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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王

_4 罗杰·泽拉兹尼 (美)
  黑衣男人也将短剑拿在手里。
  “以无名之人的身份受死,这于你再合适不过了。你背叛了自己的女神。”阎摩道。
  “生活中充满了背叛。”攻击之前,罹得最后一次回答道,“当我以这种方式对抗你时,我就背叛了我的新主人的教诲。但我必须倾听内心的声音。因此,对我而言,过去和现在的名字都已不再适合——所以不要用任何名字称呼我!”
  话音刚落,他的短剑便开始像火焰一般各处游走,呼啸着、燃烧着。
  阎摩在这样猛烈的攻势前一步步后退,仅仅运用手腕的动作挡开四面袭来的攻击。
  第十步上,他站稳脚跟,不肯再退却半步。他防守的动作只稍稍加大了一点点,但他的还击却变得更加突然,其间还夹杂着佯攻和出乎对手意料的攻击。
  刀光剑影中,两人汗如雨下;这时,阎摩开始主导进攻,渐渐地,他逼迫自己的对手不断退却,终于一步步夺回了自己后退的那十步距离。
  两人再次回到起点,阎摩在金属的撞击声中称赞道:“学得不错,罹得!甚至比我想像的还要好!祝贺你!”
  乘他说话的机会,他的对手挥动短剑,接连做了两次佯攻,最后成功地在他肩上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血从伤口中渗出来,立刻与衣服的颜色融为一体。
  中剑的阎摩向前猛地一跃,突破对方的防守,一刀砍在罹得的脖子上,这一击几乎砍下他的头颅。
  黑衣男人重新摆好防守的姿势,晃了晃头,挡住阎摩的下一击,向前一个突刺,却被对手挡开。
  “这么说,死亡之浴护住了你的喉咙。”阎摩道,“那么,我会到别处寻找入口。”说着,他往对手的下盘攻去,手中的弯刀吟唱着战歌,节奏越来越快。
  阎摩的弯刀全力施为,那是好几个世纪的积淀和多少年的修习。然而罹得挡住了所有攻击,他的防守动作越来越大,后退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他使对手无法近身,同时一面退却一面寻隙反击。
  他一路后退,直到自己背靠小溪。这时,阎摩放慢速度,评价道:“半个世纪之前,你曾是我的学生,虽然时间不长,但我对自己说,‘这个人拥有成为宗师的潜质。’我没有看错,罹得。在我所能记得的所有时代中,你也许是人类中最伟大的剑客。看到如此的技艺,我几乎可以原谅你背教的行为。真是遗憾……”
  这时,他假装攻向对方的胸口,却在最后一秒钟绕过罹得的防守,刀锋上指,切中他的手腕。
  黑衣男人往后一跃,拼命挡住阎摩的进攻,然后一剑刺向对方头部。这次反击使他得以在圆木前端站稳脚跟。现在,他的身后就是溪流。
  “你的手竟也……罹得!真的,女神的保护实在慷慨。试试这一招!”
  两人的武器相交,发出尖锐的声响,阎摩把短刀一转,划伤了对手的二头肌。
  “啊哈!这儿有一处她漏掉了!”他喊道,“让我们再试试别的地方!”
  刀剑相撞又分开,佯攻、突刺,防守、还击。
  阎摩以一次反击挡住了对方精心策划的攻势,他的弯刀比对手的短剑更长。这一次,罹得的前臂上又出现了斑斑血迹。
  黑衣男人一面朝对方的头部猛力一刺,一面退上圆木。阎摩挡开这一击,以更加凶猛的反击迫使罹得退到圆木中央,阎摩乘机踢向圆木的侧面。
  罹得往后一跃,落到对岸。他的双脚刚一着地,便像阎摩那样踢动圆木。
  阎摩还没来得及踏上圆木,它已经滚动起来,接着脱离河岸的支撑,向小溪坠落;它在水中上下晃动一番,接着随水流朝西边去了。
  “这条小溪不过七八尺而已,阎摩!跳过来啊!”
  死神笑了。“趁着还有机会,赶紧喘上几口气吧。”他说,“在神赐予的所有礼物中,空气最是乏人欣赏。无论国王还是乞丐,伟人还是猫狗,谁都离不开它,然而却没有任何人歌唱它,赞颂我们的好空气。可是,啊,想想没有它会如何吧!把每一口气都当作最后一口来享受吧,罹得——因为你的最后一口气已经为时不远了!”
  “人们说你在这类事情上充满智慧,阎摩。”
  那个被称作罹得和善逝的人说道,“人们说你是一位神灵,死亡就是你的国度,你的见地远超凡人。
  那么,在我们站着无所事事的时候,希望你回答我的问题。”
  先前,阎摩对对手的每句话都报以嘲讽的笑容,然而这次他没有笑。这句话中带着一丝宗教仪式的意味。
  “你希望知道些什么?作为死前的恩惠,我将解答你的一个问题。”
  于是,那个人称罹得和善逝的人以《羯陀奥义书》中的古老文字吟唱起来:“‘人死之后是何模样,众人争论不休。有人说他依旧存在。有人说他已然消逝。这便是我想要知道的事情,请你教给我。’”
  阎摩也以古老的文字回答道:“‘关于这个问题,诸神也同样疑惑。这的确不易理解,只因灵魂的性质太过微妙。另找一个问题,将我从这誓言中解放。’”“‘原谅我,可这便是我心中最紧要的问题,哦,死神,像你这样的老师再也没有第二个,此时此地,再无其他的恩惠更令我心动。’”
  “‘留下你的性命,速速离开,’”阎摩重新将弯刀插入腰带中,“‘我饶你不死。儿女与子孙,大象、马匹、牛群和黄金,别的恩惠任你挑选——美人、战车还有乐器,我赐予你这一切,它们将侍奉你。只是不要问我死亡。’”
  “‘哦,死神,’”罹得唱道,“‘所有这一切。明日便会消亡。留下你的女人、马匹、舞蹈和音乐。除了我所求的,什么也无法打动我——告诉我,哦,死神。生命之后究竟如何,那让人神困惑的究竟是什么。’”
  阎摩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他没有继续吟唱下去。“好吧,罹得。”他直视着对方的双眼道,“但这不是语言所能表述的。我只能将它展现在你的眼前。”
  有一会儿工夫,他们就这样站着;黑衣男人的身体摇晃起采。他伸出手臂挡在脸上,遮住眼睛,一声呜咽从喉咙里不径而走。
  这时,阎摩从肩上扯下斗篷,将它像一张网般撒向小溪对岸。
  斗篷的边缘很重,正是为这样的情况专门准备的。这张网落到了对手身上。
  黑衣男人挣扎着,他听到了迅捷的脚步声,然后,“砰”的一声,阎摩血红色的靴子落在罹得所在的河岸。他甩开斗篷,摆好防御姿势,挡住了阎摩的新一轮攻击。在他身后,地面向上倾斜,他一路后退,地势越来越陡,最后,阎摩的头部几乎与他的腰带平行了。他居高临下攻击对手,但阎摩仍旧缓缓地向前逼近。
  “死神,死神。”他唱道,“原谅我无礼的问题,请告诉我,刚才的一切并非谎言。”
  “很快你就会知道。”说着,阎摩一刀砍向他的双腿。
  换了别人,阎摩的下一击会将他斩断,劈开他的心脏。然而刀锋却从罹得的胸部滑开了。
  这是一个泥土松软的地方,小个子男人开始一脚又一脚地朝地面踹去,泥土和沙砾如大雨般砸向对手。阎摩用左手遮住双眼,可大块大块的石头开始落下。石头滚落下来,有几块滚到他的脚边,一绊之下使他失去平衡,摔了一跤,顺着斜坡向下滑去。对手发力踢动那些更大更沉的石块,甚至踢下一大块岩石,然后高举短剑,跟着它冲了过来。
  阎摩知道自己不可能及时站稳脚跟、挡住对手的进攻,于是就地一滚。朝小溪滑了回去。他总算在溪边刹住,可那块大石头正向他袭来,他用双手一撑地面,竭力闪开,弯刀失手坠入下边的溪流。
  他踉踉跄跄地矮身往前一跃,同时拔出自己的匕首,以这把匕首挡住对方的凌空一击。岩石落入小溪之中。
  接着,他的左手一把抓住对方的右手腕——那是对方持剑的手。他以匕首猛地朝上一削,感到自己的手腕也被牢牢扭住了。
  他们就这样站着,双方的力量锁在一起。最后,阎摩朝地上一坐,往旁边一滚,将对手抛了出去。
  但两人仍然扭着对方,那一抛的力道让他们继续滚动。河岸出现在他们身边,然后到了他们的身下、他们的上方。他感到匕首撞在溪底,脱出手去。
  他们再次浮上水面,大口喘着粗气,双方的手中都只剩下了溪水。
  “是进行最后洗礼的时候了。”阎摩左手握拳,朝对手猛力一击。
  罹得挡住他的拳头,回敬了对手一拳。
  他们在水中朝左边移动,直到双脚触到岩石。
  两人一面格斗,一面沿着溪流在水中跋涉。
  阎摩的重拳和掌刀一次次打在罹得身上;可他仿佛在攻击一尊石像,迦梨女神过去的御用行刑人面无表情地承受了所有打击,且当他握起拳头回敬对手时,那力量足以击碎骨头。在大多数时候,他的攻击要么被溪水减慢了速度,要么被阎摩隔开了,但其中一击打在了对手的胸腔和髋骨之间,还有一击擦过他的左肩,弹到脸颊上。
  阎摩往后一跃,用仰泳的姿势朝浅水处游去。
  罹得跟着猛扑上去,只见红色的靴子一闪,阎摩一脚踹在他的上腹部。好在他的那个部位刀枪不入,但仍被这一脚的力量蹬得飞了起来,越过阎摩的头部,背朝下落在一片页岩上。
  阎摩跪着直起身,转向罹得;罹得已经站住脚,从腰带上拔出一把匕首。他弯下腰,脸上仍然没有丝毫表情。
  有一会儿,两人目光相交,但这次罹得并没有退让。
  “现在我能面对你的死亡之眼了,阎摩,”他说道,“并且不会被它吓退。你是个优秀的老师!”
  就在他往前冲时,阎摩将手从腰间抬起,湿漉漉的腰带像鞭子似的挥向对方的大腿。
  他缠住了罹得,使他往前摔倒,匕首也丢了;阎摩将他拉向自己,随后一蹬腿,把两人重新带回深水之中。
  “无人歌颂空气,”阎摩道,“可是,哦,如果没有它——”
  他带着对方往下一跃,双臂如铁环一般圈住罹得的身体。
  之后,过了许久,一个湿淋淋的身影出现在岸边,气喘吁吁,轻声说道:“在我能记起的岁月中——你是——我所有对手中——最强的……真是可惜……”
  说完,他趟水上岸,继续行进于山石之中。
  旅行者来到神庙门前,微一迟疑,走了进去。
  一位祭司正将外院神龛里的一尊石像搬进内院,阎摩跟在他身后进了第二层庭院。
  他稍稍环视四周,接着很快朝女神迦梨雕像所在的位置走去。他长时间地注视着她,最后拔出自己的弯刀放在她脚下。片刻之后,他拿起刀、转过身来,发现刚才的祭司正望着自己。他朝那人点点头,对方立刻来到他身旁,祝他晚安。
  “晚上好,祭司。”他回答道。
  “愿迦梨赐福给你的武器,武士。”
  “谢谢,她已经这么做了。”
  祭司微笑起来:“听你的口气,似乎对此非常肯定。”
  “而这样想实在傲慢至极,对吗?”
  “唔,大概不能算非常得体。”
  “无论如何,在凝视她的神龛时,我能感到她的力量充满了我。”
  祭司哆嗦了一下。“我是一个神职人员,”他说,“可对我而言,没有这种力量之感或许会更好些。”
  “你畏惧她的力量吗?”
  “这么说吧,”祭司道,“尽管迦梨的神龛如此宏伟,然而大多数人却宁愿礼拜那些更加温和的女神——例如拉克西米、萨拉斯瓦蒂、夏克蒂、西塔娜和拉特莉。”
  “但她比所有这些神祗更伟大。”
  “也更可怕。”
  “那又如何?虽然她有强大的力量,但她并非一位不公正的女神。”
  祭司微微一笑:“无论什么人,只要活上二十来年,谁还会想要正义呢,战士?对我而言,仁慈的吸引力显然大多了。仁慈的神祗鄙人随时欢迎。”
  “这也不无道理,”阎摩道,“但正如你所说,我是一个武士,我的天性正好与她相近。女神和我,我们的思维是那样一致。总的来说,我俩在大多数问题上都能达成共识。假如发生分歧,我总不会忘记她同时也是一个女人。”
  “我在这里生活,”祭司道,“可我从不以如此亲呢的语气谈论由我照料的神祗们。”
  “你是指在公共场合吧。”阎摩说,“别跟我说什么祭司不同于常人的废话。我同你们中的很多人喝过酒,你们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都是些亵渎神明的人。”
  “做什么事都得分清时间地点。”说着,祭司回头瞟了一眼迦梨的雕像。
  “是啊。现在告诉我,阎摩的神龛上满是尘土,为什么最近没有打扫?”
  “它昨天刚刚清理过,可从那时到现在已有太多人经过那里,所以看起来像是久未清理似的。”
  阎摩笑了:“那么,为什么他的脚下既没有贡品、也没有残留的祭献呢?”
  “没人献花给死神,”祭司答道,“他们只是过来看看,然后离开。我们这些祭司一致认为,这两尊雕像的位置非常合适。他们真是可怕的一对啊,不是吗?死神和毁灭女神?”
  “威力无比的组合。”阎摩道,“你刚才是说没人向阎摩献祭吗?一个也没有?”
  “我们祭司会在供奉历上标明的日子献上祭品,偶尔也会有某个城里人,在爱人快要死去,又被拒绝赐予转世轮回的机会时来到这里——除此之外,我从未看见有人带着良好的意愿或爱戴之情,简简单单地、真心诚意地献祭给阎摩。”
  “他必定感到受了侮辱。”
  “并非如此,武士。一切生物,它们自身不都是献给死亡的祭品吗?”
  “的确,你说得没错。良好的意愿和爱戴之情对他有什么用处呢?他不需要礼物,因为他会拿走想要的一切。”
  “就像迦梨。”祭司补充道,“我常常想,无神论也自有其道理。但面对这两位神祗时,这种理论就站不住脚了。不幸的是,这两位神祗在世间过于显明,让人无法有效地否认其存在。真可惜。”
  战士大笑起来:“一位祭司,却又是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信徒!我喜欢这个。它挠到了我的痒处!拿着,给你自己买桶酒——就算是祭献吧。”
  “谢谢你,武士。我会的。来跟我喝上一小杯奠酒如何——神庙付钱?”
  “以迦梨的名义,我愿意!”阎摩答道,“不过只是一小杯。”
  他跟在祭司身后走进庭院中央的建筑,他们走下楼梯,来到酒窖。祭司拿出两个大口杯,打开酒桶上的龙头。
  “祝你健康长寿。”阎摩举起了酒杯。
  “献给你那恐怖的保护神——阎摩和迦梨。”
  祭司道。
  “谢谢你。”
  两人将手中的烈酒一饮而尽,祭司又斟上两杯:“夜里冷,暖暖你的喉咙。”
  “很好。”
  “有些旅行者要离开了,真让人高兴。”祭司道,“他们的捐献富了神庙,不过也把我们累得够呛。”
  “为朝圣者的离去干杯!”
  “为朝圣者的离去干杯!”
  他们喝下杯中的酒。
  “我还以为大多数人都是来看佛陀的。”
  “确实如此,”.祭司答道,“但另一方面,他们也并不急于激怒诸神,因此在拜访那片紫色的树林前,通常都会先来神庙献祭,或者布施给神庙,为自己祈祷。”
  “关于那个叫如来的人,还有他的教诲,你知道些什么?”
  祭司转开了视线,“我是神灵的祭司,也是一个婆罗门,武士。我不想谈到这个人。”
  “这么说,你也被他影响了?”
  “够了!我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不愿谈论这个话题。”
  “没有关系——再过一会儿就更加没有关系了。谢谢你的酒。晚安,祭司。”
  “晚安,战士。愿诸神的微笑伴你左右。”
  “你也一样。”
  他走上楼梯,离开神庙,继续步行在小城中。
  当他来到林中时,三个月亮都已高悬在夜空之中。树木后边燃烧着一堆堆营火。小城上空,苍白的火焰仍在绽放。微风夹杂着些许湿气,正催动万物生长。
  他静静地朝前走,进入林中。
  他来到被火光照亮的地方,发现一排又一排纹丝不动的身影坐在地上。每个人都身穿黄袍,头戴黄色的僧帽。好几百人就这样坐着,听不到半点声响。
  他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走去。
  “我来见佛祖如来。”他说。
  那人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他在哪儿?”
  没有回应。
  他弯下身,看向僧人那半开半阖的双眼。他逼视着这双眼睛,然而对方仿佛在睡梦中一般,两人的眼光根本没有对上。
  于是他抬高声音,好让林子里的人都能听见:“我来见佛祖如来,”他说,“他在哪里?”
  他仿佛是在同一地的石头讲话。
  “你们想这样把他藏起来吗?”他大喊道,“你们以为自己人多势众,又全都穿着一样的衣服,以为这样我就没法从你们中间找出他来吗?”
  空气中只有微风的叹息。风从树林背后吹来,火光忽明忽暗,紫色的树木摇曳着。
  他大笑起来:“你们也许是对的,”他承认道,“但是,如果你们想要活下去,总会动弹——而我可以等上很久,同任何人一样久。”
  于是他背靠着一根粗大的蓝色树干就地坐下,弯刀横放在膝盖上。
  睡意立刻笼罩了他。他的头在胸前一点一点。
  最后下巴落到胸口上,打起呼噜来。
  他似乎在继续向前走,穿过一片蓝绿色的草原,小草在他身前弯下腰来,形成一条小径。小径的尽头是一株繁茂的大树,其大无比。那不是世间的树,它以根部聚拢整个世界,树枝一直升向宇宙,让叶片从星星中落下。
  树下,一个男人盘腿坐着,唇边带着一丝微笑。他知道此人就是佛陀,于是走去站在他身前。
  “你好,哦,死神。”坐在树下的人头上有一圈玫瑰色的光环,在大树的阴影下散发着光彩。
  阎摩没有回答,只是拔出了弯刀。
  佛陀仍在微笑,阎摩上前一步,这时,他听到某种声响,像是从远处传来的音乐。
  他停下来四处打量,弯刀仍然举在手中。
  护世四大天王离开了须弥山,正从四方涌来:北方多闻天,身后是众夜叉,他们全身金色,胯下是黄色的战马,护盾也闪耀着黄金的光泽;南方增长天,麾下的鸠盤荼骑着蓝色的骏马,手持蓝宝石盾牌;东方持国天,他的骑士们手持珍珠护盾,一身银甲;西方广目天,手下的龙跨着血红的宝马,身着红色铠甲,珊瑚盾牌架在马前。马蹄似乎没有接触到草地,空气中惟一的声响就是越来越近的音乐。
  “四大护世天王来这里做什么?”他发现自己在喃喃自语。
  “他们来带走我的骸骨。”佛陀仍然微笑着。
  护世四天王拉住缰绳,各自的部下在他们身后排开,阎摩转身面对他们。
  “你们来带走他的骸骨,”阎摩道,“可谁又来带走你们的骸骨呢?”
  四位护世天王从马上下来。
  “你不能夺走这个人,哦,死神,”多闻天说道,“因为他属于这个世界,而我们,世界的守护者,将会守护他。”
  “须弥山中的四天王啊。听我说。”阎摩聚起法力,“你们的手中握着守护世界之责,但死神会在他所选择的时刻从世间带走他选中之人。你们无权干涉我的神力,抑或它们作用的方式。”
  护世四天王走到阎摩和如来之间。
  “我们正是要过问你对待此人的方式,阎摩大人。因为他掌握着世界的命运。你若想动他,必须先战胜世界的四种力量。”
  “很好。”阎摩道,“哪一个先来?”
  “我。”多闻天拔出金色的宝剑。
  凭着法力,阎摩的弯刀像划过黄油一般切开对方手中那柔软的金属,刀面击中天王的头部,使他仰面摔了出去。
  从夜叉的阵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两个金色的骑士上前抬走他们的首领。随后他们掉转马头,往北方去了。
  “下一个是谁?”
  持国天拿着一柄银色的长剑和一张月光织成的大网来到他面前。“我。”说着,他将网抛了出去。
  阎摩一脚踏住大网,手指一拽,使对手失去了平衡。就在天王向前绊倒时,他将弯刀反转,刀柄击中对手的下颚。
  两个银衣骑士对他怒目而视,随即垂下眼睛;他们带走了自己的主人,一阵不和谐的乐声尾随他们而去。
  “下一个!”阎摩道。
  群龙那魁梧的首领走上前来,他扔掉自己的武器,脱下罩衣,“我要与你角力,死神。”
  阎摩把弯刀放在一旁,脱下自己的上衣。
  在这一切发生之时,佛陀始终静坐在大树的树荫下,面带笑容,仿佛双方的争斗于他没有任何意义。
  群龙的首领用左手抓住阎摩的后颈,把他的头向前拉;阎摩也是一样的动作。随后,广目天扭转身体,右臂绕过阎摩的左肩和脖子后部,拖紧他的头,使劲将它拉向自己的髋部,同时侧过身,把对方往前拽。
  阎摩的手伸向广目天的后背。他用左手抓住天王的左肩,右手伸到他的膝盖后边,直起身来,使对手的两腿离开了地面。
  有一会儿工夫,他将天王像婴儿般抱在手中,随后又把对方举到与肩同高。他将天王摔到地上,猛扑上去,膝盖砸向对手的身体。阎摩站起身来时,他的对手没有动弹。
  从西方来的骑士们离开后,只剩下一身蓝装的增长天还立在佛陀身前。
  “你呢?”死神再次拿起武器。
  “人们拿起钢铁、皮革和石头制成的武器,就像孩子拿起玩具一般。我不会用它们来对抗你,死神。我也不会以自己身体的力量与你一较高下。”
  增长天王道,“我知道,这样做我毫无胜算,因为你在武器上的造诣无人能及。”
  “若你不愿战斗,”阎摩说,“那么爬上你那蓝色的牡马,离开这里。”
  增长天没有回答,只是将自己的蓝色盾牌抛向空中。盾牌如蓝宝石制成的法轮般在他们的头顶旋转,变得越来越大。
  接着它落下来,开始嵌进地里。整个过程中,它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体积还不断膨胀。等它没入地面之后,那块土地上的小草又重新合拢了。
  “这是什么意思?”阎摩问。
  “我不会主动与人争斗,我所做的惟有保护而已。我的能力是被动的反击。我的力量是生命,正如你的力量是死亡。哦,死神,你能毁灭任何东西,但却无法毁灭一切。我所拥有的不是剑之力,而是盾之力。生命会反抗你,阎摩大人,并且守护你的猎物。”
  说完,蓝衣的天王转过身,跨上蓝色的骏马,率领众鸠盤荼往南去了。这一次,音乐没有随之消逝,而是逗留在空中,逡巡不去。
  阎摩手持弯刀,再次上前一步。“他们的努力已付诸东流,”他说,“你的死期到了。”
  弯刀破空而出。
  然而这一击并未命中。大树垂下一根枝条,挡在二人中间,同时击落了阎摩的弯刀。
  他伸手想拾起自己的武器,小草却将它遮掩起来,它们紧紧地合在一起,织成一张牢不可破的大网。
  他一面诅咒着一面拿出匕首,再次攻向对方。
  一根巨大的枝条弯下腰来,斜在他的目标身前,匕首深深插进它的纤维里。接着,树枝朝空中一甩,把武器带到了高不可及的地方。
  佛陀闭目冥想,头顶的光环在树影中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阎摩上前一步,将手伸向佛陀,可小草缠住他的脚踝,让他动弹不得。
  他挣扎了一会儿,想把它们连根拔起,小草却纹丝不动。终于,他停了下来,高高地举起双手,仰面朝向天空。死亡在他眼中跳跃。
  “听着,哦,守护世界的力,”他喊道,“从今日起,这里将承受阎摩的诅咒,直到永远!任何生物都将远离这片土地!这里将化作荒芜贫瘠的岩石与流沙之地!没有鸟的鸣叫、蛇的滑动,没有一株草能从这里伸向天空!我敌人的守护者,现在我发出这诅咒,末日就要降临到你们身上!”
  草开始枯萎,然而,在它们松开他之前,那株以树根聚拢世界,以枝叶为网、繁星为鱼的大树突然发出一声巨响,从中间断裂开,它最高处的枝条撕裂了天空,树干在地上造出深谷,树叶如蓝绿色的雨点,在他周围纷纷落下。一大段树干向他倒下来,它的阴影如黑夜一般遮住了所有光芒。
  远处,他还能看见佛陀在静坐冥想,仿佛对周遭的混沌毫无察觉。
  随后只剩下一片黑暗,还有滚滚的雷声。
  阎摩猛一抬头,忽地睁开双眼。
  他背靠着蓝绿色的树干,坐在树林里,他的弯刀横放在膝盖上。
  周围似乎没有任何不同。
  在他身前,一排排的僧人还在打坐、冥想。微风依然凉爽而湿润,在它的吹拂下,火光仍旧忽明忽暗。
  阎摩站起身来,不知怎的,他突然知道了自己要找的人在哪里。
  他从僧人中间穿过,踏上一条通往树林深处的小径。路面十分平整,显然经常使用。
  他看见一座紫色的凉亭,不过里边空无一人。
  他沿着小径继续往前走,直到树林渐渐变成了原野。这里土地湿润,一阵薄雾在他周围升腾起来。不过在三轮明月的照耀下,一切依然清晰可见。
  小径向下延伸,蓝色和紫色的树木变得低矮而纠结。路旁的一滩滩积水上漂浮着无数银色的鳞状残垢。沼泽的气味直往他鼻孔里钻,一簇簇灌木中,各种奇异的生物喘息着,声音此起彼伏。
  从他身后远远地传来一阵歌声,他意识到那些僧人已经醒来,正在林中活动。他们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将所有人的意识结合起来,造成一个幻象,让他以为他们的首领是不可战胜的。这吟唱或许是一个信号,一直传到——那儿!
  那是一大片空地,他就坐在正中的石头上,全身沐浴在月光中。
  阎摩拔出弯刀,朝他走去。
  在二人相距二十步时,对方转过头来。
  “你好,哦,死神。”他说。
  “你好,如来。”
  “告诉我,你为何而来。”
  “我们已经决定,佛陀必须死。”
  “可是,这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你要来?”
  “难道你不是佛陀吗?”
  “人们称呼我佛陀、如来和觉者,还有许多其他的名字。不过,对于你的问题,答案是否定的,不,我不是佛陀。你已经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今天,你杀死了佛陀。”
  “我必须承认,我不记得自己做过这样的事,也许我的记忆力真的大不如前了。”
  “真正的佛陀名叫善逝。”对方回答道,“在那之前,他的名字是罹得。”
  “罹得!”阎摩轻声笑了,“你是想告诉我,罹得不仅仅是一个被你说服而放弃自己任务的刽子手吗?”
  “很多人都是被说服而放弃自己任务的刽子手。”坐在石头上的人回答道,“罹得自愿舍弃了任务,成为道的追随者。就我所知,他是惟一一个真正觉悟的人。”
  “你所传播的这东西难道不是一个和平主义的宗教吗?”
  “是的。”
  阎摩仰起头,放声大笑道:“诸神啊!还好你没有选择一个军事主义的宗教!你最出众的信徒,已经大彻大悟什么的,今天午后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佛陀宽大的脸上闪过一丝倦意,“你真的认为他能击败你吗?”
  阎摩迟疑了一会儿,“不,”他说。
  “你认为他知道这点吗?”
  “也许。”
  “在今天会面之前,你们认识吗?你们难道没有在练武时见过面吗?”
  “见过,”阎摩道,“我们认识。”
  “那么他了解你的实力,也知道这次遭遇的结局如何。”
  阎摩沉默了。
  “他自愿选择了殉道之路,当时我并不知情。
  他果真指望击败你吗?我想不是的。”
  “那他是为了什么?”
  “为了证明一件事。”
  “他能以这样的方式证明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因为我了解他。我曾无数次聆听他说法,还有他精妙的隐喻,我无法相信这样一件事情背后会没有他的目的。你已经杀死了真正的佛陀,死神。至于我,你很清楚我是谁。”
  “悉达多,”阎摩道,“我知道你是个骗子。
  我知道你不是什么觉者。你的那些教义,大概任何一个原祖都还记得。你选择了这个宗教,让它复兴,把自己伪装成它的创始人。你决定将它广为传播,希望借此反对真正的神祗们用以统治世人的宗教。我钦佩你的努力,无论你的计划还是执行都很精明。但在我看来,你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竟妄想用一种和平主义的宗教去反抗对手的行动主义。我很好奇,有那许多更加合适的宗教供你挑选,你为什么要选择佛教?”
  “也许我只是想看看这样一股逆流会走向何方。”
  “不,萨姆,这不是原因。”阎摩回应道,“我感到这不过是某个更大的计划的一部分。多少年来——这期间你装作圣人,传播着自己并不相信的教义——你一直在进行其他计划。假如拥有大规模的军队,你可以在短期内发起抵抗;而若是孤身一人,要想博得成功的机会,就得让抵抗在时间中延续。你很清楚这一点,你已经撤下了这偷来的信仰的种子,现在正预备进入下一个阶段。你试着孤身一人站在天庭的对立面,把自己藏在不同的面具下,在时间的长河中以不同的方式反抗诸神。不过此时此地,一起都结束了,假佛陀。”
  “为什么,阎摩?”他问。
  “我们仔细地考虑过,”阎摩道,“我们不想把你变成一个殉道者,那样只会促使你所教导的东西加速发展。另一方面,如果没人阻止你,它同样会发展壮大。因此,我们决定由天庭派来的人亲手结束你的生命——好让世人知道究竟哪种宗教更为强大。这样一来,无论你殉道与否,佛教都将从此沦为一个二流宗教。这就是为什么你现在必须迎接真正的死亡。”
  “我问‘为什么’时指的不是这个,你所回答的并非我的问题。我问的是,为什么你,阎摩,亲自来做这件事?你,一个武器大师、科学巨擎,为什么竟甘愿为一群醉醺醺的肉体贩子充当奴仆?他们连为你磨刀、清洗试管都不配。你的精神本该是我们所有人中最自由的,为什么竟甘愿自贬身份,为那些不如你的人效劳?”
  “就凭这些话,我不会让你死得痛快。”
  “为什么?我不过是提了个问题,我敢打赌,很久以来,不少人都有相同的疑惑。当你称我假佛陀时,我并不生气。我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但是,你是谁,死神?”
  阎摩把刀挂回腰带上,拿出早些时候在旅店买来的烟斗,填上烟草,点上火,吸起烟来。
  “显然,哪怕只为了解答各自心中的疑问,我们也应该再花些时间谈谈,”他说,“所以我倒不如让自己舒服点儿。”他在一块矮矮的岩石上坐下,“首先,一个人可以在某些方面优于自己的同伴而依然为他们服务,只要他们全都服务于一个大于任何个体的共同事业。我相信自己正服务于这样一个事业,否则我也不会前来。我猜,你对自己所做的事也有相同的感觉,否则你绝不会甘愿作个如此可悲的苦行僧——虽然我也注意到你并不像自己的追随者那么瘦骨嶙峋。几年前在摩诃砂,你本有机会成为神祗,可你嘲弄了梵天,洗劫了业报宫,还往城里所有的祈祷机里塞满毛虫……”
  佛陀轻声笑了。阎摩也微微一笑,随后继续说道:“除你之外,世界上再没剩下别的推进主义者。这个问题已经寿终正寝了——其实从一开始,它就不该成为问题。这些年来,你成功地逃脱了惩罚,对此我倒的确抱有些许敬意。我甚至想过,假如能让你意识到当前的形势毫无希望,或许我们仍能说服你加入天界诸神的行列。虽然今天我是为了杀死你而来,但倘若你现在能认识到这一点,并且承诺结束这场愚蠢的战斗,我将亲自为你担保。我会带你回到极乐尽善之城,你可以重新接受过去拒绝的一切。他们会尊重我的意见,因为他们需要我。”
  “不,”萨姆道,“我并不认为形势已经没有指望了。我早已打定主意要继续演出下去。”
  吟唱声从林中一路传来。有一轮月亮消失在树梢之后。
  阎摩抽了口烟。烟圈在他头顶盘旋,同越来越浓的雾气混合在一起。
  “我知道这儿只有我们俩,而你没有武器。”
  “这儿只有我俩。我的旅行装备藏在离这里稍远些的路上。”
  “旅行装备?”
  “这儿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你猜得很对,我已经启动了自己打算开启的事业,等我们谈完之后,我就会离开。”
  阎摩“嗤嗤”地笑了起来:“革命家的乐观主义总让人惊异不已。你打算怎样离开呢?乘飞毯吗?”
  “我的方式同其他人别无二致。”
  “真是屈尊绛贵啊。守护世界的力会起来保护你吗?这儿似乎并没有能用树枝庇护你的大树,也没有机灵的野草来抓住我的脚踝。告诉我,你要用什么方法离开?”
  “我宁愿让你大吃一惊。”
  “我们还是来战斗吧,如何?我不喜欢宰杀一个没有武器的人。如果你真有补给藏在附近,那就去拿你的剑来。这总比毫无希望的好。我甚至听说悉达多大人——在他还是悉达多的时候,曾是位了不起的剑客。”
  “谢谢你,不了。换个时间,也许。但不是现在。”
  阎摩又抽了口烟,他伸着懒腰,打了一个哈欠,“那么,我想不出任何别的问题好问了。同你争论毫无意义。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对于我们这次谈话,你还有什么补充吗?”
  “是的,”萨姆道,“迦梨那条母狗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世间流传着那么多不同的说法,我开始怀疑她对每一个男人都是不同的……”
  阎摩松开烟斗,把手伸向弯刀。烟斗砸中了他的肩膀,一大堆火星顺着他的手臂滑落下来。他向前冲去,弯刀挥舞在头顶,宛如一道明亮的闪光。
  刚一踏上岩石前的地面,他的动作便停住了。
  他几乎跌倒,随后努力扭直身体,勉强站稳。他挣扎着,却没法动弹。
  “有的流沙,”萨姆道,“比其他流沙流得更快。所幸你只是陷进了不那么快的一种里,因此,你手上还有不少时间。如果我以为自己有法子劝你加入我,我会很愿意继续跟你谈下去。但我知道自己办不到——就像你无法说服我前往天庭一样。”
  “我会摆脱这东西,”阎摩不再挣扎,轻声说道,“我会找到法子摆脱它,然后再次追上你。”
  “是的,”萨姆道,“我知道这是真的。事实上,等一会儿我就要告诉你该如何脱身。但现在,你是每一个布道者都梦寐以求的东西——一个被俘获的听众,代表着敌对的阵营。所以,阎摩大人,我为你准备了一篇简短的讲道辞。”
  阎摩掂了掂自己的弯刀,决定还是不要把它扔过去的好。弯刀又回到腰带里。
  “讲吧。”他成功地迎上了萨姆的眼睛。
  萨姆坐在地上,身子微微晃动,开口说起来:“有件事常令我惊奇不已,”他说,“你那颗经过变异的大脑究竟如何产生出这样的心智,无论你选择寄居在哪具身体中,它都能将你的力量传输到你所使用的大脑中去?我上一次像今天这般施展力量已经是许多年前的往事了——但我的力量跟你十分相似。看起来,无论我换上怎样的身体,我的力量也会随之而来。据我所知,我们中间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听说西塔娜能控制身边很大范围内的天气。当她换上一具新身体,她的力量也会跟着她进入新的神经系统,虽然刚开始时力量会变得相当微弱。我知道阿耆尼能让物体燃烧,只要他盯着它们一段时间,同时辅之以意念。喏,就拿你正用来对付我的死亡之眼来说吧,多少个世纪以来,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你始终保有这种天赋,这难道不令人惊奇吗?我常常想,这种现象的生理基础究竟是什么?你在这方面做过研究吗?”
  “是的。”阎摩道,他的双眼在漆黑的眉毛下燃烧着。
  “那你怎样解释?一个人出生时大脑畸形,后来他的自我被传送到一具正常的身体里,然而传送却没有毁掉他那由畸形产生的力量。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因为事实上你只拥有惟一一个身体镜像,其性质既是电子的也是化学的,它会立刻开始改造新的生理环境——它把新身体的许多方面视为疾病,试图治愈它们,将它们变得同原来的身体一样。如果能用某种方法让你现在的这具身体长生不老,那么总有一天,它会变得酷似你最初的身体。”
  “真有意思。”
  “这就是为什么力量在意识刚刚传输后很弱,而后又会随着你使用新身体的时间慢慢增强。所以,我们最好能够培养出自己独特的能力和属性,也就是神性。也许还要采取机械作为辅助手段。”
  “嗯,过去,这个问题时常让我迷惑不解。谢谢你。顺便说一句,你可以继续用你的死亡之眼对着我——挺疼的,你知道。嗯,我总算弄明白了。
  现在还是来谈谈我们的讲道辞吧——有一个像你这样骄傲而自大的人——并且众所周知,还相当喜欢教训别人——他接到一项任务,去研究一种会毁掉容貌、引发退化的疾病。有一天,他自己也感染上了这种病。由于他还没有找到治愈的方法,于是他常常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在我身上它看起来其实很不错嘛。’你就是这样一个人,阎摩。你不会试着反抗自身的处境,反而为此感到自豪。你的愤怒出卖了你,因此,当我说你的病名就是迦梨时,我知道自己是对的。如果不是那个女人提出要求,你不会让自己为那些一钱不值的人效劳。我认识过去的她,而且我敢肯定她并没有改变。她不会爱人。她要的只是你的法力,死神,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符合她的需要,她就会把你抛到一边。我这样说并非由于我们是敌人,这只是一个男人同另一个男人之间的谈话。我了解她。相信我,我的确了解她。你从未真正年轻过,没能在生命的春季结识自己的第一个恋人,这也许是一种不幸吧……因此,这便是我这篇小小的登山宝训的寓意——如果你不愿看到真相,即使一面明镜也无法照出你自己的样子。哪怕就一次,试着违背她的意愿,哪怕只是一件小事,看看她会不会立即有所反应,看看她如何反应。到那时,你会知道我所言非虚。如果你自己的武器被用来对付你,你要怎么办,死神?”
  “你说完了?”
  “就这么多。一篇讲道就是一个警示。我已经提醒过你了。”
  “无论你的力量是什么,我发现它现在还能抵挡我的死亡之眼。你该感到幸运,我的力量被削弱了——”
  “我的确很庆幸,因为我的头都快裂开了。你那双该死的眼睛!”
  “总有一天,我会再次挑战你的力量,即使它仍然能对抗我的力量,那一天也会是你的死期——如果不是死于我的神性,也会死在我的剑下.”
  “如果这是一封战书的话,我选择暂不接受。
  还有,在你准备将自己的恐吓付诸实施之前,我劝你先照我的话去做。”
  这时,阎摩的大腿已经有一半陷进了流沙里。
  萨姆叹口气,从自己栖身的小丘上爬了下来。
  “只有一条路通向这块石头,我现在就要沿着它离开这儿。现在,我要告诉你怎样逃过一死,除非你太过骄傲不愿听从。我指示过僧人们,听到呼救之后就来这里帮助我。刚才我告诉过你,我是不会呼救的。我没有撒谎。不过,如果你用自己的大嗓门叫人过来帮你,他们会在你陷得太深之前赶到这里,把你安全地带回坚硬的地面上。这些人不会试图伤害你,因为这就是他们的行事方式。我喜欢这个主意——死亡之神被佛陀的僧人所拯救。晚安,阎摩。现在我要离开了。”
  阎摩微笑着。“新的一天会来临的,佛陀,”
  他说,“我能等。现在逃吧,越快越好,越远越好。世界还不够大,没法让你躲过我的愤怒。我会跟着你,我会教给你觉悟之道——教给你以纯粹的地狱之火铸成的觉悟。”
  “在此期间,”萨姆道,“我劝你向我的追随者们请求帮助,或者立刻开始学习在沙堆下呼吸这门高难度技术。”
  他小心地穿过空地,阎摩灼热的视线紧紧地追随着他的背影。
  他走到小径上,转过身来:“也许你愿意跟天上通报一声,”他说,“我出城去了,生意上的事。”
  阎摩没有回答。
  “我想我得去做笔买卖,弄些武器,”他接着说道,“一些相当特别的武器。所以下次来找我的时候,带上你的女朋友。如果她喜欢她将来看到的那些东西,或许会说服你改换阵营。”
  说完,他吹着口哨踏上小径。一轮银白、一轮金黄的明月伴随他消失在黑夜之中。
第四部
 
  萨姆的前世(在鬼狱的经历):悉达多只身闯入鬼狱井底释放了罗刹之王陀罗迦——陀罗迦进入并占据悉达多的肉身,与萨姆同居一体——火神阿耆尼、死神阎摩、毁灭女神迦梨、混沌神湿婆兴师问罪,大战群罗刹——萨姆和陀罗迦在夺取雷霆战车时被俘获,陀罗迦在紧要关头脱出肉身,萨姆被带到天庭等候惩罚。
  传说中,光明王下到魔物之井,同罗刹的首领做了一笔交易。他信守了自己的承诺,然而罗刹毕竟是罗刹。也就是说,他们毕竞是一种邪恶的生物,拥有强大的力量、超长的寿命,并几乎能变成任何形态。罗刹几乎是无法摧毁的。他们最缺少的就是一具真正的肉体;而他们最大的美德便是对赌债的尊重。光明王竟真的去了鬼狱,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世界的状况也许已经让他有些癫狂了……
  诸神与群魔,皆由生主①出,二者争不休。神握兀迦沙②,欲以此生法,一举胜群魔。
  冥想鼻之曼陀,群魔刺之以恶。香与臭共嗅之。呼吸为恶所污。
  其想言之曼陀,群魔刺之以恶。真与假共言之。言语为恶所污。
  冥想眼之曼陀,群魔刺之以恶。美与丑共视之。眼目为恶所污。
  冥想耳之曼陀,群魔刺之以恶。善与恶共闻之。双耳为恶所污。
  冥想心之曼陀,群魔刺之以恶。正邪、真假、善恶共念之。本心为恶所污。
  ——《旃多格耶奥义书》(I,Ⅱ,1-6)
  鬼狱座落在世界之巅,向下一直延伸到世界的根基。
  它大概与世界本身同样古老,至少看上去如此;所以,即使它的历史其实并没有那么长,人们也很愿意忽略这一事实。
  它由一个入口开始。原祖在那里竖起了一道巨大的金属门,这扇铮亮的大门如罪恶般沉重,三人高,一人半宽,整整一肘尺③厚,上面有一个人头大小的黄铜门环和一个复杂的压盘锁。门上还刻着几行字,大意是:
  “走开。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倘若你果真试图进入,那你必定失败,还会受到诅咒。假如你竟然成功,那么别抱怨没有得到警告,也别用你的临终祈祷来麻烦我们。”  署名是“神”。
  【① 生主:创造宇宙与诸神的神,亦称创生神、生主神、众生之主。】
  【② 意为原始的曼特罗(咒语),是一切实质之中最高等的。】
  【③ 肘尺:古代的一种长度测量单位,等于从中指指尖到肘的长度,约43至56厘米。】
  鬼狱巨大的入口座落在韦德迦的王国最南端的高山上,在那之后便再也没有人类的国度。鬼狱从那里开始,而后在查纳山的心脏中呈螺旋形下降,就像一粒螺丝,钻出人类从未涉足的巨大空洞,在拉特纳迦利丝山脉下方延伸着、延伸着,最深的通道直指世界的根基。
  一个旅行者朝这扇门走来。
  他衣着简单,孤身一人,不过似乎很清楚自己要去哪里,以及自己在做些什么。
  他沿着小道爬上了查纳,在它贫瘠的地表上缓缓移动。
  花了大半个上午,他终于来到自己的目的地,那扇大门前。
  站在门前,他稍稍休息了一会儿,从水壶里喝了口水,用手背一抹嘴角,脸上露出笑容。
  接着,他背靠大门坐下,开始吃午餐。吃完以后,他把包裹食物的叶子扔下悬崖,望着它们不断下落,在气流中上下翻腾,直至消失在视线之外。
  他点燃烟斗,抽起烟来。
  等休息够了,他起身再次面对大门。
  他的一只手落在压盘上,慢慢做出一系列手势。当他的手离开压盘后,门里传来一阵乐声。
  他抓住门环,用力往后拉,肩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门动了,起初很慢,渐渐地快了些。他退到一旁,门朝外打开,一直越过了悬崖的边缘。
  门的内侧有一个完全相同的门环。在门移过自己身边时,他抓住这个门环,双脚拖在地上,以免门环跑到自己够不着的地方。
  身后,一股热浪从门里涌出来。
  他走进去,从里边把门关上,而后点燃自己所带的第一支火把。他沿着一条长廊往前走,路渐渐变宽了。
  地面倾斜得厉害,一百步之后,天花板已经极高,以至从视线中消失了。
  两百步之后,他站在井的边缘。
  他置身于一片无垠的黑暗中,惟有火把的光亮穿透这黑幕。除了在他的右后方,墙壁全都消失了。前边不远处,地板也不见了踪影。
  右手边似乎是无底深渊。他没法透过它看到对面,但他知道它大致呈圆形;他还知道,越往下走,这个圆的半径就会变得越大。
  他沿着环绕井壁的小径往下走,感到灼热的空气从底部喷涌而出。尽管小径十分陡峭,但它显然是人工开凿的。路面起伏不平,并且非常狭窄;很多地方都有裂缝,有几处还堆积着碎石。但它环绕着墙面,稳定地向下延伸,这足以证明它的存在自有其目的和规范。
  他小心翼翼地走着。左边是墙壁,右边什么也没有。
  过了似乎一个半世纪那么久,他远远地望见下方有一小点亮光飘浮在半空中。
  墙面的弧度渐渐将他带到另一个方向,现在那点亮光不再是悬在前边,而是到了他身下稍稍偏右的地方。
  又一个转弯,它出现在他的正前方。
  亮光置于墙上的壁龛中,当他经过时,他听见自己的脑海中有一个声音高声呼喊道:“放我自由,主人,我会把整个世界呈献在你脚下!”
  可他丝毫没有放慢脚步,甚至没有瞅一眼墙上那张酷似人类的面孔。
  在他脚下那片漆黑的海洋中,更多浮在空中的亮点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井的半径还在变大。里边充满了火焰般的明亮闪光,但那并非火焰,而是各种形象、面孔和模模糊糊的光影。在他经过时,每一个光影都高喊着:“放我自由!放我自由!”
  然而他并未停下脚步。
  他来到井底,穿过断裂的岩石,跨过石头地面上的裂缝,走向井的另一端。最后,他来到对面的墙壁前,墙里舞动着一簇巨大的橙色火焰。
  随着他的接近,那团火焰渐渐变成了樱桃红,等到他在它跟前站定之后,火焰已呈现出如同蓝宝石的心脏一般的湛蓝色。
  它在两倍于他身高的地方跳动着、扭曲着。无数小火舌向他席卷而来,却又全都退了回去,仿佛撞上了什么隐形的屏障。
  一路下来,他早已不记得自己经过了多少火焰。他知道,还有更多藏在通向井底的洞穴中。
  一路上遇到的每簇火焰都曾对他讲话,它们用自己独特的交流方式,使言语如鼓声般在他脑中回荡:有恐吓,有恳求,也有许诺。然而,这团最为庞大的蓝色火光没有传来任何信息,它的中心也没有出现各种变幻的或扭曲的形象吸引他的注意。它就是一团火,只管放射光芒。
  他重新点燃一支火把,将它插进两块石头之间。
  “这么说,可恨的人类,你回来了。”
  这些词像鞭子一般抽击着他。他稳住身体,面对着那团变成蓝色的火焰,回答道:“你叫陀罗迦①?”
  【① 陀罗迦:阿修罗之王,曾率领魔军大败诸天。】
  “将我束缚在此的人理应知道我的名字。”说话声再次响起,“哦,悉达多,别以为换上另一具肉体你便可以隐瞒自己的身份。我所看到的是你的能量流,是你真正的自我,而非隐藏自我的肉体。”
  “原来如此。”
  “你是来嘲笑被囚禁的我吗?”
  “在你被束缚之时,我曾嘲笑过你吗?”
  “不,你没有。”
  “为了保卫我的种族,我做了必须做的事。人类的力量很弱,数量也不多,因你的种族攻击会使他们遭受灭项之灾。”
  “你们偷走了我们的世界,悉达多。你把我们锁在这里,现在还想带给我们什么新的侮辱?”
  “有一种方法,也许可以稍稍弥补你们的损失。”
  “你想要什么?”
  “同盟。”
  “你要我们在一场争斗中支持你?”
  “正确。”
  “等一切结束之后,你会再次束缚我们。”
  “除非我们不能事先达成某种协议。”
  “告诉我你的条件。”那团火焰说。
  “过去,你的人曾在极乐尽善城中来去自如,时而现身,时而隐形。”
  “的确如此。”
  “现在,它的防御加强了。”
  “在哪些方面?”
  “守护之神毗湿奴和死神阎摩法王一起用一块穹顶盖住了整个天空,而不像过去,只是遮住尽善城本身。据说那穹顶是无法突破的。”
  “没有什么穹顶是无法突破的。”
  “我只是告诉你我所听到的消息。”
  “要想进入一座城市,可以有许多不同的方法,悉达多殿下。”
  “你会为我把它们都找出来吗?”
  “这就是我自由的代价?”
  “你自己的自由——是的。”
  “我的族人呢?”
  “倘若它们也要获得自由,那么你们都必须同意助我一臂之力,帮我围困尽善城,为我占领它。”
  “给我们自由,天庭必将陷落!”
  “你代替它们做决定吗?”
  “我是陀罗迦,我代表他们全体。”
  “你能提供怎样的保证,陀罗迦,保证你们会信守诺言?”
  “我的誓言?我很愿意以你指定的任何东西发誓——”
  “对于做交易的人来说,轻易发誓并非一种令人放心的品质。你太过强大,无法赋予他人控制你的能力。你不信神灵,不能以他们的名义起誓。你惟一尊重的就是赌债,但我们又无法在这里一赌输赢。”
  “你拥有控制我们的力量。”
  “一对一,也许。可假如你们将力量集合起来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陀罗迦道,“我愿意用任何东西换取自由。不过,我所拥有的只是力量——纯粹的力量,从本质上讲无法控制。更强大的力量可以压制它,但这并不是我们所需要的答案。我实在不知道如何给出一个让你满意的保证,证明我会信守诺言。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会信任我自己。”
  “真是进退两难。好吧,我现在就释放你——只有你自己——你去地极看看,为我侦察天庭的防御。你走之后,我会继续考虑这个问题。你也要这样做。如此一来,等你回到这里时,也许我们可以达成让双方满意的协议。”
  “我接受!解放我,让我摆脱这末日!”
  “看清楚,这就是我的力量,陀罗迦。”他说,“我能束缚,亦能解放——就像这样!”
  那团火从墙内翻腾而出。
  它卷成一个火球,像彗星般旋转在墙上;它仿佛一个小小的太阳,照亮了四周的黑暗;它一边飞舞,一边变幻出各种色彩,将岩石映衬得时而阴森可怖,时而令人愉悦。
  接着,它盘旋在那个被称作“悉达多”的人的头项,响彻四方的声音倾泻到他身上:“我的力量终于重获自由,你无法体会我此时的欢乐。我想,我要再试试你的力量。”
  站在它下方的男人耸了耸肩。
  火球融和成一个整体。它收缩起来,变得越来越明亮,同时缓缓地降落在地面上。
  如同花瓣从一朵巨大的花朵上飘落,它在地上颤抖着,慢慢滑过鬼狱的地表,重又回到了壁龛里。
  “你满意了?”悉达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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