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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彼岸是流年

顾言他(当代)
流水一般的年华
  阳光真的是这样好,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生机勃勃。唯一的缺点便是生机过了头,以至于塞车,塞得神龙不见摆尾。程灏倚在车里百无聊赖地听音乐,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方向盘上,“嗒嗒”的响,很轻快的声音。反正也确实不急,除了倪大公子该等的久一点了。
  所谓心有灵犀大概就是指他们了,他还未想完电话就催命一样闹起来,“嗡嗡”地在副驾驶座上转着圈。他一接起倪继便长篇大论发牢骚:“我的兄弟啊……程公子,我等你等得都快跟上帝去约会了,呐,白衣天使来接我了。”那头果然有细细柔柔的声音,程灏听不真切,但也知道他的话确实不假,倪继本就在住院。他还有空搭讪:“你们办公室的那个特漂亮的小姑娘呢?”声音还是柔柔的,依旧听不见,程灏冲电话喊:“你还听不听了,不听我挂了,我开着车呢。”“行行,你赶紧过来吧,我快饿死了。”
  他最后另辟蹊径,抄了后江的小路,潇洒倒车占位,提了食盒往医院正门跑。夕阳尾随而至,入了秋天黑得早,外面明显昏沉下来,斑驳红云夹着些许紫色,倒像是朝阳。
  一进病房倪继就躺在床上怪叫:“千呼万唤始出来啊程灏,你小子猖狂的,我倪某人的面子都不当一回事。”他故意将食盒扔在他肚子上:“悠着点吃你的饭吧,当心胃穿孔。”倪继惨叫:“不要啊,我刚胃出血,你怎么这么残忍?”
  倪继吃饱喝足还指使程灏:“给我削个苹果,你削的最好看,一连圈皮都不断。”程灏见怪不怪依言行事,这也确实是个本事。过不多久就有小护士推了小车来发药,倪继死性不改,立马回头和护士聊天:“呦,又到你了。你们前一个小女生呢,就特温柔的那个,回家了?”程灏插嘴讽刺他:“你的兴趣还真广泛呐。”倪继郁闷的白他一眼,小护士倒是不以为意:“哦,你说苏流年呐,她交班走了。”
  程灏手里的刀不偏不倚削至最后一圈,却“嚓”一声断了皮。他慢慢抬头,盯着那个护士:“你说,谁走了?”
  “苏流年呐,你们认识吗?”
  姓陆的护士走后程灏也几乎是落荒而逃,他其实很茫然,苏流年,苏流年,心里的声音不停盘旋。他只知道自己从病房里冲了出来,因着这三个字。他甚至不确定是不是她,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她,但他此刻需要透气。
  贴着红色奖章的橱窗在他面前一闪而过,突然被三个字狠狠划过心脏,苏流年,刺着他漫无目的的视线。医院当月表彰先进护士,第一排第三个,一张半身工作照,相片上的女子笑容温婉,漂亮的小梨涡,眼如弯月,粉色的制服,很称她的肤色。还是恬淡的容颜,依稀他记得是这张脸,但又不敢清晰地回想,若不是她,他那一颗死灰复燃的心该何处搁置?
  可是明明曾那么深刻的印在脑子里,怎么着一刹那变模糊了呢?
  连余晖都收尽了,医院走廊都亮起来了,行人匆匆擦肩,谁也不值得为谁停留,他却在这面橱窗前站立良久,他根本走不开。明知即使他在这里站到天荒地老,她也不会从这照片中走出来,对他浅浅的笑,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她有一颗小小的虎牙,到底在哪一边他也不记得了。程灏用力地回想最后终于颓然,他们接吻是他的舌头无数次碰到过的虎牙,已经被他遗忘了。
  苏流年一早便听同办公室的几个小护士叽叽喳喳说着医院里出现的极品男,目标正隐藏在1006单间病房。汪洋说着这话手舞足蹈,就差从椅子上翻身而下。陆小璐昨日看见那位美男后心潮澎湃,回家拉着汪洋说了大半个晚上。梦话里都是堪称可与当红组合飞轮海里的炎亚纶并驾齐驱的帅哥,当然那位美男还比炎亚纶高上一些,比他轮廓分明一些,也比他男人味一些,总之就只有一句话——极品。
  流年自动忽略这一话题,但汪洋不肯放过她,扯着她的衣袖:“哎,苏苏啊,你真没见着那极品?你刚刚应该会经过1006病房的,怎么就没见着呢?”“1006,不就是你们的倪大公子吗,有什么好天天看的。”“不是倪继,是他朋友,姓什么来着,陈什么的,反正是真帅,肯定是通吃那类,老女人见了母爱泛滥,少女见了红心泛滥!”“那你是属于哪类?”
  ……
  “苏流年!!!”“我的天哪,帅帅,我马上去看,你最好了,别挠我了……”
  闹归闹,医院毕竟不是游乐场。上夜班的同事留了言在白板上,苏流年换了衣服绾了头发开始例行查房。出门就遇上了方梓言,端着茶杯对她笑笑:“开始查房啦,今天跟谁一组?”“马哥。”“哦,那你去忙吧,对了,待会儿去核对一下这个礼拜的手术,下午就有一台,你跟我的刀吧,我跟你们护士长说过了。”“好。”流年弯弯嘴角,推着药车“咕噜咕噜”走开了。
  电梯门一开众人皆手忙脚乱,十五分钟前外发的救护车拉回了一个小男孩,误服盐酸,苏流年半道被叫回来,跟着一群医生护士进了急救室。
  程灏到底没能如愿见到他遍寻不着的人,他明明查过她今日当班,一早就守在倪继病房,却等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护士,看工作铭牌确不是她,否则他要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有问题了。
  他甚至已想好了开场白,幻想过她见到他时的表情,一瞬间的狂喜?不可能,抑或是悲愤,只要不是茫然。
  相见不如怀念(上)
  当日有外宾来访,他要全程作陪,一直到九点多才结束,再去医院也没有意义了,程灏开车回去,半路不死心又折了回去。
  医院停车场满是空位,大厅里人迹寥寥,电梯升的又慢,折磨的他一颗心生疼,突突跳得厉害。十楼走廊有昏暗的暖色灯,他心里没底气,知道自己大概有一次白跑。
  倪继问他为何要找那个女孩子,他也想为什么?放不下或是其他种种,都不重要,他只是单纯的想看她一眼,兴许就功过相抵,两不相欠。
  他经过护士值班室呼吸都放慢了,脚下生根。因为身后有轻轻的拉门声,他先是见到纤细的背影,原先很长的头发已经没有了,绾在头上,用七星瓢虫的夹子夹着。苏流年还是瘦,微微低下头时露出颈中的肌肤,和一根细细的红绳。
  她大概低着头在发短信,又像在等人,驻着步子倚在门边。有细微的蜂鸣声,程灏见她等了很久才接起来,声线柔和:“嗯……对,我在上班……不用了,我自己回去,你不用来接我。”他们隔得不远,电话里明显是沉稳的男声。
  流年接了电话长长呼了一口气,回头才惊觉身后立了一个人。走廊里的灯极暗,她眯着眼睛歉意的笑笑:“不好意思,是不是我打电话的声音吵到了病人?”
  他的一颗心沉沉的落了下去。
  方梓言匆匆赶到,手中还提着公事包,拍拍流年的肩膀:“走吧,我送你回去,或者去吃些东西,下午的手术一站就是6个小时,又饿又累了。”流年点头:“是挺累的,饿到不至于,方主任你先回去吧,又不顺路,送我的话一来一去好远呢。”
  方梓言也见着了他,点点头算是招呼过了,揽着流年就走:“一个女孩子家,这么晚了不安全。”
  医院十二点后有门禁,程灏一口气追下去哪里还有她的影子,他觉得惶恐,她看他的眼神,分明陌生。可偏偏她一切如旧,一笑起来弯弯的眼,夺目的小梨涡,左边的小虎牙微露。他肩上还有被那颗牙咬过留下的痕迹,明明当时的伤疤很浅,却像纹身一样烙在身上。
  他到底是失了继续追下去的勇气,偏巧又站在橱窗前。直到有医院护理人员来提醒他住院部要关门了,才依依不舍转身。
  此刻他已没有了想迫切见到她的不安与兴奋,那些他早编造好的剧情,统统抵不过她一个歉意的笑。程灏最坏的打算不过是苏流年将他痛打一顿,但她的一句“对不起”比一顿毒打来得更令人窒息。
  他见过她了,该放手了,而且她过得那样好,有人为她等门,有人愿做护花者,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她。少年时,苏流年是他情感的引发点,到如今他即便可以独当一面,也忘不掉那些悸动的美妙滋味。偶尔她会在梦中出现,看不真切脸,但他笃定是她,蜷在身边像一只猫。这样令人脸红心跳的梦每每令人全身发烫。
  9年的时间足够忘记一个人,都说时间是杀手,他确曾忘记过她,生活风生水起,事业一帆风顺,他有傲视一切的资本,甚至傲视自己的记忆。但大概是报应,她总不能令他安生,当他几乎快忘记时,总有一个梦境出现,把他从云端拽下来。
  倪继的伤不大要紧,住院部人来人往,属他们这里最热闹,水果花篮摆了一圈。他十分慷慨,让全拿去值班室。连日来他还特意留心了一下那个叫苏流年的小护士,纤细娇小,清清秀秀的小家碧玉型,这样的女孩子其实不算少见。
  这几日程灏反而不来了,据他自己说是是忙,说白了大概是在躲,然而分明见苏流年还是神色如常,他究竟是在躲什么?
  周六程灏终于姗姗而来,满面风尘,倪继问他:“这几天上哪儿混去了?”“别提了,小命都要累掉半条了,最近跟韩国公司搞科研项目,磨叽得要命,唉,不说了,你快点给我好起来,回去研究合约,看看哪些地方有法律漏洞,这关键时刻,你居然躺床上逍遥这么多天,你这法律顾问算是白养了……”“行行行,下个礼拜就出院了。哎,你真没去风花雪月,韩国没美女?”“……我刚跨过三八线就冲过来看你了,风花雪月你个头!”程灏抓狂,交友不慎呐!
  他们的门本是掩着的,一推就有声音,竟是本应交班回家的苏流年。她拿了一袋点滴,低着头进来,并不多话,安安静静换好盐水,交代一句:“挂好了叫我。”倪继展现八卦本色:“你怎么还没下班呢?”“我替小璐代班。”她背对着程灏,所以他看不见她的脸,只听得出话语里有糯糯的笑意,带了吴侬软语的腔调,格外好听。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来去匆匆,真的形同陌路。
  连倪继都叹息,那脚丫子拱他:“哎别看了,魂都快给勾走了。程灏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啊,想追就追啊,你的个人魅力我还是相信的。你说说,你和她到底怎么回事?”程灏只是摇头:“别问我,我自己都不知道。”“那就去问呗,你准备抱残守缺一辈子?解释清了,你搞不好就豁然开朗了,要么大大方方追,要么心无旁骛跟着哥哥我寻花问柳,谁也不吃亏。”
  头脑简单的东西,程灏都懒得理他,他的主要目的怕是后面一个吧。
  相见不如怀念(下)
  刚下飞机,程灏也觉得不舒服,匆匆告辞。经过值班室时他胸闷的厉害,远远见天台的玻璃门开着,摸摸口袋抽出一支烟走过去。
  到门口他又止了步。天台不宽,而且苏流年站的不远,背对着他,和一个中年男子面对面谈话。她还是习惯性的低着头,风很大,吹得她的声音支离破碎:“我不用……真的……”对面的男人是极面熟的,保养的很好,穿着打扮皆上乘,高瘦的身材,看不出发福的痕迹,表情明暗:“你自己注意一些,别太辛苦,我也不能总在你身边。”
  他清清楚楚见了那个男人递了张卡,苏流年身形动了动,似乎是接了。那个男人又开口:“上班没必要那么拼命,好好顾着自己,也别管我这边,你自己开心就行了。”她乖顺的点头,程灏终于听清她说了什么。她说,叔叔,这几天都别来找我了,也别去我家,你太太……阿姨来找过我了。
  程灏惊得倒退一步,“咚”一声撞在玻璃门上,发出很大的声响,引得两人同时向他看。那个男人最先反应过来,几步跨来,戒备的上下打量他,大概怀疑他是记者,手一摊:“把相机交出来!”
  程灏抵着墙抹了一把脸,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冷笑一声:“我不是记者,我只是来抽支烟。清者自清,心里没鬼,用不着这么激动。”他这是一语双关。程灏比对方还高一点,语气更为倨傲。对方眯着眼打量了他一番,终于笑出来:“原来是致中的程董,我说怎么会这么眼熟,我是美佳实业的徐景平!”说着向他伸了手。
  这样的情境之下他还能这么落落大端地自我介绍,程灏只觉得好笑,他这样是在显示自己很磊落,好撇清嫌疑还是做什么?苏流年没有走近,垂首低头的样子叫他心里发酸。
  徐景平的手腾空了许久,终于翩然一笑,把手缩回去,似乎这不是一件丢人的事。程灏的烟点了很久终于点上了,隔着缭绕的烟雾似乎才能让他安心些。他们三人以一种奇异的姿态维系着静止,似乎在等谁先耗得过谁。
  最后徐景平先走,倒不是他先输下阵来,只是他接了一个电话,大概是家里打来的,徐景平“嗯”了几声后迅速挂掉,碍着有人只回头看了看一直低着头的苏流年,并微笑得体地与程灏告别:“程董下次有机会再聚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夜风刮得苏流年宽松的护士服向后掠。她这样又让他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夜晚,一个人走在田垄间,风把她的校服裙吹得荡漾,露出好看的一节小腿,细细白白的像藕,还有头发也在飞,很凌乱但美到极致,让人一瞬间的心疼。但现在她的头发被牢牢缚在脑后,也添了厚重的斜刘海,衬得脸更小。
  程灏想得太入神,以至于她低头经过留下一阵若有若无的果香才发觉。他也不知道自己从何而生的怒气,几步追过去,扣着她的胳膊往自己怀里带。流年猝不及防,人旋了一下向后跌去,手里的东西“啪”的掉在地上。
  是那张明晃晃的银联卡,泛着幽光,映在程灏眼里像一把利剑。流年的手还来不及触地,卡已被更快的踩住。程灏捞了蹲在地上的人起来,她受了惊终于肯扬起脸来看他,眼里有湿润的亮色。他几乎心软,但压不下心里簇簇的火苗:“苏流年你看我,你还认得吗?我是谁?”程灏的声音近乎苛责。
  灯光实在太暗,苏流年推不动他的手臂,满眼疏离,又带了些职业化的腔调,平静的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知道我的名字并不稀奇,医院走廊就有。”她也不开口要他把脚拿开,只是又低下头审视地面。
  程灏“霍”的推开被风吹得欲关不关的玻璃门,用了大力将她往阳台亮处带。并没有几步的路,但他走的心浮气躁,扳了她的下巴把她摁在及腰的围栏上。苏流年的目光逃无可逃,浅浅喘着气,隐忍不发做。程灏一急之下手中就失了分寸,把她的下巴又抬高了一些与他平视:“苏流年,好好看看,你总会想起我的。”
  城市的灯光总是游移,当不远处的电视塔顶上的导航光渐渐向这里聚集时,苏流年的瞳孔终于退了云淡风清的神色,呼吸都起伏起来,程灏捏住她下巴的手清晰感受到她牙齿的颤抖。
  许久她才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程灏……是你!”他几乎想伏在这天台上放声大哭,他自作多情的许多想象与梦境,换来的究竟是什么。但他来不及追问这些,只是一遍遍问:“为什么,苏流年?那个徐景平是为什么?”
  她一直不说话,咬着牙看他,看到他心里失了最后一点底气和幻想,终于放开了手。苏流年重获自由,几乎一站不稳,扶着围栏踉跄一下,又回复了初始的样子,格开他来扶她的手:“程灏,这与你无关,不需要以这种语气来质问我,我无可奉告。”他冷笑:“是无法奉告吧,怕见不得人?苏流年,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的目光极快掠过他的脸,似乎疲于与他纠缠:“我说了,这与你无关。程灏,不要多事来徒增我的烦恼了。”
  隐约飘来叮叮的铃声,搅得人心里烦乱。苏流年理了理刘海深呼吸几步走开,还没忘记捡起地上的卡,顺手插在衣襟口袋中。
  程灏坐在车里一根接一根的抽烟,肺腔中填满烟草气息,却嫌这车里太烟雾缭绕,令他的眼睛痛到几欲流泪。
  苏流年从病房里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捧桂花枝,米白色的花骨朵。守夜的亲属带来的,只因她多看了几眼,就捡了一把给她,放在值班室里香气怡人。苏流年很多年没有碰过这种花了,但旧宅院里有一株桂树,又瘦又矮,花开的却繁茂。她自离开后便很少回去,记忆里的桂树还是老样子,只是不知还开不开花,有没有人打理。
  汪洋接她的班,一进办公室就嚷嚷:“真是香,一闻这味我就馋桂花糕了,苏苏,过几天做桂花糕给我们吃吧!”苏流年损她:“你还真是老年人了,重阳节才吃桂花糕呢!”汪洋拉着她撒娇:“不嘛不嘛,就是想吃你做的,还有桂花酿,甜到我心坎里了。”
  有几年苏流年自己做过桂花糕,酿了桂花蜜沾着吃,办公室里的人都说香甜,央着她再做。苏流年自然磨不过汪洋,说等过几天买了器具才能动手。
  她坐出租车回家,徐景平给她买的房子在城中,算是高级公寓,一次性结账,她也无需背房贷,手头十分宽裕,她现在的日子真的很好,将她以前吃的苦可以说是全补偿了回来。
  直到苏流年消失在防盗锁门内,程灏才敢把车缓缓驶进来,几分钟后楼上有一扇窗内的灯亮起来。
  他这样偷偷摸摸的行为简直叫人不齿,若是被倪继知道了,极有可能被取笑一番。此刻他终于相信了歌里唱的相见不如怀念,保持着苏流年在他心里简单干净的模样,偶尔想起,最后忘却,如今这样,是剪不断理还乱,他若放弃又不甘,若不放弃,又该怎么面对记忆里的苏流年。
  流年何尝不这么想,这个相见太不堪,他甚至希望不要再见。九年真的够长了,十年寒窗,再熬一年,就能金榜题名衣锦还乡了。
  她是真的没有料到会再遇上他,也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再想起这个人。真的是可笑,她在最痛苦无助的时间里心心念念的人,应该烂熟于心的五官在一夕之间模糊,大概这就是物极必反。再后来她接受新生活,忙到没有时间想他,也知道想也是无望,便在心里掘了个坑,埋住自己的荒唐年少,从此他便无法在记忆里肆虐。不是她绝情,所以可以忘却,而是绝望后的无望,带了洒脱的意味,明知再无以后,何必苦苦沉湎。
  当光线聚集在他的面孔上时,她的脑子在一瞬间里裂开,和那个风狂雨骤的夜晚中的少年一模一样的脸孔,同样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前者眼神狂热全是不谙世事的欲念,后者眼神悲怒愤然又极力克制,都像是一把火,寸寸燃烧着她的心。
  任谁能让水逆流
  然而日子还是要照旧,倪继出院,她更没有理由见到程灏。其实不是没遇上过,周六陪小璐在百绅广场里看奢侈品,正巧有致中的新品发布会,还在筹备中,塔台挂海报,忙的不亦乐乎,远远地竟还看见程灏和助理模样的人站在一起监工,引得许多路人回头观望,算是变相的广告了。
  小璐反而没认他出来,这极品美男还是她先发掘出来的呢。她是对那套骨瓷咖啡用具上了心,爱不释手,又舍不得买。
  其他就没机会见到了,流年不惋惜,反而松了一口气。程灏是她的贵人,也是罪人,这样两相抵消,似乎是扯平了。所以她并不想念他,他若不出现,她兴许可以这样一直过下去。但出现了也无妨,他不来扰乱她的一池春水,她也可以过得舒心。
  尤其连徐景平最近也少见了,她便更清闲。他家里闹了不小的动静,但又都极要面子,谁也不肯撕破脸。最后徐太太亲自登门,克制着没给她两耳光,因为苏流年无惧无畏的态度弄得她不好发作,最后丢了狠话:“你别以为我不敢闹到你医院里去,我还不知道吗,你能进这医院也是徐景平找的后门。到时候弄得你身败名裂,你也不会比我好过。”苏流年抱着靠枕倚在沙发上:“那你请便,我巴不得你宣告全世界呢,这样我就名正言顺能分到你们徐家的财产了。”气得她当场摔门走人,徐太太这么聪明的人怎会去做这等蠢事,死也要好好捂着这段故事,否则真的是徐家家业不保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徐景平才露面,满目疲惫,一来便说想吃流年做的土豆排骨面。这个时侯她要上哪里去弄土豆排骨,但看他顶着眉心坐在沙发里的样子真让人不好受,流年最后妥协。
  出门前她又忍不住回头,徐景平也在看她,眼神暗无:“流年,兴许是我老了,人一老,诸事又不顺,我就特别想她。”
  哪知她结账回来接到他的电话,说有事先走。流年也无异议,提着袋子一路走回去,权当散步。
  楼下还停了一辆Lexus凌志,看样子不是小区里的车,趾高气昂地违章停驶,完全不怕罚单和吊车。流年这样自娱自乐地想着一边数着电梯指示灯。感应灯在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亮了起来,照得她头晕眼花。
  程灏以极其优雅的姿态靠在她的门口抽烟,目色冷然,几乎要牢牢地看到她的骨子里去。她完全可以装作目不斜视萍水相逢,但程灏十分有技巧的拦在钥匙孔处,指尖微动,弹了零星几点烟灰。
  他们僵持不下就一直面对面站着,流年习惯性低着头,盯着米色大理石地面上的烟灰,终于长叹一口气,酝酿出一个职业化的笑容,指指地面:“你这是在破坏环境污染空气。”他的烟吸得少燃得多,但一根也很快到尽头。
  程灏用食指和中指夹烟,扬了扬手:“那你还不请我进去坐坐,好让我把烟头扔了?”“楼下也有垃圾箱。”她称述事实。
  “那好吧,我们就来比比谁更有耐心?”程灏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上门板。她哭笑不得,拎了拎钥匙:“你挡着我要怎么开门?”
  门把一直由程灏握着,警惕性高成那样,竟抢她一步进了屋。不算小的套房,三室一厅。客厅里只有一张长沙发,一张木质茶几,几上的茶杯中茶水未干,尚有余温,显然是徐景平用过的。
  苏流年端着玻璃杯很快出来,搁在他手边:“喝茶。”程灏略仰头:“没有一次性纸杯吗?”她沉默,过了一阵才说:“这杯子是干净的。”“那徐景平用过吗?”流年更久的停顿,最后自嘲的笑笑,手脚麻利地撤下两个杯子:“不喝算了。”
  于是就一直卡在这边,谁也不主动开口,客厅里没有电视,这样耗着人更难熬。其实他手边就有一份报纸,翻到了财经版,自然也是徐景平碰过的。他大概有情感洁癖,甚至觉得这沙发也坐不住,揣度着哪一边是流年常坐的位置,不着痕迹地挪了一点。他这样的举动又显得幼稚了,连自己都要嘲讽自己。
  坐到苏流年都觉得闷,忍不住下逐客令:“程灏,你该走了。”她说得自然,以至于他听到她轻悄的声音时,心跳快半拍。程灏也不同她玩耐力大比拼,稳坐如山:“苏流年,你为何不问问我为什么来找你?”她敛了眉:“为什么?难不成你是同学会联络员?”她还有心情开玩笑。
  “苏流年,我们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唔,能啊,但我实在不知有什么事能劳您大驾?”
  程灏的后背僵了僵,她明明有千百种方法来应付他,但她却选了他最不愿见的装傻,多寒心,也多伤人。最后他偏过脸去不看她:“我不懂,苏流年,你缺钱用吗?”
  这句话便是创口贴,撕掉了就还原了伤口本来面貌,呈新鲜肉红色,最没有抵御病菌的能力。她说话一向思维慢,所以间歇的沉默已是他习以为常的等待了。他以为她要动怒,这样□裸的暗示将她说得如此不堪。
  但她没有,甚至微微笑起来:“程灏你以为……哈,是,我以前是很缺钱,一个人摸爬滚打的滋味你不会尝过的。”“所以你可以出卖自己来求得物质上的享受?”“别说得这么不堪,我没有出卖……相互利用你懂吗?他需要精神依托,而我恰好需要金钱帮助,谈不上出卖。而且程灏,你不觉得我们谈这些毫无意义吗?”
  确实毫无意义,她的面孔再未改,都已不是记忆里的灵魂了。就像是水向东流,人向高走,他没有那样的本事扭转乾坤,没有本事引着时间的水逆流向西,带回那个笑容静婉,眉目精致,干净如细绢的苏流年。
  满墙桂影满天月
  苏流年的梦里总有高挂的满月,斑驳的水泥墙,和枝叶繁茂的矮小桂树。隔着破落的铁闸门,有白衣胜雪的翩翩少年,有眉目干净长发服贴的少女。
  十七八岁的她是什么样子,洗得发白的校服,胸牌,和一个碎花布拼贴起来的书包。她在十八岁生日那天迎来了高三到来,其实不是开学,而是学校变相的补课。新分配的班级,谁都是新鲜的。她的名次不多不少25,不冒尖,但也不会是老师眼里的差生。而且这样的成绩在同学中也讨巧。男女比例严重失衡的文科班,大群女生压着她,大片男生死在她后头,总是不招人非议的。
  但占据榜首的居然是男生,以政史接近满分的成绩傲视群雄。流年拿手指点在墙上的名单看,果然是程灏。
  也并非是纯情校园小说中的天才少年,家世好,头脑好,样貌好,仅管这些他确实符合。在苏流年看来,程灏的出色不过是家庭教育的缘故。他的父亲是本市市长兼市人大代表,母亲有自己的家族企业,自然对儿子极为严格。说聪明也确实无可非议,否则他不可能文理皆上乘。但他也绝非人前那样轻松。有一阵子学校挑了一批尖子生去省里参加物化竞赛,苏流年总能看到他窗口的灯亮到很晚。她并非可以去关注他,只是平时住得近,一抬头就看见了。
  尽管住得近,但环境是云泥之别。她和外婆住在年久失修的老院里,单间的,一个小后院和一个前厅,周围也全是这样的房子,曲径通幽,一般人摸不出去。一墙之隔是程市长分配到的房子,刚开发的楼盘,高一下学期他们一家三口搬来。父母都是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待人又客气,程灏又俨然是学校风云人物,连阿婆都知道他的大名。
  后来就经常遇见,他们从没说过话,但程灏想来是认识她的,分配座位时她就坐在他后面,他还特意转过来看了她几眼。他们班的位置非常奇特,男生一排,女生两排,是有意要将男生岔开,因为男生少,一聚到一起就会有英雄心心相惜的感觉,特别闹腾。程灏的位置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既是老师关注的最佳视角,周围又全是好学生,而且美女集中,除了一个苏流年。她自己也清楚,能坐在这里是老师的特别关照。她的家庭条件很不好,老师无非是可怜她才这样安排。
  当然还有例外,她的同桌宋楚,因家里有钱,人又漂亮,也被安置于此。流年与周围的人不熟,她虽说与宋楚一桌,但泾渭分明,话说的也少。因为苏流年曾拂过她的面子,那时周五新增自习课,宋楚不停与她聊天,话题她并不熟悉。流年还在为一条解析几何伤脑筋,更是有一搭没一搭。宋楚一个人说未免太无趣,拱了拱她:“哎,你到底有没有在听?”苏流年很客气地抬头放下笔:“我听了,只是我对这个没有什么研究,有什么不能下课说吗?”
  宋楚那样骄傲的女生哪里受得住她那样的回答,下巴一昂吐出两个字:“做作。”说得极响,引得闹哄哄的教室顿时安静了下来。苏流年不同她争,继续做她的题,其实心里真的不好受,脸也红了一片。前桌的刘珏嬉皮笑脸转过来凑热闹:“跟我聊吧,我听着呢。”流年一个没忍住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要做到云淡风轻真是不容易。刘珏打击她:“怎么,莫非你也想加入了?可惜了,我只和美女聊天。”她无语,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变态幼稚的男生啊。
  流年的桌子适时动了动,竟然是程灏在示意她收回注意力。流年万分狐疑,他用笔指指她手里的试卷:“是不是那条解几不会?”她虚心点头。“嗯,其实它挺简单的,只是想到方法不容易,你试试三角代换。”
  他们的第一次对话便如此引人注目,尤其是发生在这样的背景下,程灏帮她的意图就更为明显了。男生都以程灏马首是瞻,饶是刘珏再怎么为美女倾倒也不得不识趣地掐住话头。
  这足以让宋楚更记恨她,明眼人都看得出宋楚对程灏有意思,据说高二时宋楚还放下身段倒追程灏,可惜明示暗示都得不到回应,程灏送了她一句:“好好念书,现在考虑这个没意义。”
  第二次交流也是在自习课上,流年在背大段政治,念到快要断气都记不全。她一直是死读书类型的女生,所以不冒尖,这样的女生数学自然也不好。前面的程灏再一次听不下去了,抽走她的笔记:“别念了,这段我都听熟了,照你这样的读书方式,等你背熟了,古猿猴都进化成人了。”流年也奇怪:“那你都是怎么读的呢?”程灏十分拽:“拿笔来吧,我不轻易授课的,今天就收你一个徒弟。”
  她捡了笔递过去,程灏正侧着身子在自己桌上找什么,另一支手过来摸索她手里的笔,掌心先包住了她的手背,流年一惊忙塞了笔把手规规矩矩放回桌下。程灏似乎浑然不觉,流年的手背却滚烫一片。
  一来一去的问答,他们的话要比以前多一些了。又一次在路上碰见,流年还主动打招呼,程灏也有男生的痞样,但真的只有一点点,是少年应有的意气风发的模样,玩笑着说:“我真是受宠若惊,平常总是看你一个人独来独往的,对谁都不冷不热,唯独我有如此殊荣能让你主动问好。”流年就点着头笑:“那是,对自己的师傅总是要万般尊重的。”
  他们俩的话题不多,多半的时候都是沉默,并肩低头走路,但倒不觉得尴尬。到院弄前流年与他告别,程灏在后头喊她:“哎苏流年,明天早上我来等你吧,一起去学校也好有个伴。”她不推脱,点头说好。她向来不习惯拒绝别人,不过分的请求不会对她造成困扰就行。
  苏流年性子慢,出门晚,走路也不急,温吞吞的像水。她倒是忘了程灏要等她一起上学的事,早起洗了一堆衣服,走到胡同口看见百无聊赖踢石子的程灏才想起有这回事。程灏也不计较,穿着白衬衫制服裤,身长玉立地在她面前站定:“走吧,快迟到了。”
  到学校要过一个天桥,程灏人高腿长走在前面,到桥顶回头寻苏流年,她还是揪着书包带低头慢慢走路,步子迈的不大。她不轻易为别人改变自己的习惯,因为她身边根本也没有什么亲近的人。
  盛夏的天亮的早,太阳炽烈,苏流年所过之处阳光都烈得晃眼 。程灏耐心等待,上坡路比较难走,她的脚步细碎,校服的裙裾在膝盖上起伏。流年头发很长很柔,扎两个辫子松松垂在胸前,微微晃动。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走得慢,抬头向程灏歉然一笑,眼睛因为光线眯了眯,那表情更像一只慵懒的猫,就在她仰脸露出光洁的额头的那一瞬,程灏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瓷娃娃这个词。
  绿灯还剩几秒时他们疾步过人行道,流年走路永远低着头。有性急的学生已经踩着自行车横冲直撞过来了。程灏揽着她的肩飞快地往前走了几步,一辆车险险擦过,车上的人冲他们吹了一记口哨:“程灏,注意影响呐。”
  程灏的手及时松开,并开玩笑以期能化解苏流年的羞赧:“我觉得你一定在流川枫那里偷师过。”“嗯?”他仰脸笑:“能在万车丛中过,不留半点伤,也只有流川枫可以,但他一定是鼻祖,可以睡着过。”逗得苏流年也忍不住偏过脸去抿唇而笑。
  人生百态此滋味
  苏流年不算是好学生,但绝对是老师眼里的乖学生。安分不闹腾,像是学校花坛中最常见的粉色小花,不张扬,但遍地开花时也足够赏心悦目。尤其她的生活艰辛,让许多老师提及她时总带了悲悯的色彩。
  程灏开始并不知情,他生活在富足的家庭里,人间疾苦见得少。偶然间在办公室听见老师们的议论竟觉得惊诧,还真的有这种低保家庭与他的生活息息相关。那时已正式开学,自然要交学费。苏流年所在的小区替她打过学费减免证明,但随着苏家婆婆年岁增加,身体每况愈下,家里的收入来源就彻底断了。学校方面向上级汇报后,同意向她发放助学基金,但意外的是苏流年的婆婆拒绝了。这些老师就想着,怎样才能在不伤害女孩子自尊的前提下搞一个捐款。
  但所见的苏流年似乎没有表露出一点需要人怜悯的态度。程灏借口去过她家,在巷子里摸索了半天。从外观上看,苏流年家的房子与别家并无不同,院里有一棵低矮的桂树,几只匾子晒着菜。苏流年的外婆来开的门,年迈不灵活,眼神也不太好了。她将破落的铜锁开得哗哗巨响,吓得苏流年赶紧从偏屋跑出来:“阿婆你别动,我来开门。”
  看见栅栏外的程灏时苏流年也明显怔了一下,阿婆扬声喊:“年年,站在门口干什么,开门啊。”程灏的手还抓在栏杆上,苏流年开门前要将那条破链子缠缠绕绕拉开,几次碰到他的手指,程灏纹丝不动,直盯地苏流年如芒在背,终于在极具喜感的“咔哒”声中开了锁。
  程灏立刻伸手推门,流年急急合了那一点小缝隙轻声对他说:“程灏,你能别进来吗,有什么事的话我待会去巷子口找你。”
  苏阿婆倒等得不耐烦,隔了几个台阶声音哑哑地招呼程灏:“是不是年年的同学啊,都站在门口干什么,不进来坐坐吗?”程灏不知苏流年的请求为哪般,加之自己的好奇心太重,立马应允下来:“好,阿婆我就进来。”
  苏流年用看强盗土匪的表情,看他慢悠悠吃着家里最后一个鸡蛋。程灏吃得舒坦,但被用那么怨愤的表情盯着,也不能心安理得,把咬过一口的荷包蛋在她面前晃了一下:“你那么如饥似渴地看着它,要不要来一口。”苏阿婆立刻压住他的筷子:“程灏你别理她,快吃快吃。”她的表情就更挫败,恨恨地扒了好大一口白饭。
  后来他才知道,这就是苏流年不让他进去的原因。苏家外观正常,进去之后他才懂得家徒四壁的真正含义。没有电视,没有空调,墙角就是老式炉灶。四方桌子摇啊摇,好歹还有一台电扇,按风速它摇头,按摇头它干脆不转了,而且一运作起来就像被人打了一顿似的哼哼。这些都不能阻碍流年请他进屋,关键问题就是那颗蛋。流年还指望着阿婆生日那天能吃上一碗红糖水煮蛋,可惜这样的美好愿望被程灏一口扼杀掉了。
  程灏盘腿坐在后山小石阶上笑得摇摇欲坠:“感情苏流年你不是脸皮薄才不让我进去,是心疼你那颗蛋呐。”她气的半晌不做声。程灏拍拍她的肩:“对不起啦,从明天起我天天请你吃早餐做赔偿行吗,谁让你的一片孝心打动了我呢。”“那我阿婆呢?”程灏拍胸脯:“我保证,你阿婆生日那天一定会吃到最好吃的糖水煮蛋。”
  离开那片小山丘前苏流年突然语气认真的对他说:“程灏,你真的是好人。你没有对我说,我请谁谁谁来资助你吧,或是我给你捐款吧。你给了我最实质的帮助,也不伤我自尊。我曾为我别扭的自尊心郁闷很久,感谢今天你让我得到满足。”她说这话时眼角微微翘起,睫毛像扇子翩跹,颊边梨涡忽隐忽现,恍若星辰,一下一下闪进程灏心里。
  他们的密切往来一下子引得许多猜想甚嚣尘上,青春期骚动的少男少女对这样的话题尤为感兴趣。宋楚和她的关系雪上加霜,倒是许多男生主动开始和她套近乎。
  他们虽是高三,课业沉重,需要调剂,但苏流年真不希望成为他们调剂的对象。程灏来去自如,对这些流言蜚语看似毫不在意,她却无法如此豁达,又不好对他明说。好在程灏也是聪明人,苏流年几次在他面前欲言又止,也让他多少明白了一些,不再光明正大的等她上下学。
  一切并不是顺风顺水,或许应该这样说,苏流年的人生里就没有这样的词语。程灏被她的一番好人论夸得分不清南北,但也知道了她看似平和的外表下,掩藏着怎样的骄傲。学校方面最终执行了那个捐款计划,还请了市里的电视台来拍。捐助对象有四个,其他三个感激涕林对着电视镜头表决心考大学,只有苏流年静静拿着牛皮信封袋垂头不语。电视台方面本计划去她家拍一下,苏阿婆一口回绝,苏流年也找过班主任,让他不要这么铺排。班主任很是为难,上面是给了他任务,务必要说服苏流年的。
  这招不行就换从旁入手,想采访采访跟苏流年比较亲近的同学,又是失败。最后不知是谁出卖了程灏,说经常看见他们一起回家。一时之间程灏同学成了助学标兵,但程灏本人并不承认他知晓她家的情况,碍于他身份的特殊,最后这件事以不能影响高三学习为由压了下来。 只是苏流年在老师心中的形象都打了折扣,以为她在耍清高,班主任特意找她谈话,说:“你这样不接受学校的好意,是为了衬得你特别吗?你有没有想过你外婆,她都快八十岁了,还能养你几年,社会对你们伸出援手,老师同学关心你,你还有什么好遮掩的,家境贫寒怎么了,家境不好就这么让你丢人了?”苏流年很久之后才回答:“我并不是因为我的个人情感才会拒绝帮助,而是为了我的外婆,她是老一辈的支教教师,骨子里有文人的傲气,老师你可以觉得是我矫情,但不能以这样的方式侮辱了我外婆。她一辈子都在大山里破教室里教书,从没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需要别人帮助,还是因为我,她觉得这不是捐助,这是我在要饭。老师你懂我的话吗,也许是我扯得远了,也许你觉得我是在推脱责任,但这是我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教书是精神上的帮助,远不及物质上的帮助来的有用,但在我外婆心里,精神援助才是最实质的,我会好好念书,决不辜负别人的一片心意。但也请学校体谅我的一片心意,好吗?”
  苏流年亲自向程灏道了声谢,他爽然笑过:“这需要哪门子的谢,你忘了,我还欠你一个鸡蛋呢!”
  苏阿婆生日那天程灏竟真的顶着大太阳,去新开的超市排了很久的队买酬宾打折的鲜鸡蛋,巴巴地送到她家。
  他不知道原来苏阿婆已经有老年痴呆的前期症状,说话词不达意,也不记得他是谁了,只说眼熟。苏流年要亲自煮红糖水,阿婆偏不让,结果自己煮出来的甜的腻歪,苏流年吃得笑呵呵的:“没事没事,不过就是多放了几次糖吗,程灏你说对吧,也挺好吃的。”程灏装作吃的极高兴:“对啊,挺好吃的,我最喜欢吃甜的了。”苏阿婆一脸做错事的可爱表情,看到他们愉快的模样,不放心又问一遍:“真不难吃?”“不难吃,好吃极了,阿婆你看,”程灏张大嘴吞了半个鸡蛋,“可好吃了。”
  事实上吃完了他们去后山偷喝了好多水,因为真的太甜,那种人工的便宜的红糖,自然能不能与天然压制出的红糖相比,放了太多的色素香精,甜腻的味道黏在舌头上很不好受。程灏开玩笑:“下次我生日,你要再做红糖水煮蛋,我得自备调料。”
  苏流年莫名其妙脸红,又觉得无话可以反击,一时间口拙讷言,脸就更红,转身就走:“我要回家写作业了。”
  玻璃鞋与水晶鞋
  当然苏流年知道做人不能太张扬这句话,只是之前的事件传开了,她成了学校红人,一时风头还盖过了有校花之称的宋楚。许多人下课慕名来一睹她芳容,因为他们班离厕所近,就更方便观瞻了。
  宋楚对她冷言冷语已成常态,以她为首的一群女生变着法的拿话刺她。自习课上宋楚故意将可乐放在桌杠上,流年拿书包时一不留神碰倒了开着口的可乐罐。只听宋楚一声尖叫立马跳了起来,流年在心里翻白眼,她这做戏做的也太不像了,反应那么快,明显是早就等着她了。只是这可乐翻了一地,还能听见“嘶嘶”冒泡声。她的书包也溅了一块,摸上去黏糊糊的。
  满班的人又伸长了脖子看好戏,宋楚早就准备好了台词:“苏流年你故意的吗,你是故意要弄翻我的可乐吧。”苏流年瞥了她一眼,觉得可惜了,这可乐怎么没溅到她身上去:“那你身上湿了吗,我若是故意的,何苦要弄得自己这么狼狈?”
  宋楚一时接不下去,后座的女生倒尖声笑了起来:“你那是不敢,你要是弄脏了宋楚的衣服,把你卖了都赔不起,对吧,特—困—生?”“哦,那宋楚身上的校服难不成和我们身上的都不一样,她的是金子做的?”有人打抱不平。刘珏也出来指手画脚:“当然不一样,美女穿过的就是无价之宝,谁像苏流年呐,一年到头也就几件校服,寒酸的土包子气。”“就是,苏流年你是见不得宋楚有可乐喝才故意弄翻的吧。”
  苏流年憋闷,但当务之急不是同他们吵架,而是如何清理干净这些污渍。可乐泼在地上还得拖掉,否则踩起来黏鞋。
  她还想着这些心思便听到程灏的声音:“把脚抬起来一点。”他扛着拖把利落的收干地上的水,四周顿时一片口哨声巴掌声。
  当一切恢复正常,苏流年才慢悠悠回击:“下次演戏演得精彩一点,别刻意把瓶子拧了盖头放在我脚边,跳出来的时候动作也要慢,只有当你真正被泼到时,才会有英雄来救你。而且,这招真的很烂,宋楚,你大概是少女漫画看太多了。”全班哄堂大笑,宋楚气得扔书:“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演戏?你就是好人?穷酸,没水准,我咒你全家都死光了。”
  只听很轻的桌椅转动声,程灏慢慢转过来盯着宋楚:“把你的话收回去。”苏流年反而恍若未闻,过了一会儿抬头嫣然而笑:“你说的话真准,我家确实快死光了,还剩我外婆和我,你再等上50年吧,上我们家祖坟上拜拜,我感激不尽了。”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宋楚都不敢惹她,倒是班长何安玄写了一封道歉信给她,代表全班对她说一声对不起。她没有回信,直接在信封上添了一句没关系还给他。
  虽然表面上宋楚不与她交锋,背地里总免不了被她听见她说闲话。他们晚自修得回家吃过饭再来,苏流年一般都得最后一个到,这天破天荒来得早,刚走到洗手间门口就听见几个熟悉的女声。聊到一半都聊得忘乎所以了,也不知道隔墙有耳。一个女生愤慨激昂:“她苏流年也配跟你比,别说这么没档次的话好不好。”“就是,根本没法比,苏流年要是灰姑娘,宋楚都能当武则天了。”“她也就配穿穿玻璃鞋,还水晶鞋呢,她要是能穿上水晶鞋,我就能穿上钻石鞋了。”一群女生笑得肆无忌惮。
  苏流年踩着这个时间点进去,果然看到她们的笑全僵在脸上。
  人生若想要安静,就只能采取这样的办法呀!
  苏阿婆的老年痴呆有加重的趋势,当流年大半夜被阿婆叫起来,她就深知不好了。阿婆一边攥着她的手一边替她套衣服,语句含混但声音极兴奋:“年年,走,我们去火车站接你妈妈,你妈说今天就回来的,我们现在就去接她。”手一刻不停地替她梳长辫。
  医生说,阿婆的记忆回到了很多年前,回到她最快乐的时候。偶尔流年被当成苏云年,更多的时候阿婆爱抱着她絮叨,说故事,温柔的叫:“年年,年年……”弄得她心里酸的要命。
  程灏带着有助于老人痴呆的药物来访,苏流年正在桂树下折桂花枝。阿婆撸花压成粉,放在蜜罐子里泡泡,酿成桂花蜜,是每年这时候都吃得到的。程灏在栅栏外摇铜锁示意她开门。
  她放下手里满满的一捧桂花枝,无奈又欢喜地跑去开门:“你还真是会挑时间来。”程灏把手里的塑料袋塞给她:“我本来是想把这个给你的,不过一闻到桂花糕的味道就不想走了。”
  阿婆恰恰从屋里走出来:“云年啊,是不是年年回来了?”程灏探出头来:“阿婆你好,我是程灏。”阿婆立着半天没动,突然面部表情暴怒:“云年,谁让你开门的。姓徐的,滚,你给我滚,我告诉你,只要有我陈金双在的一天,你就别想踏进这个门一步,苏云年你给我离他远点。”
  程灏意识到不对劲,拼命解释:“阿婆,是我啊,我是程灏啊。”苏流年赶紧推他,细声耳语:“你先走,快点,阿婆又犯糊涂了,待会儿我去后山找你。”
  人一走阿婆就安静了,步履蹒跚地回屋和面,过了一会儿出来喊她:“年年啊,你出去看看你妈有没有回来呢?”她的思维永远在流年很小的时候打转,跳脱不开。
  那么美,那么伤
  阿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将她看得死死的,睡前流年哄她吃了程灏带来的药,不一会儿就睡沉了,这些药物都有安神的作用。但流年睡不着,睁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什么,索性起床看政治笔记。对面程灏的灯也亮着,想来也是在挑灯夜读。她突然很想去后山转转,她答应了程灏去找他的,想来他今天应该在那里等了很久。
  风夹着桂花香气扑面而来,天气转冷,苏流年还是穿着夏季校服,加了一件外套,还是觉得冷。前院的锁太响,她怕吵醒阿婆,搭了椅子翻身从后院围墙爬出去。围墙也就比栅栏高一点,苏流年平衡性不错,一跃落地身轻如燕。她也是鬼使神差,大半夜一个人跑到这个鬼地方来。
  后山的另一边是公墓,那里是苏流年的禁地,从不越境。她大都喜欢在离公墓远一点的地方转悠,这里离居民点不远,附近有大大小小许多田垄。水稻刚收割,留了一截截光光的茬,没有蛙鸣,没有虫叫,这个时候的许多动物已经进入最后挣扎阶段。
  也没有万家灯火,都睡下了,没有谁陪她到这里来乱逛了。流年记得刚从乡下调进城的时候,万分迷这一片后山景象,那时还没有大建公墓,原本这里是有钱人自建的别墅,文化大革命被抄,说是一群资本主义倒戈派的腐朽游戏,房屋都是搞的西洋风格建筑。后来这一带落魄了,房子却还留着,大门已锁,谁也进不去。流年那时被一群小伙伴带着试图钻缝进去瞧瞧,没有成功。等他们第二次来时,房子已被拆的七零八落了。流年很是伤心,拉着苏云年来看,稚声稚气说,我以后要让妈妈住这种漂亮的像城堡一样的房子。那时苏云年已病入膏肓,说一句话都要停上半天才接的下去。但因为她这一句话,似乎精神立马好很多,只要流年一不开心,就会陪她来这里,看一堆光秃秃的麦田,看乱石越积越高。平日里走几步路就会喘气的苏云年,拉着流年小小的手,可以走上半个小时,然后坐在石阶上,看流年抓秋虫,笑得无比餍足。
  妈妈最后一次带她来,将从不离身的一串佛珠给她挂上,亲她的脸,又哭又笑,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对她说了许多话,那是她对她说的最后一番话,可是苏流年被妈妈的眼泪弄得很难受,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半夜流年被阿婆抱到火车站,她看见妈妈在人流中忽隐忽现,冲上去抱她。苏云年明显被吓了一跳,气息不稳开始剧烈咳嗽。苏云年最后还是被拽出了站台,流年记忆里总是好脾气的外婆第一次动怒,抓着苏云年不放手:“你要去哪里,你真要去找那个姓徐的?云年我求求你了,你醒醒吧,他有老婆孩子了,他们家容不下你的,就连我告诉他流年是他的孩子他都没回过头!云年,我给你跪下了,你别去啊,你去了又能怎样,你的身体根本撑不住了。妈妈跪下求你了,我也代年年跪下了,我现在什么老脸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云年,你这是在杀了我呀!”流年被阿婆紧紧攥在怀里,跟着哭。
  火车站的老式喇叭开始催促,苏云年手里的车票被冷汗浸湿了一层,火车站里人来人往,团团围观三个跪成一团的女子。苏云年开始磕头,一下一下,发出十分恐怖的声音。最后阿婆抱着她的头痛哭:“傻囡囡,傻囡囡,你要怎么样才肯让妈好过点,你为什么就不替年年想想,替我想想,你宁愿要一个徐景平也不肯要我们吗?”
  苏云年面色不正常的酡红,声音嘶哑:“妈妈,年年是他的孩子啊,你还有年年,可我再不去见他一眼就什么也没有了。我活不长了,我不想到死还看他在别人身边,我至少要让他陪我最后一路,就三天,妈,就三天,三天之后我哪都不去,我好好陪着你,行吗?妈,你别摇头啊!妈,景平的孩子你知道叫什么吗,叫徐苏年,他心里有我的,真的,妈你让我去啊,不然死了我都无法安身的。”
  他们最后放走了苏云年,那天流年抱着阿婆流了很多眼泪。悲伤是无法言语的,她心底总有那样一个小小的预感,妈妈这样一走,再也不会回来了。
  苏云年没能履行她的诺言,她死在了回程的火车上,仍然是半夜,流年再次被阿婆叫醒,前往他们分别的火车站。接他们的人是徐景平的助手,奉命将苏云年安全送回家。可惜谁也没料得准苏云年会死在火车上。火车上有军医,事发突然,还没来得及就近送医,她已被宣告死亡,当务之急就是联系家人,将她的遗体送回来。
  苏云年的遗体孤零零在异乡的医院躺了一天,阿婆趴在医院的走廊里痛哭,完全失态,谁也无法想象这个哭得满地打滚的老人,年轻时是一位气质涵养皆佳的教师。
  苏云年被接回来后就办理了丧事,送他们回来的男子里里外外操持,因为苏阿婆已完全崩溃,整日躺在床上呓语。苏流年一夜长大,她懂得了死亡的含义。而她也从未问过关于徐景平的点滴,在她心里,徐景平就代表着死亡。她母亲的爱情,那么美,那么伤,痛到每个人的骨子里。
  程灏没有料到苏流年会那么晚出现,他打着军用手电向她的方向照射。白色的灯光下,苏流年一个人张开双臂踩在田间的细小石块上,像是舞蹈一般轻灵。有风吹过,她的裙子慢慢飘,又落回膝盖,美如湖水的涟漪,漾开一层又一层。她的头发难得没有梳起,长的已达腰际,四散飞舞,她微微低下头时,长发绕过来盖住她的眼睛。程灏的心里像有千百只蚂蚁在爬,恨不能飞过去为她展平发丝。一绺青丝落在她唇边不动了,那一刻程灏竟然想,若我是那绺头发就好了。苏流年伸出食指勾掉颊边的干扰,程灏又想到一句古诗词,皓腕凝霜雪,用在她身上,再贴切不过,纤纤素手,细长皓腕,玉脂凝肤,美如画卷。
  美人款款而笑,惊得程灏拿不稳手电,终于回过神来,苏流年已在不远处,笑容静婉安宁,露出小虎牙,可爱极了。程灏立刻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为何今天他一提到苏流年总喜欢用赞叹词呢,连古人的名言都盗用出来了。
  后山还是一片杂乱,荒草丛生,他们到附近的石堆坐下。苏流年指指他又指指自己,程灏立刻默契的开口:“我爸妈又吵架,我闷得要命,溜出去打了半天游戏,逛啊逛又回到这里。”流年接口:“我心情不太好,又想到中午答应了你要来找你的,就逛啊逛也来这里了。”
  程灏的父母吵架似乎是家常便饭,按理说两个都是事业有成的人,高级知识分子,怎会这般幼稚。用程灏的话说是,就因为两人都太精英了,一碰头就有道不完的不满。他父亲嫌母亲太忙,无暇照顾家庭,他母亲嫌他父亲大男子主义,并且是马克思主义电筒,只说她不顾家,自己还不是一样,一天三餐都不回来吃。
  他们在山上坐到十二点,远远听见有钟声。苏流年突然说:“十二点了,灰姑娘要回巢了,要不然南瓜马车会变回耗子了。程灏,快回家吧,你父母该着急了。”她率先走掉,一步一步下坡,在离他十米远的地方又停下:“程灏,谢谢你,愿意像我妈妈一样在这里陪我,我突然觉得,我一点都不孤单。”
  她没能如愿走掉,因为程灏冲过来从后面抱住她,搂得很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他的气息呵在耳边痒痒的:“苏流年,我能不能,像这样,一直陪着你?”他的语气是从没有过的不确定。真实的程灏稳重自信的,课上的旁征博引,课后的一呼百应,从没有过这般孩子气。
  苏流年最后覆住了他搂在她腰间的手:“如果你不是现在这个没有自信的样子的话。”
  他听懂了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搂得更用力,苏流年怎么拍都拍不走他,他们在月下的影子太亲密,毫无间隙。
  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们的高三还只是普通人的高三,一天九节课,早读晚读,体育课彻底被数学老师霸占,从早到晚没日没夜的课外作业,还得应付政史老师的默写轰炸,哪像电视里演的那般惬意,还搞搞校庆会呢。他们学校算是省里的重点高中,为了升学率什么都做得出,学生就是他们的羔羊。
  在这样的情况下程灏反而越发显得游刃有余,他的底子好,在总复习阶段的优势就更明显。别人挑灯夜读,他可以轻松自在的看看课外书,做做高档题。老师逢人就夸程灏简直是他们班的宝,每次大考小考,他都稳居年级前十。
  相比之下苏流年过得十分灰头土脸,她不聪明,但一直坚信勤奋可以弥补,可惜这一信念遭数学老师无情打击。苏流年可以做到政史考试全班第二,但绝对无法摆脱数学考试的噩梦。程灏多次免费为她补习数学,皆失败而归。苏流年的数学差无法归结于她不努力,或她不认真听讲。她的公式背得比程灏还熟,可惜不会用。
  第一学期大考流年的数学稍有起色,总分排名勉强进入了班级前二十名。苏流年拿着成绩单回家给阿婆看,阿婆搂着她喃喃自语:“真好,我们年年要出人头地了。”
  高三放寒假晚,再过几天就过年了,阿婆行动不便,且经常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流年一个人里里外外打扫,采购年货,还给阿婆买了一件羽绒服。那是羽绒服正走俏,贵得要命,流年咬咬牙买了。阿婆十分欢喜,捧着衣服看了又看,最后小心翼翼收进橱柜里。
  年夜饭做得很简单,素菜饺子,蒸了一条鱼,还有极难得吃到的红烧肉。鱼是隔壁人家送的,肉是程灏塞过来挂在栅栏上的。流年听见响声出去看,只见到撒着脚丫子跑得飞快的程灏。
  阿婆吃了饭去睡觉,因为没有电视可看,流年和衣躺在床上看书,张爱玲的合集,港版竖排的,字也很小,她看得十分吃力。书是苏云年留下来的,他们年轻时恰好正流行张爱玲,苏云年这一大本精装书大概值不少钱。流年的名字也来源于她的小说。云年最爱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看透浮华的女子,懂得她要什么,懂得怎样去交换她要的一切,也舍得交换,当爱情不在时,她也能泰然自若做自己。
  流年想,这大概便是苏云年喜欢白流苏的原因了。她无法从过往中抽身,甚至死前还抱着最后一点幻想去见徐景平,结局却太惨烈。她若是能做到白流苏那般,超脱俗世,找一个能与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男人,就可以省却身边人那么多的痛苦。
  苏流年对张爱玲笔下的人物鲜少有苟同的,但又十分喜欢她抑郁的笔调,对任何事物都抱着旁观的态度,冷艳寡情,我行我素,独标孤高,在浮生的喧闹与悲观的孤傲中中游刃有余。
  这本书翻来覆去,她看过不下十遍。大年三十,她却一个人躲在黑暗里看《金锁记》,那一段七巧将手镯轻轻推到咯吱窝里的描写让她尤为不痛快。
  桌上的灯轻轻晃了晃,人影在她窗前一闪而过。苏流年吓得一跃而起,用力推开吱嘎作响的窗子:“谁?”
  程灏的脑袋缓缓升起:“我啊,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流年眼睛大瞪:“你怎么进来的?我还以为家里来小偷了呢。”“就你们家的围墙我还翻不过来吗,再说了,要真有小偷,他得哭着回家,什么都没有,你让他偷什么?”
  苏流年被程灏拖着又去了后山,坐在石阶上等烟花。苏流年一边打呵欠一边质问他:“这么晚你不在家陪你爸妈跑出来干什么?”程灏切了一声:“陪他们?他们人在哪里都不知道。我妈去新西兰陪我外公了,我爸局里办年夜饭,他得陪着他手下那一帮爱将,哪有空理我?”
  这时候他们都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了,苏流年从没想到像程灏这样的孩子会是寂寞的。他们都父母双全,他们都生活富裕,他们不用为前途担忧,因为大人早就为他们安排好了去路。程灏之所以会读文科,就是希望他能走他父母的路子,考公务员,做官,或是念经济学,经商,继承他母亲的家业。
  所以她无法安慰他,因为她不懂他的寂寞。每个人眼里的寂寞都是不一样的,他们只能靠在一起相互取暖,不能为彼此解决寂寞。
  附近居民楼里传来清晰的新年倒计时声和人们的狂欢声,在大钟敲响的那一秒有烟花升空炸开,一朵接一朵,炮竹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盖住了电视的声音。程灏从她身边站起,踩在石头上仰望黑色天幕中盛开的花,明媚灿烂,虽然只有一瞬,但照亮了整个天空。
  苏流年也仰着脸凝望那缀了零星烟火的一片黑丝绒,程灏的唇很柔软地贴上她的额头。他很高,俯腰后形成一堵挡风的墙,她再感觉不到刺骨的寒冷。
  只是她没有告诉他,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烟花升空和绚烂后的星火,那最美的刹那,不在她的风景之中。
  一半过往一半未来
  这个春天似乎无比漫长,苏流年一直听说,春天是老年人发病最多的季节。她的预感一直十分灵验,那日下午她还在上课,医院一个电话打到学校,苏流年由任课老师陪着,匆匆赶往医院。
  在车上苏流年忍不住哆嗦,春暖花开,但她身上冰冷冷的,牙关止不住打颤,几次咬破了舌头。车窗外的树木一棵棵后退,树欲静而风不止,人欲留而命不允,这样的感觉,让她心惊。
  下车她几乎走不动路,任由一群人搀着她往前带,四肢麻木僵硬。手术室前的红灯亮着,“手术中”三字几乎要抽空她身上所有的力气,软软地倒在医院长椅中。身边的老师安慰她:“没事没事的,手术完了就好了,你阿婆还没看你考上大学呢,怎么可能撒手呢?”
  怎样不可能,苏云年当年答应她们三天便回来,可她们足足等了十三年。若阿婆真的撒手人寰,苏流年就彻底成为孤儿,她的身边就一个人也没有了。偏偏这时她的预感不见了,只剩惊慌,不知所措的慌。
  手术的结果不算好,苏阿婆中风,左侧大脑半球病变,出现了右侧肢体偏瘫,生活完全不能自理。这种情况换做谁都高兴不起来,何况苏流年要学校医院蜡烛两头烧,无疑是增加了她的负担。
  可苏流年坐在医院长凳上哭过后抹抹眼泪,一一向救护医生道谢。她已经很欣慰了,阿婆哪怕只留一口气在她身边,都是好的。
  五月一号后流年接阿婆回家,倒计时牌上只剩最后三十多天了,学校开始给学生降压,课业明显轻松起来,晚自修取消,中午午休,流年有时间照顾阿婆了。程灏隔三差五来看看她,因为流年很少去后山了,总是寸步不离留在阿婆身边。
  后山的大片土地由政府出面承包给了施工队,私田也一并收回,说是要在这里建公园。这一带离公墓还有一段距离,居民在这里住时间久了,也对那些鬼神迷信的爱信不信。且这附近根本没有适合居民的公共娱乐场所,所以大都数人表示支持此项目。
  公园开工前一天,程灏跑来找流年,二话不说拖着她就跑,直到两人气喘吁吁停下来,所见满目荒凉。乱石堆清理干净,没腿高的荒草被连根拔起,堆在城市环卫车上,厚厚一摞。黄沙石子砖块堆放到位。
  苏流年转身就跑,程灏跟上去追她。下坡的简易石阶也被挖去了,路上全是几十年未见阳光的泥土,之前接连几天都阴雨绵绵,又滑又湿的路很不好走。但是流年只管往前走,因为她知道程灏就在她后面。
  越长大越孤单,这句话她深有体会。越长大她越知道父母的重要,这决定了她生活在与别人迥异的世界里。虽然她有阿婆,但敌不住她心里孤单的重量,直到出现程灏。他就像是一个救赎,以不容抵挡的姿态出现。苏流年害怕阿婆的死亡,程灏就带她离开恐惧,他的到来,于她而言,充满惊喜。
  程灏不说为何带她来这里,她就不问。后山的小天地消失了,他们就窝在苏流年家的后院,和一只总溜达到这里的猫玩。
  傍晚的时候苏流年催程灏回家,他身手利落地翻墙而出。流年刚转过身,程灏就翻身回来,恶作剧般亲了亲她的脸:“我觉得我们这样,像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多么浪漫啊。”
  其实程灏心里并不似他表现出的那样轻松。他没有告诉流年后山改建的原因。
  后山改建计划书是由政府签发的,始作俑者程建新放着城市那么多闲置土地不管,偏偏要找这里先开刀,原因不言而喻。
  原本程灏以为,只是因为这里离他们住的地方较近。后来他无意间听见程建新与葛希平在房里吵架,开始声音都很低,后来程建新的声音陡然高起来:“……慈母多败儿,你就知道惯着他,我动后山就是让他没个去处。你们都不说就以为我不知道了?他现在在学人家谈恋爱,跟那个学校里的特困……”葛希平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很显然是被激怒了:“你有完没完,你就整只眼闭只眼会死吗?再说了,男生女生走得近一点就犯法啦,就一定是谈恋爱了?那个小姑娘我认识,清清秀秀的,她外婆和我妈以前是老同学,就凭她外婆当年毅然决然留在乡下执教的精神,我也能认定这个小姑娘不会走岔路。就算是程灏谈恋爱又怎么了,至少他没影响学习。”“哼,没影响学习,那他怎么没去参加之前的自主招生。质检局局长的儿子,和程灏一个学校的,他都已经被东南大录取了。你说说看,他把我的面子都搁哪儿了?”
  说到底,还是为了面子。后来葛希平拐弯抹角问程灏谈没谈恋爱,程灏一概不认。倒不是他不敢认,只是他不想给苏流年再增添什么苦恼了。他那样喜欢干净如白纸的苏流年,怎么舍得她沾染上一丝一毫的灰尘。在程灏的世界里,她一定是最纯净的。安静不受打扰,这是他对她的第一映像,宛若池塘里遗世独立的莲花。她的美都是带着距离感的,带着怕受伤的表情与别人交往。连她的身世对程灏而言都有致命的吸引力,她的漂泊感让他忍不住停下来去保护她。流年像一只摇摇欲坠的风筝,渴望自由飞翔,又怕掉下来粉身碎骨,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收藏她,安稳放置入怀,小心呵护。
  阿婆的情况越来越糟糕,昏睡时间越来越长,脑体萎缩,谁也不认得了。苏流年安顿好外婆后回后院找程灏。
  他托腮蹲在地上,看蚂蚁搬他扔在地上的糖屑,稚气十足。初夏的太阳不小,他的影子扁扁的,短短的。流年也走过去,蹲在他的影子里,双手托腮看蚂蚁。
  程灏开始对她讲他想了很久的美好蓝图,他们要到一个城市念书,然后找工作,当然也要在一个城市里。如果流年愿意的话,可以去他母亲的公司里,他已经同外婆说好了,所以他妈妈那关根本不成问题。程家再古板,也不需要玩政治婚姻这一套。然后他们结婚生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程灏牵着苏流年的手说,我们的生活一半属于过去,一半属于未来,过往我们无法逆转,未来就是我们的。这样一番话虽然幼稚,但有着怎样的自信和壮志,给了流年一切向前的动力,似乎可以看到未来,看到美好的生活。
  少年的烈烈雄心虽不可完全实现,甚至会一招错满盘输,但谁又能否认,这样的时光,才是充满激情的,才是最引人怀念的。
  五月末的模拟考苏流年让所有人刮目相看,老师这样说,以这样的成绩,考上她的第一志愿不成问题。程灏当然一直是信心十足的,他们都填报北京的学校,程灏的分数上中国人民大学绝对是十拿九稳,流年照这样保持下去,上北京的大学也没问题。
  流年对未来抱着积极的态度,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她不认为那些美好愿望都会实现,但她至少有了勇气去追逐。
  听得见的梦想
  倒计时十天,高三放假停课休整。第一天流年无所适从,突然从地狱回到人间,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但那种死到临头的感觉愈发强烈,置身于痛与乐的边缘。
  程灏对这番言论不敢苟同,反而刺激她:“我现在倒是无事一身轻,早上出门我妈还问我要不要打游戏放松一下心情。”“你不需要,你就是太轻松了。”
  阿婆躺在树荫藤椅上,鼾声如雷,与流年细细碎碎的读书声形成既不和谐的对比。程灏躲在桌子后面哧哧的笑,苏流年恼了,反手把书拍在他脑门上:“不许笑,把阿婆吵醒了怎么办。”
  这一片大概都知道了苏流年要高考,陆陆续续有人送东西来,流年不肯收,那些人就朝门口一堆:“权当是送给你外婆补补身体的,你也不要同我们客气,高考毕竟是大事,等你考上好大学,将来有了出息,我们也要沾沾你的光嘛。”
  程灏便有理由在这里蹭饭:“你那么多东西,不吃完了会坏掉的,阿婆只能喝汤,吃不了多少的,我就勉为其难帮帮你吧。”苏流年鄙视他:“你家有大厨,有保姆,我做的你还看得上眼?”“嗯,早晚都得习惯你做的菜嘛,我就当早一点实习好了。”
  流年绕了大半个弯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脸红的耳朵上都带了薄薄的粉色,呼吸急促,狠狠剜了他一眼,躲进屋里。
  入夏雨水多,天放晴了一天,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半夜还不闻水声,到早上起床一看,门前凹塘里积了很深的水,也不知是什么塞住了阴沟,水渗不下去,呼噜呼噜冒着泡。阿婆拄着拐杖慢悠悠晃出来,一脚深一脚浅,苏流年赶紧去扶她:“阿婆,门口不好走,你要上哪去啊?”阿婆不理她,自顾自戳戳拐杖回屋。流年刚松一口气,她又踱回来,握着里屋的纱窗把手向外看,自言自语:“下这么大的雨,云年怎么还不回来?年年啊,你看看你妈去。”
  流年的嘴张了又阖,不可置信地扯扯阿婆的袖子:“阿婆,你说,我是谁?”
  这一问似乎就此前功尽弃,阿婆迷糊地回头看看她,张了张嘴:“啊?”茫然不知所措。流年再一次失望,揩揩眼角,勉强笑了一下:“算了,阿婆你还是回屋吧,雨下得大呢。”
  这样一搅和,流年就没了复习的心思。雨太大,程灏大概也不会来,何况是周末,他父母都在家。
  她扑上床,从枕套里抠出一串佛珠,灰绿的色泽,但保持着一种奇妙的光亮。拧开灯它又成了灰褐色,流年知道这串珠子非常值钱,用绿檀制成,带着天然的檀木香,时间越长,珠子越绿,带在人身上,也会越来越亮。珠子用结实的红线穿着,很紧密,但可以看出并不是原先的绳子,因为庄重的佛珠,用红线总是不妥当的。
  来历如何,流年并不想知道,她知道的就是,这佛珠是妈妈留下来的,她鲜少舍得带。
  风雨声渐小,流年将珠子捂在手心里,闭眼许愿。
  这样的天确实令人不惬意,流年哄阿婆吃过午饭睡觉,端着椅子回后院看书。刚下过雨,天暗沉沉的,但温度刚刚好。前院的门发出哗哗的声响,流年以为是被风吹得,但声音不止,动静越来越大。
  流年怕吵醒外婆,几步穿过去,门外的人焦急地与她挥手。来人竟是程灏的母亲,穿着蕾丝长裙,即使被溅了一身水也掩不住气质的优雅。流年突然觉得自己的破铁门格外寒酸,对方不知有何想法。
  但显然葛希平来不及去关注这些,急切地问她:“你是苏流年吧?”“对,阿姨,你要进来坐吗?”她的门不是很好开,葛希平见她把钥匙拧到这边拧到那边随即摆手:“我不进来了,我就想来问问,你知不知道程灏去哪儿了?”“啊?”苏流年一愣。
  “程灏早上和他爸吵了一架,然后回房收拾收拾东西跳窗户走了,就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他不在这儿,你说他会去哪里?”这席话将苏流年说的面红耳赤,为了掩饰自己的羞赧,流年赶紧提意见:“会不会去了比较亲近的同学家里。”“我都打过电话了,都没在,我都要急死了,他老头子还在家了说风凉话。”
  流年自然也没有想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连后山都出卖了,还是没找着他。最后葛希平放弃:“那算了吧,他要是到这里来了,你就告诉我们一声。你有电话吗?”流年更窘:“没有。”“那我晚上过来,他要是来了,你得把他留着,要不然劝劝他回家,我先走了,看看还有没有办法。”
  翻窗户,大概都是翻苏流年家围墙练出来的。程灏的脾气算是好的了,要能被气到离家出走,那得受多大刺激啊!她心神不宁,一条解几也没摸出来。程灏估计是铁了心要跟家里做对,到傍晚也没有出现。
  程灏还能上哪去,他朋友多,但不一定葛希平都能联系到。他也没带多少钱,离了家直奔西区找梁未远,他们俩是初中同学,梁同学去国外镀了两年金刚刚回来。
  这位发小一直就对他说:“程灏,你别看你自己现在对你爹百依百顺的,总有一天你得爆发,你得奋起反抗,你骨子里比谁都执拗。”这话不管在何时,都显得无比有内涵,当然梁未远这位大好青年说过很多精辟而且深入人心的话。
  所以程灏爆发后第一个要找的人就是梁未远,太有眼光了,太深刻了,他看人的本事真是令人膜拜。
  梁同学顶着狂风暴雨去市中心的好利来买贵的要命的生日蛋糕,程灏恬不知耻地趁着他不在,开了一瓶他父亲珍藏多年的帕图斯。梁未远回来后大叫,程灏拍拍他:“早晚都得喝的嘛,又不能给你老子带进棺材里。就当是给我庆贺成人礼,真是带衰,十八岁生日生日我还得离家出走。”
  最后那瓶酒他们七七八八喝得差不多,吃饱喝足程灏趴在地上玩低能游戏,然后呼呼大睡。傍晚他醒过来洗完澡接着玩游戏,梁未远要轰他回家,程灏头也不抬:“你给我做红糖水煮蛋吧,过生日要吃这个。”“我不会,谁会你让谁做去,你赶快回家吧,你爸妈肯定急死了,回家跟你爸说清楚了不就完了吗,你妈肯定站你这边。”
  程灏真的二话不说拎包就走,他是一定不会回家,衣服都带好了,哪有低头的道理。
  他脚尖轻轻落地,不想还是被苏流年发现,她本就躺在藤椅上看书,不冷不热地讥讽他一句:“你这工夫还真是练到家了。”程灏过去拉她:“起来,让我躺会儿,我头痛。”
  苏流年的手轻轻覆上他的额头:“发烧吗?”“不是发烧,就是头痛,大概被风吹得。”其实是喝了酒不舒服,但他没敢说实话。流年的手很凉,贴在他灼热的皮肤上很舒服。程灏握着她的手慢慢摩挲到脸颊下巴,然后亲亲她柔软冰冷的手心。她挣不开手,脸红的快要烧起来。程灏躺了很久,就在她以为他要睡着时坐了起来:“流年,今天我生日,做糖水煮蛋给我吃吧。”
  吃完了他们就坐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聊天,葛希平傍晚又来过一次,大概是不会再来了。流年也不劝程灏,看,她多么自私,只想他能陪陪自己。
  她还处在一种失望的情绪里,阿婆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叫过她了,早晨那昙花一现的昵称,让她失落不堪。
  风越来越小,惊雷炸开,空气就像是静止的。雨一时半会落不下来,苏流年回屋烧水洗澡。程灏蹲在她身边递柴火,一言不发。流年问他:“你真不回家吗?”程灏揽着她抵住她的额头,声音暗哑:“流年,未来一定是我们的。不管遇到什么,你都要在我身后,我都会保护你,流年,你放心把自己交给我保管吗?”
  微微的火光将他的眼睛照得异常的亮,流年第一次主动抱他,程灏因为蹲着,趔趄了一下,倒在她的肩头。流年的声音很轻很软:“我现在,对未来,对你,充满信心。”字字如珠,温润不失坚定。
  月老的红线只是玩笑
  那一瓶红酒的威力终于发挥出来了,程灏第一次喝那么多,只觉唇焦口燥,头痛欲裂。偏偏意识清醒的要命,一咬牙都觉得扯着头皮痛。他难受至极,苏流年就躺在隔壁,她一翻身就牵着床吱嘎作响,磨着程灏的神经。他躺在大厅的椅子上,空间狭小,外头又闷雷不断,更要命的是炉膛里噼噼啪啪火光未断,零零星星冒出几点,程灏想起曾看过的一部电影,什么题目他忘了,将人塞进炉灶内可以使火光不息,越烧越旺,电影虽老,特技手法也不怎么样,但音乐相当恐怖,他忘都忘不掉。
  又是轻微的“啪”一声,一点红光跳跃挣扎,终于熄灭。外头却突然起风,像有一只手,推得大厅纱窗门隙开一丝缝。
  程灏头皮一炸,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着薄毯跳起来。苏流年的门还真严严实实锁上了。他在外头急得跳脚,好像真有人要把他塞炉灶里去。他偷偷摸摸叫:“苏流年,流年,快开门。”
  过了很久苏流年才来开门,笈着拖鞋,长发松散,一副没睡醒的样子。门一开他就朝里面蹿,扑到小床上对目瞪口呆的流年颐指气使:“快,关门睡觉。外面吓死人了。”她哭笑不得:“那我睡哪里?”程灏朝里面挪挪:“这不还有地方嘛,快关门啊。”
  她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躺下,阿婆睡觉最怕身边有人,她胖怕热。流年被他这么一吵,睡意全无,两人背靠背躺着,空间又小,她尽量不去碰到他,可程灏翻来覆去还不停抱怨:“这床真是小,还贴着墙,我的腿都伸不直了。”流年没好气:“你自己要进来的,实在不行就出去,影响我睡觉。”
  可是他们怎么睡得着,流年的头发长,洋洋洒洒铺在枕头上,又细又软,还有一股香皂味,很好闻,比那些香味过于浓郁的洗发水好闻得多。程灏忍不住捏了一小撮绕在手指上把玩,探到鼻子底下嗅嗅。
  书桌上的小灯亮着,苏流年翻身,暗绿的色彩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程灏好奇,捉住她的手腕:“这是什么?”“绿檀佛珠。”她顿了顿,“我妈给我的。”“哦,看着颜色,应该是珍品了吧绿檀时间越久越绿。啧啧,还穿的红线,糟蹋了,你没有其他线了吗?”“很难看?”“不搭。”“这线不是我穿的,我妈给我时就这样了。她说,这是月老的红线,你信吗?”
  程灏当她是白痴:“你信么?”流年摇头,头发扫上他的脖子,十分痒,他的心都猛地抽了一下。“我从来不信这些,月老的红线只是一个玩笑,若真是如此,这串珠子,一定不在我身上。”
  他们说了很多话,流年最后迷迷糊糊睡着了。这天真的奇怪,打雷刮风,雨就是落不下来。程灏还是睡不着,他微微一动就会碰到苏流年,他的酒劲还没退,身上滚烫,但是她的手很凉,搁在他的手臂上,很舒服。程灏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脸,也是凉,他将头靠过去一点,小心翼翼的,怕她一醒就会把他推走。
  他轻轻叫她:“苏流年,苏流年……”用唇音,他其实心里颇为委屈,早上葛希平兴冲冲叫他起床吃饭,说他爸爸有一份大礼送给他。程灏心下不屑,能有什么大礼,无非是一顿教训,或是某某伟人的畅销书,他爹是什么人他还不知道么。有一年过生日,葛希平人在上海,就快递了一套宇航模型回来。程建新同志在家,誓要将毕生经验授予他,拖他在书房教育了一下午。
  但今早的礼是真大,绝无仅有的豪华,可惜他一点也不想要。程建新的战友要将儿子送去加拿大留学,说实在这里没有发展空间,现在的人都要去国外长长见识。那个老友的儿子成绩也不差,为了出国干脆已经停课了不考大学了,读了很长时间的出国班,直接考雅思去上大学。程灏不愿意,回了一句:“去国外喝两口洋墨水就身价倍增?你不打算让我考人大了,不打算让我当官了,你可真是想到什么做什么。我不去,还有几天就考试了,你别想这个了,让我安安分分考完大学,你就功成名就了,出去念书,别的不说,我还舍不得钱呢。”
  葛希平也没料到他说的大礼是这个,他总这样,什么事也没个商量,不由也起了些脾气:“你怎么又这样啊,这么大的事你不商量就准备定下来了?”“商量什么,我就是怕你又心软才不说的,我告诉你,他的申请材料我都让老周寄去了。加拿大那边要是去成了,签证好办,以后不还是他自己享福吗?考试归考试,你还得考,能去加拿大,大不了这边通知书都不要。”
  程灏气不过:“你哪来的申请材料?”“我找人帮你填的,你成天人影都没有,我怎么让你填?”“专制!”程建新摔了报纸站起来:“你说什么,专制,我不专制点你妈还管得住你,我不专制,你还得翻了天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个叫苏流年的都填在北京,我为什么要让你去加拿大,就是要让你断了这念想。人家什么背景,值得你追着她跑?”
  “什么叫我追着她跑,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难听?”
  “难听,嫌难听你去加拿大啊,你别成天胸无大志腻着那个女孩子啊,等你去了国外山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你了。”
  “你无非是想逼我出去,何必拖她进来,我去北京不为了别的,为了我自己的理想。说到底你就是为了面子,见不得别人比你好一丝一毫,就怕别人把你程建新踹在脚底下。你图什么,你图我好,还是图别人见到你时那种敬畏的眼神?”
  “ 对,你以为你现在的一切都是谁给的,你出去说你是我程建新的儿子,谁不对你客客气气,有本事你出去独闯天下别搬我名号。你就以为那个苏流年真看上你什么,她怎么不去找别人,偏偏赖着你,她不也就图你是我程建新的儿子 嘛!”
  无果的争吵,最后以程灏的跳窗出走为终结。
  可是苏流年一点也不好奇他为何要离家,她根本不问。程灏再怎么骄傲也是需要安慰的,他突然就心生了一点点不确定,摇摇她的手臂,贴着她的耳朵:“苏流年,我想问你一句话。”她迷迷糊糊“嗯”了一句:“你怎么还不睡?”“苏流年,流年,我就问一句。”“你说 啊……”
  那句话柔肠百结,他怎么也不好意思问出口:“就是苏……流年……你喜欢我 吗……”话一出口,他就像初上战场的士兵,立刻有了退缩的念头。
  苏流年揉揉惺忪的睡眼,看他面红耳赤的模样,下意识想躲开,他自己从未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反倒来问她。这样她怎么说得出口。
  苏流年也脸红得不行:“不知道,别问我。”
  “喜不喜欢你都不知道吗?”程灏颇为失望。
  “都说了不知道了,睡觉,你吵死了。”苏流年佯怒,想赶紧打发了他。程灏压着她半个身子:“你就说一下当哄哄我。”苏流年不肯,这种话怎么好随便说说:“那你怎么不对我说?”
  程灏最后想了折中的办法,又贴着她的耳朵说话:“那我能亲亲你吗,就当你说了,我也说了。”苏流年抵死不从。程灏压着她反正有恃无恐:“就一下,亲一下。”说着温润的唇已经覆了上来,隔着薄薄的衣服,慢慢摸索她。
  苏流年根本喊不出,也不敢喊,只能由着他胡来,因为怕一挣扎会贴他越近。程灏也慌了神,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手会自作主张,脑子里全是从漫画书上看来的画面。他此刻恼得不得了,但苏流年身上软软的,凉凉的,他的思维跟着身体滚烫起来。酒意涌的乱七八糟,挤得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雨终于毫无征兆的倾盆而下,白光闪过,片刻后传来轰隆隆的雷声。苏流年安静乖巧的侧卧,背对程灏。他憋的气短,顺着她的脊骨摩挲,然后环住她光裸的肩:“流年,你跟我说说话啊。流年,你哭了没有,你别哭啊。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的,不管我爸说什么,我只认定你一个,我们终归会走到一起的。我还想过,我们一出大学校门就结婚,你要是不想工作,我肯定不让你受苦。流年,你说话啊,你别吓我。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了,你说不要,我就不要。流年,你打我吧。流年,流年……”他的肩膀其实也很疼,苏流年用她那颗小虎牙狠劲咬的,大概破皮了,他摸过去,真的有血。但他顾不上,只想着她的眼泪。
  那夜程灏抱着她叫了无数声流年,她窝在他怀里淌眼泪,一言不发,最后程灏倦极了,昏昏沉沉睡去,感觉身边的人动了动,他扣着她的肩膀不放,抱得更紧。
  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有勇气的
  高考前夕的那场大雨,使得气温骤降,为考生创造了绝佳的环境。没有传说中的焦虑不适,只有对未来的期待与胜利的信念。苏流年竭尽全力的拼了一把,她的后路已经彻底断了,只有考到北京,只能与程灏在一起。
  所以她不知是感谢他,还是记恨他。
  散伙饭大家都无比兴奋,程灏理所当然和流年坐在一起,着实让一群人跌破眼镜。班主任却慢条斯理发言:“我早就看出来你们俩不正常,只是不说而已,呵呵,我看你们是越谈恋爱越有学习的劲头。来来来,程灏流年啊,我得敬你们一杯,在你们的努力下,创造了我们班的神话。”众人哄堂大笑,流年颇为不好意思,眼巴巴瞧着班主任喝水似的喝光一杯酒。程灏大大方方喝完自己的,倒去她杯里的一半:“喝一半就够了,老师你不带欺负我女朋友的。”
  流年又羞又恼,端起杯子就喝,恨不能把脸埋在杯子里。
  六月末放榜,流年的分数超出模拟考的成绩,程灏成为全市文科状元。果然是他们班的神话。流年拿着分数单给阿婆报喜:“阿婆,你看,我能去北京了。”
  学校伸手救助,那家医疗机构愿意继续照料阿婆,流年答应每年寒暑假去做义工。学费学校会替她打助学申请,并出资送她去北京。一切安排妥当,通知书也就到了。
  但程灏那里自分数出来后便失去了消息,仿佛人间蒸发。流年也忙,这个签字那个确认,整天跑来跑去,都是她一个人在忙。
  最后是拍毕业照,偏偏只有一个程灏没有到场,老师似乎毫无知觉,同学们议论纷纷,有好事的还来问苏流年,她也是一头雾水。转念一想,他大概是先去旅游了,早在毕业前他就说过,要去新西兰看外公。
  七月末,程灏已久不见人影,流年每次去他家都是大门紧闭。她终于有了不祥的预感。
  阿婆的身体相当不稳定,站着就能睡过去,连日来发了几天的高烧,流年留在医院里照顾她。她没有想到自己的暑假会过的如此混乱,连自己的身体都出了问题。她担惊受怕的月事终于来了,伴随着小腹剧痛,又涨又闷的疼。她半夜爬起来,欣喜之余又十分难受,凉席上鲜血淋漓,她从来没有这么痛过,这样的事又难以启齿,疼痛持续了好几天,血流不止。最后实在难受至极,她一个人去了离家不远的小诊所。
  那个女医生心惊肉跳地替她检查完毕,冲她挥手:“去大医院,马上就去,你还走得动吗,没人陪你来?”流年说没有,女医生一脸暴怒:“这都是什么事啊,走走走,我带你去医院。”
  他们素不相识,陈医生却二话不说关了诊所大门招出租车。上车流年问她:“我到底怎么了?”陈医生看了她半天后摇头:“我不确定。”“严重吗?”她反问:“你多大了?”“十……八。”“待会儿去医院,你呆着别动,我去替你填病历,我认识一个医生,不用等,直接去看病。你父母在吗?”
  流年疼得吸气:“我只有外婆。”陈医生一时没明白过来:“你爸妈呢,不在身边?”流年咬唇:“没了。”
  陈医生半点不含糊,把她带到市医院,立刻去买病历。流年清清楚楚看见她填的病历卡上写着年龄25,婚姻状况已婚。
  她被摆弄来摆弄去,最后检查的医生面目严肃,问她的生理周期,甚至婚龄,有无怀孕史,一概由陈医生作答。
  检查完毕,医院的住院部连床位都收拾好了,陈医生交的押金,让她立刻住进去。住院部医生要求通知家属送日常用品过来,并质问:“你先生呢,出这么大的事,你先生不在吗?”
  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高中生而言,宫外孕是什么,流年没有概念,她只知道自己怀孕7周半,并且,那是一个错误长在她腹腔之中的生命。她抵死不愿住院,最后陈医生答应先带她回家收拾东西,但隔天一定要去医院动手术。
  流年怕得要命,她从后院围墙溜出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去敲程灏的家门。这次终于有人应门,程灏的母亲优雅大端,笑盈盈地拉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流年:“是流年啊,你怎么来了?脸色怎么那么差?”流年抖得浑身打颤:“阿姨,我找程灏,程灏呢?我找他有事!”
  葛希平脸上讶异的表情一闪而过,向里屋张望一下:“你先进来坐,事情重要吗?你等等,我给你找号码打电话给他。”“不要,我要当面跟他说。”葛希平翻电话簿的手顿了顿:“你真的不知道,程灏走之前没告诉你?”
  苏流年发了狠劲地狂奔,跑得下腹的暖流源源不断涌出。加拿大,天各一方的加拿大。程灏终究懦弱了一把,屈服了他的父亲,答应用两年时间休完大学四年全部课程,回北京陪她。可是她等不及两年,两天她都等不及,她失了最后的依凭,失了面对一切的勇气,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像程灏,敢赌,敢舍取,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有勇气。
  痛才能让她清醒着,她又一刻不停跑回疗养院,她急切的需要有个依靠,即便阿婆听不见。
  病房却是空荡荡的,值班的看护人员一见她惊叫:“你是陈金双的外孙女吧,你外婆在三号急救室,突发性休克,正在抢救。”
  果然是祸不单行,流年跌坐在病房里,她心里闷得慌,这次和上一次的感觉又截然相反,她哭都哭不出了,心里一抽一抽的痛。
  傍晚阿婆被推回病房,医院派车将他们送回家。这也就意味着,阿婆熬不过多时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安静地走。
  陈医生已经不在了,留了500元在桌上,她大概是没有见过这么倔强的病人。晚上流年睡在阿婆身边,一刻也舍不得离开。
  半夜起风,大概又要下雨,早上起来看天却是晴朗的。流年的肚子还是痛,痛得只想伏在床上好好睡一觉。阿婆的眼睛半开半闭,她自回来后一直保持这个状态,看不出清醒还是昏睡。
  流年趴在阿婆身边,枕着阿婆的肩膀,感觉无与伦比的温暖。她的嘴唇动了动,扯出一个笑容,呓语般自说自话,声音悠软回环,带着无尽的哽咽:“阿婆,我怀孕了。”可是,程灏不见了。
  夕阳终将缓缓而至,苏流年在半醒半梦间,感觉阿婆的手轻轻柔柔地抚上她的脸,喃喃低语:“我的年年,阿婆对不起你。”
  过了许久她才想到要哭,可是喉咙里被塞着棉花似的,她只能呜咽着擦眼泪,烧了满满一锅水,为阿婆宽衣。阿婆身上有一种年久的老人气,不好闻,但让苏流年无比安心。
  阿婆的身体失温,已经半僵直。她的右手握成拳,横放胸前。一点点的绿色纸状边角露了出来。流年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她的手掰开。
  一张皱巴巴的银行存折,收款数目大得惊人。这是十年之前开始办理的,收款人,苏流年。
  夹层里夹着一张纸,簇新的还带着油墨香,居然是阿婆的字迹。流年的眼泪蓄在眼眶,颤巍巍的掉下来,砸在纸上。
  青春是伤口上的一把盐
  流年守了阿婆一夜,她一点也不害怕,只怕天亮的太早,她就要永远告别阿婆了。
  天蒙蒙亮,流年挨家挨户敲门,立刻有邻居帮忙行动起来,联系殡仪馆,请丧孝队演出,定丧服。流年面无过多哀思之情,邻人也不好多安慰她。毕竟一个不经事的女孩子,刚逢考上好大学的喜事,却又横遭变故。谁知道她是不是假装坚强,把心酸都往肚里吞。
  流年的身体其实撑不住,她只要站久一些就会两腿打软,且腹痛难忍,众人见她面色苍白,都劝她回房小憩一会。因为是夏天,尸体不宜长久停放,只打算到明天就火化,可是流年舍不得,硬要拖到后天。
  来祭奠的多是这一片的邻居,流年立在门边一个一个鞠躬,她已经哭不出来了,但来者都是双目通红。她心下感激,可是又说不出的难堪委屈,她身边不是没有亲人,那个寄了十年钱的人,在另一个她从未去过的城市。她原本以为她至少还有程灏,可是现在,连程灏都不见了。
  要办一个热热闹闹的丧事,让阿婆走的放心,需要一笔不小的钱。要做手术也要钱,她不可能真的要这个孩子,那是一个教训,苏云年留给她的教训,它本就不是自己期待到来的生命。流年没有那些电视剧里的人那么勇敢,坚持生下一个孩子,赔上自己的一辈子。或是女主角十几年后归来,姿态华丽高雅,与男主角分庭抗礼,纠葛不清。他们只需在字幕上打上十几年后,便又是一番新风景,哪知这中间的辛酸苦楚,犹如苏云年,苦了自己,苦了阿婆,苦了流年,只有一人逍遥自在,以为钱可以摆平一切。
  流年去银行取出了一大笔钱,放在包里扎扎实实一大捆。这些婚丧礼仪她不懂,交了一大笔给隔壁的阿姨帮忙打点。那位阿姨确实可以信得过,追问了两句钱的来源,见流年不愿多说,便聪明的住了口。她请了丧事公司,又将剩余的钱还给了流年。
  明明只有一两天的时间,苏流年却像过了几个世纪,晚上她靠在棺材边休息,根本睡不着,因为身体疼,因为心里累。她真的只剩一个人了。
  程灏的两年彻底失信,从她知道他离开的那一刹那起,他就是陌生人了。他可以软弱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看,这句话多实在,从程灏嘴里说出来,让她无比信服。两年之后,他可以在加拿大读研,读硕,读博,拥有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业,娶门当户对,配得上他的女孩子,然后终老,自此一生,顺顺利利,没有任何有失他身份地位的错误。只除了,苏流年的出现。
  她因为自己这样嫉妒的心理一夜没有睡好,早晨就会有人来抬走阿婆,送去火葬场。她站在灵堂前上香,门外卡车轰轰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然后越来越闷,震得耳鸣。五六个人一哄进来,流年只能眼巴巴盯着棺材上大大的奠字,看他们七手八脚推棺盖。
  灵堂的白烛火焰跳跃,流年只觉得她双眼朦胧,看不准焦点,那些烛火一跃,在她眼里变成好几簇,有人隐约在唤她,她想抬头,想往前走,可是一动下腹的血流的更多。慌乱中她想找个支撑点,烛台在她眼前逐渐放大。
  只听得“砰”一声巨响,本聚在前院指挥抬棺的人吓的朝里屋张望。一个人首先喊了出来:“呀,不好了,怕是撞在烛台上了!”
  一批邻居涌了进来,小孩子最先尖叫,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袭来,苏流年的半边脸浸在血里,眼睛半合,微微抽搐。
  她的额上汩汩冒着血,像一口泉眼,那个窟窿格外明显。惊吓过度的人呆立着不敢动,有反映快的急急拨救护车,还有的手忙脚乱找毛巾捂着她的头止血。
  一切都是黑暗,流年感觉自己在走黑乎乎的夜路,又像是在水上航行,飘忽不定,颠地她反胃。她竭力摸索,没有光亮,没有方向,可是疼痛十分清晰。头疼,肚子疼,疼的难以自持,她忍不住要叫出声。
  身边立刻有人凑了过来,抚着她的脸轻轻唤:“流年流年,你疼吗,还疼吗?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她的眼前出现一点亮光,远远地,很飘忽,是那个声音带来的。她胡乱抓了一气,试图捉住那个声音。她的手中一点力气也没有,感觉像是抓到一块浮木,又飘走了。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医生,医生,她好像醒了……”
  流年感觉自己的眼皮被用力扒开,一束强光闯进,她下意识想躲,但那束光不依不闹的追逐,丝毫不肯放过她。她模糊可以听见有人在对话,都不是熟悉的声音。她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可做不到,意识像浓稠的浆糊,黏住她的双眼。
  “她还没有清醒,应该是处在梦魇之中,才会有眼睛半开的状况 ,你看她的眼神,没有光泽。能醒过来其实就脱离危险了,徐先生你不用太担心,她的身体各项指标已经稳定,问题不大。我建议,当然只是建议,你需要找一位心理医生。这种情况的昏迷,无非是由于心理障碍造成的。”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门“吱”的响了一下,世界安静了。
  手术后第四天苏流年醒过来,窗帘严严实实的拉着,看不出黑夜白天。她大概真的睡了太久了,连世界都变了。茉莉馨香,排了整齐一排在墙角。房间很大,只有她一个人。床单是漂亮的蓝色,液晶电视,沙发,成套的茶具。这样奢侈的环境,她还从未享受过。
  她的肚子已经没那么疼了,但手指拂过疼痛的位置,有一条细细长长的疤,还有绒绒的感觉,大概是没有拆线。 但是头还疼得厉害,她轻轻摸了一下,果然裹了一层厚实的纱布。
  流年从小到大没有生过什么重病,更不会伤及至此。感冒挂水,从来都是阿婆陪着她,没有这般冷清过,脑中只有四个字“万念俱灰”,离别伤人,她在一夕之间送走三个,阿婆,程灏,还有那个错误出现的生命,以残忍的方式,消失在她的生命里。她生命里留下的伤疤太多,而这一段荒诞的青春,就是伤口上的一把盐,让她痛不欲生,永世难忘。
  真正的热闹来袭杀得她她措手不及。她干巴巴的躺了许久,身体一下也不想动弹,意识混沌又清醒。门突然被推开,为首的是穿白大褂的医生,随后是拿着各类仪器的护士,呼啦啦涌进来,最后一个人西装革履,高高瘦瘦,也不似医生打扮,见她醒着,一瞬间的表情都生动起来了。
  流年对他有着陌生的熟悉感,总觉得可以看出什么人的影子来。她试图动了动,护士压着她的手咯的生疼。
  那条绿檀佛珠完好无损的戴在她手上,她记得那天在灵堂,她的手勾住烛台尖端,绳子的断裂声十分清晰,佛珠一颗颗掉落,她急着去捡,仓皇间磕到桌角,血流的很迅速,糊住了她的眼睛。她只紧紧攥到了一颗,捏得手指发疼,死也不肯放手。
  那个男人面目温柔,眼里的关怀恰到好处,多一分做作,少一分虚伪。医生为她量血压,测体温,又打过针,毕恭毕敬退出去:“徐先生,我们先出去了,有事就叫我们。”他点头送他们至门口。
  他的那分笑终于令流年想起,她在他身上看到的是谁的影子——苏云年,那般恐怖的感觉令她浑身瑟缩。十多年前的苏云年也会用这种眼神看她,视她若至宝。苏流年隐约猜到他是谁,又觉得不可能,那种隐忍无助委屈心酸的感觉再次冒了上来。
  那个男人带着那种让她惊恐万分的笑坐到她身边,温和地摸她被绞短的发:“流年,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我们回不去了
  徐景平,于苏流年而言就是死亡,离别的代名词。他的笑让她想起了苏云年的死,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苏云年雪白的面孔,和哭得失态的阿婆,这一切统统鲜明起来。
  头痛欲裂,指手划脚的人群,议论纷纷的声音,呼啸离去的火车,载走了苏云年,载走了流年的幸福,载走了阿婆的寄望。人群中孩子的大哭声,被汽笛巨大的声音吞噬,火车在铁轨上咔哒咔哒行驶,像是碾在了她的脑门上。
  流年直觉地惊叫:“妈妈……”黑暗再次如潮淹来,她呼吸不顺畅,像被人卡住了脖子。
  混乱中有人急速走路的声音,有车轱辘碾过的声音,还有人掰着她的手:“松开手,徐小姐,徐流年小姐,不要掐着自己的脖子……”那种窒息感还在蔓延,就像她很小时落水的感觉,水漫过她的头,挤进肺部,冲击着她的一根根神经,死亡的气息越来越近。
  越平静的面对,原来越不会感到痛,空气从她的肺部流逝,过往越清晰。阿婆的小黑板,苏云年的太妃奶糖,阿婆的哀求痛哭,苏云年的绿檀佛珠,阿婆的糖水煮蛋,苏云年最后冰冷的尸体,阿婆的桂花酿,破落的铁门下干净俊朗的程颢,阿婆如雷的鼾声,雨夜中抱着她声声唤着流年的程灏……一点点清晰,再消失在浓雾里。
  掰着她的手的力气越来越大,惊叫的声音被取代,换作沉稳的男声:“来流年,放手,流年不要怕,流年,你是听话的孩子。”她的眼泪从眼角涌出,越流越快,苏云年对她说,乖,流年,你是听话的孩子。她就放开了抓住她的手,自此她一去不回,这一次,她死也不要放手。
  尖锐的疼痛从上臂传来,流年的手指抽搐,立刻被抓住机会,用力撬开。微薄的空气有如救命稻草,流年拼命的吸着,随即有冷冰冰的细管通进她的鼻腔,还带着凉意的氧气灌入体内,她终于可以真正的闭上眼睛休息一下了。
  日日有人从这扇门进进出出,流年被吵得无法安宁,她向来喜静,对人多的地方甚是敏感。但徐景平是有钱人,有钱能使鬼推磨,一个月来,心理医生换了不下五个。
  徐景平那样的人看上去温和无害,发起火来也不动声色。流年已经一个月没有开过口了,她不想说话,不想接受无聊的心理诊疗。但显然徐景平很有空,每日必来报到,带来一堆无用的东西。那些人无法让她开口,不出几天,徐景平就会请他们走路。
  其实她知道自己没有所谓的自闭症,她虽然不说话,但她有思想,有意识。那些心理医生却一遍遍在她面前开导,将她的疮疤揭得所剩无几,提醒她不光彩的过去。
  流年喜欢呆在阴影里,因为黑暗中,无需看见太阳起落,无需知晓时光流逝。程灏知道,所以他总是在她面前站得笔直挺拔,让她站在他的影子里。她厌恶阳光,渴望每天都是阴天。厌恶长大,渴望每天都是童年,尽管她的童年从没有父亲这个字眼。
  显然徐景平来到她的身边不是以父亲的身份出现,他所做的远远没有达到父亲的标准。一个父亲,是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这么不堪的被送进医院,不会允许她的难堪被暴露于人前。而徐景平,光明磊落得不似一个为了女儿千里迢迢奔赴而来的父亲。
  流年可以住高级病房,可以有特护照看,可以享受其他人无法享受的待遇,但她的自尊心无法弥补。别人对徐景平的客气,只是因为他有钱,但这些钱买不来她的自尊。一个女孩子,出了这样的事,任谁不会在背后指摘两句。
  连徐景平都来过问她,以关爱的口吻,和颜悦色:“流年,这件事我不怪你,你也别想太多。流年,看着你这样我也不好受,我知道从小我就不在你身边,你受的苦比别人多,我不能再看着你这么下去了。流年,你告诉我是谁,我替你去找他好不好?”
  找着了又怎么样,用钱摆平。似乎不太可能,程灏家并不缺钱。找人脉,也不现实,程建新能爬到市长的位置,怎能没有本事。
  所以流年不打算开口,更何况这事件的本源在程灏那里,程灏是乖宝宝,若是他知晓这样的结果,兴许不等他父亲的反对就自己退缩了。
  但徐景平也有优点,流年向来不受管束,而她也从来听话,徐景平除了在物质方面尽力补偿外,不多做干涉,这至少保留了她的内心空间。
  徐景平问她:“流年你恨我吗?”流年没有作答,因为答案很显然,是恨的,不为了他从未进过当父亲的义务,只为苏云年的一腔痴怨付诸东流。她从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包括程灏,他们少不更事,他们也有过甜蜜浪漫,他们许过的诺言成就过苏流年。但徐景平不同,第一次听见他的名字,他就成了死亡的代名词。
  她的身体状况不允许自己赶上学校开学,自闭症,脑震荡,宫外孕,每一个都不是美好的词汇。徐景平说,不用担心,等你身体养好了再说。流年对自己说,就算了吧,安分守己的生活,即便程灏真的能在两年后归来,他们也回不去了。
  就像是半生缘中的曼桢对世钧说的,我们回不去了。因为相隔太久,谁算得准时光的威力,犹如她的名字,在苏云年看来,是在向白流苏致敬。在苏流年看来,却另有一番解释,流水一般的年华,时光易逝催人老,爱情里,最不能相信的不是甜言蜜语,而是夺人年华的流水时光。
  光影交错的年少像海,流年一直在漂泊,等到到达彼岸,才发现那时间的长河已然带走了一切,亲人,少年,和流年挽留不及的青涩青春,她孑然一身,孤军奋战,直到她走不下去。
  可有谁知道她早就撑不住了,那一次令人手忙脚乱的抢救,她是抱着必死的信念。
  那些永远的人,那个遥远的人
  流年许久没有下床走路,连穿鞋都有些吃力,一弯腰就会有刺痛从下腹传来。果然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动物器官用进废退。她没有护士的帮助,连路都走不稳了。
  可是双脚踏在地上的感觉不知有多美好,她全身都是放松的,不用紧巴巴地蜷着自己。她没有惊扰任何一个人,徐景平若是在这里,一定会找来一大群人,护着她拥着她,半步都迈不开。
  这是流年见过的最漂亮的医院,连盆景都赏心悦目。流年扶着墙欣赏那棵摆在护士办公室门前的发财竹,修剪整齐,枝叶翠绿,养在水里,甚是好看。
  只是办公室里突然爆发出的笑声破坏了平衡的美感。有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算了吧,你还有笑话可看呢,你们病房里的人真逗。哪像我房里的,小小年纪自闭症,从来不说话,笑脸也没有,成天就是看着窗子发呆,问她话也不说。她爸爸又是大款,得罪不得,成天的看着她脸色做事。”“你房里的,就是特护病室里的那个小姑娘?”“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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