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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乱

_16 朵朵舞 (当代)
  深锁眉宇,郑锍心间躁意窜上,许久之后,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真是遗憾,朕多想知道,他和我之间,何者能赢……”
  
 七十七、 第二十三日
  迟来的春意渐染树梢,督城的街巷浅翠环绕,春风四起,为这斑驳的城池带来一丝融融暖意。
  弩军呈扇形包围着督城,由于采取以快制敌,出其不意的战略方式,所以并没有带重型攻城工具,本以为将很快攻下督城,事实证明了他们的错误认识。这座曾以商贸而扬名的都城居然在近十五万的精骑压境下,坚守了整整二十三日。
  “我们已经尽了职责。”天还未亮,脸色稍有些苍白的军师走进军议处,对着满座的督城众将领说道。
  众将的反应各不相同,韩则鸣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为人圆滑的江守尉重重叹息一声。以勇而著称的赵欣圆睁着大眼,神态忿忿,待看了众人的反应,他终是什么都没说。当军师一个不漏地扫过众人,再看向归晚时,发现沉思中的她唇角勾起一个优美的弧度,淡淡地绽开一个笑容。
  这是一个很纯粹的笑容。
  等众人离开,军师一手抚着下颔,温和道:“这些日子辛苦了。”
  “辛苦的,是守城的将士。”
  没有经历过战争,就不知道其中的残酷。
  战士的血,百姓的泪。
  在守城之初,她下令抓了四百弩民,缚绑在城楼之上,日夜听到他们夹杂着哭泣的悲歌,其中有苍苍白发的老妇,还有少不更事的孩童,只因为民族间的战争,他们被当作了盾牌,挡在虎狼之师的面前。时至今日,那阵阵刺心的歌声似乎还在耳边回绕。
  “这是战之罪,避无可避!”似乎一眼看到归晚的复杂的内心,军师循循开导。
  抬起螓首,看着军师站在窗前,新芽幽翠,横枝在侧,春意昂然,只是窗前的身影,形消骨瘦,两鬓班白如霜,曾经被她定义为老谋深算的眼眸此刻深邃浩瀚如汪洋。守城二十余日,他竟是度日如度年,老态毕现。
  归晚依稀记得,初见之时的他,羽扇轻摇,笑谈京畿趣闻,而同样也是这柄羽扇,指导她守城要决,调度军备粮草。
  在督城被围的第三日,耶历已打算不顾弩民生死,强攻督城,她进退维谷,不知是否该杀这四百弩民,以儆效尤。是军师告戒她,杀了弩民,会激起弩兵激愤的情绪,不如在攻城之初放了他们。
  事实果如军师所料,弩兵的士气果然低迷许多。弩兵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督城才勉力坚守了二十多日。
  “天亮之后,弩军马上就要攻来了。”
  冥想的思绪被打断,归晚看着窗,眉心微蹙:“弩军这两日的攻城规模不大,是在为强攻做准备?”
  “弩王耐心尽失,这次必定倾力一击。”军师转身看着窗外,白蒙蒙的微光罩在周身,宛如雕塑。
  督城还保得住吗?
  心中已经知道了答案,依然忍不住想要问。轻抚额角,归晚露出一丝苦笑,话到口边,又吞回腹中。
  “撑不到一个月,你有遗憾吗?”军师头也不回,低问道。
  “会。”一愣之下,归晚如实回答。
  军师慢慢转回身,苍白疲惫的脸上泛上淡定的笑容,笑纹如菊,第一次让归晚感受到这睿智的长者流露出长辈般的慈怀。
  “心有所系,故而产生遗憾,有了遗憾的人生,才不会残缺。”
  透进窗的光线渐渐明亮,归晚细眯起眼,空留眼底一片白色光华,恍惚间,眼前飞絮纷纷,落雪点点,飘触脸颊,凉意丝丝,犹似回到了京城离别的日子。
  似雪,似梅,萦绕着清远悠淡的馥香。
  那双曾经被她紧握的手,冰冷寒彻,她却觉得那是世上唯一的温暖。
  她的遗憾,她的牵挂,在苍茫雪色中从手指缝间流失了,永远停留在了那一日。
  “轰隆——”一声巨响从天际边传来。
  娇躯微震,归晚倏地睁开眼,讶然看向窗边,军师依然笔直地伫立着,定眸望着远方,一扫刚才疲态,墨海浩然的眸中绽放出灼灼光亮,沉稳有力地说道,
  “天亮了。”“天快亮了!”看看灰蒙之中初露晨曦的天际,转过头,可湛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让站在前方的耶历听地清楚。
  “准备好了吗?”
  “是的,王,”可湛轻鞠身,“左,右两翼整军完毕,天一亮,就可以攻城了。”
  移眸看着南方,耶历始终没有转身,一望无垠的暗色天幕上,似乎还能依稀看到星辰的光芒,微弱地几乎快要消失,而督城在这暗沉中巍然耸立,墙头上斑驳不堪,寥落又孤独。
  就是这座孤城,成为他南上的绊脚石,二十多天来,他一次又一次被拦在城外,莽莽路野上,他的铁骑所向披靡,为何到了这一座破落的城墙前,却被挡住了前进的步伐?
  心头泛起一阵烦躁,他大力抓住腰侧的陌刀,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刺向心脏,脑中顿时平静如水,瞳中闪过精芒,紧绷身躯。
  弩军是雄鹰,必能翱翔于浩瀚苍穹。
  决不能在此处停滞,督城啊督城,这块通南之路上的盾牌,弩必破之。
  “天亮了——”
  耳际突然传来一声叫喊,分不清是欣喜还是哀号。耶历仰起脖子,远处天地一线,红彤彤的旭日徐徐高升,红霞蔓延开,丝丝如絮,缕缕如尘,天色骤然一分为二,一半殷红,一半墨黑。
  到时候了!
  截然一个转身,耶历转身看向军营,大军排列整齐,战士的眼睛明亮如星,金戈陌刀在红日淡光的照耀下生出熠熠光辉。
  “为了我大弩无上的荣誉,攻下督城!”遥遥一挥,耶历指向前方的城池,脸色肃穆庄严。
  军中静得落针可闻,连士兵们呼吸形成低沉的隆隆声。
  “攻城!”
七十八、战之罪
  战鼓轰鸣如天雷。
  当攻城的攻势猛烈袭来,归晚跟随军师来到城楼上,站在南边的城角,临高观望战局。
  惨烈两个字简直不足以形容眼前的情景。
  有备而来的弩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云梯搭在城墙上,前锋部队黑压压扑上城墙,手脚并用地往城墙上爬着。他们的表情是狰狞的,绝不畏惧死亡的,那中拼死向前的气势很大程度地帮助了他们的攻城。
  在军师的调度下,城墙上的士兵们手中长箭齐发,密密无隙地射向城楼下正想攀爬的士兵,长箭破空的辞耳声一阵接着一阵,无数的哀嚎从城墙下传来,爬在前首的士兵从云梯上垂直衰落,跟在后面的士兵奋勇地继续前进,连看一眼同伴的时间都没有。
  有士兵躲过了重重危险,爬到了城墙上,督城守城士兵扑了上去,陌刀互扎进对方的身体,双双落下城头。
  鲜血淋漓挥洒,断肢随处可见。在战争的规律中,是无法看到渺小的个人,所看到只有一方强大,一方弱小。而弱小的一方注定死亡。也许在场的每个士兵都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所以他们杀红了眼,挥起刀,就狠命地砍向敌人。
  归晚站在残缺不全的城楼上,清晰地看到整个启陵弩族交界处的轮廓,是这么的空旷和广阔。而此刻,这片土地上站满了士兵,这些精壮的士兵分成一个个团,他们拿着武器,向督城冲杀。
  攻击几乎是接连不断的,刚挡回一波,马上又卷土重来一波,不知疲倦,没有畏惧。
  弓箭的数量已经不够了,军师立刻改变战法,打算要在城门口进行一场短兵交接,挡退弩兵的又一轮攻势。这个做法在过去的二十天从未用过,而此刻已到了生死关口,军师显然决定拼死一搏。为了不殃及城中百姓,出城的士兵就是一种牺牲,他们无论胜败,都不能回到城中,一直要战到最后一兵一将为止。
  趁着弩军小小休整的空暇,军师提出这个建议,城楼上沉寂地如同死水,三位大将笔挺地站在城楼上,望着远方,眸光中满是坚毅,听完军师的话,他们面面相觑,眼神中交流着不为人知的情绪。
  赵欣大步跨出,单膝跪地,朗声道:“末将请命前去迎敌。”
  “不行!”高叫出声的,居然是平时总是训诫他有勇无谋的韩则鸣,“你家单传,你又没娶妻生子,你不能去。”
  他的吼声很嘹亮,城墙上的士兵全听到耳中。归晚怔了怔,军师也抿唇不语。
  “就是因为老子无妻无后,才应该老子去,一条命就是全家。难道让你去吗,你家婆娘前年才为你添了个白胖儿子,你难道要留下她们孤儿寡母,还有老江,你老娘多病,你要去了,她还能活吗?所以说,还是老子好,家中只有我一个!”赵欣的嗓门不比韩则鸣小,一句句地反驳回去,还露出得意洋洋的笑脸,仿佛他占了上风似的。
  鼻间一酸,归晚忍住落泪的冲动,挤出笑容:“那这个重任就交给赵统领了。”
  赵欣立刻跳了起来,大咧咧地张口笑,瞥向韩,江两人的眼光似乎是在告诉他们,看,老子赢了吧。转过头,他又大声喊着:“儿郎们,谁愿陪老子去杀弩狗?”
  他的高喊气宇充沛,传遍了城楼的每一个角落,传进每个士兵的耳里。每个士兵都抬起头,望想城楼。先是一只手,然后两只,三只,像星点之火,呈燎原之势,无数只手高高举起,士兵的眼睛中透出勇气的光芒。他们中有的是不惑之年的老兵,有的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就这样争先恐后地举起手,惟恐落下。
  “统领,带我去,我也是一条命一家子。”
  “我要去,我的刀法最好了,曾经杀过九个弩兵……”
  当这样的喊叫充斥在城楼间,缭绕不绝,不仅是归晚,军师和将领都愣住了。这些士兵们蓬头垢面,由于疾病,伤残,死亡,这些士兵比起弩军的强壮,几乎不能算是合格的士兵。许多士兵受了伤,只能粗略地包扎着,还有些士兵左手伤了,右手拿刀,右手伤了,左手持戈。那满目的创痍,观者无不动容。
  面对这样的情形,归晚只能偷偷背过脸,抹去那盈然划落的泪,回过身,报以一个灿烂的笑容:“勇者无惧,你们是启陵的英雄!”
  英雄,前朝,后世都有无数人用笔描绘过这个字眼,它们或是开创新时代的先锋,或是拯救民众于危难的侠客,或是领导体制变革的政客。
  但是现在,英雄,仅仅是用来形容这些高举臂膀的士兵。他们所流的每一滴血,最后会汇聚成渊源长流,流淌在督城门外,灌溉这片苍茫大地。
  战鼓又起,弩兵很快又开始攻城。
  赵欣带着一万守兵,从城门出,在督城门外,第一次和弩兵正面对敌。
  形容这一场战役,只能用“悲壮”这个词,而这个词的本身也表现不了战争的万分之一。
  弩军倾力全攻,赵欣带兵迎上,军号铿锵,金戈铁马。在无数兵马的嘶吼咆哮中,这场势力悬殊的战争拉开了序幕。
  弩军的勇猛气势即使在战争史上也是少见的,他们如狼如虎地扑来,见到敌人就砍,密集的队伍像黑色的河流,一会儿工夫,就曼延了整个督城门前。而赵欣带领的一万守军,不能用气势来形容,他们是疯狂,他们是放出牢笼的雄狮,喘着粗气,把手中的陌刀挥舞着,看到黑色就上前撕杀,那种玉石俱焚的欲念,把弩军震撼住了。
  督城的守军像刺刀冲进弩军中,虽然人数有差距,但是他们东刺一下,西刺一下,每次都让弩军损失惨重,血流成河。
  前面的同伴死了,他们踩着尸体而上,身上中了刀,也要扑上去,抱着敌军同归于尽。这样疯狂的杀法,四周漂浮着浓浓的血腥味,耳边尽是惨叫和怒吼。弩军一次又一次气势汹涌的攻击都被督城的守军粉碎,尸体一点点的增加,在督城城门口渐渐堆积起来。
  “王,这到底是怎么了?”处在弩军队伍后方的可湛瞪大眼,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注视前方,焦急地问道。
  素闻启陵的军队以纪律严明著称,而并不勇猛,今日见到启陵士兵怎么会是这样可怕?不,也许这不能称为士兵,简直是野兽。
  耶历也凝着脸,沉重无比地看着眼前的尸山血海,最后肃然回答:“这是一个坚强的民族!”
  骑马上前,冲到队伍的中间,耶历重新调整队伍的排列,占了人数上的优势,用团团包围的方式,以实对虚,以虚对实,耗费督城守兵的实力,一点一点地剿灭。
  这个方略显然非常有效,一万的督城守兵拼杀了一个时辰,人数越来越少。而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视死如归的打法。他们依然勇猛,奋不顾身地冲前杀敌,一点都不在乎己方还剩多少人。因为他们心中都有一个信念,在他们身后,是他们的家园,那里有白发的老母,温柔的妻子,活泼的孩子。他们只要退一步,家将不成家,国将不成国。
  只能进,不能退,战到最后一人!
  当耶历看到前方冲过来燕颔虎须的将领,红着双眼冲到弩军的中部,身上中了四五枝箭,依然无畏地向前冲,目标似乎是自己,心似被狠狠撞击了一下,想要张口喊,也不知喊什么。身边的众侍卫纷纷射箭,转眼,那个督城的将领就变成了蜂窝,直到他笔挺地摔倒在地,那一双血红的双目依然圆睁着。
  “打听他的名字,葬了!”耶历简洁地命令着。可湛忙命人前去把那将领的尸体拖开,对于耶历的命令,没有弩兵提出疑问,弩族是崇拜英雄的。
  英雄,即使死了,也应该拥有名字的。
  *****
  (今天是书出版的日子,虽然绝大多数的地方还没有上架,但是今天的日子,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所以,某朵决定去看一场电影,放松一下,顺便上传一张,把好心情传递给大家!
  虽然这章的内容比较悲惨……)
七十九、希望
  “那个蠢货!”站在城墙上的韩则鸣,在看到赵欣单骑冲入弩军时,发出一声类似哭泣的悲鸣。
  手中挥舞着军令旗,归晚偏过头,清楚地看到韩则鸣的眼角流出晶莹的液体,心头一阵怆然。回头再观战场,一万士兵,尽数战死在沙场上。城墙下,堆积着重重尸体,大量的鲜血染开,犹如在大地上开了一朵血艳的牡丹花。
  “督城守不住了!”军师平静地说道。
  城中的守军只剩一万不到了,而弩军虽然因为刚才的突击死伤惨重,人数依然是督城的八倍。督城被破也许只是时间问题。
  “不好!”江守尉沙哑地喊着,“弩王疯了,他不休整队伍,打算就这样攻过来。”
  闻言,所有的人都看向前方。本应稍做休整的弩军重新在排列集结。也许是受了刚才突袭的刺激,弩王显然不打算再给督城任何喘息的时机。
  连军师都有感到诧异,怔然地站在城楼上。谁都没有料到经历了这么大的重创,弩军居然不做休整,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做出反应。
  眉心深深折起,归晚走上前,高举手中军令旗,轻轻一挥,城墙下的士兵见到信号,立刻排列成队,分布在城墙内,各司其职,准备应战。
  韩则鸣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眺望一眼前方,咬紧牙关,大喝:“儿郎们,守城!”
  墙下传出一阵应和声,声声震天。
  军师走到归晚身后,轻声指点她下达命令。直到城中整装以对,他疑惑地问:“到现在,你还相信能保住督城吗?”
  “不知道,”临高而望,俯揽苍穹,云云浮生,她看不透,“人,总是要有希望,不然怎么面对下一刻的变数呢?”
  沉吟不语地听着归晚的话,军师神色复杂,心中似有百味交集,半晌,淡定的开口:“你举错了,应该主防北墙,那里的根基薄弱。”
  这时,弩军已经像黑水般的涌到了城门之下,这很显然是破城前的倾力一击,偌大的队伍中没有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只有刀剑间发出的摩擦声,征战了一天,弩兵的身上沾满了血污,刀早已不复明亮,而是渡上了一层暗红,他们沉住气,慢慢地靠近督城的城门,踩过了堆积满地的尸体,其中一大半曾经是他们的同伴。
  时间似乎被停止了,越发显得漫长,所有的视线都投射在城墙下,督城的守兵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陌刀,咬紧牙关,死死地盯着前方。
  这一刻,她惶惶不安,只是,她站在高墙之上,不能有一丝退缩,她要比任何人都要镇定,稳定军心,这才是她应该做的。但是亲身面对这样勇猛的虎狼之师奋勇扑来,她颤栗了……
  死亡的阴影盖天袭来。
  “听,这是什么声音?”站在城墙上的一个士兵突然高喊。这本来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那轰隆雷鸣般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直到无法让人忽视。
  “这是行军的声音,”军师铁青着脸,盯着前方不放松。他所担忧的,是弩军派了援军。而其他将领也是担忧同一点,因此都不发言,刚才涌起的一点点希望,在这马蹄声中忽明忽暗地摇曳着。
  地平线上现出重重人影,渐行渐近,天地一线之间,缓缓现出青色,犹似从大地上漫出的云朵,又如天际流淌出的清波。这一刻来得如此突然,城墙上一阵寂静,蓦地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天青色,那是启陵军啊!”
  所有的守城士兵都在呼喊,欣喜若狂,几乎忘记了眼前的战场。那声声的高喊盖过了阵阵军鼓,石破天惊地回荡在督城的高空。
  百味沉杂的感觉一点点从心底泛开,归晚转过头,看到军师激动地一把抓在城墙上,那表情似喜似惊。
  脸上滚烫的感觉潸潸而下,归晚哽咽着,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哭泣还是欣喜,抬头间,凉意点点落在面上,她茫然望天,雪如鹅毛,飞絮满天,漫漫飘荡,天地莹白。
  “下雪了?”
  “是春雪!新一年的开端,代表春天来了!”不知是谁在耳边解释着。
  泪水模糊着视线,她四顾着,萤洁的雪花飘落大地,眺望远处,她竟然看到天青色的军旗中,其中有一面似乎飘摇着“楼”字……
  是梦吗?还是幻觉?一再拭眼,她终于看清了那碧水一色,张扬飞舞的旗。
  “他来了!是他来了!”
 八十、 银芒
  “王……”抑不住的惊慌,可湛提缰回马,对上耶历一双寒刀似的利眸,“启陵的援兵到了,我们趁现在退兵吧。”
  “攻城!”丝毫不理会可湛的建议,耶历陌刀高举,遥遥指向前方。班驳的城墙上,本已疲惫不堪的守兵因为看到了希望而突然间朝气蓬发。而弩军,本来的勇猛之姿,因为看到督城的援军,士气大降,现出彷徨迷茫之态。看到如此情形,耶历突然感到一阵愤怒,那是二十多日来,攻城无功而返的气馁,突然在一瞬间,全涌进了心头,堵在了心口间,他看着弩兵们露出了疲惫,看着鲜血流在了督城外的大地上,看着可湛忧虑过甚的双眼,入目的一切,在他心中燃起一把火,越烧越旺……
  不甘!
  他的十万雄兵铁骑,居然被阻在了这道城墙之外。
  “王,看军旗,那是漳州白巍,他是老将,兵法老练沉稳……我们不如先行退兵,回弩都再整兵马,卷土再来。”可湛红着眼,拦在耶历的面前。他们年轻睿智的弩王,此刻拧着眉心,炯炯的双目透着寒光,竟比刮过脸庞的北风更为冷冽。
  耶历盯着忠心不二的可湛,听着他的谏言,眼前隔着雾似的模糊,透过可湛望到的前方却又异常清晰,那些督城的守兵狼狈中带着坚毅的身影,和督城城墙似乎融成了一体,伫立在前方。
  夹紧马腹,一冲向前,可湛想拦也拦不住,只能骑马跟在其后。耶历一路来到队伍的前方。弩兵看到了主帅,士气顿时又高扬起来。围在督城前方的弩兵自动地让开一条道,让耶历通过。
  毫无阻拦地来到城墙下,耶历把眼前的一切看地更加清楚。督城守兵已决定拼死守城,那种视死如归的气势,他征战沙场多年,似乎也是第一次遇到。正如可湛所说,此刻还有退兵的机会,趁启陵的援军还在后方,此刻退兵,就不会悲腹受敌。只要回去重整弩军,卷土重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握着陌刀的手显得异常冰冷,他仰起脖,脸上突然感到冰冷一片,视线骤然被白色所充斥。
  “下雪了!”
  本以暗色浮沉的天空飘落着雪花,翩飞如蝶,沉寂的战场上莹白纷乱,雪色落在了弩军如墨漆黑的战衣上,格外地扎眼。耶历静看着,面无表情。而所有的弩兵都凝神看着他们的王,等待下一个命令。而身后不远处,启陵援军的马蹄声铿锵有力地接近。
  可湛看到耶历缓缓扬起左手,知道这是退兵的信号,心头大石落地,不由露出苦笑。正在他要回头传令之时,耶历的动作却半途骤然而止。近围一圈的弩兵们无不惊异。而他们的王怔然地看着南边的城楼,久久不能回神。
  弩兵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城楼的那个角落。多年后,依然有当时在场的士兵如此回忆道:那一幕,深刻地让人难以忘怀,城角上,站着一个女子,站在雪花飘飞里,当时谁都没有想到举着军旗调动守兵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女子。士兵们都很悲愤,等看清了那女子,那悲愤忽而没了。她有一头黑色的长发,黑地如同草原的夜空,风吹起她的发,在雪中,他似乎都能清楚地看清那些发丝,像极了天朝的绸。那时天空已经快暗了,雪中偶尔折射出白色光芒,拢在那女子身上,一瞬间,就让人想起了月神庙里的神像。
  跟那些弩兵一样的吃惊,可湛好容易调回视线,发现耶历那样专注地看着城楼上的女子。那种表情,似乎已经忘记了战场,忘记了身后的启陵援军,那眸中还蕴着深情,破茧而出地显露着,愤慨,爱慕,甚至是痴迷,一一流转过耶厉的瞳。可湛看地万分惊心,在他印象中,他从未见过弩王有过这种神情。
  雪落在脸上,点点的阴冷,透过茫茫雪色,耶历一眼就看到了她。
  如同四年前一般,她这样静立在眼前。他还记得他被俘进京,逃入京城偏巷,那夜是如此寂静,巷中的青砖泛着黄晕的光华,他见到她刹那间的转身。
  同样的夜色,她送他出城,无奈之下饮他的鲜血,手腕上那温热的触感,像是渗入了骨髓,一想起,这种悸动就随之窜入心底。
  这个女子,如影随形在心中纠缠了四年,他依然想望着她,即使在督城之外,她含恨而对……
  就这样望着她,他几乎忘却了一切……
  他突然很好奇,在他痴望着她的同时,她为何对城下重迫而至的弩兵视而不见,反而眺望着远方,视线专一无二。他倏地转头,顺之看向远方。
  天青色的军旗已经非常地接近,而主帅营处,飘飞着一面“楼”字旗,耶历眉角高扬,利芒直射,清楚地看到,那是一个俊秀的男子,如玉温泽,风拍打着衣袂,翩若惊鸿。蓦地让他想起一个人,他虽然不曾亲眼得见,却听无数人提过,启陵权相。看他也别无二致地望着城楼上,那种安心和欣喜的表情,狠狠地刺痛了耶历的心。
  他偏过头,看着这两人隔着千军万马地两两相望,那仿佛已经遗忘了尘世的快慰。
  高扬命令退兵的手缓放下,耶历定定地看着城楼上那抹清丽的身影,多日来的压抑,深藏在心中的火犹如被点燃了,灼热地烫着他的胸膛。他记得,临行军前,挂在主帅营中的张羊皮地图,上面纵横交错着一道道的山川河脉,那是他从小到大的愿望,那是弩族沉睡百年的野心。
  他带着弩族的精锐勇士,想要越过这样的险关,开辟一个新天地,居然就在这里,被一个女人,一双纤纤玉手,挡在了督城之外。这个女子,曾让他对启陵产生了无限的憧憬,同样也是这个女子,此刻与他一墙之隔,咫尺天涯。而她,自始至终,没有低下头来看过一眼。
  她给了他一个美丽无双的想望,而她,也在这二十三日中,破坏了他从小到大的梦想。
  心火越炽越旺,燃起了杀戮之心,眸中掠过诡谲的光彩,耶历手一转,抢过身边近侍的强弓,搭箭上弦,箭尖直指城楼上。
  连他自己都不懂,他在等待什么,也许……
  也许,在等她的回眸……
  “王……”发现耶历突兀的举动,可湛惊呼,却在转首之际,看到耶历神态悲怆,那微卷的眼睫上,沾了雪尘,在眨眼的顷刻,化成了泪水,滑下他那张刀雕似的脸颊。要说的言语在这一刻凝住,哽咽在喉间。
  弦缓张,拉至满月,耶历盯着那浮世沉浮的苍穹下,唯一能吸引住他眼光的人,她忽而对着远方露出笑容,在他那珍藏的记忆中,从没见过她如此开怀欣慰的笑容,幸福不经意地溢出来一般,清雅如菊,似月光华。
  心如弦,绷地他隐隐生疼,握着弓箭的手指关节泛出白印,他咬着牙关,死死盯着前方,那是绝望的不甘……
  箭翎微微颤动,他拉紧后弦,至劲而松,箭矢流星般地飞射而出。
  银芒破空。
  (全书完)
  
番外(一)
飞入寻常百姓家(一)
天载五年春,漳州老将白巍领兵十七万挥师北上,解督城之围,弩王耶历被迫退兵。戍边停战两月余,启陵与弩族言和。耶历却在谈和期间再度整兵南征,白巍大败,在督城外损兵八万,退守桐戍,弩王英武,紧追不舍,先后连下三城,白巍一夜白发,自刎于西州。
  郑锍大为震怒。舒阀值此时自荐,无奈之下,郑锍命舒豫才为将,在西州领兵,阻弩王耶历南征步伐。舒豫才方及弱冠,天文地理无所不精,尤擅兵法。其手段残忍,战场上无所不用其极,弩王对其也莫可奈何,两人在西州对峙五年,大小征战近百场,戍边百姓苦不堪言。天载十年秋,弩王耶历身感不适,遂退兵。同年冬,两国和谈,西州之外,桐戍,图轮番,督城三地割让弩族,两国休战。
  玉督之战持续五年,启陵皇帝郑锍忧虑过甚,恶疾缠身,病情时好时,太医束手无策,正值万物回春,百花怒放时节,两国休战调养民息,郑锍却在此时病入膏肓,药石罔顾。
  “娘娘,娘娘……”宫女急步跑进殿中,皇后半瞌眼依在帐前,被这喊声一惊,猛然睁开眼,眼中掩不住露出些无措:“是皇上那……”
  “禀娘娘,皇上急召,太医……太医说请娘娘快去,再晚可就迟了!”
  皇后深锁眉宇,掠了掠鬓发,就在那一掠中,她的神情闪过哀伤,仅仅一瞬就消失无影,站起身,她吩咐道:“快请羽林军统领到宫外候旨!”贴身宫女快步跑了出去,皇后轻轻一叹,带着一众宫婢侍卫,急匆匆地往御乾殿。
  御乾殿外古木参天,春日融融的阳光洒在枝丫间,嫩绿如翡翠,只是走近了,鼻尖窜进浓浓的药味,阴郁随着药香散在春荫中。皇后踏进殿中,凝神看去,那殿内用琉璃采光,只把光线剪成了一束一束,那形态像是女子高盘的发髻之上垂下的发,极具风情。
  进出这殿中也不知有多少次了,可是这一次,她就如同第一次来这儿时一般,忐忑不安,心中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喊,心直跳,欲跳出胸膛。殿内空旷深幽,没有半点声音,知道皇上只传唤了她一人,屏退左右,她慢慢走入内殿。
  “是皇后吗?”重重幔帐后,一道低沉的声音轻唤,音质低醇,仿若击筑之乐。
  “皇上,是臣妾!”
  帐内人似乎叹了口气,又似乎没叹,皇后低垂着目,脚下平滑如镜,她的群角曳过,留下一道轻轻的影。
  “扶我起来!”郑锍道。皇后忙上前,挽起帐帘,半坐在床边,伸手扶起郑锍,将绣枕垫在他的身后,帐内弥漫着一种熏人的龙诞香,扑鼻而来,她一阵头昏,待看清帐内情形,心下一惊,鼻间的酸楚浓郁起来,她几乎要落下泪,口中不由轻唤道:“皇上……”
  郑锍笑了笑,自重病以来,他似乎第一次露出笑颜:“朕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母后,她说朕躺了许久了,再躺下去,这郑氏的江山就要易人了……”
  “皇上……”皇后低喃,眼泪不知不觉地掉落,“皇上龙体为重,朝中大事自有,自有……”她心中焦虑,一时间竟想不到朝中还有何人可说。
  郑锍闭上眼,淡定的说道:“朕是病了,可还没老,这朝中现今何等模样我还不知吗?皇后,朕前几日下了诏书,放在桌上,你帮朕取来。”
  皇后点头,抹了抹泪,站起身,来到书桌前,暗红的陈木上放着一张澄心唐纸,草草地写着几行字,圣旨是平铺开的,她一眼扫去,看到“长子”两个字,心跳如雷,手不听使唤地轻颤,抚上圣旨,不敢再多看,忙卷起。她这一身之中,接过无数圣旨,可唯独手中这份,却好似最沉,重愈千斤。
  郑锍看也不看皇后手中的纸,只是道:“你看看吧。”皇后抖着手,抑制不住心中的忧虑,惊慌,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措,缓缓展开纸,那几行字,她看了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柳眉折起,道:“皇上要调动南军灭端王吗?可,可这样一来,不就是,逼他反吗?还有舒家,在玉督战中立了功,皇上……皇上却要……”
  “皇后,”郑锍打断皇后,面色苍白比纸更甚,右手微微抬起,“朕知道,晋阳余言禾是你的助力,你当得好好扶持,以后在朝中必能成为你的坚强支柱。三代老臣,严纲,对我郑氏最为忠心,他日宣儿登基还要靠他等老臣。你记住,主弱臣欺,一防功高盖主,二防主弱臣强,三防皇室宗亲……端王目前羽翼渐丰,早有不臣之心,趁着他现在毫无防范,一举灭之,倘若错过这个时机,我一旦离去,你孤儿寡母,又如何是他的对手……”他一口气说了许多,似乎已经疲惫,眉紧紧拧起。
  皇后正想说话,却被他眼神制止,缓过一口气,郑锍接着又说:“舒氏是个隐患,可现下却可以暂时不理,如果同时对付舒氏和端王,反而让他们联起手来,那我郑氏的江山可就不保了。两权相害取其轻,其中道理,你应该清楚才是……皇后,宣儿年纪尚幼,我立他为储,不知有多少狼子野心蠢蠢欲动,皇后你日后切忌妄动,只能徐图之,先杀端王,再灭舒阀!”
  皇后见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异彩流动,心中慌乱,安抚道:“皇上说的臣妾都知道了,臣妾都知道……皇上,你保重龙体,这些大事等皇上身体好了再做不迟……”
  郑锍却好像没有听见,神态安详如同沉睡,蓦然,他舞动双手,右手向上抓,却什么都没抓到,他平静的面庞露出一丝哀伤,神思似乎已经迷茫,口中呢语:“皇后……皇后……”
  “臣妾在。”伸出手,握住郑锍挣扎的右手,那手心冷如寒冰。
  “你告诉朕,她在哪?她到底在哪?”
  她?哪一个她?
  皇后张开嘴,口中苦涩,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却成串地落下,洇地胸前一片暗黄。
  郑锍睁大眼,直直地看着帐幔,急促的语气显露出他神志的错乱:“那一箭射到她了吗?射到她了么……谁来告诉朕,射到她了么?”
  皇后木然地任他箍着手,郑锍越抓越紧,神色慌乱,似乎想拚命抓住些什么,而一切又显得这么徒然。
  手中受痛,心中,却好像比这还痛,胸口似乎有什么要咆哮而出,而当她张口,那咆哮却只是一声温柔的话语:“皇上……已经过去了,那已经过去了。都已经五年了啊……”
  郑锍震了一下,眉峰间的慌乱稍淡,哀伤却更浓了:“五年,都五年了吗?朕怎么觉得才只有一瞬而已,朕梦中夜夜都能见到她,她在笑,笑地好甜,朕从没见过她这样笑过……她为什么没有对朕笑过呢?耶历一箭射她,朕听到消息都快疯了,恨不得能立时杀了耶历,朕派了这么多人去打探,却都没有她的消息了……她到底是生是死?楼澈呢,他也不见了,他去哪里了?朕等着他回来,回来再与朕一决雌雄,为何他也不回来了……她和他,到底去哪里了?你们告诉朕……他们去哪里了?”
  他最后一句喊叫出声,那被霜染过似的发披散在颊旁,眼神涣散。皇后跪在床幔旁,半扑在郑锍身上,压住他的挣扎,涕泪纵横,把头埋进郑锍的怀中,清晰地听到那“扑通扑通”的心跳,贴地那样近,到最后,她再也分不清这心跳是谁的。
  “皇上……皇上……请不要再想了,都过去这么久了,过去这么久了啊……”皇后哭泣,“皇上,楼相不会回来了,那一箭,什么都了结了,楼相他对权力最是不舍,可是为了归晚,他什么都可以舍……皇上,请不要再想了,他们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
  殿中突然静了,除了皇后的哭泣声,什么都没有了,刚才的挣扎和叫喊,仿佛都是幻觉般的退去。皇后抬起头,泪水迷蒙了双眼,郑锍静躺着,皇后手心触到些许湿暖,仔细一看,郑锍的面上,竟有湿痕。
  “楼澈愿意为她舍,朕知道,否则他当年也不会跪在朕面前,这就是原因吗?朕可以把珍宝捧到她面前,楼澈却可以为她舍了这些珍宝……这就是差别?呵呵呵呵……”他狂笑出声,呼吸不稳,“朕错了,朕错过了……当初朕调查她的身世,她也曾摸到帝王燕,朕就该留下她……朕错了……”
  “皇上,”皇后放开压制郑锍的手,“臣妾当年试探过她,她说本不是凤凰而以入得帝王家,是她自己放弃了这些,不是皇上的错啊……”
  郑锍也不知有没有听清这些话,往昔深蕴光华的眸敛去光泽,余留下沉沉的黑,一望无底:“她不要……朕给的,她不要!”
  他轻轻的说,只说给自己听得。皇后听见了,莫名地伤悲。许久,郑锍已恢复平静,唇边也勾起了淡淡的笑,就如同往日一样。
  “皇后,你告诉宣儿,朕不是个好父亲……朕要留下你们俩,继续在这皇位上争斗。只是我有句话要留给宣儿,告诉他,皇位,是刀箭上的蜜糖,只要贪恋那种甜蜜的滋味,就会被扎得鲜血淋漓,而旁的人都避着,让着,这滋味,太过寂寞了……”
  心犹如被凿了个洞,空洞洞的,痛地揪心,皇后勉强带着笑点头:“是,臣妾自会转达。”
飞入寻常百姓家(二)
郑锍不再言语,皇后拿起床沿边的锦被,轻轻盖在他身上。殿内采光极盛,帐内纤毫毕现,床上人脸颊苍冷,下巴尖尖,整个面上浮着青色。她看着他的脸,胸口就像闷鼓被擂了一下,沉重无声,忙撇过头,以袖遮面,擦去面上泪滴。
  殿内鸦雀无声,静到了极致,郑锍刚才一阵折腾,此刻累极,似已熟睡。静悄悄的大殿中只听见他略显急促的呼吸,一呼一吸,一深一浅。她屏气静听,视线却在殿内游荡,帐外的光芒是屡屡成束的,经过琉璃映射,带上了些微色彩,或是黄的,或是红的,投在如镜的青砖地面上,光线也像是活了,在空中暗暗流溢。
  她有多久不曾这么静过了?久地连自己也忘记了。这几年来,她可有片刻是像今日一样?
  自玉督之战起,先是白巍战败,自刎西州,皇上跟着就心力交瘁,重疾缠身,朝中一面进行改革自新,肃清楼氏一党,另一边端王却不安于室……她在这殿外熬过了多少岁月?
  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不让人揪心人肺,左右为难?
  她低下头,留意到自己的手,温滑细腻,白如玉脂,还如双十年华的少女一般,一点都看不出岁月留下的痕迹。可心里清楚,自己已经是老了,就算容颜依旧,心,却已经老了。
  五年之中,她在这个殿中,看着郑锍一日日地虚弱,一刻刻地衰老,只觉得这样的日子如此漫长,无边无际……就这样把心给熬老了。
  想着不由心酸,她无声地轻叹,转过身,瞥到郑锍明黄色的衣袖露在被外,伸出手,温柔地掖进锦被中。就在她神思恍惚间,被中的手倏地一把抓住她的腕,心“卜通”的一声巨响,倒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归晚?”郑锍转过身,沉沉地唤了一声,吐气浓浊,像是梦语。
  她方才还精神不济,思绪不齐,听得这一声叫唤,心下阵阵发凉,人倒清醒过来,面色阵红阵白,眼前锦被明晃晃的黄,亮地直扎眼。她抽回手,这一下用力极大。
  郑锍惊醒,睁开眼:“嗯?”
  皇后悚然,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忙道:“臣妾失礼。”
  郑锍又唤:“是皇后?”皇后应声。
  “你一直在这侯着?”郑锍精神似乎好些了,“你也累了,去歇着吧,朕给你的旨意好好收着。”
  皇后微怔,只是道:“皇上,臣妾还是在这里陪着您吧。”
  郑锍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抬头仔细地看了一眼,恍恍惚惚的。胸口渐渐淤塞,气息不平,他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烦躁地甩了甩手:“退下,退下……朕不要人候着。”
  郑锍自病后,脾气一向不善,皇后无奈退出帐外,伏地一跪:“臣妾告退。”帐内悄无人声,她慢慢起身,拿起搁在一旁的圣旨,手指微微颤抖,收进袖中。收拾好心情,转身离开。一路踩着琉璃光彩倾洒的青砖地,走出空空荡荡的内殿。
  “禾楚……”
  听到这声低唤,她身躯一震,脚下立停。慌张地回过头,不可置信地瞪着罗帐,风轻轻吹拂,湖水似地涟漪晃摆,金光粼粼。
  像她刚进宫做信王妃的时候,他就曾站在帐外,半挽着帘,眉眼间盈着笑,笑地温柔,一声声唤她:“禾楚,禾楚……”
  可这一声唤,她等了足足有十年了。
  “皇上?”她开口,声音抖地厉害,语不成调。
  “朕知道,你和他们瞒着朕,不让朕知道……”帐里模模糊糊,声音淡地只成一线。
  皇后颤着身,唇畔微张,眼中晃过五彩,头胀欲裂,心中只是念道:他知道,他都知道,他都知道……
  “朕不怪你,你是为朕好,可朕就想知道,她……她到底……”一阵急喘扰乱了他的话语,皇后静静地听着,半个身子软了下来,跪在冰冷的地上,大殿上只有她一道纤弱的身影,凄清难言。
  “罢,罢了……你退下吧,朕不想知道了,”帐内人喘着道,呼吸已用尽了他所有力气,嗓子沙哑,耗了半晌,他才艰难地挤出一句:
  “这些年,辛苦你了。”
  皇后哪里还忍地住,泪水决了堤似地流,她掩起面,支起身子,跌跌撞撞地急步离开内殿。
  殿外阳光明媚,端的是春光如练,暖气融融。院中宫人都被遣走了,她看着落落空无的院子,嚎声恸哭。
  一生一世的泪水,仿佛都在这一刻用完了。
飞入寻常百姓家(最后篇)
这一哭足有个把时辰,待她醒过神,天显暮色,已是傍晚时分。眼中的泪流尽了,心里头这才空出方寸地方。思考今日御乾殿中情形,心如明镜,揣测出些端倪。手伸进袖中,紧紧攥紧那张轻如薄绢的纸,缓缓走出殿院子。
  走出长门,一众太监宫女早已等候多时,见得人影,黑压压跪倒一片。皇后倦极,摆手道:“回宫。”
  各人都回过一口气来,几个宫女上前,看清皇后的模样,都是一惊,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皇后。其余人各司其职,留守在御乾殿外。皇后身软无力,由宫女搀扶,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殿前的朱漆填金门暗沉沉的,不复往日绚丽色泽,像是蒙上了紫黑色的烟雾,阴冷冷的,这暮色如漆,勾起她心中寒意,心中如潮翻滚,却又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回到凤仪宫,早已掌了灯,偌大的院中散落了明珠似的光亮点点。摒退了左右,皇后一个人独坐在殿内,看着那烛火明暗间交错地晃动,映在宫墙上银灿生辉,静默地想着心事。
  宫女却在这时跑了进来,皇后心头烦躁,冷声道:“不是让你们都退下了吗。”宫女伏地一跪,硬着头皮禀告:“德总管在殿前求见多时了。”
  皇后眸光回转,瞧着殿前宫灯投射的影,道:“让他进来。”宫女应声而退,不到片刻,身着绯色宦服的德宇慢步走了进来,也不抬眼,恭恭敬敬地跪拜行礼。
  “德公公有事吗?”这几年来,唯一能在郑锍身边说得上话的宫人就是他,故而皇后对他总存着几分客气。
  “娘娘,羽林军曹统领接了娘娘的旨,在宫外等候了半日了。”德宇道。
  皇后折起秀眉,这才想起以防不测下的旨意,道:“让他退了吧。”德宇听到旨意并未动,静立殿前。皇后见他毫无反应,不由大怒,目光冷凝地射去:“本宫的旨意你没听到吗?”
  “杂家认为皇后应该让羽林统领于宫外随时候命才是上策。”德宇介于中性的嗓音既不尖锐,也不低沉,清脆如玉鸣,不疾不慢的说来,让人安心。
  皇后震怒,本欲发作,等德宇说完,细细一想,的确有几分道理,将怒气按下,皇后问道:“如何是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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