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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乱

_15 朵朵舞 (当代)
  归晚颔首,眉间舒展:“非常时刻,用非常之法,也实属无奈。”
  非常时刻,用非常之法,军师反复念了几遍,好似拨云见月,心中豁然轻松不少,想起刚才那些知情士兵怨怼的眼光,他无奈苦笑,眼前女子竟然比他们更懂得审时度势,拿过桌上一封信,放到归晚面前:“夫人可以看一下。”
  把重要军文给她?想起刚才自己所说的话,归晚打开信函,是弩军宣战信,信中所写,给督城三日考虑的时间,不降者,杀!
  愕然望向军师,却发现他悲伤难抑地看着内室棺木,归晚将信折起放在桌上,问:“军师打算如何?”
  “以三万不足的兵力对弩军倾巢而出的十几万铁骑,夫人认为胜算如何?”
  归晚无语可答,那炭火盆中忽然火星闪掠,毕剥一声,震人心神。
  军师颓然坐到椅中,问道:“夫人来督城有一个多月了吧。楼相难道不挂念吗?”
  眉梢轻挑,归晚惊疑他此刻怎会提起这不相干的事,转而细想,恍然大悟,答道:“还有一月时间。”
  军师表情变得有些凝重:“一个月稍嫌长了些,但是现在看来,也不得不为之了。”督城后依万督山脉,地处偏僻,此刻被围,消息滴水不漏地被封锁,他虽感到事有蹊跷,却也无法深究,想起归晚此刻就在城中,楼相就决不会不问不闻,援军一事尚有回旋余地,但是如今听到以一月为限……督城处境可谓危险万分。
  “夫人,你可知道守城之要诀?”军师恢复冷静,款款谈起,“守城首重上下一心,视死如归。次要组织得当,人尽其用,三要粮食无缺,后源充足,四需防御完备,密无缝隙。”
  归晚头一次听讲军事原理,颇为受教,沉吟倾听。军师继续分析:“督城世代为商交之地,城墙牢固,底根有二十余米,防御上尚算完备,这里商运发达,物资上也算充足,但是此刻军中再无头领,军民散如沙,这才是问题的症结。”
  “听军师所言,已有解决办法?”归晚戒备地看着军师,和他说话,少一份心思都不行。
  军师霍然起身,走到归晚面前,双手抱拳,一鞠到底:“这件事,还请夫人帮忙。”
  *
  寒风轻啸,雪子扣门飒飒作响。
  督城的几位守军将领清晨之际就匆匆赶到临时作为军议处的大院。他们的军靴染上花白,踏在雪上发出摩擦声,铿锵而沉重。在大院中见了面,平时的寒暄今日全抛却了,互相点了头,也算作了招呼。
  “韩副都统,林将军到底怎么回事?”容貌古朴,一双眼炯炯有神的督城守尉悄悄拉住韩则鸣,压低了声音问。
  “不清楚,听说将军负了伤,现在城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都有一天的功夫了,林将军还没出面,怕是这伤还不轻。”督城守尉赞同地点点头,脸色更沉。
  几个人默不吭声地走进院中,才刚踏足内院,风声中带着悠扬的清吟飘忽而来,几个人都是脚下一缓,仔细倾听,竟似有人在厢房中清唱戏曲。赵欣脸色铁青,冷哼一声:“老子们为国操劳,一夜未眠,这里倒有人请了戏子来唱。”他皮肤黝黑,生的本就栗悍威猛,此刻隐有怒态,更是燕颔虎须,威风凛凛。
  其他将领们也都皱眉不满,加快脚步走向厢房。
  风中的清唱声越来越清晰。“万万千千恨,前前后后山。傍人道我轿儿宽,不道被他遮得、望伊难……”幽咽婉转,如黄鹂盘旋,若断若续,拉扯着人的心绪一起一伏。将领们不知不觉间就缓下走势,不愿承认,被这余音哀怨唤去了三分魂魄。他们都是志守四方的男儿,平日里只知刀枪,哪里听过这样轻柔婉丽的曲调。听着听着,就好象走进了烟雨朦胧的江南,似乎看见了凭栏而望的女子幽思难言的愁容,揪人心肺的忧,渗进骨髓的怨,点滴落春池,涟漪圈圈,把人兜了进去。
  似曲非曲,似戏非戏的声音在一个长音之间截然而断,众将领犹如品了一口好酒,还未尽味,就洒了一地,那余韵犹在的感觉挠地心痒。就在众人面面相觑,惊异万分之时。吟唱又起,平地一声迸裂,银瓶乍破,刚才还幽怨婉转的韵调瞬时变成了蛟龙出海,气吞万里。
  “……待到来年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透天香气袭长安,满地尽带黄金甲!”
  剑影忽现,拔地而起,狂风乱舞,扶摇直上,气冲九宵。
  “好!”一声巨喝出自赵欣之口,他本是粗人,半点不通文墨,唱词中的词,他倒是半分不懂,只是这词中如大鹏展翅的傲气,剑藏庐轩的深隐,勾起了他作为军人的豪气,又听到厢房内唱到“蛰龙已惊眠一啸动千山”,只觉得胸中一口气要跟着这吟唱声一起抒发出来一般,半世的壮志凌云都在这戏中展尽了,露尽了……
  门扉突然就打开了,在众将茫然回神之时,看着厢房中走出一个翩然明净的“公子”,修美的玉项,略现苍白的面容,黑眸如夜,行动间,宽袖开合遮掩,异魅流盼,风采过人,踏出一步,眼光在众将间转了一圈,淡淡道了句:“各位随我来。”不急不缓,朝旁边一间空房行去。
  众将竟一致地跟随其后,几位统领级的军官都有些惊疑,他们平日也都是叱咤疆场的人物,今日才方知,有些人是天生高贵,让人莫名地折服。
  等众将走进房中,分布坐好,归晚毫不客气地走到上位,淡定自如地坐下。诸如赵欣,韩则鸣之类的将领面现不满,却也没有冒然吱声。
  就在房中流转着惊异,好奇,犹豫等等情绪时,归晚“啪——”地一声,将两块令牌扔到房中间的空地上。众将低头,一金一白,一楼一林。
  “我是楼相之妻,林将军伤重,不宜起身,今后由他在营中运筹,我在帐前施令。”不等众将发问,归晚先声夺人地开口,气定神闲,颇有统帅之风。她与军师商量了一夜,决定隐瞒住林将军的死讯,而军师因为官位低,林将军一死,便失去了说话的资格,因此由她代为指挥,幕后由军师定谋,而她,则负责稳住众位将领。
  故而今日施尽浑身解数,先柔后刚,采取摄人心魂的心理战术,务必要收服上下军心,共同抗敌,只要挨到一月满,相信京城必能有人来救,这希望虽然渺茫,也必要尽力一拼。
  “什么?”先跳起来的是督城守尉,他一脸的匪夷所思,“你一个女流之辈,代林将军发令,说什么笑话,你以为这是穿针引线这么容易吗?”
  众人齐声哄笑,督城守尉站直了身子,站在房中,盛气凌人。
  冷冷地看着他,归晚不怒不笑,直看地督城守尉遍体发毛,寒气袭身,才悠悠开口:“江守尉,我的代令一职是由林将军决定的,不是由你,这里谁做主?难道你不懂上下尊卑的吗?”
  众皆寒蝉,无人敢言,只因那月射寒江般的冷和利像箭刺来,眼前人明明是眉如墨画,清淡自怡,眉梢挑起,竟带了张扬的凛利,压住了一室的彪悍。
  “楼夫人既然说是林将军的命令,那就请林将军出来说句话吧。”韩则鸣徐徐开口,一针见血地提出了疑惑。
  果然如军师所料,韩则鸣是最难缠的,幸而这问题也在预料之中,归晚转过脸,悠然问:“韩副统领,难道你认为我会假传军令,来这里戏弄大家?”
  这样的反问极为尖锐,以她的超卓身份,即使有人心存疑窦,也不敢唐突开口。
  “既然大家都明白了现在的形势,那就不要浪费时间了,”就在众将糊涂之时,归晚趁热打铁,手指曲如勾,扣着桌面,门外的士兵早已准备妥当,听到指令,推门而入,一副军事地形图很快摊现在众人眼前。
  众将也都是懂得轻重的人,抛下为难归晚的念头,纷纷把目光定在地图之上,想起现下城外弩军十几万的铁骑,脸色一个比一个更沉重。
  归晚从主位上慢踱到屋中央,立于图前,静观了一会,发现无人说话,清冷冷地道:“如果大家不反对,我现在就把林将军的计划说出来。”轻捋衣袖,一派潇洒,发现众将都默然首肯,她绽开一个极淡的笑,慢条斯理地开始讲述。
  这本是军师的筹谋,她听了一个晚上,也练习了近一个时辰,才有了现在这样驾轻就熟的感觉。军师的计划中把首城分为四大重要部分,粮源不成问题,而城墙的根基结实,只要稍加修补,也不是最大的症结,此次弩军的“攻其不备”的确是收效良好,但是同样,因为要“突袭”,没有带重型功城装备,这一点,被军师牢牢抓住。督城死守不出,以己长来抵彼短,确是高明至极。而其中小的细节,如分配物资人员等,军师的安排也算是人尽其用,分工合理。整个计划都可以算是面面俱到,缜密无隙。
  众将聚精会神地听着,归晚的声音清润淡泊,吐字之间带着京城独有的柔和感,兼且她口齿伶俐,条理分明,丝毫不含糊,听着悦耳动人,竟无人打断她的阐述。直到说完整个计划,众将都有一种恍然之感,好似拨开云雾见青天,眼前突然出现了希望一般。
  窃窃私语地讨论着,几位将领时不时点点头,正在交头接耳间,韩则鸣深皱着眉,没有放松,朗声开口问:“林将军的计划的确周到,但是弩军这次的到来,显然是蓄谋已久,军心士气都处于鼎盛时期,两日后的攻城必是石破天惊,两军实力如此悬殊,如果给他们一击得中,那这些计划不就全白费了?”
  掷地有声的问话,又一次犀利地指出关键。众将听之有理,齐把目光射向归晚,等待答复。
  归晚维持着一个似乎胸有成竹的淡淡笑容,心里叫苦不迭,昨日她也曾提及同样问题,军师的计划针对一个月的防御攻势,但如果在弩军士气大振的攻击下,头一波攻击没抵挡住,后果该是如何惨痛。军师想了想,无奈地道“那就要听天由命了”。
  听天由命……她怎么把这四个字抛给众人。
  “诸位将军有何好的御敌之法?”从容地把问题仍回,归晚绕回主位,斜睇着众将的反应。
  才有点起色的气氛骤然又降到原点,寂静之中,依稀可以听见雪子随风扣门,淅沥淅沥地沁人心田。
  韩则鸣不再言语,将领中最为豪迈不羁的赵欣用力地搓着双手,不知是寒冷,还是无措。把所有神色不一的表情映入瞳中,归晚轻抿唇,在无边的静谧中整理思绪。
  督城的兵力只有两万余,而弩军却多达十几万,实力悬殊的差距,令众位沙场百战的将领三缄其口,如果今日督城的首军有十万,众将想必能想出许多实际的对敌之法,而如今,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双手绞缠,归晚怔怔地望着屋中的地图出神,这斑驳的图上满是创痍,线条纠葛在一处,还尽是一些不明其意的符号……难道这就是边疆?就是自己目前伫足的地方?林将军誓死捍卫的东西……就在这么一张微不足道的图上?
  无数沙场战士以鲜血铸就的,不是剑,不是刀,是这么一张图,甚至只是图上的一条线,咫尺和天涯,原来是这么区分的。
  “江守尉,现在督城中,还有多少弩民?”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归晚随口问道。
  听到提名,督城守尉倏地站起身,看到众将投来诧异的眼光,才发现自己突兀的一个动作,已经把归晚当成了将军,老脸刷地一下涨得通红,唯诺道:“弩族商团早在一个月前就已渐少,现下还留在督城的弩民人数大约在四百左右。”众将纷纷摇头,都扔给他一个“既然早就出现弩人减少的情况,怎么不早汇报”的眼神,直把江守尉僵在原处。
  时间似乎已经停止不前,屋内没有火炭盆,寒气阵阵,透窗望外,雪茫茫,万木萧萧,归晚没来由地轻声长叹,酥甜的吐气声里蕴着不知凡几的惆怅。
  “派人把全城的弩民抓起来,不分老媪孩童。”
  “什么?”第一跳起大叫的是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的赵欣,他怒睁双眼,“他们都是平民,抓他们为什么?”
  屋内顿时像炸开了锅。本已臣服的众将领都现出愠色。韩则鸣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他严厉地盯着归晚:“难道要用弩民来抵御弩军?这种做法也太卑鄙了。”他们是军人,双方交战,连俘虏不能轻易斩杀,如今竟要抓捕身为平民的弩民来威胁弩军,这样的计谋简直是侮辱了启陵泱泱大国。
  “弩军的士气大盛,锐不可挡,如果不避其锋芒,必为其所伤,没有比眼前利用弩民动摇他们军心更好的办法了。”平淡地论述一个事实。
  屋内稍安静了些,众将露出深思的表情,权衡着其中的利害。韩则鸣凝着脸问:“这也是林将军的命令?”
  平静无澜的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伤痛,转瞬而逝,归晚手腕一抬,拿起桌上的笔,就着眼前的白纸奋笔疾书,转眼填满了一张纸,众将皆好奇她的动作,无不张望。写完之后,愣看着纸面,迷茫,痛苦,挣扎……种种在她眸中流转。猛地抓起纸,丢向屋中央:“这不是林将军的命令,这是我的命令。”
  罪己书——众将领眼尖地瞄到纸面之上赫然三个大字。
  这不是林将军的命令,是她的!以平民之命威胁敌军,如此有孙阴德的事,出自余归晚之手。弩军欲攻城,必先踏着同族之血,四百多人命,有老有幼,是草芥还是同胞,她倒想看看弩军如何自处……
  沙场对敌,真刀真枪,她不会,她没有林将军的所向披靡,没有军师的运筹千里,她有的,是心理权谋的小伎俩。如今却要把这运用到沙场之上。
  这后世的骂名,污名,全都由她来背……
  她不知道后世丹青会如何描绘今日她这残忍的决定,但今日,她势在必行。
  众将愕然地看着那张墨犹未干的纸轻飘如絮地慢慢落地,心头说不出的沉重,望着归晚现出疲惫的仪容,那些义正严辞的话语都哽在了喉中。一时间,他们竟然分不出善恶,也无法辨别,这样的做法会有如何的是非,只知道,那一双幽如碧潭的眸,坚定如山,傲寒如梅。
  不再多言语,众将领命而去。
  看着他们鱼贯而出,归晚暗吁一口长气,慢慢起身,眼神空洞地一扫四周,压抑住满腔的郁涩,她走出屋外。
  军师正站在门外,身上薄薄一层雪粉,似乎等了很长时间,神色复杂难测。
  猜测他已听到她的做法,她张口欲解释,军师却转过身,不甚在意地迈步离开,头也不回地抛下那句“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
  归晚苦笑吟然,她满腹说辞被这句话憋在了肚里,无处施展。院外士兵的行动声渐变渐响,她几乎可以想象督城街头会发生何等场景。
  一眨眼,即到了弩军最后通牒的前晚,夜月如钩,水银似的光芒泻了一地,雪色无垠,格外动人。
  心情紧张,无法入眠,归晚走到院中,听到墙外嘈杂的声音,其中嚎啕哭声,尤其刺耳,利芒似地扎进耳膜。过了不一会儿,突然听到有人唱起歌来,先是微弱的,飘摇的,蔓延地极快,似有多人合着韵轻哼。这旋律是如此的熟悉,使归晚正要回房的身形停下。细耳倾听,这优柔的曲调,正是弩族的“索格塔”。
  余音萦绕,哀哀不绝……
  就是这阵楚楚韵调,使弩军整整三日不敢妄动,锐气消减,这同样也成了后代史家写“红颜乱”时,或诋毁,或批判的论调。
  常有人这样评论那个时期:督城之围和京城中的“楼氏宴”是天载五年发生的最为重大的事件,而这两个事件间接改变并引导着启陵王朝的未来。当时的文者无法用文句记载这一切,默然感叹,楼相与其妻这样的人物,也不知笔墨丹青如何描绘。
七十四、归晚(三)
天载四年岁末,京城雪似落花,漫天飘飞,斑斓繁华的京城一夜白头。
  御医秦询低头走进相府,冬日的风后劲十足,刮面刺骨的冷,他脚下踉跄,身子轻晃,却好象半点不觉,依旧快步向前。来到相府议事厅前,他面上略现豫色,推门走进,只见内室中不仅是工,户,兵三部的尚书,还有负责京城军防的提督司何培在场。
  这四位京城高官,或坐或站的在议事厅内,面无表情,在秦询走进厅中之时,投来探索的眼光,点头做了招呼,京城提督司何培在厅中来回地踱着步,眉间处深深皱折,看到秦询的到来,现出惊疑的样子,三步并成两步上前:“秦大人,你也来了。”
  拱手做揖,秦询行过礼。还不等他回答,何培忙又开口:“难道相爷真的病重?”
  秦询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楼相从半月前称病告假,已经多日不曾理过朝中政事,真病还是假病?他本以为相府今日请他前来是为了看病,可是下人却把他引到了议事厅,看着厅里的几位大臣,他直觉并非是因为相爷称病这件事。
  看着秦询的样子,也知道他回答不上,何培叹了口气,大步走回原处,拿起桌上的牡丹红釉纹碗,喝下一口热汤,一屁股坐在户部尚书的下首。其他三位大臣也都听到了刚才的话,神色间闪烁不定,沉着脸,静等在厅中。秦询慢步走近,选在了最末位坐下,这议事厅中,论官阶,他是最小的了,何况还只是个没有任何实权的御医。
  等了近半个多时辰,即使是朝中以沉稳著称的兵部尚书都现出了焦虑的神态,议事厅内随着时间推移越发地安静了。何培在厅中兜转着,瞥到主位桌旁放着一叠厚厚的奏章,实在耐不住这一室的沉闷,凑上前,伸手去翻弄,其他官员略感不妥,还来不及阻止,看清纸上内容的何培突然惊呼出声,眉脚高跳,现出惶惶之态。
  这一下勾起了其他大臣的好奇心,纷纷上前,把桌上的奏章看了个仔细,奏章内居然全是天载年间政事记录,什么事件,处理办法,官员名字等等,而记载的这些,都是朝廷处理失当,有所疏忽的事件,其中把皇上所下的圣旨内容描述得尤为清楚,直指皇上的旨意错误,毫不避讳。落款处,有的是地方官员,有的是京中朝臣,极尽详细。
  翻阅着奏章,几位大臣神色更添凝重,郁郁不言,眼神交递间,都清楚看清对方眼底的震惊,寒冬腊月,他们均感到背脊处冷汗涔涔,心里好似高悬大石,既不安又沉重。
  “让诸位久等了。”清雅温润的声音从门处传来,众大臣急忙放下手中的奏章,回过身。楼澈踏进议事厅中,淡紫厚裘,黑色织金锦带,青蟒厚底靴,开门之际,他身后映出梅花一片,幽暗的花香随风而入,雪粉四散,香阵阵,寒阵阵。
  嘴角微微上扬,清隽疏朗的笑似乎是碧波映月,虚渺如斯。走进厅中,楼澈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怎么,众位大臣面色都如此苍白,是身体不适?”
  听着他关切的声音,心中竟是一颤,厅中五位官员不约而同地摇头否认,户部更是开口:“谢谢楼相关心,大概是这腊月太冷的缘故吧。”
  “恩。”楼澈笑着点头,似是接受了这个理由,眼光瞟向末首的秦询,“辛苦秦大人了,听说大人就快要告老归田了?”
  被点到名的秦询站起身,对着主位上的楼澈一揖到底:“下官自感年纪老迈,怕错断病症,误人误己,因此想及早辞官归乡。”自从萤妃小产的事件后,他深刻领悟到,这皇宫内院的险峻,辞官一念,在心中已经摆了许久。
  “秦大人不贪慕权位,真是让人敬佩,”楼澈点头称许,笑纹如水,瞳眸中却是波澜不兴,淡然不见喜怒,环视座下大臣,他徐徐开口,“这半个月来,我身染小恙,朝中之事不曾顾及,听闻皇上已有实施中书院改革的意向?”
  终于提到正题了,工,户,兵三部尚书同时抬眼,面面相觑之下,兵部率先开口:“皇上有意在开年正式设立中书院。”
  “皇上也太心急了些,”脸上摆出淡淡的遗憾,楼澈拿起桌上的奏章,似乎是闲极无聊地翻着,“那么,诸位大臣有何想法?”
  几位官员听到这话,都知道,是到了明确表态的时候了,犹豫了片刻,工部站起身,躬身说出自己的看法:“楼相明见,如果中书院一设立,那么六部的实权都会被架空,形同虚设,以前史为鉴,分权必胜,集权必衰,中书院计划实不可行,对我启陵的长久也是不利。”
  楼澈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果然是老而弥辣,笑而不答,等待其他人的回答。
  “没错,没错,中书院计划的确不该实行,这样六部不就成了虚设的吗?”户部紧接着就立刻开口。
  “过年之后,还望楼相重新回朝,劝阻皇上,现在这朝中一派近臣真是糊涂至极,尤其那个管大人,年轻莽撞,我怕他们的主意影响到皇上的决策啊。”
  看着众人都表了态,楼澈满意地放下手中奏章:“诸位所说的,的确是我启陵的忧患,既然大家都这么有心,那么今日就立书为表,等年后,一起觐见皇上,劝阻圣意。”手抬起,指向内室,几位大臣回头一望,笔墨纸砚具准备齐全,心中皆是一叹,原来今日相府一聚是早有图谋。
  他们几人本就是楼澈一党,明知皇上的中书院计划是针对朝中楼氏的势力,事到如今,已经是骑虎难下,年后的一番争斗眼看是避免不了,也只好硬着头皮上,跟随楼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看着几位大臣走进内室,拟章而书,楼澈眸中沉淀了些许利芒,回头看向唯一还在座的秦询:“秦大人。”
  “下官在。”慌忙应声,秦询忐忑地观察着楼澈,想看清他雍容优雅的的表象下到底藏着什么,却发现除了那一抹不达眼底的笑,他什么也看不清。
  “当初是秦大人第一个发现萤妃娘娘小产的玄机,也是秦大人陪同我调查了事情原由……”
  就知道今日进相府容易,出相府难,秦询老脸苦皱,默默听着楼澈温润如玉的声音。
  “萤妃娘娘小产,丽妃娘娘突然上吊,想必秦大人也对事由知晓一二了吧,真正幕后何人指示,秦大人也应该很清楚才是。今日请秦大人来,不过是想请你把那件事清楚地写下来,也算是秦大人告老归田前为朝廷再出一份力吧。”
  室内本是暖气融融,在听完这番话后,秦询只觉得遍体生寒,当初丽妃的死的确蹊跷,他曾反复思量,也想到了幕后的可能,可是今日楼澈居然要他写下来,落笔便成铁证,他哪有这个胆子,去指控当今的……
  肩上蓦然多了份温暖,他错愕地看着楼澈走近,轻拍他的肩膀,看着楼澈即使敛去了犀利,也让人感到幽深的眸中透着阴冷,他不自觉地垂目低头。
  “秦大人好好考虑,反正告老归田还有段时日,大人也不希望官场留下遗憾吧,”楼澈斜睇着他,唇边笑意加深,回头对着厅中众人说道,“今日相府略备酒菜,就当作是我提前为大家庆贺新春。”
  言罢转身,楼澈温雅的缓步推门而出,就如同他进房之时一样,门外梅雪交映,香坼风中,秦询呆立在房中,面色僵硬如同化石,嘴里却应着:“是。”
“好好招呼里面的大人。”走出议事厅外,楼澈淡定地吩咐管家,因塑风劲猛而半眯起眼,漫不经心地看着园内暗香浅浅的梅。
  “是,相爷,”声音虽然苍老却很稳重,老管家挺直着身板。
  “马上备车,我要去一趟端王府。”
  惊诧地睁大眼,老管家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楼澈的背影,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忙招来下人准备简便马车,直到马车离府远去,他仍有点难以回神。
  傍晚时分,炊烟袅袅,楼澈来到端王府偏门,看着下人手忙脚乱地迎接,他漫着笑,看来天下都认为他和端王水火不容,素为政敌。
  “什么风把楼相吹来了。”轩昂地迈步渐近,端王朗朗之声传来,“楼相不是卧病在家吗?今日怎么这么好的兴致?”
  “王爷与我,都可算是闲人,闲人拜会闲人,还需要什么特殊理由?”不改温泽,楼澈故意忽略端王话中的讽意,黑瞳深沉,恰如夜幕,含笑睨着端王。
  端王止住笑,打量楼澈,就是这种润如玉泽般的气度,不软不硬,在朝堂上与他争锋七载有余,而自己始终未曾占过上风,始至今日,他才明白到,这男人已经将俊逸温雅发挥到了极致,掩盖了他真正的本质,那是书生卷气里怀抱着陡然剑气,不张扬,却伤人于无形。
  “既然楼相有这雅兴,本王自当奉陪。”
  等两人坐在端王西厢客厅中时,家仆已经全部退下,鹤嘴鼎炉里燃着淡淡白烟,红松木桌上摆着两壶酒,浓醇的酒香溢散在空气中。
  看到端王不自觉地有些拘谨,楼澈首先拿过酒壶,自顾自地倒满一杯,顺手也为端王的酒杯注满玉液,支手握杯,轻抿了一口,稠浓味厚的甘甜滑入喉中,仿佛一团暖火。
  “好酒!”
  端王皱起眉,到了此刻,也看不透楼澈的来意,思量了片刻,他才说道:“今日……你是来看萤儿的?”
  如果不是端王的表情极其严肃,楼澈几乎要失笑出声,炯目微眯,他意兴懒散地答道:“这是目的之一。”
  “……那么就是为了中书院的事来的?”端王拿起酒杯,一口而尽,犀芒扫过楼澈,却发现他不为所动,那样子,分明又比过去深沉了几分,“皇上已经准备拿你开刀,你不去筹备,跑到我这里干什么?”
  “皇上心急了些,”楼澈一口接着一口,细品琼酿,“我们做臣子的,总不能看着皇上行差踏错……”
  端王毫不给面子地冷哼出声:“收起你那冠冕堂皇的一套。直接说来意吧。”
  楼澈低笑,带着几分愉悦:“端王还是端王,我听说,负责京城禁军的副督统赵明跟王爷交情不错。”
  何止不错,那是他多年来精心安排的一步暗棋,看楼澈肯定的神情,似乎已经很清楚其中玄机,惊疑不定的端王深锁眉心。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当年枫山之变,王爷反应如此之快,皇上分明已经事先做了完全准备,依然让你逃出京城,如果没有内应,这就说不过去了,事后我调查了禁军,这才发现王爷的高明之处。”
  将酒杯放到桌上,端王忍不住谓然轻叹:“你想要借用这个人?”
  “我必须借用这个人,”长眉微挑,楼澈平定的说着,语意却坚定无比。
  端王面色沉郁了几分,眼神琢磨不定地盯着眼前谈笑自如的楼澈。心中盘算良久,依然无法抉择。他倏地站起身,酒杯震晃,几滴醇酿沾上衣袖,他尤未察觉。来回在房中转了一圈,他回头看楼澈,还是那副不痛不痒的模样,事不关己的闲适,可偏偏一切的烦恼都是他带来的。
  “既然如此,这个人就借给你吧,”端王咬牙应承,眉间不见轻松,反而锁地更深,“你的人情……这下可就两清了。”
  先是轻不可闻的一声淡叹,随即又略勾菲唇,楼澈似笑非笑地看着端王,眸中掠过凛色,一闪既逝:“如此就多谢王爷了。”
  还是被他看透了!对上楼澈洞彻的眼,端王突然生出一阵沮丧。他对于在皇上和楼澈之间选择的犹豫,即使将人借给了他,却依然不肯站到他的阵营中……这一些算计在楼澈那朗如明月的瞳眸中居然清晰地映了出来。
  端王大口闷酒,借着举袖的姿势,遮住了楼澈雪刀似的犀芒,同时也掩住了自己一霎惊慌的失态。放下酒杯之时,楼澈挂着雍雅的浅笑,刚才那一瞬似乎仅仅是错觉。
  两人无言相对地喝了几杯酒,楼澈神情平静如初,良久后,忽而想起了什么,问道:“萤王妃还好吗?”
  “她很好,就是害喜有些厉害。”端王舒缓了表情。
  楼澈点点头,久压在心里的包袱一下子减轻了似的:“两清了……”言罢,拂袖站起。
  “今日叨扰已久,我就此告别了。”
  端王微微抬首,明显有些疑惑。他本以为还有一番争斗,与楼澈同政多年,他怎么会不知道他的脾气,该利用的事和人就利用到底,决没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楼相似乎变了许多。”长叹一声,不知是遗憾还是感慨。
  “变了?”楼澈抚额低笑,墨玉似的瞳中映出杯盘错影,冷澈如同幽潭,焦距遥遥落在远处,“世上无人不变,只不过你我站在刀口浪尖,变得比较多一些。”
  这一句似是有感而发,无比真诚,端王征愣的同时,直觉这一句,是多年来,听到从他口中吐出最真的话。
  端王耳听得一声告辞,楼澈已转身,玉冠下零散的漆黑发丝被塑风扬起,丰神如玉的俊容上平淡如水,暗如夜空的眸深不见底。
  “楼相。”连端王自己都不明白为何出言挽留,直觉楼澈今日还有话没有说完。
  只消一眼,就看穿了端王的疑惑,楼澈唇边浮现淡淡笑意,眸光透过窗户,看着端王府内华灯高挂,仆役成群地来回,悠淡地说道:“王爷,你从不曾想过为王吗?”这才是他今日前来的第三个目的。
  眼睛一眨不眨地睁着,端王摇头,朗声开怀大笑:“坐上龙椅,然后任你摆布?如果不想被摆布,就要像今日的皇上一样?”
  楼澈也笑了,笑开的刹那,眸中如冰的寒意消散:“王爷才是真的变了。”这样的话,以前的端王又怎么会说出口。
  敛去笑,他从容地离开,正如来时一样,从偏门退,没有惊动任何人,谁也不知,这一夜,素为政敌的楼相和端王达成某一默契。
  政业,无恒友,无恒敌!
七十五、楼氏宴(上)
  “相爷……”从门外接到传报的老管家一路急步至书房,老迈的身躯意外的强健,脚步稳练有力。
  “什么事?”从音调听出事态的不寻常,楼澈也只是清淡地问了一句,头未抬,专心致志地埋首书案。
  “刚才送来的,皇上元宵设宴,请相爷走一趟。”
  笔尖轻颤,一划而下,看着白净的六吉宣上的墨迹,楼澈剑眉稍蹙,随手将笔搁在案山上,看着老管家气喘吁吁,浮云般的淡然说着:“也该来了。”
  皇上的耐心已然用完了,而他的耐心,也耗得差不多了。席无好席,宴无好宴,这一场鸿门宴会,来的算是及时。
  看着楼澈云淡风清的平静,老管家安心不少,这朝廷争斗半年多来,他一直心怀忐忑,如今看着相爷心定如山,成竹在胸,他也随之释然,在有了万全准备的相爷面前,还能有什么事不能迎刃而解。老管家调节着喘息,眼角瞄到相爷的眼神总不离案几,心下有些好奇,凑头观看案上宣纸。
  画上……是谁?疑惑无比地再三眨眼,也没有认出画中人的老管家盯着画,总算从中看出眉目极似归晚……但是,这是夫人吗?
  楼澈察觉到老管家古怪的眼神,竟微有赧然,将画卷做一团。不仅是老管家不解,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精于书画,鱼,虫,山水,无一能难到他。归晚离去已近两月,探不到半点消息,他心头像扎着根刺,实在无以排遣,今天一时兴起,想作画一幅。提笔之后,才知根本无从下笔。
  归晚的笑,归晚的娇,归晚的万千姿态,或颦,或笑,或嗔,或吟,一笔一划,岂能勾勒清楚。
  “咳恩……”状似不适地轻咳,楼澈问,“还有事吗?”
  老管家忙收回眼光,脸上却现出笑:“没有事,没有……相爷继续画夫人吧。”
  *****
  天载五年元月十五,以庆元宵为名,宫中宴请百官。
  当传令官高喊出楼澈的名字,宫门前呈现出一霎的寂静。厚帘掀起,楼澈从容地跨下马车,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环视着官道上零星分布的官员。
  走上前来亲切招呼的官员明显是自己一营,站在原地恭谨施礼的似乎采取了观望的态度,而毫无表示,打量的眼光中含有讥讽之意的那些官员,恐怕就是皇上近些日子提携的近臣。将百官的反应一一看入眼中,楼澈神情平静,慢慢地踏上官道。
  元宵佳节,灯火繁盛,官道上夜如白昼。内宫里飘出阵阵丝竹之声,笙歌漫漫。入眼的霓彩,悦耳的音乐,在这看似升平的景象之下,他却感到隐伏的杀机重重,丝丝透着金戈血光。
  “相爷,”一个年青的禁军士兵急步路过楼澈的身边,低声说道,“赵督统让小人传口讯,殿内有埋伏,请相爷小心。”
  从端王处借来的赵明果然是个可用之人,楼澈挂着浅笑,轻问:“这边人手安排好了吗?”
  “相爷放心,督统已经安排好了。”说完这一句,士兵没有惹任何人注意地慢慢走开。
  阵风扑面,摇曳的灯火如波一片,忽明忽暗的光焰下,楼澈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只是嘴边那轻漫的笑清晰地绽着。
  来到他身边寒暄的官员渐渐多了起来,官道也快走到尽头。不远处,就着大殿前的玉阶缓缓走下一道墨蓝色的身影,白皙如同女子的皮肤,清秀的五官,那种仿佛经过淬炼而提取出的美丽,清新犹如冷泉,那俊美的少年,站在百官之中特别地显眼,看到楼澈的到来,他微笑着走近,深深地一揖:“先生,学生久候多时了。”
  带着一种重新审视的态度看着他,楼澈笑了笑:“劳烦管大人了。”
  “先生在家养病,皇上很挂念,今日的宴会也是为先生而设,请先生务必要尽兴。”一边以恭敬的态度地说着,管修文一边领路踏上玉阶。
  殿中早设埋伏,管修文却谈笑自若地一步步引他走近,这少年早以不复当年初见时的模样。楼澈平静地看着他,黑眸愈深,愈沉:“今日应该尽兴的是皇上和管大人才是。”
  先是有些疑惑地挑起眉峰,后又淡淡笑开,管修文以一种含讽带讥的温和口气说道:“先生真是通达。知难而迎上,这等勇气,我等小辈望尘莫及。”
  “何需望尘,这样的年纪,能有如今这番作为,管大人已经是同辈中的翘楚了,”楼澈掀起薄唇,冷冷地看着他,雍雅的淡笑着,“只可惜,做事如此不留余地,他日失去的不一定比得到的少。”
  蓦然一个转身,管修文正面对上楼澈,脸上笑容尽敛:“我从没有得到过,哪来的失去……”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立刻又漾起笑,音调也回复平和。
  “先生,殿内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快进殿吧。”
  旁的官员看到这名义上的师徒两人说说笑笑地走着,都惊奇不已,摸不清其中的虚实,只能在旁估测形势,同时暗暗打量两人的神色。就在玉阶快要走完之时,横里插出一个禁军士兵,急匆匆地走到楼澈和管修文的面前。
  “相爷,府上的管家在宫外通报,说有急事求见。”
  楼澈露出一丝意外的表情,犹豫了片刻,命令放行。管修文的惊讶显然比楼澈更甚,这宫中的禁卫早已换过,都是皇上一系,如今看来,楼澈比想象中更莫测高深,伫立在侧,他静观其变。
  “爷,爷……”管家用一种不符合他老迈年龄的速度直奔而来,声音颤抖不成调,“玉……督城被困了,夫人……联络不上夫人……”
  走在靠近的所有官员都听到了管家的话,瞠目结舌,怔忡地站在原地,“督城被困了”这五个字石破天惊地一扔,众皆哗然。自从与弩族和谈之后,边关已经安静了好一阵子,督城被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什么?”首先叫出声的是管修文,他瞪着眼,脸上阵白阵青,死死定着管家,冲前一步,似要抓着他的衣襟,手弯曲成爪,却在无意识中抓了个空“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爷,玲珑她们由南转北,打算赶去督城和夫人汇合,到了那里才知,督城被围死了,听说督城城墙上绑着几百个弩民,弩军停军三日,马上就要攻城了。”一口气报告完毕,老管家说地又快又急,却让在场的每个官员听得清楚明白。
  众官惊诧的同时看向楼澈,却见这个以深沉睿智见称的男子眉头紧蹙,眸底深染惊惶,那种震惊和不安表现地是如此明显,掩饰不住的紧张神情,甚至还有些无措。
  督城被围?绑着弩民?
  把管家的话消化进脑中,反复思量,以平民抗军这等手段决不是林瑞恩会做出的事,他很快就得出一个结论,林瑞恩出了意外,归晚处境危险。
  楼澈气息猛地一窒,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华彩绝伦的宫殿在眼前骤然失去了光彩。看了看环顾在侧的百官,不由有些厌烦,挥手让众人退开,他急需喘口气,舒解他心头阵阵碎骨的疼痛。
  “归晚……归晚在督城,”众人都退后几步,惟独管修文大步凑前,琥珀光泽的瞳底满是紧张,“现在弩军围困了督城,归晚怎么办?”
  他的音调因为大声的叫喊而显得尖锐,大殿前陷入诡异的沉默之中。谁也没见过这清丽的少年如此狂乱的神态,那眉眼里盛着的是忧伤,犹如绷紧的弦,有着几近断裂的危险。
  楼澈茫然地瞪着前方,那表情有着愤怒,有着不甘,管修文大声的嘶吼,竟像没有传进他的耳里,眸中本深蕴着的犀利刺破了他温雅的伪装,阴冷的眸光冷冷睇过管修文:“住口!”
  被这样严厉的利芒扫过,百官不敢多有言语。楼澈蓦然一个转身,大步流星地往殿中走去,把管修文等怔在当场。
  看着楼澈往内殿冲去,管修文心跳如雷,眸转暗沉,一咬牙,他窜上前,一把拉住楼澈:“不救归晚了吗……不要进殿。”
  
七十六、  楼氏宴(下)
  楼澈手腕一转,甩开管修文,力道之大,让管修文脚下踉跄,几乎跌倒:“蠢材,没有虎符调动军队,怎么去救!”
  管修文愣了愣,神色稍平复了些,看着楼澈走进殿中的身影,他默然不动,身边似乎走过许多的人影,纷繁错落,重重叠叠,良久之后,悠长地叹出一口气,他跟随其他官员走进殿中。
  殿中的情形再次让他震惊,本应萧声凤起,舞榭歌台的大殿内寂静无声,气氛低迷。几乎所有的官员都皱着眉,或惊或疑地看着跪在殿中央的楼澈。
  他跪在那里……看到的那瞬间,管修文突然想说什么,嘴唇轻轻地动了两下,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这是那个高高在上,意气风发的楼澈?
  那个看似温润,其实心冷如冰的权相?
  一时之间,他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那个总是让他仰望着的,他时刻想着超越的背影这样孤零零地跪在殿中,他本应大笑来抒发心中畅怀,而此刻,他却只能紧抿唇畔,定神凝望着殿中的楼澈。因为在这一刻,他意识到,这个男人,他也许终其一生也无法超越了。
  这是一种什么心情,是惆怅还是遗憾……
  “皇上,督城告急,林将军也许已经遭遇不测,请立刻下令,调北方军骑前去支援。”楼澈尽量以平缓的语调说着,却仍掩不住那丝丝的紧张。
  皇上高坐殿上,距离太远,宫灯摇曳的幻彩中看不清他的表情,管修文沉着脸,跟着跪倒在殿上,离楼澈只有两步之遥:“皇上,督城已经被围,那是我天朝的门户,如果让弩军长驱直入,后果不堪设想。”
  “是呀,是呀,弩军凶猛,如果让他们进关,启陵危矣!”两鬓如霜的三代老臣严纲也点头应和。
  “皇上应该及早下旨,督城不能再等了……”
  “这弩族真是狼子野心,明明与我朝休战了,居然出尔反尔,我朝应该派出精兵,让他们知道个好歹。”
  “给他们来个迎头痛击,他们也太猖狂了,这些个蛮族……”
  殿上的明黄身影纹丝不动,漂亮的一个弯弧,他摆手制止众官的七嘴八舌:“督城之险为何现在才知?兵部在干什么?”
  不等兵部尚书开口解释,楼澈一口截断:“皇上,如今情势危急,追究罪责之事可以暂缓,请先下令调兵吧。”
  “楼相似乎比朕还急,督城被围的消息是楼相先知的吗?”
  “是,”楼澈抬起头,直直地看向殿心,“我妻也在督城,所以忧心如焚。督城一旦被破,弩军必然饶过玉硖关,直入北方,除玉硖重镇之外,北方再无其他城镇有足够的兵力抵挡弩军。”
  众官对这个事实心头雪亮,被一语点破的同时,心头森寒,同时也注意到楼澈话中的含义,楼相的妻子居然在关山万重以外的督城。
  “她……在督城?”
  郑锍微微的一声叹息,那话音里似乎有丝苦笑。也许是听出了端坐帝位之人的忧虑复杂的心思,众官都屏息等待,大殿内越发肃穆寂静。
  “兵部还愣着做什么,拟旨,筹集粮草,速调北方各州兵马,前去解督城之围。”
  “是,”兵部尚书从席间起身,跪在殿中叩首,“军中不能无帅,皇上,不知这次该派何人为将?”
  闻言,楼澈直起身:“皇上,漳州白巍是个将才,熟谙兵法,做事沉稳有度,可堪大任。”
  百官都以为皇上会立刻否决楼澈的提议,这两人汹涌起伏的暗潮已经是众所皆知。但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郑锍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传达命令:“漳州白巍,为北征之帅。”
  粮草,军备,行军等事宜很快就被安排妥当,楼澈跪在一旁,一动不动,身躯犹如变成了化石,而郑锍也始终不曾叫他起身。
  “众卿还有什么事?”郑锍的话音里已带了淡淡的疲倦。
  “皇上,臣请命为北征监军。”静跪在地的楼澈突然开口。
  “楼相……”老臣严纲回过头,本想劝阻的话,在直对上楼澈坚定如山的目光中,哽在了喉中。大殿内又重复平静。
  郑锍显然也有些错愕,扶在龙椅上的手遮在袖下,紧紧攥成拳,如墨漆黑的眸锁着楼澈一举一动,幽亮地像是要看穿人心。
  对视半晌,楼澈伸手入袖,掏出一样事物,仅一指长宽,上有如意雕纹,镂金为云,盘旋着一只虎,张牙舞爪之姿,宫灯流彩芳华,照耀在楼澈的手上,熠熠生辉,仿若红日初升的绚烂。
  “臣自认为相多年,于朝廷毫无功绩,请皇上收回丞相一职。”
  看着楼澈将手中金印高举过头,郑锍再次哑然,一瞬不瞬地看着殿心,等看清楼澈异常决绝的表示,他的眉心拢得更深。
  等待这么久,难道到了此刻才放弃?
  这些年韬光养晦,等的就是这一天,元宵宴是除去楼澈的最好良机,大殿的两旁早已安插了刀斧手,一声令下,就可以把楼系一党铲除干净。
  还在犹豫什么,难道因为楼澈的主动放权?
  杀?还是不杀?
  “皇上,”黄幔旁慢慢凑近一个太监模样的人,郑锍偏首,原来是宫内总管德宇。他小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在郑锍身边悄悄耳语一番。
  郑锍挑起眉峰,表情相当冷漠:“真的?”
  德宇严肃地点了点头。
  再次转首面对众臣,郑锍勾起柔和的笑:“楼卿是我朝少见的少年英才,现在边疆告急,楼卿既然自动请缨,朕就准你所奏,远去边关,这丞相一职就暂罢,等楼卿凯旋而回,朕再嘉赏。”
  “谢皇上!”把手中金印递给旁边的公公,楼澈唇畔露出微笑,清雅至极,看向龙椅之上,现出丝戏谑,一闪即逝。
  支手撑起稍有麻痹的身躯,楼澈低身做揖:“臣先行告退。”豁然转身,不再理朝堂上任何纷扰,急步跨出,殿内光华四溢,殿外暮霭沉沉,清风拂来,舒旷神怡。
  楼澈走后,宴上黯然无色,皇上意兴阑珊,百官因担心战事而惶惶不安。
  曲尽人散,郑锍稍现疲态地躺在椅间,眼角瞥过垂目静立的德宇,冷冷问道:“你刚才说的是真的?有伏兵在御乾殿。”
  “是的,楼相能如此从容,必是因为已经备好了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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