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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痴

_5 陀思妥耶夫斯基 (俄)
  “以后人家对你说,你的妻子曾经是托茨基的姘妇,你不觉耻辱吗?”
  “不,不会觉得羞耻的……您在托茨基那里并非出于自愿。”
  “也永不责难?”
  “不会责难。”
  “嗬,可得留神,别担保一辈子。”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公爵似乎怀着同情和怜悯轻轻地说,“我刚才对您说过了,我把您的同意看作是一种荣誉,是您给我荣誉而不是我。您对这些话付之一笑,我听到周围的人也笑了。也许,我表达得很可笑,而且我自己也很可笑,但是我总觉得,我……是理解什么是荣誉的,也深信我说得是对的。您现在想毁掉自己,不可挽回地毁掉自己,因为您今后永远不会原谅自己这件事、可是您是丝毫没有过错的。您的生活已经完全毁了,这是不可能的。罗戈任来找您,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想欺骗您,这又算得了什么?您何必不断地要提这些?您所做的是很少人能做到的,这一点我现在再对您重讲一次。至于说您想跟罗戈任走,这是您在痛苦的冲动中做出的决定,您现在也仍然在冲动中,最好还是去躺下。明天您宁可去当洗衣妇,也别留下来跟罗戈任在一起。您很高傲,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但是,也许您已经不幸到了真的以为自己有过错的地步。需要对您多加照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会照顾您的。我刚才看见了您的照片,就像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我立即就觉得,您仿佛已经在召唤我了……我……我将终身都尊敬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公爵突然结束自己的话,似乎突然醒悟过来,意识到是在哪些人面前讲这番话的而脸红了起来。
  普季岑出于纯真和不好意思甚至低下了头盯着地面:托茨基则暗自想:“虽是个白痴,可是却知道,阿谀献媚比什公都管用;真是秉性难移!”公爵也发觉了加尼亚从角落里放射出来的的的目光,仿佛想用它来把公爵烧成灰烬。
  “这真是个善良的人!”深受感动的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赞叹说。
  “人是有教养的,但不可救药!”将军轻声低语说。
  托茨基拿起了帽子,准备站起身偷偷溜走。他和将军互使眼色,以便一起出去。
  “谢谢,公爵,至今没有人跟我这样谈过,”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说,“所有的人都是出价钱买卖我,却没有一个正派人要娶我为妻的。听见了吗,阿法纳西·伊万内奇?公爵所说的一切,您觉得怎样?那可几乎是不体面的……罗戈任!你等一等走。我看,你也不会走。也许,我还是跟你走,你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叶卡捷琳戈夫,”列别杰夫从角落里应答着,而罗戈任只是颤粟了一下,睁大眼睛望着似乎不相信自己。他全然变呆了,犹如头上狠狠地挨了一击。“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我的姑奶奶!真正是发病了:疯了还是怎么的?”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惊恐不安地跳起来说。
  “难道你真的这样想?”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哈哈笑着,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去毁掉这么一个涉世不深的人?这对于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来说正是时机:他是喜欢不诸世事的年轻人的!我们走,罗戈任!准备好你那一包钱!你想结婚,这没什么,可钱嘛还是要给的。也许,我还不想嫁给你。你以为,既然是自己想结婚,钱也就将留在你那里?胡扯!我自己就是个不知羞耻的人!我曾经做过托茨基的姘妇……公爵!对你来说现在应该娶阿格拉娅·叶潘钦娜,而不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不然连费尔迪先科也会用指头点点戳戳的!你不害怕,可我会害怕,怕把你毁了和以后你会责怪我!至于你刚才声明说,是我给你荣誉,那么托茨基是知道这一点的,而你,加涅奇卡,把阿格拉哑·叶潘钦娜错过了;你知道这一点吗?如果你不跟她做交易,她一定会嫁给你的!你们大家就是这么回事:要么与不正经的女人,要么与正经女人交往,只有一种选择!否则一定会弄糊涂的,瞧,将军张大嘴,看着呢……”
  “这真是乱了套了,乱了套了!”将军耸着肩膀,连声说,他也从沙发上站起身,所有的人又都站着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仿佛发了狂似的。
  “真的吗?”公爵捏着手,痛楚地呻吟说。
  “你认为不是吗?我也许就是自己高傲,其实不需要,反正我是没有廉耻的女人!你刚才称我是完美的人;光是为了夸口,把百万家财产公爵的名分踩得稀烂,而去住贫民窟,好一个完美呀!好吧,这以后我怎么做你妻子呢?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我可是真的把百万家财往窗外扔!您怎么会认为,我会嫁给加涅奇卡,我会为了您的七万五千卢布而出嫁,并将此看作是幸福?七万五千你拿去吧,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还不到十万,罗戈任可胜过你!);对加涅奇卡,我会亲自安慰他的,我还有了主意。而现在我想玩乐,我本来就是个马路天使嘛!我有十年蹲的是监狱,现在则是我的幸福!你怎么啦,罗戈任?去准备吧,我们就走!”
  “我们开路!”罗戈任欣喜若狂,拼命地喊了起来,“你们……所有的人……给她酒呀!嗨!……”
  “备些酒,我要喝的。音乐有没有?”
  “会有的,会有的!别走近来。”罗戈任看见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正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走近来,发狂地吼起来,“她是我的!全是我的!是我的女王!事情了结了!”
  他兴奋得喘不过气来;他绕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走来走去,对所有的人嚷着:“别走近来!”他那伙人已经全都挤在客厅里。一些人喝着酒,另一些人喊叫着、哈哈笑着,所有的人都极为激奋,放肆不羁;费尔迪先科开始试着与他们凑在一起;将军和托茨基又做出要尽快躲闪的动作,加利亚也把帽子拿在手中,但他默默地站着,似乎仍然不能摆脱在他面前演变的这一场景。
  “别走近来。”罗戈任喊着。
  “你喊什么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冲着他哈哈笑着说,“我在自己这儿还是女主人;只要我想,还可以把你赶出去。哦,还没有拿你的钱呢,它们在桌子上;把它们拿过来,一整包!这一包里是10万?嗬、多么肮脏呀!你怎么啦,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难道我得坑害他?(她指了一下公爵)他哪儿能结婚,他自己还需要有保姆;这下将军就会是他的保姆了,瞧,他正缠着他呢!公爵,你看着,你的未婚妻收下了钱,因为她是个放荡女人,而你却想娶她!你哭什么呀?你痛苦,是吗?依我看你还是笑吧,”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继续说,她自己的脸颊上挂着两滴晶莹的大泪珠。“相信时间吧,一切都会过去的!现在改变主意比以后变卦为好……你们干吗全都哭呀,连卡加也哭了!你怎么啦,卡加,亲爱的?我要给你和帕莎留下许多东西,我已经做了安排、而现在告别了!我让你一个正派姑娘来照料我这么一个放荡女人……这样为好,公爵,真的更好,否则以后你会鄙视我、我们就不会有幸福!别发誓,我不相信!而且这又多么愚蠢!……不,最好还是好分好散,不然是不会有好处的,用为我自己本来就是个好幻想的人。难道我良已没有幻想过嫁给你吗?这点你说对了,我早就幻想过,还是在他的村庄里,我孤零零一个人度过了五年。我想啊,想啊,常常这样,幻想啊,幻想啊,就老是想象着像你这样的人,善良,正派,心好,也是这么傻乎乎的,突然来到我面前,说:您是没有过错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敬爱您!常常这样想入非非,简直要发疯……而那时来的却是这个人,一年中住上两个月,使我蒙受耻愿,受尽委屈,激起情欲,导致堕落,然后就走了。我曾经上千次想投入池塘,但我又个卑贱的人,缺少勇气;好了,现在,罗戈任,准备好了吗?”
  “一切就绪!别靠近!”
  “准备好了!”响起了好几个声音。
  “三驾马车等着,带铃挡的。”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把那一包钞票一下抓在手里。
  “加尼亚,我冒出了一个主意:我想补偿你,因为……何必让你失去一切呢?罗戈任,为了3个卢布他会爬到瓦西利耶夫斯基马上去吗?”
  “会爬到的!”
  “好吧,那么听着,加尼亚,我想最后一次看一看你的灵魂;你自己折磨了我整整三个月;现在轮到我了。你看见这个纸包了,里面是10万卢布!我现在就把它丢进壁炉里,扔进火里,就当着大家的面,大家都是见证人!一旦火烧着了整个纸包,你就到壁炉里去拿吧,只是不许戴手套,要光着手,还要卷起袖子,把纸包从火中取出来!你取出来,就归你了。整整10万就是你的了!你只不过稍稍烫一下手指头,可是有10万呐,你倒想想!又不用很长时间!而我则要欣赏一下你的灵魂,看你怎么伸手到火中去取我的钱的。大家都是证人,这包钱将是你南!要是你不去取,那就让它烧光:谁都不许去取。走开!大家都走开!这是我的钱。作为我在罗戈任那儿一夜的代价而得到的。是我的钱吗,罗戈任?”
  “是你的,亲爱的!是你的,我的女王!”
  “好吧,那么请大家让开,我怎么想,就怎么干了!别妨碍我!费尔迪先科。把火弄弄旺!”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下不了手呀。”大为震惊的费尔迪先科回答说。
  “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发出一声叹息,抓起火钳,扒开两块微燃的劈柴,等火焰刚窜起来,就把纸包投进火中。
  四周发出了喊声;许多人甚至划着十字。
  “她疯啦,她疯啦!”四周叫喊着。
  “是不是……我们是不是……把她绑起来?”将军对普季岑低语说,“或者是否派人……她可是疯了,她不是疯了吗?不是疯了吗?”
  “不,也许,这根本不是发疯,”脸色苍白得像手绢一般的普季岑颤抖着呐呐说,他无力使自己的眼睛离开那刚燃着的纸包。
  “疯了吗?不是疯了吗?”将军又缠住托茨基问。
  “我对您说过,这是个很有个性的女人,”脸色也有点苍白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低声含糊地说。
  “可是,要知道是10万呐!……”
  “上帝啊,上帝!”周围一片惊叹声。所有的人部挤在壁炉周围,大家都争相观看;大家都感叹不绝……有些人甚至跳到椅子上,好隔着别人的脑袋观看这一景象。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奔了出去到另一个房间,惊恐万状地对卡加和帕莎低语着什么。德国美人则已逃之夭夭。
  “我的姑奶奶!我的女王!万能的女神?”列别杰夫跪着爬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面前,双手伸向壁炉,号叫着、“10万! 10万!我亲眼看见的,是当着我面包起来的!我的姑奶奶!开开恩吧!只要吩咐我钻进壁炉去,我就整个儿爬进去,我就把自己斑白的脑袋瓜一古脑几伸进火中去!我有一个卧床不起的有病的妻子,13个全是孤苦伶订的孩子,上星期则刚埋葬了父亲,他是饿死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他大声诉说完,便向壁炉爬去。
  “滚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推开他,喊道,“你们大家都让开!加尼亚,你还站着于什么?别害臊!去取吧、这是你的幸福!”
  但是加尼亚在这个白天,和这个晚上所经受的已经大多了,对于这出其不意的最后一个考验没有准备。人群在他面前分成两半,他就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面对面站着,相距只有三步路。她站在壁炉旁等着,专注的目光不离他身。加尼亚穿着燕尾服,手中拿着帽子和手套,无言以答地默默站在她面前,交叉着双手,望着火焰。疯子般的傻笑在他那白如绢帕的脸上回荡。确实,他无法使眼睛移开它,那个已经燃着的纸包;但是,好像有某种新的东西在他心中萌生;仿佛在发誓要经受住这一考验;他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大家便明白,他是不会去取纸包的,他不想。
  “哎,要烧光了,人家会讥笑你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向他喊着,“过后你可是会上吊的,我不是开玩笑。”
  火原先在两块快烧完的木头之间燃烧,纸包掉进去压着它时,开始一度熄灭。但是小小的蓝色火苗还是从下面攀住了下面那块木头的角。终于,细长的火舌舔着了纸包、火附着后又从纸的四角向上蔓延开来,突然整个纸包在壁炉皇勃然燃烧、明亮的火焰向上直窜。大家都发出了惊叹声。
  “我的姑奶奶!”还是列别杰夫在号叫。他又朝前冲去,但罗戈任又把他拖回来,推开。
  罗戈任自己整个儿变成了一道一动不动的目光。他无法把目光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身上移开。他完全陶醉了,飘飘然如在七重天。
  “这就是女王的气派!”不管碰上谁,他朝周围见到的人不断重复说,“这才是我们的气派!”他忘乎所以,高声嚷嚷着,“嘿,你们这些骗子手,哪个能干出这样的花样来,啊?”
  公爵忧郁而默默地观察着。
  “只要给我干,我就用牙齿去叨出来!”费尔迪先科提议说。
  “用牙齿叨,我也会干!”拳头先生毅然不顾死活,咬牙切齿冲动地说,“真见鬼,烧着了,会要烧光了!”他看见火焰后高呼起来。
  “烧着了,烧着了!”众人异口同声地喊起来,几乎全都向壁炉这边拥去。
  “加尼亚,别扭扭捏捏。我说最后一次!”
  “快去!”费尔迪先科全然如痴若狂一般奔向加尼亚,扯着他的衣袖,吼着,“去呀,你这不知好歹的人!要烧光了!哦,真一该一死!”
  加尼亚用力推开费尔迪先科,转过身,向门口走去;但是,没有走两步,摇晃了一下,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昏倒了!”四周喊了起来。
  “姑奶奶,要烧光了!”列别杰夫号叫着。
  “要白白烧光了!”四面八方吼着。
  “卡加,帕莎,给他喝点水、酒!”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喊了一声,抓起火钳,夹出了纸包。
  外面整张纸几乎已烧光,仍阴燃着,但是立刻就可看到,里面没有烧着。纸包包着三层报纸,因此钱还完好无羔。大家都轻快地松了口气。
  “顶多损坏千把个卢布,剩下的都好好的。”列别杰夫激动地说。
  “全都是他的!整包钞票都是他的!听见了吧,诸位!”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宣布说,并把纸包放到加尼亚身边,“他到底没有去拿,坚持住了!这么说,自尊心还是比对钱的贪婪心要多一点。没关系,会苏醒过来的!不然的话,也许还会杀人……瞧他已经在恢复知觉了。将军,伊万·彼得罗维奇,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卡加,帕莎,罗戈任,你们都听到了吗?钱包是他的,是加尼亚的。我把它给他,归他所有,作为补偿……好了,不管它了!请告诉他!就让纸包放在他身边……罗戈任,开路!告辞了,公爵,我第一次看到了人!别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Merci*!”
  罗戈任一伙人跟在罗戈任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后面,吵吵嚷嚷:哇里哇啦;靴声橐橐地穿过房向,向大门口走去。在厅屋里侍女把皮大衣递给她;玛尔法从厨房里跑出来。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与他们一一吻别。
  “小姐,难道您完全离开我们了?您要去哪里呀?而且还是生日,在这样的日子走!”侍女吻着她的手,恸哭着问。
  “到马路上去,卡佳,你听见了,那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要不就去当洗衣妇!跟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在一起受够了!代我向他致意,而我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请原谅……”
  在大门口众人已经分坐在四辆带铃当的三驾马车上。公爵拚命朝那里奔去,可是还在楼梯上将军就已经赶上了他。
  “得了,公爵,清醒一下!”他抓住他的手,说,抛弃这念头吧!你也看见了,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是像父亲那样对你说……”公爵向他瞥了一眼,但是什么活也没说,便挣脱开,朝下跑去。
  三驾马车刚刚驶离大门口。将军看见,公爵抓住他遇上的第一个马车夫,对他喊了一声,要他跟上前面的三驾马车,去叶卡捷琳戈夫。紧接着将军的大灰马把车拉过来,把将军载回家,同时也载着新的希望和打算,还载着将军毕竟没有忘记拿回去的不久前送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珍珠。在他做着新的打算之际,曾经有两次闪现出她那迷人的芳影;将军发出一声叹息:
  “真可惜!真正可惜!不可救药的女人!疯狂的女人!……这样嘛,现在公爵就不会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了……”
  说这类有点劝谕性的临别赠言似的话的还有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另两位客人,他们决定步行一程,便一路交谈着。
  “知道吗,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据说,日本人也常有这类事,”伊万·彼得罗维奇·普季岑说,“那里受了侮辱的人好像要去找侮辱他的人,并对他说:‘你侮辱了我、为此我来要当着你的面剖腹。’说完这些话便真的当着侮辱者的。面剖开自己的肚子,大概还感到非常满足,就像真的报复了一样。世上常有各种奇怪的性格,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
  *法语:谢谢。
  “您认为,这里的事也是这种情况罗,”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微笑着回答,“嗯!不过您很敏锐……打了个很好的比喻。但是您看见了,还是亲自看见了,亲爱的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我无法做到超过我所能的事,您同意吗?然而,您也会同意下面这一点:这个女人具有一些非凡的品格……卓越的品格。如果在乱成一团的情况下我允许自己做的话,刚才我甚至会朝她大声喊出来,她自己就是我对她提出的所有非难的最好辩解。唉,谁会不迷恋这个女人,有时甚至迷得忘却了理智……和一切?瞧这个大老粗罗戈任竟然为她弄来了十万!假如说,刚刚在那里所发生的一切是昙花一现,罗曼蒂克,不大体面的,但是,精彩生动。别出心裁,您自己也会同意这点的。上帝啊,这样的性格加上这样的美貌本来能出落成什么样的人呵,可是,尽管做了一切努力,甚至还给她受了教育;全都枉费心机了!这是一颗未经琢屠的金钢钻,这话我已经说过几次了……”
  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我们用以结束故事第一部的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晚会上的奇遇。此后两天,梅什金公爵便急匆匆赶往莫斯科,去办理接受那意想不到的遗产事宜。那时人家说,他这么仓促离开可能还有其他原因,但是关于这一点,就像关于公爵在莫斯科以及他离开彼得堡期间的经历一样,我们能奉告的消息相当少。公爵离开彼得堡整整六个月,连那些有某种原因而对他的命运感兴趣的人,在这段时间里所能获悉的他的情况也太少了;确实,虽然很难得,可还是会有些传闻传到有些人那里,但大部分也是很怪诞的,而且几乎总是互相矛盾的。比所有的人都更关心公爵的,当然是叶潘钦家,他走的时候甚至都来不及与他们告别一声。不过,将军那时曾经见过他,甚至还见了两三次,他们认真地谈论过什么事情。但是,如果叶潘钦自己见过他,那么他是不告诉自己家里这种事的。再说,最初,也就是公爵离开后差不多整整一个月内,叶潘钦家根本就没有谈到他,只有将军夫人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一个人在一开始说过,“她对公爵是大大看错了。”后来,过了两三天她又做了补充,这次已经不指名是公爵了,而是笼统地说,“她一生中最主要的特点便是不断地看错人。”最后,已经过了十天。”她不知为什么事情对女儿生气,便以富有教训意味的话总结说:“错够了!今后再也不犯了。”与此同时不能不指出,在他们家中相当长时间笼罩着一种不愉快的情绪。有某种沉重的,不自然的,有话憋在心里的,不和睦的气氛,大家都皱眉蹩额的。将军白天黑夜地忙着,为事务奔波,很少有人看见他比现在更忙碌更多活动,尤其是公务方面的事情。家里人也好不容易才能见到他。至于说到叶潘钦的三位小姐,她们当然什么也没说出口。也许,光就她们姐妹问也很少说话,这儿位小姐自尊心很强,也很高傲,即使她们之间有时也不好意思,不过,她们只要听上一句,甚至看上一眼,就能互相了解,因此有时候也就不必再说上许多话了。
  旁观者--如果有这样的人的话--只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从上述虽然不多的所有情况来看,公爵到底还是在叶潘钦家留下了特别的印象,尽管他在那里只出现了一次,而且还是昙花一现。也许,这是公爵那有点奇特的际遇所引起的纯粹的好奇心所造成的印象。不论怎么说,反正是留下了印象。
  渐渐地,本来已在城里传开的流言蒙上了一层真相不明的色彩,确实,一种说法是,某个公爵和傻瓜(谁也讲不出他的确切姓名)突然得到了一笔巨大的遗产,跟一个外来的法国女人、巴黎《沙托一杰一弗列尔》*跳康康舞**的著名舞星结了婚。另一些人说,得到遗产的是某个将军,而跟外来的法国女人、著名的康康舞星结婚的是一个俄国商人、有数不清财产的巨富,在自己婚礼上他喝醉了,仅仅为了夸口,便在蜡烛上把整整70万最近一期有奖公债券烧掉了,但是所有这些传闻很快就平息了,这是因为某些情况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这一点。比如,罗戈任一伙人中有许多人是能讲点什么的,当初他们在叶卡捷琳戈夫车站纵酒狂饮大闹一通,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时也在场,但过了整整一星期后,他们这一大群人在罗戈任亲自率领下全部出动去了莫斯科。极少数有兴趣的人根据某些传闻知道,在叶卡捷琳戈夫闹了一通之后第二天,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便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又似乎探出了去向,她去了莫斯科;因此罗戈任去莫斯科与这一传闻有些吻合。
  也有些传闻是关于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伊沃尔京,他在自己那个圈子里也是相当有名的人物。但是他也遇到了一个情况,后来很快地就使所有关于他的不好的说法冷了下来,最后完全绝迹。原来他病得不轻,不仅在社交界哪儿也不露面,甚至也未到职。病了一个月左右他痊愈了,但是不知为什么全然拒绝了在股份公司的职务,于是他的位置就由另一人取代了。叶潘钦将军家他一次也不去,因此另一个官员开始常去将军家。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敌人可能会认为,由于所发生的一切他已经无脸见人,以致不好意思上街,但实际上他是害了什么病:抑郁寡欢,沉思冥想,好生气动怒。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在那年冬天嫁给了普季岑;所有了解他们的人都认为这一婚姻是由这种情况造成的:加尼亚不想回到原来的职务上去,不仅不再能维持家庭,甚至连自己也需要帮助,并且也几乎是处于人家
  *法语俄译音,意为《花之宫》,巴黎一家游乐场。**法国游艺场中一种大腿踢得很高的舞。的照顾之中。
  附带要指出,关于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叶潘钦家里甚至从来也没有提到他,仿佛不仅仅他们家,而且在世上也没有这个人似的。同时,那里大家又都知道有关他的(甚至相当快就知道了)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情况,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儿的不愉快遭遇以后,就是那个对他来说是决定命运的夜里,加尼亚回到家,没有躺下睡觉,而是以迫不及待的焦躁憎绪等待公爵归来;去叶卡捷琳戈夫的公爵从那里回来已是早晨5点多。于是加尼亚走进他的房间,把他昏厥时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给她的烧过的那一包线放在公爵面前的桌子上,他坚决请求公爵一有可能便把这件礼物归还给纳斯塔西娅·费里帕夫娜。在加尼亚走近公爵的时候,他怀着一种敌视和几乎是不顾一切的情绪;但是,在他和公爵之间似乎说了一些什么话,这以后在公爵那里坐了两个小时,一直十分伤心地痛哭着。两人在很友好的关系中分了手。
  传到叶潘钦全家的这个消息,后来证实,完全是确实的。当然,这样的消息能这么快就传到这儿被他们知道,这是令人奇怪的;比方说,在纳斯洛西娅·费利帕夫娜那里发生的一切几乎在第二天叶潘钦家里便已知悉,而且相当确切详尽。就有关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消息来说可以料想,它们是由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带到叶潘钦家的,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出现在叶潘钦小姐们那里,甚至很快就与她们槁得十分亲热,这使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大力惊讶。但是,即使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不知为什么认为有必要与叶潘钦家的小姐亲近相处,她也一定不会跟他们谈论自己的兄长。这也是个自尊心相当强的女人,只不过在某一点上是这样;因为她就不管现在结交的正是差点没把她兄长赶出来的人家。在此以前虽然她也认识叶潘钦家的小姐,但她们很少见面。不过,就是现在她也几乎不到客厅去,而是从后面台阶出进,简直就是来去匆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一直不大赏识她,尽管她很尊重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即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的母亲。他惊讶,生气,把跟瓦里娅的结交看作是女儿们的任性和好自作主张,说她“已经不知道想出什么来与她作对”,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在结婚前和后始终继续上她们那儿去。但是公爵离开后过了一个月光景,叶潘钦将军夫人收到了别洛扎斯卡娅老公爵夫人的来信,两星期前她去莫斯科已出嫁的大女儿那里了。这封信显然对将军夫人产生了影响。尽管她既没有对女儿,也没有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说什么,但是从许多迹象来看家里人都发觉,她似乎特别兴奋,甚至异常激动。她回女儿们的谈话不知怎么的特别奇怪,而且老是讲那些异乎寻常的话题;她显然很惧说出来,可又不知为什么克制着自己。在收到信的那一天,她对大家都很温顺,甚至还吻了一下阿格拉娅和阿杰莱达,说她自己有件事情要向她们认错,但究竟是什么事情,她们却不明白。甚至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也忽然宽容起来,而原来已有整整一个月对他颇为冷淡。当然,第二天她又对自己昨天的好动感情而大力恼火,午餐前就跟所有的人都吵过来了,但到傍晚又雨过天晴了。总之整个星期她保持着相当开朗的心境、这已是很久未曾有过的了。
  但是又过了一星期又得到一封别洛孔斯卡娅的信,这一次将军夫人已经决定讲出来了:她郑重其事地宣布:“‘别洛孔斯卡妩老太婆’。(背地里讲刁她时从不称她公爵夫人)告诉她相当令人宽慰的消息,是关于这个……怪人,喏,就是那个公爵!”老太婆在莫斯科到处寻觅,打听他,终于获悉了很好的情况;公爵后来亲自去她那儿,给她留下了几乎是异常好的印象,“这从这一点看得出来:她邀请公爵每天上午一点到两点去她那里,于是公爵每天都到她那儿去,至今没有让她感到讨厌。”她补充说)“通过‘老太婆’已有两户体面人家开始接待公爵。”将军夫人接着作了结论,“他没像呆瓜那样老呆在家里和感到害羞,这很好。”被告知了这一切的小姐们马上就觉察到,母亲对她们还隐瞒了信件的许多内容。也许,她们是通过瓦尔瓦拉·阿尔达利诺夫娜了解到这一点的,因为她能知道,当然,也是知道普季岑所知道的有关公爵及他在莫斯科的一切情况的。而普季岑能够获悉的情况甚至比其他所有的人更多。但他在事务方面是个过分保持缄默的人,不过他自然会告诉瓦里娅的。为此将军夫人立即更加不喜欢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娅。
  但不论怎么样,坚冰已经被打破,忽然已经可以出声谈论公爵了。此外又一次明显地表现出公爵在叶潘钦家留下的不同寻常的印象和他所激起的已经超过分寸的巨大兴趣。将军夫人对莫斯科来的消息给她的女儿们造成的印象甚至感到惊奇。而女儿们也对自己母亲感到奇怪,因为她一方面郑重地向她们宣称,“她一生中最主要的特征是不断地看错人,”而与此同时却又委托在莫斯科的“神通广大的”别洛孔斯卡娅老太婆对公爵多加关照,而且,得她关照,当然得再三苦苦恳求。”因为在有些情况下“老太婆”是不太爽快答应办事的。
  但是坚冰刚被打破,新风刚一拂起,将军也急于说出自己的想法。原来他也有异常的兴趣。不过,他告知的只是“对方的事务方面“。情况是这样的:为了公爵的利益,他委托在莫斯科的两位非常可靠、又在某方面颇具影响的先生注意公爵,特别是注意他的谋划者萨拉兹金。所有说到遗产的事,“所谓是否有遗产的事实”是确实的,但是,弄到最后,遗产本身根本不像开始传说的那么可观。财产的一半是笔糊涂账;突然冒出了债务,冒出了一些声称有权得到一份遗产的人,加上公爵不管人家替他谋划的主意,自己的做法又极不精明。“当然,愿上帝保佑他;”现在,“沉默的坚冰”已经打破,将军很高兴“真心诚意地”声明这一点,因为“小伙子虽然有点那个”,但毕竟是值得多加关注的。事实上他在这件事上还是干了不少蠢事:比方说,冒出了一些已故商人的债主,他们就凭一些颇有争议的不足为凭的文件来索债,而另有些人则摸透了公爵的底细,根本就没有文件,也跑来了,怎么办呢?尽管‘朋友们提醒说这些人和债主根本没有权利,公爵还是几乎满足了所有人的要求;他满尽他们,仅仅因为确实是他们中间有些人真的曾经吃过亏。
  将军夫人对此回答说,别洛孔斯卡给她写的信上也这么说,她还尖刻地补了一句说,“这是愚蠢的,很愚蠢;不可救药的傻瓜,”但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她对这个“傻瓜”的行为感到高兴。最后将军发觉,他的夫人关心公爵宛如关心自己的亲生儿子,而且不知怎么的开始对阿格拉娅钟爱异常;看到这种情景,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一度做出相当认真的姿态。
  但是所有这种愉快的情绪又没能存在很久。总共就过了两个星期,不知怎么的忽然又起了变化,将军夫人皱眉层额,而将军则耸了好几次肩膀,又服从于“沉默的坚冰”了。事情是这样的:两星期前他佃然得到一个消息;虽然简短,因此也不完全清楚,但是是可靠的。消息说,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最初在莫斯科销声匿迹,后来被罗戈任在莫斯科找到,后来她又不知去向,又被罗戈任找到,最后她几乎信誓旦旦答应嫁给他,才不过两个星期,突然将军阁下又得到消息说,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第三次逃跑,几乎就要在教堂举行婚礼之际跑掉的,这一次不知躲到外省的什么地方去了,而与此同时梅什金公爵也在莫斯科消失了,把自己的全部事务撂给萨拉兹金去处理,“是跟她一起走了,还是不过是去追她了,这不得而知,但是这里总有点名堂,”将军结束说。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从自己方面也得到了一些不尽愉快的消息。最终,在公爵离开二个月后几乎关于他的所有传闻在彼得堡完全沉寂了,而叶潘钦家中“沉默的坚冰”已经不再打破了。不过,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依然常来探访小姐们。
  为了结束所有这些传闻和消息,还要补充一点:春天即将来临时,叶潘钦家发生了许多大变化。因而很难让他们不忘记公爵,而公爵自己也不留音讯、地址,他也不想让人家知道他的下落。在冬天期间叶潘钦家渐渐地终于决定去国外度夏,也就是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与女儿们去;将军嘛,自然不能把时间花费在“无聊的消遣上”。决定是在小姐们异常执拗的坚持下才通过的,她们完全确信,父母不想带她们到国外去是因为她们老是操心着为她们找夫婿和把她们嫁出去;也许,父母后来深信,在国外也能遇上夫婿;去做一个夏天的旅行不仅不会碍什么事,也许反而“能促成此事”。这里顺便得提一下,原来拟议中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托茨基和叶潘钦家大小姐的婚事完全告吹了,托茨基也没正式求婚。这事似乎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没有多费口舌,双方之间一切突然停了下来。这一情况也正是许潘钦家当时情绪低沉的原因之一,虽然将军夫人那时也说,她现在乐于划十字“。将军虽然遭冷落并感到自己有过错,但还是生了很长时间闷气,因为他很舍不得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这么大的财产和这么精明的一个人!”过了不久将军获悉,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被一个来自法国上流社会的保皇派女侯爵迷往了,即将举行婚礼,而且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也将被带到巴黎去,然后再去布列塔尼的什么地方。“嘿,跟一个法国女人搞在一起,必将完蛋!”将军这么认定着。
  而叶潘钦小姐们准备着夏季外出旅行。忽然发生了一个情况,又使一切重新变个样,旅行又被搁置起来,这使将军和将军夫人大为高兴。一位公爵--ω公爵,从莫斯科光临波得堡,这是一位名人,从相当相当好的观点来看的名人。他属于那样一种人,或者,甚至可以说,是属于当代的活动家这一类人,他们正直、谦虚、真诚和自觉地愿意做好事,始终在工作并具有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即总是拢得到工作做。山公爵不炫耀自己、避开党派之争的冷酷无情和夸夸其谈,也不认为自己是第一流的角儿,但是他明白,近来所做的许多事是相当坚实可靠的。他先前曾任公职,后来参加了地方自治活动,此外,他还与好几个俄罗斯学会保持有益的通讯关系。他与一个熟识的技术员一起,通过调查考察和搜集到的资料,促成了一条设计中的重要铁路选取更为正确的走向,他35岁,是个“最最上流社会”的人,除此以外,还有着“很好的,不可小看的,无可争议的”家财,这是将军做出的反应。有一次因为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他去自己的上司怕爵那里,便结识了公爵,而公爵出于某种特别的好奇,从来也不放过结交俄国的“实业界人士”。结果,公爵就结识了将军一家。三个女儿中的中间一个。阿杰莱达·伊万诺夫娜使他产生相当深刻的印象。临近春天时公爵表白了爱情。阿杰菜达很喜欢他,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也喜欢他。将军非常高兴。自然,旅行就推迟了。婚礼定于春天举行。
  其实,本来也可以在仲夏或夏未去旅行,哪怕只是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带着留在她身边的两个女儿去做一个月或两个月的散心也好,以驱散阿杰莱达留下她们而产生的忧伤,但是又发生了某个新的情况:已经是在春末了(阿杰莱达的婚礼稍稍延缓,推迟到仲夏)ω公爵带了他很熟悉的一个远亲来到叶潘钦家里。这是叶夫盖尼·帕夫洛维奇,还是个年轻人,28岁左右,侍从武官,如画一般的美男子,“出身名门”,为人机智,出类拔萃,“非常新派”,受过异常好的教育”,还有闻所未闻的巨大财富。关于这最后一点将军总是非常谨慎的,他做了打听:“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还得再核实一下。”这个“前程远大”的年轻侍从武官因为别洛孔斯卡娅老太婆从莫斯科反映来的情况而被大大抬高了身价。只是他有一种名声倒是需要稍加慎重对待:据人家担保,他有若干暧昧关系,曾征服过”好几颗可怜的心。在见到阿格拉娅后,他便在叶潘钦家不同寻常地久坐不走。确实,什么都还没有说,甚至也没有作任何暗示,父母亲还是认为,今夏没有必要去考虑出国旅行的事了。而阿格拉娅本人也许是另一种意见。
  这事几乎就发生在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再次登场之前。从表面上看,到这个时候彼得堡的人,已经完全忘记了可怜的梅什金公爵。如果他现在忽然出现在他的熟人之间,那就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一般。但是,我们还是得告知一件事实,以此结束本书第二部的引言。
  科利亚·伊沃尔京在公爵离去之后,继续过着原先那样的生活,也就是上学,去看自己的好朋友伊波利特,照料将军和帮助瓦里娅做家务,也就是在她那儿跑跑腿。但是房客很快都消失了:费尔迪先科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家的奇遇后三天不知搬到哪儿了去,很快就沓无音讯,因此有关他的各种传闻也就停息了;据说在什么地方喝酒,但不能肯定,公爵去了莫斯科;房客的事也就此了结。后来,瓦里娅已经出嫁,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加尼亚限她一起报到普季岑家去了,在伊兹马伊洛夫斯基团*那里;至于说到伊沃尔京将军,那么几乎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了完全意料不到的一个情况,他蹲了债务监狱。他是被自己的相好、大尉夫人凭各种时候他开始她的总值二千卢布的借条打发到那里去的。这一切对他来说发生得完全出乎意外,可怜将军“总的来说全然成了过分相信人心高尚的牺牲品”!他已习惯于心安理得地在借钱的信件和字据上签字,从来也不曾料想过有朝一日会起作用,始终认为仅签字而已。结果却并非仅此而已。“这以后再去相信人吧,再去表示高尚的信任吧!”他跟新结交的朋友坐在塔拉索夫大楼**里喝酒时痛苦地发出感慨、同时还对他们讲着围困卡尔斯和一个士兵死而复生的故事。其实,他在那里过得还挺好。普季岑和瓦里娅说,这才是他真正该呆的地方,加尼亚也完全肯定了这一点。只有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一人痛苦地偷偷哭泣(这件事使家里人感到惊奇),而且不断害着病,还尽可能经常地去伊兹马伊洛夫斯基团探视丈夫。
  但是,照科利亚的说法,从“将军出事”起,或者一般来说是从姐姐出嫁起,科利亚就几乎完全不再听他们的话,而且发展到很少在家过夜。据传,他结交了许多新朋友,此外,在债务监狱也非常出名。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去那里少了他不成:家里现在甚至也不再用好奇的问题去干预他。过去曾经非常严厉地对待他的瓦里娅,现在也丝毫不问他在哪儿游荡;而令家人大为惊讶的是,加尼亚尽管自己抑郁寡欢,可是有时与科利亚在一起和说起话来十分友好,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因为过去27岁的加尼亚自然对自己15岁的兄弟丝毫没有友善的关切,对待他是很粗暴,还要求全体家人光用严厉的态度对待他,经常威吓要“揪他的耳朵”,使科利亚失去“人的最后一点忍耐心”。可以想得到,现在对加尼亚来说,科利亚有时甚至是必不可少的人。加尼亚当时把钱归还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此举使科利亚非常惊诧,为此他在许多事情上可以原谅兄长。
  公爵离开后过了三个月,伊沃尔京家里听说,科利亚忽然结识了叶潘钦家的小姐,并受到了他们很好的接待。瓦里娅很快就获悉了这一情况;不过,科利亚并不是通过瓦里娅结识她们的,而是“自己代表自己”,慢慢地,叶潘钦家的人喜欢上了他。将军夫人起先对他很不满,但很快就“因为他的坦诚
  *彼得堡一地名。**债务监狱就在那里。和不巴结奉承”而钟爱起他来。说到科利亚不巴结奉承,这是十分公正的;虽然他有时为将军夫人念念书报,但他在她们那里善于保持一种平等和独立的姿态,不过他经常总是热心帮忙的。但是他曾有两次与叶莉扎维塔·普罗琴菲耶夫娜吵得很厉害,向她声称,她是个专制女王,他再也不跨进她家的门。第一次争吵是由“妇女问题”引起的,第二次则是由哪个季节逮金翅雀最大这个问题引起的。无论多么不可思议,将军夫人述是在争吵后的第三天派人给他捎去了字条,请他一定光临;科利亚没有使性子摆架子,立即就去了。唯独阿格拉娅一个人不知为什么经常对他举止傲慢,没有好感。可是偏偏是他多多少少让她吃惊。有一次,那是在复活节后一周内,科利亚找到只有他和阿格拉娅单独在场的那一刻,递给她一封信,只说了一句,吩咐只交给她一个人。阿格拉娅威严地打量了一下“自命不凡的小子”,但科利亚不等她说什么就走了出去。她展开便笺读了:
  我曾经荣幸地得到您的信任。也许,您现在已经完全把我忘了。我怎么会给您写信的呢?我不知道,但我有一种遏制不住的愿望,想使您,而且正是使您想起我。有多少次我是多么需要你们三姐妹,但是想象中我见到的三姐妹中唯有您一人。我需要您,非常需要您。关于我自己,我没什么可以写的,也没什么可以奉告。我也不想那样做;我万分祝愿您幸福。您幸福吗?只有这点是我想对您说的。
  您的兄弟
  列·梅什金公爵
  读完这封简短而摸不着头脑的便笺,阿格拉娅忽然满脸徘红,陷于深思。我们很难表达她的思维流程。顺便说一句,她曾问自己:“要不要给谁看?”她似乎感到不好意思。不过,最后她还是脸带嘲弄和奇怪的微笑把信扔进自己的小桌了事。第二天她又拿出来,将它夹到一本书脊装订得很坚固的厚书里(她总是这样处理她的文书,以便需要的时候尽快就能找到)。只是过了一星期她才看清楚,这是一本什么书,原来是《拉曼恰的堂·吉诃德》,阿格拉娅发狂地大笑一阵,不知道为什么。
  同样不知道,她有没有把自己收到的便笺给哪个姐姐看过。
  但是,当她再次看信时,她忽然想到:难道这个“自命不凡的小子”和牛皮被公爵选作通讯员,而且,也许,恐怕还是他在这里的唯一通讯员?尽管她摆出一副异常轻蔑的样子,但她还是叫来了科利亚进行盘问。而一向很易见怪别人的“小子”这次却对她的轻蔑丝毫不作计较,还相当简短、相当冷淡地对她解释,虽然在公爵临离开彼得堡时他把自己的永久性地址给了公爵并表示愿为他效劳,但这还是他接受的第一次委托、第一封便笺。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出示了他本人收到的信。阿格拉娅并没感到不好意思就拿过来看了,给科利亚的信中写道:
  亲爱的科利亚,劳驾,请把附在这里、封了口的便笺转交给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祝您健康。
  爱您的
  列·梅什金公爵
  “信赖这样的娃娃终究是可笑的,”阿格拉娅把便笺给科利亚时抱怨说,一边轻蔑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这一下科利亚可再也不能忍受了,为了这次机会他也没向加尼亚说明原因,特地从他那儿央求来一条绿色的新围巾围在脖子上。现在他可是大大见怪了。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6月最初几天,彼得堡难得己有整整一星期好天气了。叶潘钦家在帕夫洛夫斯克有一处富丽的私人别墅。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忽然心血来潮,说走就走,忙了不到两天,就动身前往了。
  叶潘钦家走后第二或第三天,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什金公爵坐早车从莫斯科抵达彼得堡。车站上没有人迎接他,但在走出车厢的时候忽然觉得就在围住这趟车来客的人群中,有什么人的两只眼睛射出奇怪而炽烈的目光。他又注意看看,却再也没有辨认出什么。当然,仅仅是幻觉而已,但是留下的印象却是不愉快的。况且公爵本来就已很抑郁,若有所思,似乎为什么事而忧心忡忡。
  马车把他载到一家离利捷伊纳亚街不过的旅馆。这家旅馆条件很差,公爵要了两个小房间,光线幽暗,陈设也差,他盥洗更衣完毕,什么话也没问便匆匆外出,仿佛怕过了时间或者怕遇不上人家在家里。
  如果半年前在他第一次来彼得堡时认识他的人中有谁现在朝他看上一眼的话,那么,大概会得出结论说,他的外表变得比过去好得多;但是实际上未必如此。只有衣服全都换过了:全部服装都是在莫斯科由好裁缝制作的,但是衣服还是有缺点:缝制得太时髦了(做工很到家、但是不大有才干的裁缝往往如此),此外穿在彼此丝毫不感兴趣的人身上,那么,一个十分爱嘲笑的人只要仔细地看一眼公爵,大概就会发现有什么值得一笑了。但是世上可笑的事情难道还少吗?
  公爵雇了马车出彼斯基。在罗日杰斯特文斯基街区的一条街上他很快找到了一座不大的小木屋,使他颇为惊讶的是,这座小木屋看起来还挺漂亮,干干净净,井井有条,还有一个种着花的庭前花圃。朝街的窗户敞开着,里面传出接连不断的激烈的话声,甚至是叫喊声,好像谁在这里高声朗读,甚至在作演讲;这声音有时被几个清脆的噪音发出的笑声所打断。公爵走进院子,登上台阶,求见列别杰夫先生。
  “这就是他们,”袖子捋到肘部的厨娘开了门,用指头朝“客厅”戳了一下,回答说。
  在这间糊着深蓝色壁纸的客厅里收拾得很是洁净,还颇有些讲究:一张园桌和沙发,带玻璃罩的一座青铜台钟,窗间壁上挂着一面狭长的镜子,天花板上用铜链悬挂着一盏有许多玻璃坠子的枝形吊灯。房间中央站着列别杰夫本人,他背朝进来的公爵,穿着背心,没穿上装,像是厥的衣着。他正拍打着自己的胸脯,正就某个题目痛心疾首地演说着。听众是一个15岁的男孩,有着一张快活和聪颖的脸蛋,手中拿着一本书;20岁左右的一个年轻姑娘,全身丧服,手上还抱着一个婴信;一个13岁的女孩也穿着丧服,她笑得很厉害,而且还把嘴巴张得大大的;最后是一个异常奇怪的听众,小伙子20岁左右,躺在沙发上,长得相当漂亮,微黑的皮肤,浓密的长发,黑黑的大眼睛,鬓角和下巴上露出些许胡子,似乎就是这个听客经常打断滔滔不绝的列别杰夫,并与他争论,其余的听众大概正是笑的这一点。
  “鲁基扬·季莫菲伊奇,暖,鲁基扬·季莫菲伊奇!瞧瞧嘛!往这边瞧!嘿,你们可真该死!”
  厨娘挥了一下双手,气得满脸通红,走开了。
  列别杰夫回头一看,看见了公爵,仿佛被雷打似的怔怔地站了片刻,接着就堆起馅媚的微笑朝他奔去,但在途中又仿佛愣住了,不过还是叫出了:
  “公爵阁--下!”
  但是,突然他似乎仍未能做到自在洒脱,转过身去,无缘无故地先是斥责手上抱着婴儿的穿丧服的姑娘,以致她因为出其不意而急忙闪开,但列另杰夫立即就撇开她,冲着站在进另一个房间门口的13岁女孩喊骂,而她刚才的笑兴未尽,脸上还带着微笑,现在则受不了喊骂,急忙逃到厨房去了,列别杰夫甚至还朝她背后跺了几脚,为的是进一步吓唬吓唬她,但是,当他遇到公爵局促不安的目光后,便解释说:
  “这是为了……恭敬,嘻……嘻!”
  “您用不着这样的……”公爵刚开始说。
  “马上,马上,马上……就像一阵风!”
  列别杰夫很快就从房间里消失了。公爵惊讶地看了一眼姑娘,男孩和躺在沙发上的小伙子。他们全都在笑,于是公爵也笑了起来。
  “他去穿燕尾服了,”男孩说。
  “这一切可真遗憾,”公爵开始说,“我本来以为……请告诉我,他……”
  “您以为他醉了?”沙发上喊出了声音,“一点也没醉!不过喝了三四杯,嘿,就算五杯吧,这算得了什么,老规矩!”
  公爵本要朝向沙发上的小伙子,但是姑娘说起话来,她那可爱的脸上现出最坦诚的神情。
  “他早晨从不多喝酒,如果您找他有什么事,那么就请现在谈,正是时候。只是傍晚回来时,他就喝得醉醺醺的;而且现在临睡前常常要哭,给我们念《圣经》,因为我们的妈妈五星期前去世了。”
  “他跑开是因为他确实难以应付您,”沙发上的年轻人笑了起来说,“我敢打赌,他马上就要哄骗您,正是这会儿在动脑筋呢。”
  “才五个星期!才五个星期!”列别杰夫已经穿了燕尾服回来,接过话茬说,他一边眨着眼睛,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眼泪。“剩下了一堆孤儿。”
  “您于吗穿着补窟窿的衣服出来?”姑娘说,“这儿门背后不是放着一件崭新的外套吗,您没看见?”
  “闭嘴!多事的丫头!”列别杰夫朝她喊道,“哼,你呀!”他本想对她跺脚,可这一次她只是放声大笑。
  “您干吗要吓唬,我可不是塔尼娅,我不会逃开。而柳芭奇卡看来要被您吵醒了,还会得个急惊风……您嚷嚷什么呀!”
  “不许说,不许说!叫你烂舌头,烂舌头……”列别杰夫忽然吓坏了,奔向姑娘手上抱着的睡着的孩子,带着惊恐的神情几次给他划十字。“上帝保佑,上帝大大保佑!这是我的襁褓婴儿,女儿柳波芙,”他对公爵说,“是合法婚姻所生,我那刚死去的妻子叫叶列娜,是分娩时死的。而这个丑丫头,穿丧服的,是我的女儿维拉……而这个,这个,哦,这一个是……”
  “怎么停住了?”年轻人喊了起来,“你接着说呀,别不好意思。”
  “阁下!”突然列别杰夫冲动地嚷了起来,“您注意到报上关于热马林一家被害的消息没有?”
  “我看过,”公爵有几分惊讶地说。
  “喏,这就是杀害热马林一家的真正凶手,就是他!”
  “你这是说什么呀?”公爵说。
  “也就是一种隐喻说法,未来第二个热马林家的未来第二个凶手,如果会有这样的事的话。他正准备走这样的路……”
  大家都笑了起来。公爵想起了,列别杰夫大概真的在踌躇斟酌和装腔作势,就因为他预感到公爵要向他提问题,而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因此就设法同得时间来考虑。
  “他要造反!他在策划阴谋。”列别杰夫似乎已经不能克制自己,高声嚷着。“哼,这么一个造谣中伤的人,可以说是个浪子和恶棍,难道我能,嘿,难道我有权可以把他看作是自己的亲外甥,看作是已故姐姐阿尼西娅的独生子吗?”
  “住口吧,你这个喝醉的人!您相信吗,公爵,现在他想出来当律师,去担任法律诉讼的代理人;于是就开始练起口才来,在家里老是跟孩子们高谈阔论。五天前他在民事法官们面前做过一次讲话。可是他为谁辩护?不是为老太婆,她曾经央告他,请求他,有一个放高利贷的无赖向她勒索了500卢布,这是她的全部财产,可那无赖把它占为己有。他却为这个放高利贷的犹太人扎伊德列尔辩护,就因为这家伙答应给他50卢布……”
  “如果我赢了才给50,如果输了只给5个卢布,”列别杰夫忽然用跟刚才完全不同的声调解释说,仿佛他从来也没有叫喊过。
  “嘿,他就胡扯一通,当然,现在可不是老套的制度,在那里他只受到人家的嘲笑。但他却满意得很;他说,铁面无私的法官先生们,请你们想想,一个境遇凄凉的老头,经常卧床不起,靠诚实的劳动为生,正要失去最后一块
  *1868年3月商人热马林一一家六口被18岁的中学生维托尔德·戈尔斯基所杀,作者认为凶手是受“虚无主义”思想的影响。面包。谓你们想想立法者申千句明哲话:‘让仁慈主宰法庭。’你相信不,每天早晨在这里他就向我们反来复去讲这儿句话,就像在那边说的一模一样;今天是第五次了,就在您光临之前还在说,他是那样喜欢这段话,孤芳自赏得不得了,还打算为什么人辩护呢。您好像是梅什金公爵吧?科利亚向我谈起过您,说至今世上还没有遇到过比您更聪明的人……”
  “是的,是的!世上没有更聪明的了!”列别杰夫随即附和说。
  “嘿,这一个是撒谎。科利亚是爱您,而他是巴结您。我则根本不打算奉承您,您会知道这点的。您可不是没有理智的人:您倒评判评判我和他;喂,想不想让公爵给我们评怦理?”他转向舅舅问。“我甚至很高兴,公爵,您来得正好。”
  “想!”列别杰夫毅然喊了一声,又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下重又开始慢慢挪近前来的听众。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公爵皱了下眉说。
  他真的在头痛,而且他越来越确信,列别杰夫是在蒙骗他并为能延缓谈正事而乐滋滋的。
  “我来说一下事情。虽然他满口谎言,我是他的外甥这一点,他没有撒谎。我没有结束学业,但是想念完它并且将坚持实现自己的意愿,因为我有性格。为了实现这一愿望,暂时我找到了铁路上月薪25卢布的一个位置。此外,我承认,他已经帮助过我两三回。我曾经有20卢布,但却给赌输了。哎,您相信吗,公爵,我有多无赖,多卑贱,竟把这些钱赌输了。”
  “输给了恶棍,恶棍!就不应该把钱付给他!”列别杰夫喊道。
  “是的,是输给了一个恶棍,但是应该付钱给他,”年轻人继续说,“关于说他是个恶棍,我也能证明,这不只是因为他狠狠地揍了我一顿。公爵,他是个被淘汰的军官,过去罗戈任一伙里的退役中尉,现在在教拳击。罗戈任把他们赶走后,他们现在都四处漂泊。但最糟糕的是,我明明知道他,知道他是恶棍,无赖和小偷,我却仍然坐下来跟他一起赌。赌到最后一个卢布(我们玩的是帕尔基牌)时,我暗自想:要是输了,就去找鲁基扬舅舅,向他鞠个躬,他是不会拒绝的。这很卑鄙,确很卑鄙!,这已经是自觉的卑劣行径了!”
  “这不就是自觉的卑鄙行径嘛!”列别杰夫重复说。
  “算了,别得意,再等一下,”外甥气乎乎地喊着,“他还高兴顺。我到他这里,公爵,向他承认了一切;我做的是高姿态,我没有宽恕自己,在他面前尽我所能咒骂自己,这里大家都是见证人。为了占据铁路上这个位置,我怎么也一定得置办些衣服,因为我浑身上下都穿的破砂烂烂。瞧!这双靴子!不然的话我无法去上班,要是不在指定的期限去报到,别人就会占了位置,那时我又一场空,不知什么时候再找到另一个工作。现在我向他求借就15个卢布,保证今后再也不借,而且,在头三个月里把所有的债务分文不少付清给他。我说话算数。我会靠面包和克瓦斯熬它几个月,因为我有性格。三个月我将得到75个卢布。连同过去的钱,我一共应该还给他35个卢布,也就是说,我会有钱偿付的。嘿,让他随便要多少利息也行,真见鬼!他不认识我,还是怎么的?您问问他,公爵,过去他帮助我的时候,我是不是还清了?为什么现在他不愿意了?就因为我把钱付给了那个中尉,他就发脾气了。没有别的原因!瞧这是个什么人,既不为自己着想,又不肯给别人方便!”
  “他还赖着不走!”列别杰夫嚷道,“躺在这里,赖着不走!”
  “我就是这么对你说的。你不给,我就不走。您笑什么,公爵?好像您认为我不对?”
  “我没有笑,但是,照我看,您确实有点不大对,”公爵勉强回答。
  “那您就直截了当说我完全不对,别转弯抹角说‘有点’!”
  “如果您愿意听,那么就是完全不对。”
  “如果我愿意!真可笑!难道·您以为、我自己不知道,这样做不大正当,钱是他的,该由他作主,从我这方面来说是强人所难。但是,公爵……您不了解生活。不教训教训他们,就不会明白事理。应该教训他们。我的良心是清白的。凭良心说,我不会使他吃亏的,我会连本加利归还的。精神上他也得到了满足:他看见了我这种低三下四的屈辱相。他还要什么?不给自己带来好处,他还能干什么?得了吧,他自己在干什么?您倒问问他,他怎么捉弄人家,怎么欺骗人家?他靠什么赚来了这所房子?如果他已经不蒙骗您,已经不再动脑溺怎么进一步欺骗您,我就把头砍下来!您在笑,不相信吗?”
  “我觉得,这跟您的事反正没多大关系,”公爵指出。
  “我躺在这里已经第三天了,我看够了!”年轻人不睬公爵的话,高声说道,“您倒想想,他竟对这么一个天使,就是这个姑娘,现在是孤儿,我的表妹,他自己的女儿也疑神疑鬼,每天夜里在她房里搜索情郎!他也蹑手蹑脚到我这儿来,在我睡的沙发底下寻找。疑心得简直发了疯,每个角落都见到有小偷。整夜一刻不停地从床上跳起来,一会看看窗户,是不是都关好了;一会儿试试门,还朝炉于探头探脑看一番,这样子一夜里要有七次,在法庭上他为骗子辩护,而夜里他自己起来做三次祷告,就在这厅里,跪曹,每次叩头要叩半小时,喝醉的时候,为谁不作析祷,为什么享不哭诉?他为杜巴里伯爵夫人”的灵魂得到安息祈祷过,我亲耳听到的,科利亚也听到过。他完全疯了。”
  “公爵,你看见了,也听见了,他是怎么侮辱我的?”列别杰夫脸红了,他真的怒不可遏,大声嚷了起来,“可是他不知道,我这个酒鬼,淫棍,强盗和歹徒,也许就凭一点就是有价值的人:就是这个挖苦嘲笑的人,当初还是婴儿的时候,我经常替他包溺褓,给他在澡盆里洗澡,在贫寒寡居的阿尼西娅姐姐那里,同样贫穷的我夜里就坐着,通宵不睡,照看着他们两个病人,我偷下面看门人的木柴,给这个小子唱歌,同手指打枢子哄他,我自己饿着肚子把他抚养大。可现在他却嘲笑我!再说,即使我真的有一天什么时候在额头上划十字祈求杜巴里伯爵夫人灵魂得到安息,又关你什么事?公爵,三天前我平生第一次在词典里读到了她的生午。你知道吗,杜巴里夫人是个什么人?你说呀,知道不知道?”
  “嘿,就你一个人知道不成?”年轻人讥讽而又勉强地嘟哝着。
  “这是这么一位伯爵夫人,她摆脱耻辱的地位,取代王后掌管大事,一位伟大的女皇在写给她的亲笔信中称她是ma cuosine。*红衣主教、罗马教皇使节在列维一久一鲁阿***时(你知道什么是列维一久一鲁阿吗?)自告奋勇给她的光腿穿长丝袜,还将此看作是荣幸,尚且是这么一位崇高和神圣的人物!你知道这回事?从脸上我就看得出你不知道!那么她是怎么死的呢?既然你知道,就回答吗!”
  “滚开!老缠着人。”
  “她是这么死的,在这样的荣耀之后,这位过去权势显赫的女人却被刽子手莎姆松无辜地拖上了断头台,让那些巴黎的普阿萨尔德****开心。而她却吓得莫名其妙,不知发生什么事。她看到,他把她的脖子往铡刀下面按,用脚乱踢一通,而那些婆娘们则笑着,她就喊了起来:‘Encore un moment,mon   *让娜一玛丽·杜巴里(1743一1793),伯爵夫人,法国王路易十五的情人,法国大革命时被处决。  **法语;意为堂姐妹、表姐妹。此处女皇用此称呼,表示与她亲近。 ***法语俄译音,意为早晨穿衣的仪式。****法语俄译音,意为女商贩。sieur te bourreau, encor un 1noment*,这意思是‘再等一会儿,布罗“先生,就一会儿!”也许,就在这一会儿里上帝会宽恕她,因为不能想象人的灵魂还能承受比这更甚的米泽尔”,你知道‘米泽尔’这个词的意思吗?啼,喊声就是‘米泽尔”,我读到伯爵夫人‘等一会儿’的呼叫时,我的心就像被钳子夹住似的。我睡觉前想起祈祷时提一下她这个罪孽深重的人,又与你这个卑鄙小人有什么相干?也许,之所以要提一下,是因为有世以来大概从来也未曾有人为她在额头上划十字,而且也没有想到过那样做。可是她在那个世界会感到高兴,因为总算有这么一个跟她一样的罪人,为她在人世间哪怕是做了一次祈祷。你干吗笑?你不相信,是个无神论者。那你又怎么知道呢?既然你偷听了我祈祷,可是却胡说:我不只是光为杜巴里夫人祷告,我是这样念的:‘求上帝让罪孽深重的杜巴里伯爵夫人和所有像她那样;的人的灵魂得到安息,这可完全是另一回事,因为有许多这样的罪孽深重的人和命运变幻无常的典型,他们尝尽煎熬,现在正在那边慌乱不安,呻吟,等待;而且我当时也曾为你,为你这样厚颜无耻和欺人的无赖祈祷过,既然你偷听我怎么祷告……”
  “好了,够了,够了,你想为谁就为谁祷告吧,见你的鬼,还大声嚷嚷呢!”外甥烦恼地打断了他,“公爵,您不知道吧,他可是我们这儿博学多识的人,”外甥带着一种尴尬的冷笑补充说,“现在他老是读这一类的各种书籍和回忆录。”
  “您舅舅毕竟……不是冷酷无情的人,”公爵不太愿意地说。这个年轻人使他感到相当反感。
  “看来您要把他捧上天了!您看见了,他已经把手按在心口上了,嘴巴张成V形,马上他还想听好话呢!也许,他不是冷酷无情的人,但是个骗子,糟就糟在这里;’加上还酗酒,全身摇摇晃晃,支持不住,就如任何喝了多年酒的人一样,所以他老是吱哩哇拉乱响。就算他是爱孩子的,也尊重死去的舅妈……甚至也爱我,他可是在遗嘱里给我也留了一份,真的……”
  “我什么也不会留!”列别杰夫冷漠无情地嚷道。
  “听着,列别杰夫,”公爵转身不理睬年轻人,坚定地说,“我可是凭经验知道,当您愿意的时候,您就是一个实干的人……我现在时间很少,如果您……对不起,怎么称您的名字和父称?我忘了。”
  *法语俄译音,意为刽于手。 **法语:痛苦。
  “季一季一季莫菲。”
  “还有呢?”
  “鲁基扬诺维奇。”
  所有在屋子里的人又大笑起来。
  “他撒谎!”外甥喊了起来,“连这也撒谎!公爵,他,根本不叫季莫菲·鲁基扬诺维奇,而叫鲁基扬·季莫菲耶维奇!嘿,说吧,你为什么要撒谎?算了吧,对你来说,叫鲁墓扬还是季莫菲还是一个样,公爵哪儿管得了这个?公爵,我请您相信,他说谎只是积习难改!”
  “难道这是真的?”公爵迫不及待地问。
  “鲁基扬·季莫菲耶维奇,这是真名,”列别杰夫承认并感到不好意思。他顺从地垂下双眼,又一次把手放到心口上。
  “您为什么要这样,啊,我的上帝!”
  “这是出于自谦,”列别杰夫喃喃着说,越来越恭顺地低下自己的头。
  “哎,这里要什么自谦!我只想知道,现在在哪里可以找到科利亚!”公爵说着,转过身准备离去。
  “我会告诉您,科利亚在什么地方,”年轻人又自告奋勇说。
  “不许说,不,绝不要讲!”列别杰夫气冲冲地急忙说,显得很是慌乱。
  “科利亚在这里过过夜,但第二天早晨便去寻找自己的将军父亲,公爵,天知道为什么您把他从‘债务监狱’里赎出来。昨天将军还答应光临这儿过夜,可是没有来。最可能是在《天平旅馆》过的夜,离这儿很近。因而,科利亚是在那里或者是在帕夫洛夫斯克叶潘钦家。他有钱,他昨天就想去的。就这么回事,在《天平旅馆》或者在帕夫洛夫斯克。”
  “在帕夫洛夫斯克,在帕夫焰夫斯克!……我们到这里,到花园里去……喝咖啡……”
  列别杰无拽住公爵的手。他们走出房间,穿过院子;走进篱笆门。这里面的有一个很小很小的花园,由于天气好所有的树木都已叶芽满枝了。列别杰夫让公爵坐到绿色的木条椅上,就在一张插入地中的绿色桌子旁边。自己则坐卒他对面。过了一会,咖啡也真的端上来了,公爵没有拒绝。列别杰夫陷媚和贪婪地继续望着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您有这样的家业,”公爵说,他那副样子想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全是孤-儿,”列别杰夫蟋缩一下身子,刚开始说就停住了,因为公爵心不在焉地望着自己面前,当然,他已忘记了自己的问题。又过了一会;列别杰夫察颜观色,期待着。
  “那又怎么啦?”公爵仿佛醒悟过来,说,“啊,对了!您自己也知道,列别杰夫,我们有什么事情:我是因为您的来信才来的,说吧。”列别杰夫十分困窘,想要说什么,但只是吱吱唔唔一下,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公爵等了一会,忧郁地笑了一下。
  “我好像非常理解您,鲁基扬·季莫菲耶维奇。大概,您并没期待我来。而认为,我不会因为您的第一个通知就从偏僻角落里赶来,您写信只是为了洗刷良心。而我却就赶来了。好了,够了,别欺骗了,一仆事二主的把戏该结束了。罗戈任在这里已经三个星期了,我全部知道。您已经像那次那样托她出卖给他了还是没有?说真话。”
  “是那个恶棍自己打听到的,是他自己。”
  “别骂他:当然,他对您是很坏……”
  “他狠狠地打了我,毒打了我!”列别杰夫激动万分接过话茬说,“在莫斯科他还放狗整条街地追我,是条跑得非常快的猎犬,一条凶猛异常的母狗。”
  “您把我当小孩了,列别杰夫。您说,她现在真的抛下他了,在莫斯科?”
  “真的,真的,又是在快要举行婚礼的时候。那家伙已经在一分钟一分钟地数时间了,可她却到了彼得堡这里;而且径直来找我、说:救救我,保护我,鲁基扬,也别告诉公爵……’公爵,她怕您比怕罗戈任更厉害,这一点实在深奥莫解!”
  列别杰夫还狡黯地把一个手指按到脑门上。
  “现在您又把他们弄到一起了?”
  “公爵阁下,我怎么能……怎么能不让呢?”
  “算了,够了,我自己会全弄清楚的。只不过告诉我,现在她在什么地方,在他那里吗?”
  “哦,不!绝对不在那里!她是独立的。她说,‘我是自由的。’公爵,您要知道,她强烈地坚持这一点,她说,‘我还完全是自由的!’她仍然在彼得堡岛*上,住在我小姨子家里,我已经写信告诉过您了。”
  “现在还在那里?”
  *圣波得堡的一个行政区。
  “除非因为好天气去帕夫洛夫斯克达里娅*阿列克耐耶夫娜的别墅,就会在那里。她说、‘我是完全自由的。还在昨天她还对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大谈特谈了一通自己的自由。这是不祥之兆啊!”
  列别杰夫咧嘴大笑。
  “科利亚常在她那里吗?”
  “他有点冒失和莫名其妙,还不大保守秘密。”
  “您很久没去那里了?”?”
  “每天都去,每天都去。”
  “这么说、昨天也去了?”
  “不,三天以前。”
  “真遗憾,您有点喝醉了、列别杰夫!不然我有事要同您。”
  “不,不,我一点也没醉!”
  列别杰夫两眼盯着他。
  “告诉我,您留下她时怎么样?”
  “心神不定,若有所失。”
  “若有所失?”
  “她似乎老在寻找什么,似乎丢了什么似的。对于即将举行的婚礼,甚至想起来就令她厌恶,而且将它看作是一种侮辱。对罗戈任本人看得像一块桔子皮,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但是也放去眼里,既害怕又恐惧,甚至不许人家说到他“只有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们才见面……罗戈任对此非常多愁善感!可是又无法避免!……而她心烦意乱。好嘲弄人,言行不一,好发脾气……”
  “言行不一和好发脾气?”
  “是好发脾气,因为上一回为了一次谈话差点没揪我的头发。我用《启示录》为她祈求平安。”
  “怎么回事?”公爵以为自己听错了,重问了一遍。
  “我给她念《启示录》。这是个有着令人不安的想象力的女士,嘻一嘻!而且我观察结果,她对一些严肃的话题,尽管与她毫不相干,却过分热衷。她喜欢,非常喜欢谈这些话题,甚至把这看作是人家对她的特别尊敬。是的,我在解释《启示录》方面是很在行的,而且已经讲了十五年了。她也同意我的说法,我们现在是在第三匹马即黑马的时代,是在于里拿着俄斗的骑士时代,因为如今一切都要用俄斗量,都要签合同,所有的人都只寻求自己的权利:‘一个银市换一俄斗小麦,一个银市换三俄斗大麦……,可在这同时人们还保留自由的精神和纯洁的心灵,健康的肉体和上帝赐予的一切。但是靠唯一的权利是保不住的,随后接回而至的是一匹浅色马,而马上骑士的名字则是死神,再后面已经是地狱了……我们遇在一起时,就讲这些,对她很有影响。”
  “您自己相信是这样吗?”公爵用奇怪的目光瞥了一眼列别杰夫,问。
  “我相信,也就这样解释。因为我是个穷光蛋,是人们循环轮转中的一个原子。谁会尊敬列别杰夫?人人都可以嘲笑他,人人几乎都可以踹他一脚。在这件事上,即解释语义方面,我跟王公贵族没什么两样。因为我有智慧!王公贵族即使领悟到,在我面前……坐在安乐椅上照样要颤抖。尼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大人阁下两年前复活节前夕听说了(当时我还在他的司里当差),便通过彼得·扎哈雷奇特地要我从值班室到他自己办公室去,只剩下我们两人时问我:‘你是解释反基督者的专家,真的吗?’我没有隐瞒:‘是我’。我向他说了,阐述了,形容了,也没有减少恐惧的因素,而且。还展开比喻的画卷,故意加强这种色彩,引用了许多数字。大人他微微含笑,但是听到数字和类似的地方便会打颤,就要我合上书,打发我走。到复活节给我颁了奖赏,可是此后一星期他就去见上帝了。”
  “您在说什么,列别杰夫?”
  “正是这样。在一次午宴后他从马车里跌出来……太阳穴撞在路边矮石柱上,就像小孩一样,就像小孜一样,马上就上西天了。照履历表上算享年73。在世时他满脸红光,一头银丝,全身洒遍香水,总是笑容可掬,像小孩的笑咪咪的。当时彼得·扎哈雷奇回忆说,‘这是你的预言。’”
  公爵站起身。列别杰夫很觉惊讶;甚至对公爵已经要起身告辞感到不知所措。
  “您变得很淡漠,嘻嘻!”他斗胆馅媚地说。
  “确实,我觉得不大舒服,我的头昏沉沉的,是旅途劳累了还是怎么的,”公爵皱着眉头回答。
  “您最好是去别墅,”列别杰夫怯生生地引着话题。
  公爵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
  “我自己再等三天要带全家去别墅,为的是保护好我那所生的幼儿,同时,也把这里的屋子整修一下,而且也要去帕夫洛夫斯克。”
  “你们也要去帕夫洛夫斯克?”公爵忽然问,“这是怎么回事,这里所有的人都去帕夫洛夫斯克吗?您说,您在那里有自己的别墅?”
  “不是所有的人都去帕夫洛夫斯克。伊万·彼得罗维奇·普季岑把他便宜搞来的别墅让了一座给我。那是胜境宝地,居高临下,绿荫连片,价格便宜环境优雅,乐声悠扬,因此大家都往帕夫洛夫斯克去。不过,我只住厢房,别墅正房……”
  “出租了?”
  “没--有,还没……没全部租出去。”
  “租给我吧,”公爵忽然提议说。
  看来,列别杰夫就是要引到这一点上来。这个念头是三分钟前闪过他脑袋的。实际上他已经不需要房客了;已经有想租别墅的人到他这儿来过,而且声称他也许要租下别墅的。列别杰夫则很有把握地知道,不是也许,是一定。但是现在他却冒出了一个据他盘算是有利可图的念头:利用前面那个租赁者没有明确表示的机会,把别墅放租给公爵。突然在他想象中呈现“一场冲突,事业的一个新转折”的景象。他几乎是十万欣喜地接受了公爵的提议,以致当公爵率直问他租金时,他甚至连连摇手。
  “算了,随您;我就打听一下;您不会吃亏的。”
  他们俩已经开始朝花园出口走去。
  “假如您想知道,深受尊敬的公爵,我可以向您……可以向您……通报一个相当有意思的情况,是有关那个人的,”列别杰夫低语着说,他高兴得在公爵身边转来转去。
  公爵停了下来。
  “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在帕夫洛夫斯克也有一幢别墅。”
  “那又怎么样?”
  “某位女士跟她是好朋友,看来,在帕夫洛夫斯克常常打算去拜访她,是有目的的。”
  。
  “又怎么呢?”
  “是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
  “啊,够了,列别杰夫!”公爵怀着一种不愉快的感受打断说,犹如触到他的痛处一般,“这一切……不是那么一回事,最好告诉我,您什么时间到别墅那儿去?对我来说越快越好,因为我住旅馆……”
  他们边说边走出了花园,没有朝房间里走,越过小院子,走向篱笆门。
  “最好是,”列别杰夫未了又想出主意说,“今天就从旅馆直接搬到我这儿来,后天我们大家再一起去帕夫洛夫斯克。”
  “我再想想,”公爵若有所思地说着,就走出了大门。
  “列别杰夫望了一下他的背影,公爵突然显得那样慢不经心,使他颇感惊讶。出去时公爵竟忘了说声“再见”,连头也没点一下,这跟列别杰夫所知道的公爵的彬彬有礼、殷勤周到是不吻合的。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已经是11点多了,公爵知道,此刻去叶潘钦家,他只能遇上因公事呆在城里的将军一人,而且也未必一定能遇上。他想到、将军大概还会带他立即驱车前往帕夫洛夫斯克,而在此以前他却很想先做另一次拜访。公爵甘愿迟去叶潘钦家和把去帕夫洛夫斯克的行程推迟到明天,决定去寻找他非常想去的那一幢房子。
  不过,这次拜访对他来说在某些方面是很冒险的。他感到为难,并有点犹豫。他所知道的那幢房屋在豌豆街,高花园街不远,他决定先朝那里走,寄希望于在到达要去的地方前能最终彻底地下个决心。
  走近豌豆街和花园街的十字路口时,他自己对自己那种异常的激动感到惊奇;他没有料到他的心会带着那样的痛楚跳动。有一座房屋大概因其独特的外表老远就开始吸引他的注意,公爵后来记起了,他对自己说:“这一定就是那座房子。”他怀着极大的好奇心走近去检验自己的猜测;他感到,如果他猜对了,不知为什么将会特别不愉快。这座房子很大,阴森森的,有三层楼,呈灰绿色,没有任何建筑风格。不过,建于上个世纪末的这类房屋只有很少几幢正是在一切都变得很侠的彼得堡的这儿条街道上保存了下来,而且毫无变样。它们建得很牢固,活很厚,窗房非常少;底下一层的窗户有的还装有栅栏。这下面一层大部分是兑换货币的铺子。掌柜的是个冷酷无憎的人,他租用了楼上作住房。不知为什么这房屋的外面和里面都给人一种冷漠呆板,拒客门外的感觉,一切都仿佛掩藏着,隐瞒着,至于为什么是这样,似乎光凭其外观是很难解释的。当然,建筑的线条结合有自己的秘密。在这幢房子里居住的几乎全是清一色的生意人。公爵走近大门,看了一下名牌,上面写着《世袭荣誉公民罗戈任宅》。
  他不再犹豫,推开玻璃门进去,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很响地关上了,他从正梯上二楼。楼梯很暗,是石砌的,结构粗笨,而楼梯壁漆成红色。他知道,罗戈任和母亲及兄长占据了这幢沉闷的房屋的整个二层楼。为公爵开门的人不经通报就带他往里走了很久,他们走过了一个正厅,那里的墙壁仿制成大理石,铺着像木拼本地板,摆设着二十年代粗陋而笨重的家具;他们还穿过了一些小斗室,就这样弯弯绕绕,后来登上两三个台阶,又向下跨了同样的级数,最终敲响了一扇门。开门的是帕尔芬·谢苗内奇本人。他看见是公爵,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站在原地呆住了,一段时间宛如一尊石像。他双眼木然,目光惊惧,咧着嘴,露出一种极度困惑不解的微笑,仿佛认为公爵的来访是一件不可能的,几乎是奇迹的怪事。虽然这样的反应在公爵意料之中,但还是使他感到吃惊。
  “帕尔芬,也许我来的不是时候,我可以就走,”终于他窘困地说。
  “来得正好!来得正好!”帕尔芬终于恢复常态,“欢迎光临,请进!”
  他们彼此用“你”相称。在莫斯科很长时间他们有机会经常碰头。在他们的会面中甚至有不少时刻在彼此心里烙下了令人难忘的记忆。现在他们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见面了。
  罗戈任的脸色仍然苍白,脸上瞬息即逝的微微抽搐始终不停。他虽然招呼了客人,但是异常的窘困还没有消失。他把公爵带到扶手椅旁,请他坐到桌边。公爵无意中朝他转过身去,在他异常奇怪和沉重的目光影响下停住了。他想起了不久前令人痛苦、令人忧郁的事占他没有坐下来,一动不动地站着,直盯着罗戈任的眼睛好一会,这双眼睛在最初一瞬间射出的目光似乎更为咄咄逼人。最后,罗戈任讪笑了一下,但还有点不好意思而且似乎不知所措。
  “你干吗这样盯着我看。”他喃喃着说,“请坐!”
  公爵坐下了。
  “帕尔芬,”他说,“对我直说,你知道我今天要来彼得堡还是不知道?”
  “你要来,我就是这么想的,你瞧见了,我没有错,”他刻毒地冷笑了一下,补充说,“但是凭什么我知道今天要来?”
  罗戈任回话中的反问含着一种强烈的冲动、奇怪的气恼,这更使公爵惊讶。
  “即使你知道我今天要来,又为了什么这样恼怒呢?”公爵不好意思地低声说。
  “那你何必要问呢?”
  “刚才我下火车的时候,看见了一对眼睛跟你现在从背后看我的眼睛完全一样。”
  “瞧你说的!这是谁的眼睛呢?”罗戈任怀疑地喃喃说。公爵觉得他打了个颤。
  “我不知道,那人在人群中,我甚至觉得是我的幻觉;不知怎么的我开始老是产生幻觉。帕尔芬兄弟,我感到自己几乎就跟五年前的情况差不多,那时毛病经常发作。”
  “也许,那就是幻觉;我不知道……”帕尔芬嘟哝说。
  此时他脸上的亲切微笑跟他并不相称,就如这微笑的某个地方被折断了,不管帕尔芬怎么努力,要把它弥合起来却无能为力。
  “怎么,又要去国外吗?”他问道,忽然又补充说,“你还记得我们坐火车的情景吗?秋天,我从普斯科夫乘车,我到这里,而你……穿着风衣,鞋罩。”
  罗戈任突然笑了起来,这一次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怨恨,并且似乎很高兴终于能以某种方式来表达这种怨恨。
  “你在这里定居了?”公爵环顾着书房,问。
  “是的,就在自己家里。我还能住在什么地方?”
  “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我听到一些关于你的说法,说的几乎不是你了。”
  “人家说的还少吗?”罗戈任冷漠地说。
  “不过你把那一伙人赶跑了,自己呆在父母的房子里,不再胡闹,这不很好吗?这是你的房子还是你们大家的?”
  “是母亲的房子。从这里穿过走廊就到她的房间。”
  “那你哥哥住哪里?”
  “谢苗·谢苗内奇哥哥住左厢房。”
  “他有家吗?”
  “是个鳏夫。你干吗要打听这些?”
  公爵瞥了一眼,没有回答。他忽然陷于沉思,似乎没有听到问话。罗戈任没有盯着问,但等待着,他们沉默了一会。
  “刚才我来的时候,一百步远的地方就猜到这是你家的房子,”公爵说。
  “为什么?”
  “我完全不知道。你的房子具有你们整个家庭以及你们整个生活的外貌。你问为什么我得出这样的结论,我没法解释。当然,这是随便瞎说的。我甚至觉得害怕,我怎么这样忐忑不安。过去我没有想到,你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而当一看见它,马上就想到:‘他的房屋一定就是这样的!’”
  “原来这样!”罗戈任不完全理解公爵没有明说的想法,含糊地憨笑了一下。“这一憧房子还是祖父建造的,”他说,“这里住的全是阉割派教徒,有一家姓赫鲁佳科夫,现在还租住我们的房子。”
  “多暗哪。你就呆在这昏暗中,”公爵打量着书房,说。
  “这是一个大房间,虽然很高,可是幽暗,堆满了各种家具,大多是一些大办公桌,写字台,橱柜,里面保藏着账册文件。一张宽大的羊皮红沙发显然是罗戈任睡觉用的。公爵发现罗戈任让他坐到旁边的桌子上有两三本书;其中一本。是索洛维约夫著的《历史》,正翻开在那里,还夹了东西作记号,四周墙上挂着几幅油画,金色的框架已经黯然无光,画面灰蒙蒙、黑乎乎的,很难辨清画的是什么。有一张全身肖像吸引了公爵的注意:画上是一个50岁左右的人,穿着德国式样的外套,不过是长襟的,颈子上挂着两枚奖章,皱纹累累的黄脸上留着稀疏灰白的短须,目光显得多疑、隐秘和哀伤。”
  “这是你父亲吗?”公爵问。
  “正是他,”罗戈任带着不愉快的苦笑回答说,仿佛准备着马上就将听到拿他已故的父亲作谈资的无礼的玩笑话。
  “他不是旧派教徒吧?”
  “不是,他上教堂,这是真的,他说,旧的信仰比较正确。他也很尊重阉割派。这就是他的书房,你为什么要问是否信旧信仰?”
  “你将在这里办喜事?”
  “在--这里,”罗戈任回答说,因为这出乎意料的问题差点为之一颤。
  “快了吗?”
  “你自己也知道,这难道取决于我?”
  “帕尔芬,我不是你的敌人,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妨碍你,我现在重复说这点,就像过去有一次,几乎也在这样的时刻我曾经申明的一样。在莫斯科你举行婚礼时,我没有妨碍你,你是知道的。第一次,几乎就是从婚礼上,她自己跑来找我,请求我‘救救’她摆脱你。我向你复述的是她自己的话。后来她也从我这儿逃走了,你又找到她并带她去准备结婚,于是,据说她又从你那里逃到这里。这是夏的吗?我是列别杰夫这么告诉的,所以我也就来了。至于你们在这里又谈妥了这一情况,我只是昨天在火车上才第一次从你过去的一个好朋友那里获悉的,如果想知道,那是扎廖热夫说的,我到这里来是有打算的:我想最终说服她去国外恢复一下腔康;她身心交瘁,特别是头脑受到很大的刺激,照我看,需要非常精心的照料。我自己不想陪她去国外,我指的是没有我的情况下安排这一切。我对你说的是真心话,如果你们这件事又谈妥了完全属实的话,我就再也不会在她眼前露面,而且再也不会到你这里来。你自己也知道,我是不欺骗你的,因为我跟你总是赤诚相见的。我从来也不向你隐瞒自己对这件事的想法:跟着你她必将毁灭,你也会毁灭……也许,比她更惨。假如又再分手,我会感到很满意;但是我自己并不打算挑拨离间。你可以放心,不用怀疑我。再说,你自己也知道:什么时候我做过你的真正对手?甚至在她跑到我这里来的时候也没有过。你现在笑了,我知道,你在笑什么。是啊,我们在那里各住东西,后来又不在一个城市,这一切你必定知道的。哦可是以前就对你解释过,我对她的爱‘不是爱情而是怜悯’。我认为,我这样说是确切的。你那时说,你明白我的这句话,真的吗?真明白吗?瞧你多么敌视地望着我!我来是让你放心,因为你对我来说也是宝贵的,我很爱你,帕尔芬。而现在我就走,并且永远也不会再来。再见。”
  公爵站起来。
  “跟我一起坐一会,”帕尔芬轻轻地说,他没有从座位上起身,把头俯向右手掌,“我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公爵坐了下来。两人又沉默了。
  “只要你不在我面前,我马上就会感到对你的怨恨,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这三个月里我没有看见你,每时每刻我都恨你,真的。巴不得抓住你,把你害死!就是这么回事。现在你和我一起坐了不到一刻钟,我所有的怨恨便都消失了,对我来说你又像原先那样惹人爱。陪我坐一会吧……”
  “我跟你在一起时,你是相信我的,当我不在时,你马上就不再相信我,还怀疑我。你就像你老子!”公爵友好地笑了一下,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感情,回答说。
  “我和你一起坐着的时候,我相信你的声音。我可是很明白,我和你不能相提并论,我和你……”
  “你何必要添上这一句呢?你又着恼了,”公爵说,他对罗戈任觉得奇怪。
  “这件事,兄弟,可不是问我们的意见,”罗戈任回答说,“无须我们就决定了。我们爱的方式也不一样,在所有各方面都有差异,”沉默一会以后,罗戈任轻轻地继续说,“你说,你爱她是出于怜悯。我对她却没有丝毫这样的怜悯,而且她恨我甚于一切。我现在每天夜里都梦见她,梦见她跟另一个男人嘲笑我的情景。兄弟,就是有这样的事。她答应与我结婚,可是根本就不会想着我,就像换双鞋似的。你相信吗,我已经有五天没有见到她了,因为我不敢到她那儿去,她会问:‘你来干吗?’她羞辱我还少嘛……”
  “羞辱你?你说什么呀?”
  “你仿佛不知道似的!她可是‘就从婚礼上’从我那里逃走,与你一起私奔的,你自己刚刚说的。”
  “可是你自己也不相信……”
  “在莫斯科时她与一个叫泽姆久日尼科夫的军官在一起,难道没有丢我脸?我肯定她丢了我的脸。在那以后她自己确定婚期的。”
  “不可能!”公爵喊了起来。
  “我确切知道的,”罗戈任有把握地肯定说,“怎么,她不是这种人还是怎么的?兄弟啊,她不是这种人这样的话无须再说了。这纯粹是无稽之谈,她跟你不会是这样的,而跟我恰恰就是这样的。就是这么回事。他看我就像最无用的废物一样。跟凯勒尔,就是那个打拳击的军官,我肯定她跟他有名堂,就为了笑话我……你还不知道,她在莫斯科耍了我多少回!而我又给她汇了多少钱,多少钱呀……”
  “那……那你现在又怎能结婚呢!……以后怎么办?”公爵惊骇地问。
  罗戈任苦恼和可怕地望了一眼公爵,什么话也没回答。
  “我现在已经是第五天没去她那儿了,”沉默了稍顷,他继续说,“我老怕被她赶出来。‘我,’她说,‘还是自己的主人,只要我想,就可以把你赶走,自己到国外去’(这是她对我说要到国外去--罗戈任仿佛用括弧作说明似的指出,并且有点特别地看了一眼公爵的眼睛);确实,有时候仅仅是吓唬吓唬人的,不知为什么老是要嘲笑我。有一次她真的皱眉蹙额,阴沉着脸,不说一句话,我就怕她这样,我甚至还想,不能空着手去见她,结果只惹得她笑,后来甚至恼恨起来,她把我送给她的那么一条高级的披巾送给了侍女卡季卡,虽然她以前过惯了奢华阔绰的生活,也许,还没有见到过这么好的/说到什么时候举行婚礼,连一个字也不能提。连到她那儿去都害怕,哪还算是未婚夫?我就这么呆着,忍不住了就偷偷地在她那条街上悄悄走过她的屋子或者躲在哪个角上望着那里。有时候在她住的屋子大门旁差不多一直到天亮,当时我仿佛觉得看到了什么。而她,大概,从窗口瞥见了我,就说‘如果你看见了我欺骗了你,你会拿我怎么办?’我忍无可忍,就说,‘你知道。’”
  “她知道什么?”
  “为什么我就知道!”罗戈任怨恨地笑了起来,“在莫斯科那时,虽然我等了很久,可是未能捉住任何人与她在一起。于是有一天我抓住她,说:‘你答应跟我举行婚礼,走进正派人家,可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人吗?’我说,‘你算什么东西!’”
  “你对她说了?”
  “说了。”
  “后来呢?”
  “‘现在,’她说,‘把你当仆人也许我也不想要,而不是我当你的妻子。’我说,‘那我就不出去,反正一一样下场!’‘她说,我马上叫凯勒尔来,告诉他,让他把你扔到大门外。’我就扑向她,马上就把她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不可能。”公爵喊了起来。
  “我说,有过这回事,”罗戈任目光炯炯,轻声肯定说,“整整一天半我不吃不喝不睡,不走出她的房间,跪在她面前,‘我说,只要你不宽恕我,我就是死也不出去,要是你吩咐把我拖出去,我就去投河,因为没有你我现在算什么?多那一整天她就像疯了似的,一会儿哭,一会想要用刀杀死我,一会儿骂我。她把扎廖热夫,凯勒尔和泽姆久日尼科夫等所有的熟人都叫来了,指着我向他们数落,羞辱我。‘诸位,今天我们大家结伴上剧院去,既然他不想出去,就让他在这里呆着,我可不会为了他而受束缚。而在这里,帕尔芬·谢苗内奇,我不在也会给您送茶的,今天您大概饿了。’她从剧院回来是一个人。她说,‘他们都是胆小鬼和卑鄙小人,怕你,还吓唬我,说什么你不会就这样走的,说不定会杀人。而我偏要走进卧室,偏不锁门,瞧我怕不怕你!也要让你知道和看到这点!你喝过茶了吗?’‘没有,’我说,‘也不要喝。’‘随你的便,不过这跟你很不相称。”她怎么说就怎么做,房间没有上锁。第二天早晨她走出来,笑着说,‘你疯·了还是怎么的?你这样是会饿死的!’我说,‘宽恕我吧!夕‘我不想宽恕,我也不嫁给你,这话已经说过了。难道你整夜就坐在这张扶手椅上,没有睡觉?’‘没有,’我说,‘没有睡。’‘真太聪明了!又不打算喝茶,吃饭。”‘我说了不,宽恕我吧!’‘这跟你可真不相称,’她说,‘这就像给母牛配马胺一样,你要知道这点就好了。你这不是想出来吓唬我吧?你饿着肚皮老这么坐下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你就这么吓人好了!’她很生气,但时间不长,又开始挖苦我。这时我对她感到好生奇怪,难道她根本就下怨恨?她本来是个记仇的人,而且会很长时间对别人的恨耿耿于怀!于是找头脑里有了一个想法:她把我看得卑贱到不值得对我大动肝火的地步。确实是这样。‘你知道吗,’她说,‘罗马的神父是怎么回事吗?’‘听说过,’我说。‘你,’她说,‘帕尔芬·谢苗内奇,一点也没有学过通史。’我说,”一点包没有学过。’她说,‘那么我给你一本书读: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神父,他很生一个皇帝的气,那皇帝在他那儿三天不吃不喝,光着脚跪着,在神父宽恕他以前,他就一直跪在自己的宫殿前;你倒想想,在这三天中他跪着,反复暗自思忖,发出了什么誓言?……等一下,她说,我来把这一段念给你听!,她跳起身,拿来了书。‘这是诗,’她说着就开始给我念起诗来,诗里讲这个皇帝在这三天里发警要对那个神父报复,她说,‘难道你不喜欢这故事,帕尔芬·谢苗内奇?”我说,‘你读的这一切都是对的。‘啊,你自己说是对的,也就是说,你大概也在发誓:等她嫁给我,到那时我会记起她的桩桩件件,到那时非对她嘲弄个够!’‘我不知道,’我说,‘也许是这样想。,‘怎么不知道?,‘我是不知道,我说,现在我想的全不是这个。’‘那你现在在想什么?,‘当你从座位上站起来,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就望着你,注视着你;你的裙子发生一阵悉悉索索声,我的心就沉了下去,当你走出房间后,我就回想着你的第一句话,回想着你讲话的声音,讲了什么;整个夜里我什么都不想,老是谛听着,你睡着时怎么呼吸,怎么动弹两次……’‘你呀,她笑了起来说,‘大概也想到了打我的事,没想还是没记住?’‘也许,’我说,‘会想,我不知道。’‘如果我不宽恕,也不嫁给你呢?’‘我说过了,我就去投河。多‘也许,在这次前先打死我。’她说完就沉思起来。后来她发火了。走出了房间。过了一小时她走到我面前,她是那样的阴郁。‘我,’她说,‘嫁给你,帕尔芬·谢苗内奇,并不是因为我怕你,而是反正一样是毁灭。可哪里更好呢?请坐下。,她说,‘马上给你送饭来。既然将嫁给你,她补充说,我将做你的忠实妻子,在这一点上你不用怀疑,也不用担心。’接着她沉默了一一会,又说,‘你终究不是奴才,我过去以为,你完全是个十足的奴才。’她当即就确走了婚期,而过了一个星期她就从我这儿逃到这里列别杰夫家。我一来,她就说,‘我根本不是要与你脱离关系;我只是还想等一等,我愿多久就多久,因为我依然还是自己的主人。如果你愿意,你就等着吧。’这就是我们目前的情况……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你对这一切是怎么想的。”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公爵忧郁地望着罗戈任,反问道。
  “难道我还能想什么?”罗戈任脱口而出。他本来还想补充说什么,但是在无穷的烦恼中、又缄默了。
  公爵站起身,又想离开了。
  “反正我不会妨碍你,”他几乎是若有所思地说,仿佛是在回答自己内心的隐秘的思想。
  “知道吗,我要对你说什么!”罗戈任忽然振奋起来,目光熠熠,“我不明白;你怎么这样对我让步?难道已经完全不再爱她了?过去你毕竟害过相思病的,我可是看得出的。那么现在你拼命跑到这儿来又是为了什么?是出于怜悯?(他的脸变扭曲了,露出恶意的嘲笑。)嘻嘻!”
  “你认为,我是在欺骗你?”公爵问。
  “不,我相信你,只不过一点也不明白其中的缘由。最正确的解释大概是你的怜悯比我的爱情更强烈。”
  他的脸上燃起一种怨恨的、一定要立即说出来的愿望。
  “怎么,你不能区分爱和恨,”公爵莞尔一笑,“要是爱情消逝,也许会有更大的不幸。帕尔芬兄弟,我现在就对你说明这点……”
  “难道我会杀了她?”
  公爵打了个寒颤。
  “为了目前这种爱情,为了眼前承受的所有这一切痛苦,你会非常恨她。对于我来说最为奇怪的是,她怎么又会答应嫁给你?昨天一听到这个消息,几乎难以相信,而且心头感到非常沉重。要知道她已是两次拒绝了你,而且在快要举行婚礼时逃走的。这就是说,她是有预感的!……她现在看中你什么:难道是你的钱?这是荒谬的。再说你的钱花得也够厉害的了。难道仅仅是为了找个丈夫?除了你她可也能找得到的。她嫁给任何人都比嫁给你好,因为你也许真的会杀了她,大概,她现在对这一点是太明白了,是因为你爱她爱得这么强烈?真的,莫非就是这一点……我常听说,是有这么一种人寻找以正是这样的爱情……只是这样的……”
  公爵顿住不说了,陷于沉思之中。
  “你干吗又笑起我父亲的画像来了?”罗戈任问,他非常留神地观察着么爵脸上的任何一点变化,任何一个瞬息却逝的细微的表情。
  “我笑什么?我想到,如果你没有这件伤脑筋的事,不产生这种爱情,那么你大概会跟你父亲一模一样,而且就在不久的将来。你会一个人默默地跟驯服恭顺、不敢吭声的妻子住在这幢房子里,只会有很少的但是严厉的话语对谁也不相信,而且也根本不需要这一点,只是默默地、阴郁地聚敛财富。顶多就是有时候对古书大大赞扬一番,对旧派教徒用两个指头划十字感兴趣,就这些大概也要到老时才会这样……”
  “你嘲笑吧。不久前她也细细看过这幅画像,说的这些话一模一样。真怪。你们现在在所有方面都协调一致……”
  “难道她已经到你这里来过?”公爵好奇地问。
  “来过,她对画像看了很久,打听了许多有关先父的事情,最后她朝我莞尔一笑,说、‘你会成为完全像他一样的人。帕尔芬·谢苗内奇,你有强烈的欲望,如果你也没有头脑的话,你正好带着这样的欲望飞去西伯利亚,去做苦工,可是你很有头脑。(你相信不相信她会这么说?我第一次从她那儿听到这样的话!),她说,‘你也会很快抛弃现在这一切胡作非为的行为。因为你是个完全没有教养的人,因此你会开始积攒钱财,会像你父亲一样跟自己那些阉割派教徒一起坐在这幢房子里,最后大概自己也转到他们的信仰上,并且你也会那样地爱自己的钱财,也许会积上不是两百万而是一千万,但是会饿死在自己的钱袋上,因为你在所有方面都存有欲望。你把一切都引向欲望。’她就是这么说的,几乎原话就是这些话。这以前她还从来也没有跟我这样谈过!她跟我尽说些无聊话,要不就是嘲笑话;而且这次开始时是笑着讲的,后来却变得非常忧郁;整个这幢房屋她都走了看遍,好像害怕什么似的。‘我要改变这一切,我说,‘重新装修,不然,也许还是另外买一幢房子结婚。’‘不,不,她说,‘这里什么也不要改变,我们就将这样生活。等我做了你的妻子。我想在你妈妈身边过日子。’我带她去见母亲,她对母亲很敬重,就像亲生女儿一般。母亲在以前精神就不完全正常,她有病已经有两年了,父亲去世后她完全变成小孩一样,没有话语,坐着不能动弹,一看见人,只会在原地朝人家行礼;似乎你不喂她吃,她三天也想不起来。我拿起母亲的右手,替她捏好指头,对她说,‘妈妈,祝福吧,她要与我结婚了。’她则充满感激地吻了我母亲的手。‘你母亲,’她说,‘一定受了许多苦。’她看见我的这本书说,‘你这是怎么了,开始看起《俄国史》来了?(其实,在莫斯科有一次她自己对我说过:‘你哪怕是充实一点自己也好,哪怕是读读索洛维耶夫的《俄国史》,你实在是什么也不知道。’)你这样很好,‘她说,’就这样做下去,做下去。我自己来给你写一份书单,哪些书你首先应该看,你愿不愿意?’以后她从来也没有这样跟我讲过话,从来也没有过,因此我简直是受宠若惊,第一次像个活人一样喘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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