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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3 佚名(当代)
  乱石。
  山涧。
  沟壑。
  峭壁。
  苔藓。
  藤蔓……
  前方是一条峡谷。其走入峡谷,不久便撞见一株苍老的古树。古树也许有一千岁,遭受过在劫难逃的灾难,粗壮的树身只剩下两根枯干又孤零的枝干,似一位举手悲号的绝望老人,苍老中透出一股不可谋算的威严。其来到古树下,心底油然升起了悲怆。他环绕古树走一圈,看见树上聚满了甲虫般的蝉尸,地下积满了蝉蜕。这是千百年历史的积淀,生生死死,周而复始。其从而想到自己应该像古树一样坚韧、顽强。这样的追寻,这样的峡谷,其感激有这样的相逢。峡谷深远如一条长河,望去没有尽头。古树告诉其:你要有我这般走下去的精神和魄力。其拍了拍古树的大腿,千言万语都在这意味深长的一拍之中。
  其继续往前走。天空长河一条,像峡谷的裂缝,像他的脚步一样无尽延伸。长在峭壁上的孤树和独藤,像峡谷伸出的一只只手,企图挽住其,阻碍他前行。出类拔萃的黄毛松下,铺满了厚厚的松针。松针底下,昆虫成群往来,匆匆忙忙。石壁汗湿,不时滑过一条斑斓毒蛇。雉鸡倏然起飞,抖落的羽毛像雪花一般飘扬。山龟缩头探脑地伏在石头缝间,背脊铁黑,还有“井”字条纹,像是一枚随时要爆炸的手雷。野兔攀崖而上,不时回顾,目光充满警觉和疑惑。各类禽兽如梦初醒,号声此起彼伏,惊人吓魂。
  其不停地走着,心似峭壁上的蒿草,浮荡空中,悸动不止。这样的峡谷,是世界的原始,是人的绝迹,当然不会有景物宜人的桃花村出现,更不会有他的先生。寻找的开始便是这样艰难、孤独、迷茫,充满考验和挑战,这使他感到委屈。但是其又想,所有求索之道从来就没有坦途,我找先生也是如此,必须历尽艰辛,吃尽苦头,方能苦尽甘来。这样想着,其感到吃苦也是享乐,心里安然,从而信心倍增。你要相信其不是个经不起考验的懦夫。他心里窝着一头狮子。他要走出峡谷,去找他的先生,峡谷阻挡不了他!
  走。
  走。
  走……
  世上没有不尽的峡谷。炎阳中天的时候,天地陡然开朗如劈,峡谷已被跋涉者贯穿而过。此时,前方是一片明朗的开阔地,开阔地上芳草萋萋。除了无人刈割的野草外,草地上生长着一丛丛野玫瑰、野草莓,还有几棵由风儿播种的、高大伟岸的大槐树和泡桐树。阳光透过稀疏而碧绿的树叶照射下来,草地青一块,白一块,好像是被阳光分割了似的。一阵风过,树叶沙沙作响,有的被风刮落,随风飘荡起来,恰似和扑飞扑飞的红蜻蜓比翼双飞。太阳像一盆因燃烧而白光闪闪的火炉,晒得全部野草都耷拉了头脑。那些红嘟嘟的带小黑点的野草莓,因为阳光的照耀,此刻像被镀了金似的,发出褐色的光泽。开败的玫瑰花无精打采地倒在枝条上,风一吹,枯萎的花瓣,纷纷散落一地。缤纷的蝴蝶贴着草尖翩翩起舞,闪烁着绚丽的色彩。那些黑色和绿色甚至墨绿色相间的甲壳虫栖息在一片片树叶和草叶上,像一艘艘业已登陆的水陆两用坦克。天上的云彩消失殆尽,天空一片湛蓝。蓝天绿草,宁静温暖,其身临其境,心旷神怡。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已经走出峡谷丛林,怀疑眼前一切都是梦境。但是花香、蝶影、蜜蜂嗡嗡飞翔,几次和他擦肩而过,一切都形象生动,不容置疑。这时候,其心潮澎湃,血脉激荡。他兴奋至极。他感激自己终于挺过了峡谷。这样的峡谷,仿佛从没人走过,又仿佛需要人的一辈子才能走过。你要想象那不是一条容易走过的峡谷,峡谷途中,一只只烂草鞋和人的骷髅,像险途上的路标,随时可见,那是前人跋涉和倒下的证据,他们也许同样是为追寻先生,而误入峡谷,而陈尸野地。现在,太阳还吊在中天,而其已经顺利走过峡谷,这是他的荣幸和骄傲。走过了峡谷,找到先生无论如何是有了希望。蓝天绿地,鸟语花香,这样的风物,美妙无比,其甚至想象桃花村就在山脚之下,就在不远之处。
  山脚下果然有一山村,坐在山谷地间的一片褐色土地上,村庄上空,白烟袅袅。其由山上看下去,村庄就像一桌正腾着热气的午餐。村庄里,人影绰动,像是一群在分餐的苍蝇。菜饭的香气已含蓄地飘来,畅人胃口。还有公鸡不合时宜的啼鸣和狗吠。还有牛羊的臊气和腐败物质之臭气。是的,这一切都道明这是一个村庄,一个人畜混杂、有烟有火的村庄。它也许就是桃花村。当然,也许不是。但其跋涉长久,好不容易看见一个村庄,一个希望,他心里总是欣喜无比的。他激动地迎上去。
  “这儿是桃花村吗?”
  “不是。”
  “桃花村怎么走?”
  “不知道”
  其穿行于村庄的每一条里弄间,见人就问,男女老少,一一问及,到底也打听不出一点点桃花村的东西。这里的人们对桃花村似乎一无所知。他们甚至用惊愕的目光审视其,目光中充满不理解和不信任。这让其失望。其失望地离开了这个村庄。
  其继续前行。
  盛夏。
  酷日。
  大汗。
  大步……
  这儿是一带河川和谷地。河道里的流水不知已流了多少年。河边的成行的柳树干粗叶密。柳枝在风中婀娜多姿。河水清明透亮,荡荡东流。河水里的阳光鹅黄鹅黄的,映了河床里碎珠般的鹅卵石。流水如情语。蝉吟如歌唱。谷地里摇曳着干瘦的野荞麦和香茅草,它们七零八落,似散兵游勇。玉米的茎叶在阳光下滋滋的乱叫,那是它们拔节的声响。空气中洋溢着淡淡的薄荷气息和成熟果实发出的苦涩微甘的气味。午后的阳光更加毒辣,照得万物萎靡不振,精神不济,一个个耷拉了脑袋。天上,云朵拥来挤去,似乎正在策划一场风暴。地上,充满了一种燠热的不安。河里的鱼儿,在炎热气流的刺激下,行动反常,不时跃出水面,啪嗒一声,一圈圈涟漪随之荡荡散开。只有其,依然急行如旧。他的双脚已磨出水泡,水泡渐渐又变成硬茧,烙在脚上,步履因此显得不大平实。但仍然急行不变。
  前方又出现一个村庄。远远望去,它似乎是刚才村庄的翻版,一样丑陋的房屋,一样的人影,一样的鸡啼狗吠。在乡下,村庄总是莫名的似曾相识。其又一次满怀希望和热情迎上去。
  “这儿是桃花村吗?”
  “不是。”
  “桃花村怎么走?”
  “不知道。”
  如出一辙。
  这里仍然不是桃花村。这里的人们对桃花村仍然一无所知。其甚至怀疑这就是他前头见过的村庄,只是村庄奇妙地跑到他前面来了,现在它跑累了,休息在此地,为的是又一次侵蚀其的力气和信心。其以为,这些不是桃花村的村庄接二连三横在他眼前,诱惑他,挑逗他,是对他的调戏和侮辱。他担心,这样的调戏和侮辱还要接二连三地出现。因此,其感到寻找先生的艰辛和疲惫,深度的疲劳似乎也由此苏醒,令他有些不堪随。你知道,其是朝霞满天的时候出发启程的,现在太阳已经偏西,天空里也涌起了灰色的云层。他走过森林,走过峡谷,走过流水,走过砂砾,走过沟壑,走过……你要知道,为了寻找先生,其已经远离了故乡,远离了我们,远离了他当初的自己。他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他已经走得很累,很累……让我们劝告其歇歇脚吧:其,你就在眼前的村庄里躺下来喘息一下吧;其,你歇一歇吧。
  但其不听我们的。其说,只要能找到先生,我情愿累死征途。他继续往前,顺着道路,一直往前;顺着思路,一直往前;顺着信心,一直往前,往前……他有一双不知疲倦的腿脚。他有一颗比千年古树还要大、还要强的雄心。
  就这样,其又走了很远,时而攀援而上,时而顺流而下,时而平地疾步,时而翻山越岭,时而蹚溪过河,一个个形形色色又大同小异的村庄像算盘珠子一样,滚落在他的眼前。
  “这儿是桃花村吗?”
  “不是。”
  “桃花村怎么走?”
  “不知道。”
  不知道。
  还是不知道。
  世人对桃花村似乎一无所知,甚至漠不关心。桃花村似乎根本不存在于世上。这让其感到害怕——想不到的害怕,比死还害怕。他心慌意乱。他浑身虚弱。他禁不住地仰天悲号起来:
  “桃花村,你在哪里?我的先生,你在哪里?”
  你要相信,其已走过了千百个村庄;你要相信,其在千百次地找不到桃花村后已经变得焦虑不安,悲愤难容。但是,呼天,天不应;问地,地不答。神秘的桃花村,你究竟在哪里?你让我们的其历尽艰辛,心力交瘁,难道只是一个美丽又阴险的诱惑吗,像传说中的狐狸精美人?
  时间过得很慢,也很快。
  太阳像一轮明月,浮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苍白,懒洋洋的,毫无威力。你想象其此时已经很懊恼,很沮丧,如同一只被扔在墙角的老像框,尘土如粗犷的画线嵌满了他心中的坎坷和表面的皱褶,还有蛛丝网结在他的银发梢上,眼睛望着不远处的那棵树,目光迷离痴呆。他似乎在一刹那间变老了,老得想象不出他还有过年轻时光,就像远方那盆沉沦西天、苍白无力的太阳。一切都是为了寻觅先生。但是你知道,其为找到先生是情愿累死征途的。他是决计要找到先生的。他找先生的决心和他的生命同在。那么,就让我们允许其再作一次努力吧。最后一次。也许这最后的努力,临死的努力,就是颠覆一切的一击。胜利和失败,有时仅仅是一页薄纸之隔,其,你一定要全力以赴,那样即使失败也无可责备。那样的失败其实也是胜利,你战胜了自己。
  其继续往前走。太阳灰白灰白,如钻在拖泥带沙的洪水里,又如躲在厚实的毛玻璃里,有气无力的光亮象征性地背着他抹过来,在黄土上描出他稀薄的身影。其一步一颤,步履蹒跚,每一步都踩碎了自己的影子。一步一个摇晃哦,其早已今非昔比哦。
  时间流得很快,也很慢。
  黄昏时分,其奇妙地又走进了一条峡谷。峡谷同样深远似一条无尽头的长河。峡谷两岸,峭壁森严壁垒。峭壁上爬满历史一般的枯藤,和阴险毕露的苔藓。乱石林立。砂砾是溃败的散兵游勇。蚊虫铺天盖地扑来,驱散不了。禽兽呜咽如啼哭,碜人吓鬼。这样的时候,走进这样的峡谷,其深感不妙。这样的峡谷,是吃人的凶手,其预感到前途之可怖。
  然而,却出现了奇迹!在黄昏峡谷里的昏黄天色中,其突然看见一位伟岸高大的老人正巍然耸立在他前方的不远处。他的巨大,他的神奇,他此时此刻的降临,都使其觉得奇妙,不可思议,想入非非。他想,莫非先生知悉我心力已尽,可怜我,所以专门在此地等我呢。哦,先生在此时的出现,真叫他感激不尽。他大喊一声“先生”,泪流满面地冲上去,抱住了“先生”。可是抱住的却是一棵干裂的枯树。枯树上聚满了白色蚁虫,它们浩浩荡荡似一队队蜂拥的士兵,顷刻间已蠢蠢向其浑身涌来。其撒手逃跑,丢下了一路白蚁。白蚁白银般地返回树上,将枯树变得亮堂起来。这时,其恍惚觉得,枯树好似他熟悉的千年古树。他环绕枯树转一圈,仔细端详,发现那树枝,那树节,甚至那树纹简直和千年古树一模一样,只是树上的蝉尸和地上的蝉蜕似乎比先前更多更密了。这也正常啊,毕竟过去那么多年,如今其都业已老朽,何况蝉!
  一切都毫无疑问,眼前的枯树就是其曾经遇见过的那棵千年古树。这就是说,其又回到了他曾经走过的峡谷。这就是说,他已经绕世间走了一圈,而桃花村极可能是被错过了……啊啊,神秘的桃花村,神秘的先生,我究竟在哪里错过了你们?其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哭声似巨石滚动,震天动地,回荡在峡谷空中,惊醒了所有禽兽昆虫和妖魔鬼神。
  “孩子,你哭什么?
  苍老的声音似从天外飘然而至,依然轻柔如翩翩白蝴蝶。
  其惊颤:“我找桃花村,桃花村在哪里?”
  “你去桃花村为什么?”
  “寻找我的先生。”
  “啊,孩子,先生哪个村庄没有?你一路走过的每一个村庄里都有你的先生,有先生的村庄就是桃花村,它们都是桃花村,你怎么都错过了?”
  声音如一叶白帆,悄然消逝无踪。消失得似乎从来就没有过。
  随着声音的远去,你可以看到天地陡然变得一片漆黑,黑暗中爆裂声连环雷响,那是峡谷峭壁崩溃发出的声响。峡谷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在猛烈崩溃。一切都要结束了,峡谷也不必存在了。峡谷从来都是为某些人存在着的。这个峡谷属于其。你想象其现在正抱着枯树在渐渐扑向大地的怀抱,渐渐告别生命的长河,峡谷因而也开始崩溃了。
  一切都快结束了。
  一切都该结束了。
  这是一个寻找先生的故事。寻找先生也是寻找红帆船。红帆船是你的梦想,那时候你还年轻,经常做着一个个绚丽的美梦。红帆船载着你的梦想,成为你人生的开始。但是无论如何红帆船终将远去,最后消失在蔚蓝的天际,和你的心灵深处。那时候,你就看到了阳光自山巅一个劲地往下落,看到了自己那颗干枯的老心,看到了那片广袤的沙漠和纷扬聚拢的黑暗……
 ·16·
胡琴哭似的唱
  凡是你给的
  我都将永久保留在心灵的存折上
  并支付你双倍的利息
  给你我全部的爱和
  每一分钟每一滴血
  决不要你分毫利润或
  回扣
  ——陈小村《给》
  1
  富春江荡荡地贴近富阳县城铜镇,忽被一座平地拔起的石头山阻挡,笔直的水头便恋恋地弯转,缓缓地折向东南,朝百里外的钱塘江散去。这小山因先前时有稀奇鹳鸟栖息(现早已绝迹),故得名鹳山。鹳山着实是小,高不过百米,大不足百亩,却精致玲珑,景观接二连三,气度不凡,那些林立的峭壁,五花八门,好看得像是人工凿出来的。如今的鹳山,松柏成林,芳草如茵,亭台楼阁,高低错落,加上历代名人留下的诗词书画,常常引来一批又一批游客,总算替无名无誉的铜镇人长了一口神气。
  从鹳山脚向北去一里路,有个簇簇新的院落,是县越剧团方才启用的新场子,一帮戏子文人天天拥进拥出,提着脆生生的嗓子,说着娇滴滴的普通话,常常弄得些许外乡人的眼目跟通了电似的发亮、闪烁。个别毛头小伙子还专心变了法子地想混入院内,看个满足,却总是受挫。因为守门的小伙子也是从乡下来的,这就有两个不好,首先他能识得破你是乡下人,其次他现在是城里人了。这后一条是最紧要、最管作用的。其实,对乡下人最刻薄的往往是这些“城里人”,这些人说是城里人,可到真正的城里人面前,又似乎是个乡巴佬,从来摆不成威风,只有在真正乡下人面前,才能摇摆城里人的威风。对这个守门的小伙子来说,平日里可以这样摆摆城里人威风的机会实在很少,所以有了他是决不会放过的。但你要聪明,看透了他心思,给他一份城里人的威风(也就是给自己一脸乡下人的卑微),他肯定也就让进了。毕竟,剧团不是什么机要军团,小伙子裹的像警服的制服也不是真正的警服。
  从大门进去一直向东,尽头幽着一片不是很盛的水杉树,零零散散地立着,当中还置了一些石头的桌椅条凳,倒是个不错的落脚处,早早晚晚吸引了一些休闲或练身或习功的人。一把胡琴,天天在树林间呜呜啦啦的,唱得跟哭一样,初始听来,心里不免欠欠的。但听久了也就不以为然了;剧团人对这琴声早木得跟没一样了。
  2
  华玲是一个文文静静的姑娘,在剧团演出队当演员。华玲的身材是没人能比的,颀长而不瘦,丰满而不胖,窈窕得就跟是专心修捏过的。华玲的肤色也是没人能比的,洁白细嫩,水灵灵的,好似一刀刚出槽的热豆腐,经不起稍为碰动。有着这等生相的人天生是让人看的,所以,虽说华玲是个乡下人,但凭着这生相,最终到剧团来是不奇怪的。那年,剧团到乡下选演员,华玲啥不凭,就凭这身样,把几个已经被别人物色甚至工作做好的候选人都顶落了,一路平坦地走进了在乡下人看来像天堂一样的剧团。
  刚到团里一阵子,华玲扎一根《红灯记》中铁梅的独辫(又粗又黑),天天幽幽静静地插在一群预备生中,大气不出,独来独往,静得跟团气似的,老师提问她,人没站出来,洁嫩的脸孔先红了又红;费老大劲站出来后,只见她嘴巴翕翕动动,却不见发出声音。老师说,你这样怎么上台演戏——话没说完,她脸上的泪已滚成行。不知是乡下人水分足,还是什么缘故,华玲的眼泪总是又大又圆,跟蚕豆一般,滴在地上有着暗暗响声。老师说,现在哭是没用的,要你演哭戏时再哭吧。她就不哭了。但等下了课,她又会钻到厕所或是哪个角落里哭上一阵子,好像是为了把刚才掐掉的哭续完似的。她的这些个样子:胆小,木讷,自卑,经常挂起眼泪,把老师话当圣旨一样听从,以及在学习上过分刻苦的认真劲(但学业却没有应该的上乘),最终都成了同学甚至有个别老师轻看她的证据和把柄。不但别人小瞧她,就连她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因为和同学们比,她短缺的东西确实太多太明显了。到三个月学习的后期,华玲几乎都有点儿自暴自弃了。她知道,等学习结束后,有人将被录用留下在剧团,也有人将被不幸淘汰,哪里来回哪里去。她想,等待自己的肯定是淘汰的命,那时候,她就得重新回去乡下,重新去编织她的草鞋。不过,她似乎想好了,这次回去她不想再编草鞋,而是想买台缝纫机学做衣服。这当然比编草鞋要强得多,但买缝纫机的钱去哪里找,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也许这又是一场空欢喜,就像这次学习。一想到学习就要结束,她就要离开这块地方,眼泪便忍不住地掉下来。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除了眼泪,她似乎什么也没有。因为什么也没有,才有了眼泪。她的眼泪总是那么圆,那么大。
  也许是眼泪感动了上苍,也许是发生了什么错误,学习结束时,华玲不但出奇地被留了下来,而且在留下来的人员中,又侥幸地做了刘京香老师的门下。刘老师是著名越剧演员王文娟的门生,在这个小团里,刘老师的地位几乎是至高无上的,你要想在团里立住脚,变成星,投靠在刘老师门下无疑是一条捷径的捷径;被刘老师认为门生,就意味着你一只脚已幸福地迈进了成功的大门。所以,多少年来,团里的年轻人总是竞相做刘老师的学生,但如愿者总是寥寥无几。这次,如愿者仍然一贯地很少,仅两人。然而这少少的双份中,竟有华玲一份,这简直令华玲十几个学友都眼红得要死!要不是刘老师也是个女的,少不了别人会编出些长翅膀的桃色闲话(因为华玲好看的生相太挨近这些闲话了)。现在,刘老师天生地堵死了这闲话,人们只有作另外的猜想,猜想来猜想去,似乎只有一条道行得通,就是:华玲靠眼泪博得了刘老师的同情和可怜。
  同情也好,可怜也罢,对华玲来说留下来了就什么也无所谓,更不说是留在了刘老师的门下。这份像是梦中的礼物,使华玲激动又惊恐(害怕不是真的)的心变得比原先还要迷惘而无所适从。那天,刘老师转到她宿舍来,当着好多人面,拿手轻轻地拍拍她肩膀,告诉她这个喜讯时,她居然毫无反应,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仿佛被这个突然的喜讯钉住了似的;直到刘老师走时,她还是木木地竖在那里。这个巨大的喜讯无疑已使她变成了废物,她不知道怎样来感谢刘老师,包括所有人,包括所有眼前的一切,那棵树,那只鸟,还有看不见的那些,比如佑助她的神,或是列祖列宗。最后,她还是用她擅长又出色的泪水来表达了一切——那个泪啊,正如人们通常说的,像断了线的珍珠,刷刷滚落在脸上,粉碎在地上,碎沫子溅得四飞五扬。
  这个眼泪没有叫人瞧不起,但叫人妒嫉了。
  被人妒嫉原来是这么幸福!
  那天,华玲感觉自己仿佛是把她一生的幸福都享用尽了。
  3
  和华玲一起做刘老师门生的另一人是白小米。
  白小米身上有种公鸡的味道,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每当走廊上响起铿锵有力的鞋跟声时,华玲就常常听到同学们对白小米的各式各样不好的议论,甚至无中生有的诽谤。同学们总的说有点看不惯(不是看不起)白小米,说她爱出风头,爱打小报告,“是条虚荣的势利狗”。华玲觉得,同学们说的虽然有点道理,但又有点过分歪曲了。在华玲看来,白小米首先是个聪明的、好强的人,学什么都比别人快,而且还好。她的学业一向在同学中冒尖,这使华玲对她充满了佩服和向往。虽说华玲对白小米从没有非议或不对过,但白小米对华玲却从没有应该地另眼看待过她,在她眼里,华玲依然是个可以轻慢的乡下人。只是一起做了刘老师门生这个事实,使白小米对华玲的态度一下子改变了许多。那天,她们第一次去上刘老师的课,一路上白小米对华玲说了很多动听和鼓劲的话,好像个大姐姐似的。事实上,华玲比白小米还大两岁。
  华玲比你大,以后华玲就是你师姐……
  刘京香没有其他本事,只会演戏,看戏,教人学戏。我收门生时,你们都还没出生,这么多年了,我送走的门生没有上百嘛,起码也有好几十了,虽不是个个都有出息,但有出息还是多,像××、×××,她们都是我学生,现在都成演艺界的星了,都超过了我。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希望你们今后也像她们一样,都超过我……
  这么多学员,我独独选了你们俩,是因为我看你们俩条件不错,有发展前途。今后我会尽心尽力教你们,不会“保什么留”,只要你们想学,我都会教给你们。我不怕你们超过我,超过我才好呢,才是我做老师的光荣。但是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己。今后你们能不能成才,能不能像××、×××一样当明星,演大戏,钥匙不在我刘老师手上,而在你们自己手头……
  从这天起,华玲和白小米的宿舍被调到一起,两人于是就跟身影似的,每天都粘乎在一起,同吃同住,同行同乐,活像对姊妹。华玲还是从前样,话不多,胆不大,幽幽静静的,除了听课练功外,几乎没有自己的一点生活。有时候帮刘老师跑个腿,做点事什么的,算是她惟一的生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一样,华玲把自己完全消失在了功课和学习中了。
  在华玲影响下,白小米练功比从前刻苦多了。也许白小米真是块演戏的料,到刘老师手里,这里点拨下,那样教导下,很快有了起色,而且起色越来越大,唱腔,表演,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越来越像回事,越来越像刘老师。用刘老师的话说,她带那么多学生,像白小米这样聪明有悟性的人不多,给她教个什么,感觉就像不是在教她,而是在还她,是把她原先借给你的东西还给她。到年底,团里组织春节演出,刘老师毫不犹豫地把她推上台,演了一个配角。虽说是个配角,但似乎比主角还见好,而且一场比一场见好。
  华玲的用功是谁都看得到的,可长进却没人能看到。同师教,同时学,白小米已经在台上挥洒自如,呼风唤雨,而华玲连在台下走个步也走不像。她演什么总是少那么一点当真样,有股子生气,而且作为演员,她的胆量实在太小,台下背得溜溜的台词,上了台子,被别人家目光一盯,就东一句西一句的没个准。有时记了台词又忘了动作,反正总是丢三拉四的,而且一而再再而三,一个错误老是犯。时间长了,刘老师对她渐渐失去了信心,华玲自己也很灰心。好在她做人厚道实在,言语不多,是非不生,对任何人都客客气气,温温和和的,团里上上下下对她印象都蛮好。到了第二年,刘老师看华玲业务上实在撑不起,怕有人弄走她(为了把别人弄进来),于是就动用老关糸,好不容易地把她户口从乡下办了上来,从此就正式算团里人了。
  但终究不是个了不起的台柱子,通常只是跑跑龙套啊,舞舞狮子啊,帮着装装台,卸卸台,干的尽是些谁都能干的活,不像她师妹白小米,到第二年,完全是团里离不开的人了,演什么都领头作主,十足成了第二个刘老师。
  刘老师对门生的好是谁也不能比的,她看华玲演戏不成,就帮她张罗生计问题,看白小米戏演得好,就帮她争戏演。有一次,团里排演著名越剧《白蛇传》,刘老师想让白小米演白娘子,但很多人不同意,因为很多人都想演。于是刘老师就要求自己演。她演就没人敢争了。然后刘老师白天自己排练白娘子,到晚上又悄悄帮白小米排练。到要公演前一天,刘老师突然住进了医院,一下把团里领导都吓慌了手脚。这时候,刘老师说,小白天天帮我排练,台词都是熟的,不妨让她试试。
  也只有试试看了。一试,啊哟,简直跟刘老师一模一样!就这样,刘老师帮白小米争回了白娘子。就像给华玲弄户口一样,刘老师同样给白小米弄了一份最好的礼物。
  这出戏后来到省里演了,又上北京演,影响很大,后来电视台又把它做成带子,在电视上播了,影响更大。白小米作为女主角,自然出尽风头,一时间当地大报小报,广播,到处都是戏坛新秀白小米的消息倩影。
  大约就是师妹上省城、京都到处“采风”的时光里,华玲开始谈了男朋友。
  4
  树林里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鸟,日里夜里呜呜啦啦的,哭似的唱……
 ·17·
胡琴哭似的唱
  5
  华玲的男朋友姓陈名小村,是个大学生,年轻有为,才二十几岁就在县委宣传部当了副股长,据说是县委政府机关中最年轻的股室领导。这是很了不起的。说来陈小村也是从乡下钻上来的,但跟华玲比,他似乎更适应城里这个复杂世界。他有今天全是靠自己削尖脑门干出来的,这就越发了不起了。
  县委机关在铜镇南头,越剧团坐北,中间差不多隔着整个街市。好在镇子不大,三两条街,自行车满街市转一圈,也要不了一刻钟。陈小村经常踏个凤凰车到剧团来,因为他有个表弟在剧团,吹笛子的。表弟家在老远老远的乡下(比华玲和表哥都远),年纪又小,才十七岁,所以表哥时不时要来看望他。有一天,是星期六,表哥又来剧团看表弟,却见表弟困困地摊在床上,脸色蜡蜡黄,人也瘦了一格,一副病蔫蔫的样子。一问,才知道,表弟夜里在三元巷遭一个癫鬼吓了跳,回来就发烧,病成这个样。表哥摸摸表弟额头,仍然烧得烫手,便要带他上医院。表弟说才去了回来,药水已配了,也吃过了,睡一觉可能就会好。表哥说咋不给我打电话。表弟说,我动都动不得,咋给你打电话。表哥说,那你咋去的医院。表弟说,有人骑车带我去的。表哥问谁。表弟说是玲姐。正说着,门被轻轻推开了,进来一位穿白裙子的姑娘,手上捧着碗热气腾腾的面,见了陈小村莞尔一笑,说你来了,好像早晓得他要来似的。陈小村正发愣,见表弟已欠起身子给他介绍:
  “这就是玲姐,下午是她带我上医院的。”
  陈小村急忙迎上去,一边接过面条一边说:“啊哟,真麻烦你了,谢谢!谢谢。”
  表弟给玲姐也介绍了表哥,华玲“哦”一声,红了脸,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对生人总是有种莫名的胆怯和紧张。当陈小村拉出一张椅子请她坐时,她没有坐下来,而是找个理由告辞了。
  陈小村送她出门,一直送到楼梯口,一边送一边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华玲由于紧张也许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是不停地夺路而辞,甚至连句“留步”的客气话也忘记说。回宿舍后,陈小村问表弟:
  “她是你们团的?”
  “嗯。”表弟说,“玲姐这人特好。”
  “是演员?”表哥又问。
  表弟又“嗯”了一声。
  “怎么我从来没见过?”表哥似乎一下放不下这话题。
  “见应该见过,你可能没注意。”表弟躺下身去,“玲姐说她见过你。”
  “是吗?”表哥兴奋的像是被人哈了下腋窝。
  “这有什么奇怪的,”表弟冷淡地说,“你经常来,这楼里谁没见过你?”
  “这倒也是。”表哥说着在刚才拉给华玲的椅子上坐下,很长时间没开腔。再开腔时,发现表弟已经睡着了。
  这年国庆节,华玲跟白小米说她要回家去看看。回来后,白小米怎么看都觉得华玲不像是从家回来的,因为以前华玲回家来总是大包小包的,带了很多乡下特产,比如玉米啊,地瓜啊,腌菜啊,腊肉啊,送刘老师一些,也给她一些,留下一些自己慢慢吃(这样可以节约伙食费)。但这次华玲就搭个小背囊回来,感觉像是刚去逛了圈街似的。等华玲歇了脚,打开包,取了衣服、牙具,同时又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揪出个小泥人送给白小米时,白小米更加坚信华玲这次肯定没回家。白小米是张快嘴,再说跟华玲这么要好,也没藏嘴的习惯,就连唬带吓地问华玲,说,你这次到底去哪啦。华玲开始还一口说是回家了,但她实在不会撒谎,撒了谎,没等人家戳,自己涨红的脸就把它戳穿了,加上白小米噼里啪啦一哄一诈,华玲哪招架得了,只好说了实话:去千岛湖了。
  “千岛湖?”白小米马上有了更加的兴趣,“跟谁去的?”
  华玲说:“跟谁?谁也没有,就自己去的。”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又变得绯红。
  白小米看着突然格格格大笑起来。
  华玲说:“你笑什么?”
  白小米说:“笑你不会撒谎啊。你去照照镜子,你撒的谎像不像?比刚才还不像!”
  华玲摸了下脸,脸变得更红。
  白小米趁势追击:“华玲啊华玲,你这人怎么能撒谎,就是撒,也不能跟我撒啊,我还看不透你嘛。老实说,是跟谁去的?是不是何亮?”这个何亮,白小米知道他对华玲有意思。
  “不、不,不是的。”华玲马上否认了。
  “那是谁?别跟我兜圈子了,好不好?”白小米装出生气的样子,“你还不信任我吗,说出来我还能给参谋参谋。”
  华玲忸怩一阵子,终于坦白说是陈小村。
  “陈小村?”白小米迷糊地敲着自己脑壳,“陈小村是谁?我认识吗?”
  “就是小金的表哥。”华玲提示着。
  “哦——就是经常来看小金的那个……高个子,戴眼镜的?”
  华玲点点头,说:“那你给我参谋参谋啊,怎么样?”
  白小米低下头,想了想,说:“不错,不错,人长得很帅,看样子还是个大学生吧?”
  华玲又点点头,说:“他还是个诗人呢。”
  在没有真正诗人的铜镇,陈小村确实算得是个诗人,写的诗在《富春江》杂志(他们县文学刊物)、《钱江晚报》甚至《浙江日报》上都登过。只是近两年也许是当了官,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好像没写了,也许是写了没发表,反正在报刊上是看不到。有时他拿给别人看的,都是前些年发表的。他跟华玲接触不久,也揣了几页诗来给华玲看。华玲文化不高,只念过初中,对诗不是很看得懂,但对陈小村拿来的几首,却看得非常激动又刻骨铭心。她甚至把这些诗都喜欢得重抄了一遍,其中她最喜欢的这首是:
  给我眼睛
  给我嘴唇
  给我一缕羞涩的笑
  给我一颗狂跳的心
  凡是你给的
  我都将在心灵的存折上
  永久保存
  并支付你双倍的利息
  给你我全部的爱
  和每一分钟
  每一滴血
  决不要求
  分毫利润
  或回扣
  现在,华玲把这些诗全都从锁着的抽屉里翻出来,给白小米看。白小米一边看着,一边说了很多夸奖和祝贺的话,华玲听着,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笑容。她还是第一次与人分享陈小村给她带来的甜蜜。这时她发现,这样的甜蜜与人分享其实比一个人独享还要甜蜜,还要热烈。
  6
  树林里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鸟,日里夜里呜呜啦啦的,哭似的唱……
  7
  一向见长窥探男女事情的剧团在关于华玲和陈小村的事情上,似乎总是发生错误。当团里人以为他们只不过才开始接触并没有当真恋爱时,其实他们已恋爱得热火朝天,频频在鹳山和富春江公园里幽会了;当有人风传他们日日夜里在鹳山上手牵手散步甚至接吻时,其实他们已经开始隐秘同居了。当华玲回头看去,看到那个晚上——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一个他们从千岛湖回来不久的晚上,他们在刚刚收割的田野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天很黑,江面上吹来的风裹挟着深秋的寒意,可因为有陈小村在身边,她一点也没觉得冷。田野上弥漫着她熟悉的泥土和稻谷成熟的气息,远处,江面上,渔火点点;身边,陈小村,情话绵绵,这一切都使她感到温暖、幸福、甜蜜。后来,他们似乎是走累了,走进了一座抽水机房,那屋子里堆满了散发着稻香和暖气的干稻草。他们就在稻草堆上坐下来,陈小村把她拉过来,她幸福地偎在他怀里,幸福地迎接着他的亲吻。
  不知什么时候,陈小村的一只手伸进了她单薄的裙衣,像只胸罩一样扣在了她胸上,另一只手则捏住了她的一条小腿。她非常紧张,好像陈小村的手没按在她胸上,而是按在了心上,这心就像条被捉住的鱼一样,紧张得似乎马上要窜出胸膛。她想伸出手把他的手从胸上拿掉,但手像是从自己身上脱开似的,使唤不动。而她的身体就更奇怪了,虽然非常紧张,恨不得一下子逃走,但事实上却变得像摊水似的,更加散软地趴在他身上,而且这摊水似乎还在不断缩小,缩小得只剩下一滴,欢乐地躲在他掌心里。
  不知什么时候,她觉得这滴“水”跑到陈小村的另一只手上去了,这手刚才还在她小腿上,但现在已勇敢地深入到她裙子里,在她大腿上摸索着,并且还在不断地往上摸索。别……阿村,别……她听到自己发出这样的声音,这声音好像不是从她嘴里发出的,而是从她嗦嗦的大腿上发出的。可不论是阿村还是阿村的手都没理她,那只手在继续往上延伸。后来,那只手像闪电一样抽打了她下,她一下子觉得什么都没了,那只手没了,她自己也没了,只有一连串含含糊糊的声音,阿村,不行……这不行……但无论是阿村还是阿村的手仍然没理她,甚至阿村把按在她胸上的手也抽出来,掀起了她裙子。这时,她预感到阿村可能要对她做什么,她害怕得不行,直想逃走,躲开。可结果却是更加紧密地缩在了阿村身体里,好像这才是最安全、她最愿意躲的地方。后来,她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变得更加模糊,模糊得只剩下声音,没有任何言词,就像他们身下稻草发出的声音……
  这个晚上对华玲来说是不简单的,它像一道玻璃做的屏障(别人看不见),把她的过去和现在隔开了,隔成了“这一边”和“那一边”。说真的,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这么快,又似乎这么容易就被陈小村拽到了“这一边”——这是条多么难以逾越的鸿沟——这是道多么重要的防线——惟一的防线——决了绝不可弥补的防线!她总以为自己会十分地珍惜它、保护它,不到时间决不会让任何人攻克。然而这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晚上(既不特别美,也不特别晚),陈小村甚至没说什么,只是借助了一地搔人的稻草的迷惑,和两只勇敢又勤奋的手的温柔抚摸(绝没有强暴),就轻易将它攻克了。她思想中老早就决心的坚强抵抗,在这关键时刻似乎全被沉沉的黑夜和撩人的稻草迷乱,变成了一连串溃败的呻吟声。
  事后,她对自己,包括陈小村的这种表现都感到十分恐惧和悔恨,那个晚上的后来,她几乎都在哭,不停地哭,滑落的泪水把稻草打得扑扑直响。
  玲玲你别、别这样,别哭,别、别哭,不要哭……
  玲玲你为什么哭,你害怕了?不要怕,玲玲,你听我说,这不是什么,这是爱,是巨大的爱,是我无法没有的爱,是我要你一切的爱,也是我给你一切的爱,难道你不希望我爱你……
  玲玲啊,你不知道,没有爱就不会有这一切,我和你不会有这一切,别人也不会有这一切,这一切都因为是爱,别人是这样,我们也是这样。也许你觉得它来得太快了,是不?它来得越快越说明我们的爱是了不起的,与众不同的,令人羡慕的。世上没有太快或太好的事,只有太慢或太差的。我们只用了别人一半甚至更少时间就登上了爱的珠穆朗玛峰,这是我们的了不起,是我们的幸福……
  玲玲啊,我不知你是否有这种感觉,当你对一个人恨到极限时,你往往会气得说不出话来,而只想打他(她),爱到极限时也是这样的,不知说什么好,只想亲吻,拥抱,做爱。人类交谈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语言交谈,就像我们现在一样,还有一种就是肉体交谈,是通过行为动作来表达意思的,就像轻轻的抚摸表示爱或动手打人表示恨一样。所以玲玲你不要想太多,这其实也是一种交谈,就像我们亲吻一样,是一种爱到极限无法用语言来完成的交谈。换句话说,我们这样,正说明我们的爱已达到极限,其他方式无法表达,只能这样。不,不,不是我们要这样,是我们的爱要这样。是的,是爱。爱是没有错的。只要你相信你是爱我的,这就没有错。我相信,我敢发誓,我是爱你的,而且将永远爱你,爱你的笑,爱你的哭,爱你今天的每一根黑头发或将来的每一根白头发……
  玲玲啊,我还可以这样说,如果我们现在已经结婚或者明天马上要结婚,那么你对今晚的事是不是还会感到难过?告诉我。好,你摇头了,你不难过,你感到幸福是不?那么我现在告诉你,从现在开始,我们事实上已经结婚了,我们这样等于扯了一张结婚证:比真正的结婚证还要正!这是一张用我们心灵的爱写成的结婚证,你难道不相信我们的爱而宁愿相信一张纸?那些人为什么离婚,就因为他们没有爱,过分相信一张纸的作用。事实上,一张没有爱的结婚证随时都可能被抛弃、撕碎,但如果有了爱,即使没有证书也是随时可以去办理的,那不过是个形式而已,不是真谛……
  玲玲啊,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自己,我们不是一时冲动,我们是因为爱,是因为我们想永远相爱。打个比方说,这就像是一道带我们走入永远相爱、永不分离的门,以前我们只是在门外徘徊,现在我们走进来了。为了保证我们永远相爱,我们打开了这道门,这难道有什么错?除非你不爱我,不愿意一辈子爱我。你是不是不愿意一辈子跟我相爱?你愿意是不?那你就别哭,不要哭,对我笑一笑好吗?哦,玲玲我求求你,真的别哭了,看着你哭,我心里可难受呢,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我是不是真的欺负了你?玲玲,你要再哭我就认为是的,如果不是,你就不要哭,对我笑一笑……
  说真的,华玲记不得自己当时有没有对他“笑一笑”,但她记住——全部记住了他说的这些话。她也相信这些话。她相信了这些话,似乎就没有理由不对他“笑一笑”,所以虽然记不得当时有没有对他笑,但想必是笑了的。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们不断重温“这件事”,有时在陈小村那里,有时在华玲这里,有时在白天,有时在晚上,还有两次他们甚至又去了那个抽水机房。但不论在哪里,不论是白天或晚上,春天或秋天,华玲再没有像第一次一样哭了又哭。说来她自己都不相信,后来她完全喜欢上了“这件事”,渴望重温“这件事”。她想,既然“这件事”是爱的象征和婚姻的保证,那么做它越多象征和保证就越多,越牢靠。而这正是她要的。她现在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陈小村,因此除了给他爱似乎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而“这件事”作为最彻底、最无私的爱,当然更应该给他了。就这样,他们把两个春夏秋冬天都压缩在“这件事”中,悄悄地翻过去了。
  到了第三年冬天,剧团人都以为华玲他们可能很快就要结婚了,却想不到这时他们其实已经在开始闹“分手”了。
  8
  树林里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鸟,日里夜里呜呜啦啦的,哭似的唱……
 ·18·
胡琴哭似的唱
  9
  最早发现华玲他们问题的是陈小村表弟小金。
  这年春节,小金去表哥家拜年,见表哥没在家,心想一定是去华玲家,就又去了华玲家。华玲见了小金,非常意外,忙手忙脚的,又是泡茶,又找了些花生瓜子什么的招待小金。小金嗑了会儿瓜子,没见表哥的影,就问华玲,表哥呢。华玲先还是高高兴兴的,这一问却问坏了,像打了她一记耳光,一下子白了脸色,滚出了眼泪。小金问怎么了。华玲什么也不说,光流泪。小金怕其他人看见不好,把华玲叫出屋去问缘故。华玲还是什么不说,把头勾在胸前,肩膀一颤一颤地哭。小金说,玲姐你不要哭。华玲还是哭。小金说,玲姐你们是不是吵架了,谈恋爱吵吵架是正常的,表哥现在在哪儿,我去把他喊来,跟你道歉。
  华玲一下惊愣地抬起头:“他没在家?”
  小金说:“我刚从他家来,说是在你这儿嘛。”
  “怎么在我这儿?”华玲瞪大了眼,“他根本没跟我回来,我还以为他在家呢。”说着呜呜地哭出了声,一边哭一边又说,“他在骗我,他一定跑到她家去过年了,呜呜呜。”
  “谁家?”小金问。
  “我怎么知道?呜呜呜,他怎么会让我知道?”摇晃两下,小金赶紧上前扶住她。
  “不,不会的。”小金安慰说,“他一定临时有事,回不来了。玲姐,你不要哭,我马上去镇上看看。我想他一定有什么事,这边没电话,也通知不上。”嘴上这么说,但小金心里也有点吃紧,不知表哥是怎么想的,大过年的会躲到哪里去,而且好好的干吗要东躲西藏呢?
  不知是为玲姐着急,还是为表哥着急,反正小金心里很着急,安慰了一通华玲后,就骑上车急急地赶去铜镇了。到镇上,天已墨墨黑,他先在街上往表哥办公室挂了个电话,没人接,就直接朝表哥宿舍杀去,老远见表哥宿舍亮着灯,紧张的心情方才有点放松。
  表哥,表哥,小金一边敲着门一边喊着“表哥”,开门却是一个不相识的姑娘,手里捏着一本杂志,见了小金,微微一笑,说你找陈小村,他在洗澡,你进来吧。小金进屋,姑娘理了理沙发套子,说你坐。小金欠欠地坐下,姑娘又端过来果盘,请他吃瓜子,一边问小金是谁,找他什么事。小金说我是他表弟,刚从家里来,来看看他,没事。姑娘说,哦,你就是越剧团的表弟,脸上露出更多喜色。小金想,你是谁,怎么像知道我似的?但没说出口,只是象征性地嗑了几粒瓜子,觉得很不自在,就站起来说:
  “你坐,我去看看他。”
  洗澡间就在走廊尽头,还没进门,小金就听到表哥一边穿衣一边呼哧呼哧的呼气声,就没敲门,等着表哥出来。表哥出来,见小金像个警卫似的立在门口,惊讶一下,说你怎么来了。小金说,我们都以为你失踪了,到处找你呢。表哥露出不高兴,说,谁找我呢,找我干吗,我不是跟他们说的,不回去过年。可他们都以为你在玲姐家,小金说。表哥更露出不高兴,问,是她让你来找的吧。小金说不是的,是我自己来的。表哥闷个头,朝屋里走去。进了屋,表哥给他们互相作了介绍,小金于是知道这位姑娘是表哥的“女朋友”,姓吕,在县志办工作。小金想,真是出事了,表哥怎么还有个女朋友?心里突然觉得很厌恶。
  没过一会,姑娘告辞走了,表哥送她出门,很久才回来。一回来,小金就说:
  “表哥,你怎么能这样?!”声音严厉得叫小金自己也吓了一跳。
  表哥说:“我怎么了?”
  小金说:“你自己知道。”
  表哥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怎么能这样,”小金说,“玲姐对你多好,你怎么能这样?”
  表哥不说话,拿出烟来抽。小金又说:
  “玲姐是多好的人啊,你怎么能这样?”
  表哥抽着烟,过了好久,才冷冷地说:“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这是适不适合的问题,你没谈恋爱,不知道……我想,这事情……我会处理好的,你不要担心。”抽了口烟,又说,“玲玲确实是个不错的人,正因为不错,我想她应该找个比我更好的人。”
  “但如果她不这么想呢?”小金说。
  “那再说呗。”表哥说,“她怎么想,就靠别人怎么说。我想这事情既然扯到你头上了,你也可以跟她说说,我这不是见异思迁,也不是心血来潮,主要是想到两人性格不合,很难一辈子相处。如果生拉硬扯,勉勉强强的,今天结了婚,明天闹离婚,这对她对我都不好,何必呢,你说是不?”
  “表哥,虽然我比你小,没有你有知识,但这事我劝你还是要慎重。”
  “为什么?”
  “玲姐是多好的人,你再要找到这样的人不是那么容易的。”
  “但如果找到了呢?”
  小金突然觉得无话可说,气愤使他失去了往日对表哥的敬重,他“霍”地站起来,用一种警告的口气说:“那你就去找吧,但不要指望我去跟玲姐说什么,我羞于去说!”冲出了门,好像是他(不是玲姐)跟表哥分手似的。
  10
  树林里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鸟,日里夜里呜呜啦啦的,哭似的唱……
  11
  华玲的眼泪晶莹,饱满,沉默,闪亮,像一粒粒珍珠,跌在沙地上,沫子四溅,入在眼里,凄婉动人。华玲的眼泪感动过许多人,有人说她有今天(进了城,做了刘老师门生)完全是靠眼泪感动了刘老师;在恋爱过程中,她的眼泪也曾多次感动了诗人陈小村。但是时过境迁,到了这年春天,华玲的眼泪不知是流得太多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变得难以感动陈小村,甚至常常让陈小村心烦意乱,动不动就骂她,有一次还愤愤地扬起手,差点打了她。
  这天深夜,陈小村几乎快睡着了,突然隐隐听到门口传来呜咽的声音,像风发出的,又像是一个垂死老妪在痛苦呻吟。这声音非常弱小,但在深夜里又无法消失,像几缕毛发一般骚扰着陈小村的睡意,陈小村终于跳出被窝,打开门,想看个究竟,结果看到华玲蜷缩在他门前,他的脚边,像一件什么东西,在走廊风的吹拂下,一动一动地在抽泣。陈小村一下子恼怒起来(没有感动):
  “你在这儿干吗!”回头打开了灯,“你要干吗?!”马上又转身钻进被窝,套了衣裳,坐在被窝里。
  华玲过好久才站起来,她的脚无疑是发麻了,站起来后又停立好久,才一跄一跄地走到陈小村床前,把抱在胸前的一封信,丢在陈小村面前,呜咽着说:
  “我不要这,我要和你结婚,呜呜呜……”眼泪刷刷滚下来,落在胸前,发出扑扑的声音。
  陈小村抽动了下嘴唇,什么话没说,只是木木地望着墙壁,很久。
  华玲又哭着说:“我要和你结婚,呜呜呜……我什么都不要,呜呜呜……我要和你结婚,呜呜呜……”站得累了,她又蹲下身去,蜷缩在床前,继续重复地流泪,呜咽着刚才一样的话,“呜呜呜,我什么都不要……我要和你结婚,呜呜呜……”
  “结婚!结婚!”陈小村突然一下扑到华玲面前,“你要跟我结婚是不?”
  华玲恐惧地点点头。
  “可是我不想啊!”陈小村大声叫道,“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嘛,我们性格不合,不能结婚,结婚只会是个悲剧,你干吗非要呢?”
  “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我就要跟你结婚。”华玲说。
  “嘿嘿,我的人?”陈小村说,“你怎么会是我的人?你是你自己的,谁也不能要走你。”
  “你就要走了我。”华玲擦了把眼泪说。
  “我怎么要走了你?”陈小村问。
  “你跟我做爱了。”华玲盯着陈小村说。
  “难道做了爱就必须结婚吗?”陈小村摊摊手,做出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华玲很坚决地:“对,做了爱就应该结婚。你自己也说的,做了爱等于要了结婚证。”
  “玲玲啊玲玲,”陈小村摇摇头说,“照你这么说,那些外国人怎么办?上次那篇文章你不是也看了,人家新婚之夜如果发现妻子还是处女会很不高兴的。照你说……”
  “我不是外国人。”华玲坚决打断了陈小村的话。
  “好,那就说我们中国人,就说你身边的人。”陈小村像抓到了什么把柄,胸有成竹地说,“白小米,她总跟你一样的吧,一样是中国人,一样是演员,一样是刘老师的学生,她不是跟那个——那个——谁啊,反正是她以前男朋友做爱了吗?这是你自己说的,可他们现在不是分手了?”
  “我不是白小米。”
  “你比白小米还了不起,是不?”
  “我就是我,你既然要了我,我就要跟你结婚。”
  “如果不呢?”
  “我就去死。”华玲站起来说,“如果你不跟我结婚,我就去死。”
  “那好吧,你等着。”
  “我会等的,”华玲说,“我等着。”
  “你等吧。”陈小村说,“不过,你总不必在这里等吧,你是不是回去等呢?”
  华玲的眼泪又一下涌满了眼。但她似乎知道眼泪已不能感动现在的陈小村,所以马上掉转头去,不想让陈小村看见她流泪。她想,最好是不要流泪,不要。但眼泪却不听她的,当她转过身时,眼泪汩汩地涌出来,迷糊了她的眼,迫使她控制不住地想哭。她也不想让他听见她哭,所以赶紧用手闷住了嘴巴。但还是漏出了呜呜的声音,像一只狗的哭声。她就这样告别了她的未婚夫,出门时仍像从前一样,轻轻地闭上了门,然后幽幽地走出了这幢曾令她梦牵魂绕的楼。
  夜已经很深,街上看不见一个人,路灯却比什么时候都亮。在以前,看见亮亮的路灯,她总是感到很亲切,很鼓舞,害怕路灯一下子熄灭。但今天她却希望路灯全都熄灭。也许正是为了躲避这明亮的路灯,她折进了一条幽暗的胡同;这胡同不通向剧团,只通向富春江。
  她很慢才走出胡同,来到江边。江边没有一盏路灯,很黑,很冷,往常她也许会感到很可怕,今天却一点也不。她沿着江一直向前、向着更黑暗的深处走去,不时感到小腹下部有种不舒服感——一种神经质的不舒服感——一种虚空发冷的感觉——一种不真实的、好像被抽空改变了的感觉。这感觉已有不少时日了,具体说自陈小村第一次跟她说分手后,这感觉就像泪水一样盘踞在她身上了,时不时发作一下。从那后,陈小村再也没跟她做过爱——肉体的交谈——爱的珠穆朗玛峰——比真正结婚证还要真的结婚证!她不知道这感觉的出现是因为陈小村不跟她做爱的缘故,还是因为跟她做了爱引起的。也许主要是不做爱的缘故,她想,如果阿村现在要再像从前一样跟我做爱,这感觉很可能就没了。
  但陈小村现在不愿意跟她做爱,已经拒绝了她好多次,包括刚才,她是多么希望阿村像以前一样,一见她哭就怜爱地把她偎在怀里,轻言细语地跟她说好话,温温柔柔地亲吻她,抚摸她,弄得她舒舒服服,甜甜蜜蜜的,结果两个刚刚还在怄气的人一下子又亲爱地做起了爱,等做完爱,两人什么委屈都没了,变得比以前更加相爱。
  哦,阿村以前总是这样的,我们以前总是这样的,总是这样,这样。她反复地这样默念着,也许以为在这种加强的旋律中会忘掉痛苦,把阿村唤回到过去中去。
  能不能把阿村的现在唤回到过去中,照陈小村的话说,华玲只有等着看。但等多久,华玲心里一点也没数。想到这么重要的事情,自己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她就觉得难过,眼泪就忍不住地跌撞出来。华玲的眼泪晶莹,饱满,沉默,闪亮,跌落在沙地上,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像一滴滴雨水,又像陈小村从她身上要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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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林里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鸟,日里夜里呜呜啦啦的,哭似的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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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琴哭似的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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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的时候,华玲跟陈小村说,如果你不跟我结婚我就去死。
  陈小村对华玲说,好吧,那你等着。
  这个所谓的“等着”,意思肯定是让华玲等着跟他结婚,而不是让她等着去死——世上不会有这么恶毒的人。所以,华玲耐心地等待着陈小村有一天带她去领真正的结婚证,哪怕这张结婚证只有很短的有效期——很快就得改变成离婚证——甚至在短暂的有效期间也只是形式上——等等这些,华玲都无所谓,可以说都愿意。这不是聪不聪明、傻不傻的问题,这是华玲天性的问题。在华玲看来,像白小米一样做女人是奇怪的,甚至是愚蠢的。她承认自己在表演和许多事情上没有白小米聪明,但在做女人这个问题上,她不承认白小米比她聪明;她似乎有足够的理由和证据指证白小米作为女人的无知和轻慢,比如随便跟人同居,随便抛弃跟她同居过的男人。这么多年来,华玲对白小米的不满和指责总是这么一句,很简单,但在华玲眼里却很丰富,很深刻:“白小米,你是个女人。”
  这么说,华玲是从来不忘记自己是个女人的,而且她相信只有不忘记才是对的,忘记了就是错误的。那天晚上,在抽水机房,她不停地哭,就因为她没有忘记自己是个女人,后来,她忠心耿耿又亲亲爱爱地跟陈小村不断重温抽水机房的事,也正是因为她记住了自己是个女人,再后来,那个深夜,她蜷缩在陈小村门前呜咽不止,同样是因为她记住了自己是个女人。这个“女人”,她一度感到做得非常甜蜜,幸福,但现在却感到非常艰难,非常痛苦。就是这样,她依然不打算放弃做一个她认定的女人,这个“女人”必须跟陈小村结婚。陈小村则说:“那好吧,你等着。”
  尽管每一天等待都是漫长的,痛苦的,但华玲以她固有的耐心和冷静坚强又默默地等待着,期盼着,认真地等待着,期盼着。一个日夜连接着一个日夜,她感到了痛苦,但从不感到绝望。看不见陈小村身影,她就看看陈小村留给她的信物,比如一个小礼品,一件衣服,一本书,几首诗,甚至是陈小村不经意遗落的一条领带,一只烟盒,这样她也能满足,也能看到希望。无法和陈小村说话,她就自己跟自己说,跟他留下的信物说,写信说,这样同样使她消遣了孤独和对恋人无尽的思念。
  写信对华玲来说不是件轻松事,因为她读书不多,从前也没有写过,一下子学起来还真不那么容易。但为了他们的婚姻,为了让陈小村尽快来娶她,再难的事她也愿意去做,而且还要做好。当她终于写成第一封她满意的信并且将它寄出后,她回头马上又写了第二封,很快又写了——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第七封第八封第九封第十封……
  每一页信笺上都无法避免地落满了豆大的泪斑。美丽的春天就被这样一封封不优美的信——沾满了泪迹的信——催赶过去了,接着夏天也慢慢地过去了。
  开始,华玲还记得写了多少封信,有些信中写了些什么,比如一封信中她这样写道:我并不是想要你什么,我只是想把自己全部给你,难道这有什么错的?你不要我才是错的。你应该记得那笑话,我跟你讲过的,就是那个“先生帮老人抬水过桥”的笑话,你现在不要我,你就成了笑话中的“先生”,我成了“老人”。你不要我应该从一开始就不要,现在不要就有点害我了……
  另一封信中,她这样写道:我老是在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了,不要我了。我想不出来。只要你能说出来,我一定会去改的。事实上从认识你后,我每天想的都是怎样才能让你高兴,只要你高高兴兴,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可以改变。但我不能不要你,除了这个,你可以对我提任何要求,而且我一定全部答应你。我就是这样,很懦弱,也很忠诚……
  又一封信中,她这样指责了陈小村:你经常说我家里的这个不好那个不对,其实除了穷和卑微我家里有什么不好?他们对你是多么真心,就像我一样,对你总是百般迁就、恭敬。你看见的,每次你去我家,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翻出来给你吃了。一样东西,只要想到可能是你爱吃的,他们会把它从年初一直藏到年底,就是放坏了也不忍心自己或者让几个弟弟吃。这次回去,爸听我说你胃不好,说斗米虫可以治胃病,年三十还上山去找斗米虫,爬了几座山才找到了几条,全让我带来了。他们为什么对你这么好,还不是图你对我好。其实我并不要你对我怎么好,只要你娶我,这本来就是你说过的,我只是要求你做一件你答应过的事,这难道过分了吗?
  后来,信写多了,实在太多了,华玲开始记不清到底写了多少封信,信中又说了些什么(因为很多信的内容都是重复的,很容易记混),只记得后来几封信里,她反复说了这么几句话:我是个女人你到底要我等多久你不娶我我就去死写这些话时,华玲总是想一头撞在桌子上,撞死算了。
  但要死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像华玲这样胆小、懦弱的人。生对有些人来说仅仅是一种习惯,一种惰性罢了,但死却需要足够的勇气和信念,尤其是弄死自己。有人说,世上想活的人和想死的人是对半的。这就是说,如果死和散步一样轻而易举,这世上起码要少掉一半人,华玲将成为这一半人中的一个。但死实在太不容易,太需要非常的心力,被陈小村搞得精疲力竭的华玲似乎已无力去死,何况她原本就那么胆小、懦弱。胆小懦弱的华玲面对想死又死不成的痛苦,就像面对想结婚又结不成的痛苦,总是流出盈盈泪水,并常常这样问自己:华玲啊华玲,除了泪水,你还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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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林里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鸟,日里夜里呜呜啦啦的,哭似的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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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玲寄出的每一封信,陈小村都收到了,并且都看了,有几封(尤其是打头的几封)他看着看着就感动了,但也仅仅是感动而已,从没有下决心去改变什么。他是决意要跟华玲分手的,而且相信这种事决不能心慈手软,不能被眼泪迷惑。退一步说,即使他想软下来,有人也不同意,这个人就是小金见识过的那位县志办的吕小姐。她父亲不像华玲父亲一样,可以在茫茫山林里找到米一般细小的“斗米虫”,但却可以在茫茫人海中让米一般细小的陈小村茁壮成长起来,长成林海中的一株参天大树,众树都羡慕又妒嫉的参天大树。这正是陈小村最想要得到的,为这个他可以(已经)抛弃心爱的诗歌,同样也可以抛弃心爱的女人。尽管他曾经是个诗人,写过颂扬女人的诗歌,但毕竟现在不是了。现在他也不是过去的县委政府机关最年轻的副股长,而是股长了——同样是最年轻的,更年轻的。这个胜利虽不是很了不起,但宝贵的是取得这个胜利的过程中,陈小村明显听到了“吕小姐”父亲支援的枪声——这是又一个胜利——这个胜利是了不起的——这个胜利暗示陈小村今后将获得一系列胜利——这个胜利足够陈小村一辈子享用!为这,摒弃一个曾经爱恋的女人(而且是个怯弱的女人)算什么呢?所以,不管华玲信怎么多,也不管这些信怎么感人,到陈小村手里最后都被撕碎扔进了垃圾桶,毫不犹豫的。
  信到后来变得越来越稀,内容也越来越少,常常只有几句话。在一封信上,陈小村陌生地看到华玲咬紧牙关地只写了这样一句话:陈小村(不是阿村),你再这样(不娶她),我只有死给你看了!
  这封信陈小村没有马上撕掉,因为他怕华玲真想不开寻死了,给他造成什么不良影响。这对他是最要不得的,所以他犹豫起来,心想是不是应该出面作点工作。他感到,工作是应该做的,关键是谁去做?自己实在是不想、也不敢去做,找人一时又想不到合适的人。就这样犹豫来犹豫去,几天时间过去了,做工作的人还没去(还没想好人选呢),华玲的信却又来了。在这封信上,华玲又一向可怜地哭泣起来,信笺上满是脏乎乎的泪斑和软弱的要求(更像祈求),同时对自己上封信带有威胁性的做派表示了尽量的歉意。
  这封信使犹豫中的陈小村毫不犹豫地将上封信找出来,连同这封一起扔进了垃圾桶,而且当后来华玲再有类似的信(带有威胁)寄来时,他也不再犹豫来犹豫去,总是看过就扔掉了。他想,与其等下封信一起扔掉,还不如马上扔掉。从结果看,他这想法是对的,因为华玲不断地在为她咬紧的牙关中泄漏的不友好的言辞表示歉意,请求谅解。
  这期间,不知是被华玲的眼泪感动,还是为她请求谅解的诚恳激励,陈小村拿起了已闲疏多年的诗人之笔,写了这样一首诗:
  分手了,但不必
  大可不必反目成仇
  友谊和爱情这两条路
  本来就挨得很近
  是近亲就像橙子和柑子
  要这或要那其实都一样
  分手了,但不必
  大可不必反目成仇
  也许经过调整的步伐
  更不会偏离方向
  请相信清醒的友谊
  从来比迷幻的爱情更常青
  原本是想把这诗寄给华玲的,但正准备寄时却又收到那类华玲咬牙切齿的信,而且这次牙似乎咬得比前几次都要紧又切,使陈小村一下打消了寄诗的兴头。他想,现在寄去效果不一定好,等她下封信来了再说吧。按惯例,下封信华玲又会哭哭啼啼起来,等那时寄去效果可能是会好些。于是陈小村把已经贴上邮票的“诗信”塞进了抽屉(不是邮筒),等待华玲再寄来另一类信,哭哭啼啼的信。
  但似乎再等不到了。
  这天中午,小金急冲冲跑来,一见表哥就哗地哭起来。
  表哥说:“你哭什么?”很不高兴地。
  “玲姐她……”小金哭得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了?”
  “她、她……”
  小金说不出话,索性掉头走了,一边走一边伤心地哭,泪水洒了一路,跟华玲似的。
  表哥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就跟着表弟出来,一直跟到了富春江边。这时,陈小村看到更多的哭的人,认识的有刘老师、白小米和剧团的很多人,还有不认识的。
  他们在哭什么?谁死了?
  陈小村拨开人群,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好像刚从江里打捞起来,身上衣服都是湿的。再看,这个人显然已经死了,手脚僵硬,脸色乌青乌青的。再看,这个人像是华玲;再看,这个人就是华玲!
  你不娶我我就去死,谈恋爱说这样话的人很多,但真正这样做的人很少。华玲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这一点,陈小村没想到,他还在等她寄来信,然后再给她寄去诗呢。
  16
  树林里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鸟,日里夜里呜呜啦啦的,哭似的唱……
  1996年夏
 ·20·
我们没有离婚

  我一般不大情愿说起我家庭,不过有时候也免不住,比如现在,我就特别想说。我有个坏习惯,心情不好时喜欢跟人唠叨些平时光闭口不说的事。有人说这是我内心不够强有力的缘故。我想这很可能。我从来都怀疑我内心的力量。我想我要死的话,肯定先从内心死,因为我的身体很不错,比内部起码要多个一至两倍的生命力。
  我有个妻子。当然,这很正常,我明年35岁,这是个应该有妻子的年纪。我妻子是个好人,或者说过去是个好人。我们结婚有五年,没有孩子。我和妻子生殖系统都没有什么毛病,没有孩子不是说要不到,而是不想要。我妻子曾几次想要,当然,那肯定是她心情好的时候。我呢,不管是心情好还是不好,从来没想过要。为什么要呢?让孩子来给我跟她扯条感情的纽带?嘿,这不缺德嘛,孩子还没出世你就想利用他(她)了。如果为传宗接代,也不能要,这都是愉快人和聪明人的事。我不聪明,也不愉快,生下个种估计也不会比我强多少,何必呢。让世界少个痛苦的人,这是我不要孩子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从现实方面讲,有个孩子,我可能会活得更难,现在不管怎样,没有后顾之忧,死了也就是眼睛一闭的事,实在过不下去,也就是麻烦一下,跑趟街道办的事。
  说真的,我和妻子关系不是很好,我现在有种很糟糕的感觉,就是不想,甚至害怕看到妻子,看到了心里就烦,而且她可能比我还烦。心里一烦,嘴上就没好话了,这不,她一见我回家又来了。
  “你干吗回家?”
  “我干吗不回家?”
  “你家在这儿吗?”
  “我家不在这吗?”
  “你回来干吗?”
  “不干吗,回来就是回来,你不也回来了吗?”
  “是的,我回来了,可你不知道我才不想回来呢。”
  “那你干吗回来?”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说着她朝我踢过来一张凳子。
  “可我现在回来了。”我把凳子又向她踢过去。
  “所以,我这就走。”
  一般她说走就走了。如果我不低三下四去喊她回,她一般不会回来。就这样的,没办法。我拿妻子没有一点办法。我也拿自己没有一点办法。我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是一侥幸心理:幸好没孩子!
  “有个孩子可能就不这样了。”我的一个中学同学说。
  “那不一定。”
  “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肯定的。”
  “我们肯定要离婚。”
  “那就尽早离吧。”
  “为什么?”
  “反正肯定是要离嘛。”
  “嘿,照你这么说,我们现在就该死了,因为我们反正迟早要死的。”
  “哼,你真无聊!”
  是的,我很无聊。夫妻关系不好的人都很无聊。
  说起来,我和妻子关系并不是从来就不好。像很多后来破碎的家庭一样,我们关系开头也是不错的,甚至相当不错。那时我们都在县城教书,虽然不是一个学校,距离也比较远,白天难得在一起,但晚上几乎天天相聚。我们相聚时,便细说着白天积压起来的话,说高兴了就做爱,做了爱就睡觉,睡醒了就又匆匆忙忙去上班。逢上节假日,可以不去上班,就想法子寻开心,有时去郊游,有时一道访亲友,要不就在家烧个好吃的。我是北方人,爱吃面食,她总是照顾我,经常劳神费力地做出各种我嗜好吃的面食,自己则炒点冷饭,弄点咸菜,将就吃了。她是南方人,有一只南方人的胃,是一只被精良白米饭宠坏的胃,不爱吃面食,做面食也是笨手笨脚的,做不好,可我总觉得好吃。这就是个感情问题。那时的感情可能就让我吃碗生面粉,我也会吃得巴啧巴啧香的。现在不行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吃,也吃不到。
  “小伙子,吃啥子?”
  “老样子。”
  “还是一碗面?要辣椒的。”
  “没错。”
  “小伙子,你就是前面大楼的?”
  “嗯。”
  “还没成家?”
  “嗯。”
  “要不大妈给你说一个?”
  “好啊。”
  “今年有多大?”
  “三十五。”
  “哦,不小了,真该找一个了。”
  “是啊,大妈,拜托您啦。”
  “那你想找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都可以。”
  是的,什么样都可以。人是要变的,你说我妻子,以前是多好,可现在变了。我也变了。人总是要变的。人又不是石头。石头也要变。我们家客厅的地面砖有一半都裂开了,天花板也有几条裂缝。你想想,连钢筋水泥都要变样,更不说软趴趴的人。既然会变,现在是什么样就无关紧要的了。
  想想看真是,我妻子以前是那么好,可现在怎么就不好了,要说以前我什么都不是,现在嘛不管怎么说,进了大城市,我还写了不少小说,在这个城市还是小有名气的,出门去没有有权有钱的威风,但有些作家的尊严。
  “你是说你是作家?”我妻子格格格笑。
  “嗯。”
  “那么也就是说我是作家的老婆?”
  “嗯。”
  “狗屁!”我妻子的嘴巴歪了,“我什么也不是,因为你什么也不是!”现在她连眼睛也歪了,“作家?连老婆都养不起的人也叫作家,你别作践作家了,好不好?”
  “你干吗要我养?你那么能干还要我养?”
  “谁要你养?你养得起吗?就你那点钱能养谁嘛。”
  “你现在怎么变这么俗气,开口就是钱不钱的。”
  “是啊,我臭,我俗,这说明我连俗心都得不到满足,你觉得这样你很伟大,很光彩,很……”
  老实说,这只是她烦我的一种情况,应该说,这情况还不怎么过分。有时候,她看我一走进书房,我们家里就不会有安静的,凳子、桌子、电视机、收音机、各种门窗,包括坐便器,都会发出气呼呼的声音。一般这时候我采取不理睬措施,把我书房的门关紧了事,有时实在不行就往耳朵塞上两朵棉花。这样开始有点不舒服,但慢慢也就习惯了。问题是她看习惯了,就不习惯了,就会换种方式吵你,什么方式?看吧。
  “嗨,亲爱的,你在写作吗?”
  “嗯。”
  “可不可以给我一分钟?我想跟你说点事。”
  “什么事?”我回过头来,看着她。她在沙发坐下来,朝我伸出一只手。
  “可以给我一根烟抽吗?”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我没给她递烟。
  “这东西还要学吗?这又不是搞你们神圣的创作,需要天荒地老地学。”她走到我身边,自己拿了一根点上,假模假样地抽了一口。
  “呸!这是什么烟啊,怎么臭烘烘的,这烟多少钱一包?”
  我知道她又准备挖苦我了,我才不上她当呢。我说:“你不是说有事,说啊。”
  “嘿嘿,原来我的丈夫抽这么差的烟,真叫我难过。”她走到我身边,装得很疼我似的,“哎,亲爱的,你为什么要买这么差的烟,你没钱吗?”
  “这难道就是你要跟我说的事吗?”
  “你说呢?”
  “我问你。”
  “现在是我问你……”
  我知道她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就是看我在写东西不顺眼,所以要跟我来寻寻烦恼。一般来说,只要她找我来说话,不管开始是怎么友好还是亲热,不管亲热是真的还是假的,结果肯定要吵起来。我们俩谁都不怕谁,好像很平等,但不是平等的相爱,而是平等的吵闹。吵来吵去,弄得我什么事也不想做,也做不了。这肯定是不行的,人不做事怎么行?后来,我想通了,我想既然我写作她不喜欢,那我就换个事做做吧。我找到一个画画的朋友,请他帮忙给我找个我妻子可能喜欢的活干。
  “什么样的活她才可能喜欢。”
  “大概只要能挣钱就行了。”
  “你不是立了誓言要献身文学吗?”
  “时过境迁,我妻子变了,我也变了,现在我只想过安宁日子。”
  “难道有钱就安宁了。”
  “也许吧,试试看吧。”
  朋友真给我找了个能挣钱的活,给广告公司打工,写广告词。这个活我干得不错,收入比我要求的多得多。我想这样我妻子该满意了。确实满意了一阵子,但后来又不行了。为什么?因为她看我整天跟公司一群姑娘在一起,怀疑我跟那些姑娘中的某一个好上了,于是又不高兴了。她不高兴,我们家里哪会有安宁。
  “你回来了。”
  “嗯。”
  “现在几点了。”
  我看了看时间,比平常迟回来了一个半小时,那是因为我们陪一个客户吃了一顿饭。老实说我还是提前走的,他们吃完了又去卡拉OK了。
  “我不是说了我今天有事。”
  “什么事?”
  “陪个客户吃饭。”
  “是个女客户?”
  “不是。”
  “是个男的?”
  “嗯。”
  “那多没意思。”
  “是没意思。”
  “可是小金在就有意思了。”
  她说的小金是我同事,我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知道她怎么就怀疑上小金了。也许是给我家打过几个电话吧,可那是她的工作,她在公司负责内勤,上传下达的,给我打个电话有什么可说的。可我妻子就有说的。
  “我最讨厌你这种男人了!”她开始骂人了,“敢做不敢说的。”
  “我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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