系,都要礼貌待人,都要能忍,更不要说在监狱这种地方了。到这儿来的人在社会上都狂惯了,内心都非常自我。所以监狱这个地方,就必须要求每个人都讲礼貌、守规矩,养成这个习惯对你没有坏处。我说的这三点你能做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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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祖孙相见(四)
  三个月的入监教育马上就要结束了,犯人们马上就要各奔东西,分到其他监区或者其他监狱去。刘川的去向,原定是分到清河监狱去,清河监狱关的犯人,大多刑期较短。为这事钟天水找监狱长邓铁山和主管的副监狱长强炳林都谈过,他的意见是,把刘川留在天监,最好是留在一监区,完成为期五年的服刑改造。
  邓铁山表示可以考虑,刘川在入监教育阶段虽然进过一次反省队,但后期表现尚可。对刘川这种犯人,应当“教”大于“管”,一监区对他了解比较透彻,有利于今后采取针对性强的教育方法。但副监狱长强炳林对留下刘川有些异议:因为刘川以前曾在天监工作,和许多干警都熟,按照回避的原则,似乎不适合留在天监服刑。但钟天水说服道,根据监狱局一三六号文件第七条的规定,只有亲属、同校的同学、户口所在地由同一派出所管辖街区的邻居,才在规定回避之列。刘川是公大毕业的,和咱们这儿的干警既不是同学,又不住邻里,非亲非故,应当不在明文回避之列。而且在入监教育中队三个月的改造生活中,也未发现有干警偏袒甚至徇私枉法的现象,所以留在一监区改造应该不违反原则。最后邓铁山拍板:那就留下吧,只要有利于犯人改造,这不算什么原则问题。
  其实,邓铁山同意刘川留在天监,还有一个不宜明说的理由,那就是:当初让刘川取代庞建东执行放单成功脱逃的“睡眠”行动,就是由他做出的决定。当然,那次“睡眠”与刘川现在的噩梦,并无必然的因果关联,其主观上法律观念不强,个性过于冲动,才是导致他后来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主要内因。邓铁山同意让刘川留在天监,倒也并非想分担一些心理上的责任,而是希望刘川能在五年的刑期之内,有一个良好的改造环境,有利于这孩子顺利度过人生低谷,将来回到社会上还是一个心理健康的好人。
  邓铁山知道,钟天水又何尝不是这个想法,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只是这个“理”,不宜与外人道罢了。
  
  入监教育结束后,刘川被留在了一监区。
  尽管,他的入监教育结业考试的各项成绩都在中游,不上不下,有些项目还不及孙鹏。孙鹏的队列训练成绩还评了个八十五分,比只得了七十分的刘川高了一大截呢。但刘川还是和其他犯人一样,在入监教育结束后,考取了罪犯计分许可证。也就是说,可以按照罪犯考核办法的规定,按照每天的改造表现,积累自己的分数了。罪犯今后在狱中的一切生活待遇、享受何种处遇等级、能否得到减刑假释,都要依据分数高低,公开公平地排名决定。所以,分数对于一个服刑人员来说,要比考大学的学生还要重要,还要命运攸关!
  从反省队回到入监教育中队后,刘川的处遇等级被降到了最低,在入监教育将要结束的时候,又恢复到原来的二级严管。取得计分许可证后,又从二级严管升到普管。牌子也从红色换成了白色,又从白色换成了黄色。从入监教育分监区出去的服刑人员,大部分都换上了黄色的胸牌。
  孙鹏也留在了一监区,和刘川一起分到了一监区的第三分监区。孙鹏能留下来的表面原因是他的刑期偏长,实际上是因为他曾在监狱的篮球赛上露过一手。他上中学那会儿是北京少年篮球队的前锋,基本功相当扎实。其实刘川的篮球也打得不错,中学大学都是校队的投手,监狱搞球赛那阵他的心情正逢低落,所以没有报名,休息日的时候也从来不去球场。他不像孙鹏那样,自己坐了牢老婆要离婚孩子没人管了,可还是照旧玩儿照旧吃,而且玩嘛嘛成吃嘛嘛香。
  留在天监,留在一监区,刘川并没当做是件好事。天监的干警都是熟脸,一看见他们刘川就特别别扭,就难以忘掉过去,难以忘掉自己过去是干什么的,难以忘掉过去的一切理想和荣耀。
  刘川最不愿意的,是分到三中队,因为庞建东就是三中队的。
  刘川最不愿见到的人,第一是小珂,第二就是庞建东了。幸好庞建东不是刘川的责任民警。按照钟天水私下的建议,刘川的责任民警由分监区长冯瑞龙亲自担任。冯瑞龙快四十的人了,和刘川过去同事时就不是一辈,这让刘川心里多少好受一些。
  刘川分到第三分监区后,冯瑞龙也对他一直不错。后来监狱为犯人办了一个日用品超市,要抽人去超市干活儿。这种活儿犯人们都是抢着去的,几乎人人报名,后来经冯瑞龙提名,分监区研究决定,选中了刘川。也因为刘川那时候的处遇等级又升到了二级宽管,胸口和床头,也换上了蓝色胸牌,分配他去超市这种地方工作,在资格上已不构成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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