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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衣警察

_20 海岩(当代)
  段兴玉的眼睛从材料上抬起来,问道:“你所看到的那个人穿的是一件尼龙绸登山服,对吗?他穿了什么裤子呢?”
  “这我记不得了,就是一般的裤子吧。”
  “能想想吗?”
  “好像……咳,的确记不清了,好像是……”
  “记不准就算了,以后再说吧。”
  段兴玉没有再问这条裤子,因为硬要别人回忆印象模糊的事情是取证的大忌,有的证人为了不使询问者失望,常常硬想硬说,结果免不了掺进个人的猜测和编造。段兴玉改口问道:
  “卢援朝有没有尼龙绸登山服呢?”
  施季虹不假思索地答道:“有的,可他不常往外穿,而且颜色也不同。他的那件是橙黄色的,而跳窗子那个人穿的是银灰色的。”
  段兴玉合上材料,沉吟一下,又问:“根据你这些年对卢援朝的了解,他是个十分看重金钱的人吗?”
  “不,他不是那种满身铜臭的人。我们一向都是把钱看作身外之物的,从来没在经济上闹过矛盾。当然,我也不是缺钱花的人。”段兴玉顺着她的逻辑推下去,“他既然对钱是这么一种超然的态度,那为什么还要为了几十块钱冒险呢,从道理上看是不是有点儿矛盾?”
  施季虹点点头,“是的,我也觉得不好解释,按说他不是这种人,但愿是我看错了人吧。”
  段兴玉没有再提什么问题了,他看了马三耀一眼,表示可以结束了。
  马三耀又对施季虹嘱咐了几句关于注意保密之类的话,然后站起身来。
  “好,谢谢你提供的情况,我们今后可能还会去打扰你的。”他说了这句例行的告别辞令。
  施季虹由刑警队的一位女民警送出接待室以后,马三耀笑着对段兴玉问道:“怎么样老段,感觉如何?”
  “咳,还不就是你刚才问的那些情况,看起来还可信就是了。”
  马三耀两手抱着肩,说:“这案子倒不大,可是越搞越古怪,我们两家一块儿搞怎么样?你这位‘大手笔’要是能参加,我们就全仰仗了,你要是不能参加,就叫周志明来跟我们一块儿凑凑主意也成。这样一来,今后要是判明真是敌特案件的话,你们接过去也就方便了。”
  “好哇,”段兴玉站起来,说:“你这个刑侦专家自愿帮我们处的年轻干部搞实战练兵,我们何乐而不为呢。不过,前些天周志明去你们那儿,只是了解情况而已,要是以五处人员的名义正式参加到你们专案组里去,恐怕还得局里批一下,否则就名不正言不顺了。下午马局长不是要亲自听汇报吗?这案子究竟怎么搞,看他的决策吧。”
  三楼会议室里,11·17案的汇报会正开到一半儿。
  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一扇扇宽大的落地窗朝南而辟,豁然开朗,因为采光面大,所以冬暖夏凉。这种大窗户在近些年新建起的建筑中已不多见了。屋子的北墙上,并排挂着大幅的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东西两面墙,对称挂着我国边界图和南州市街道详图,这种“装点”虽说独出心裁,倒也实用大方。屋子中央,宽大的条桌上铺着军绿毛毯,毛毯上成一字摆着几个雪白的瓷烟缸,桌边绕了一圈铁制的折叠椅,给整个会议室落了个朴洁严肃的格调。
  纪真坐在桌子的一端,凝目望着保暖杯口上冒出的缕缕热气在眼前散开。他右手夹着根香烟,没点,左手的手指用重复的动作摆弄着一只外表精巧的石英打火机,在周志明向他汇报案情的过程中,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几乎就没有停止过。
  这类会议,照例该由组长陈全有进行汇报的。但因为周志明对全案的情况更熟些,所以今天便改由他来讲。他讲得快而简单,可讲可不讲的细节一律省去不讲,可读卷可口述的一律口述,他看了表,整个汇报统共用了二十四分钟的时间。
  侦查员汇报案情也好,写报告也好,除了力求准确、全面地反映情况外,还得学会一手不可或缺的本事,那就是得掌握住每个领导各自的习惯和性格。有的领导听汇报、看材料,喜欢详尽、具体,一条小线索,一项无关紧要的证据,每天外线的侦查情况,甚至连侦查员误餐补贴的数目、支用特费的单子都要毫不遗漏地一一过目,而纪真却恰恰相反,他讲究简明扼要,反对面面俱到,年轻的侦查员给他汇报案子,多少都有点儿提心吊胆,稍有?唆,他就会表现出不耐烦,任何重复都会被他当场打断。所以周志明的汇报就专注在一个“简”字上,刑警队对此案从立案到侦查的全过程,他只是一带而过,至于他自己发现问题、调查取证这一段则干脆一字未提,全部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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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衣警察》第二部分(46)
  讲完,他合上卷宗,目光仍然留在卷宗皮上,并没有到纪真的脸上去看他的反应,他实在有点儿怵这位处长。
  纪真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慢慢地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半天,才纡缓地吐出来,面向陈全有问道:“你们汇报完了?最后连个意见也没有吗?下面的工作打算怎么进行啊?”
  陈全有一时语塞,不知所措地把目光朝段兴玉投去。
  段兴玉知道,“四人帮”横行时,纪真就养成了这么个毛病,各科向他的请示汇报,事无巨细都得行文,然后领导轮流传阅画圈,自己是不敢说了算的。那个时候嘛,纪真处境不好,凡事不愿负责也是难怪的。可这会儿,粉碎“四人帮”这么久了,他的文牍作风反倒变本加厉,各科给他汇报工作,不管轻重缓急,一律公文往来,并且还非要明确写上科里的意见,然后他再在这个意见上划批。弄得侦查员搞案子,得有一半儿的脑筋花在笔墨功夫上。写报告,重要事项当然非写不可,可一般小事也要动笔做“文章”,不光段兴玉不满意,各科室都有点儿怨声载道。
  段兴玉把身体转向纪真,略一思索,说:“下一步工作的意见嘛,他们组里倒是有个初步想法。不过,这个案子是马局长亲自批转给我们的,对下一步工作的部署免不了还得往局里报,为了节省时间,我们想先向处长汇报一下再成文,定下来的方案就可以作为处里的意见直接报局,也省得一份报告再处里科里组里的改来改去了。”
  纪真没有吭声,一来段兴玉是政保系统的“老底子”,又是年轻时的患难之交,面子一向大;二来案子牵涉到了市委政法委书记的女儿,马局长又怀疑有特务背景,也的确不可等闲视之,所以他没有表示什么反对的意见,默然地听段兴玉接着说下去。
  “这案子刑警队已经搞了一段,现场勘查和一些调查材料都是现成的。从昨天下午马局长批示刑警队把案子转交我们侦查到现在,已经有十几个小时了。从小周刚才汇报的情况中可以看出,发案前后,现场只留下四个人的脚印,这四个人中,江一明可以排除作案嫌疑;941厂工人杜卫东经刑警队鉴定脚印,也已经排除。剩下的两个人,刑警队原来是排除的,理由是不具备盗窃财物的主观条件,那么如果马局长对这个案件性质的估计不幸言中的话,这个主观条件就得重新考虑了。虽然施季虹站出来检举了卢援朝,但从客观条件上来看,他们两个人谁也不能排除。当然啦,卢援朝的嫌疑更大些。”
  “你们初步的意见该怎么办?”纪真问道。
  段兴玉没有直接回答,迂回地说:“马局长的怀疑并不是捕风捉影,这些年敌特机关对941厂觊觎已久,所以这件盗窃案是不是敌人的情报行动也未可知。不过案子既然由刑侦部门转交给我们,那下一步侦查所追求的目的,就不能仅仅像刑事案件那样,是为了查出作案人,追究他的刑事责任了,而还要考虑到其他方面,比如,罪犯用什么方式向敌人传递情报;用什么方式接受敌人指令,是靠‘盲发’电台,还是靠无人交接点?或者是有秘密交通员?诸如此类的情况都得搞清。”
  段兴玉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要给大家一个思考的时间,然后他接着说:“所以我看,最佳方案是对嫌疑人进行秘密监视和调查,把情况掌握起来再看,现在不宜采取什么公开的举措。”
  “不妥。”纪真毫不犹豫地打断了段兴玉的话,“这事牵涉到万云同志的子女,应该迅速查破,搞久了市里不会同意。再说,施季虹整天和万云同志住在一起,你怎么监视啊?监视了她,就等于监视了市委负责干部,弄不好要扣你一顶对党内搞侦查的帽子哩!我们不干这种事。还有,施季虹不是计划春节结婚吗?已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你对卢援朝查不清她就不会结婚,如果卢援朝真有问题,显然会有警觉的。”
  段兴玉其实何尝不知道他提出的这个方案会在实际工作中碰到麻烦呢,他之所以提出来,无非是想撞撞运气,如果纪真肯出面撑腰,那倒不妨试一试。不出所料,纪真果然心怀顾忌,断然否决,他当然也就不再坚持。喝了口水,说:
  “还有一个搞法,既然卢援朝有重大作案嫌疑,按条件可以先行拘留,通过审查搞清问题。不过这一抓人,案子也就没有什么搞头了。”
  “我看可以。”纪真斩钉截铁,一言定局,“卢援朝有重大嫌疑,又被目击者指认犯罪,完全可以拘留审查,就这么定了吧。”
  纪真的口气是不容商量的,会议就算到此结束了。大家站起来离开会议室的时候,纪真把段兴玉单独留下来了。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纪真踌躇了少顷,说道:“兴玉,你看这个案子周志明要不要回避一下?”
  段兴玉似乎完全没有料到他会提出这么个问题,先是一愣,随即摇摇头,说:“我看不必,完全不必要。”
  纪真掸掸烟灰,说:“施季虹是他女朋友的姐姐,这种关系按说可以不实行回避,要是放在别人身上,我都无可无不可,可是对他,就算我是成见作怪吧,反正不太放心。”
  段兴玉的眉头拧起来,“怎么,对曝毁胶卷那件事,你至今还耿耿于怀吗?老纪,我可实在不敢苟同你的成见,办事情总要讲个道理吧,周志明这件事做得有什么不对?他当时在广场事件问题上的觉悟,是我们所不及的。粉碎‘四人帮’以后,处里不仅没有宣扬过他的事迹,反而对他的彻底平反问题持一种漠然的态度,许多群众对此是有议论的,这些你是听不到的。你是一处之长,小周回来以后,我就没听你对他说过一句勉励的话、安慰的话,连我这个一向感情麻木的人都要替他抱不平了。现在这个案子,如果是因为和施季虹的关系决定他回避倒也成理,如果因为胶卷那件事,那就太不公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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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衣警察》第二部分(47)
  对段兴玉这番颇为激烈的指责,纪真并没有感到不快。虽然在下级干部中,只有段兴玉一个人敢于这样直言无忌地当面指责他,但段兴玉在群众中总是维护他的。于是他露出一副豁达大度的微笑,说道:
  “当然,用现在的观点来看,周志明是对了,我在政治上对他并无成见,只不过对他的那个做法有点儿不接受罢了。好啦,好啦,我们不争这个啦,我知道这小伙子你使着顺手。
”纪真用指头点点段兴玉,话锋由此一转,“那么对卢援朝,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啊,我看抓紧一点儿吧。”
  “今天晚上,等他下班回家以后。”段兴玉说。
  晚上七点半钟,大灰门里开出两辆“北京212”型吉普车,一前一后向南城驶去。
  周志明随着段兴玉坐在后面一辆车里,头仰靠在座椅的靠垫上,车身时缓时烈的颠动,使他的心绪越发麻乱不堪。
  11·17案发展到现在的局面,是他始料未及的,尽管卢援朝在案情中的嫌疑所系,十分明显,但在自己的全部内心感觉中,却搜寻不到半点儿可以解释他犯罪的印象来。直到现在,他坐了车去抓他,可心里头仍然不相信他就是作案人。在这种情况下,侦查员执行任务的复杂心情,外行人大约是难以想象的。但是,无论是昨天夜里他们分析案情的时候,还是今天上午向处长汇报的会议上,他都没有把这个心情流露出来,因为他毕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支持自己的这个直觉,毕竟不像对杜卫东被抓那样,怀疑得那么强烈,那么明确。即使是对杜卫东,倘若不是和马三耀厚交,他大概也断断不会到刑警队去讨个没趣。
  整个下午他一直忙忙碌碌,先跟大陈去941厂保卫处“通气”,顺便了解了一下卢援朝日常上下班的时间规律。他和安成有好久没见了,见了面还是挺亲热厮熟的样子。据安成介绍,卢援朝每天下午五点半下班,下了班就回家,一般不在厂里逗留。他看得出,安成对今天晚上的举措虽然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但显然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讶。从941厂出来,他们又直奔南城区杏花西里的941宿舍区,实地观察了一下卢家的位置和周围地形,等回到处里,就匆匆吃晚饭,换民警服、检查枪支、手铐等物具,忙得不闲,他也没有再分心去解心里的疙瘩了。
  但是在刚才他们离开办公室下楼去坐车的时候,段兴玉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了他一句话。
  “卢援朝这个人,你很熟吗?”
  “还可以吧。”他低着头往楼下走。
  在楼梯上,段兴玉又问:“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啊?”
  “没什么。”
  “是不是对拘留他有什么想法?”
  在楼梯电灯无力的侧射下,段兴玉的脸庞挂上了一圈淡黄色的镶边,在他闪亮着白色反光的视网膜周围,黑红色的血丝隐隐可见,周志明看了他一眼,心情犹豫地站住了。
  “别停着,边走边说,我看出你是有些想法的。”段兴玉继续朝楼下走去。
  志明跟在他后面下了几节楼梯,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在杜卫东身上产生过的直觉,现在又来了。你说,我的第六感官是不是挺准的?”
  这回是段兴玉站住了,他仰起布满倦意的脸,眉毛低低地压在眼睛上,对周志明凝视片刻,才说:“对,我承认直觉对一个侦查干部来说是不容忽视的,而且实际证明你上次的直觉是对的。但是,我得提醒你一下,还有另外两条是同样不能忽视的:第一,断案需要直觉,但不能只有直觉或依赖直觉,不能走到‘自由心证’的方法上去;第二,我们不是诗人,不是文学家,不能仅仅注重一己的感受,老是这样或一味这样,非出差错不行。告诉你,我现在也有很多想法和怀疑,有些也许是你不会想得到的。但是作为一个侦查员,首先应当注重和依凭的是事实,这是你一进公安大门就明白的道理嘛!”
  周志明默然了。当然,段兴玉的道理是无可置疑的,他强调的是事实,什么叫事实?在法律意义上说,事实=证据!
  汽车大拐了几个弯之后,猛然停在一幢简易的红砖楼前,小楼的门边上,挂着一块长形的牌子,在幽暗的路灯下牌上的字依稀可辨:
  “南州市公安局南城分局杏花西里派出所”。
  坐在司机位置上的小陆下车走进门去,不大一会儿工夫,领着一个中年民警走了出来,一同上了车。段兴玉和周志明隔着汽车前座的靠垫和他握了握手,陆振羽向段兴玉介绍说:“这是林所长。”
  “林谦和。”那位民警十分礼貌地笑着说。
  “段兴玉,”科长也通报了姓名,然后对着车窗外透来的一丝亮光,看看手表,用商量的口吻对林谦和说道:“林所长,如果情况没有变化,现在就动手怎么样?”
  汽车向941厂宿舍楼开去。路上,段兴玉又问:“搜查工作的见证人请好了?”
  “请好了。”林谦和苦笑一下,“咳,现在请个见证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了,邻居们大都不愿意出头露面得罪人,怕往后见了面不舒服。我们请到的这个人就住在他楼上,是街道上的老积极分子。”
  在离卢援朝住家几十米处,他们停了车,步行来到楼下,因为卢家住二楼,他如果拒捕的话,从楼后阳台往下跳是可能逃脱的。所以,小陆同原来守候在这儿的一个派出所民警到楼背后去堵那条唯一的逃路,林所长到楼上去请见证人,其余的人便来到二楼。楼道里静静的,周志明同段兴玉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敲响了卢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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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衣警察》第二部分(48)
  屋子里,传来咯咯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前停住。被一种很俗气的淡黄色漆成的房门拉开了,正房里日光灯刺目的光线把门边走道的墙壁映得瓦白一片,在门口的逆光处,站着一个女人,眨着吃惊的眼睛,想辨认这一群穿蓝色警察服的不速之客。
  周志明没容对方有所反应就一步跨进门去,宽宽的肩膀把猝不及防的开门者撞在一边,那人尖声叫了一下,周志明不由得愣住了!
  “萌萌!你怎么在这儿?”
  施肖萌先是惊讶得发呆,旋而又用恐惧疑惑的眼神瞪着拥进过道冲向内室的几个警察,声音发抖地对他问道:
  “你……你们要干什么?”
  卢援朝和他弟弟卢跃进正在房间里看电视,望着闯进来的警察,手足无措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你叫卢援朝吗?”陈全有跨步向前,声音在突然静下来的屋子里显得分外响亮。
  “是。”卢援朝似乎很快便镇定下来,点了一下头。
  “现在拘留你。”陈全有亮出拘留证。
  “我犯了什么罪?”卢援朝紧张地质问道。
  “签字!”没做任何解释,陈全有果断地把拘留证摆在桌子上。
  “他犯了什么罪?”施肖萌从走廊里冲进屋子,突然横在陈全有和卢援朝中间,“同志,请问他犯了什么罪?你们有逮捕证吗?”
  陈全有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你是他家的客人吗?我们在执行职务,请你马上离开。”
  周志明从走廊里跟进来,拧着眉毛正要对肖萌说什么,隔壁房里传来卢援朝母亲颤巍巍的声音:
  “谁呀,是谁来了呀?”
  施肖萌朝隔壁跑过去,段兴玉跟着一起过去了。
  卢援朝没有再争辩,伏在桌子上很认真地在拘留证上签了字,陈全有又向他出示了搜查证,他也一块儿签了字。然后,抬起头对陈全有问道:“我们单位知道不知道?我手头上正在翻译一份外文资料,厂里急等着要用的。”
  陈全有收起拘留证,答道:“厂里的工作你不用管了,跟我们走吧。”
  周志明过去给卢援朝戴上手铐,目光在卢援朝脸上很快地扫了一下,似乎能感觉到卢援朝的眼睛冲他流出一种宽容的微笑来。
  隔壁屋里,传来老太太呜呜咽咽的哭泣,夹带着段兴玉温和的劝解声。卢援朝被两个民警一前一后押着往外走,到了门口,突然转过身来对他弟弟说了一句:“别怕,我什么事也没有。”
  卢跃进是个待业青年,年纪比周志明还小一点儿,和他哥哥的书生外貌相反,他长了一副宽脸盘,短脖子,背阔腰圆,样子很茁实。在陈全有他们刚进屋的时候,他被这种严厉的场面弄得有些惶然不知所措,在他哥哥被押出屋子以后,心头的紧张才渐渐平息下来,代之而起的却是年轻人的自尊心和好胜心,他的两手怒气冲冲地插在腰上,斜棱起眼睛,冲着跟在林谦和身后走进屋子的一位女邻居喊起来了:
  “出去出去!没你的事,看什么热闹!”
  陈全有把搜查证又在他眼前抖了一下,“我们现在要对这间屋子进行搜查,她是请来的见证人,你无权让她离开。你也别走,作为卢援朝的亲属,你也是见证人。”
  卢跃进一梗脖子,“怎么着,要抄家吗?”
  陈全有根本不去理他了,和周志明、林谦和几个人开始在屋里搜翻起来。
  卢跃进的浑劲儿也上来了,用短粗的胳膊把正要搜查书架的林谦和一挡,吼着说:“少动!这是我的东西,你们要搜搜他的,那是他的床,其他都是我的东西,我又没犯罪,你们搜不着!”
  陈全有沉下脸,走过来厉声说:“我警告你,不要继续阻碍我们依法执行公务,否则你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周志明和卢跃进不熟,但有一面之交,他拉开他的胳膊,连推带劝地把他弄到沙发上,“跃进,搜查证上写明是搜查你哥哥的住处,不是光搜他个人的物品,你不懂,别再惹事了。”
  卢跃进望望陈全有胖大的身躯,比他足足猛出半个头,只好顺势下了台阶,不吭声了。
  这间屋子摆设不多,除了两兄弟各自睡觉的床,一个小衣橱,一张桌子,一个书架等几样旧家具外,墙角立着一个没完全打好的大立柜,一对小沙发也显然是新打的,样子不坏,这大概就是杜卫东的手艺吧。
  塞在床下的箱子也拉出来了,施季虹提到的那件橙黄色的尼龙登山服正放在里面,周志明取了出来,在扣押物品的清单上登了记。
  床上床下,桌子的抽屉,连那个尚未挂门的大立柜都细细地搜了,什么可疑也没有。大家差不多都停了手,只有林谦和还蹲在书架下一本一本地抖着书页。
  周志明知道,卢援朝这个书架,所载不多,种类却繁,有单位里发的政治书籍,新新的,大概从来没有翻动过;有外文书,是清一色的技术资料和工具书,还有几本新版的《福尔摩斯探案》,大约是卢跃进的财产,奇怪的是几本关于天文学知识方面的书不知怎么也上了这个书架。他站在屋子当中朝书架看了一会儿,轻轻对陈全有说:“怎么样,差不多了吧?”
  陈全有点点头,刚要说什么,林谦和突然喊叫起来:
  “这是什么?你们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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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衣警察》第二部分(49)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向他,他手里拿着一个青色的小金属盒子,陈全有接了过来,对着灯光看了看,冲卢跃进冷笑了一下,说:
  “这架微型照相机也是你的东西吗?”
  卢跃进脸色顿时煞白,吃吃地说道:“我不知道,不是我的,我不知道……”
  “这儿好像还有东西。”林谦和把书架最低一格的旧杂志统统搬出来,从杂志后面又拿出两只小瓶子,周志明接过打开,闻了闻,他觉得背脊上有股凉丝丝的汗往下流,事实!这就是事实!事实无情,他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糨子。
  “什么东西?”
  “密写药,还有显影药……”他发呆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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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衣警察》第三部分(1)
  卢援朝被抓的消息几天之内不胫而走,一时间,在941厂内成了头条新闻,卢援朝也成了名噪一时的新闻人物。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与人无争的书呆子,竟然是个间谍特务,人们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间谍,除了电影上能见到几个外,在人们的感觉中,就如同“天外来客”一般遥远。而现在,一个活生生的间谍,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自己的身边……人们无不感到惊讶和新鲜。
  在熟人的眼睛里,卢援朝是个历来不大关心政治,上班来,下班走,和和气气,无亲无仇的人,业务上挺不错,生活上又攀了市委政法委书记女儿的高枝,运气正在得意。也许正因为现实与印象如此相悖,才更使这个原来看上去很平凡的人物带上了一圈神秘甚至怪诞的光晕。关于他的种种猜测于是添枝加叶地在厂里和社会上哄传起来。有人说他有一部高级电台,在发报的时候被公安局的讯号检测车查出来了;有人说在他家里挖出了手枪和炸弹;还有人说他准备把941厂破坏掉以后逃到国外去……,据从厂保卫处传出的“权威”消息说,他七五年去法国时就和外国人有过不正常接触,在里昂住旅店又违反出国人员住宿规定,一个人住了个单间,半夜有个年轻漂亮的女特务钻进了他的屋子,等等,不一而足。
  由于对卢援朝的公开拘留,11·17案已无密可保,继续经营和扩大战果都丧失了可能性。剩下的便只是如何公开处理的问题了。因为卢援朝与市委政法委书记施万云家的关系众所周知,一些在下面叽叽喳喳的群众便常免不了要把议论的锋芒指向施家,甚至还流传了一部特务策反市委政法委书记女儿的现代“阴谋与爱情”的故事。这些“民间传说”和“群众创作”虽然漏洞百出,不能自圆,但毕竟影响很广,因此市委领导指示公安局在短期内迅速结束预审,提请起诉,交付公开审判,一来教育群众,二来肃清流言。
  为了尽快结束预审、提请起诉,陈全有小组一连十来天都住在单位里加班,因为从卢家当场搜出了微型照相机和密写器材等特务用具,所以第二天便将卢援朝由拘留转为逮捕,并押往预审处看守所,由五处和预审处共同进行审讯。
  周志明这些天的工作主要是对几个细枝末节的证据做补充调查,有时也帮严君一起整理审讯录音。对卢的审讯他没有直接参加,但每次大陈和严君从预审处回来,都能把当天的审讯情况大致描述一番,从他们嘴里,他知道卢援朝断然否认了对自己的全部指控。
  “这家伙,给你来个死不承认!”大陈摇着头笑道,“其实他这一手不但救不了自己,反而落个认罪态度不好。现在咱们国家的法律,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不轻信口供。像这样的案子,有目击者的揭发;有现场勘查的痕迹,又当场搜出特务器材,人证物证俱全,可以说是铁案如山,他自己不承认,白搭!预审处的同志说,按间谍罪,判他个无期徒刑,富富有余!”
  在卢援朝被逮捕两个星期以后,结束了预审工作,全部案卷连同证据材料,随起诉意见书移送了人民检察院。他们在处理了两天扫尾工作以后,大陈因为孩子割阑尾请了事假;小陆准备学习驾驶摩托车,也忙着办他的“学习执照”去了;案子上既没什么事可做,严君便也抽身出去收拾这些天积累下来的内勤事务,办公室里顿时清静下来。
  晚上,快下班的时候,段兴玉走进办公室,看了一眼独自趴在桌上抄写案卷目录的周志明,突然问:“你多少天没回家了?”
  “有两个星期了吧,干吗?”
  “得回去看看了,那也是你的家嘛,总该回去帮着干点儿什么家务事,尽些义务。今天下班回去,明天别来了,给你两天假。”
  是该回去看看了。
  下了班,他骑上车回施肖萌家来了。
  施伯伯还没有从北京回来,家里,因为卢援朝被抓而带来的阴影显然还没有消退,晚饭的气氛是沉闷的。
  宋凡脸上有点儿浮肿,饭厅里的暖气虽然烧得烫手,她还是在棉衣外面又披了件粗呢短大衣,她很没有胃口地吃了小半碗饭,便放下了筷子。
  周志明看了看她的脸色,轻声劝了句:
  “阿姨你吃得太少了,我再给您盛一点儿?”
  宋凡摆摆手,问道:“你这么多天没回来,净忙卢援朝的事了吧?他究竟属于什么问题,查清了吗?”
  周志明没想到她会知道自己参加了这个案子的工作,先是一怔,马上明白小萌一定是把在卢家看到他的情况告诉她了。于是支吾了一下,未及回答,宋凡又说:
  “我到市委问过了,还是前些天问的,他们说正在查。外面的人们都议论他是里通外国,他又跟小虹有这么个关系,我当然应该去问问清楚,如果他真有严重问题,小虹也好早有个态度呀,这牵涉到你施伯伯的名誉问题。”
  志明瞥了季虹一眼,她埋着头只顾吃饭,从宋凡的话中可以听出,季虹显然没有把她出面检举的事向母亲透露。他迟疑了一下,对宋凡说:
  “拘留卢援朝的时候,我去了,后来审查的情况……我不大清楚,听说是有严重问题的。”
  “听说?哼,过几天都要公开审判了。”宋凡淡淡地一笑,接过吴阿姨刚刚沏好热茶的保温杯,打开盖子嘘了一下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又盖上,说:“我知道你们公安局有纪律,工作上的事,上不告父母,下不传妻儿,更不要说我们了。既然不愿意跟我们说,好吧,等老施回来我叫他去问吧。”她说罢站起身来,端着保温杯离开了饭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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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衣警察》第三部分(2)
  季虹匆匆扒了两口饭,放下碗也走了。从刚才宋阿姨的辞色上,周志明明白她对他的吞吞吐吐是很不满的。此刻他想对肖萌说点儿什么,但见她也始终沉着脸,慢吞吞地数着米粒往下咽,便没开口,默默吃完了自己碗里的饭,到厨房里帮吴阿姨刷了一会儿碗,等又回到饭厅的时候,施肖萌已经吃完了,正坐在饭桌前发呆。他在她身边坐下,斟酌了一下词句,说:“那天,在卢援朝家里,我看你不该说那些打抱不平的话,你那么一嚷嚷,卢跃进也来劲儿了,你走以后他差点儿要动武,像他这样的小伙子,一冲动起来什么荒唐事都敢干的。
”他停了一下,观察着她的反应,又说:“我原来也不相信卢援朝会有问题,结果事实证明真有问题。看来咱们平时只了解他的表面,并不了解他的实质。”
  施肖萌冷冷地抬起眼皮,望着他,说:“我还是那句话,在你们搞公安的眼里,天下没好人,谁都可以怀疑,谁都可能是特务,是反革命。现在社会上小偷、流氓狂得不得了,你们倒不抓,凭个照相机就能认定是个特务!”
  “照相机,你怎么知道?”
  “卢跃进早告诉我了。”肖萌很不屑地说:“你们这些搞公安的也太土了,还真以为跟电影里那样,特务都跟傻瓜似的,拿个照相机专偷秘密图纸?人家比你先进多了,要你的图纸干什么?你们懂不懂科学?人家的卫星把你有几根汗毛都数出来了,还有什么密可保啊!”
  “那照相机怎么解释呢,自己长出来的?”
  “就不能是其他人放的吗?现在这种照相机在国外街上随便买。”
  “现在并不是光凭这架照相机定案的,我们还有其他证据。我的意思是,你那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同情心实在让人受不了,将来到法院、检察院工作怎么能适应呢?”
  “我的志愿是做律师。在某种意义上说,罪犯是弱者,我是同情弱者的,我愿意在法律上给他们帮助。我说的是政治犯,小偷、流氓不管!”
  “律师的责任是站在国家和法律的立场上帮助法庭公正审判,尽管是为被告人争取无罪和从轻,也绝不等于同情政治犯呀!这话说得没一点儿原则,难道坏人也值得你同情吗?”
  “坏人,有几个?自从‘文化大革命’以后,坏人我见得多了,我过去比你还恨这些人,真心的恨!可究竟谁是坏人,有多少?连我爸爸妈妈都当过坏人。行了行了,我们这一代人受够愚弄了,现在我谁也不相信,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不知道什么好人坏人,我只知道——人!”
  “人又不是抽象的,你,简直荒谬!”
  “你现在说我荒谬了?你在自新河烧砖那会儿,我如果不是凭着对你这个‘坏人’的信任,凭着同情心,能不顾一切地去看你吗?那会儿你怎么不说荒谬呢?”
  周志明张口结舌,“好人坏人,总有客观标准嘛……”
  “你就是客观标准?”肖萌越说越抬杠了。
  “算了,我讲不过你,讲对了你也不服,反正你不要固执己见,对卢援朝这件事,你不了解全部情况,最好别在外面乱发表意见。”施肖萌从座位上站起来,真生气了,“以后别老这么嘱咐我行不行,我不是小孩子,不想总让别人指手画脚!”
  志明皱起眉头,“你今天碰上什么不顺气的事了,说话这么刺儿。我劝你别管卢援朝这件事也不是坏话,怎么叫指手画脚呢?”
  “卢援朝的事我管定了,明天上午我还要去看守所看他去呢。”周志明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算了吧,这你还骗得了我?卢援朝是未决犯,未决犯是不准探视的。”
  施肖萌冷冷地说:“我可没那么大心思跟你骗着玩。今天上午法院已经正式通知我,卢援朝请我做他的辩护人,我决定接受了。明天我要同我的委托人会面,请问公安人员,这符合规定吧?”
  他愣住了,“什么,你做辩护人?你又不是律师,你还没有毕业嘛!你当什么辩护人,你,你别去。”
  “你不是很懂得规定吗?法律规定:除律师外,被告人的亲属、朋友、同事以及人民法院允许的任何公民,都可以担任辩护人,这是我的权利,请你别干涉。”
  “卢援朝的案子铁证如山,你能辩出什么来?让法院为他指定一个律师当辩护人不也很好吗?不是职业律师的人当辩护人,只能了解简单的案情梗概,连案卷都不能看的。”
  “怪事,你为什么不愿意我出庭辩护?为什么?如果不是冤假错案,不是轻罪重罚,你们怕什么?我非去不可,这是我的权利,就是我爸爸妈妈反对也没用。”
  志明重重地出了一口气,脸色阴沉着向门口走去,“这是你的权利,你要去就去,是不是冤假错案,是不是轻罪重罚,到法庭见吧。”他拉开饭厅的门,愣住了……
  宋凡脸色难看地站在门口。
  “你们,在说什么?”
  他没回答,低下了头,让开了路。
  “小萌,你们在说什么?”宋凡走进饭厅,声色俱厉,她显然已经听到了他们刚才的争吵。
  “我要给卢援朝出庭做辩护人。”施肖萌毫不畏惧地说。
  “谁让你去的?”
  “我自己。”
  “这是你自己的事吗?你要不是我女儿,我根本不管!刚才我已经和你姐姐谈了,连她都同意和卢援朝划清界限,不再保持关系了,你还要往里掺。现在外面对家里的谣言有多少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么一来,不更要弄得满城风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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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衣警察》第三部分(3)
  “阿姨,”周志明说话了,“这是卢援朝自己提出来要萌萌做辩护人的,法院也许可了。”
  “她不会不答应吗?法院总不会强迫嘛。卢援朝自己提出来的,他怎么不提别人,不找个律师,专找你呢?”
  “我也是学法律的。”
  “他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人家是冲着你爸爸来的,还不明白吗?你爸爸是市委政法书记,他拉上你,好让法院判轻点儿,这是司马昭之心,明白得很的!”
  “你,你怎么把人想得那么坏!”
  宋凡气急败坏地说:“萌萌,你怎么学得这么倔呢?你不要把家里的话当耳旁风,这几年,你干的那些一意孤行的事,没有一件是和我商量过的,我是不是你母亲?这种母亲我真当够了!”
  周志明在旁边一声不吭,他心里明白宋凡还在翻萌萌去自新河看他的老账,或者还包括擅自把他领到家里来住……
  “志明,你说说,你怎么看这件事,你劝了她没有?”
  “宋阿姨,”他咬了一下嘴唇,“我不同意她去,是因为她这样做的指导思想不恰当。可这是她自己的事,应该她自己做主。”
  宋凡脸上发青,饭厅里出现了一阵紧张的沉默。
  “那好,我的话算没说,你们大了,自己做自己的主去吧!”
  她说完走出去了。门,砰然发出一声巨响!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南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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