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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4 佚名(当代)
  “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
  “哼,你非要我说吗?”
  “说吧。”
  “好,你等着吧,我会跟你说的。”
  她没跟我说。但是,有一天,小金在公司里指着鼻子骂我神经病,我这才知道我妻子去找过她了。我以为她说过就算了,没想到她还这么没羞耻。这件事的结果使我离开了广告公司,我怎么再呆下去呢?虽然我不是个神经病,但我家里有个神经病。
 ·21·
我们没有离婚

  现在我又回到家里,像从前一样“献身文学”,也像从前一样白天黑夜的“和我妻子吵吵闹闹”,打发时间。也许是受小金的刺激吧,她现在对我的“忠心”很持怀疑态度,所以常常莫名其妙地来考验我。
  “嗨,我今天晚上要很晚才能回来。”她这是在给我打电话。经过话筒的过滤,我觉得她的声音还是挺不错的。
  “干吗?”我问她。
  “有人要请我吃饭。”
  “嗯。”
  “你不问问这人是谁。”
  “是谁?”
  “是个男的。”
  “嗯。”
  “我们吃完饭可能还要去跳舞。”
  “嗯。”
  “你不吃醋吗?”
  “你希望我吃醋吗?”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什么都想知道,比如一个男人为什么要请我吃饭、跳舞的,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这么说,你希望我去跟人家吃饭、跳舞?”
  “也许吧,随你的便。”
  “哼,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根本就不爱我!”
  她把电话挂了。
  我想她今天可能不会回来了,但是没多久她就回来了,当然是气呼呼的,一见我就把她的拎包朝我甩过来。我一闪身,躲掉了飞包,心里在发笑,哪有什么男人,她只是在吓唬我。就是这样的。事情就是这样的,我妻子不但对我厌烦,还恐惧呢,总认为我在外面养有野女人。她怎么认定我在外面有野女人?理由有如下之三:
  1.她老了,胖了,没有以前动人了;
  2.我身边有比她年轻漂亮的女人;
  3.养野女人现在是种时髦。
  其实,我妻子现在一点也不老,虽说是过三十的人,但由于没生孩子,又注重保养,怎么看都没有三十岁。说胖是有一点,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有人还喜欢胖的,比如我就喜欢她现在的样子。我指的是身体,有点胖,但不肥肿,反倒有风韵。我跟她这么说,她就认为我是在撒谎,是我心亏(在外面养了野女人)想讨好她、麻痹她。其实我说的确实是真话。其实我这么说就是想让她知道一切都是好好的,我们应该好好地过下去。说真的,我也不想离婚。说真的,三十多岁的人了,谁不知道离婚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当然不是件好事。所以,我常常安慰她,鼓励她。
  “嗨,我跟你说实话吧,其实你一点不老,也不丑。”
  “是吗?”
  “是的。”
  “人家都说我老了。”
  “人总是要老的,但是……”
  “说啊,你想说什么?”
  “要我说,在我朋友的妻子中,你比她们谁都好看,谁都没你那么看起年轻。”
  “谁都说我胖了。”
  “这不叫胖。”
  “叫什么?”
  “风韵。”
  “风韵?”
  “嗯,你知道,我喜欢你现在有风韵的样子。”
  “哼,骗鬼去吧!”
  我说得很认真,可她就是不信。说真的,有时候我觉得她真可怜,因为她把世界看得那么可怕,连丈夫都无法让她信任。但有时我又觉得她一点也不值得可怜,因为她自己本身就在让这世界变得可怕。她脆弱,但不懦弱,一点也不,她跟踪我,引诱我,试探我,偷看我日记,查看我电话单,而且还不允许我指责,甚至连解释也不允许。不允许就不允许吧,我沉默就是了。沉默也不行。沉默等于默认。
  其实我知道,她咬紧牙关讽刺我、否定我,跟我要我明明没有的东西:貂皮大衣、金手镯、银餐具、汽车、手机,都是因为我在外面有了野女人。当然这不过是她的胡思乱想,是她的一个自卑的恐惧的念头。这个念头把她伤害了,她就来伤害我,想方设法地伤害我。她现在经常抽烟,人越多她越爱抽,而且抽烟的样子很夸张,像个妓女似的。她还常常当我面跟我一些朋友说一些很露骨很难听的话,好像就怕你把她当作淑女了。我说她两句,她就说我是吃醋,说我“只准自己放火,不准她点灯”。如果不说两句,她就说我不管她,说我巴不得她跟人家跑了,反正我怎么着她都有说头。
  这个时候,我一般懒得去答理她,只管钻在自己房间里读书、写作。以前我心绪不好是看不进书的,更不要说动笔写东西,但现在锻炼出来了。现在我心绪经常给她弄得乱糟糟的,没这能力怎么行,我总不能每天在无尽的怄气和吵闹中打发一辈子吧。不是说我有多么远大的抱负,我只是要有些平静,有些必需的快乐。而要这些,看来她是无法给我的,我只有去亲近书本和稿纸。可她一见我这样子,心满意足的样子,平静如水的样子,她就不高兴,就觉得我夺走了她什么,就要来找我茬。
  “你在干吗?”开始的声音还是比较中听的。
  “写东西啊。”
  “写什么?”
  “小说。”我伸了伸懒腰说,“我还能写什么。”
  “我以为你又是在给哪个傻×写情书呢。”这下声音明显变了,变得刺耳了。
  “你又来了。”
  “不是我又来了,而是你经常来这一套,当初你不是靠几封烂情书把我骗上床的,你说是不是?”
  我不理她。
  她更来劲了。
  “不知这回上当受骗的又是哪个傻×?真可怜,都什么时代了,还在用这么笨拙、这么廉价的东西哄人。你不知道,现在人家勾引的手段有多爽气,动不动就是什么高档饭局,名牌衣服。不过光是这玩艺,叫我顶多让他牵牵手,跳个舞罢了。当然,只要他加得起码,我也乐意提档,有什么可不乐意的?不乐意白不乐意,反正你也无所谓,你说是不是?”
  我还是不理她。
  “哼,这正中你下怀是不?我才不傻呢,我有我的阴谋。你阴谋我,我也阴谋你。这是你教的,我的阴谋都是你教的。你在阴谋我,其实是在给你自己掘坟墓,哈哈哈,聪明反被聪明误。”
  “行了,”我终于开腔,“说那么多干吗?”
  “哼,你做这个那个,我连说都不能说啊,你是什么人,省长!市长!还是董事长!”
  听着,她开始吼叫了。下面是我的,我的声音更大。
  “我怎么啦——!”
  “你很好,你是个作家,你会写情书,你写的情书傻×都爱看。”
  “猪!你这头猪!”我忍无可忍,发作起来。
  “狗!你是条狗!”她的气势一点不弱。
  我说:“我要是条狗就好了,就可以咬你两口。”
  她说:“所有的狗都以为自己是人,但狗就是狗。”
  我说:“是的,”我开始放低声音,“狗就是狗,我是狗。”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朝她缓缓走过去。她以为我是被她的凶相吓着了,想软下来跟她讲和,所以傲慢地仰起头,是想摆摆架子呢,想不到我一靠近她就猛地一挥手,一记耳光不轻不重,响在她仰起的脸上。
  起初,我打她,她就跟杀猪似的哭,声音一般是越哭越小,最后变成二胡的唱,呜呜咽咽的,婉约而哀伤。这往往令我动恻隐之情,于是我就找最动听的话去安慰她。你要相信我做安慰工作的水平(只要心情好我做什么事都有水平),反正过不了多久,她肯定会破涕为笑,而且变得特依恋,特温柔,像个孩子似的钻在我怀里,久久不出声——像在吸奶,又像被无穷的幸福醉倒了。我太喜欢她这个样子了,喜欢就想来那个……我发现,每次这个时候我们做爱总是特别成功,所以事后我常常这样狡辩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我就是想得到这样的一次爱。”
  事情最后这么结束应该说是很不坏是不?但问题是不会永远这样的,比如有一天,我同样打了她,她却没有同样的哭,而是用冰冷的眼狠狠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直恶心。我真想再补她一记耳光,但又想这太过分,于是就一摔门出走了之。
  这样也好。但也不是永远这样,比如又有一天,我又同样打了她,她却没有同样的用冷眼看我,而是像只母老虎似的朝我扑将过来,跟我激烈地厮打。你们想想,她能打得过我吗?打不过她也不认输,干吗?毁我的东西。
  “你放手!”
  “嚓!嚓!嚓……”一沓稿子撕成碎纸片了,而且肯定是我刚写的。
  “你敢摔!”
  “嘭——!”这下一只陶罐碎了,它是我从郑州背回来的。
  “嘭——!”又一只。
  “嘭——!”又一只。
  我觉得这日子真是没法过。真正的没法过。我们之间所有有点好、有点回忆价值的东西,毁的毁,弃的弃,忘的忘,伤的伤,痛的痛,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像我们想像的一样成功、美满。尽管我想得很多,但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会变成这个样子。要说我对她不忠,那是没有的事,不是没机会,而是没兴趣。为什么没兴趣?因为……怎么说呢?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我心理有障碍:我怕卷入一种更复杂和说不清的无聊之中。但不管怎样,有一点我算是认定了,就是我们俩的缘分已尽,长远不下去了。于是我就想到离婚。
  “我们离婚吧。”确实是我先开的口。
  “好啊,”她答应倒是很爽快,“给我十万块钱,我就离。”
  “我一分钱也不会给你。”因为我没钱。
  “那你就别提离婚的字。”她否认得也很不犹豫。
  “你不想离就好好过。”我缓了口气。
  “谁说我不想离?给钱就离!”她的口气更大。
  “你明知道我没钱。”
  “没钱就不离,我才没这么傻,值钱的时候你说要就给你了,现在不值钱了你叫走就走,没这么简单。”
  你们看看,她把自己当什么了!
  还是那个老同学,真难为了他,每次吵了架,他就来劝架,听我无休无止的牢骚,替我里里外外地把脉,分析。他分析的结果,认为我们的缘分还没尽。
  “为什么?”
  “你今天没钱她跟你要钱,这说明她不想离婚。”
  “不想离就好好过嘛,我又不是非要离。”
  “女人就是这样,胆子小,毛病多,为什么说女人难养?女人不是一面鼓,可以随随便便地乱敲,怎么敲听上去都欢欢喜喜的,女人是把小提琴,别别扭扭的玩艺,非得你刻刻苦苦练上几年才能弄出点像样的声音。
  “我是她的鼓。”
  “差不多,男人都是女人的鼓。”
  “她把我敲坏了。”
  “她也敲得很累。”
  “真不如咬咬牙离掉算了。”
  “问题是她不跟你离。”
  “怎么办?”
  “没什么办法,凑合着过呗。”
  “我真他妈想离。”
  “你从哪去弄这十万块钱?”
  是啊,我就是把自己卖了也弄不到十万块钱。不,说不定哪天我发横财真有了十万块钱,她没准就不要钱而要其他的了。这很可能,是的,这很可能,所有事情都是这样,好起来总是有止境的,而一旦坏起来却是永无止境的。
  2000年5月
 ·22·
三朵玫瑰
  秘密的经典
  一般意义上的经典代表的都是昔日的荣耀或重要,它们在留下时间和历史的同时,也留下了很多人共同的利益和愿望,从而使它们成为了一代又一代人成长的伙伴。所有成长起来的人都老了,后来又不可避免地死了,但他们的伙伴却在时移境迁中越磨越亮,越老越壮。因此,它们不但属于我们的祖先,还将属于我们的子孙,子孙的子孙。它们变得像时间一样长生不老,又像空间一样辽阔无垠。它们是所有,也为所有的人所有。
  现在我想换个角度来谈论经典,这种“经典”不是所有,也不为所有人所有。
  二十年前,我是个数学课代表,和我们数学老师,包括他年轻的妻子有着良好的关系。二十年前的十年前,我老师跟当时很多人一样被原来的单位和家庭抛弃,来到了我们中学。他没想到,从此他却开始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师生恋,一位比他年轻二十岁的女生浪漫又勇敢地做了他妻子。除了耳朵有点背,我觉得我们数学老师是无可挑剔的,来自“复旦”的学识使他把我们班上的大部分学生都变成了数学天才。黄昏的校园里,我时常看到老师和他年轻的妻子并肩散步,他们远走的背影常常令我浮想联翩,梦想出自己将来的种种浪漫和幸福。
  夏天来了,学校里空荡荡的,我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来和老师告别。师母告诉我,老师去县城了,我需要等待才能和他告别。从中午等到下午,又等到傍晚,我耐心的等待并没有等到老师归来,倒是等到了一场倾盆大雨。雨是傍晚前突然发作的,它的匆匆而来似乎预示它必将匆匆而去,不料它却迟迟不去,甚至越演越烈。我不知道这场疯狂暴雨将老师留在了县城的谁家里,反正我是被这场该死的雨尴尬地搁在了老师家中。好在师母盛情不倦,多少令我些许安慰。看着渐厚的夜色和绝不收敛的雨势,师母决定将我安置在一张临时架设的钢丝床上。也许是钢丝的柔软,也许雨夜的凉快,我很快进入了梦乡。利用我做梦的时间,一切都似乎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天空变得晴朗,师母变得无法让我继续酣睡。
  像有根毛毛虫跌入了耳朵,我醒来,听到一个悲切的呜咽声缭绕不散。呜咽声把我从床上拉起来,牵到了师母房前。纱门是挡不住目光的,何况还半开着,我看见银色的月光在师母抽动的肩膀上如水荡漾。我怯懦地喊道——
  师母;
  师母;
  师母……
  不知是喊声太小还是过分悲切,师母对我的千呼万唤置若罔闻。
  无奈中,我轻轻地推开纱门,抬起脚步,一边迈着,一边喊道——
  师母——一步;
  师母——两步;
  师母——三步……
  我没有觉得这样往前走会走到师母的怀抱里去,但事实就是这样,当我走到师母背后时,她突然转身把我紧紧抱住了。
  一个银色的夜晚,一个曾经浪漫和勇敢过的女人,就这样再次展露了她特有的浪漫和勇敢。但这次的浪漫和勇敢似乎远远超过了前次(对我老师的那次),以致把她自己都吓坏了,更不要说我。在我重新回到钢丝床上躺下时,她不知怎么的突然跪在我面前,要我发誓一切都没发生,或者说一切都在梦中。
  但不管怎样,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而且,也许是无法分摊给别人的缘故吧,这个银色的夜晚一直完整又牢固地盘踞在我心中,伴随我度过了每一个白天和夜晚。谁知道要没这夜晚我这一生会变成另外的什么样,但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这个夜晚我如同拾到了一笔不义之财,我将它秘密地存在银行里,多少年来我从未去动用过它,但它却时时刻刻在动用我,对我发生点点滴滴的作用。
  我永远不会说我的这个师母是谁,但我要说,这个银色的夜晚对我来说就是经典。而且,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典。与通常意义的经典相比,这些经典是个人的、秘密的,但除此还有什么不一样呢?
  致陌生女人
  我是去广西河池走亲戚的,初次出门使我对这次孤独远行有着莫名的惧怕。火车到湖南衡阳时,我的神色一定变得十分慌张,因为我将在此地转车。深夜11点多钟,月台上人影稀落,我下得车来,甚至不知如何出站。出得站来,又不知如何办理转车手续。一位流动售货员看我手上捏的是至河池的通票,告诉我应去“那里”签票。我顺她手指方向看去,看到的是昏暗的夜色。我往昏暗中走去,走进了一条冷僻的小弄。走一会,我又怀疑地退转回来,因为我简直不相信这小弄能带我去签票的地方。
  刚回转两步,我看见一个人影闪入小弄,橐橐地向我走来。昏暗中,我看不清她脸,只觉得娇小的身材,甚至走路一冲一冲的样子,都很像我一个表姐。我是决计要请教她的,所以一近身就主动向她打问。她看我一眼说,走吧,我也是去签票的。她带着我走,一边和我攀谈起来。她问我去哪。我说是哪。
  她说,那我们不是一路的。
  那我该去哪儿签票?我停下来,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她奇怪地看我一眼,笑着说,你没坐过火车吧?签票都是一起的。
  我不得不承认,我还是第一次出门。她问我多大,我说18。也许是为安慰我,她说她在我这么大时也没出过门。她声音柔柔软软的,吐着一口标准普通话,跟我表姐不一样。
  出小弄,便看得到签票的窗口了,没几个人在窗前。我们过去后,自觉地排了队。她让我排在前面,所以我先签了票。当她也签完票掉头要走时,突然看我还在一旁立着,便过来问我签的是哪趟车次。我将票递给他。
  她看看说,哟,是明天中午的,你该找个旅馆住一夜。
  可……我嗫嚅道,你……不找旅馆?
  她说,我马上就走,没必要找旅馆。
  那、我……怎么办?我又嗫嚅起来。
  我慌张无助的样子表明了我不是非要缠着她,只是需要她帮助。她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带你去找家旅馆。
  于是我们又从小弄返回去,穿过车站广场和马路,去找旅馆。
  七月的衡阳,暑热难挡,大街上躺了很多人,原以为这样旅馆就会好找,结果找了两家都说没床位。第三家稍为上点档次的,说有个双人间,十块钱一个铺位。
  行不行?
  我咬咬牙说,行。
  一进房间,我把东西一撂,准备送她回车站。她一边环视着房间,一边让我不要着急,说还有两个小时呢。然后我们就坐下来,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起来。这时我们话明显多了,彼此也有几分亲切。不知怎么的,她说她女儿比我还大一岁,使我大为惊讶。我问她有多大。
  她说,可能跟你母亲差不多吧。
  一说年龄,果然是我母亲的同龄人。但她确实不像个40多岁的人。
  房间里没电扇,也没开水。聊着聊着,她突然起身出去,说是去买点喝的。我说我去。她挡住我去路不准。一着急,我又犯傻地说,我有钱,并着急地摸索起口袋来。
  她突然格格笑起来说,我知道你有钱,但都是你父亲给的。
  说着,轻轻拍打了下我额头走掉了。
  当时已12点多钟,商店大概都打烊了,我等很久她都没回来,而我一天多来还没闭过眼呢,等着等着就困得不行,倚在床铺上瞌睡起来。我并不允许自己睡死过去,但就是睡死过去了。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只是后来像是被什么突然惊动了下,我矇矇眬眬睁开眼,看到她正立在我床前,出神地望着我。
  我也望着她,一动不动地。
  忽然,她俯下身说,我要走了,小伙子,再见。
  不知怎么的,她双手像梦一样伸过来,捧住我脸,用力地亲吻着我嘴。我没有反抗,也没有响应,只是睁大眼望着她。后来,她把嘴凑到我耳边轻轻对我说,你很可爱,小伙子,如果你觉得我刚才这样不好,就对不起了。接着又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说,这是表示对不起的。说完像风一样刮走了。
  如果我当即追出去,一定可以追上她,但我没有,只是一动不动地、丧魂落魄地瘫坐在床上,像被这突然发生的一切吓坏了,或是被这从未有过的两个吻弄晕了。当我终于追出去,她已全然不知去向,好像从未有过她。我在旅馆前溜达一会后,悻悻地回到房间,猛然见到床头柜上摆满了一牙牙的西瓜。我将它们一一进行了拼凑,很容易就拼成了一个完整的瓜。我抚摸着瓜,若有所思,又若有所失,不一会就感到手上湿乎乎的,却不知是瓜流出的汁,还是我感动滴落的泪。
  过去了那么多年(15年了),我依然不知她是何许人,姓甚名谁。我记得她说过,她爱人是谁,这人是当时福建省人民广播电台的一个几乎家喻户晓的音乐节目主持人。我曾想根据这一线索去寻找她,去真正认识她一下,但终因犹豫不决,也许是害怕,或是别的什么原因,至今也没有去找过。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不知道她还是不是那个主持人的爱人。过去了那么多年,我甚至已记不得她的长相和声音,但那用力的一吻却常常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仿佛两个幽灵
  有些男人在一起喜欢谈论各自的艳遇,和那些喜欢谈论钱财名分的男人相比,我更喜欢前面那些男人。我知道,他们谈的不一定都是事实,但虚构的艳遇故事对我依然具有十足的吸引力,只是不知道对别人是不是同样具有魅力。为保险起见,我决定放弃所有道听途说的,来说一段我自己的亲身经历(当然是艳遇方面的),我想只有这样,我才敢保证它绝对是真实的。事情是这样的:
  十年前,我在首都北京求艺时,经常伙同有良好居室的男士张罗一些家庭Party。迷离的灯光,迷离的音乐,还有更多迷离的东西,常常使女人们都变得迷离不堪。我深有体会地想,在这种地方,没有哪个女人是不可以追逐的。有人说,没有哪个女人愿来这种鬼地方,问题是这个人说错了。说老实话,我们迎来的女人虽然不多,但也不少,而且还在源源不绝地增多,几乎每一个Party上都可以看到一两张陌生的面孔。
  冬天的时候,一个三流女歌手为我们大伙带来了一位姑娘,她穿一身黑,越发衬托了她牛奶一般的细皮嫩肉:她无可挑剔的姿色令在座的其他女人都黯然失色。除了娇好的姿色外,给我们印象深刻的是她那种宁静而矜持的神情。这种神情使她看起来像个淑女。
  淑女到这儿来干什么呢?
  她确实没干什么,我们大呼大叫地喝酒,调笑,打闹,一个诗人和女画家甚至就在她身边喝上了“嘴中酒”(就是把酒含在嘴里又灌给另一张嘴),喝得大伙群情激扬,惟独毗邻的她,视而不见,声色不动,像个规矩的仆人。有人好心敬她酒,她总是彬彬有礼地拒绝。她不知道彬彬有礼在这里并不是受赞赏的风度,而是遭痛斥的垃圾。时过境迁,一个在其他餐桌上可能成为众星捧月的倩女丽人,在这张饭桌上已变得分文不值。
  就这样,她很快离席而去,到客厅里独自听起了“随身听”。当我们酒足兴起,拥到客厅,打开迷离的灯光和音乐准备起舞时,她又像个影子样的不见了。所有男的,包括女的,都指责歌手带来了这么个“东西”:一个我们对岸的人。
  歌手向我们连连致歉的同时也据理力争:谁都有启蒙的时候,关键就看你们怎么调教她。
  她说得一点没错,但这里的人也许都是急功近利者。我没有看到谁去调教她,大家沉醉在眼前的迷离中,似乎都忘记了她还在这屋子里的某个角落。不过,也许很快就会离开。我相信,如果她要走,这里没有谁会挽留她的。
  第二回合舞曲开始时,我被轮空撂在一边,无聊中我想起这屋子里还有个女人,也许有点烫手,但我想只要自己不去碰她又怎么会烫着呢。在卧室的阳台上,我找到了她,她正倚靠在阳台上眺望远处,臀部撅起的样子十分性感。
  你是一个人吗?我无话找话地。
  她回过头来,看了看我,浅浅地笑道,如果你不把自己当个人,我就是一个人。
  她的笑和调侃使我感到意外,也感到亲近。我说,这话应该我来说。
  为什么?她显得很认真地。
  我说,因为今天晚上你沉默不语的样子很不像个人。
  像什么?
  像天使。
  她突然格格格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你这是在讨好我吗?你是不是经常这样讨好女人?
  我说,今天晚上还是第一次。
  这么说我很荣幸哦,她落落大方地说,需要我感谢吗?
  我说,你打算怎么感谢我?
  她说,你想我怎么感谢你?
  黑暗中,我觉得我不是在跟饭桌上的那个淑女在一起。我向她逼近一步,告诉我,你是谁?
  她没有往后退,只是换了个姿势说,为什么我要告诉你?她这个姿势让我感到她除了臀部之外的性感,比如她饱满的胸,无所谓的样子。
  我故意把声音压低说,因为你吸引了我。
  是吗?她笑着问我,那么你说,我有什么吸引了你?
  我想了想,决定试探她一下。我说,我有两种说的方式,需要你自己选择。
  哪两种?她做出讨教的样子。
  我看她一点不畏惧我的进攻,那么我干吗不进攻呢。我闪烁其词地对她说,一种是像文明人一样用语言来说,一种是像原始人一样不用语言,因为原始人还没有发明语言。你希望我做文明人还是原始人?
  嗯——她沉吟道,这就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我一下抓住她手,对不起,我可能是个原始人。说着我亲了一下她的手背,你看,原始人就是这么说话的,你听到什么了?
  她礼貌地抽回手,耸了耸肩膀说,我听到一个原始人在滔滔不绝地说,你可能是个伪造的原始人吧。
  你是希望我什么都不要说?
  你还想说吗?
  这时候,我没什么犹豫的,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对着她耳朵悄悄说道,从现在开始,我要做个真的原始人,什么也不说了,好吗?
  她跟我一样悄悄地说,可我怎么还听到有人在说话啊。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用她的嘴堵住了我的嘴。她的唇柔软又温暖。
  谁也想不到,这个Party最精彩的内容就发生在阳台上。从亲她的手到后来的一切,我感觉,如果说她是一杯牛奶,我就是一桶水,她是那么默然又温存地顺从着我对她的一点点吞没,使我彻头彻尾领会到了什么叫艳福,什么叫奇遇。
  现在我知道了,她不是我们对岸的人,她就在我们中间,随时等待着你去引诱。和我们经验中的这种女人不同的是,她没有把等待暴露在声色中,她的等待像没有一样默默无息,看不见,感觉不到,只有当你着手去引诱她时,才发现什么引诱都是多余的,隐秘的等待使她变得比你自己还要热烈,还要慷慨大方。和那些咋咋呼呼地希望你去勾引的女人相比,她要更显得庄重而神秘,因而也显得更为刺激有味,甚至回味无穷。
  这个神奇的女人似乎决计要对我神奇到底,她到分手时都不肯告诉我她的任何什么,包括姓名。她也不需要我的什么。我以为她是后悔了,问她,你恨我吗?
  她说了一个“No”,然后这样开导我说——
  你不觉得这样很好吗?两个无名无姓的人,就像两个幽灵,以后不可能再有这种美妙了,所以我们还是不要有以后的好。
  说着笑笑,像要上来跟我吻别,其实是转身而去,跟我永别了。
  我敢肯定,我们分手时连个“再见”也没说。
  冬天一个接着一个地过去,我把这个冬天的这个夜晚想了又想,以致我都糊涂我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我的臆想。
  1998年6月
 ·23·
飞机
  1
  三岁前,我只有一个记忆,是妈妈说的一句话。我小时候的记性不大好,两岁零八个月时,我家对门的小海妈妈发疯癫,把自家的猪圈烧了,奶奶说我当时趴在窗洞里看了个从头到脚,高兴得又唱又跳的,看大人们在打水救火,我还站在窗洞上撒尿,说也要救火。奶奶说这么大的事我应该记得的,可我就是记不得,奶奶怎么提醒我都没用。奶奶说我这人是豆腐记性。豆腐记性就是记性不好的意思,像豆腐一样软、一样嫩、一样经不起事的意思。奶奶还说,豆腐记性的人都贪玩,将来读书就麻烦了。奶奶说这些话时总是要摇头,有些很担心的样子。可妈妈不担心,妈妈对奶奶说,我们小明有个好爸爸,读书不好照样可以做城里人,不要担心的。说着,妈妈把我揽在怀里,一边亲我的脸蛋一边对我说,乖乖,你爸爸当干部了,要带我们去城里生活呢。啊,乖乖,你爸爸了不得呢,我好高兴啊……
  三岁前,我记住的就是妈妈说的这句话。
  这句话没什么特别的,我记性那么差,按理是记不住的。但妈妈后来经常说这句话,所以就记住了。妈妈说,她第一次跟我说这话时,我才两岁半,比小海家猪圈着火还早呢。我想,如果小海家猪圈要是经常着火,我也会记住的。就是说,我记不住小海家猪圈着火这么大的事,反而记住妈妈说的这句话,完全是靠妈妈说得多,她经常说,反复地说,从我三岁前一直说到我七岁。七岁以后,妈妈不说了,因为我和妈妈已经到爸爸单位上生活了,做城里人了。我记得很清楚,是爸爸亲自来接我们走的,先是坐了汽车,然后坐了火车,然后又坐汽车,这样过了三天才到爸爸单位。一路上,妈妈好像知道以后不可能再说这句话,所以老是在说,说了很多很多次,每次说,她总要把我抱在怀里,又是亲我又是逗我的。
  我喜欢妈妈这个样子,很幸福,很温柔的,温柔得好像从来不会骂人。其实,我妈妈经常要骂人的,骂得最多的是我,然后是奶奶,然后是爷爷。不但骂人,还骂畜牲呢,家里的小黄狗、老母鸡、小猪崽、老山羊、小白兔,都被她骂过。好笑的是,有时候,妈妈还骂天空,骂太阳,骂烟雾,骂道路,反正她心里一烦,见什么都要骂。奶奶说,妈妈前世一定是被人骂死的,所以来世要不停地骂人,报仇呢。奶奶还说,骂人骂狗都是无所谓的,就怕她(妈妈)哪天不小心骂着了老天爷,就麻烦了。我问是什么麻烦,奶奶说那只有老天爷知道,她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天上到底有没有老天爷,奶奶说是有的,妈妈说是没有的。妈妈说奶奶说的都是屁话。这也是骂人的话,在骂奶奶呢。
  妈妈只有爸爸是不骂的,因为爸爸是爸爸,是城里人,要带我们去城里生活的。这是一个原因吧。还有一个原因,是爸爸很少回来,一两年才回来一次,呆一个月又走了。妈妈曾对我说,爸爸比皇帝还难见。有天夜里,我听到妈妈对爸爸也在这样说,说做皇上的女人真没劲,一年365天都见不了一面。然后我听到爸爸说,快了,快了。妈妈问还要多久。爸爸说,争取明年吧。明年,还是不一定的,还要争取,这怎么叫“快了”?我想妈妈这下一定要生气骂爸爸了,但妈妈却抱住爸爸,一口一口地亲嘴。亲嘴怎么还能骂人?骂不了的。
  真正的,妈妈以前是不骂爸爸的。我说是以前,后来,就是我们到爸爸单位上后,慢慢地,妈妈也开始骂爸爸了。连爸爸都要骂,等于什么人都要骂。所以,我认为我妈妈是个爱骂人的妈妈。因为老是骂人,所以我基本上不大喜欢她。我喜欢爸爸。爸爸从来不骂人,也不大爱说话,尤其是单位上的事,更是不爱说,还不准人问。妈妈问了,他当耳边风,当听不到,不闻不说,骂他也不说。妈妈说,爸爸是乌龟投胎的。爸爸说,妈妈总是爱问一些她不该问的事。妈妈说,你跟我吃一锅饭睡一张床,还有什么不该问的,都该问。爸爸说,他工作上的事就是不该问的。
  爸爸的工作好像有点神秘的。
  2
  爸爸说,不是神秘,是保密……
  爸爸的嘴唇厚厚的,舌头也厚厚的。厚就是不灵活。嘴唇和舌头不灵活的人,说话总是说不玲珑。爸爸就是这样,他说“神秘”和“保密”,总是说不玲珑,我听着,感觉像没什么异样的。但感觉归感觉,事实是事实,事实是爸爸的单位是个保密单位,在离我老家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前,妈妈总说爸爸是城里人,可实际上爸爸这里哪是城里,是在山上,离真正的城市远着呢,中间隔着两座山,坐汽车都还要半个多钟头。爸爸说,这就是因为他们是保密单位,所以才需要建在山上。山上没人的,好保密。
  不过,我希望还是在城里,在山上怎么叫城里人呢?我觉得,爸爸这地方跟我们乡下没什么两样的,房子都造在朝阳的山坡地上,门前有树,屋后有菜地,有鸡窝,路上有东张西望的狗。早上,鸡一遍一遍地叫,夜里,狗有时候不叫,有时候乱叫。那些狗啊鸡的,叫的声音,跟我们村里完全一模一样的。有一次,我跟妈妈这么说了,妈妈似乎有点不高兴,用大眼瞪着我说,你在家里能在早上晚上一遍遍地听到军号声吗?这倒也是。这里虽然没有一个解放军,也看不见一杆枪,却老是吹军号,跟部队上似的。有一天,爸爸好像给我透露了一点秘密,说这就说明这里不是一般的单位。至于怎么个不一般,爸爸又说这是不该问的。爸爸还交代我,也交代妈妈,我们平时可以在院子里玩,但不要走出院子。我问为什么,爸爸说这山上毒蛇特别多,树林里还有野兽,野猪、大灰狼、狗熊,都有。
  刚来的时候,我和妈妈像老家村里的治保干部一样,整天都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我们不敢走出院子,怕外面有蛇。我是最怕蛇的,妈妈也怕。妈妈说,蛇是吃坟墓里死人烂掉的肉长大的,浑身都有毒,唾沫星子都有毒,吓得我们只敢在院子里走。院子里都是水泥路,妈妈说蛇不长脚的,走不来水泥路,上了水泥路,就像人上了冰冻地,走不快的。但是,院子还没有我们村子大,我们走着走着就走到院子外头去了。走出去才发现,院子外头还是水泥路。这下妈妈胆大了,带着我乱走,反正没事情。有一天,妈妈带着我从一扇小小的铁门出去,走着走着,走到一扇很大的铁门前。铁门关得死死的,我们刚在门口站一小会儿,里面就有人出来,是个半老头子,戴着红袖章,说话很凶的,问我们是什么人。妈妈报了爸爸的名字,他才变得客气一点,说这里不能进的,要我们走开。就在他跟我们说话时,门开着一条缝,我从门缝里看进去,看见一堵墙,上面写着好大的字。我没读书,不识字的。可妈妈说我应该认识上面的一个字:人,她教过我的。我说,我没看见上面有“人”字。妈妈说,怎么没有,有好几个呢,接着把那些字一个个都背给我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还真有好几个“人”字呢。妈妈说,这是北京毛主席说的一句话,意思是我们国家很强大,谁都不怕,美国也不怕,苏联也不怕。后来,在回来的路上,妈妈告诉我,爸爸就在这大铁门里工作。过了好些天,妈妈又告诉我,爸爸在里面好像是在造打美国佬的武器。秘密武器。我听着,紧张得连骨头都收紧了,夜里还做了梦,看见爸爸在造一辆大坦克……
  有一天,是星期天,妈妈还在睡觉,爸爸带我去食堂买馒头,我一下子见了很多爸爸单位上的人。有一个人,好像跟爸爸很熟悉的,见了我很高兴的样子,把我高高举起来,举过头顶,说要把我当炸弹扔出去,吓得我哇哇大叫。事后我知道,他是跟我开玩笑的。但是他说的“炸弹”提醒了我,使我想起应该问一问爸爸,他是不是在铁门里面制造打美国佬的秘密武器。大坦克。爸爸听了,一下捂住我嘴巴,不准我往下说。其实,我不是大声说的,我是小声说的。但还是把爸爸吓坏了,连脸都白了一层。从食堂里出来,爸爸很严肃地问我是从哪听说这事的。我说是妈妈说的。爸爸气得一声不吭,拉着我气呼呼地回到家,把妈妈从床上叫起来,同样十分严肃地问她:关于造武器的事,他是从哪听来的。
  开始,妈妈没注意到爸爸的严肃,还嬉皮笑脸的,开玩笑说是爸爸自己告诉她的。爸爸说不可能。妈妈说,怎么不可能,这里人我都不认识,你不说,谁来跟我说这些?说得爸爸脸色又白了一层。爸爸怀疑是自己在梦里跟妈妈说了这些,便认真地交代我和妈妈,千万不能说出去。妈妈问,如果说出去呢?爸爸说,如果说出去,叫领导知道了,他一定要挨处分的。妈妈这才说真话,骂他:你这个乌龟,白天都不说话,还在梦里说呢,想得美。妈妈说,她这是听对门楼里的一个家属说的。我知道,妈妈说的人就是兵兵妈妈,这两天妈妈经常去她家串门。妈妈对爸爸说,兵兵爸爸比你官还大,是个科长,要管几十号人呢。爸爸生气地说,就凭他说这个,就不配当科长。妈妈说,那你去告他啊。爸爸说,告什么告,咱们把自己管好就行了,人家的事人家自己去管吧。
  这一天,我注意到,爸爸总是有些心神不定,老是一个人抽烟,好像在想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到晚上,散步回来,爸爸想了一天,好像终于想出一个方案,十分认真地把我和妈妈叫到一起,又十分认真地告诉我们:他在单位上干的是机要员的工作。爸爸说,这工作在任何单位都很重要,在这里就显得更重要。因为,爸爸说,这里本来就是个保密单位。妈妈反而怪他,说,既然可以对我们说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爸爸说,其实是不能说的,对谁都不能说。妈妈说,那为什么这会又突然要跟我们说。爸爸说,他是担心我们不明白他工作的特殊性,在外面听到一点什么跟着到处乱传乱说。爸爸说,同样一件事,别的人跟着说也许没什么的,反正大家都在说,也不好去追究到底是谁先说的。但我们要跟着说,别人会想当然地怀疑是他先说的。所以,爸爸要求我们,以后有关单位上的事,我们一定要学会当个聋子,做个哑巴,任何情况下,对任何说法都不要去听,更不要去传。爸爸说,传了就要引火烧身,就要吃冤枉亏。爸爸还说,他的工作最要求嘴巴严,嘴巴松,饭碗都要丢掉,说不定还要去坐牢。最后,爸爸告诉我们,虽然他没有当科长,只是一个科员,但他不是一般的科员,而是机要员,是掌握单位大小秘密的重要人物。爸爸说,按理只有科长以上的干部才能解决家属问题,现在之所以给我们提前解决,就因为他的工作重要,组织上信任他,才给我们这个优待。
  说真的,长那么大,我还没见过爸爸一下子说那么多话的,他一边抽着烟一边说着,有时候摸摸我的头,有时候看看妈妈,好几回,我都以为他已经准备不说了。但过一会,他又开始说了,说得妈妈不停地点头,不停地作保证。妈妈还要我作保证,今后一定要记牢爸爸的话,不要去外面说爸爸单位上的事,任何人问都不要说。那天晚上,我还发现爸爸一个特点:他说话时抽烟要比不说话时多,多得多,几乎一根接着一根的,好像他的话都是靠烟熏出来的。还有,和妈妈不一样的是,妈妈说话总是越说声音越大,所以说着说着经常要说气话,训人,骂人,而爸爸是越说声音越小,也不知是为什么。但是我知道,就那天晚上知道的,爸爸平时为什么不爱说话,是跟他重要的工作有关的。后来,我还知道,爸爸为什么光抽烟,不喝酒,一点酒都不喝,这也是跟他的工作有关的。因为,爸爸说,人喝了酒容易说胡话。其实,爷爷就是这样的,平时并不爱说话,可喝过酒后什么话都要说,说个没完没了的,奶奶不想听,他就找我说,我睡觉了,他还要说,像个癫子似的。
  3
  爸爸在单位上的重要性,通过一件事情,终于被我和妈妈认识到,这就是妈妈的工作问题。是什么事情?是妈妈的工作事情。
  我知道,妈妈做梦都想有份工作。但爸爸说妈妈没文化,以前又没有正式工作过,所以比较难解决,只有看机会。这妈妈是相信的,因为她知道兵兵妈妈,就是那个对妈妈乱说单位上事情的科长家阿姨,从老家来了已经一年多,至今还在食堂做临时工,没有正式安排工作。妈妈曾想照兵兵妈妈一样,先找个临时工做,一边等正式安排工作。可爸爸不同意。爸爸说,做临时工一个月挣不了几块钱,还不够送我上幼儿园花的钱。爸爸的意思是,反正我上幼儿园也要花钱,还不如妈妈自己带着,一边还可以学点文化。爸爸是让妈妈学文化,不是叫我。为了叫妈妈学文化,爸爸每天都带报纸回来,还专门找了一本字典,叫妈妈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
  我觉得,妈妈的文化确实不大行,爸爸看报纸从来不用字典的,而妈妈看一张报纸要查好几次字典。爸爸还看得快,抽一根烟,一张报纸就看完了,而妈妈至少要看小半天。就这样,还经常念错别字,把“林彪”读成“林虎”,把珍宝岛战斗英雄“杨靖宇”读成“杨青宇”。爸爸说,妈妈这样子连当个收发员都当不下来。我觉得也是,连人名字都认不准,怎么当收发员?信送给谁嘛。包括妈妈自己也经常自暴自弃。有一次,妈妈查一个字怎么也查不到,生气地把字典扔在地上,说她不是这个命,她不想学文化了。爸爸说,没文化找不到好工作的。妈妈说,干脆找个差工作算了,去食堂烧饭也行。爸爸说,食堂也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妈妈说,那怎么办?爸爸说,先等等再说。妈妈说,你总是说等,等,等到什么时候。爸爸说,看机会吧。看机会?妈妈的鼻子一耸,哼一声说,看到什么时候?一年?还是两年?还是三年?妈妈这人就是这样,很容易生气的,生了气就不好好说话,乱七八糟的话都说,经常叫爸爸很为难的。好在爸爸的脾气很好,劝妈妈不要急。爸爸说,机会是说来就来的,也许很快就会有好消息。
  我们以为,爸爸这是一句安慰人的话,即使有机会,恐怕没有一年半载也来不了。没想到,机会真是很快就来了。那天,爸爸下班回来,喜滋滋地丢给妈妈一页盖了红印章的文件纸,说,行了,下个星期一,去医院上班吧。因为来得太快了,妈妈以为是假的,以为爸爸在跟她开玩笑。爸爸说,你不是学了这么久文化,这点字还不认识?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能假得了?妈妈看着,问着,当确信是真的后,又紧紧张张地说,医院的工作她干不了的。爸爸说,你不是当过赤脚医生嘛。妈妈说,那是在乡下,没水平的,我连输液扎针都不会。爸爸说,不会就学嘛,又不是叫你去当主治医生,你是去当护士的,搞搞护理工作总会吧。
  就这样,妈妈有了一份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好工作。
  这是八月间的事,我们是过了五一国际劳动节才来的。就是说,妈妈真正等工作的时间只有两个多月,不到三个月。这么短的时间,又是这么好的工作,可叫人羡慕煞了。尤其是兵兵妈妈,她以前不来我们家的,要会面,都是妈妈去找她。可自从妈妈上班工作后,就反过来了,妈妈找她少了,她找妈妈多了,几乎隔一天就要来一次我家,有时还带包子来。是我最爱吃的肉包子。她还常夸我爸爸妈妈,说我爸爸比他们家科长有本事,脾气又好,又有文化,是世上最好的爸爸,而我妈妈则是世上最有福气的妈妈了。有一次,我听到她在对妈妈说,你眉毛里有颗痣,是贵人啊,有福之人啊。
  说真的,我不大喜欢这个阿姨,我喜欢她的儿子,就是兵兵。兵兵比我大两岁,没上学前我喊他兵兵哥哥,上了学后,我们经常在一起玩,太熟悉了,也不喊哥哥了,就直接叫兵兵。兵兵哥哥是最会叠飞机玩的,他教我叠的飞机可以飞得比我家屋顶还高。兵兵哥哥还有很多连环画书,开始我识不了字,都是兵兵哥哥一页页读给我听的。不过上学后,我慢慢也会自己看了。这里的孩子上学有两所学校,一所是山下农村的民办学校,另一所在城里,是很好的学校,操场都有几个篮球场大。兵兵妈妈说,我爸爸那么有本事,她估计我一定会去城里上学。后来果然就是这样,我上了城里的小学,每天都有大客车接送,叫兵兵和他妈妈又羡慕得要死。兵兵已经读二年级了,但上的是山下的民办小学,没有车送的,要自己走路去,走20多分钟,下雨天也一样要走,哪有我在城里上学的好。这件事让我更加相信,爸爸在单位上确实是了不起的。
 ·24·
飞机
  4
  我记得奶奶说过,那年小海妈妈疯了,烧了猪圈,不久小海姐姐又寻死,跳了河。然后奶奶说,这叫祸不单行,人倒霉时坏事总是扎堆地来的。不过,奶奶又说,人顺当时,好事也是扎堆地来的。奶奶还说,人在遇到扎堆的坏事时,活着比死还难受。当然,如果有成堆的好事来,那个活的快乐就赛过天上神仙了。奶奶还说,人为什么那么苦还愿意活着,就是想着有快乐的时光会来。也许吧。
  我觉得,妈妈也觉得,爸爸也觉得,那一年,我们家的情况就跟奶奶说的差不多,顺当着,好事扎堆地来,快乐赛过天上的神仙。先是妈妈有了好工作,然后我又上了好学校,好上加好,还能有什么好事?我们想都不去想了,够了,满足了。可好事还是接连地来,不想它照样还要来。这一回,好的是爸爸,他被提拔当上了副科长,工资加了六块钱。这是元旦节的事情。不久后,也就是春节前,单位又给我们家调了房子。以前,我们住的是集体宿舍楼,只有两层高,我们家在二楼上,只有一间屋子,自来水和厕所在走廊上,是公用的,烧饭也在走廊上。所以,那个走廊哪能叫走廊,乱糟糟的,简直走不了路。这回,我们住的是一栋五层高的大楼房,因为是建在山坡上的,所以更显得高。爸爸说,这楼光地基都有一层楼高,所以说是五层楼,其实比六层楼还高。我们的房子就在最高的五楼上。住在这么高的地方,我觉得看东西都不一样了,都变了。从窗洞往楼下看,那些孩子好像都没有我个子大,往天上看,星星月亮好像都换成新的,变大了,变亮了。更开心的是,房子里面就有厕所,还有烧饭的地方,还有吃饭的地方,另外还有两个房间。这下,连我都有了自己的一间房。
  啊,我真的觉得太幸福了!
  我想,奶奶说的像神仙的快乐,大概就是这个样吧,好多事情都比你想的还要好。用兵兵妈妈的话说,看我们家过的日子,就像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兵兵妈妈还说,他们家是在地上走的,我们家是在天上飞的,我爸爸是一架飞机,把我们都送上了天,飞呀飞的,看着都叫人觉得开心。我觉得兵兵妈妈说得对,爸爸真的像一架飞机,载着我们飞呀飞,先是带我们从乡下飞到了城里;然后又飞呀飞,把妈妈送进了最好的单位里;然后又飞呀飞,把我送进上好的学校里;然后又飞呀飞,把自己飞到了领导的位置上;然后又飞呀飞,把我们家从二楼飞到了五楼上……
  飞呀飞——
  飞呀飞——
  啊,爸爸是一架飞机!
  啊,坐飞机的感觉真幸福啊!
  我不理解的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都这么好了,妈妈反而经常跟爸爸闹别扭,有时是生气骂爸爸,有时是怄气不跟爸爸说话。有一次,还不准爸爸上床睡觉,爸爸跑到我房间来睡了。还有一次,很可怕的,是吃饭时,不知怎么的,好像是爸爸给爷爷奶奶寄了些钱,妈妈气得不行,指着爸爸的鼻子骂,骂着骂着,又把桌上的菜碗饭碗一把扫落在地,只有一只小碗没摔破,其他的都摔成了稀巴烂,有一块碎片还飞起来,从我肩膀上飞过去,差一点击中我的脸蛋。
  我还不理解的是,妈妈欺负爸爸时,爸爸总是什么话不说,走开去,到阳台上,或是来我房间,抽烟,一声不吭地抽烟,像个受气包,看着怪可怜的。这时候,我就在想,什么时候,等我长大了,妈妈要再这样欺负爸爸,我一定会帮爸爸的。在家里,我跟爸爸的关系最好,因为我们都经常要被妈妈欺负。我们是一条战壕里的人,是战友,是兄弟。所以,人家问我最喜欢谁,我总是说爸爸。妈妈说我是狼心狗肺,养我这么大,连句好话都讨不到。其实妈妈不知道,带我不算什么的,关键要疼我,要陪我玩。爸爸因为工作忙是不大有时间带我,可是他疼我,爱我,比如晚上睡觉亲亲我,有事没事轻轻摸摸我头,星期天跟我一块叠叠飞机,画画图画,虽然都是小事情,可叫我心里觉得挺温暖的。妈妈曾骂过爸爸,说爸爸不是男子汉,没脾气,连说话都跟女人一样小声小气的,简直不像个大男人。可我就喜欢爸爸这个样子,对人和和气气的,有什么样不好?惟一不好的就是要被妈妈欺负,要受妈妈的气,看上去怪可怜的。不过,爸爸有时真叫我纳闷,他这么大了,还这么了不得的,怎么也怕妈妈?妈妈也叫我纳闷,爸爸对她那么好,既让她做城里人,又给她安排工作,怎么还老是骂他?
  我说了,妈妈发气时,爸爸一般没什么的,只是躲起来抽烟。沉默地抽烟。但那天,妈妈摔了碗,爸爸却气愤地走了,晚上一夜都没回来。这下,可把妈妈急坏了,流着泪地带我去大铁门前给爸爸送纸条,打电话,希望他回来。晚上,爸爸回来后,妈妈变得好得很,给爸爸又是点烟又是泡茶的,吃饭时又不停地给爸爸拈菜,后来还给爸爸洗脚,剪趾甲。妈妈这人就是这样,对爸爸好起来好得很,有时爸爸想做点家务事她都不准,说爸爸在单位上太辛苦,回家需要休息,还不准我去吵爸爸。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她自己不吃,全给爸爸和我吃。妈妈说我是家里的小祖宗,爸爸是大祖宗,她是老天派来专门服侍我们的。看妈妈对爸爸这么好的时候,我简直都难以想像她还会骂爸爸。但说不定刚刚还是那么好好的,转眼就开始对爸爸恶声恶气,摔碗打板凳的。所以,我认为妈妈是个怪人,也许跟小海妈妈差不多,是个不知什么时候要发作的癫子。但爸爸说妈妈不是癫子。爸爸说,妈妈是好人,就是性子有点急,脾气有点躁,有点儿喜怒无常。这就是我爸爸,妈妈有那么多问题,他都能原谅,还要说她好话。我不是这样的,我跟很多人说过,我喜欢爸爸,不喜欢妈妈。我还在想,如果哪天爸爸不要妈妈了,我也不要。但现在看,爸爸是不可能不要妈妈的。爸爸好像比我还需要妈妈,真不知是为什么。
  我觉得,大人的事情有时候真复杂,我懂不了,也不要我懂。有时候,我问爸爸有关他跟妈妈的事时,爸爸总是一句话:你小孩子,大人的事情不要管。就是不要我懂的意思。不过,有一点我是懂的,就是虽然爸爸妈妈要闹别扭,但我们家总体讲还是幸福的,比兵兵哥哥和好些小朋友家都要幸福。兵兵妈妈这么说过,别的人也这么说过。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们家“好事扎堆地来”,太幸福了,所以有些小问题照样还是幸福的,不影响的。这就像我们老家屋背后的那潭山泉水,我以前经常朝里面撒尿,但喝了照样不会闹肚子,还是很洁净的,坏不了的。奶奶每次看见我往水潭里撒尿,都要骂我,说水里面有龙王的,我老往水里撒尿,龙王会惩罚我的。我问龙王会怎么惩罚我,奶奶说,让你读不好书!
  5
  看来,奶奶说对了。
  确实,我的学习成绩很差,全班倒数第二,期末考试两门功课加起来,还没有别的人一门高。这是没有办法的,我不喜欢读书。我喜欢叠飞机玩。我说过,叠飞机是兵兵哥哥教我的,但后来不论是叠飞机的技术,还是热心的程度,我都远远超过了兵兵哥哥。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爸爸是一架“飞机”的原因吧。真的,想到爸爸是一架“飞机”,我就更喜欢叠飞机玩了。我在上课时,经常把老师写在黑板的字看成了一个个爸爸,一架架飞机,看着看着就偷偷地叠起了飞机,或者就睡着了。下了课,我把书的封面撕下来,叠成飞机,在操场上飞,经常飞得连上课铃声都听不到。有时候,同学们都去教室上课了,可我还一个人在操场上飞呀飞的,像个小癫子。
  真的,我完全迷上了这玩意儿,连读书都被耽误了。我把我能找到的所有能够叠飞机用的纸头,都巧妙地叠成了一架架飞机。有一次,刮大风,那时我们还住在老房子,风从屋顶上一下子刮下来几十架飞机残骸,爸爸看了,跟我开玩笑说,可惜这些飞机是假的,要不我一个人就可以打垮半个美国。当时妈妈正在为我期末考试的成绩生气,听爸爸这么一说,变得更加生气,骂我打垮的不是美国,而是我自己,还扬言以后不准我玩飞机。说是这么说,但我还是玩,只是少玩而已。其实,对我玩飞机的事,爸爸一向是不反对的,也许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一架飞机吧。我经常在我叠的飞机上写上爸爸的名字,或者画上爸爸的头像,飞的时候,经常喊道:爸爸,飞——!爸爸就飞了,飞得高高的,看着真叫人欢喜。有时候,爸爸也跟我一起叠飞机玩。爸爸有意把他的飞机叠得小小的,写上我的名字,我呢,专门把飞机叠得大大的,写上爸爸的名字。这样,两架飞机,一大一小,飞在天上,感觉像是我和爸爸飞在天上。
  不过,爸爸承认,他叠的飞机没我叠的好。爸爸说,我的飞机叠得比谁都好。是的,我叠的飞机有机头,有机翼,有的还有双机翼、尾翼、天窗和驾驶舱等等,比兵兵哥哥他们叠的都要好看,还中用。我们有几个孩子,是经常在一起比飞机玩的,我们站在坡地上,一边往下冲,一边飞飞机,我的飞机总是飞得最高最远的。而兵兵哥哥他们的飞机老是飞不高,飞着飞着,像一只死鸟一样,翻着跟斗地坠落了。爸爸说,从我叠的飞机看,我应该是聪明人,不会读不好书的。爸爸总是夸奖我,鼓励我,不像妈妈,总是骂我,训我。我从很多事情上都发觉,我爸爸真的是世上最好的爸爸。
  因为我的飞机飞得太高太远,所以常常要飞跑掉,有的飞进了人家窗户里,有的飞上了屋顶,有的钻进了树林。这样,我就需要不停地找纸头来重新叠。但叠飞机的纸头不是那么好找的,太薄太软的不行,太厚太硬的也不行,最好是要像书封面的那种纸,不软不硬,光滑平展,大小也刚好。老实说,我上学不久,几本书的封面都没了,都被我叠了飞机。那叠出来的飞机真是好得没法说,看起来五彩缤纷的,飞起来比鸟还能飞,遇到好的风向,还会拐弯、盘旋,而且滑翔的时间特别长,姿态特别优美。另外,因为封面纸的表面像上了油漆的光,即使在雨中照样也可以飞行,不像其他纸,雨一淋就湿了,软趴趴的,飞不起了。说真的,兵兵哥哥就是因为我有了这几架飞机之后,才开始承认我的飞机比他的好,其他小朋友就更不用说了。当然,妈妈发现后,挨打是免不了的。妈妈用扫帚追着我地打,打得我屁股上落下两条扫帚柄的印,过了三天都还没消。其实,我还撕过同学书本的封面叠飞机,好在妈妈不知道,否则不打我个皮开肉绽才怪呢。反正,妈妈教育我的办法就是打和骂,小错误小打小骂,大错误大打大骂。
  呸!小坏妈妈……
  呸!大坏妈妈……
  正是挨了妈妈这次打之后,我开始用香烟盒子叠飞机。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家里已经找不出一片像样的纸头来供我叠飞机,已有的早用光了,偷撕同学书本封面,又怕妈妈知道,挨打。就这样,我有点弹尽粮绝的感觉,哪怕随便看见一片纸头都叫我眼睛发绿,浮想联翩。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家里垃圾桶里有一片纸头,可以叠飞机。第二天起床后,我带着一种侥幸,去翻垃圾桶看,翻遍了也没发现一片我梦中看见的纸头,只有爸爸丢弃的一只烟盒子。在这之前,我从来没用烟盒子叠过飞机,连想都没想过。因为香烟纸太小太薄,又不平展,又有勒痕,明显不适合叠飞机的。但是这天,因为我太想叠飞机,所以凑合着拿它叠了一只。当然,肯定不是只好飞机,没有机头,机翼也是窄窄的,还到处都是勒痕,很丑陋,简直不像样。在房间里试着飞了飞,尽是栽跟斗,栽几个跟斗下来,机身已经拦腰折断。这种烂飞机是拿不出去的,拿出去只会叫人笑话,也许让个小孩子玩还差不多,我们都是大孩子了,谁稀罕这种破玩艺。
  其实,用一只烟盒子叠飞机,小是一个问题,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它两边和腰中间各有一道勒痕,勒痕像一个拼音字母“H”。这等于是飞机的机翼和腰身上天生有伤痕,所以才飞不好,飞起来要栽跟斗,栽了跟斗要拦腰断。但是后来我发现,如果用两只烟盒子进行巧妙的粘接,两个问题都可以得到上好的解决。怎么个巧妙呢?就是在粘接过程中,先要将两只烟盒子的竖勒条对着竖勒条地粘,然后再把两边的竖勒条裁下,贴在横杠的勒痕上。这样,原来两个“H”形的勒痕,刚好变成一个加固的“十”形梁,叠出的飞机,不但大小合适,而且机身和机翼好像是经过专门加工过的,显得既美观又稳固,简直好得叫我感动。所有小朋友,包括我爸爸,第一次见到这种“香烟飞机”时都猛夸我。爸爸还说我这是变废为宝,有想像力,将来可以当发明家。
  从那以后,爸爸再没有丢过烟盒子,即使去成都总部出差都不丢,都要留着,给我带回来。我把它们全叠成各种各样的飞机,飞上天,飞得不知去向。那些飞机,有的写着我的名字,有的写着爸爸的名字,有的写着爸爸和我两个人的名字……
  6
  爸爸单位的总部机关在成都。
  爸爸当副科长后,每到一个月的月底,都要坐车去成都总部办事。坐的是专车,一辆绿颜色的吉普车,不是公共汽车。爸爸说,这是一个重要的工作,坐公共汽车不安全的,必须坐小汽车。爸爸还说,为了安全,领导上还给他配有一个警卫员,陪他一起走,警卫员身上都是带着枪的。我见过那个警卫员叔叔,有一次,他还给我看了他的枪,是一把黑森森的手枪,拿在手上,我感觉沉得很,像是一只有力的大手拉着我,让我的小手动都动不了。我问叔叔,他有没有打过枪,他光笑,没有回答我。不过,我想一定是打过的,因为后来他送过我一枚子弹壳。没有打过枪怎么会有子弹壳呢?大人的秘密有时候也不是说不能识破的。我觉得,警卫员叔叔一定打过枪,虽然他没告诉过我。
  不用说的,我肯定不喜欢爸爸去出差,因为爸爸一走,家里面只有我和妈妈,我心里老紧紧张张的,怕有什么惹了妈妈,挨打。但我也没办法,因为这是工作的嘛。好在爸爸出差的时间很短,只有两天,当天走,第二天就回来了。而且,每次回来,爸爸总会给我带些东西送我,有时是糖果,有时是饼干,有时是图画书,算是安慰我吧。当然,还有他在外面抽空的香烟盒子。这就是我爸爸,细心得很,想着我得很。说真的,对爸爸出差的事情,我心头是矛盾的,想到家里要没他,我怕他走,可想到那些礼物,我又盼他走。爸爸走一般是在早晨,那时我还在睡觉,经常看不见他走,但听得见。因为,来接爸爸走的汽车到了我们家楼下,总会按两声一短一长的喇叭,好像在喊:“走啰——”爸爸听了,就走了。回来也是这样,到时间,一般是晚上七点钟左右,如果楼下响起两声熟悉的一短一长的喇叭声,我就知道爸爸回来了。但暂时还不能回家,因为爸爸还要去单位上去放从总部带回来的东西。爸爸说,那些东西很重要的,必须放在办公室,不允许带回家的。一般,我听到爸爸回来的喇叭声,会搬一张凳子,站在窗洞前,大声地喊爸爸。爸爸听见了,朝我挥个手,就又走了。这时候,妈妈就开始烧菜,等妈妈把菜烧好了,爸爸差不多也从单位上回来了。
  但是这一次,我们等到八点钟,然后又等到九点钟,楼下还是没有响起爸爸回来的喇叭声。妈妈不停地去窗洞前看,又不停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呢……但不知道是在问谁,好像是在问墙上的毛主席。因为不可能是问我的,我还这么小,怎么知道呢?可问毛主席也没用,毛主席只是笑着,不会开口说话。说真的,以前我还没注意到,我们家的毛主席是这么笑嘻嘻的。
  又等到九点半时,楼下还是没有响起爸爸回来的喇叭声。妈妈决定要去外面问一问,喊我自己上床睡觉。我上了床,但并不准备睡觉,连电灯都不关。我睁着眼睛,竖着耳朵,听楼下的动静。但还没等妈妈下楼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我的眼睛已经睁不开地闭上了。等我睁开眼时,已是第二天早上,妈妈在厨房里烧早饭,知了在我窗户外面像风一样地叫着。我起来,没有穿衣服,也不需要穿,因为知了都在早上叫了,谁还怕冷?我一点都不冷,光着身子跑到厨房里问妈妈,爸爸回来了没有。妈妈让我猜,我看妈妈的样子,根本不用猜,喊一声爸爸,朝爸爸的房间冲去。妈妈一把抓着我,“嘘”着嘴,让我别出声。妈妈说爸爸很迟很迟才回来,还在睡觉,叫我别去吵爸爸。我说我不吵,就去看看。妈妈蹑手蹑脚地走到爸爸房门前,轻轻地打开门,却不让我进去,只让我站在门口看。我看爸爸睡得死死的,也没什么好看的,反而是放在盘椅里的那只绿色旅行袋,倒叫我看得津津有味的。因为我知道,那里面一定有爸爸送我的礼物。是什么?糖果,还是饼干?还是……我一边甜蜜地想着,一边巴望着爸爸醒来。
  我本来以为要等很久才能知道答案,但妈妈给了我提前知道的机会。妈妈要去食堂买馒头。嘿,妈妈刚下楼,我就溜进了爸爸房间……
  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连知了都在幸福地叫着。
  这也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这里的家属都要跟单位的班车去城里采购东西,一周只有这么一回,错过了,下周的菜、柴米油盐都可能要成问题。妈妈从食堂回来,就说班车快开了,要我快吃早饭。我问,我也去吗?妈妈说,你不去留在家里还不是吵爸爸睡觉,去。我说,那喊兵兵哥哥也去吧。妈妈说,这样你更要尽快吃,吃完了自己去喊。这样,我吃得很快,完了我背上书包要走。母亲说,你背书包干什么?又不是去上学。我说,我要做作业呢。妈妈听了高兴地说,对,到时我去买东西,你就在车上做作业,不会的兵兵哥哥还可以教你呢。我说,就是这样的嘛。妈妈说我真乖,上来亲了我一下。
  亲得我都脸红了。
  我脸红不是因为妈妈亲我,而是因为我骗了妈妈。妈妈不知道,我找兵兵哥哥哪是为了做作业,我才没这么乖呢。我找兵兵哥哥,是因为我刚刚在爸爸的皮箱里发现了一些可以叠飞机的好纸头,准备和他一道出去叠飞机玩。说真的,我刚刚在爸爸的旅行袋里找礼物,只是找到一小袋纸包糖,我一点都没感到惊喜。让我感到惊喜的是,这次爸爸的旅行袋里还藏着一只我从没见过的皮箱,我说的叠飞机的好纸就是在这只皮箱里发现的。
  皮箱小小的,薄薄的,大小跟我们老师用的讲义夹差不多,但要更好看,外面包了一层黑色的皮,皮上面又钉了不少金属扣,看起来很贵重的。我拎了下,不沉,但摇一摇,有声响,里面明显放着东西。开始,我怕里面放着爸爸单位上的重要东西,甚至想到可能是警卫员叔叔的枪弹什么的,有点不敢打开看。后来,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又想只是看看应该是没关系的,就打开看了。结果里面没什么的,只有两本文件书,有一本比较厚,有100多页,像一本杂志;另一本薄薄的,只有十几页。对文件,我是不感兴趣的,我感兴趣的是眼前的这些纸……啊,这些纸啊,白花花的,亮光光的,用手摸,又硬又滑,哪像是纸,简直是叠飞机的最好的材料啊,比书封面还要好的材料啊!
  起初,我以为这是爸爸单位上的文件,没敢拿,因为我知道文件是不能随便糟蹋的。但后来我翻了翻,看里面连一行字都没有,有的全是乱七八糟的阿拉伯数字,一页一页的都这样。我不知道这些数字是什么,好像什么都不是,即使是什么我想也不会是什么文件。哪有这种文件的?没有字的文件。只要不是文件,我想就是糟蹋了也没事的,爸爸肯定不会骂我的。我甚至想,这可能是爸爸从哪里要来的废书,专门拿回来给我当草稿纸用的。以前,爸爸曾从总部带回来一本旧挂历,上面有董存瑞、黄继光、杨靖宇等战斗英雄的画像,说是给我包书本封面的。其实,如果叠飞机也是很好的。但妈妈不给我,妈妈把它拆了,当图画一张张贴在墙上,现在都还贴着呢。这样想着,我就没什么犹豫地将其中薄的那本拿出来,转移到自己的书包里。后来,我分给兵兵哥哥两页,自己也用了两页。因为纸张很大,有将近两本书的大,我们都是对开来用的,这样一页纸可以叠两架飞机。在妈妈她们去街上买东西时,我和兵兵哥哥就以做作业的名义,在停车场里叠出了一架架崭新的飞机,它们在空中展翅高飞的样子,引来了很多城里孩子的欢喜,他们跟着飞机跑啊追啊,让我们也高兴得要飞起来了。
 ·25·
飞机
  7
  班车11点半钟返回单位。
  11点钟时,爸爸乘着一辆三轮摩托车,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以为,爸爸是来找妈妈的。这时,已经有人陆续回到停车场来,但我和兵兵的妈妈还没回来。我问爸爸找妈妈什么事,爸爸不理我,只是盯着我和兵兵哥哥手上的飞机看,看了以后,要我们全给他,很凶的样子。然后,看地上丢着一架烂飞机,他也上去拣了。然后,他又翻我的书包,认真地数了我们叠飞机剩下的纸。我书包里还放着一架好飞机,他也没收了。然后,爸爸把我和兵兵哥哥拉到一边,问我们总共叠了多少架飞机。我们算了算,总共是八架。爸爸说,这才四架,还有的呢?我说,那些都飞烂了,就丢了。爸爸几乎咬着牙说——
  快把它们都找回来!
  这怎么可能找得回来?
  我觉得爸爸今天的样子很奇怪的,想问为什么,看爸爸这么凶恶的样子,又不敢问。我只是告诉他,那些飞机可能找不到了,因为我知道,那四架飞机,有一架飞出去后,还没有降落到地上,一个比兵兵哥哥还大的孩子,就跳起来把它抢走了;有一架是飞进了一辆正在驶离车站的长途汽车的窗户里;有一架是飞到了车站对边的屋顶上;还有一架,像只老鼠一样钻进了下水道。想想看,这怎么找得到?尤其是前两架,人和车都跑得不知去向,怎么去找?我正同爸爸这么说的时候,妈妈和兵兵妈妈都回来了。爸爸和妈妈悄悄地说了一会,妈妈上来就踢了我一脚,还想打我耳光,被兵兵妈妈拦住了。兵兵妈妈问我爸爸什么事,爸爸不回答。这时候,车快要开了,爸爸要妈妈带我上车走,但妈妈不同意。妈妈要兵兵妈妈把我带回去,自己则跟爸爸一道留下来。车子走的时候,我从车窗里看见爸爸妈妈愣在那儿,一脸惊慌的样子,好像是我被坏人抢走了似的。
  我回来后,一直呆在兵兵哥哥家等爸爸妈妈回来。下午四点多钟时,妈妈回来了。我从妈妈跟兵兵妈妈的说话中知道,四架飞机已经找到三架,只有那个大孩子抢走的那架还没有找到,现在爸爸还继续在城里找。兵兵妈妈问,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一片纸头搞得这么紧紧张张的。妈妈说,鬼知道,反正是很重要的东西,一定要找到,找不到就麻烦了。兵兵妈妈安慰我妈妈,说一定会找到的。我们回家后,妈妈还专门烧了香,请菩萨保佑爸爸快点找到最后那架飞机,快点回家。
  但是,爸爸一夜都没回来。
  第二天早上,兵兵妈妈来我家,一进门就说,情况很严重,单位领导已经知道我们丢的东西,很重视,已经派出很多人去找,他们家科长也去了。她还说,我们丢的东西不是一般的东西,她听兵兵爸爸说,好像是单位通信联络用的密码,如果找不到,落入坏人手中,我爸爸会有大麻烦的,说不定还要坐牢。妈妈一听就哭了,我也跟着哭。但兵兵妈妈安慰我们说,这么多人去找了,一定会找到的。
  可是爸爸说找不到了……
  爸爸是第三天晚上才回来的。爸爸回来时,我正刚刚又被妈妈打过,在饭厅里哭。这几天,我不知已挨了妈妈多少次打,开始挨打我还哭得哇哇叫的,后来不行了,因为我已经把嗓子哭哑了,哭起来只会流眼泪,不会出声音,只有一点抽气的声音,哼嗯哼嗯的,像一只猪在断气。爸爸一回来,我高兴了,腾地扑上去。妈妈也从房间里冲出来,冲上去。我们俩几乎同时抱住爸爸……这时候,我觉得爸爸身上简直没有一点力气,我们才挨着他,他的身子就像一块豆腐一样垮掉了,瘫倒在地上,我们也跟着他跌倒了。我是最先爬起来的,然后是妈妈,然而爸爸却还是坐在地上,我和妈妈想拉他起来,他摆摆手,意思是他自己会起来的。可是他光是坐着,没有一点要起来的样子。爸爸好像很累很累。我还从没见过爸爸这么累的样子,跟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似的,坐在地上,像一座沙堆似的。妈妈问他怎么了,他还是摆摆手,光坐着,没有开口。妈妈说,你还是起来吧,说着妈妈又去拉他。这会总算把他拉起来,拉到房间里,坐在沙发上。
  房间里的灯光亮亮的,照在爸爸的脸上,把爸爸的脸照得比白纸还要白,比纸还要像一张纸。真是不能想,出去才三天,可爸爸简直瘦了一大圈,瘦得连嘴巴都闭不上了,那胡子拉碴的下巴,只靠一层皮拉着,有点拉不住一样的,要往下掉。再看,我发现爸爸的目光也变了,变得直直的,没有神,只有照进去的灯光,没有射出来的亮光,像一个黑洞。我看着爸爸,越看心里越害怕,觉得他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好像变成了不是我爸爸。
  爸爸,爸爸,爸爸……
  我不停地喊爸爸。我想把我的爸爸喊回来。可是我的嗓子哑掉了,喊的声音像哭,像鬼叫。妈妈瞪我一眼,叫我滚开。我不滚开,我看着爸爸,拉着他的手,希望他来帮我制止妈妈,保护我。可爸爸连眼睛都没动一下,他好像自己太难受了,根本顾不上我了,也不想顾了。妈妈一把将我拉开,因为用力太猛,我跌倒在床边,床沿硌痛了我的胸骨,我顿时哭了。没有声音的哭,只流泪。妈妈一个劲地在问爸爸怎么啦,要他说话。妈妈不停地摇着爸爸的肩膀,要爸爸说话。你说话啊,你说话啊……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快。但爸爸还是没有马上说,而是过了一会又一会。后来,突然地,我听到爸爸绝望地叫了一声妈妈的名字,用哭的声音,悲痛地说——
  这下我们惨了……
  接着,就跟我一样,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然后,妈妈也跟着哭起来。于是,三个人都哭了。哭声连成一片,像死了人。妈妈一边哭着一边问爸爸,那只飞机找到了没有。爸爸一边哭一边告诉妈妈,没有。爸爸说,哪里去找啊,那个孩子都没找到……妈妈叫爸爸不要太难过,不要哭,可自己还在哭。妈妈说,这么多飞机,都找着了,只丢了一只,应该不会有事的……听妈妈这么一说,爸爸松开手,停止了哭,可样子却比哭还叫人害怕。爸爸木木地望着妈妈,嘴角好像还挂着一丝傻笑,自言自语地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处分都已经下了……爸爸长叹一口气,痛苦地抱住头,又呜呜地哭起来。
  处分都已经下了?是什么处分?这回,妈妈没有跟着哭,只是干瞪着眼问爸爸是什么处分。爸爸不回答,妈妈不停地问,还摇着爸爸的头,一定要爸爸说。爸爸终于抬起头,咬着牙地说,他是回来拿东西的,马上要走,楼下等着人的。妈妈问他要去哪里,爸爸说,他现在已经失去自由,要去关押起来,下一步就等着去坐牢。爸爸还说,组织上可能还要对我和妈妈做出处理,估计会让我们回老家,所以要妈妈也做好走的准备。妈妈有点不相信,说不会吧,就丢了一只纸飞机,怎么会这样?爸爸说,你不知道,这只纸飞机比一架真飞机还值钱啊……妈妈愣着,好像在思考爸爸说的话。爸爸说,你不知道,那是一本密码,《红灯记》里的那种密电码,丢了,我只有去坐牢。妈妈还是愣着,不知道说什么。爸爸说,我要走了,楼下有人等着的。妈妈仍旧愣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爸爸又说,小明就交给你了……爸爸话还没说完,妈妈突然发作地朝我扑上来,把我按倒在床上,卡住我的脖子。妈妈说都是我害的,她要卡死我。我觉得后脑勺一团黑暗,喘不过气来,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好像真的要死了……
  要死了……
  要死了……
  突然,我活过来了,看见雪亮的灯光……
  原来是爸爸救了我。爸爸拉开了妈妈,妈妈又是恨我又是恨爸爸,就哭了,一边哭一边骂我。妈妈骂我是煞星,整天玩飞机,把我们一家人都玩得从天上掉下来了。妈妈骂我是个死鬼,叫爸爸别管我,她要打死我。我紧紧地抱着爸爸,怕爸爸离开我。刚才我看爸爸好像有点不想管我的样子,真叫我伤心又害怕,现在爸爸又开始管我了,我突然觉得很幸福。我想,这就是我爸爸,我犯什么错误他都会原谅我,不会丢下我的。我不要爸爸走,因为我怕妈妈再来卡我脖子。爸爸抱着我来到我的房间,把我放在床铺上,然后又把手轻轻放在我额头上。黑暗中,我听到妈妈在隔壁哗哗地哭,同时又听到爸爸在我身边呜呜地哭。爸爸的哭让我很难过,我抓住爸爸的手,劝爸爸不要哭。我说,爸爸,我错了,以后我再不玩飞机了……我的声音很哑,加上又是一边哭一边说的,说得很不清楚。但爸爸还是听见了,他一边捏紧我的手一边接着我的话说,知道错就好了,小明长大了,以后爸爸不在家一定要多听妈妈的话,不要再犯错误了。我说,我犯了这么大的错误,妈妈不要我了,要卡死我。爸爸说,不会的。爸爸还说,这不是我的错。我问是谁的错,爸爸说是他的,他不该直接回家……
  原来,那天晚上,爸爸因为回来迟了,所以没有按规定先去单位放东西,而是直接偷偷地回了家,于是把不该带回家的皮箱也带回了家。爸爸说,如果他先去了单位,我就不可能看到皮箱,也就不可能出这些事。爸爸说这些时,好像是在对我说,又好像在对天说,一边说着一边还啪啪地打着自己耳光。我抓住爸爸的手,不准他打。可爸爸还是要打,一下又一下的,不停地打,发狠地打,好像准备要把自己打死一样的。好在这时楼下响起了汽车喇叭声,爸爸才止住手,对我说,他要走了,楼下在喊他。那喇叭声不是一短一长的,而是两声都短短的,让我感到很陌生。我熟悉的是两声一短一长的喇叭声,那是爸爸要去出差和回来的信号。可现在爸爸不是去出差,而是要去关起来。我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爸爸没有回答我,而是又说了一遍刚才对我说的话——
  爸爸走了,你以后一定要听妈妈的话。
  我说,爸爸你不要走……
  我说,爸爸你不要走……
  我说,爸爸你不要走……
  说了一次又一次,很多次。
  可爸爸还是走了,拎着那只我熟悉的绿色的旅行袋。
  妈妈还在房间里哭着,好像已经哭得累垮了,爸爸走都没站起来送。我想送,可爸爸不要我送。不要我送我也要送,我死死地抱住爸爸的大腿,爸爸走一步,我跟一步,搞得爸爸烦死了。爸爸喊妈妈,要妈妈来弄住我,可妈妈没理睬他。妈妈从一开始哭就什么都不管不顾,只管一个人怒气冲冲地哭,哭得死去活来的,别人的死去活来也不想管了。这就是妈妈的脾气,只要心里不高兴,什么事都抛得开,天塌下来都不会管的。楼下的喇叭声又叫了一道,这回两声都是长长的,像报丧的钟声,把夜空都叫亮了。就是听到这次喇叭叫后,爸爸好像决定一定要把我甩掉,他放下拎在手上的旅行袋,用两只手一把抱起我,三下五去二地把我弄回房间,把我关在房门里。这样,我不能用手抱住爸爸大腿,只能用嘴嘶声力竭地叫喊。可此刻爸爸听我的叫或许会听成是一只耗子在叫,因为我的喉咙哑掉了,已经不能发出属于我的声音。
  我的声音像耗子的声音……
  我的喊叫像耗子的喊叫……
  我的眼泪像耗子的眼泪……
  我的伤心像耗子的伤心……
  我的爸爸像耗子的爸爸……
  耗子的爸爸在房门外跟耗子道别,可怜的耗子因为在大叫大闹,根本听不见爸爸对他说了什么。因为门的关系,耗子也看不见爸爸离别时的表情。耗子只是听到外面的大门“嘭”的一声,才知道,他爸爸已经出门了,走了。
  8
  爸爸就这样走了。
  是的,爸爸就是这样走了。
  我不是看着爸爸走的,而是听着爸爸走的。当我听到门“嘭”的一声响后,我知道,这下我再怎么叫怎么闹都没用了,爸爸已经走了,不管我了。我要求自己安静下来,我想既然我不能用眼睛送爸爸走,就让我用耳朵送爸爸走吧。于是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爸爸的脚步声。先是在走道上,声音拖拖拉拉的,时起时落,好像走得很吃力,很慢,好像随时会停下来,或许还会回转来。但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转来,而是一直拖拉到楼梯上。到了楼梯上,声音一下变得连贯了,不拖拉了,“咚,咚,咚”一声接一声,不快也不慢,像一个老人在走,小小心心的。我知道,这时爸爸还在五楼上,就这样到了四楼上,声音又变了,变小了,变快了,变成“咚咚咚”的,像有个皮球在往下滚,越滚越快,越快声音越小、越轻,轻得要飘起来,像随时都可能随风飘走。突然,声音真的飘走了,没有了,消失了,好像爸爸跌入了悬崖。不过,我知道,爸爸没有跌入悬崖,而是下到了三楼上——二楼上——当我估计爸爸已经走出楼道,我不由自主地来到窗洞前。
  我站在窗洞前,猛然想起,我还可以从窗洞里再见到爸爸,心里顿时感到很高兴。说真的,刚才我气急败坏的都忘记这事了。事实上,我的窗洞紧挨马路,爸爸不论去哪里,都要从我窗前过。以前,我曾多次在窗洞里看见爸爸从单位上回来,或者出去。现在如果要专门看,那也是必然要看到的,错不了的。我用手抓着窗沿,踮起脚往外一瞅,就轻易地看见楼下停的车子。是一辆吉普车,黑暗中,像一个孤零零的坟包。因为黑暗,我认不出它颜色,但我想一定不会是绿色。接爸爸出差的吉普车才是绿色的。不过,吉普车好像都是绿色的。就算它是绿色吧,我想也不会就是接爸爸出差的那一辆。即使是同一辆,起码司机肯定不会是同一人。这个我敢肯定的,因为我知道,那位司机叔叔会用什么样的喇叭声来喊爸爸。是好听的“嘀嘟——”一短一长的,听上去像在喊:走啰——我真想再听听这个喇叭声:“嘀嘟——”正好这时,楼下果然响起喇叭声,却是“嘟——嘟——”的两个长音。我觉得这声音真刺耳,难受得像耳朵里刺进了两支长长的针。
  我知道,爸爸听见这喇叭声后一定会加快脚步。但我算了算,爸爸从楼道里出来,先要绕到门洞,然后要穿过门洞,然后还要走下七级台阶,然后才能走到路上,同时也才能被我看到。这个过程再怎么加快脚步都需要一定时间,而这个时间足够我去搬一张凳子。我想站在凳子上看多方便嘛,于是我搬来一张凳子。窗门本来就是开着的,即使没有开,我也有时间把它打开。当我站上凳子,把头伸出窗外望楼下看时,爸爸果然还没有出现。不过,很快就出现了。比我想的要快。我甚至想,爸爸是不是猜到我在窗洞里等着他,所以才有意出来得这么快。我以为,爸爸走到路上一定会停下来回头看我。但爸爸一直朝前走,都已走到马路中间了也没有停下来,黑暗中,我看不清他是低着头的,还是昂着头;是仍在流泪,还是已经不流了。黑暗把他变成了一团黑影,像一个影子,没有我熟悉的面容、表情、动作,只是一团移动的黑影,在朝一团更大的像座坟包一样的黑影移去。这时,我才怀疑爸爸可能并不知道我在这里看他,用眼睛送他。于是我大喊一声——爸——爸——我觉得我嗓子都喊出血了,可爸爸还是没听见,因为我的嗓子哑了。爸爸继续不停地往前走,我急了,跳下凳子,顺手抓起书桌上的铅笔盒,又跳上凳子,朝路上扔去。虽然我扔得很急,但毕竟我是经常飞飞机玩的,投掷东西的准确度比较高,铅笔盒翻滚着,最后几乎就落在爸爸的跟前。我听到“啪”的一声,预计铅笔盒和里面的铅笔都已摔得稀巴烂,同时我又猛烈地敲打窗户,以吸引爸爸。就这样,爸爸停下来,先是看了看地上摔烂的铅笔盒,然后转过身,抬起头——黑暗,似乎在这刹那间被我和爸爸相接的目光驱散了,我看见爸爸一脸惊喜地望着我,因为惊喜,还流出了眼泪,眼泪刷刷地流着……不过,这时间很短暂,很快爸爸又变成了一团黑乎乎的阴影,黑影伸出一只手,朝我挥动着。我感觉爸爸好像在对我大声说着什么,但因为同时我也在大声地对爸爸说话,所以我根本听不见他对我说的是什么。我想爸爸也不会听见我说的是什么,因为我的嗓子实在太哑了,哑得已经像一只鼻子,只会出气,不会出声。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是一定要对爸爸说什么,也不是一定要听他对我说什么,我只是要送送爸爸,跟爸爸再见一下。爸爸也在跟我再见,他的手从举起后一直高高地举着,没有放下去,一直对我不停地挥动着,左右挥动着,前后挥动着,左右前后地挥动着。他挥动的是左手,右手因为拎着包,无法挥动的。不过,后来不知是左手举累了,还是右手拎包拎累了,他换了下手,变成左手拎包,右手挥动。就这时,有人从车上下来,好像在叫爸爸上车。爸爸回头看了看那人,又回头对我挥手,不停地挥着,一边开始慢慢地往后倒着走。当爸爸快退到车边时,那人打开后车门,上来把爸爸拉着,推进了后车门,自己则钻进了前车门。
  我以为,这下我再不能看见爸爸了。可是,随着车子发动,前后车灯都打亮,我一下看见爸爸在车窗里,还在望着我,还在跟我挥着手。这时,我突然有种冲动,我不知道我在为什么冲动,心里在想什么,反正就是一种冲动,就好像楼下的汽车,突然地发动,亮灯了,哒哒哒的要走了。就这样,我没什么犹豫地爬上窗,站在窗沿上,双脚使劲一蹬,然后就像我叠的很多架飞机一样,飞出了窗洞……
  9
  兵兵哥哥说,有翅膀的东西不一定都会飞,像鸡啊鸭啊就不会飞,但所有会飞的东西都是有翅膀的,像蚊子、苍蝇、麻雀、燕子、飞机,哪怕我们玩的纸飞机,都有翅膀。兵兵哥哥还说,一般翅膀越大,飞得就越快,所以苍蝇比蚊子飞得快,大鸟比小鸟飞得快,而飞机是飞得最快的,因为它的翅膀最大。以前,我觉得兵兵哥哥说得对,但当我跳下窗洞后才发现,其实他说得不对,我没有翅膀,可我照样在飞。
  飞呀飞——飞呀飞——我觉得,我不但会飞,而且还飞得快,也许比小鸟还要快。即使没小鸟快,但比苍蝇蚊子,包括我们玩的纸飞机,肯定要快。我是经常叠飞机玩的,我知道一架纸飞机从五楼飞到四楼要多久,但我好像根本没那么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四楼。我在没飞出来时,以为外面黑得很,其实并不黑,有很多房间都还亮着灯,只是我刚才看不到而已。但现在我全看到了,一格一格的亮光,光线从格子里射出来,照着我,有人就看到了我。我楼下住的是一个姐姐,比我大好几岁,平时她遇见我都不理我的,但现在好像很想理我的样子。
  是这样的,我飞下来时,被什么挂了一下,好像是晾衣架吧,当时她正坐在窗前写作业,所以看到了我。我注意到,她一看见我在她窗外,就呼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啊的叫了一声,好像是叫我停下来。不过,我没停下来,我尽量对她笑了笑,告诉她,我在飞,我停不下来。而且即使停得下来,我想我也不一定愿意停下来,因为爸爸在楼下等我呢。这么想着,我已经到了三楼……真是快啊!兵兵哥哥完全是乱说的,谁说没翅膀就不会飞,我飞得可快呢。三楼有两个房间都亮着灯,有人还把头探出窗外,好像知道我要下来似的,他们也都大声地叫我。我还是尽量对他们笑笑,同他们说,对不起,我现在不是在玩,我要去见爸爸,爸爸的车要开了,我没时间跟你们说什么。这么说着,我又到了二楼……但二楼的情况我没看到,因为这时我突然翻了个身。原来我一直是头朝下,面向里的,这会儿一个翻身,变成了头朝上,面向外。这样,看见东西变得更多更清楚了,有一会儿,我看见了天上闪亮的星星,又一会儿,我还看见了那个抢走我们飞机的大孩子。真的,在我翻过身之后,我看到的东西有很多很多,只是看不见房间里的情况,因为我后脑勺没长眼睛的,怎么看得见?看不见就看不见吧,反正我现在也没时间跟他们说什么。这么想着,我已经飞过二楼,到了一楼……就这时,我突然看见爸爸正从车里冲出来,呼喊着朝我飞行的方向跑过来,好像是要专门来迎接我。其实没必要的,也不可能迎接得到。这时我都已经到一楼,虽然这栋房子是建在山坡上的,一楼下面还有七级台阶的高度,但毕竟已经到了一楼,即使再加上七级台阶的高度,也没有十米高。而这时爸爸跑过来起码还有十来米,何况我是飞的,他是跑的,怎么接得到我?关键是这几天爸爸为找飞机的事,人累得很,这样跑不更累?我想,要跑也应该由我来跑啊,我不累,我不但能跑,还能飞。所以,我大声叫爸爸别跑、别跑……可我的嗓子哑了,爸爸听不到我喊,他还在跑……啊,我该死的嗓子,你怎么就这么差劲,连哭都要哭哑!你哑了,哑成这个样子,跟鼻子一样,只会出气,不会出声,那么等一会我怎么告诉爸爸,刚才我已经看到那个大孩子?真的,我刚刚真的看见他了,他就在我们学校的大操场上,在玩我的飞机,也是爸爸要找的飞机,第八架飞机……
  2003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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