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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痴

_4 陀思妥耶夫斯基 (俄)
  科利亚又把头伸进门来。
  *法语:谁笑得最晚,准则笑得最好。
  “我不想用午餐,科利亚;我刚才在叶潘钦家早餐吃得很饱。”
  科利亚完全走进门来,递给公爵一张便条。它是将军写来的,折叠着并加了封。从科利亚的脸色可以看出,传递便条令他非常苦恼。公爵看完便条,站起身并拿了帽子。
  “就两步路,”科利亚不好意思说,“他现在坐在那里喝酒。我真弄不但,他凭什么使自己在那里可以赊帐?公爵、亲爱的,请以后别对我们家的人说,我给您递条子!我曾经发誓上千次,再也不递这些条子;可是不忍心;还有,请别跟他客气:给一点零钱,事情就了结了。”
  “我,科利亚,我自己本来就有个想法;我应该见见您爸爸……有一件事……我们走吧……”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十二
 
  科利亚带领公爵走得不远,就到利捷伊纳亚街一座台球房兼咖啡屋,它在房子底层,从街上就可以进去。咖啡屋内右边角落有一个单间,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作为一个老主顾这时正坐在这里,面前小桌上摆着一瓶酒,手上真的拿着一份《比利时独立报》。他在等候公爵,一看见他,就立即放下报纸,开始热切和嗜苏地解释起来,不过公爵几乎一点也没有听明白,因为将军差不多已经喝醉了。
  “10卢布的票子我没有,”公爵打断他说,“这是25卢布,您去换开它,找我15卢布,因为我自己也分文不剩了。”
  “哦,没有疑问;请相信,我马上……”
  “此外,我对您有一个请求,将军;您从来没有去过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家吗?”
  “我?我没有去过?您这是在对我说吗?我去过好多次,我亲爱的,好多次!”将军大为洋洋得意和沾沾自喜,不无讥讽地嚷了起来,“但是,最后我自己中止了,因为我不想鼓励这种不光彩的联姻。您自己也看到了,今天早晨您是见证人:我做了父亲所能做的一切,但是这是个温顺和姑息的父亲;现在登场的将是另一种样子的父亲,到时候您会看见的,瞧着吧:究竟是战功卓著的老兵战胜阴谋,还是一个恬不知耻的风流女人走进一个极为高尚的家庭。”
  “我正想请求您,您作为一个熟人,今晚是否能带我去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里?我今天一定得去;我有事情;但是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进去。虽然我刚才被介绍了,但毕竟没有受到邀请:今晚那里是一个应邀出席的晚会。不过,我准备跳过某些礼节,甚至让人家嘲笑我,只要设法能进去。”
  “您完全完全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台,我年轻的朋友,”将军激动地喊着说,“我叫您来不是为了这种小事!”他继续说着,不过,还是顺手抓起钱,把它放到口袋里,“我叫您来正是要邀您作伴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家进军,或者最好是说,讨伐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伊沃尔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这会给她一个什么印象!我呢,装作是恭贺生日,最后要宣布自己的心愿,是间接地,不直截了当宣布,但是一切又像单刀直入一样。到那时加尼亚自己会看到,他该怎么办:是要功勋卓著的……父亲呢,还是……所谓的……其他等等,不是……但是要发生的事总是要发生的!您的想法好极了。9点钟我们动身,我们还有时间。”
  “她住在什么地方?”
  “离这儿很远:在大剧院附近梅托夫佐娃家的房子里,几乎就在广场那里,她住在二楼……尽管是庆贺生日,她那里不会有大的聚会,散得也早……”
  早就已经是晚上了;公爵仍然坐着,听着,等待着将军,而他却开始讲起难以数计的许多趣闻铁事来,只是没一个是讲到底的。因为公爵的来到,他又要了一瓶酒,直到过了一个小时才把它喝完,接着又要了一瓶,也把它喝光了。应该认为,在这段时间里将军来得及把他几乎一生的经历都讲出来;最后,公爵站起身并说,他不能再等了。将军把瓶底的酒喝干净,站起来,走出了房间,走起路来很不稳健。公爵感到很是失望:他不能明白,他怎么能这么愚蠢地就相信人。实际上他从来也不曾相信过;他指望将军,只是为了设法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家去,甚至准备做出一点越轨的事;可是却并不打算闹出过分荒唐的丑闻来。可现在将军完全醉了,夸夸其谈,滔滔不绝,十分动情,暗自泪下。他不停地说着,讲到由于他家医的全体成员的不良行为一切都被毁了,还说,这种情况终究是该结束了。他们终于来到了利捷依纳亚街。雪仍然继续融化着;萧瑟的暖风带着一股腐烂味挑过街道,马车在泥泞中吧塔吧嘈行进,走马和鸳马的蹄铁碰击着路面,发出响亮的声音。一群湿漉漉的无精打采的行人在人行道上踯躅。还能碰上一些喝醉的人。
  “您看见这些灯光照亮时二楼房间吗?”将军说,“我的同僚全住在这里,而我是他们中服役时间最长、吃的苦头最多的,现在却蹒跚着去大剧院那里一个不清不白的女人家里!一个胸膛里有13颗子弹的人……您不相信吗?当时皮罗戈夫只好为我向巴黎发电报并一度抛下被围的塞瓦斯托波尔,而巴黎的大医涅拉东以科学的名义设法弄到了自由通行证、来被围的塞瓦斯托波尔为我做检查。这事最高当局也知道:‘噢,这就是那个身上有13颗子弹的伊沃尔金!……’他们就是这么谈论我的!公爵,您看见这槽房子了吗?在这一楼住着我的老伙伴索科洛维奇将军及其门庭高贵、成员众多的家庭。这一家还有涅瓦大街上的三家和莫尔斯卡亚街上的两家,是我现在结交的全部范围,也就是说,是我个人结交的囵子。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早就已经屈服于环境了。我则依然回忆着……这么说吧,我不继续在我过去的同僚和部下--那个有教养的园子中间休息,他们至今还崇拜我。这个索科洛维奇将军(不过,我有根久很久没去他那儿了,也没见着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您知道,亲爱的公爵,当你自己不接待客人时,不知怎么地也就不自觉地不再上人家门了。然而……嗯……您好像不相信……不过,我为什么不带我好朋友和童年时代伙伴的儿子上这个可爱的家去呢?伊沃尔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您将会见到美貌惊人的姑娘,还不是一个,是两个,甚至三个,她们是首都和上流社会的骄傲:美丽,教养好,有志向……。妇女问题,诗歌,所有这一切合在一起,聚成了一个幸福美满的丰富多彩的混合体,这还不算每人至少有八万卢布现金的陪嫁,而不论是有妇女问题还是有社会问题,这笔钱是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影响的……总之,我一定,一定要,也有义务带您去。伊沃尔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
  “马上?现在?但是,您忘了,”公爵刚开始说。
  “没有,我一点也没有忘,走!往这里,上这座富丽堂皇的楼梯。我很惊奇,怎么没有看门人,哦……是节日,所以看门人不在。他们还没有把这个酒鬼赶走。这个索科洛维奇生活和公务上的全部好福气都多亏我,全靠我一个人,而不是别的任何人,哦……我们到了。”
  公爵已经不反对这次拜访,顺从地跟在将军后面,免得惹他生气;他怀着一种坚定的希望:索科洛维奇将军和他全家如海市蜃楼一样渐渐地消失,这样他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回转下楼。但是,令他大为惊惶的是,他开始失去这种希望:将军带他上楼梯,忏如一个在这里真的有熟人的人似的,还一刻不停地插讲着一些生平和地形的细节,而且说得像数学般的精确,他们已经登上二楼,终于在一套富丽阔绰的住所门前右边停了下来,将军握住了门铃把手,公爵这时才下定决心要彻底逃走;但是一个奇怪的情况又把他暂时留住了。
  “您弄错了,将军,”他说,“门上写的是库拉科夫,而您打铃要叫的是索科洛维奇。”
  “库拉科夫……库拉科夫这名字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这是索科洛维奇的住宅,所以我打铃叫索科络维奇;才不管他库拉科夫呢……瞧马上就开门了。”
  门真的打开了。仆人朝外一望便通知说:“主人不在家。”
  “多遗憾,多遗憾,仿佛故意似的,”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深深惋惜地重复说了好几次,“请报告,我亲爱的,说伊沃尔金将军和橱什金公爵曾经来过,想表达一下他们的敬意,可是非常、非常遗憾……”
  就在开门这一会儿从房间里还探出一张脸来,看起来像是女管家,甚至可能是家庭教师,一个40岁左右、穿着深色衣裙的女士。她听到伊沃尔将军和梅什金公爵的名字后,好奇而又疑惑地走近前来。
  “玛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不在家,”她特别端详着将军,说,“带着亚山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出去了,上老太太家。”
  “亚历山德拉·米哈伊洛夫娜也跟他们去了,天哪,多倒霉呀!夫人,想想,我总是这么倒霉!恳请您转达我的问候,而对亚历山德拉·米哈伊夫娜说,让她想起……总之,请向他们转达我的衷心祝愿,祝他们星期四晚上听肖邦叙事曲时所许的愿能实现;他们记得的……我衷心地祝愿!伊沃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
  “我不会忘的,”女士鞠躬不礼,她已经比较信任他们了。
  下楼梯的时候,将军仍然热情未减地继续为他们拜访未果和公爵失去这么好的结识机会而感到惋惜不已。
  “知道吗,亲爱的,我有几分诗人的气质,您发觉没有?不过……不过我们走这里来好像不大对,”他忽然完全出人意料地做出这个结论,“索科洛维奇家,我现在想起来了,是住在另一幢房子里,甚至现在似乎是在莫斯科。是啊,我有点弄错了,但是这……没什么。”
  “我只想知道一点,”公爵颓丧地说,“我是否应该根本不再指望您并让我一个人去?”
  “不再?指望?一个人?但是这又从何说起?对我来说这可是件非常的事情,它在许多方面决定着我全家的命运。但是,我年轻的朋友,您还了解伊沃尔金。谁说到‘墙’,就是说的‘伊沃尔金’。正如我开始服役的时连里说的,‘依靠伊沃尔金犹如靠在涵上一样可靠。’我这就顺路到一家人家去一会儿,我的心灵在那里得到休息的,这已经有好几年了,在经历了忧虑不安和种种磨难以后……”
  “您想顺便回家去?”
  “不!我想……去大尉夫人捷连季那娃那里,是捷连季耶夫大尉的邀请。大尉原是我部下……甚至还是朋友……在大尉夫人这里,我精神上得到复活:我把生活中和家庭中的痛苦带到这里来,因为今天我恰恰带着很大的精神负担,所以我……”
  “我觉得,刚才去惊扰您,我就于了一件十分愚蠢的傻事,”公爵喃喃说,“况且您现在……告辞了。”
  “但是我不能,不能放您离开我,我年轻的朋友!”将军抬高声音说,“一位寡妇,一位家庭的母亲,用自己的心弹拨着那些弦,发出的响声在我身上产生着共鸣。去拜访她,只要五分钟,在这个家里我是不用客气的,我几乎就像住在这里一样;我要洗一洗,做些最起码的修饰,然后我们就坐马车去大剧院。您请相信,这整个晚上我都需要您……瞧;就在这幢房子里,我们已经到了……啊,科利亚,您已经在这里了?怎么,玛尔法·鲍里索夫娜在家,还是你自己刚来到?”
  “哦,不,”恰巧在屋子大门口碰到他们的科利亚回答说,“我早就在这里了,跟伊波利特在一起,他的情况更不好,今天早晨躺倒了。我现在去小店买纸牌。玛尔法,鲍里索夫娜在等您,只不过,爸爸,瞧您怎么这副样子!……”科利亚定睛细细打量将军的步态和站立的姿势便明白了,“算了我们走吧!”
  与科利亚相遇促使公爵陪同将军去玛尔法·鲍里索夫娜那里,但只能呆一会儿。公爵需要科利亚;他已下决心无论如何要抛开将军,他不能原谅自己刚才还想到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们从后梯上四楼,走了很久。
  “您想介绍公爵认识一下?”科利亚边走边问。
  “是的,我的朋友,介绍一下:伊沃尔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但是……玛尔法·鲍里索夫娜……怎么样……”
  “要知道,爸爸,您最好别去!她会吃了您!您三天不露面了,可她等钱用。您为什么答应给她弄钱来?您老是这样!现在您自己去对付吧。”
  在四楼他们在一扇低矮的门前停了下来。将军显然有些畏怯,便把公爵往前推。
  “我就留在这里,”他嘟哝说,“我想来个出其不意……”
  科利亚第一个走了进去。一个40岁左右、浓装艳抹的女人,穿着便鞋和短祆,头发编成辫子,从门里向外张望了一下,这“出其不意”便始料不及地破产了。她一见将军,立即就大叫起来:
  “这正是他,这个卑贱和恶毒的人,我的心预料的正是这样!”
  “进去吧,这没什么,”将军对公爵嘟哝说,一边依然像无辜似的讪笑着。
  但并非是没什么,经过幽暗低矮的前室,他们刚一走进摆着六张腾椅和两张小牌桌的厅屋,女主人马上就用做作的哭腔和平常的声调继续责骂着:
  “你真不要脸,真不要脸,你是我家的野蛮人和霸主,野蛮人和暴徒:你把我所有的全都抢劫光,吸干了汁水,这还不满足!我要忍受你到什么时候,你这个不要脸和无耻的人!”
  “玛尔法·鲍里索夫娜,玛尔法·鲍里索夫娜!这位是……梅什金公爵。伊沃尔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战占兢兢和不知所措的将军喃喃说。
  “您相信不,”大尉夫人突然朝公爵说,“您相信不,这个不要脸的人连我这些孤苦伶仃的孩子也不饶过!全都要抢,全都要偷,全都要卖,全都要当,什么都不留下。叫我拿你这些借据怎么办呀,你这个狡猾的没良心的人?你回答,老滑头,你回答我,你这颗贪得无厌的心:拿什么,我拿什么来养活我这些孤苦无依的孩子?瞧你喝得醉醺醺,站也站不稳……什么地方我得罪了上帝,你这个可恶而荒唐的滑头,回答呀?”
  但是将军却顾不上这些。
  “玛尔法·鲍里索夫娜,25卢布……这是我能给你的全部数额了,是一位无比高尚的朋友提供的帮助。公爵!我真是大大地错了!生活。……就是这样……现在……对不起,我很虚,”将军站在房间中央,朝四面八方连连鞠躬,继续说,“我没有力气,对不起!列诺奇卡!拿枕头来……亲爱的!”
  列诺诺卡,一个8岁的小姑娘,马上跑去取枕头了,并将它放在漆布面的又硬又破的沙发上。将军坐到它上面,本还打算说许多话,但一碰到沙发,马上就歪向一侧,朝向墙壁,酣然入睡,做他的君子梦了。玛尔法·鲍里索夫娜客气而又凄苦地给公爵指了指在小牌桌旁的一张椅子,自己则在对面坐下,一只手撑着右脸颊,一边望着公爵,一边开始默默地叹息。三个小孩(两女一男,其中列诺奇卡最大)走近桌子,三人全都把手放到桌子上,并且都凝神打量着公爵。科利亚从另一个房间里出来了。
  “我很高兴在这里遇见您,科利亚,”公爵对他说,“您是否能帮我个忙?我一定得去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里。我刚才请求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但他现在睡着了。您送我去吧,因为我既不知道街道,也不知道路名。不过有一个地址:大剧院附近,梅托夫佐娃的楼房里。”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她可从来也不住在大剧院附近,如果您想知道的话,父亲也从来没有到过她家里;真奇怪,你居然还期望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帮助。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住在弗拉基米尔街附近,靠近五角地,这儿去近得多。您现在就去吗?现在9点半。好吧,我送您到那里。”
  公爵和科利亚马上就走了出来。唉!公爵没有钱雇马车,只得步行了去。“我本想介绍您跟伊波利特认识,”科利亚说,“他是穿短袄的上尉夫人的大儿子,在另一个房间;他身体不好,今天整天都躺着。但他是个很怪的人;他容易受委屈得不得了,我觉得,他会不好意思见您的,因为您在这样的时刻来到他家来,我毕竟不像他那么感到害羞,因为我这边是父亲,而他那里是母亲,这里到底是不一样的,因为这种情况对男人来说不是什么耻辱。不过,这也许是性方面男尊女卑的成见。伊波利特是个好小伙,但他是某些偏见的奴隶。”
  “您说,他有肺病?”
  “是的,似乎还是快点死去的好,我要是处在他的地位,就一走愿意死去。他则舍不得兄弟姐妹,就是那几个小的。如果可能的话,只要有钱,我就和他租一套单独的住宅,离开我们的家庭。这是我们的理想。知道吗,刚才我对他讲了您的遭遇,他竟十分生气,说,谁挨了耳光而不提出决斗,这人便是窝囊废。不过,他气得不得了,我就不再跟他争论了。那么,这么说,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怎么马上就邀请您去她那里的?”
  “问题就在于没有邀请。”
  “那您怎么还去?”科利亚喊了起来,甚至在人行道上停住了。“而且……穿这么一身衣服,那里是应邀参加的晚会吗?”
  “真的,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才能进去。能接待,那很好,不接待,事情就错过去了。至于说衣服,这时还有什么办法?”
  “您有事吗?还是只不过要‘在上流社会’pour passer le temps*?”
  “不,我其实……也就是我有事……我很难表达这一点,但是……”
  “算了,究竟是什么事,这就随您的便吧,对我来说主要的是,您在那里
  *法语:为了消磨时间。不是无缘无故地硬要参加晚会,死乞白赖地要挤进风流女人、将军、高利贷者组成的令人迷醉和社交界去。如果是这样,对不起,公爵,我则会嘲笑您,并且会蔑视您。这里正直的人大少了,甚至根本就没有人值得尊敬;你不由得会瞧于起他们,可他们都要求别人尊敬;瓦里娅是第一个瞧不起他们的人。公爵,您发现没有,我们这个时代所有的人都是冒险家!而且恰恰是在我们俄罗斯,在我们可爱的祖国。怎么会弄成这样的,我不明白。好像曾经是很坚固的,可现在怎样呢?大家都在说,到处都在写。是揭露。我们大家都在揭露。父母首先改变了态度,他们自己为过去的道德感到羞耻。在莫斯科,有个父亲劝说儿子,为了弄到钱,不论碰到什么都不后退;这是报刊上登了知道的。您再瞧瞧我的将军。嘿,他落得什么下场了?不过,您知道吗,我觉得,我的将军是个正直的人,真的,是这样的!这不过全是潦倒和酗酒所至。真的,是这样!甚至很可怜;我只是怕说,因为大家会笑我的;可是,的确很可怜。而那些聪明人,他们身上又有什么呢?全都是放高利贷的,无一例外!伊波利特为放高利革辩解,说需要这样,什么经济动荡,什么涨啊落啊,鬼才明白这些。他的这番话使我十分烦恼,可是他充满了怨恨。您设想一下,他的母亲,就是那个大尉夫人,从将军那儿得到钱,又马上放高利贷给他;这多么恬不知耻!您要知道,妈妈,也就是我的妈妈,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将军夫人,经常给钱、裙子、衣服和别的东西帮助伊波利特,甚至通过伊波利特多少还接济一下那几个孩子,因为他们的母亲对他们不加问津。瓦里娅也这样做。”
  “您瞧,您说没有正直和刚强的人,全部只是一些放高利贷的人;您母亲和瓦里娅,这不就是刚强的人吗。这种地方,这样的境况下帮助别人,难道不是精神力量的标志吗?”
  “瓦里卡是出于自尊心,出于爱夸口才这么做的,为的是不落后于母亲;而妈妈倒确实……我敬重她,是的,我敬佩她、承认她这点。甚至伊波利特也受了感动,而他本来几乎是个冷漠无情的人。起先他还嘲笑,称妈妈这样做是卑劣的行径;但现在开始有时候他动感情了。嗯!您把这称作力量?我会注意这点的,加尼亚不知道,不然他会说这是纵容姑息。”
  “加尼亚不知道?似乎加尼亚还有许多事情并不知道,”公爵若有所思地脱口而出说。
  “您知道吗,公爵,我很喜欢您。刚才您遭遇的事一直索绕在我的脑海里。”
  “我也很喜欢您,科利亚。”
  “听着,您打算在这里怎么生活?很快我要给自.已找些活干,多少挣点钱,让我们--我。您和伊波利特--三个人一起生活,我们租一处住房;我们要不让将军到我们这儿来。”
  “我非常乐意。不过,我们以后再看吧。我现在心里很乱,很乱。怎么?已经到了?在这幢房里……大门多有气派!还有看门人。咳,科利亚,我不知道,这事会有什么结果。”
  公爵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明天说吧、别太胆怯。让上帝傈佑您成功,因为我自己在所有的方面都跟您的见解一样!再见。我不回那里去告诉伊波利特。至于说是否接待您,这不用怀疑;别担心!她是个非常独特的人。从一楼这座楼梯上去,看门人会指给您看的!”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十三
 
  公爵登楼的时候,心里惴惴不安,竭力给自己鼓起勇气。“最大不了的,”他想,“就是不见并且对我有什么不好的想法,或者,也许会见,但是当面嘲笑我……唉,没关系!”确实,这还不算很可怕,但是有一个问题:“他到那里去做什么,为什么去?”--一对这个问题他则根本找不到可以慰藉的回答,即使可以通过某种方式抓住机会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说:“别嫁给这个人,别毁了自己,他不爱您,而爱您的钱,他亲口对我这么说的,阿格拉娅·叶潘钦娜也对我这么说过,我来就是转告您这一点,”这样做从各方面来看也未必恰当。还有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而且这么重大,公爵甚至怕去想它,甚至不能也不敢容许自己去想它,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一想到这个问题,便脸红耳赤,浑身打颤。但是,尽管惶恐不安、疑虑重重,结果他还是走了进去,并求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占据一套不很大的公寓,但装修得确实富丽堂皇。在彼得堡生活的这五年中,有过一段时间、那是在开始的时候,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为她特别不惜钱财;那时他还指望得到她的爱情,想诱惑她。主要是通过舒适的奢侈的享受,因为他知道,奢侈的习惯是很容易养成的,可是当奢侈渐渐地变成必不可少的习性时,要想摆脱它就非常困难了,在这方面托茨基仍然忠于很管用的老传统,他不做丝毫的改变,万分尊重感性影响那不可战胜的威力。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并不拒绝奢侈,甚至还喜欢它,但是,似乎非常奇怪的是,她决不沉缅其中,仿佛随时都可以没有它;甚至有好几次竭力声明这了点,令托茨基感到不快和震惊。其实,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身上有许多东西使托茨基感到不快(后来甚至是蔑视)和惊讶、有时让那种粗俗的人亲近她;看来,她也喜欢接近他们,这已经不用说了。她身上不流露出一些完全是很奇怪的习性:两种迥异的情趣极不和谐地合在一起,似乎上流社会,修养高雅的人所不容许存在的一些东西和方式,都能够习惯并感到满足。实际上,假如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比方说,依然表现出某种令人好感的、可爱的无知,例如,不知道农妇不可能穿她的细麻纱内衣,那么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大概会对此感到非常满意的。托茨基在这方面是很在行的人,按照他的计划,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教养从一开始就追求达到这样的结果;可是,哎!结果却是令人奇怪的。尽管那样,然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身上依然保留着某种气质,有时那非同寻常和招人喜爱的、别出心裁、独具的魅力甚至使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自己也感到惊异,即使现在,在原先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全部打算已经落空的情况下,有时也仍使他迷醉。
  迎接公爵的是一位姑娘(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所雇的仆人经常是女的),使他惊奇的是,听完他请求通报的话时,她没有丝毫的疑惑。无论是他那肮脏的靴子,还是宽檐的帽子,无论是无袖的风衣,还是困窘的神色都没有引起她的丝毫踌躇。她帮他脱下风衣,请他在接待室稍候,便马上去通报他的来访。
  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里聚会的是她平时经常来的最熟识的人,跟以往这种日子每年的聚会相比甚至显得人太少了。来宾中首要的和为主是阿法纳西·托茨基和伊万·费奥多维寄·叶潘钦;两人都殷切可亲,但是由于难以掩饰等待宣布事先许诺的有关加尼亚的决定,他们又都有一丝的不安。除了他们,当然还有加尼亚,他也很忧心忡忡,思虑重重,甚至似乎完全“不殷切可亲”,大部分时间站在稍远些的一旁,默不作声。他不敢引瓦里娅带来,但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也没有提起她;然而,刚跟加利亚打过招呼,她就想起了刚才他和公爵的龃龉。将军还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他开始感兴趣地问。于是加尼亚便用单板克制的口气,但却十分坦率地叙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以及他怎么已经去请求公爵原谅的事,与此同时,他热烈地说出自己的意见,认为把公爵称作“白痴”是相当奇怪的,而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而他认为完全相反,而且这个人显然是很有心计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以极大的注意听着这种评论,好奇地注视着加尼亚,但是话题马上又转到了早晨发生的事件的主要参加者罗戈任身上,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也怀着极大的好奇津津有味地听起来。原来,普季岑能告诉有关罗戈任的特别情况;为了他的事情普季岑跟他一起想方设法,到处奔走,几乎忙到晚上9点。罗戈任竭力坚持要在今天弄到10万卢布。“真的,他喝醉了,”普季岑讲到这里时指出,“但是10万卢布,无论搞到它有多么困难,看来他是会弄到手的,只不过我不知道,今天是否能异到,又是否全部能弄到;而现在许多人都在奔走:金杰尔,特别帕洛夫,比斯库普,随便多少利息他都给,这当然全是喝醉了一时高兴……”普季岑结束说。所有这些消息引起了大家的关注,但心里又有些阴沉;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沉默着,显然不愿意说什么;加尼亚也是。叶潘钦将军几乎比所有的人更为暗自忧虑,因为还是上午送来的珍珠虽然是客客气气地收下了,可是这种客气已显得过分冷淡,甚至还带着某种特别的淡然一笑。所有的客人中只有费尔迪先科有着乐滋滋、喜冲冲的情绪,有时还莫明其妙地哈哈大笑起来,这全是因为他自己硬要扮演一个小丑的角色。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自己原被公认为是讲故事含蓄精雅的好手,过去在这种晚会上通常都是他驾驭着谈话,现在却显然情绪不佳,甚至还带着一种非他所有的慌乱。别的客人其实并不多(一个当教师的可怜巴巴的小老头,天知道为什么邀请他);一个不认识的很年轻的人,异常羞怯,始终默默无语;一个40岁左右,颇为活络的女士是个演员;一个非常美貌,穿得十分漂亮阔绰的年轻女士则是少有的不爱说话),他们不仅不能使谈话活跃起来,甚至有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种情况下,公爵的来到恰恰正是时候,他的来访一通报,便引起了困惑和一些奇怪的微笑,特别是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惊诧的神色来看。客人们知道,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要邀请他。但是在惊讶之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却突然流露出那样的高兴,于是大多数人随即就准备好用欢声笑语和快活的气氛来迎接这位不速之客。
  “就算是出于他天真才这样,”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做着结论说,“鼓励这样的习气无论如何也是相当危险的,但是,说真的,尽管采取这样别出心裁的方式,他忽然想出光临此地,在这种时候倒也不坏。他大概是想让我们快乐,至少我可以对他做这样的推想。”
  “何况他是自己硬上门的!”费尔迪先科马上插进来说。
  “那又怎么样?”对费尔迪先科恨之人骨的将军生硬单板地问。
  “那就得付入场费,”后者解释道。
  “嘿,梅什金公爵毕竟不是费尔迪先科,”将军忍不住说。直到现在,一想到与费尔迪先科同处一起,平起平坐,他就无法容忍。
  “嘿,将军,请饶了费尔迪先科吧,”他讪笑着说,“我可是有特殊权利的。”
  “您有什么样的特殊权利?”
  “上一次我有幸向诸位作了详细说明;现在我为阁下再讲一次。请看,阁下,大家都有说俏皮话的本领,而我却没有。作为补偿我求得了允许我说真话,因为大家都知道,只有不会说俏皮话的人才说真话。何况我是个报复心很强的人,这也是因为缺少说俏皮话本领的缘故。任何委屈我都将逆来顺受,但是只忍受到欺负人的人首次失利;他一失利,我立即就会记起前嫌,马上就会以某种方式进行报复,正像伊万·彼得罗维奇·普季岑形容我那样,我会喘上几脚,他自己嘛,当然是从来也不踢人的噶。您知道克雷洛夫的寓言《狮子和驴子》吗,阁下?嘿,您和我两人就是,写的就是我们。”
  “您好像又在信口雌黄了,费尔迪先科,”将军大力生气地说。
  “您怎么啦,阁下?”费尔迪先科接过话茬说。他原来就这样指望着什么时候可以接过话茬,更多地胡扯一通。“您别担心,阁下,我知道自己的地位:既然我说了,您和我是克雷洛夫寓言中的狮子和驴子,那么驴子的角色当然是我担当了,而阁下则是狮子,正如克雷洛夫寓言中说的:
  
  强悍的狮子,森林之猛兽,
  
  年老又体衰,威力丧失尽。而我,阁下,是驴子。”
  “后面一点我同意,”将军不经心地脱口说道。
  这一切当然是无礼的,故意这样的,但是让费尔迪先科扮演小丑的角色也就这样被认可了。
  “这里放我进来并留住我,”费尔迪先科有一次高声说,“仅仅是为了要我就用这种方式说话,不然,真能接待像我这样的人吗?我可是明白这一层的。呶,能让我这么一个费尔迪先科跟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这样高雅的绅士坐到一起吗?剩下的不得不只有一个解释:让我坐就是为了这样做是不可思议的。”
  尽管说得很粗鲁无礼,但终究常含着讥刺挖苦,有时甚至颇为辛辣,这一点好像也正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所喜欢的。一定想要做她座上客的人,就落得个横下心来忍爱费尔迪先科的遭遇。他大概也猜透了全部底细。他推测,从第一次起他的在场就使托茨基难以忍受、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开始得到接待的。而加尼亚方面也吃了他无穷的苦头,所以在这一点上费尔迪先科也是经常善于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效劳的。
  “我猜想,公爵将以唱一曲流行的浪漫曲为开始,”费尔迪先科一边做动判断,一边则看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会怎么说。
  “我不这么认为,费尔迪先科,请别急躁,,她淡淡地说。
  “噢--噢!既然他受到特别的庇护,那么我也要宽厚温和待他了……”
  但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没有听他的话,站起身,亲自去迎接公爵。
  “我很抱歉,”她突然出现在公爵面前,说,“刚才仓猝之中我忘了邀请您到我这儿来,现在您自己给我机会来感谢和赞赏的决心,我感到非常高兴。”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专注地凝视着公爵,竭力想多少能对他的举动做出一些解释。
  公爵本来大概想对她这些客气话回答几句的,但是他震惊得如痴如醉,竟说不出一句话来。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高兴地觉察到这一点。今天晚上她全副盛装,给人以非凡的印象。她挽着他的手,带他到客人那里去。就在要走进客厅的那一会公爵突然停住了,异常激动地匆匆对她低语说:
  “您身上一切都是完美的……甚至连清瘦和苍白也是这样……令人不愿把您想象成另一种模样……我是这么想到您这里来……我……请原谅……”
  “不用请求原谅,”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笑了起来,说,“这会破坏整个奇特怪诞和独具一格的情趣的。人家说您是个怪人,看来,这是真的。这么说,您认为我是完美的,是吗。”
  “是的。”
  “您虽然是猜谜的能手,但是还是错了。今天我就会让您注意到这一点。”
  她把他介绍给客人们,其中一大半人已经认识他了,托茨基马上说了些客气的话。大家似乎有点活跃起来,一下子有说有笑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把公爵安顿在自己旁边。
  “不过,公爵光临有什么好惊奇的呢?”费尔迪先科比大家都响地嚷了起来,“事情明摆着,事情本身就说明了!”
  “事情是太明了了,并且太说明问题了,”沉默不语的加尼亚忽然接过话茬说,“从上午公爵在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的桌子上第一次看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相片那一刻起,今天我几乎一直不停地在观察他。我很清楚地记得,还在当时我就想到过,而现在则完全确信,顺便说,公爵自己也向我承认过。”
  加尼亚这番话说得非常认真,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甚至还很忧郁,以致让人觉得有些奇怪。
  “我没有对您承认过,”公爵红着脸回答,“我不过是回答了您的问题。”
  “妙,妙!一费尔迪先科嚷了起来,“至少这是真诚的,又狡猾又真诚!”
  所有的人都哗然大笑起来。
  “费尔迪先科,您别喊嘛,”普季岑厌恶地轻声向他指出。
  “公爵,我可没有料到您有这样的壮举,”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低声说。“您知道吗,这适合于什么人?我则认为您是个哲学家!而且是个安分的人!”
  “因为这个纯洁无邪的玩笑公爵竟羞得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女,从这点上看,我可以断定,作为一个高尚的青年,他心中怀有最值得赞赏的意图,”突然教师老头完全出其不意地说,或者,最好是说,因为役有牙齿而唔哩唔哩地说。大家笑得更厉害了。老头大概以为大家笑的是他的话说得俏皮,便望着大家,开始更加纵声大笑,同时还剧烈咳嗽起来,致使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马上来安抚他,吻他,并吩咐再给他送茶。她不知为什么非常喜欢所有这样有些古怪的老头老太、甚至疯疯傻傻的修士,他向进来的女仆要了一件披肩裹在身上,又吩咐往壁炉里添些柴,然后问几点钟了,女仆回答说,已经10点半了。
  “诸位,要不要喝点香槟?”突然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邀请说,“我这儿准备了。也许,你们会觉得更快活。请吧,不要客气。”
  由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提议喝酒,特别是用这么天真的口吻来表达这是非常奇怪的,大家都知道,在她过去举行的晚会上是非常正经庄重的。总之,今天的晚会显得比较活泼,但是不同寻常。然而大家并不拒绝喝酒,先是将军本人,活络的太太、老头、费尔迪先科其次,随后所有的人都不反对。托茨基也拿起酒杯,他指望协调一下正出现的新气氛,使其尽可能带有亲近的戏谑的性质。只有加尼亚一个人什么也不喝。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过拿起了酒并声称,今天晚上她要喝三杯。她那很有点奇怪的、有时很急躁、迅疾的举止,她那歇斯底里、无缘无故的笑声以及突然间隔着的沉默甚至悒郁的沉思,很难使人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些人怀疑她有寒热病;后来人们开始发觉,她自己仿佛在等待什么,不时看一眼钟,而且变得急不可耐、心不在焉。
  “您好像有点发冷?”活络的太大问。
  “不是有点,而是很冷,因此我才裹上了披肩,”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回答说。她真的显得很苍白,似乎不时地克制着强烈的寒颤。
  大家都开始不安并动弹起来。
  “我们是否让女主人休息?”托茨基看了一眼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说。
  “绝对用不着,诸位!我请你们就坐着。今天我特别需要你们在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突然坚决而郑重地声称。因为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已知道,今天晚上预定要宣布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所以这几句话就显得非常有分量。将军和托次基又交换了一次眼色,加尼亚则痉挛似的动了一下身子。
  “来玩玩哪一种沙龙游戏倒不错,”活络的太太说。
  “我知道一种非常奇妙的新式沙龙游戏,”费尔迪先科接过话茬说,“至少是这样的,它在世上仅仅有过一次,而且没有成功。”
  “是什么游戏?”活络的太太问。
  “有一天我们几个伙伴聚在一起,确实,也喝了点酒。突然有人提议,我们每个人不用站起来,讲一件自己的事,但是要凭真正的良心,讲自己认为是一生中全部丑行中的最丑的一件事;但是必须得是真的,主要的是要讲真话,不许撒谎。”
  “奇怪的主意,”将军说。
  “是啊,还有什么更奇怪的呢,阁下,但是妙也就妙在这里。”
  “可笑的主意,”托茨基说,“不过,也很明白:这是一种特别的吹牛。”
  “也许,就需要那样,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
  “来这样的沙龙游戏,可是叫你哭,而不是笑,”活络的太太指出。
  “这名堂完全不能来,太荒唐了,”普季岑批评说。
  “成功了吗?”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问。
  “就是没有成功,结果很糟糕,每个人真的都讲了什么事,许多人讲的是真话,你们设想一下,有些人甚至讲得津津乐道,可后来所有的人都感到很羞耻,不能容忍!不过,总的来说还是非常快活的,也就从某一点上来说是这样。”
  “真的,这倒也挺好!”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说。大家一下子活跃起来。
  “真的,不妨试试,诸位!确实,我们好像不那么开心。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同意讲点什么……也是这一类事……当然,要同意这样,这里完全自愿,怎么样?也许,我们能经受得住?至少这是非常有独创性的……。”
  “真是英明的主意!”费尔迪先科接过话茬说,“不过,女士们例外,男客们开始讲吧;就像那时一样,我们来抓阄儿进行!一定这样,一定这样!谁实在不想讲,当然,就不用讲了,不过也就太不讨趣了。诸位,把你们的阄儿放到我这儿来,放帽子里,公爵来抓。题目很简单,讲自己一生中最丑的事,这是容易得不得了的,诸位!你们会看到的!如果谁忘了,我马上会提醒的。”
  谁也不喜欢这个主意。一些人皱起了眉头,另一些人狡黠地窃笑着。一些人表示反对,但不太坚决,例如,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发觉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很为这个怪诞的念头所吸引,便不想违拗她。而纳斯塔西征·费利帕夫娜只要说出了自己的愿望,便总是遏制不住和毫无顾忌地要去实现它的,哪怕这些愿望是最任性的,甚至对她来说是最没有意思的,现在她就象歇斯底里发作一样走来走去,神经质地阵发性地笑着,特别是对惴惴不安的托茨基的异议发出这种笑声。她那深色的眼睛闪闪发亮,苍白的脸颊上浮到起两块红晕。有些客人脸上流露出的沮丧和轻蔑的神情,也许更加燃起她愚弄人的愿望;也许,这一主意的厚颜无耻和不顾情面正是她所喜欢的。有些人相信,她这样做有某种特别的意图。不过,大家也都同意了:不论怎样这是很令人好奇的,对于许多人来说还挺有诱惑力。费尔迪先科比所有的人都要忙碌。
  “要是有什么事情……当着女士们面不能说的、怎么办?”一位默默不语的年轻人羞怯地问。
  “那么您就不要讲这事,难道除此而外恶劣的行为还少吗?”费尔迪先科回答说,“唉,您呀,真是个年轻人!”
  “我就是不知道,我的行为中哪一桩算最不好,”活络的大太插进来说。
  “女士们可以免去不讲,”费尔迪先科重复说,“但仅仅是免去;自告奋勇者还是允许的。男士们如果有实在不想讲的,也免讲。”
  “可这里怎么证明我有没有撒谎?”加尼亚问,“如果我撤谎,那么整个游戏就失去其意义了。再说谁又不会撤谎呢?每个人都一定会撒谎的。”
  “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撒谎,单就这一点已经是很诱感人的了。你嘛,加涅奇卡,不用特别担心要撒谎的事,因为不撒谎大家也知道你最恶劣的丑行。好,诸位,你们只要想想,”费尔迪先科忽然来了灵感嚷道,“只要想一想,在讲了故事以后,比方说明天,我们将会用什么样的目光来彼此看待对方!”
  “难道可以这样做吗?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难道这当真?”托茨基尊严地问。
  “怕狼就别进树林!”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冷笑着说。
  “但是请问,费尔迪先科先生,难道这样能玩起沙龙游戏来?”托茨基起来越加惶恐不安,继续问道。“请您相信,这样的玩意永远也不会成功的;您自己不也说了,已经有过一次不成功了。”
  “怎么不成功!我上一次讲的是怎么偷了三个卢布,真的拿了,而且也讲了!”
  “就算是这样,但是,像您这样讲得像是真事并且使大家相信您,这是不可能的。而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指出的完全正确:稍微听出一点假的东西,整个游戏便失去意义了。这里只有很偶然的情况下才可能讲真话,那就是有特别的兴致来讲那些十分粗俗的事,而在这里这是不可思议的,并且完全是不体面的。”
  “嗬,您是多么高雅的人啊,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甚至都让我感到惊讶。”费尔迪先科喊了起来,“诸位,请想想,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认为,我不能把自己偷东西的事说得像真的,他以这种巧妙的方式暗示,我实际上是不会偷的(因为这讲出声来是不体面的),虽然他本人暗自也许完全深信费尔迪先科很可能是偷东西的!不过,诸位,还是言归正传,讲正事吧,阄儿已经收齐,还有您,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把自己的也放进去,这么说,没有一个人拒绝。公爵,抓阄吧!”
  公爵默默地把手伸进帽子,取出第一个阄,是费尔迪先科,第二个是普季岑,第三个是将军,第四是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第五是公爵自己,第六是加尼亚,等等,女士们没有放阄进去。
  “啊,天哪,多倒霉呀!”费尔迪先科喊了起来,“我倒还想,公爵会轮到第一个,将军则将是第二个。不过,上帝保佑,至少伊万·彼得罗维奇在我后面,我还有所补偿。好吧,诸位,我当然应该做出好榜样,但此刻我最感遗憾的是,我是那么微不足道,毫不出众;甚至我的头衔也是最小的,嘿,费尔迪先科干了恶劣的事其实有什么有趣的呢?再说,哪件事是我干的最坏的事呢?这真embrra8 de richesse*。难道再来讲那次偷窃,好让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相信,不当小偷也可以行窈。”
  “费尔迪先科先生,您现在使我相信,讲自己那些淫猥的丑行,确实可以感到快乐甚至享受,尽管并没有打听这些事……不过……对不起,费尔迪先科先生。”
  “开始吧,费尔迪先科,您废话唠叨得大多了,而且永远没个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生气地不耐烦地吩咐说。
  大家发觉,在刚才阵发性的笑声以后,她突然变得忧郁、不满和易怒;虽然这样她还是执拗和专横地坚持她那令人难堪的任性要求。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痛苦地非凡。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也叫他十分恼火:他仿佛没事儿似的正坐着喝香槟,也许,甚至还在酝酿轮到自己时讲什么呢。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十四
 
  “不会说俏皮话,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所以才唠叨废话。”费尔迪先科嚷着,开始了讲自己的故事,“要是我也有像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或者伊万·彼得罗维奇那样的机智,我今天也就会像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和伊万·彼得罗维奇那样老是坐着不吭一声。公爵,请问您,我老是觉得,世上的小偷比不做小偷的要多得多,甚至没有一生中一次也不偷窃的老实人,您怎么想?这是我的想法,不过我不想由此得出结论,所有的人全都是贼,尽管;真的,有时候非常想下这个结论。您是怎么想的?”
  “唉呀,瞧您说得多蠢,”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摩应声说,“而且真是胡说八道,所有的人都偷过什么东西,这是不可能的;我就从来也没有偷过东西。”
  “您从来也没有偷过任何东西,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那么突然满脸通红的公爵会说什么呢?”
  “我觉得,您说的是对的,只是非常夸大,”真的不知为什么脸红耳赤的公爵说。
  “那么公爵您自己没有偷过东西吗?”
  *法语,难以挑选。
  “嘿!这多可笑!清醒点,费尔迪先科先生,”将军插话说。
  “只不过是,”真要言归正传了,就变得不好意思讲了,于是就想把公爵跟自己连在一起,因为他不会反抗的,”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一字一句地说得很清楚。
  “费尔迪先科,要么讲,要么就别作声,管好自己,无论什么样的耐心都给您消磨掉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尖刻而又烦恼地说。
  “马上就讲,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但是既然公爵承认了,因为我是坚持认为公爵反正是承认了,那么,假如说另一个人(没有讲是谁)什么时候想说真话了,他还能说什么呢?至于说到我,诸位,接下去根本就没什么好讲的了:很简单,很愚蠢,很恶劣。但是我请你们相信,我不是贼;是偷了,却不知道怎么偷的。这是前年的事,在谢苗·伊万诺维奇伊先科的别墅里,是一个星期天。客人们在他那里午餐。午餐后男人们留下来喝酒。我忽然想起请他的女儿玛里娅·谢苗诺夫娜小姐弹钢琴。我穿过角落里的一个房间,在玛里娅·伊万诺夫娜的小工作台上放着三个卢布,是一张绿色的钞票:女主人拿出来是给什么家用开支的。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拿了钞票就放进了口袋,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知道。我碰上什么了--我不明白,只不过我很快就回来了,坐到桌旁。我一直坐着,等着,心里相当激动,嘴上知唠叨个不停,又是讲笑话,又是打哈哈;后来我坐到女士们身边。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有人发现钱不见而寻找起来,并开始盘问起女仆。一个叫达里哑的女仆受到了怀疑。我表现出异常好奇和兴趣,我甚至还记得,当达里娅完全不知所措的时候,我还劝她,让她认错,并用脑袋担保玛里娅。伊万诺夫娜一定会发善心,这是当着大家面公开讲的。所有的人都看着,我则感到非常快乐,恰恰是因为钞票在我口袋里,而我却在开导别人。这三个卢布当天晚上我就在饭店里买酒喝掉了。我走进去,要了一瓶拉菲特酒;这以前我从来也没有这样光要一瓶酒,别的什么也不要;只想尽快花掉这些钱。无论当时还是后来,我没有感觉到特别的良心责备。但是一定不会再干第二次了,信不信这点,随你们,我是不感兴趣的。好了,讲完了。”
  “只不过,当然罗,这不是您最坏的行为,”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厌恶地说。
  “这是一种心理现象,而不是行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指出。
  “那么女仆怎样呢?”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并不掩饰极其厌恶的态度问道。
  “当然,第二天女仆就被逐出家门。这是规矩很严的人家。”
  “您就随它去了?”
  “说得真妙!难道我该去说出自己来?”费尔迪先科嘻嘻笑了起来,不过他讲的故事使大家产生了十分不愉快的印象,这在某种程度上使他感到惊讶。
  “这是多么肮脏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高声喊道。
  “嘿!您又想从人家那里听到他最丑恶的行为,与此同时又要求冠冕堂皇!最丑恶的行为总是很肮脏的,我们马上将从伊万·彼得罗维奇那里听到这一点;外表富丽堂皇,想要显示其高尚品德的人还少吗,因为他们有自己的马车。有自备马车的人还少吗……而且都是用什么手段……”
  总之,费尔迪先科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突然怒不可遏,甚至到了忘形的地步,越过了分寸;整个脸都变了样。无论多么奇怪,但非常可能的是,他期待自己讲的故事会得到完全不同的成功。正如托茨基所说的,这种品位低劣和“特种牛皮的失误”,费尔迪先科是经常发生的,也完全符合他的性格。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气得甚至打了个颤,凝神逼视着费尔迪先科;后者一下子就畏怯了,不吭声了,几乎吓得浑身发凉:他走得是太远了。
  “是不是该彻底结束了?”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狡侩地问。
  “轮到我了,但我享有优待,就不讲了,”普季岑坚决地说。
  “您不想讲?”
  “我不能讲,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而且我根本就认为这样的沙龙游戏是令人难受的。”
  “将军,好像下面轮到您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转向他说,“如果您也拒绝,那么跟在您后面我们的一切就全都吹了,我会感到很遗憾,因此我打算在最后讲‘我自己生活中’的一个行为,但只是想在您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之后讲,因为你们一定能鼓起我勇气,”她大笑着说完了话。
  “噢,既然连您也答应讲,”将军热烈地嚷道,“那么,哪怕是一辈子的事我也准备讲给您听;但是,老实说,在等着轮到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则轶事……”
  “光凭阁下的样子就已可以得出结论,他是带着一种特别的文学乐趣来披露自己的轶事的,”仍然有几分困窘的费尔迪先科好笑着,斗胆说。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向将军扫了一眼,也暗自窃笑。但是看得出,在她身上苦恼和焦躁越来越强烈。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听到她答应讲故事,加倍惊惶不安。
  “诸位,跟任何一个人一样,在我的生活中也做过一些不完全高雅的行为,”将军开始说,“但最奇怪的是,现在要讲的短故事,我认为是我一生里最恶劣的事。事情过去了差不多已有35年;但是一想起来,我总是摆脱不了某种所谓耿耿于怀的印象。其实,事情是非常愚蠢的:当时我还刚刚是个准尉,在军队里干苦差使。唉,大家知道,准尉是怎么回事:热血沸腾,雄心勃勃,可是经济上却穷酸得很;那时我有个勤务兵叫尼基福尔,对我的衬衫十分操心,积攒钱财,缝缝补补,打扫洗涤,样样都干,甚至到处去偷他所能偷的一切,就为了使家里增加财富,真是个最最忠实,最最诚心诚意的人我当然是很严格的,但也是公正的,有一段时间我们智驻守在一座小城里。为我指定的住所是在城郊,是一个退伍少尉妻子的房子,她是个寡妇,80岁,至少也是将近这个年龄的老太婆。她的小木房破旧不堪,糟糕透了,老大婆甚至穷得女仆都没有。但是,主要的有一个情况很突出:过去她有过成员众多的家庭和亲属;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一些人已经死去,另一些人各奔异乡还有些人则忘了老太婆,而在45年前她就安葬了自己的丈夫,几年前还有个侄女跟她一起过,那是个驼背,据说凶得像女妖,有一次甚至把老太婆的手指头都咬了一口,但是她也死去了,这样老太婆一个人孤苦伶汀勉强度月又是3年。住在她那里我感到很寂寞无聊,她又是个毫无意思的人,从她那里不可能得到什么乐趣。后来她偷了我一只公鸡。这件事到现在还弄不清楚,除了她没有别的人。为公鸡的事我们吵架了,吵得很厉害,这时正好碰到一个情况:根据我最初的请求,将我换到另一家住所,在另一头城郊,一个大胡子商人人口众多的家庭,我和尼基福尔高高兴兴搬了家,忿忿地留下了老太婆。过了三天,我操练回来,尼基福尔报告说,“长官,我们有一只盘儿白白留在过去的女主人那里了,现在没东西好盛汤了。”我当然很惊奇:“怎么回事,我们的盆怎么会留在女房东那里呢?”尼基福尔也感到很奇怪,他继续报告说,我们搬走时,房东不肯把汤盆交给他,原因是我曾打破了她的一只瓦罐,她就留下我们的汤盆抵她的瓦罐,还说似乎是我自己这么向她提议的。她的这种卑鄙行径当然使我忍无可忍;我身上的血在沸腾,跳起来就飞奔而去。来到老太婆那里时,这么说吧,我已经不能自制;我看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穿堂角落里,就像是躲避阳光似的,一只手撑着脸颊;知道吗,我上前对她大发雷霆,骂她怎么样,怎么样!你们知道,俄国话是怎么骂人的,但是我瞧着瞧着,觉得有点奇怪:她坐着,脸朝着我,瞪着眼睛,却一句话都不回答,而且很奇怪很奇怪地望着你,似乎身子在摇晃。后来,我就平息下来,细细打量着她,问她,还是不答一句话。我犹豫着站了一会;苍蝇在周围嗡嗡叫,太阳正在下山,笼罩着一片寂静。在非常尴尬的情况下,最后我只得离去。还没有到家,就要我去见少校,后来又去了连队,这样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了。尼基福尔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长官先生,您知道吗?我们的女房东已经死了。’‘什么时候?’‘就今天傍晚,一个半小时以前。’这就是说,我骂她的时候她正在离开人世。这简直使我惊愕了。我要对你们说,好不容易我才醒悟过来。知道吗,甚至脑海中常浮现出她的样子,连夜里也会梦见她。我自然是不信迷信的,但是第三天还是去了教堂参加了送殡。总之,时间过得越久,就越常索绕在脑海里,并不是信什么,有时候就会这么想到她,于是心里就不好过。这里主要的是我究竟得出什么结论呢?第一个女人,这么说吧,我们时代称之为赋予生命之躯的富有人道的人,她生活,活了很久,最后活得大久了。她曾经有过孩子、丈夫、家庭、亲人,她周围的这一切真所谓热闹欢腾,所有这些人真所谓充满欢声笑语,突然,全都派司了,全都烟消云散了,只剩下她一人,犹如……一只生来就遭诅咒的苍蝇。终于,上帝来引渡她去终点了,伴随着西丁的夕阳,在夏日幽静的黄昏,我的房东老太婆也正飘然而逝,当然,此刻她不无劝谕的念头;可就在这一瞬间,代替所谓诀别的泪水的是,一个无所顾忌的年轻准尉两手叉腰,为了失去一一只汤盆竟用最刻毒的俄语破口大骂送她离开尘世!毫无疑问,我是有罪的,虽然由于年代的久远和性情的改变我早已像看待别人的行为那样来看待自己的行为,但是一直总有一种懊悔的心情。所以,我要再说一次,我甚至感到很奇怪。尤其是,即使我有罪过,那也不全部归咎于我:她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死呢?当然,这里有一点辩解的理由:我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心理反应,但我依然难以心安理得,直到15年前我用自己的钱把两个长年生病的老太婆送到养老院供养,目的是为她们提供比较好的生活条件,使她们在尘世的最后一段日子过得轻松些。我想遗赠一笔钱用作永久性的慈善款项。好了,就讲这些,完了。再说一遍,也许,一一生中我有许多罪孽,但是,凭良心说,这一行为我认为是我一生中最最恶劣的行为。”
  “同时阁下讲了一生中的一件好事取代了最恶劣的行为;把费尔迪先科给骗了!”费尔迪先科作出结论说。
  “真的,将军,我也没有想到,您到底还有一颗善良的心,我甚至感到很遗憾,”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不客气地说。
  “遗憾?为什么?”将军带着殷勤的笑声问,不无得意地呷了一口香槟。
  但是接着轮到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了,他也已准备好。大家猜测,他不会像伊万·彼得罗维奇那样表示拒绝,而且,出于某种原因,大家还怀着特别的好奇心等着他讲故事,同时又不时打量一下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摆出一副与其魁伟的外表十分相配的庄重神气的样子,用平和可亲的声音开始叙述一个“好听的故事”。(顺便说一下:他是个仪表堂堂、威风凛漂的人,身材高大,长得相当肥胖,有点秃顶,还间有丝丝白发,松软红润的脸颊稍稍下垂,口中镶有假牙。他穿的衣服比较宽松,但很讲究,所穿的内衣非常精美。他那双丰满白皙的手真令人不由得多看上几眼。右手的食指上戴着一枚贵重的钻石戒指。)在他讲故事的时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专心致志地细看着自己衣袖上皱起的花边,用左手的两个指头将它扯平,因此一次也没有去看讲故事的人。
  “什么最能使我轻松地完成任务,”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开始说,“这就是一定得讲自己一生中最坏的行为,而不是别的。这种情况下,当然,是不会有什么犹豫的:良心和心的记忆马上就会提示你,正应该讲什么。我痛心地意识到,在我一生中数不胜举的、也许是冒失的和……轻浮的行为中有一件事,在我的记忆中烙下了深刻的印象,心里甚至是非常沉重的。事情大约发生在20年前,我当时去乡间普拉东·奥尔登采夫那里。他刚被选为首席贵族,带了年轻的妻子来度冬假。那时安菲莎·阿列克谢耶夫娜的生日刚好临近了,便举办了两次舞会。当时小仲马那本美妙的小说《La dame auxcamelllas》*在上流社会刚刚打响,风靡一时,茶花女的诗意,据我看,注定是永垂不朽,永葆青春的。在外省,所有的女士们,至少是那些读过这本书的女士们都赞叹备至,欣喜若狂:吸引人的故事,别具匠心的安排主人公的命运,分析细腻的这个诱人的世界,最后还有分布在全书的令人着迷的细节(例如,有关轮换使用白茶花和红茶花花束的情境),总之,所有这些美妙的细节,所有这一切加起来,几乎产生震撼人心的效果。茶花成为不可一世的时髦货。大家都要茶花,大家都觅茶花。请问:在一个小县城里,虽然舞会并不多,可是为了参加舞会大家都要找茶花,能搞到那么多吗?彼加·沃尔霍夫斯科伊这个可怜虫当时为了安菲莎·阿列克谢耶夫娜正苦苦受着剪熬。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有什么名堂,换句话,我是想说,彼加·沃
  *法语:《茶花女》尔霍夫斯科伊是否会有某种认真的希望?可怜的他为了在傍晚前弄到茶花供安菲莎·阿列克谢耶夫娜舞会用,急得发狂一般。从彼得堡来的省长夫人的客人索茨卡妞伯爵夫人,以及索菲亚·别斯帕洛娃,据悉,肯定是带白色花束前来。安菲莎·阿列克谢耶夫娜为了得到某种特殊的效果,想用红色的茶花,可怜的普拉东几乎彼搞得疲于奔命;自然,他是丈夫嘛;他担保一定搞到花束的,可是结果呢?早一天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梅季谢娃就把花都截走了,在一切方面她都是安菲莎·阿列克谢耶夫娜的冤家对头,两人结下了仇。这一来,后者自然便会歇斯底里大发作,甚而昏厥过去。普拉东这下完了。很明白,如果彼加在这个有意思的时刻能在什么地方弄到花束,那么他的事可能会有大大的进展。这种情况下女人的感激是无限的。他到处拚命奔走,但是毫无希望,这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突然,在生日舞会的前夕,已是夜里11点了,我在奥尔登采夫的女邻居玛里娅·彼得罗夫娜那里,遇见了他。他容光焕发,颇为高兴。‘您怎么啦?’‘找到了!埃夫里卡!’‘嗨,兄弟,你可真让我惊奇!在哪儿找到的?怎么发现的?’‘在叶克沙伊斯克(那里有这么一个小城,离这儿总共才20里,不是我们县),那里有个叫特列帕洛夫的商人,是个大胡子,富翁,跟老伴一起过,没有孩子,尽养些金丝雀。两人酷爱养花,他家有茶花。’‘得了吧,这未必可靠,喂,要是不肯给,怎么办。”‘我就跪下来,在他脚边苦苦哀求,直到他给为止,否则我就不走!’‘你什么时候去呢?’‘明天天一亮,5点钟。”‘好吧,上帝保佑你!’就这样,要知道,我为他感到高兴,回到奥尔登采夫那里;后来,已经1点多了,我脑海里却老是浮现出这件事。已经想躺下睡觉了,忽然冒出了一个别出心裁的念头!我立即到厨房里,叫醒了马车夫萨维利,给了他15卢布,‘半小时内把马备好!’当然,过了半小时门口已停好一辆马车式雪撬;有人告诉我,安菲莎·阿列克谢耶夫娜正犯偏头痛,发烧,说胡话,--我坐上雪撬就走了。5点钟时我已经在叶克沙伊斯克了,在客店里等到天亮,也只等天亮;7点钟我就在特列帕洛夫那里了。如此这般说明了来意,就问:‘有茶花吗?大爷,亲爹,帮帮忙,救救我,我给您磕头!’老头个子很高,头发斑白,神情严峻,是个厉害的老头。‘不,不,无论怎样我也不答应!’我啪的一声跪在他脚下!跪着跪着最后就躺了下来!‘您怎么啦,老兄,您怎么啦,我的爷?’
  *希腊语俄译音,意为“发现了”。他甚至吓坏了。‘这可是人命攸关的事!’我朝他喊道。‘既然这样,那就拿吧,去吧。,我马上就剪了一些红茶花!他整整一小间暖房全是茶花,长得好极了,非常美!老头子连声叹息。我掏出了一百卢布。‘不,老兄,请别用这样的方式使我感到难堪。,‘既然这样,我说,尊敬的大爷,就请您把这一百卢布捐给当地的医院以做改善伙食之用。’‘这就是另一回事了,老兄,他说,是好事,高尚的事,善事;为了您的健康,我会捐赠的。’知道吗,我开始喜欢这个俄罗斯老头了,可以说,是个地道的典型的俄罗斯人, de lavraie souche。”我因为取得了成功而欣喜若狂,立即动身返回;我们是绕道回去的,以免碰上彼加。我一到,立即派人把花束赶在安菲沙·阿列克谢耶夫娜醒来前送去;你们可以想象到狂喜、感谢、感激的泪水那种情景!普拉东昨天还是垂头丧气,死气沉沉的,竟伏在我胸前号陶大哭。哎,自从缔造……合法婚姻以来所有的丈夫都是这样的!我不敢添油加醋说什么,不过可怜的彼加因为这段插曲而彻底垮了。开始我以为,他一旦获悉此事,将会杀了我,我甚至做好准备见他,但发生了我都难以相信的事:他昏厥了,傍晚时说胡话,到早晨则发热病,像孩子似的号陶大哭,浑身抽搐着,过了一个月,他刚刚痊愈,便去了高加索,真是一件风流韵事。最后,他在克里米亚阵亡。那时他还有个兄弟叫斯捷潘·沃尔霍夫斯科伊,指挥一个团,立过功,但据说,后来甚至有许多年我都受着良心责备的折磨:为了什么又何必要使他受到这样的致命一击?当时若是我自己钟情于安菲莎·阿列克谢耶夫娜,倒也还情有可原。但是那不过是作弄人的儿戏,只是出于一般的献殷勤,别无所求,假如我不入他那里截走这花束,谁知道;也许他就活到现在,会很幸福,会有成就,但怎么也想不到会去跟士耳其人打仗。”
  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还是带着神气庄重的神态静默下来,就跟开始时一样。大家都注意到,当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结束的时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眼中似乎闪射出一种特别的光芒,嘴唇甚至也哆嗦了一下,大家都好奇地望着他们俩。
  “您骗了费尔迪先科!骗得可真像!不,这可是骗得太像了!”费尔迪先科用哭声哭腔嚷着。他明白,现在可以而且应该插话。
  “谁叫您不明事理呢?那就向聪明人学学吧!”几乎是得意洋洋的达里娅
  *法语:直系正宗。·阿列克谢耶夫娜(她是托茨基忠实的老朋友,老搭挡)断然抢白道。
  “您说得对,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沙龙游戏是很无聊,该快点结束它,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漫不经心地说,“我自己要把答应的事说说,然后大家就玩牌。”
  “但先要讲答应讲的故事!”将军热烈地表示赞同。
  “公爵,”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突然出其不意地猛然转向他说,“这里都是我的老朋友,将军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老是想让我嫁人。请告诉我您怎么想的?我究竟是嫁人还是不嫁?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脸色刷地变白了,将军呆若木鸡;大家都瞪着眼伸着头。加尼亚站在原地发愣。
  “嫁……嫁给谁。”公爵低声轻气地问。
  “嫁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伊沃尔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挪仍然像原先那样生硬,坚决和清晰地说。
  沉默了几秒钟;公爵仿佛竭力想说却又说不出来,就像可怕的重负压着他的胸口。
  “不……别嫁!”他终于轻声说了出来,还用力换了一口气。
  “那就这样!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问,威严地,似乎是得意地对他说,“您听见了,公爵是怎么决断的吗?好了,这也正是我的答复;让这件事就此永远了结!”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用颤抖的声音说。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将军用劝说但又含着惊谎的口吻说。
  所有的人都惶惶不安,骚动起来。
  “你们怎么啦,诸位,”她似乎惊讶地看着客人们,继续说,“你们干吗这么惊谎?瞧你们大家的脸色!”
  “可是……您回想一下,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托茨基嗫嚅着说。“您许下的允诺……完全是自愿的,您本可以多少保留一些您的承诺……我感到很为难……当然也很尴尬,但是……总之,现在,在这种时刻,当着……当着众人的面,所有这一切就这样……就用这种沙龙游戏来结束一桩严肃的事,一桩有关名誉和良心的事……这事可是决定着……”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真的完全糊涂了。第一,什么叫‘当着众人的面’?难道我们不是在非常要好的知已圈内吗?为什么是‘沙龙游戏,呢?我真的很想讲讲自己的故事,贻,这不讲了吗,难道不好吗?为什么您说。不认真,?难道这不认真吗?您听见了,我对公爵说:‘怎么说,就怎么做;如果他说‘行,我就立即会表示同意,但他说了‘不’,所以我回绝了。我整个一生部维系在这千钧一发之中;还有比这更认真的吗?”
  “但是公爵,这事为什么要有公爵呢?再说,公爵算什么呢?”将军喃喃着说,他几乎已经不能克制自己,对于公爵拥有这样令人委屈的权威感到很是愤屈。
  “对于我来说,公爵是我一生中第一个信得过的真正忠实的人。一见我,他就信任我,我也相信他。”
  “我只能感谢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用非常委婉客气的态度……来对待我,”可怜的加尼亚歪着嘴唇,终于用发颤的嗓音说,“当然,本来就会是这样的……但是……公爵……在这件事上公爵……”
  “现在可得七万五千卢布,是吗?”突然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打断他说,“您是想说这话吗?别矢口抵赖,您肯定是想说这话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我忘了补充一点:请您把这七万五千卢布拿回去,而且也请您知道,我无条件让您自由。够了!您也该松口气了!九年三个月!明天将重新开始,而今天是我过生日,而且自己按自己的意愿过,这是一生中的第一次!将军,请您也把您的珍珠拿回去,送给夫人,给;而明天起我将完全搬出这套寓所。再也不会举办晚会了,诸位!”
  说完这些,她突然站起身,仿佛想要离席。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四座响起了喊声。大家都激动起来,大家都离座起身;把她团团围住;大家都怀着不安的心情听她讲这些冲动、激昂、狂热的话;大家都感到纷乱无绪,谁也弄不清楚,谁也弄不明白。就在这瞬间突然传来了响亮有力的门铃声,就跟刚才加尼亚家响起的铃声一模一样。
  “啊--啊!我要收场了!终于来了! 11点半!”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高声说,“你们请坐,诸位,这是戏的结局。”
  说完,她自己坐了下来。她的唇间颤动着一丝怪异的笑容。她默默地坐着,焦躁地等待着,注视着门口。
  “毫无疑问,是罗戈任和10万卢布,”普季岑自言自语嘟哝着。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十五
 
  女仆卡佳非常惊慌地走了进来。
  “那里天知道是怎么回事,纳斯塔西娜·费利帕夫娜,闯进来十人样子,全都醉醺醺的,要到这儿来,说是罗戈任,还说您本人认识他的。”“确实,卡佳,马上就放他们大家进来。”
  “难道……放所有的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全是些不成体统的人。很不像样!”
  “把所有的人都放进来,所有的人都放,卡佳,别害怕,把所有的人一个不剩地放进来,否则他们不管你也还是会进来的。瞧他们闹嚷嚷的,就像刚才一样。诸位,你们也许在见怪了,”她转向客人们说,“当着你们的面,我竟接待这么一伙人。我很遗憾、请你们原谅,但又必须这样,而我又非常非常希望你们在这场戏结局的时候同意当我的见证人,不过,这得由你们。”
  客人们继续惊讶不已,交头接耳,相互使着眼色,但是已经完全明白,这一切是事先打算和安排好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当然是完全失去了理智,可是现在也无法让她回心转意。大家都为好奇心苦苦折蘑着。同时也没有人特别害怕。在座的只有两位女宾: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这是个活络的、见过各种世面、很难使她困窘的女士,还有一位很漂亮但沉默寡语的陌生女士,但是,默不作声的陌生女士也未必能理解什么,因为她是外来的德国人,一点也不使俄语,此外,好像她有多美就有多蠢。她初来乍到,可是邀请她参加某些晚会已经成了惯例,她则穿上最华丽的服装,头发梳得像阵列一样,然后把她当一幅美丽的画似的安置在席间以点缀晚会,就像有些人为了在自己家里举办晚会而向熟人借一幅画,一只花瓶,一尊雕像或一座屏风用一次一样。至于说到男人,那么,比方说普季岑,他是罗戈任的好朋友;费尔迪先科则是如鱼得水;加涅奇卡仍还没有恢复常态,虽然他神志恍惚,可是却不可遏制地感到有一种炽烈的需要,要在自己的耻辱柱旁站到底;教师老头弄不清楚事情的原委,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犹如对自己孙女一般宠爱,当他发觉周围以及她身上表现出的非同寻常的惊惶不安时,真的吓得打起颤来,差点要哭出来;但是这种时刻要他丢下她,莫如要他去死。至于说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当然,在这类奇遇中他是不能让自己的名誉受到损害的,但是尽管这件事来了这么一个令人发狂的转变,与他实在是戚戚相关的;再说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口中掉出的两三句话就是有关他的,因此不彻底搞清楚事情,无论如何是不能离开的。他决定奉陪到底,而且绝对保持沉默,只作旁观者,当然,这是他的尊严要求这样做的。只有叶潘钦将军一人,在此之前刚刚因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用不客气和可笑的方式还给他礼物而感到莫大的难堪,现在当然为这种不同寻常的咄咄怪事,或者,比方说,为罗戈任的出现而更加生气。况且像他这样的人肯与亚季岑、费尔迪先科坐在一起,已经够屈尊俯就了;但是强烈的情感力量所能做到的,最终则可能被责任感、被义务、官衔、地位的意识,总的来说,被自尊心所战胜。因此,将军阁下在场的情况下,无论如何是不能放罗戈任一伙进来的。
  他刚刚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申明这一点,她马上就打断他说,“啊,将军,我竟忘了!但请您相信,我早就料到您会这样,虽然我很希望正是现在能在自己身边看见您,但既然您这么见怪,我也就不坚持,不留您了。不论怎么样,我很感激您与我结交,感激您对我的抬举和关注,但是既然您怕……”
  “请问,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将军在骑士慷慨大度精神的冲动下高声说道,“您这是对谁说话?光凭对您的忠诚,我现在也要留在您身边,比如,要是有什么危险……况且,坦白地说,我也十分好奇,我刚才只是想提醒,他们会弄坏地毯,也许,还会砸碎什么东西……所以,照我看,根本就不必放他们进来,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
  “罗戈任本人到!”费尔迪先科宣布说。
  “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怎么想,”将军勿匆对他低语说,“她是不是发疯了?也就是说,这不是讽喻,而是照真正医学的说法、啊?”
  “我以对您说过,她常常喜欢这样,”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狡黠地低声回答说。
  “而且还很激狂……”
  罗戈任一伙几乎还是早晨那一班人马:只增加了一个不务正业的老家伙,当初他曾经是一张揭露隐私的淫猥小报的编辑,有一件轶事曾经讲到过他,说他把所镶的金牙拿去当了,买了酒喝;还有一名退伍少尉,就其职业和使命来说肯定是早晨那个拳头先生的对手和竞争者,他根本不认识罗戈任一伙中的任何人,而是在涅瓦大街向阳这边街上搭上来的,他在那里拦截行人,用马尔林斯基的词语请求救济,还有一个狡猾的借口,说什么他自己“当年给乞讨者一次就是15卢布”。两个竞争者立即互相采取敌视态度。在接自“乞对者”入伙后,原来那个拳头先生甚至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他生性寡言少语。有时只会像熊一样发威吼叫,并以深深的蔑视看待“乞讨者”对他自己结奉承和讨好献媚,而少尉原来还是个善于待人接物的上流社会的人。从外表看,他更希望以机智灵巧而不是靠用强力来取胜,况且他的个子也比拳头先生要低一截。他很温和,从不参与公开争论,但是拼命自我吹嘘,已有好几次提到英国式拳击的优越性,总之是个纯粹的西方派。拳头先生在回到“拳击”这个字眼时只是轻蔑和气恼地冷笑着,从他这方面来说,也不屑与对手公开辩论,有时则默默地,仿佛无意似地出示,或者最好是说,伸出一个硕大的拳头--地道的民族玩意,那上面青筋累累,骨节粗大,长满一层红棕色的茸毛,于是大家便明白了,如果这个十足民族性的玩意命中目标的话,那么真的只有变成肉酱了。
  他们这伙人,就像下午那样,没有那一个是完全“醉了”的,这是罗戈任亲自努力的结果,因为这一整天他考虑的就是拜访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多娜的事,他自己倒几乎已经完全清醒了,但是这乱哄哄的,与他一生度过的日子丝毫不相像的一天里所经受的印象,又几乎要把他搞糊涂了。只有一个事每一分钟,每一瞬间他都念念不忘,记在脑海里,留在心坎间。为了这个事他花去了从下午5点直至11点的全部时间,怀着无穷的烦恼和焦虑,跟金杰尔和比斯库普之流周旋,弄得他们也发了狂似的,为满足他的需要而拼看奔波。但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用嘲笑的口吻完全不明确地顺口提至的10万卢布终究凑齐了,要付利息,这一点甚至比斯库普本人也因为不好意思大声说,而只是跟金杰尔悄声细语。
  像下午那样,罗戈任走在众人前面,其余的人跟在他后面,虽然他们意识到自己的优势,但仍然有些畏怯。天知道是为什么,他们主要是怕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他们中有些人甚至以为,马上就会把他们所有人“从楼梯上推下去”。顺便说,这么想的人中也有穿着讲究的风流情郎扎廖热夫。但其他的人,特别是拳头先生,虽然没有讲出声,可是在心里却是以极为轻蔑甚至敌视的态度对待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他们到她这儿来就像来围
  *马尔林斯基是俄国十二月党人作家亚·别斯图惹大的笔名。其作品语言雕琢古怪。攻城池一般。但是他们经过的头两个房间陈设的富丽堂皇、他们示曾听说、未曾见过的东西、罕见的家具、图画、巨大的维纳斯塑像,所有这一切都给他们产生令人倾倒和肃然起敬的印象,甚至还有几分恐惧。当然,这并不妨碍他们大家渐渐地不顾恐惧心理而以一种厚颜无耻的好奇跟在罗戈任后面挤进客厅;但是当拳头先生,“乞讨者”和另外几个人发现在宾客中有叶潘钦将军时,霎那间便慌得不知所措,甚至开始稍稍后缩,退向另一个房间。只有列别杰夫一个人算是最有精神、最有自信的人,他几乎与罗戈任并排大模大样地朝前走,因为他明白,140万家财以及此刻捧在手中的10万卢布实际上意味着什么。不过,应该指出,所有他们这些人,连行家列别杰夫也不例外,在认识自己威力的极限方面都有点迷糊,他们现在真的什么都能干,还是不行?有时候列别杰夫准备发誓说什么都能干,但有时却提心吊胆地感到需要暗自借助法典中的某些条款,特别是那些能鼓舞人和安慰人的条款,以防万一。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客厅给罗戈任本人产生的印象与他所有的同伴截然不同。门帘刚卷起,他就看见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其余的一切对他来说便不复存在,就像早晨那样,这种感觉甚至比早晨更强烈。他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刹时间停下来;可以猜得到,他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他目不转睛,胆怯而茫然地盯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突然,他仿佛失去了全部理智,几乎是摇摇晃晃地走近桌子;半路上绊了一下普季岑坐着的椅子,肮脏的靴子还踩上了默默无语的德国美人华丽的浅蓝色裙子的花边;他没有道歉,也没有发觉。当他走到桌子跟前时,便把走进客厅时用双手捧在自己面前的一包奇怪的东西放到桌上,这是一个大纸包,高三俄寸,长四俄寸、用一张《交易所公报》包得严严实实,用绳子从四面扎得紧紧的,还交叉捆了两道,就像捆扎园锥形的大糖块一样。然后,一言不发地垂下双手站在那里,仿佛等候自己的判决似的。他穿的还是刚才那身衣服,除了脖子上围了一条翠绿与红色相间的全新的丝围巾,还佩戴一枚形如甲虫的钻石大别针,右手肮脏的手指上戴着一只硕大的钻石戒。列别杰夫走到离桌子三步远的地方;其余的人,如前面说的,渐渐地聚到了客厅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仆人卡佳和帕莎怀着极度的惊讶和恐惧跑来从卷起的门帘那里张望着。
  “这是什么?”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好奇地凝神打量着罗戈任并用目光指着那包东西问。
  “10万卢布!”对方几乎喃喃着说。
  “啊,你倒是说话算数的,好样的!请坐,就这里,就这张椅子;等会我还有活要对您说。跟您一起来的还有谁?刚才的原班人马吗?好吧,让他们进来坐吧;那边沙发上可以坐,还有沙发。那里有两把扶手椅……他们怎么啦,不想坐还是怎么的?”
  确实,有些人真正是局促不安,退了出去,在另一个房间里坐下等着,但有些人留了下来,按主人所请各自坐了下来,但只是离桌子稍远些,大多坐在角落里;一些人仍然想稍稍收敛一下,另一些人则越来越亢奋,而且快活得似乎有点不自然。罗戈任也坐到指给他的椅子上,但坐的时间不长,很快就站了起来,已经再也不坐下去了。渐渐地,他开始辨认和打量起客人们来。看见了加尼亚,他恶狠狠地阴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地咕哝着:“瞧这德性!”对于将军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他毫不困窘、甚至也不特别好奇地瞥了一眼。但是,当他发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身旁的公爵时,则长久地没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感到万分惊讶,似乎对在这里见到他难以理解。可以怀疑,他有时候神智不清。除了这一天受到的一切震惊,昨天整夜他是在火车上度过的,几乎已有两昼夜没睡了。
  “诸位,这是10万卢布,”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用一种狂热的迫不及待的挑战口吻对大家说,“就在这个肮脏的纸包里,刚才就是他像疯子一般嚷着晚上要给我送来10万卢布,我一直在等着他,他这里要买找:开始是1万8千,后来突然一下子跳到4万,再后来就是这10万。他倒是说话算数的!嘿,他的脸色有多苍白!……这一切全是刚才在加尼亚家发生的:我去拜访他妈妈、拜访我未来的家庭,而在那里他妹妹当面对我喊道:‘难道没有人把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从这里赶走!’,并对她兄长加涅奇卡的脸上还呻了一口。真是个有性格的姑娘!”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将军责备地叫了一声。
  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开始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
  “怎么啦,将军?不体面,是吗?算了,装腔作势够了!我像个高不可攀、端庄贞洁的闺阁千金坐在法国剧院的包厢里,这算什么!还有,五年来我如野人似的躲避所有追逐我的人,像一个纯洁无暇的高傲公主去看待他们,这种愚蠢一直折磨着我!现在,就在你们面前,来了个人并且把10万卢布放到桌子上,那是在我洁身无暇五年之后,他们大概已经有三驾马车在等我了。原来他认为我值10万!加涅奇卡,我看得出来,您到现在还在生我气,是吗?难道你想把我带进你的家吗?把我,罗戈任的女人带去?公爵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没有那样说,没有说您是罗戈任的女人,您不是罗戈任的人。”公爵用发颤的声音说。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够了,我的姑奶奶,够了,亲爱的,”突然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忍不住说,“既然您因为他们而感到这么难受,那么还睬他干什么!尽管他出10万,难道你真想跟这样的人走!确实,10万--可真够意思的!你就收这10万卢布,然后把他赶走,就该对他这样;唉,我要是处在你的地位就把他们统统……就是这么回事!”
  “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甚至怒气冲冲。这是个善良和相当易动感情的女人。
  “别生气,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朝她苦笑一下说,“我可不是生气才这么说的。难道我责备他了吗?连我也真的不明白,我怎么这么犯傻,竟想进入正派人家。我见到了他的母亲,吻了她的手。而且刚才我干吗在你家要嘲弄你家要嘲弄你们呢,加涅奇卡,因为我故意想最后一次看看:你本人究竟会走到哪一步?嘿,你真使我惊讶,真的。我期待过许多,却没有料到这一点!当你知道,在你结婚前夕他送了我这样的珍珠,而我也收下了,难道你还会要我?那么罗戈任呢?他可是在你的家里,当着你母亲和妹妹的面出价钱买我的,而在这以后你竟还来求婚,甚至还差点把妹妹带来?罗戈任曾经说你为了3卢布会爬到瓦西利耶夫斯基岛去,难道果真这样?”
  “会爬的,”罗戈任突然轻轻说,但是显出极大的自信的样子。
  “你若是饿得要死倒也罢了,可你,据说薪俸收入不错!这一切之外,除了耻辱,还要把可憎恨的妻子带进家!(因为你是憎恨我的,我知道这一点!)不,现在我相信,这样的人为了钱会杀人的!现在这样的贪婪可是会使所有的人都利令智昏的,使他们都迷上了金钱,以致人都仿佛变傻了,自己还是个孩子,可已经拼命想当放高利贷的!要不就像我不久前读到的那样,用一块绸包在剃刀上,扎牢,然后悄悄地从后面把好朋友像羊一般宰了。嘿,你真是个不知羞耻的人!我是不知羞耻,可你更坏。至于那个送鲜花的人我就不说了……”
  “这是您吗,是您吗?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将军真正觉得伤心,双手一拍说,“您本是多么温婉,思想多么细腻的人,瞧现在!用的是什么样的语言!什么样的字眼!”
  “将军,我现在醉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突然笑了起来,“我想玩玩!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的假日,我的闰日,我早就期待着这一天了。达利娅·阿列克谢耶夫娜,你看见眼前这个送花人,这个Monaieur aux Camelias*吗,瞧他坐着还嘲笑我们呢……”
  “我不在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只是非常用心在听,”托茨基一本正经地回了一句。
  “好吧,就说说他吧,为了什么我要折磨他整整五年,不把他放走?他值得那样!他就是这样的人,也应该是这样的人……他还认为我是对不起他的,因为他给了我教育,像伯爵夫人那样养着我,钱嘛,钱嘛花了不知多少,在那里替我找了个正派的丈夫,而在这里则找了加涅奇卡;不论你怎么想:我跟他这五年没有同居,但钱是拿他的,而且我认为是拿得对的!我可真把自已搞糊涂了!你刚才说,既然那么令人厌恶,就把]0万卢布收下,然后赶他走。说令人厌恶,这是真的……我本来早就可以嫁人了,但也不是嫁给加涅奇卡,可是也是让人厌恶的。为了什么我让五年光阴流失在这种愤恨之中!你信不信,四年前,我有时候想过,是不是索性嫁给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算了?当时我是怀着一种怨愤这么想的;我那时头脑里想过的念头还少吗;真的,我能逼得他这样做的!他自己曾经死乞白赖地要求过,信不信?确实,他是撒谎,可是他也很好色,他会顶不住的。后来,感谢上帝,我想道:他是只配愤恨的!这一来当时我突然对他感到很厌恶,如果他自己来求婚,我也不会嫁给他,整整五年我就这样装样子的!不,最好还是到马路上去,那里才是我该呆的地方,或者就跟罗戈任去纵情作乐,或者明天就去当洗衣工!因为我身上没有一样自己的东西;我要走的话,就把一切都扔还给他,连最后一件衣服都留下,而一无所有了,谁还会要我,你倒问问加尼亚,他还要不要?连费尔迪先科也不会要我!……”
  “费尔迪先生大概是不会要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是个开诚布公的人,”费尔迪先科打断说,“可是公爵会要的!您就只是坐着抱怨,您倒看看公爵!我已经观察很久了……”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好奇地转向公爵。
  “真的吗?”她问。
  “真的,”公爵轻轻说。
  *法语:茶花男。
  “那就要吧,光身一个,一无所有!”
  “我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
  “这可是件新的奇闻!”将军喃喃着说,“可以料到的。”
  公爵用悲郁、严峻和动人的目光望着继续在打量他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脸。
  “这还真找到了!”她又转向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突然说,“他倒真的是出于好心,我了解他。我找到了一个善心人!不过,也许人家说得对,说他是……那个。既然你这么钟情,要一个罗戈任的女人,你靠什么来养活自己,养活一个公爵吗?……”
  “我娶您是娶一个正派女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而不是娶罗戈任的女人,”公爵说。
  “你是说我是正派女人?”
  “是您。”
  “嗬,这从小说那里看来的……!公爵,亲爱的,这已经是过了时的妄言了,如今世界变聪明了,这一切也就成了无稽之谈了!再说,你怎么结婚,你自己还需要有个保姆呢!”
  “我什么都不知道,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什么世面也没见过,您说得对,但是我……我认为,是您将使我而不是我将使您获得名誉。我是个无足轻重的人,而您受过许多痛苦,并从这样的地狱里走出来却纯洁无暇,这是很不简单的。您何必感到羞愧,还想跟罗戈任走?这是狂热……您把7万卢布还给了托茨基先生,并且说这里所有的一切,您全要抛弃,这里是谁也做不到这一点的。我……爱……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大娜。我要为您而死,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不许任何人讲您的一句坏话,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如果我们穷,我会去工作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
  在公爵讲最后几句话时,可以听到费尔迪先科、列别杰夫发出的嘻嘻窃笑,连将军也不知怎么很不满意地暗自咳了一声。普季岑和托茨基无法不笑,但克制住了。其余的人简直惊讶得张大了嘴。
  “……但是,我们也许不会贫穷,而会很富有,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公爵依然用胆怯的声音继续说,“不过,我还不能肯定,遗憾的是,一整天了,到目前为止我还什么都没能打听到,但我在瑞士收到了一位萨拉兹金先生从莫斯科寄来的信,他通知我,似乎我能得到很大一笔遗产。就是这封信。”
  公爵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了信。
  “他不是在说胡话吧?”将军咕哝着说,“简直就是一所真正的疯人院!”
  接下来有一瞬间是沉默。
  “您,公爵,好像说,是萨拉兹金给您写的信?”普季岑问,“这在他那个圈子里是很有名的人,这是个很有名的事务代理人,如果确实是他。通知您、那您完全可以相信的。所幸我认得他的签字,因为不久前我跟他打过交道……如果您给我看一下,也许,我能告诉您什么。”
  公爵颤动着双手,默默地递给他信件。
  “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将军豁然大悟,像个疯子似的望着大家,“难道真有遗产吗?”
  大家都把目光盯着正在看信的普季岑身上。大家的好奇心增添了新的强大的推动力:费尔迪先科坐不住了;罗戈任困惑不解地望着,很不放心地把目光一会儿投向公爵,一会又移到普季岑身上。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如坐针毡般地等待着。连列别杰夫也忍不住了,从他坐着的角落里走出来,把身子弯得低低的,从普季岑肩后探看着信件,他那副样子就像担心人家为此而给他一拳似的: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十六
 
  “这事是可信的,”普季岑终于宣布说,一边把信折起来,交给公爵,“根据您姨妈立下的无可争议的财产处理遗嘱,您可以不用任何操心地得到一笔异常庞大的资产。”
  “不可能!”将军喊了一声,犹如开了一枪似的。
  大家又张口结舌。
  普季岑主要是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解释说,五个月前公爵的姨妈故世了。公爵本人从来也不认识她,这是他母亲的胞姐,是贫困破产中死去的莫斯科三等商人帕普申的女儿。但是这个帕普申的亲哥哥不久前也离世了,他却是个有名的富商。差不多一年前,几乎是在同一个月,他唯一的两个儿子相继死去。这给了他致命一击,因此过了不多久老头自己也病倒而亡。他是个鳏夫,根本就没有继承人,只有老头的亲侄女,即公爵的姨妈,她则是个很穷的女人,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在得到遗产的时候这位姨妈因为水肿病几乎已快要死了,但她立即开始寻找公爵,并把此事委托给了萨拉兹金,还赶紧立下了遗瞩。看来,无论是公爵还是在瑞士他寄居的那位医生都不想等正式的通知或者做一下查询,于是公爵就带了萨拉兹金的信决定亲自回国。
  “我只能对您说一点,”普季岑转向公爵,最后说,“这一切是不容争议和千真万确的。萨拉兹金写信告诉您这件事情的确凿性和合法性,您可以当作口袋里的现钱一样来看待,祝贺您,公爵!也许,您也将得到150万,也许甚至更多。帕普申是个非常富有的商人。”
  “好一个家族里最后一个梅什金公爵!”费尔迪先科喊了起来。
  “乌拉。!”列别杰夫酒喝得沙哑了的嗓子呼叫着。
  “可我刚才还借给他这个可怜虫二十五个卢布,哈一哈一哈!真是变幻莫测呀,就是这么回事!”将军惊讶得几乎发呆,说,“来,恭喜恭喜!”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公爵跟前拥抱他。在他之后其余的人也站了起来,向公爵这边走拢来。连那些躲在门帘后面的人也出现在客厅里。响起了、片乱哄哄的谈话声和惊叹声,也传来了要求开香槟酒的喊声;所有的人椎椎揉揉,忙乱起来。有一会儿几乎忘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忘了她毕竟是晚会的女主人这一点。但是慢慢地,大家几乎又一下子想起了,公爵刚才向她求了婚。这样,事情比起原先来就有三倍的疯狂和异常。深为惊诧的托茨基耸了耸肩,几乎只有他一人还坐着,其余的人群都杂乱地挤在桌子周围。后来大家都断定,正是从这一刻起,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精神失常的。她依然坐着,用一种奇怪的惊讶的目光打量了大家一段时间,仿佛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而又竭力想弄清楚。后来她突然转向公爵,横眉冷对,凝神仔细端详着他,但这只是一霎那;也许,他突然觉得,所有这一切只是个玩笑,嘲弄人而已;但是公爵的神志又马上使她放弃了这个念头。她沉思起来,后来又笑了一下,却似乎并没有明确意识到为什么而笑。
  “这么说,我真的是公爵夫人了!”她似乎嘲讽地喃喃自语说,无意间瞥见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后,又笑了起来。“真是出人意料的结局……我……期待的可不是这样……你们干嘛都站着,诸位,请吧,请坐下,祝贺我和公爵吧!好像曾有人要喝香槟;费尔迪先科,请走一趟,吩咐一下。卡佳;帕莎,”她突然看见了在门口的女仆,“到这里来,我要嫁人了,听见了吗?嫁给公爵,他有150万,他是梅什金公爵,要娶我!”
  “那就让上帝保佑吧,我的姑奶奶,是时候了!没什么好放过的了!”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咸道,她为眼前发生的事深感震惊。
  “公爵,就坐到我身旁来,”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继续说,“就这样,马上就会送酒来,诸位,祝贺吧!”
  “鸟拉!”众多的嗓子呼喊着。许多人挤过去拿酒,所有罗戈任的人几乎都在其中,但是尽管他们喊了或者曾经准备喊叫,也不论情境和事态多么怪诞不经,他们中许多人还是感到了情势在变化,另一些人则困惑不解,不相信地等待着。不少人彼此窃窃私语,认为这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公爵们跟哪个女人结婚这种事屡见不鲜,娶流浪的茨冈女人的都有。罗戈任本人站在那里看着,扭曲的脸现出呆僵木然、莫名其妙的傻笑。
  “公爵,亲爱的,你醒醒!”将军从旁边走近去,扯着公爵的衣袖,惊恐地低声唤了一声。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发觉了,哈哈大笑起来。
  “不,将军!现在我自己就是公爵夫人了,您听见了,公爵是不会让我受欺负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倒是祝贺我呀;我现在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将与您妻子并肩而坐;有这么一个丈夫很有好处,您怎么认为?150万,还是公爵,外加,据说还是个白痴,还有什么更好的?只有现在才将开始真正的生活!罗戈任,你迟来了!收起自己的纸包,我要嫁给公爵,而且我自己比你更富有!”
  但是罗戈任已经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他双手一拍,从胸中发出一声呻吟。
  “让开!”他对公爵喊道。
  周围发出一阵哄笑。
  “这是为你让路吗。”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得意洋洋地接过话茬说,“瞧你,把钱往桌上一扔,真是个老粗!公爵要娶她为妻。而你却来胡闹。”
  “我也要娶她!马上就娶,就此刻!什么都拿出来……”
  “瞧你,小馆子里出来的醉汉,该把你赶出去!”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忿忿地重复说。
  笑声更加厉害了。
  “听着,公爵,”纳斯塔西娅·赞利帕夫娜转向他说,“这汉子是怎么出价欲买你的未婚妻。”
  “他醉了,”公爵说,“他是很爱您。”
  “往后你会不会觉得羞耻,因为你的未婚妻差点跟罗戈任跑了?”
  “这是您情绪激亢所致,您现在也仍如发热病说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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