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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王

_3 罗杰·泽拉兹尼 (美)
  “可否告诉我,这么做的目的何在?”
  “为了让邪恶失利、正义得势。”梵天笑着答道。
  “假设我是邪恶的,”萨姆问,“我会怎样失利呢?”
  “你必须转化成较为低级的生命形式去消除自己的罪业。”
  “你有没有现成的统计数据可用?失利的和得势的人的百分比各占多少?”
  “如果我承认我一时记不起这些数字,”梵天用权杖掩住一个哈欠,“请别为这点小事而怀疑我的全知全能。”
  萨姆轻声笑了,“你刚才说极乐尽善城需要一个园丁?”
  “没错,”梵天道,“有兴趣应征吗?”
  “不知道。”萨姆说,“也许吧。”
  “这么说,也可能没兴趣?”
  _“是的,也许没兴趣。”他承认道,“过去从来不会做这种刺探脑子的怯懦勾当;如果一个原祖想要更新身体,只需要付钱,就会有人效劳。”
  “不要停留在过去,萨姆。新时代已近在眼前。”
  “给人一种感觉,似乎你们正在有意除掉所有不肯合作的原祖。”
  “万神殿里可以容纳很多人,萨姆。如果你选择接受,其中一个神龛将会属于你。”
  “如果我拒绝呢?”
  “你可以自己到业报大厅去要求新的身体。”
  “如果我选择成为神呢?”
  “你的大脑可以免受探查。我们会建议大师尽快为你提供最好的服务,再派遣飞行器接你来天界。”
  “我得考虑考虑。”萨姆道,“我相当喜欢这个世界,尽管它堕入了一个黑暗的世纪。不过,如果天界裁决要我遭受真正的死亡,或者要我变成猴子,流落于丛林之中,单有喜爱之情是没法让我尽情享受的。可我同样不怎么喜欢用生物技术改造自己——上次我到天界的时候,那种东西正大行其道。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
  “在我看来,当一个人面临这样的机遇时,”
  梵天道,“如此的犹豫不决实在太过傲慢。”
  “我知道。如果我俩互换位置,或许我也会有同感。但如果我是神而你是我,我相信自己定会大发慈悲,给对方片刻的宁静,好让他从容做出人生中的一个重大决定。”
  “萨姆,你老是争个不停,简直让人难以忍受!我们所谈的可是你自己的永生,谁会在这种时候让我等着?难道你想跟我讨价还价?”
  “这个嘛,你知道,我的祖辈里还真有不少做蜥蛇买卖的。另外,我非常想得到一件东西.”
  “哦?是什么?”
  “答案,有些问题已经困扰我太久了。”
  “说说看。”
  “你知道,我从一个世纪之前就不再出席长老议会了,它们变得越来越冗长,拖延着不肯做出决定,最后成了一个原祖们欢聚的借口,仅此而已。
  别误会,我对节日毫无意见,事实上,有一个半世纪之久,我出席议会的惟一理由就是重新品尝来自地球的烈酒。可我总感到还应该为我们那些乘客做点什么,还有我们的那么多具身体所产下的子孙后代,而不是任由他们流落于这个凶险的、回到野蛮状态的世界。我觉得,我们这些当船员的应该帮助他们,向他们传授我们保存的技术,而不仅仅是为自己建起一个固若金汤的天堂,同时把世界当作一个动物保护区、一个寻欢作乐的妓院。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要管理一个世界,这似乎是惟一公正、合理的方式。”
  “这么说,你是一个推进主义者?”
  “不,”萨姆否认道,“只不过是提出问题的人。我对个中缘由有些好奇,如此而已。”
  “那好,我来告诉你原因吧。”梵天道,“原因就是他们还没有准备好。如果我们从一开始就这样做——是的,这是可以做到的。但那时我们没有在意。后来,等到问题出现时,我们之间又产生了分歧,于是许多时间白白流逝了。现在,他们没有准备好,而且几个世纪之内情况都不会改变。如果在这种时候传授给他们先进的技术,战争将不可避免,这会摧毁他们刚刚起步的文明。他们已经取得了很大成就,像自己的远祖一样,开创了一个文明。然而,他们仍然是孩童,和所有的孩童一样,他们会胡乱摆弄我们的礼物,最后伤到自己。他们确实是我们的孩子,是我们那早已消亡的第一具身体,和第二、第三、以及之后的许多具身体所生的孩子——所以我们必须尽到父母应尽的责任。现在这个星球上首次出现了一个稳定的社会,我们不能允许有人将他们推进到一个会毁掉这个社会的工业革命中去。要履行我们作为父母的职责,最好的方法就是像现在这样,通过神庙来指引他们。男、女神灵的原型本就是父母的形象,那么。由我们来扮演这些角色,彻底地行使这些职责,难道有什么虚假和不公正之处吗?”
  “可你们为什么要摧毁他们刚刚起步的技术呢?据我所知,印刷术曾三次被重新发明出来,每一次都被镇压了。”
  “同样的原因——他们还没有准备好。再说那并非真正的发明,而是记忆。那种技术本来就存在于传说中,有人按照传说把它复制了出来。一种东西的出现必须源自文化中已有的因素,而不能像魔术师帽子里的兔子一样从古代拉出来。”
  “你们似乎制定了一条非常微妙的界线,梵天,让人捉摸不透。这么说来,你们的任务就是在世界来回巡视,摧毁任何进步的迹象?”
  “这不是真的。”梵天道,“你似乎认为我们巴不得永远肩负这样的重担,认为我们强化了神的地位,还想维持一个黑暗的时代,好永远保住自己这令人厌烦的位置!?”
  “对了,”萨姆说,“蹲在这座神庙前的投币式祈祷机,那玩意儿的技术含量颇高,按当地的技术水平,简直相当于飞车。你们怎么不担心它泄露技术机密?”
  “那不是一回事。”梵天道,“它是神灵威力的象征,所有人都对它心怀敬意。因为宗教的缘故,无人会对它产生疑问。这跟把火药带给他们完全不同。”
  “如果某个无神论者劫走其中一个,然后把它给弄开呢?如果此人正好是托马斯·爱迪生之流,那时该怎么办?”
  “那上面装着带机关的号码锁。除了祭司外,任何人都会让机器爆炸,二者将一同消失。”
  “还有蒸馏器,我注意到尽管你们设法压制,却没有成功。于是你们就随意定下一个酒税,让人付钱给神庙。”
  “人类总是试图在酒精中寻求解脱。”梵天道,“近来,酒精已经出现在某些地方的宗教仪式中了,以减少人们的罪恶感。的确,最初我们试图压制它,但很快就发现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用税钱换来了神灵对酗酒的祝福。减轻了罪恶感、缓解了宿醉的不适、无需再承担酗酒带来的心理压力——你知道,酗酒这种事儿,确实跟心理有很大关系。再说税率也不怎么高。”
  “不过,有趣的是,很多人似乎还是更喜欢不受宗教约束的喝法。”
  “你来祈祷,却一个劲儿地冷嘲热讽,你在做的就是这种事,对吗,萨姆?我是在回答你的问题,而不是同你讨论天界的政策。关于我的提议,你拿定主意了吗?”
  “是的,马德莱娜。”萨姆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生气的时候是多么可爱呢?”
  梵天从宝座上一跃而起:“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我是谁?”他尖叫道。
  “我并不真的确定,”萨姆说,“直到现在。
  刚才只是猜测,我还记得你言谈举止中的一些小习惯。这么说来,你终于实现了自己一辈子最大的野心,嗯?我敢打赌,现在你甚至拥有一个后宫。感觉如何,女士?生来是个姑娘,现在却成了货真价实的男子汉?我敢说,无论哪个同性恋知道了这事都会妒忌的。祝贺你。”
  梵天挺直身体,对萨姆怒目而视。他身后的宝座化为一堆熊熊大火——只有七弦琴的声音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举起手中的权杖。
  “准备接受梵天的诅咒吧……”他开始说道。
  “为什么?”萨姆问,“就因为我猜到了你的秘密?如果我成为神,猜没猜到又有什么区别?其他神祗肯定也知道这件事。那么,是因为我为此故意惹怒你吗?但我惟有如此才能套出真相。而且,我本以为用这种方式展现我的才智会让你更看重我呢。倘若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
  “我诅咒你,并非因为你猜中了我的秘密——甚至也不是因为你所采用的方式——而是因为你在嘲笑我。”
  “嘲笑你?”萨姆道,“我不明白。我并不想无礼。我们的关系过去一直很好。只要稍稍回想一下,你就会记起来,这都是真的。为什么我现在要嘲笑你,从而危及自己的处境呢?”
  “因为你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哦,不,尊敬的大人。我只是跟你开开玩笑而已,任何两个男人谈到这类事时都是这样。倘若让你产生了误会,我很抱歉。我敢打赌你有个让我妒忌的后宫,而我肯定会试着在某天夜里偷偷溜进去,如此而已。如果你要因为感到惊讶而诅咒我,那就来吧。”他吸了一口烟,在烟圈里咧嘴一笑。
  终于,梵天轻声笑了:“我的脾气太急躁了些,这倒是真的。”他解释说,“恐怕对过去也过于敏感。你说得没错,我常和其他人开这样的玩笑。我原谅你。我收回刚才开始的诅咒。
  “这么说,你决定接受我的提议了?”他最后问。
  “是的。”萨姆道。
  “很好。我一直对你有一种兄弟之情。去把我的祭司找来,我会给他些指示,让他打理你更换身体的事宜。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当然,梵天大人。”萨姆一边点头,一边晃晃烟斗。接着,他推开那排架子,到外头的大厅去找刚才的祭司。各种念头在他脑中闪过,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将它们宣之于口。
  这一天,王子的随从们有的走亲访友,有的在城中打探消息、收集流言蜚语。入夜,王子召集了一次会议,从他们口中得知,摩诃砂全城只有十个业报大师,都住在东南方一片高地上的宫殿中。申请更换身体的人必须去神庙的诊所,或者叫读心室,而业报大师也会在约定的时间前往。在他们宫殿的庭院中有一座巨大的黑色建筑,那就是业报大厅,读心完毕后,人们紧接着就要前往那里,将自己传送到新的身体内。趁天色尚能视物,史芮克和另外两个谋士赶去绘制宫殿的防御图。王子的两位侍臣,则被派去邀请依拉贝克的国王前来参加晚宴与狂欢。这位国王是王子的一位远邻,曾与王子发生过三次血腥的边境冲突,偶尔两人也会一道狩猎老虎。国王同业报大师们约好了时间更换身体,于是带着几个亲戚来到摩诃砂。还有一人被派去铁匠街,告诉工匠们要在第二天天亮前把王子的订货翻一倍。为了确保对方合作,他带去了额外的酬劳。
  晚些时候,依拉贝克之王抵达哈卡拿旅舍。同行的是国王的六个亲戚,这六人都属于吠舍种姓,却像刹帝利一般携带着武器。不过,他们发现旅舍是个平和的地方,其他客人和来访者都没有佩戴武器,于是他们把刀剑放在一旁,到桌首挨着王子坐下来。
  国王身材高大,只是背驼得厉害。他一身栗色的袍子,黑色的头巾低低地垂下,几乎搭在两条毛虫似的乳白色眉毛上。他长着乱糟糟的花白胡子,每逢开怀大笑便露出一口深色的牙齿,仿佛参差不齐的断树桩;两只充血的眼球总像是要冲破包围,跳出眼眶,他的下眼睑努力抵挡这番攻势,被折磨得又痛又累,红红地凸了出来。国王喉咙里卡着痰,拍桌大笑,反复叫嚷着:“大象现在太贵啦,而且在泥巴里一点他妈的用处都没有!”——一共六次。这些话是讨论的一部分,讨论内容则是一年中最有利于作战的季节。他们一致认定,干统治者这一行的,只有新手才会蠢到在雨季侮辱邻国的大使,挑起战争。这样的人从此就会被冠以“嫩王”
  的称号。
  夜渐渐深了,王子的医师暂时告退,去监督甜品的准备情况。他在端给国王的糕点里加进了麻药。甜品过后,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国王越来越想阖上双眼,头垂到胸前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他一边打着鼾,一边喃喃地赞着“宴会不错”,最后,终于在嘟囔“大象他妈的一点用处也没有……”时睡死过去,谁也无法叫醒他。他的亲属并不觉得有必要护送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因为医师往他们的酒里放了点水合氯醛①,他们自己也正趴在地板上呼呼大睡呢。王子的首席侍从让哈卡拿为六人安排好房间,国王则被抬进悉达多的套间。医师很快帮他松开衣服,并开始用一种轻柔而深具说服力的声音对他讲话:“明天下午,”他说,“你就是悉达多王子,这些都是你的侍从,他们会护送你到业报大厅。梵天曾许诺你不需要先接受审判,就能得到一具新的身体。你要去占据那具身体。在整个传输过程中,你一直都是悉达多,过后,你要同侍从一起回到这里,接受我的检查。听明白了吗?”
  【① 一种医用镇定剂和催眠荆。】
  “是的。”国王低声道。
  “重复一遍我的指令。”
  “明天下午,”国王喃喃道,“我就是悉达多王子,我会带着这些侍从……”
  清晨绽放天光,到它照耀大地之时,一切都已安排停当。王子的一半手下出了城,朝北方前进。
  等摩诃砂消失在视线之外后,他们转向东南方,穿行在小山之中,途中只停下来一次,穿上战甲。
  “再见了,好哈卡拿。”王子剩下的侍从正打点行装,跨上战马,“我会一如既往地对所有遇到的人赞美你的旅舍。这次来访结束得如此仓促,实在令人遗憾。然而,我一从业报大厅出来,就得立即赶回去,扑灭几个省里出现的反叛。你很清楚,一旦统治者转过身去,这种事情立刻层出不穷。所以,尽管我很希望能在你的屋顶下多待上一个星期,但恐怕这个乐趣不得不留待下次了。如果有人来打探我的消息,告诉他们到哈地斯去找我。”
  “哈地斯吗,大人?”
  “那是我的王国里最南边的省份,气候异常炎热。记住我的原话,特别是如果将来梵天的祭司想要知道我的去向,就把这些话告诉他们。”
  “我会的,大人。”
  “还有,好好照顾那个叫得勒的男孩。下次再来时我希望还能听到他的演奏。”
  哈卡拿深深地鞠了一躬,照例准备开始演讲。
  王子抓住这个机会把最后一袋钱币抛给了他,再一次称赞了尤拉斯的葡萄酒,随后飞身上马,大声对侍从下达命令——如此一来,就把店主人的话全都堵在了口里。
  一行人骑出大门,离开旅舍。只有医师和三个战士留了下来,这些人由于水土不服,身体受了些影响,因此必须多搅扰哈卡拿一天,然后再出发追赶大部队。
  他们从偏僻的小巷穿城而过,一会儿工夫就来到了通往业报大师宫殿的主路。王子的三四十人早已埋伏在路旁的树林里,王子一面前进,一面与他们交换着暗号。
  走了一半路程,远远地只见七个人策马迎面而来,王子猜出这是自己的六个骑兵和国王。等对方进入声音可及的距离之内时,他们也拍马向前,与来人会合。
  “你们是谁?”骑在白马上的人身材高大,目光锐利,“你们是谁,竟敢挡住缚魔者悉达多王子的去路?”
  王子打量着对方——发达的肌肉、晒得黝黑的皮肤、二十多岁、猎鹰一般的容貌、剽悍的体格——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怀疑毫无根据,他的疑心和猜忌使他背叛了自己。白马上的人身体柔韧。看来梵天信守诺言,给他准备了一具相当不错的强健身躯。然而,这具躯壳现在却属于老国王了。
  “悉达多殿下,”骑在依拉贝克国王身旁的一个侍从开口道,“他们似乎很公道。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悉达多!”国王怒吼道,“这人是谁,你怎么敢用你主人的名字称呼他?我才是悉达多,缚魔——”说到这儿,他的头往后一甩,剩下的话哽在喉咙里。
  紧接着,国王抽搐起来。他全身僵硬,侧身摔下马鞍。悉达多向他奔去。发现对方嘴里吐出点点白沫,两个眼珠直往上翻。
  “癫痫!”王子喊道,“他们想给我一具大脑受损的身体。”
  其他人围拢过来,帮王子照料国王。这阵发作终于过去,国王又恢复了神志。
  “怎、怎么了?”他问。
  “是背叛。”悉达多道,“背叛,哦,依拉贝克的国王!我的一个手下将带你去见我的私人医师,他会为你检查。等你恢复之后,我建议你向梵天的读心室提出抗议。我的医师会在哈卡拿的旅舍为你治疗,然后你就可以离开了。很抱歉出现了这样的状况。这大概是可以补救的。如若不然,想想上次围困迦毗罗的事,我们算是扯平了。再见,国王。”王子朝对方鞠了一躬,他的手下帮国王骑上悉达多在哈卡拿那里借来的红马。
  王子骑上自己的白色牝马,注视着他们离去。
  接着,他转身面对自己身边的侍从们,抬高声音,好让等候在树林中的人也能听见:“我们九个人先进去,两声号角,你们立即跟过来。倘若他们抵抗,让他们知道自己本该更谨慎些。如果必要,再有三声号角,山上的五十名骑兵就会赶来。那是个平静的宫殿,不是战斗要塞。俘虏那些大师,不要损坏他们的机械。如果他们不抵抗,什么都好说。否则,我们就像小男孩踩过一个无比精细的大蚁山那样,踏平业报大师们的宫殿和业报大厅。祝你们好运。愿诸神不要与你们同在。”
  说完,他掉转马头,继续前进。身后的八个骑兵轻声吟唱起来。
  两重大门全都敞开着,无人把守。王子骑进门去,立刻开始四下探寻史芮克没有发现的秘密防御手段。
  庭院中种植着花木,还铺了些石板。在一大片花园里,仆人正在修剪枝条、松土和栽种。王子寻找着安放武器的据点,却一无所获。仆人们只在他进门时瞄了两眼,没有任何人停下手中的工作。
  庭院尽头正是那座黑色的石头大厅。他朝那个方向前进,手下人紧跟在身后。就在这时,从他右边的宫殿台阶上传来一声问候。
  他勒住马,转过头去。那人身着黑色制服,胸前有一个黄圈,手里还握着一柄乌木法杖,身材又高又壮,头巾几乎遮住了眼睛。他等在原地,没有重复自己的问候。
  王子拉动缰绳。让马走到宽大的台阶下。“我必须面见业报大师们。”他说。
  “预约过吗?”对方问道。
  “没有,”王子说,“但事情非常重要。”
  “那么我很遗憾,你白跑了一趟。”那人回答说,“每个人都必须预约。你可以去摩诃砂的任何一座神庙安排时间。”
  说完他转过身,法杖在台阶上一点,准备走开。
  “把花园连根拔起,”王子对手下人说,“砍下那边的树木,把所有东西堆在一处,点火焚烧。”
  黑衣男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台阶下只剩王子一人。他的手下已经朝着花园去了。
  “你们不能这么做。”那人道。
  王子微微一笑。
  他的人翻身下马,踏着花床进了花园,开始挥舞手中的武器砍伐灌木丛。
  “让他们住手!”
  “为什么?我来见业报大师,你告诉我说办不到。我说我能,而且一定会见到他们。让我们看看究竟谁说得对。”
  “命令他们停下来,”那人道,“我会为你带信给大师们。”
  “停!”王子大喊一声,“但要准备好重新开始。”
  黑衣男人走上阶梯,消失在宫殿中。王子用手指拨弄着挂在脖子上的号角。
  很快就有了动静,手持武器的人从宫殿里涌了出来。王子拿起号角。两声号角随之响起。
  这些人身穿皮甲——有的还在手忙脚乱地系搭扣——头戴同样质地的帽子。他们持武器的那只手臂上垫着护肘,另一只手则拿着椭圆形的金属小盾牌,黑色的盾牌上绘有黄色的轮形图案。这群人拿着长长的弯刀,站满了整个台阶,似乎在等候命令。
  黑衣男人再次出现,站在台阶顶端。“很好,”他说,“如果你有口信带给大师们,现在就说吧!”
  “你是大师之一吗?”王子问。
  “是的。”
  “那么想必你是级别最低的一个,竟然还需要兼差做看门人。我要同为首的大师谈。”
  “今生和来世,你都要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那位大师道。
  就在这时,三四十名骑兵冲进大门,在王子身旁捧开。奉命摧毁花园的八人也重新上马,加入编队,刀枪出鞘,横放在大腿上。
  “你想要我们骑马进去吗?”王子问,“或者你愿意去召集其他的大师,好让我能同他们谈谈?”
  台阶上大约有八十人。手持武器,与他们对峙。那个大师似乎就力量对比做了一番评估,随后决定保持现状。
  “不要轻举妄动,”他说,“否则我的人会拼死抵抗。在这儿等着,我现在就去召集其他大师。”
  王子装好烟斗,点上火。他的手下像雕塑般坐在马上,随时准备动手。台阶上,第一排步兵的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清晰可见。
  为了打发时间,王子给自己的骑兵下了几道指示:“不要像上次围困迦毗罗时那样,老想着显示自己的技术。瞄准胸部,不要光对着头砍杀。”
  只听“哗啦”一声,王子右手边的一个步兵昏了过去,此人刚才一直盯着史芮克的长矛,现在终于摔下了底层的阶梯。
  “住手!”那个黑衣男人大喊着同六个人一起出现在阶梯顶端,七人全是一样的打扮。“不要用鲜血玷污业报宫。那个倒下的士兵的血已经——”
  “涌到他的脸上了,”王子接过话头,“如果他还保持着清醒的话。因为他并没有受伤。”
  “你想要什么?”说话的黑衣人中等身材,腰围却大得惊人。他站在那里,仿佛一个巨大的深色酒桶,他的法杖状如一道黑色的闪电。
  “我只看见七个。”王子答道,“我听说这里一共住着十位大师。其他三个在哪里?”
  “他们正在摩诃砂的三个读心室履行职责。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些什么?”
  “这里由你掌管?”
  “惟有大法轮掌管这里的一切。”
  “你是这几面墙里大法轮的最高代表吗?”
  “是的。”
  “很好。我想同你单独谈谈——去那边。”王子说着,指了指黑色的大厅。
  “不可能!”
  王子的烟斗在脚后跟上用力一磕,烟草纷纷落下,他拿刀尖往里边挖了挖,然后把它放回包里。
  他在白色牝马上坐得笔直,左手抓着号角,直视着那个大师的眼睛。
  “你果真确定吗?”他问。
  大师又小又亮的嘴已经做出了口形,但却没有将话说出口。
  “就照你说的做吧。”他终于让步道,“让开!”他走过一排排士兵,来到白马前站定。
  王子用膝盖轻轻一碰,让马朝那黑色的大厅走去。
  “暂时按兵不动!”那个大师喊道。
  王子对自己的手下说:“你们也一样。”
  两人穿过庭院,王子在大厅前下了马。
  “你欠我一个身体。”他柔声道。
  “这是什么话?”大师问。
  “我是迦毗罗的悉达多王子,缚魔者。”
  “悉达多已经来过了。”
  “你以为自己已经根据梵天的命令,”王子道,“让他成了一个癫痫病人。不过,事实并非如此。来的只是个不情愿的冒牌货。我才是真正的悉达多,哦,无名的祭司啊,现在我来取我的身体一个完整、强壮、没有暗藏任何疾病的身体。你要按我的要求为我服务。你可以是自愿的,也可以让我来强迫你,但你反正要为我服务。”
  “你这样想?”
  “是的。”王子答道。
  大师举起黑色的权杖攻向王子头顶,同时大声喊道:“进攻!”
  王子躲开了这一击。一面后退一面拔出了剑。
  他两次挡开法杖。第三次,法杖落在肩上,只是擦过,却让他一个踉跄。他绕着白马,大师紧跟在身后。他躲避着,始终用马隔开对手,他把号角送到唇边,吹了三下。号声盖过了宫殿阶梯上激烈的搏斗声。他喘息着转身,刚好及时挡住对方的下一击,这一击本该落在他的太阳穴上,要了他的性命。
  “圣书上写着,”大师喘息着说,“若一个人只会下达命令,却没有力量作为后盾,那样的人是愚蠢的。”
  “如果是十年前,”王子喘着气,“你的法杖休想碰到我。”
  他朝法杖砍过去,希望能让木头断裂,可对方总能设法避开刀锋,因此,尽管他在很多地方划出不少痕迹,木头大体上仍旧安然无恙。
  大师把法杖当作一根单手击剑棍,结结实实地击中了王子的身体左侧;他感到体内有几根肋骨裂开……他倒下了。
  接下来的事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就在他倒地时,剑从手中飞了出去,正好划过大师的胫骨,对方嚎叫着跪到了地上。
  “咱们倒是扯平了,”王子气喘吁吁地说,“我的年纪对你的肥肉……”
  他躺在地上,拔出匕首,却没法拿稳。他把胳膊肘抵在地面上。大师眼里噙着泪水,试图站起身来,结果却再次跪了下去。
  一阵马蹄声响起。
  “我并不是傻瓜,”王子道,“现在我有力量来做后盾了。”
  “怎么回事?”
  “剩下的骑兵来了。如果我带上所有人马,你们会像柴火堆里的甲虫一样躲起来,可能得花上好几天时间才能拆开这宫殿,逮住你们。现在,我可把你们攥在手掌心里了。”
  大师举起他的法杖。
  王子缩回手臂。
  “放下,”他说。“否则我就掷出匕首。我自己也不知道能否命中,但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你并不急于拿真正的死亡做赌注吧?”
  大师放下了手中的法杖。
  “你一定会遭到真正的死亡,”大师道,“只等业报大厅的守卫让你那些骑马的兵变成狗粮之后。”
  王子咳嗽起来,兴味索然地看着自己身体里流出的血泡。“在此期间,咱们还是来谈谈政治吧。”他建议道。
  战斗的声响渐渐平息,史芮克向王子走来,高大的身体上满是尘土,头发几乎像剑上一样,到处凝结着血块。白马用鼻子轻轻地碰碰他。他先向王子敬礼,然后说道:“结束了。”
  “听见了吗,业报大师?”王子问,“你的卫兵成了狗粮。”
  大师没有回答。
  “现在为我服务,你可以留下一条命,”王子道,“如果拒绝,我将拿走它。”
  “我会为你服务。”
  “史芮克,”王子命令道,“派两个人去城里,一个去把我的医师那罗达找来,一个去织工街找修帆工加拿嘎。留在哈卡拿旅舍的三个士兵,两个立即过来会合,一个留下看守依拉贝克国王,直到太阳下山为止,然后把国王绑起来,过来同我们会合。”
  史芮克笑着再次向王子敬礼。
  “现在,让他们把我抬进大厅去。找个人监视这个大师。”
  他换下的身体同其他人的尸体一道烧掉了。业报宫的守卫全部战死,直至最后一人。七个不知名的大师中,惟有那个胖子活了下来。精子库、卵子库、培养箱和肉体储存器都没法运走,但那罗达医生指挥众人拆开传输器,放在战死者的马背上。王子骑在白色牝马上,望着火舌吞噬这些身体。八个柴堆在拂晓前的天空下熊熊燃烧。曾是修帆工的那个人望着离大门最近的柴堆——它是最后被点燃的,火焰刚刚烧到顶部。那里躺着一具身着黑袍、胸前印着黄色圆环的尸体,身形十分臃肿。当火焰触及这具尸体、袍子开始化为青烟时,缩在花园废墟里一只狗嚎叫了一声,几近哽咽。
  “今天,你的罪业户头肯定满得溢出来了。”
  修帆工道。
  “可是,啊,想想我的祈祷户头吧!”王子答道,“目前只能这样了。这个问题只好留给后世的神学家们解决,让他们决定我塞进投币祈祷机里的那些小毛虫是不是也可以充当供奉。让天庭去猜测今天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吧——还有我是否存在、我在哪儿、我是谁。至于现在,我们上马吧,我的船长。先进山,然后,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就得各奔东西了。我还无法肯定自己要走哪条路,只知道那条路会通向天界之门,而我必须备好武器。”
  “缚魔者。”另一个笑了。
  骑兵队长走了过来,王子对他点点头。命令被大声传开。
  所有人都骑上马,列队向前。他们迈出业报宫的大门,随后离开主路,顺着摩诃砂城东南的山坡一路上行,身后的柴堆上,留下的同伴继续燃烧,如黎明般闪耀着。
第三部
 
  萨姆的前世(在阿兰邸城的经历):阿兰邸城来了一位天人师——迦梨女神派出的刺客罹得被佛陀感化而得了悟——死神阎摩(那时,他还是萨姆的敌人)与罹得惨烈的决斗——阎摩在梦中大战护世四天王——佛陀与死神阎摩之间寓意深刻的对话——佛陀施巧计摆脱死神阎摩的追杀。
  据说,天人师出现后,所有种姓的人都去聆听他的教诲,离开时无不得到完善与提升,连动物、神灵也不例外,其中偶尔还有某个圣人。大家普遍承认他已经得到顿悟,但也有一些人将他视为骗子、渎神者、罪犯,或是认为他不过是在恶作剧。
  这部分人并不都是他的敌人;然而,从另一方面讲。也并非所有得到完善与提升的人都将他视为朋友。他的追随者称他无量萨姆大神,一些人奉他为神灵。因此,在他作为天人师被人接受、受到景仰之后,在他获得许多富人的支持、盛名远播传遍大陆之后,人们开始尊称他如来——乘真如之道而来。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迦梨女神(在她心情稍好时也称杜尔迦)从未评论过他的佛陀身份,但却赐予了他一个非同寻常的荣誉——她曾派出自己的御用行刑者刺杀佛陀,而不是仅仅派出某个雇佣杀手……
  无假法王出世,
  则无真法王之消失。
  惟假法王现,
  方使真法王隐。
  ——《杂阿含经》(II,224)
  阿兰邸城附近有一片茂密的小树林,紫色的树皮,羽毛一般的紫色树叶。美景和树荫下神殿般的静谧使它远近闻名。树林原本属于商人瓦苏,皈依佛门后,他将这片树林献给了人称无量萨姆大神、如来和觉者的那一位。天人师同他的追随者们就此居住在林中,每到正午时分,他们手持乞钵往城里去,而且从来不会空手而归。
  阿兰邸城并不很大。城里有茅屋也有木头房子;主路没有铺石板,路面上满是车辙;城中有两个大集市,还有不少小市场;附近是大片农田,蓝绿色的谷物在田中流动着、翻滚着,它们的所有者是吠舍,耕种者却是首陀罗;因为路过的旅客很多,城中还有不少旅店(虽然没有一个能与遥远的摩诃砂城里哈卡拿那座富有传奇色彩的旅舍媲美);这里有圣贤也有讲故事的人;最后,这里还有一座神庙。
  迦梨是这座神庙中无可争议的女皇。她白色的石像立在一个巨型神龛内,统治着整个内院。她微露笑意,似乎是在对其他神祗和他们的崇拜者表示不屑;颈上挂着骷髅串成的项链,这些骷髅咧嘴而笑,几乎同迦梨脸上的笑意同样引人瞩目。她手持匕首,向前跨出半步,仿佛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在前来朝拜的人面前舞上一曲,还是将他们全部杀死。她的嘴唇丰满,双目圆睁。在火把的照耀下,她似乎在移动着。
  因此,她的神龛与死神阎摩相对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按照显而易见的逻辑,祭司与建筑师们决定,在所有神祗中,惟有他最适合分分秒秒地面对着她,以置人于死命的坚定目光迎接她的眼睛,以扭曲的微笑回应她唇边的笑意。即使最虔诚的人通常也会绕道而行,不愿从这两座神龛之间穿过;夜幕降临之后,他们所在的地方从不会被晚来的崇拜者打扰,因此成了一片寂静与安宁之地。
  沿着春风吹过大陆的方向,一位名叫罹得的人从极北边来到这里。他小小的个子,尽管年龄不大,却已是一头白发。他因为发高烧而昏倒在沟中。被人发现时,他一身朝圣者的黑衣,然而绕在前臂上那条深红色勒喉索却暴露了他的真实身份:罹得。
  那是在春天,祭典的日子,罹得来到了阿兰邸,这里有蓝绿色的农田,有茅屋和木屋,有泥土的路面和许多旅店,有集市、圣人和说故事的人,有伟大的宗教复兴和引领复兴的导师,导师的声名早已传遍四方——他来到了阿兰邸,这里还有一座神庙,他的守护神正是神庙中的女皇。
  祭典的日子。
  二十年前,阿兰邸的小祭典在外地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力。然而,现在觉者来到这里,向人们传授八正道①的教义,他吸引了无数旅客,阿兰邸的祭典也由此汇集了许许多多的朝圣者,城中的旅舍人满为患,帐篷的租金高得惊人,马厩也出租给人居住,就连在空地上露营也要向土地的主人付钱。
  阿兰邸城热爱自己的佛陀。其他不少城镇都曾企图诱使他离开这里:号称群山之花的莘葛度献上一座宫殿和后宫的美色,希望他将自己的教导带上山。然而觉者并没有去山里。蛇河上的卡衲卡许诺给他大象和船只、城里的房屋和乡下的别墅、马匹和仆人,希望他到港口说法。然而觉者也没有去河畔。
  佛陀留在他的树林里,一切都汇集到他身旁。
  一年又一年,祭典的规模越来越大,时间越来越长,仪式也愈加复杂,就像一只吃饱喝足的巨龙,所有的鳞片都闪着微光。当地的婆罗门并不赞同佛陀反仪式主义的教导,可是既然他的存在能把他们的钱箱装得满满的,他们也就学会了在他的影子下生活,心中的提提卡——异教徒——三个字也从未宣之于口。
  就这样,佛陀留在他的树林里,一切都汇集到他身旁,包括罹得。
  鼓声在第三天的夜晚响起。
  第三天,卡塔卡里舞②的大鼓发出阵阵雷鸣。
  【① 又名八圣道,是佛陀教导人们离苦得乐、求得涅槃的八种修道之法,分别为正见、正思维、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
  【② 一种历史悠久的南印度舞蹈,以夸张的面部表情和丰富的手部动作传情达意。】
  鼓声断断续续地一直飘到数里之外,传遍农田,传遍小城,传遍紫色的树林和林后荒芜的沼泽。鼓手们上身赤裸,腰上裹着白色的芒杜①,汗水让他们黑色的肌肤闪闪发光。他们站在排列紧密的大鼓前,动作充满激情;尽管几组人轮番上阵,鼓声却从未有片刻的间断,即使在新一轮鼓手接替同伴时也不例外。
  鼓点刚一响起,旅人和城中的居民就开始从各处赶往祭典的场地,当众人到达这块古战场一般空旷的地方,夜幕也随之降临到世上。人们从树下的小摊买来气味香甜的茶饮,找个位置坐下,一面品茶,一面等着深夜舞剧开始的时刻。
  一只一人高的黄铜巨碗矗立在场地中央,里边盛满了油,几根粗大的灯芯从边缘垂下,有人过来点上了火。在演员的帐篷边,火炬摇曳着。
  靠近了听,鼓声震耳欲聋,仿佛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复杂而有力的节奏充满魅惑。午夜将近,祈祷的唱咏开始随鼓点起落,编织出一张将所有感官包裹在内的大网。
  觉者和他的僧侣们来了,黄袍在火光的映衬下几乎化为橘红,他们的出现让众人感到一丝短暂的平静。然而僧人们只是摘下僧帽,盘腿在地上坐下。过了一会儿,观众的心中便再次填满了唱咏与鼓点。
  舞者出场时没有掌声,只有全神贯注的目光。
  他们的妆容浓艳,脚踝上的铜铃随着舞步叮当作响。除了学习卡塔卡里舞世代流传的舞姿,舞者们还自幼接受杂技训练,能用九种不同的方式转动颈项和眼球,摆出上百种不同的手势。有了这些表达方式,他们便能重现爱与战的古老史诗,重现神与魔的较量和传说中那些英勇的战役与血腥的背叛。
  舞者们一言不发地表演着罗摩和潘达瓦兄弟②的卓越事迹,乐师们则大声喊出台词。舞者的脸上涂着绿与红、或是黑与白的油彩,他们在场地中移动,衣裙的下摆翻滚着,闪闪发亮的冠状头饰反射着灯火。油灯时不时猛地一闪亮,或是火星四溅,仿佛一道神圣的抑或不洁的光在他们的头顶形成光环,让人完全忘却了典礼的意义。一时间,观众感到自己不过是世上的幻影,而那些跳着巨人之舞的高大身影才是惟一的真实。
  【① 印度南部居民常用的裹身布。】
  【② 出自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
  舞蹈将持续到拂晓时分,以日出作为结束。不过,日出之前,一个身着藏红花色僧袍的人从阿兰邸方向赶来,穿过人群,在觉者耳边说了些什么。
  佛陀准备起身,但似乎经过重新考虑,又坐了下来。他对来人说了几句,对方点点头,离开了祭典的场地。
  佛陀没有丝毫烦躁的表示,注意力重新转回到舞蹈上。坐在他身旁的一个僧人发现他不断以手指敲击地面,于是认定觉者正打着拍子,因为谁都知道,诸如缺乏耐心这样的品性与觉者无缘。
  舞蹈结束了,在世界的东边,太阳苏利耶把天穹染成了粉红色。佛陀和他的追随者们立刻朝阿兰邸方向走去。他们没有在中途停下来休息,以一种急促而不失庄重的步伐穿过小城。
  回到紫树林后,佛陀吩咐僧侣们好好休息,随后独自走向树林深处的一间小凉亭。
  演出时前来报信的僧人正坐在凉亭里,照料自己在沼泽中发现的旅行者。这位僧人常去沼泽地区,在那里,他可以更好地冥想,冥想死后自己这具臭皮囊腐朽的样子。
  如来仔细打量躺在草席上的男子:嘴唇很薄,不带一丝血色:高高的额头、高高的颧骨,灰白的眉毛,尖尖的耳朵;如来寻思,等他睁开眼睛,想必会露出浅灰色或者淡蓝色的瞳孔。他失去意识的身体给人一种极其脆弱之感,让人觉得这具身体仿佛是半透明的。之所以这样,部分原因大概是由折磨人的高烧引起的,但却不能完全归咎于疾病。如来拿起原本缠在此人前臂上的东西。眼前的小个子男人不像是会用这东西的人。相反,第一眼看上去,他似乎年事已高。如果有人再仔细看看他,一定会发现他满头的白发和瘦小的身体其实与年龄无关,进而惊讶于他身上流露出的些许孩子气。看着他的脸,如来怀疑他甚至无需时常修剪胡须。在他的面颊和嘴角间,似乎隐约可见一道淘气的小皱纹。不过也可能只是错觉而已。
  只有迦梨女神的御用行刑人才会使用深红色勒喉索。如来将它拿在手中,抚摸着那柔滑的表面,
  它像蛇一般从他掌中滑过,稍稍带些黏性。如来毫不怀疑,它本该以这种方式缠住自己的脖子。几乎下意识地,他扭动双手,做出一个缠勒的动作。
  一旁的僧人瞪大眼睛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抬起头,沉着地微微一笑,随手放下勒喉索。僧人拿起一块湿布,抹去病人苍白额头上的汗水。
  当湿布接触到他的额头时,草席上的人一阵痉挛,眼睛也猛地睁开。高烧让他的眼中尽是狂乱,他其实并没有看见任何东西,然而这目光却让如来震撼。
  深色的眼珠,深得如同黑玉一般,谁也无法分清哪里是瞳孔、哪里是虹膜。如此脆弱而精疲力竭的身体,却隐藏着一双如此有力的眼睛,这样的组合使人莫名地感到非常不安。
  他伸出手去拍拍对方的双手,感觉像是在抚摸钢铁,冰凉而坚硬。他用指甲使劲刮过对方的右手背,指甲像刮过一块玻璃似的,毫无阻碍地滑开去,没有出现任何抓伤或刮痕。他用力挤压那人的指甲盖,颜色并未突然改变。这双手似乎早已死去,或者根本只是机器。
  他继续着自己的检查。这种现象在手腕之上的某个地方消失了,然后又出现在别处。他的双手、胸部、腹部、脖子和后背的某些部位都被死亡之浴浸泡过,使它们坚不可摧。当然,全身浸泡将是致命的,现在看来,此人以自己的部分触觉为代价,换来了看不见的金属护手、胸甲、护喉和护背。他确实是那位可怕的女神精心挑选的杀手。
  “还有谁知道这个人在这儿?”佛陀问。
  “僧人悉摩哈,”对方答道,“是他帮我把病人送过来的。”
  “他有没有看见——”如来用眼神指指那条深红色的勒喉索,“那东西?”
  僧人点了点头。
  “那么你去找他,立刻带他来见我。告诉其他人一个朝圣者病了,我们将让他在这里休养,其余什么也别说。从现在起,他由我亲自护理,我会帮他恢复健康的。”
  “是,世尊。”
  僧人匆匆走出凉亭。
  如来在草席旁坐下,等待着。
  过了两天,热度终于退去,神志又回到了那双深色的眸子里。不过,在这两天之中,任何经过凉亭的人都会听见觉者不停地低声说着些什么,仿佛在同睡梦中的病人交谈。病人自己也时不时地大声说上几句,含含糊糊的,发烧的人总是如此。
  第二天,他突然睁开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随后又皱起眉毛,把头转向侧面。
  “早安,罹得。”如来道。
  “你是……”出乎佛陀的意料,罹得竟有一副浑厚的男中音。
  “教导解脱之道的人。”
  “佛陀?”
  “别人是这样称呼我的。”
  “如来?”
  “是的,这也是他们给我的名字之一。”
  罹得试图站起身来,没有成功,于是重新躺下。他的双眼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对方那安详的面孔。最后,他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你在发烧的时候说了不少话。”
  “是的,我病得很重,肯定一直在胡言乱语。
  是那片该死的沼泽地让我着了凉。”
  如来微笑道:“生病的时候无人照料,这也是孤身旅行的缺点之一。”
  “是的。”罹得一面表示赞同,一面闭上眼,他的呼吸变得舒缓起来。
  如来依然跏趺而坐。他等待着。
  罹得再次醒来时,夜幕已经降临。“我渴。”
  他说。
  如来把水递给他,“饿吗?”
  “不,现在不要。我的胃受不了。”
  他抬起上半身,用胳膊肘撑住头,盯着照料自己的人。过了一会儿,他重新在草席上躺下:“你就是那个人。”
  “是的。”对方回答道。
  “你准备怎么做?”
  “等你饿了就给你些食物。”
  “我是说,在那之后。”
  “在你睡觉时守着你,免得热度再升上去。”
  “我问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
  “等我吃过、休息过、力量恢复之后——那时你会怎么做?”
  如来微笑着从袍子下的什么地方拿出那条光滑的勒喉索。“不做什么,”他答道,“我什么也不会做。”说着,他将勒喉索挂在罹得的肩上,然后把手缩了回去。
  对方摇摇头,向后一靠。他抬起手,顺着勒喉索向下滑动,将它缠绕在指间和手腕上,轻轻地抚摸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道:“这是神圣的。”
  “看来的确如此。”
  “你知道它的用途,以及它的目的吗?”
  “当然。”
  “那你为什么不采取行动?”
  “我无需奔忙,也不必行动。一切都会汇集到我身边。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完成,行动的人也是你,而不是我。”
  “我不明白。”
  “这我也知道。”
  那人盯着天花板上的阴影。“现在我要尽量吃些东西。”他宣布说。
  如来递给他肉汤和面包,他努力把它们咽了下去,之后又喝了些水。做完这一切,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你冒犯了天庭。”他说。
  “这我知道。”
  “你还夺走了一位女神的荣耀,她原本在这里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我知道。”
  “可是你救了我的命,而且我还吃了你的面包……”
  佛陀没有回答。
  “为了这个,我必须背弃一个最为神圣的誓言,”罹得说完那个句子,“我不能杀死你,如来。”
  “如此说来,我救了你的命,而这件事又救了我的命。我们就算扯平了,如何?”
  罹得一声轻笑:“那好吧。”
  “既然你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任务,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的罪孽太过深重,已经不可能回去。现在我也冒犯了天庭,女神再不会聆听我的祈祷。我辜负了她。”
  “那就留下。至少有人同你一道遭受永罚。”
  “很好,”罹得接受了提议,“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他再次进入梦乡,佛陀笑了。
  祭典仍在继续。之后的几天,觉者向来到树林中的人们说法。他谈到万物的合一不分大小,谈到因缘之法、生与死、世界的虚幻和灵魂的火花,谈到舍弃自我、与万有合一的解脱之道;他还向众人讲解觉与悟,把婆罗门的那套仪式比作没有内容的空壳,告诉人们那毫无意义。很多人听了,有的人听见了,其中一些穿上了追寻真理之人那藏红花色的僧袍。
  每次说法时,那个叫罹得的男人都坐在附近。
  他穿着自己那一袭黑衣,带着满身的皮甲,视线时刻停留在觉者的身上。
  两周之后的一天,天人师正在林中漫步冥想,罹得过来同他并肩往前走。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觉者,我聆听了你的教诲,非常用心。对于你的话。我想了很多。”
  对方点了点头。
  “我一直是个虔诚的信徒,”他说,“否则也不会被选中做我过去的职业。发现不可能完成任务时,我感到极度空虚。我辜负了我的女神,生命对于我也就失去了意义。”
  佛陀静静地听着。
  “但是我听到了你的教诲,”他说,“它们让我的内心充满了某种欢乐。它们向我展示了另一条通往救赎之路。比我过去所遵循的更为优越。”
  佛陀观察着罹得说话时的神情。
  “你所说的舍弃十分严格,我感到它是善的。
  它符合我的需要。因此,请你准许我加入这个追寻真理的团体,追随你的道路。”
  “你是否确定,”觉者问,“你并不只是为了任务的失败,或者说因为自己的罪过而良心不安,想要惩罚自己呢?”
  “对此我非常肯定。”罹得道,“我将你的话放在心中,我察觉到它们蕴含的真理。在我为女神效力时,死在我手中的人多过那片林中的紫色叶片——还不包括女人和孩子。我听过太多的话语,不同的人,不同的腔调——哀求、争论、诅咒,所以我不会轻易被言语所影响。但你的话打动了我,它们远比婆罗门的教导优越。我乐于成为你的行刑者,用一根藏红花色的勒喉索——或者刀、矛、或用我的双手,因为我花了三辈子的时间学习,精通各种武器——为你解决你的敌人,但我知道这不是你的行事之道。对你而言,生死原为一体,你也并没试图毁灭你的敌人。所以我要求加入你的修会。
  这对我并不像对其他人那样困难。你们要求放弃家庭和亲人、出身和财产,而我从未拥有过这些东西。你们要求放弃个人的意志,而我早已这样做了。现在我所缺少的不过是一身黄衣而已。”
  “它属于你了,”如来说,“还有我的祝福。”
  罹得穿上佛教僧人的袍子,开始斋戒、冥想。
  一周之后,祭典已近尾声,他也拿起自己的乞钵,同其他僧人一同去了阿兰邸。不过,他并没有与他们一起回到林中。白昼化为蔼蔼暮色。最后黑夜完全笼罩了大地,寺院的纳迦丝瓦拉①吹过最后一次。许多旅行者已经离开了祭典。
  【① 一种传统的木管乐器。声音洪亮.常见于南印度的庙宇、寺院和各种节庆仪式中。】
  觉者在林中漫步、冥想了许久。最后,他也消失了。
  阿兰邸,头顶是潜伏的山石、四周布满蓝绿色的农田;阿兰邸,仍然被许多仍旧处于狂欢中的旅行者激动着。佛陀从背靠沼泽的紫色树林走向它,走上它的街道,来到它小丘上的神庙。
  他进入内院。在格涅沙的神龛前,一个苦行者端坐于祈祷的垫子上,一动不动,似乎他本人也可算作一尊塑像。庭院的四角各点着一盏油灯,它们最主要的功能便是突出了落在大部分神龛上的阴影。有些雕像上,许愿的灯火投下些许微光。
  如来穿过庭院,来到迦梨女神那高大的身影前。女神脚下闪烁着一盏小灯,她注视着眼前的男人,唇边的笑容完美而生动。
  一根深红色的勒喉索挂在她伸出的那只手上,在她手中的匕首尖处打了个结。
  如来回了她一个笑容,那一刻,她几乎皱起了眉头。
  “这是一封辞职信,亲爱的。”他说,“这个回合你输了。”
  她似乎点了点头。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获得这样多的认可,我感到非常满意。”他接着说道,“不过,即使你的计划成功了,老姑娘,它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已经太晚了。我所启动的事业不可逆转,已经有许许多多的人听到了古老的教诲。你曾以为那种教导早已消亡,我也一样,但我们都错了。被你们利用、作为统治工具的宗教非常古老,女神,但我的反抗同样来自一个历史悠久的传统。所以,你可以叫我新教徒。还有,记住这一点——现在的我已不止是个凡人了。晚安。”
  他离开了神庙和迦梨的神龛,在那里,阎摩的视线落在他的后背上,紧紧盯着。
  奇迹出现在许多个月之后,当它真的出现时,谁也没把它看成一个奇迹,因为它是在众人之中渐渐生长起来的。
  来自北方的罹得和吹过大陆的春风一同来到这里,那时,他长着雪白的眉毛、尖尖的耳朵,臂上缠绕着死亡,眼中燃烧着黑色的火焰。后来,春天逝去,漫漫的夏日在诸神之桥下卷起热浪。一个午后,罹得开口了,他用自己那让人意外的男中音回答了某位旅者的一个问题。
  那人提出了第二个问题,接着是第三个。
  他继续说着,几个僧人和朝圣者聚拢到他身边来。所有的人都向他寻求解答,答案越来越长,因为它们渐渐变成了隐喻、例子和寓言。
  随后,大家都在他脚边坐下,他黑色的眼睛仿佛两汪奇异的深潭,他的声音宛若天籁,清晰而柔和,优美而使人信服。
  他们听着,然后继续自己的旅程,又在途中将所见所闻告诉了其他旅者。于是,在夏天结束之前,前往紫树林的朝圣者也开始求见佛陀的这位弟子,开始聆听他的言语了。
  如来与他一同说法。他们一同讲授八正道的道理、讲授涅槃的荣光、讲授世界之虚幻和它强加在众人身上的锁链。
  有时,甚至那位声音轻柔的如来也会倾听自己弟子的言语。他所讲的一切罹得早已融会贯通,在长久的仔细思索之后,罹得仿佛找到了通向隐秘之海的那扇门,他把自己钢铁般坚硬的双手浸入水中,随后将真与美洒在听者的头上。
  夏天过去了。现在谁也不会怀疑,世上出现了两位觉悟者:如来和他的小个子弟子,人们叫他善逝。甚至有人说善逝是位愈者,当他的眼睛发出奇异的光彩、他冰凉的双手抚过一只扭曲的手臂,那手臂就重又变得笔直。还有人说,在聆听他说法时,一个盲人竟突然重见光明。
  善逝相信两样东西:解脱之道,还有佛祖如来。
  “世尊,”一天,他对佛陀说,“在你教给我真如之道前,我的生命全是空虚。在你开始教导他人之前,当你觉悟的时候,是否感到自己像燃烧的火焰、怒吼的河水,感到自己无处不在,变成了万有的一部分——云和树、动物和森林、每个人、山顶的积雪和原野上的枯骨?”
  “是的。”如来道。
  “现在,我也能体会到万物的喜乐。”
  “是的,我知道。”
  “你曾说过,一切都会汇集到你身边。我终于明白了。你给这世界带来了怎样一种教义啊——我明白诸神为何如此忌妒了。可怜的神明!他们实在值得同情。可是这些你都知道。你洞悉一切。”
  如来没有回答。
  春风再次吹过大陆,自从第二位佛陀来到阿兰邸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一天,空中传来了令人胆寒的鸣叫。
  阿兰邸的居民们涌上街头,望着天空。田里的首陀罗放下手中的活儿,抬头往上看。小丘上的神庙中突然一片寂静。城后的树林里,僧人们也转过头去。
  它在空中漫步,这是为了御风而生的生物……
  它从北方来——绿色和红色,黄色和棕色……它的滑翔宛如舞蹈,空气于它就是平坦的大道……
  又是一声尖叫,巨大的羽翼拍打着,将它送上云层,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接着,它一个俯冲,像颗流星般猛烈地燃烧着,一身的色彩都在闪耀,发出刺目的光芒。它的身形越来越大,任谁也无法相信,有什么生物竟如此巨大,如此迅捷,如此华美……
  半是灵、半是鸟,那是让日月黯淡无光的传奇。
  毗湿奴的坐骑,它的喙能撕裂战车。
  大鹏金翅鸟在阿兰邸上空盘旋。
  它盘旋着,随后消失在城外的那片山石之后。
  “金翅鸟!”这个词穿过小城,传遍农田、神庙和数林。
  如果金翅鸟不是独自飞行……人人都知道,只有神灵才能驾驭它。
  一片寂静。在尖利的鸣叫声、雷鸣般的羽翼声之后,人们自然而然地压低了声音。
  觉者站在林前的小路上,僧人们在他周围来来往往,眼睛都朝着山石的方向。
  善逝到他身边站定。“仅仅是在一个春天之前……”他说。
  如来点点头。
  “罹得失败了。”善逝道,“天庭会送来什么新花样呢?”
  佛陀耸了耸肩。
  “我为你担心,我的老师。”他说,“在我的一生中,你是我惟一的朋友。你的教导给了我安宁。为什么他们不能放过你?你是所有人中最无害的,你的教义最是温和。你对他们能有什么害处呢?”
  佛陀转身背对着他。
  这时,金翅鸟扇动那对巨大的翅膀,张开嘴尖啸一声,再次飞到小丘之上。这一次它没有在阿兰邸上空盘旋,而是爬升到极高处,振翅往北去了。
  它的速度快如闪电,眨眼间便不见踪影。
  “乘金翅鸟而来的那位留下了。”善逝推测道。
  佛陀走进了树林。
  他从山石背后走来。
  山石中有一条小径,他沿着这条小径前行,红色的皮靴落在石头上,悄无声息。
  前方传来潺潺的水声,一条小溪阻断他的去路。他一抬肩膀,把血红色的斗篷撩到身后,继续朝小径上的一个拐角走去,弯刀上的红宝石在深红色的腰带上闪闪发光。
  绕过这个山石形成的弯角,他突然停住脚步。
  有人正等在通往小溪对岸的圆木旁。
  他一眯眼睛,接着继续前进。
  站在那儿的是个小个子男人,一袭朝圣者常穿的黑衣,一把弯曲的钢铁短剑在腰带上闪着光。此人头上只剩下一小撮白发,其余地方都剃得很干净。在他深色的双眼上方是两道白色的眉毛,他肤色苍白,耳朵似乎尖尖的。
  旅行者抬起手问候道:“午安,朝圣者。”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站到那条架在小溪上的圆木前,阻住他的去路。
  “请原谅,亲爱的朝圣者,可我正准备过去。
  你挡在那里,我该怎么走呢?”
  “如果你以为自己能过去,阎摩大人,那你就错了。”
  红衣男人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能被人认出来总是令我心情愉快,”他承认道,“不过,除了我的身份,你的话大错特错了。”
  “我对口舌之争没有兴趣。”黑衣男人说。
  “哦?”对方抬起一条眉毛,夸张地摆出探究的表情,“那你要用什么来争呢,先生?总不会是那片弯弯的废铜烂铁吧?”
  “正是它。”
  “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某种野蛮人用的祈祷棍,因为据说这个地区到处都是稀奇古怪的邪教和原始的教派。刚才我当你也是哪种迷信的信徒呢。
  可是,假如像你所说的那样,这确实是某种武器,那么我相信你很熟悉它的用法啰?”
  “差不多。”对方答道。
  “很好,”阎摩道,“我不喜欢杀掉一个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家伙。不过我还是感到有责任提醒你,等你站在至高者面前接受审判时,你会被视为自杀。”
  对方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只要你做好准备,死神,我随时可以帮助你的灵魂脱离肉体的束缚。”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阎摩说,“然后我会很快结束这次谈话。说出你的名字,好让祭司们知道自己是在为谁举行葬礼。”
  “就在不久前,我刚刚放弃了自己最后一个名字。”对方回答道,“所以,迦梨的配偶,你只好死在一个无名之人的手上。”
  “罹得,你是个傻瓜。”阎摩说着拔出自己的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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