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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王

_2 罗杰·泽拉兹尼 (美)
  阎摩不为所动,他紧盯着魔罗,阴翳的目光如昆虫黑色的触角般射进魔罗惟一的眼睛里。
  眼镜蛇攻到一半,忽然消失。阎摩向前迈出一大步。
  魔罗倒退一步。
  他们就这样站着,过了大约三次心跳那么久,阎摩又前进两步,魔罗再次后退。两人的前额都渗出了汗水。
  乞丐的身形变得高大起来,头发变密了,腰更壮,肩更宽,举手投足间带上了某种优雅的风度。
  那是先前不曾有的。
  他又退后了一步。
  “是的,魔罗,死神确实存在。”阎摩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话来,“无论堕落与否,真正的死亡都在我的眼中。你逃不开我的眼睛。等到了墙边,你便再也无路可退。好好感受吧,力量正从你的肢体中溜走,你的手脚正变得冰凉。”
  魔罗咆哮一声,露出满口利齿。他长出了公牛一样粗壮的脖子,手臂好似常人的大腿般壮实。他的胸膛是一个盛满力量的大桶,双腿有如森林中的参天大树。
  “冰凉?”他说着伸出双臂,“我能用这双手杀死巨人,阎摩。你呢,不过是被天庭放逐的腐肉之神罢了。你皱起的眉头只能收服老弱病残。你的双眼只能让无知的动物和下等人战栗。而我是远高于你的,我们之间的距离有如星辰到海底那般遥远。”
  阎摩戴着红色手套的双手像一对眼镜蛇般缠住对手的喉咙。“那就试试你所嘲讽的力量吧,梦者。你做出一副表面强大的样子,现在拿出你的力量来!不要仅用言语同我争斗!”
  魔罗喉咙上的双手收紧了,他的脸颊和前额涨成了紫红色。他的眼睛似乎在跳跃,像一盏绿色的探照灯扫过这个世界。
  魔罗双膝跪地。“轻点,阎摩大人!”他喘息着,“难道你要掐死你自己吗?”
  他变了。他的容貌上仿佛有一层流动的水,渐渐起了变化。
  阎摩往下看去,看到的是自己的面孔。魔罗伸出一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红色的双手,撕扯着自己的手腕。
  “生命正在离你而去,魔罗,你开始孤注一掷了。不过阎摩不是小孩子,他不怕击碎你幻化出的这面镜子。拿出你最后的本领,或者像男人一样死去,最后的结果不会有什么不同。”
  又是一次流动,又一次改变。
  这次阎摩有些犹豫,放松了力道。
  青铜色的发丝散落在他的手上,浅色的眼睛哀求着。一串象牙制成的骷髅挂在颈上,色泽只比她的肌肤稍淡。她穿着血红色的纱丽,双手放在他的手上,几乎像在爱抚……
  “女神!”他挤出两个字,声音尖锐。
  “你不会杀死迦梨……杜尔迦……吧?”她窒息着问。
  “又错了,魔罗。”他低声道,“你不知道吗?每个人都会杀死自己的最爱。”说着,他双手一扭,掌中传来骨头破碎的声响。
  “十倍地诅咒你,”他微微眯起眼睛,“你决不会有再生的机会。”
  他松开双手。
  在他脚边的地板上躺着一个身形匀称的高大男人,头耷拉在右肩上。
  他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阎摩用鞋尖把尸首翻了过来。“垒起柴堆,为他火葬。”他背对着僧侣们,盯着尸首说道,“不要省略任何仪式。今天死去的是地位最高的神灵之一。”
  说完,他移开视线,转身走出房间。
  那天晚间,空中雷电交加,雨水如子弹般从天上落下。
  神庙的东北角,四个人聚在高塔中的房间里。
  阎摩在房中来回踱着步子,每次经过窗前都会停下来往外看。
  其他人望着他,听着。
  “他们起了疑心,”他告诉他们,“但还不清楚实情。他们不会随意破坏一位神祗的庙宇——除非他们能确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因为这将使人类发现诸神之中存在分歧。他们并不确定,所以才来调查。这意味着时间仍在我们一边。”
  其他人点点头。
  “一个遗世独立、寻找自己灵魂的婆罗门路过这里,在一次事故中遭遇了真正的死亡。人们为他举行火葬,把他的骨灰洒入奔向大海的河流。这就是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当时,信奉觉者萨姆的流浪僧人正在此地。不久,他们离开这里,继续自己的旅程。谁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塔克尽力站直身体。
  “阎摩大人,”他说,“我们也许能瞒得了一周、一个月——甚至更久一些,但这个故事是一定会被拆穿的。一旦当时在场的任何人进入业报大厅,业报大师立刻就会发现真相。而今晚的事还很可能使不少人不到既定命数便提前遭到审判。到时候又如何是好呢?”
  阎摩仔仔细细地卷上一枝烟,动作十分精确。
  “我们必须做好安排,让我所说的成为真正发生的事。”
  “这怎么可能?当一个人的大脑在业报大厅被回放时,他在这一轮生命中的所见所闻就会完全呈现在业报大师和机器面前,就像一幅卷轴般一览无余。”
  “的确如此。”阎摩道,“可是你,卷宗管理者塔克,难道没有听说过重写本吗?你难道不知道用过的卷轴可以被清理干净,再次使用?”
  “当然,可人的心灵并不是卷轴啊。”
  “不是?”阎摩微笑着反问道,“拿卷轴打比方的可是你。再说,真相究竟是什么?你制造出什么,什么就是真相。全看你的手段如何。”
  他点上烟。“这些僧人目睹了一件奇异而可怕的事情,”阎摩接着说道,“他们看见我积聚法力、施展神性,还看见魔罗也做了同样的事情——就在这里,在这座我们复兴不杀生教义的神庙中。
  他们发现一位神明可以杀人而不必承担罪业,这给他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令他们万分惊异。不久我们还要举行火葬。到那时,必须使我所告诉你们的故事成为他们心中的真实。”
  “该怎样做呢?”拉特莉问。
  “今晚,现在,”他说,“刚才的情形还在他们的意识中激荡,他们的思维仍深受困扰,我们要借此机会铸造新的真实,将旧的取而代之……萨姆,你已经休息得够久,现在该你出场了。你要为他们说法,激发起他们心中那些较为崇高的感情和较为高贵的精神,使他们更容易屈从于神的干预。
  同时,我和拉特莉会将力量集合起来,创造一个新的真实。”
  萨姆垂下双眼,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我不知道能否做到。已经太久了……”
  “一朝成佛,永为佛陀,萨姆。翻出几个你曾经讲过的寓言,掸掸上头的尘土。你有大约十五分钟。”
  萨姆伸出手去:“给我些烟草,还有一张纸。”
  他接过烟袋,为自己卷上一枝烟。“灯?……谢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烟雾,咳嗽起来。
  “我厌倦了无休止的欺骗。”过了许久,他开口道,“我想,这才是问题所在。”
  “欺骗?”阎摩问道,“谁要你去骗人?愿意的话,你大可以引用《登山宝训》,或者是《波波乌①》、《伊利亚特》什么的。我不在乎你准备说些什么,只要你稍稍扰乱他们的思维、安抚他们的恐惧,就行了。”
  【① 《登山宝训》是耶稣对众人的宣讲,见《玛窦福音)第五、六、七章;《波波乌》是玛雅圣书,记叙了神创造天地以及人类的历史。】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能拯救他们——还有我们自己!”
  萨姆缓缓地点了点头:“这样说来倒也有理……但这种事我已有些生疏了。当然,我会挑出几个真理,再加上些虔敬的话语——不过还是给我二十分钟吧。
  “那就二十分钟。之后我们整理行装,明天出发去迦波。”
  “太快了吧?”塔克问。
  阎摩摇摇头:“是太迟了才对。”
  僧人们坐在饭厅的地板上。桌子已经移开,靠放在墙边。甲虫全都消失了。屋外,雨依旧下个不停。
  人称觉者的圣雄萨姆走进房间,在他们身前坐下。
  拉特莉也走了进来,她一身比丘尼的装束,蒙着面纱。
  阎摩和拉特莉在众人身后坐下。塔克也在房里的什么地方听着。
  萨姆阖着双眼坐在地上,过了好几分钟,他开始讲话,声音轻柔:“我有很多名字,但它们都并不重要。”这时,他微微睁开了眼睛,不过没有移动头部。他的视线并未聚焦在任何地方。
  “名字并不重要。”他说,“说话就是在命名,但言语并不重要。今晚,幻王来到了你们中间,魔罗,一个伟大的梦者——伟大而邪恶。他遭遇了一个能够以另一种方式干扰梦境的人。他遇上了法王,一个可以将梦者驱逐出梦境的人。在他们的战斗之后,魔罗大人消失了。一个是死神,一个是幻王,他们为何而战?你们认为他们是神,是不可理解的。但这并不是答案。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们的理由,对人和神都同样适用。正与邪,智者们说,都是轮回之中的东西,因而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无疑是对的,这些智者,从人类记忆所能及的时候起就一直在教导我们的人民。他们的话无疑是正确的,不过让我们想想另一件事,一件智者们没有提到过的事。那就是‘美’。这是一个词,是的,但透过这个词,想想无名之道。无名的道是什么?是梦之道。无名为什么要做梦呢?陷于轮回中的任何人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我们可以问,无名梦见的是什么?“我们都是无名的一部分,无名的确会梦见形式。而一个形式所能具备的最高属性是什么呢?是美。无名是一位艺术家。因此,问题无涉正邪,只关乎美。反抗那些伟大而邪恶——或者说伟大而丑陋的梦者,完全不同于智者们谈到的那种反抗,因为智者们所说的是一种对轮回与涅槃而言毫无意义的反抗,而反抗丑陋却是通过韵律与特质、通过平衡与对照来获得梦境的匀称。智者们从未提到过这些。这道理太过浅显,以至于他们显然认为没有必要再讲。为此,我必须提请你们注意,不要忽略这一局面的审美意义。一个梦者,无论他是人还是神,若是执意编织丑陋的梦境,那么我们就有义务反抗他,这正是无名的意志。这抗争也是一种苦难,因此同忍受丑陋一样,也能减轻罪业;但以智者们时常提到的永恒价值而论,比起忍受的苦难,抗争的苦难属于更高的目的。
  “因此,我告诉你们,今晚你们目睹的美属于更高的等级。你们也许会问,‘我怎么能分辨什么是美,什么是丑,并以此指导自己的行动呢?’对于这个问题,我只能说,你们必须凭自己的力量来回答。要做到这点,首先忘掉我所说的一切,因为我什么也没有说。现在,到无名中去。”
  他抬起右手,低下头。
  阎摩站起身来,拉特莉站起身来,塔克出现在一张桌上。
  四人一道离开了房间。业报大师们被暂时挫败了。
  金色祥云下,一行人正穿行于清晨凌乱的光影中。道旁全是高大的植物,一夜风雨之后,湿漉漉地反射着晨光。树冠与远方的山顶在升腾的蒸气背后起伏着。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晨风轻拂,仍带着些许夜晚的寒意。虫鸣、鸟叫和脚步声陪伴着林中的僧人们。他们身后,神庙在高高的树冠后若隐若现;神庙上空,一缕轻烟盘旋着向天穹飘去。
  这是个由僧人、仆役和一小队拉特莉的武士组成的队伍。拉特莉坐在随从抬着的轿子上,处于队伍中部。萨姆和阎摩走在靠近队首的位置。在他们的头顶,塔克隐身于枝叶之间,悄无声息地跟随着。
  “柴堆还在燃烧。”阎摩开口道。
  “是的。”
  “一位流浪者在他们中间稍作停留,结果心力突然衰竭,这是为他而举行的葬礼。”
  “的确如此。”
  “虽然不过是突发事件,你倒很快拿出了一篇相当动人的布道辞。”
  “谢谢。”
  “你真的相信自己所说的吗?”
  萨姆大笑起来:“我很容易被自己的言语所蒙蔽。我相信自己说过的每句话,虽然我清楚自己是个骗子。”
  阎摩哼了一声,“三神一体的鞭子仍然在人类的后背上挥舞。尼西提在他黑暗的巢穴中蠢蠢欲动,困扰着南方的海域。难道你准备再花上一生的时间沉湎于玄学——再为自己找一个反抗敌人的理由?听了你昨晚的话,我感到你似乎又开始考虑为什么,而不是怎么做。”
  “不是的,”萨姆道,“我不过是想试试另一种台词,看看听众会如何反应。在他们眼中一切都是好的,很难鼓动这样的人起来反抗。他们总在遭受着恶的折磨,然而心中却没有恶的位置。刑架上的奴隶知道自己会转世再生——只要他甘心忍耐,也许能变成一个脑满肠肥的商人——他的观点与那些只有一次生命的人全然不同。他什么都能忍受,因为他知道,尽管现在非常痛苦,他今后所能获得的快乐却将远胜于今日之苦。这样的人,如果他选择不相信善与恶,也许用美与丑能够起到相同的作用。只不过是换了名字而已。”
  “那么,这个就是我们党派正式的新党纲了?”阎摩问。
  “是的。”
  阎摩把手伸向袍子上一条看不见的缝隙,他抽出一把匕首,举到空中成致敬的姿势。
  “为了美,”他说。“打倒丑恶!”
  一片寂静席卷了整个丛林。所有生命的声音都停止了。
  阎摩将匕首放回刀鞘中,与另一把匕首藏在一起。
  “停下!”他喊道。
  他向上望去,头往右偏,在阳光下半眯着眼。
  “躲起来!到树丛里去!”
  所有人都行动起来。藏红花色的僧袍飞快地从小道上闪开。拉特莉的轿子被抬进树林里。她来到阎摩身边。
  “怎么了?”她问。
  “听!”
  一声巨响,它来了。从天空而下,掠过山颠,经过神庙,向空中喷出滚滚浓烟。爆炸声为它的到来吹响了号角,当它劈开风与光一路前行时,大地陷入震颤。
  “毁灭者前来狩猎。”阎摩道。
  “雷霆战车!”一个佣兵边喊边做了个手势。
  “湿婆大神来了。”说话的僧人眼里满是恐惧,“毁灭者……”
  “要是早知道自己的手艺如此高妙,当初我真该为这辆战车设定一个寿命。”阎摩道,“有时,我的天才实在让我自己有些懊悔。”
  它从诸神之桥下飞过,在丛林上空盘旋一阵,然后向南飞去。咆哮声随着它的离去渐渐消失。最后只剩下寂静。
  一只鸟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另一只回应了它的呼唤。接着,所有生命的声音重又浮出世界,旅行者们也回到小径上。
  “它还会回来。”阎摩说。一点不假。
  在那天余下的时间里,雷霆战车两次飞过他们的头顶,迫使他们躲入林中。最后那次,它长久地盘旋在神庙上空,也许是在观察正在举行的丧葬仪式。之后,它再次越过群山,消失了踪影。
  第三天晚上,他们漂浮在河面上。萨姆脚踩漆黑的甲板,双手搭在船舷上,聆听着河水的声音。
  顺着河流向远处望去,明亮的天空起伏不定,繁星似锦。这时,从他身边的什么地方,黑夜开口了,是拉特莉的声音:“你曾走过这条路,如来。”
  “很多次。”他答道。
  “波涛起伏的谛瓦,在星空下实在美丽。”
  “的确。”
  “我们正前往迦波的爱神宫殿。到那里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会花上一些时间来冥想,女神。”
  “冥想什么?”
  “我过去的无数次生命,以及每次生命中我所犯下的错误。我必须回顾自己的、敌人的策略。”
  “阎摩认为金色祥云改变了你。”
  “也许吧,所以我更需要一段时间来冥想。”
  他回转身,盯着水面。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帆船继续前行。黑夜在他身边叹息着。
  萨姆凝望前方,回忆起往昔的岁月。
第二部
 
  萨姆的前世(在摩诃砂的经历):迦毗罗的王子乔达摩·悉达多带领护卫来到摩诃砂——在哈卡拿客栈发生的奇事——悉达多扮作乞丐孤身私访,找到老友让·奥威格了解天庭的近况——悉达多进入神庙,借助可视通讯仪器与梵天讨价还价——被催眠后的依拉贝克国王顶替悉达多进业报宫接受脑波检查——悉达多率护卫血洗业报宫。
  摩诃砂,人称南方的门户、黎明之都。曾有一个小国的王子带着扈从来到这里,想要得到一具新的身体。那时。人们仍能靠一己之力把自己的命运之线从社会底层的臭水沟中拉出来。神灵也还没有这么正式。魔物们仍被束缚着,极乐尽善之城偶尔也会对凡人开放。这个故事所讲述的,是王子如何侮辱神庙前的祈祷接收机,以至冒犯天庭,招来诸神的不悦……
  转世为人者极罕,
  往生他处者实多。
  ——《增一阿含经》(I,35)
  黎明之都,午后三时,迦毗罗的王子踏上了以太阳神苏利耶命名的宽大街道,胯下是一匹白色的牝马,腰带上别着弯刀。百名扈从簇拥在他身后,谋士史芮克骑行在他的左边。一队驮马负着沉甸甸的袋子,里边装着他的部分财富。
  凶猛的热浪直落在众人的头巾上,穿过他们,然后又从路面升起。
  一辆马车慢吞吞地行驶在路上,与队伍擦肩而过时,车夫瞥了一眼扈从长所持的旗帜;一个女匠人站在自家门口,注视着来往的人流;一队杂种狗尾随在马队之后,咆哮个不停。
  王子身材高大,有着烟青色的胡须;深咖啡色的双手上满是突起的血管。他的身形依然挺拔,双眼像暮年的鸣鸟般机敏、清澈。
  前方,人们聚集在一起,看着这队人马。马是财富的象征,而这样的富豪委实不多。常见的坐骑是蜥蛇——浑身鳞片、蛇一样的脖子、满口尖牙。
  蜥蛇性情暴躁、寿命不长,血统也大有疑点。然而人们别无选择,不知为什么,马在最近几代不常生育,已经日见稀少了。
  王子继续前行,深入黎明之都,引起围观者的追随。
  一行人从太阳之街转向一条稍窄的大道。路旁是生意人的低楼、大商人华美的店铺、银号、庙宇、旅舍和妓院。他们一路走向商业区的尽头,终于抵达了最完美的主人哈卡拿富丽堂皇的旅舍。众人在大门前勒住马,哈卡拿本人等候在墙外,准备亲自将牝马牵进马厩中。他衣着简单,白白胖胖,脸上满是笑容。
  “欢迎,悉达多殿下!”他有意抬高声调,好让周围的人都知道贵客的身份,“欢迎您来到这个夜莺婉转的地方,来到这馥郁的花园和寒舍中的大理石厅堂!也欢迎您的骑手,他们追随您左右,一路跋涉,现在无疑同样需要些精致的饮食和高贵的娱乐好放松放松。我相信,您会发现一切都合乎您的心意,正如过去许多次您赏光在此逗留时一般。
  您和诸多王子、贵客都曾对鄙店不吝赞美,人数之多,实在难以尽数,比如——”
  “也祝你午安,哈卡拿!”王子大声打断了对方——天气炎热,而旅舍主人的话却像热浪一般流个不停,“让我们赶紧进去吧,你的旅舍优点之多,实在难以尽数,比如里边的确非常凉爽。”
  哈卡拿轻快地点点头,牵着牝马的辔头引它通过大门进了院子;随后他扶着马镫请王子下马,把马匹交给马厩照料,并派一个小男孩去打扫马队停在门外时留在街面上的痕迹。
  进入旅舍后,众人沐浴净身。他们站在大理石建成的澡堂里,由仆人将水倾倒在肩上。净过身后,再按刹帝利种姓的习俗涂上油,换上干净的衣物,来到用餐的大厅。
  这一餐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武士们自己也不记得究竟品尝了多少道美味佳肴。餐桌又长又矮,王子坐在首席,他的右手边是三个舞者。四个蒙面乐师按传统演奏着适合的音乐,乐声中,三人舞姿繁复,指钹发出悦耳的撞击声,面部表情随着舞蹈的进行不断变换。餐桌上铺着一张艳丽的桌布,蓝色、棕色、黄色、红色和绿色编织出一系列狩猎和战斗的场景:骑在蜥蛇和马背上的战士手持长矛和弓箭对抗羽熊、火禽和挂着宝石的植物;绿色的猴子在树冠上格斗;大鹏金翅鸟用爪子抓起一个飞翔的魔物,正以鸟喙和翅膀发起攻击;海底,长着角的鱼组成了一支军队,带关节的鱼鳍抓着尖尖的粉红色珊瑚,与一排手持长矛和火炬的人类对峙,想把这些身穿长袍、头戴钢盔的人赶回陆地。
  王子吃得很少。他一边聆听音乐一边摆弄着食物,偶尔为手下人的俏皮话大笑几声。
  他抿了口果露,戒指碰到杯边,发出清脆的声响。
  哈卡拿出现在他身旁,“一切都还好吗,殿下?”
  “是的,好哈卡拿,一切都好。”
  “可您却没有像您的手下一般尽情吃喝,是对食物不满意吗?”
  “食物非常好,烹调也完美无瑕,可敬的哈卡拿。问题在我自己,最近我的胃口不佳。”
  “啊!”哈卡拿露出会意的神色,“我有办法,完全符合您的需要!只有您这样的人才能真正欣赏。它就在我地窖里一个特制的架子上,已经放了很久。伟大的神灵黑天用某种方法使它久藏不坏。多年之前,他把它给了我,因为这里招待并未使他不满。我这就去为您取来。”
  他弯下腰,从王子身边退开,出了大厅。
  当他回到大厅时,手中拿着一个瓶子。瓶子一侧贴着一张纸,王子不必看上边的内容就已认出了瓶子的形状。
  “勃艮第①!”他惊呼道。
  【① 位于法国东南部,该地生产高品质的葡萄酒。】
  “正是,”哈卡拿说,“很久很久以前,从消失的尤拉斯带来的。”
  他闻了闻,微微一笑,然后拿过一个梨状的酒杯,倒出少量葡萄酒,放在他的客人身前。
  王子举起酒杯,嗅着酒的芬芳。他缓缓啜了一口,接着闭上双眼。
  大厅里一片寂静,无人愿意搅扰他的享受。
  他放下酒杯,哈卡拿再次往杯内注入葡萄酒,那是用比诺葡萄酿造的酒,在这个星球上无法种植。
  王子并没有碰酒杯,而是转身问哈卡拿:“谁是这里最老的乐师?”
  “曼卡拉,这儿,”主人说着指了指一个白发男人。那人正在角落里那张为仆人准备的矮桌边休息。
  “不是身体上的老,而是时间上的,”王子道。
  “哦,那应该是得勒,”哈卡拿说,“如果他真能算作乐师的话。据他自己说,他曾经是的。”
  “得勒?”
  “照料马匹的那个男孩。”
  “啊,是他……叫他来。”哈卡拿拍了拍手,一个仆人出现在他身边,哈卡拿命他去马厩,让男孩赶紧梳洗一番,到客人们这里来。
  “请不要费神为他梳洗,直接带他过来就可以了。”王子道。
  说完,他把身体向后一靠,闭目等待着。等小马夫来到跟前,他开口问道:“告诉我,得勒,你会演奏何种音乐?”
  “那些被婆罗门所厌弃的。”男孩答道。
  “你用哪种乐器?”
  “钢琴。”
  “这些会不会?”说着,他指了指闲置在墙边小台子上的乐器。
  男孩朝它们扭过头去:“我想我能凑合着试试长笛,如果有必要的话。”
  “你会华尔兹吗?”
  “是的。”
  “能为我奏一曲《蓝色多瑙河》吗?”
  男孩迟钝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不安。他飞快地瞄了一眼身后的哈卡拿,他的主人点了点头:“悉达多是一位王子,也是原祖之一。”
  “用这些笛子吹《蓝色多瑙河》?”
  “如果你愿意。”
  男孩耸耸肩,“我可以试试,”他说,“太久太久了……给我一点时间。”
  他穿过大厅,来到放乐器的地方,选中一支长笛,低声对笛子的主人说了几句话,那人点了点头。于是他把笛子举到唇边,轻声吹奏了几个音符。他停下来,接着重试了一次,然后转过身去。
  他再次举起笛子,开始了华尔兹那颤动的乐章。王子在乐声中品尝着葡萄酒。
  等他停下来喘口气时,王子示意他继续。长笛奏出一曲又一曲被禁止的旋律,职业的乐师们在脸上摆出职业的轻蔑,然而在桌下,他们的脚却随着音乐打着节拍。
  最后,当王子的葡萄酒享用完毕,夜晚也开始向摩诃砂走来。他扔给男孩一袋硬币,男孩离开时眼中噙着泪水,不过王子并没有看他的眼睛。他起身舒展四肢,用手背掩住一个哈欠。
  “我回房去了,”他对自己的手下说,“可别趁我不在把自己的遗产输个精光。”
  他们哈哈大笑,祝他晚安,接着叫来烈酒和咸饼干。离开时,他听到了骰子摇动的声响。
  王子提前离开宴会是为了次日能在日出之前起身。他命一个仆人整天守在自己的房门外,挡住任何求见的人,只说王子这天不会客。
  清晨的第一朵鲜花尚未对早起的昆虫开放,他已经走出旅舍,只有一只老态龙钟的绿鹦鹉目送他离去。依循惯例,王子脱下了镶着珍珠的丝绸,换上破布缝制的衣裳。他穿过光线暗淡的街道,一路上悄无声息,既没有海螺鸣响号角,也不闻整齐的鼓点。街上空无一人,只能偶尔遇见一两个行色匆匆的医生或妓女。一只野狗跟着他穿过商业区,往港口走去。
  他在桥墩旁堆放的柳条箱上坐下。黎明驱散了笼罩世界的黑夜。他望着随波浪起伏的船只,风帆早已降下,绳索纠结,舰首刻着怪兽或处女的形象。每次的摩诃砂之行都会把他带回这里,在码头稍事停留。
  一个外地的船长,刚刚监督水手卸下一袋袋粮食,现在走到柳条箱形成的阴凉处休息片刻。王子同他交谈起来。
  “早上好。”他说,“愿风暴与海难远离你的航程,愿诸神赐予你平静的港湾,让你的货物卖上个好价钱。”
  对方点点头,在一个柳条箱上坐下,拿出一个小巧的陶土烟斗,往里边填上烟丝。
  “谢谢你,老人家。”他说,“我只在自己选定的神庙中向神祈祷,但我乐意接受任何人的祝福。祝福总不会有什么害处。特别是对一个海员来说。”
  王子身体前倾,好看清船体。“不过海水还算平静吧?”
  海员摇摇头:“我们在盐岛附近遇上一艘大船,听船上人说,我们刚好躲过了六天前尼西提大炮最厉害的一次喷发。那时,云被烧得火红,波涛汹涌起伏,可以确定有两艘船已经沉没,另有一艘很可能也已遇难。”他往后一靠,点燃烟斗,“所以,就像我刚才说的,祝福对一个海员总不会有什么害处。”
  “我在找一位海员,”王子道,“一个船长。
  他叫让·奥威格。或许他现在用的是奥瓦嘎这个名字。你认识他吗?”
  “我见过他,”对方说,“但他已经很久不曾出海了。”
  “噢?他怎么了?”
  海员转过头来,仔细打量着他。最后,他问道:“你是谁?为什么打听他的事?”
  “我叫萨姆。我和让是多年的老朋友。”
  “‘多年’是多少年?”
  “很久很久以前,在另一个地方,他还是船长,指挥着一艘不曾在这片大洋航行过的船,那时我们就认识了。”
  那位船长突然俯下身子,拾起一块木头,朝桥墩另一侧的一只狗扔了过去。那狗刚绕过根桩子,被木头打中后,它尖叫一声,朝仓库飞奔而去,躲了起来。它正是从哈卡拿的旅舍一路跟在王子身后的那只野狗。
  “小心地狱的猎犬。”船长道,“这儿有狗、还有狗——还有狗。三种不同的类型,别让任何一种靠近你。”说完他又一次上下打量王子,“你的手,”他一挥烟斗,“最近戴过许多戒指,它们留下的印记还没有消失。”
  萨姆瞥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微微一笑:“什么也逃不过你的眼睛,水手。”他答道,“所以我不否认这个明显的事实。是的,我最近戴过戒指。”
  “如此说来,你也像那些野狗一样表里不一——你在打听奥瓦嘎时用了他最古老的那个名字。
  你自称萨姆。那么,你或许也是原祖之一?”
  萨姆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注视着对方,似乎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也许是意识到了这点,船长再次开口道:“我知道,奥瓦嘎是原祖之一,虽然他自己从未说起过。要么你自己也是原祖,要么你是一个大师,总之你早已知道他的身份,因此,我提到这件事并没有泄露他的秘密。不过,我的确希望弄清自己面对的究竟是敌是友。”
  萨姆皱起眉头。“让从不与人结仇。”他说,“听你的话,他现在似乎有不少敌人,比如那些被你称为大师的人。”
  海员仍旧盯着他。“你不是一个大师。”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而且,你来自远方。”
  “是的,”萨姆道,“但请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首先,”海员说,“你是个老人。大师也可能选用一具衰老的身体,但他不会这么做——就好像他不会长时间使用狗的身体。一个老人很可能毫无预兆地突然死去,大师太过惧怕遭遇真正的死亡,因此不会长时间使用老人的身体,以至于让戒指在手指上留下深深的印记。戒指的印记只可能来自富人,而大师们从来不会夺取富人的身体。一个富人,即使他不愿转世重生,他也会活到自然死亡为止。大师们不敢打富人的主意,因为如果一个富人意外死亡,他的手下也许会使用暴力威胁大师们的安全。所以你的身体不可能是这样得来的。从生命槽中取出的身体同样不可能有戒指的痕迹。
  “所以,”他总结道,“我认为你是个很有地位的人,但并非一位大师。如果你知道奥瓦嘎的过去,你应该同他一样,也是原祖之一。你所打听的那些事,让我判断出你来自远方,因为如果你是摩诃砂人,你必定听说过大师,而了解大师的情况,你就该知道为什么奥瓦嘎不能再出海了。”
  “哦,刚靠岸的水手啊,你对摩诃砂的事倒非常清楚。”
  “和你一样,我也是从很远的地方来。”船长微笑着承认道,“但在十二个月的航行中,我会在数十个港口停靠,会听到许多事情——来自各处的消息、流言和故事。我知道宫中的阴谋和神庙的故事。我知道在爱神甜蜜的弓箭下,人们夜里对妙龄少女的私语。我知道刹帝利的战斗和大商人们以未来的谷物、香料、珍珠与丝绸所做的交易。我和不同的人一道开怀畅饮,有吟游诗人和占星术士,有戏子和仆从,还有马车夫和裁缝。有时,我也许会来到一个海盗藏匿的港口,听说被劫持的那些人质的遭遇。所以,不要感到奇怪,尽管你可能已经在这里逗留了一个星期,而我刚从远方到此,却比你更了解摩诃砂。时不时地,我还会听说神灵的所作所为呢。”
  “那么,请说说大师们的事吧。还有,为什么要把他们视为敌人?”
  “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他们的情况,”船长道,“因为你不该毫无警觉。过去那些肉体贩子现在成了业报大师。他们学着神灵的模样。不再对外透露各人的名字,好让自己看起来像大法轮一样,成为抽象的存在,并自称为大法轮的代言人。他们现在已经不止是肉体商人,还与神庙结成了联盟。神庙也改变了,和你一道的那些原祖早已成了神,他们现在从天界与神庙联系。若你真是原祖之一,萨姆,等你面对业报大师们时,将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成为神,要么灭亡。”
  “他们是怎么做的?”萨姆问。
  “要想知道细节,你得到别处寻求答案。”对方答道,“我不知道这些事是如何进行的。到织工街去,找修帆工加拿嘎。”
  “这是让现在的名字吗?”
  船长点点头。
  “记住,留心狗。”他提醒道,“或者说,留心任何可能藏有智力的活物。”
  “你叫什么名字,船长?”
  “在这个港口,我没有名字,或者只有一个化名,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对你说谎。再见,萨姆。”
  “再见,船长。谢谢你的忠告。”
  萨姆起身离开港口,往商业区和那些做买卖的街道走去。
  太阳像一块红色的铁饼,正朝着诸神之桥上升。城市已从睡梦中苏醒,商贩们正在街边展示着工匠的精巧手艺。王子穿过这些小摊,沿街叫卖软膏和药粉、香水和油的小贩在他身边来来往往。卖花姑娘们朝路人挥舞着鲜花和花环:卖葡萄酒的商人照例一言不发。同他们的酒囊一起坐在一排排阴凉的长凳上,等着顾客上门。食物的味道、麝香、人的体味、粪便的臭味、油和熏香的气味全都搅在一起,像一朵看不见的云,在街上悠然飘荡。
  王子走到一个拿着乞钵的驼背身前,他自己也是乞丐打扮,所以并不显得突兀。
  “你好,兄弟。”他开口道,“人家派我来办事,但这一带我不熟。能告诉我织工街在哪儿吗?”
  驼背点点头,晃了晃乞钵作为暗示。
  他从藏在破布下的口袋里掏出一枚小硬币,放进驼背的乞钵里。硬币立刻消失了。
  “那边,”驼背把头一偏,“在第三条街往左转。两个街口之后就是水神瓦鲁那神庙前的环形喷泉。沿着喷泉走,织工街的标志是一只锥子。”
  他点点头,拍了拍对方的驼背,然后继续前进。
  走到环形喷泉时,王子停住脚步。瓦鲁那是所有神祗中最为苛刻、威严的一个,现在,他的神庙前排着好几十个人。这些人并不准备进神庙去,而是在进行某种需要轮流排队等候的活动。他听见硬币的响声,于是凑近了些。
  那是一台金属制成的机器,闪闪发光。
  一个男人将一枚硬币投进机器上的钢老虎口中。机器隆隆作响,他接着按下一些动物和魔鬼形状的按钮。两条圣蛇那迦盘旋在透明的面板上,男人按下按钮后,一道光贯穿了蛇身。
  萨姆缓缓移动,更靠近了些。
  机器一侧有一根铸成鱼尾形的控制杆,男人把它拉下来。
  圣洁的蓝光盈满机器内部;两条圣蛇发射出红色的脉冲;伴随着柔和的音乐声,蓝光中出现了一个转经筒,飞快地转动着。
  男人一脸接受赐福的表情。几分钟后,机器自动关闭。他又拿出一枚硬币,再次拉下控制杆,引得队伍末端的几个人大声发起了牢骚——这已是他的第七枚硬币了。天这么热,其他人也等着祈祷呢。既然是这么一大笔奉献,他干吗不直接进去把钱交给祭司呢?有人回答说,这家伙肯定干了不少需要赎罪的事儿。于是,人们开始揣测他的罪究竟属于何种性质,这让人群中传出好些兴高采烈的笑声。
  王子发现队伍中也有几个乞丐,于是过去排在队尾。
  队伍缓缓向前挪动,王子注意到机器底座上有两只老虎分立两侧:有的人会往第一只口中投下硬币,再按下按钮;有的却只往第二只老虎嘴里塞进一块扁平的金属片,等机器停住以后,金属片会落入一个杯子里,被主人拿回去。王子决定冒点儿险,找人打听打听。
  他选择了排在自己前边的那个人。
  “为什么……”他问,“有些人有自己的金属片呢?”
  “因为他们注册过了。”那人头也不回地答道。
  “在神庙里?”
  “是的。”
  “哦。”
  他等了半分钟,然后又问:“那些没有注册又想使用机器的人——他们就按按钮吗?”
  “是的,”那人道,“用那个拼出名字、职业和地址。”
  “要是像我这样的旅客呢?”
  “你还得加上自己城市的名字。”
  “要是像我这样不识字又该怎么办呢?”
  那人转过身来:“或许,”他说,“你应该用老法子祈祷,把奉献直接交给祭司。要么先去注册,弄块自己的金属片。”
  “我明白了。”王子道,“是的,你说得对。
  我得再考虑考虑。谢谢。”
  他离开队伍,绕着喷泉走,直到看见挂在一根柱子上的铁锥标志,才走进织工街。
  他两次打听修帆工加拿嘎的住处都一无所获,第三次才终于在一个矮檐下找到一个知情的女人。
  那女人个子矮小,手臂粗壮有力,唇上还有些髭须。她一边守着自己的货摊,一边盘腿编织地毯。
  货摊和女人栖身的矮檐过去大概是个马厩,现在还能闻着一股马厩味儿。
  女人上下打量他一番,那双眼睛像棕色的天鹅绒,竟意外地非常可爱。随后,她嘟哝着告诉了他方向。萨姆按照她的指点,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来到一座五层高的楼房前。楼梯贴着外墙而建,他顺着楼梯往下走,穿过一扇通往地下室大厅的门。里边又潮又黑。
  他敲敲左手边的第三扇门,过了一阵,门开了。
  开门的男人盯着他:“什么事?”
  “我可以进来吗?事情有些要紧……”
  那人稍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猛地一点头,让到一旁。
  王子从他身侧走进房间。男人在一张凳子上坐下,凳子前的地板上铺着一大张帆布。他朝屋里仅剩的椅子做个手势,让王子坐下。
  此人身材不高,肩膀很宽,满头银丝,瞳孔中已经有了白内障的征兆。一双棕色的手异常粗糙,指关节凸出得厉害。
  “什么事?”他再次问道。
  “让·奥威格。”
  老头双眼一睁,随后又眯成了两条缝,他的手里把玩着剪刀。
  “‘蒂帕雷里路漫漫①’。”王子道。
  【① “蒂帕雷王路漫漫”:一战时英国远征军的行军歌。蒂帕雷里为爱尔兰中南部一小镇。】
  那人瞪着他,然后脸上突然绽放出笑容。
  “‘若你的心不在那里。’”他把剪刀放回工作台,“咱们多久没见了,萨姆?”
  “我早已忘记了时间。”
  “我也是。不过,我上次见到你肯定是四十——四十五?——年前的事了。我敢说,这期间没少往肚子里灌啤酒吧?”
  萨姆点点头。
  “真不知该从何说起……”老头道。
  “那就先告诉我,为什么要叫加拿嘎?”
  “为什么不呢?”对方反问道,“它听起来有股老老实实、劳动阶级的味儿。你自己呢?还在干王子的行当?”
  “我还是我,”萨姆答道,“别人来拜访时,依旧称我为悉达多。”
  老头“咯咯”地笑起来。“还有‘缚魔者’。”他念出萨姆的称号,“很好。那么,既然你的衣着与你的财富并不相称,我猜你照例是在调查情况了?”
  萨姆点头道:“并且遇到了许多无法理解的事情。”
  “是啊,”让叹了口气,“是啊。我该从何说起?怎样开始?还是从我自己的事讲起吧……我积累了太多罪业,现在已经没法获得新的身体了。”
  “什么?”
  “你没听错,我说的正是罪业。咱们的老宗教不仅仅是惟一的宗教而已——它是天启的、强制的,还有着吓人的可实证性。不过,当你想起最后这点时,小心别想出声来。大约十二年前,议会授权对需要新身体的人使用心理探针。那正是在推进主义者和神权主义者分裂之后,当时,神圣联盟把支持推进主义的那些搞技术的小伙子全都排挤出去,跟着不断施加压力。对于推进主义者来说,最简单的解决方法无疑是活下去,活到这个问题自动消失的时候。于是,神庙那伙人跟肉体贩子们做了笔交易,顾客的脑子全都必须接受扫描,将推进主义者拒之门外,或者干脆把他们……嗯……办法反正很简单。这样一来,现在已经没有多少推进主义者了。但那不过是个开始。神明们很快便意识到这里头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大脑扫描成了获取新身体的必要程序,过去的肉体贩子们就此成了业报大师,成了神庙这个系统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们检查你的过去,掂量你的业力,然后决定你将获得怎样的生命。这可是维护种姓系统、保证神权统治的绝佳途径。顺便说一句,这件事,咱们的老相识们几乎个个都插了一脚,陷得深极了,直淹到他们头上的光环。”
  “神啊!”
  “应该说诸神啊。”让纠正道,“凭着法力和神性,他们一直被视为神灵。可现在,神灵这档子事儿已经是正儿八经的了,正式得要命。还有,如果原祖中的哪一个打算这会儿走进业报大厅,最好先他妈想想清楚,自己究竟是想立地成神,还是想要个柴火堆,让人家一把火烧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业报大厅?”让最后问,“大约在什么时候?”
  “明天,”萨姆道,“明天下午……那你为什么还能在这儿晃悠?你没有成为神明中的一员,头上没有光环,手里也没握着闪电。”
  “因为我还算有两个朋友,他们都建议我继续活下去——安安静静地活下去——别去业报大厅,让他们用那根探针试探我。我真心诚意地接受了他们明智的意见,这才得以继续修我的船帆,时不时还能在小酒馆里闹个天翻地覆。否则——”他抬起一只满是老茧的手,打个响指——“否则,不是落个真正的死亡,就是让人给我换上一具长满癌细胞的身体。当然,他们也许会让我尝尝鲜,享受一只被阉割的野水牛的生活乐趣,再或者……”
  “一只狗?”萨姆问。
  “正是。”
  让倒出两杯酒,酒浆飞溅,打破了沉默。
  “谢谢。”
  “为了地狱之火,干。”说着,让把酒瓶放回到工作台上。
  “我还空着肚子呢……这是你自己酿的?”
  “唔。隔壁房间有台蒸馏器。”
  “我猜我该祝贺你。就算我有些罪业,这么大酒劲儿,现在肯定全部分解了。”
  “罪业的定义是,任何不讨咱们的神灵朋友喜欢的东西。”
  “你有什么让他们不喜欢的?”
  “我想把机器传给我们在这个星球上的后代,被议会压了下来。然后我放弃了,希望他们会忘掉这事儿。推进主义已经给彻底镇压了,在我的有生之年绝不可能卷土重来,实在可惜。我真想重新扬帆启航,驶向另一条地平线,或者再次驾驶飞船……”
  “推进主义的思想观念,这种无形的东西,探针也能探测到?有那么灵敏吗?”
  “探针,”让答道,“能探测出十一年前的昨天你早晨吃了些什么,还知道那天早上,你一边哼着安道尔的国歌一边刮胡子时割破了什么地方。”
  “我们离开……家的时候,这东西还处在试验阶段。”萨姆道,“我们带的那两台不过是初级的脑波解读器。是什么时候取得突破的?”
  “听着,我的乡巴佬兄弟。”让说道,“还记得那个叫阎摩的小子吗?第三代人,鼻涕流个不停,谁也不知道他父母是谁。那孩子总在捣鼓发电机,有一天其中一个爆炸了,他烧伤得很厉害,于是在十六岁那年就获得了自己的第二具身体——一具五十多岁的身体。想起来了?喜欢武器,喜欢麻醉任何一种会动的东西,然后把它解剖掉——这种事他干得实在太多了,所以我们管他叫死神。你还记得他吗?”
  “是的,我记得。他还活着?”
  “你愿意说‘活’也可以。他现在是死神——不是绰号,而是正式的头衔。他在大约四十年前完善了探针,不过神权主义者直到最近才拿出来。听说他还发明了些别的小玩意儿来为诸神服务……例如一种机械眼镜蛇,当它竖起头、露出毒牙的时候,可以纪录下一英里之外某人的脑造影照片。然后它就能把这个人从人群中找出来,无论他是否更换过身体。还有它的毒液,据我所知,现在还没有解药。还有火杖,听说阿耆尼大人曾站在海岸上,挥舞火杖,结果把三个月亮的表面烧成了焦碳。现在他似乎正在为湿婆大人研制一座喷气推动的飞车……诸如此类。”
  “唔。”
  “你打算通过探针测试吗?”
  “恐怕不会。”萨姆答道,“告诉我,今早我看见一台机器,我想最好称之为投币式祈祷机——这机器很常见吗?”
  “是的。”让说,“它们大概出现在两年前——我们的莱昂纳多喝了一杯以后想出的好东西。既然业报的观念已经流行起来,这玩意儿就比税吏好使多了。所有公民先生必须在自己十六岁生日的前夜来到神庙——随便供奉哪位神灵的神庙都行——让人家诊断。人家会把他的祈祷户头和他的罪业户头来一番综合考量,然后决定他将成为哪个种姓的人,还有他即将获得的身体的年龄、性别和健康状况。简单明了。”
  “探针测试我肯定通不过。”萨姆说,“就算我在自个儿的祈祷户头里投再多的钱也没用。只要一看我的罪业户头,他们就会一把逮住我。”
  “哪种罪?”
  “我还没有犯下的罪,但它们就写在我的脑子里,因为我正在考虑。”
  “你计划反抗众神吗?”
  “是的。”
  “要怎么做?”
  “我还不知道。不过,第一步是同他们取得联系。他们的首领是谁?”
  “我没法告诉你究竟是哪一个。掌权的是三神一体——梵天、毗湿奴和湿婆。至于哪一个在什么时候占主导地位,这我可就不清楚了。有人说梵天……”
  “他们到底是谁——我是说真实身份?”
  让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们都换了与上一代不同的身体,而且都用上了神的名字。”
  萨姆站起身:“我过些时候再来,或者派人来找你。”
  “希望如此……再来一杯?”
  萨姆摇头拒绝,“我要回哈卡拿的旅舍,以悉达多的身份停止斋戒,并宣布我准备去神庙的消息。如果我们的朋友现在成了神,他们肯定会与他们在神庙中的祭司保持联系,悉达多去祈祷就会上达天听。”
  “千万别提我的名字。”让又倒了杯酒,“要是惹得哪位天神前来拜访,我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得过去。”
  萨姆笑了:“他们不是万能的。”
  “但愿。”另一个答道,“不过离那一天恐怕已经不远了。”
  前往梵天神庙的途中,悉达多王子先去了铁匠街.半小时之后,他从一家店里出来,由史芮克和另外三个随从护送着穿过摩诃砂的中心。最后来到创造者那高大宽广的神庙前。他面带微笑,似乎看到了什么预兆。
  无视投币式祈祷机前众人的目光,他迈步登上了长而浅的阶梯。高级祭司早已得到通知,正在神庙入口处等候着。
  悉达多和手下进入神庙,解除了武器,朝正厅敬过第一次礼,这才开始对祭司讲话。
  史芮克和其他侍从恭敬地退到一旁,王子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进祭司手里,低声说:“我希望同神灵交谈。”
  祭司一边回答,一边研究着他的表情:“神庙对所有人开放,悉达多殿下,一个人尽可以随心所欲地与上天交流。”
  “我心里所想的与这稍有不同。”悉达多道,“我想要的是比祭献和长祷更个人化一点的东西。”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但你能明白钱袋的重量吧?这里边全是银币。另外还有一袋装满了金子——完成交易后立即付款。我想借用你们的电话。”
  “电……”
  “通讯系统。如果你像我一样是原祖之一,就会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我不……”
  “我可以保证,这不会对你的职务产生丝毫的负面影响。我很清楚这些事是怎么回事,而我的谨慎在原祖中也是有口皆碑的。你可以自己联络第一基地,如果这能让你放心的话。我就在外间等你。
  告诉他们萨姆希望同三神一体谈谈。他们会同意的。”  ”
  “我不知道……”
  萨姆拿出第二个钱袋,在手心里掂了掂。祭司的眼睛落在钱袋上,舔了舔嘴唇。
  “在这儿等着。”他吩咐道,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叮。紫莲园中,竖琴响过了第五声。
  梵天正在温暖的泳池同妻妾们戏水打发时光。
  他斜靠在池边,用胳膊肘支撑身体,双脚在水中晃动,似乎在闭目养神。
  其实,他正从长长的睫毛下窥视着在池中玩闹的那一打女子,希望能看见有人朝自己肤色黝黑、肌肉强健的身体投来仰慕的目光。梵天棕黑色的胡须杂乱而狂放,湿漉漉地闪着光;头发披在肩上,宛如黑色的翅膀。在经过过滤的阳光中,他得意地笑了。
  然而似乎没人注意到他,于是他敛起笑容,把它收拾起来。她们的心思完全被进行中的水球游戏吸引住了。
  叮,通讯系统的铃声再次响起,仿佛一股人造的微风,将园中的茉莉花香吹进他的鼻孔。他多么希望她们会崇拜他——崇拜他强壮的体格、他仔细塑造的外形。把他当作一个男人,而不只是一个神。
  他的身体经过了特意改造,是常人绝对无法企及的。可是,每当湿婆大人这样的老家伙在场时,他仍然会感到不自在。湿婆虽然还在使用一般人的身体,却远比他更能吸引女人的目光。仿佛性别是某种超越生物学的东西;无论梵天多么努力地去压制那份记忆、毁灭那一点精神,他始终无法摆脱这个事实:自己生来是个女人,直到现在也不能完全变成男人。他对此满怀憎恨,无数次地选择化身为一个特别雄壮的男性;然而尽管如此,他依然感到自己并不合格,仿佛他的真实性别早已被烙在了额头上,不由得让他有种想要跺脚做鬼脸的冲动。
  他昂首阔步地朝自己的楼阁走去。矮小的树木弯曲纠结,带着一种奇异的美感;架子上爬满了牵牛花,水塘中盛开着蓝色的睡莲;白金制成的铃铛上垂下镶嵌着珍珠的丝线;灯全是少女的形象,三脚香炉上,熏香散发出浓烈的气味,还有一个蓝色的八臂女神雕像,说出正确的口令,她就会弹奏七弦琴。
  梵天走进阁中,来到水晶制成的屏幕前。一条青铜那迦盘在屏幕上,尾巴咬在嘴里。梵天激活了接收器。
  一阵静电雪花过后,来自摩诃砂梵天神庙的高级祭司出现在屏幕上。祭司双膝跪下,三次用自己的种姓标记碰触地面。
  “四界神灵、十八重天,无人能及。”祭司吟唱道,“创造万有,主宰高天与下界。脐上生莲花,双手腾江海,三步之内,世界尽在脚下。战鼓为你的荣光而响,恐惧敲入敌人的心脏。法轮手中握,以蛇为绳,束缚灾难。万岁!求你接受仆人的祷告。降下祝福,聆听吾言,哦,梵天!”
  “起来……祭司。”梵天没能想起对方的名字,“什么事如此重要,竟让你这样打扰我?”
  祭司站起身,飞快地瞄了一眼梵天滴水的身体,随后再次转开视线。
  “主人。”祭司道,“我无意在您沐浴时打扰,但您的一个崇拜者希望与您谈话。据他讲,事情非常重要。”
  “我的一个崇拜者!告诉他,无所不闻的梵天什么都能听见,带他去神庙里,照平常的方式向我祈祷!”
  梵天向开关伸出手,中途又停了下来。“他是怎么知道神庙-天庭这条线的?”他问道,“他怎么知道祭司和神灵可以直接联系?”
  “据他说,”祭司回答道,“他是原祖之一,还要我传个口信,就说萨姆希望同三神一体谈谈。”
  “萨姆?”梵天道,“萨姆?不可能是……那个萨姆吧?”
  “这儿的人都叫他缚魔者悉达多。”
  “等候我的命令,”梵天命令说,“同时吟唱吠陀经吧。”
  “遵命,主人。”祭司吟唱起来。
  梵天来到楼阁的另一部分,在衣橱前站了好一会儿,考虑着该穿些什么。
  王子欣赏着神庙内部的装饰,听见自己的名字,他转过身去,看见那位祭司(那人的名字早被萨姆忘在了脑后)正朝自己招手。他穿过走廊,跟在祭司身后走过又一条通道,最后来到一间储藏室前。祭司摸索着找到一个隐秘的机关,一排架子像大门般朝外打开了。
  王子进门,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装饰华丽的神殿内部。祭坛模样的控制面板上边,悬着一块发光的屏幕,青铜那迦环绕着屏幕,尾巴叼在牙间。
  祭司鞠了三次躬。
  “万岁,宇宙之主,四界神灵、十八重天,无人能及。脐上生莲花,双手腾江海,三步之内……”
  “你所说的句句属实,”梵天回答道,“我已经听到了,祝福你。现在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唔?”
  “你没有听错。为了这次会面,萨姆一定付了不少钱,不是吗?”
  “主人……”
  “够了!走开!”
  祭司赶紧鞠躬离开,关上身后的架子。
  梵天打量着萨姆。深色的马裤,天蓝色的克米兹①,来自尤拉斯的蓝绿色头巾,黑铁铸成的腰带上挂着一只空剑鞘。
  【① 印巴等地常见的一种及膝长袍。】
  萨姆也在打量眼前的人。他站在漆黑的背景前,轻便的盔甲上披着羽毛斗篷,在喉咙处用一颗火蛋白石别住。梵天头戴一顶紫色的冠冕,上边装饰着闪烁的紫水晶。他的右手握一根镶嵌着九颗幸运石的权杖。黝黑的脸上,双眼有如两块黑斑。七弦琴的声音轻柔地环绕在他周围。
  “萨姆?”
  萨姆点点头。
  “我在猜测你的真实身份,梵天大人。我得承认,我毫无头绪。”
  “这正是我们的意图,”梵天道,“因为大神梵天应该是在过去、现在和将来永远长存不朽的。”
  “衣服很不错,”萨姆说,“相当吸引人。”
  “谢谢。很难相信你竟仍然存在。我查了查,发现你整整半个世纪没有更换过身体,实在太冒险了。”
  萨姆耸耸肩:“生命就是如此:冒险、赌博,还有种种不确定……”
  “的确。”梵天道,“请拿把椅子来坐下。让自己舒服些。”
  萨姆照做了。当他再次抬起头来,发现梵天高坐在红色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宝座上,头上张着一顶与宝座匹配的华盖。
  “看起来你的座位不怎么舒服。”他评论道。
  “海绵乳胶的垫子。”梵天微微一笑,“愿意的话,你可以吸烟。”
  “谢谢。”萨姆从腰间的烟袋里拿出烟斗,装上烟草,小心地夯实,然后点上火。
  “离开天庭的庇护后,”梵天问,“你都做了些什么?”
  “照料我自己的花园。”萨姆答道。
  “我们本来用得着你,”梵天说,“我们有一个无土栽培部门。说起来,或许现在也还不晚。再跟我说说你在人间的事。”
  “狩猎老虎、解决同邻国的边界纠纷、维持后宫的秩序、一点点植物学——诸如此类的东西——生活琐事。”萨姆道,“我的力量正在衰退,我想找回青春。可听说要做到这点就必须让人检查我的大脑,是真的吗?”
  “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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