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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居日记

_3 梅・萨藤 (美)
只有现实生活的永久形象才能给予人心理上的尊严。其尊严可以使人在道德方面信守自己的心灵,使他诚服地相信忍耐自己是值得的。只有当他认识到他自身的冲突时,他才会明白内心的失衡与忧患实则是他的财富。这财富不是用来挥霍于攻击他人的;如果命运以内疚的名义强行要他偿还债务,那么他就是自己欠了自己的债。
___13___
2月22日。
周末在弗吉尼亚州诺福克市度过,回来后对这白色世界有一种陌生感。在诺福克时阅读了一些诗歌,然后又在华盛顿玛格丽特·鲍顿家待了二十四小时。能和她在一起太好了,她是美术馆馆长,这样她在办公室工作时我便可以在国家美术馆里逗留好几个小时。我又一次满怀热心地欣赏了佛兰芒画家的作品,后来十分幸运地看到了肯尼思·克拉克对那个时代所作的综合绘画:《经验之光》。
在佛兰芒画家作品旁边悬挂着一小幅法国画家科路埃的作品,似乎在显示着法国人特有的精致玲珑之性格。然而我却本能地倾向于佛兰芒绘画。那翻滚的天空与室内装饰融为一体,阳光倾泻天荷兰屋室内的形状,不仅弗美尔的画(弗美尔是不用说的),甚至胡赫的画都使我动心。卡尔普的静物画一时间使我喜不自胜——切开的柠檬,阳光洒在两只玻璃酒杯上。后来伦布兰特的一幅肖像画给我留下深切的印象。感动我的是那粗犷雄浑的线条和细腻笔画的对比。他的脸部是用粗犷雄浑的线条绘出,好像在明晰地勾勒出他曲折坎坷的人生经历,而他镶着花边的衣领和制服却是用细腻的笔触描画的。也许这些绘画之所以强烈地吸引我是因为它们代表着我在创作诗歌小说时的心愿。它们所表达的现实世界从不带有人为死板的色彩搭配,并且极为平常的家庭景物绘画也会使我们看到它们后突然间受到启迪,产生一种深刻的领悟。画家们热忱地面对着现实,我们所看到的生活从没有被伤感所渲染,而是得到了一种强化。
在所有这些快活中,包括玛格丽特为我准备的一场令人开心的晚宴——晚宴上和三位才华横溢男士的交谈真是使人兴奋(我已好长时间没有遇到这样的机会)——潜藏着我对《当代妇女·性别的丧失》一书的想法。此书作者是玛丽妮亚·费·法汉姆。阅读此书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讲,使人的心灵失去了平静。它所描写的整个迷失方向、精神错乱的文明社会使任何人读了这本书后都会有种地震般震憾的感觉。对有关男人和女人的问题,它所做出的某种绝对论断最不能令人信服。另外它给我的印象是在涉及到女人时总带有一种轻蔑的口吻,这种隐含的偏见似乎值得讨论(也许它本应该受到另外一个心理分板家的剖析!)。我当然要激烈地反对这种断言。她以巴赫为出色的例子,声称“真正的”天才只出现在异性恋的男性中。照此一说,作者所谓的“后来天才”和“真正的”天才之间就形成了一种区别。这一天才公式对我丝毫不起作用,相反总引起我的厌恶甚至愤慨,因为就人本身自我实现的意义来讲是比任何分门别类所允许的都要复杂多样化得多。我不相信抛开米开朗基罗、托尔斯泰、狄更斯、莫扎特、塞尚,上帝知道还有多少神经质的、未结婚的、或是同性恋的男人女人而下的一种定义会被认为是一种严肃的定义。值得注意的是所举的“真正的”天才的例子不是音乐家就是数学家,天才的模式即他们在很早时,甚至于在青春期前就显示出了自己的天才。在文学绘画方面就全然不同了。我可以直言地说在所有伟大天才的作品中都再现出男女两面三刀性兼有的个性,不论这男妇两性兼之的个性是否在性生活中有所表示。托马斯·曼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还有天才成分不很高的维塔·塞克维尔·维斯特也算一例。
《当代妇女》有很多见解完全符合我的观点。比如,许多年来我一直对贬低护士职业感到惋惜,因为护理照看是女人的分内,需要女人特有的天赋。可悲的是黑人在争取自我定义的斗争中开始认为这一职业是带有妈仆性(像做家务一样)和受歧视的职业。从护士那里我们可以学到如此之多的东西。我们可以学到他们体贴宽厚、对病弱者的需求能心领神会给予谅解的品性。他们有着本能的热情。我记得罗伯特·克劳布斯托克告诉我他在做了肺叶切除手术后请求黑人护士照料自己。
然而令人厌倦的是当今美国人社会文化生活中注重的是性生活,尤其是性生活要达到性高潮。我们要多想想什么能使生活丰富起来。打个比喻说,让我们以一种新的方法想想花卉与动物。一个敏感地认为一切都是自然、顺其自然的人心中是宁静坦然的,不会受性的困惑。性欲自有它的某日某时和高潮时分,它不会以玩弄小聪明的方式得到满足,而是与整人宇宙交融在一起和谐地波动起伏。强调性欲满足本身是又一个贬低人的例子。
当我一心想作诗时,对回复所有来信不由得感到恼火。这真是莫名其妙的时刻。心理上被一种暴躁情绪所攫住。我渴望有多余时间,不被其他事情所缠身,只一心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可是有这么多的事情不能、也一定不能解决时,或许沉默不去理会也好。再说,现在已是中午,从九点钟起我就一直在埋头写信。
昨日下午走进来,这房子给我的感觉是那样空荡哀伤。甚至庞鸱,可怜的东西,也被几日孤自冷清的生活搞得无精打采,尽管米尔德丽德按时来弄醒它,给它备食,打发它就寝。几日不经心,这房子里就失去了灵气,果真如此。
3月1日。
此时大地回春,阳光更加眩目,原因是四周白雪仍有三寸多厚。但毕竟空中洋溢着春意,家雀花栗鼠唱着春曲,枫树在复苏,我在更新着。周末和X在一起度过了美妙的时光,这其中包括我们在海边迎风散步。巨大的喜悦浸润着我,心情快活至极,昨日归来,太阳正落山,金色的余辉洒在白雪上,把室内的墙壁映得明亮无比。只此一次这房子没有给我一种空荡荡揪心难受的感觉。它欢迎着我,一小时后(我一直留心着),那只野猫来了,我把食物给它备好。这证实了我一直有的感觉,无疑这胆小、紧张、饥饿的东西变成了第二个我。我和这个守候在灯光映照的窗外,一直寻求安慰的饥渴者是一致的。
有时我觉得自己像一所没有墙壁的房子。莫特·梅斯三月某一天晚上摄的这所灯火明亮房子的照片捕捉住了这种情绪。从外面看上去,房子给人的印象是辉耀熠熠,就像我的生活从创造价值、表达怎样做人、什么是满足、因而去满足的意义上讲在许多人年垭显得光辉熠熠。可实际情况是不论我的工作导致什么样的好结果,确切地说这种结果来自我离群索居、软弱无能的感觉。房子以一种没有家庭成员互相影响的形式敞开着。我的生活,常常孤独得可怕,是与那么多我不熟悉,也不会熟悉的人们相互作用着。他们所感到的正如纪德所说:“现成之人”,现成是因为我离群索居,没有家庭。我时常想到艾萨克·迪内森的题辞,是她在迪尼斯·菲茨-哈特死后所作:《我答复》,多年来它一直是我的行为准则。然而那分量、那需做答复的内涵,当我太沉溺于自己这么多永远也解决不了的问题中时,它就不再存在了。这么说是诗照亮了这幢房子,正像莫特的照片一样。此刻我有点悲哀,因为现在这里并没有诗。
3月3日。
我在这里生活的幸运之一是我可以随时自然地醒来、躺下、思索,然后投身到一天中去。下意识慢慢涌进第一意识里,记起该做的事,然后去感受这一天。我几乎总在六点与七点半之间起身;此一天与彼一天之间没有什么太大区别。事实上我是任意自由的,没有什么非强迫不可,这一点使得情况有所不同。
今日,又是一个灰沉沉的世界,早饭后我给鸟槽添加上食料,倒空了垃圾篓,眼看一场暴风雪又要来了。对这场即将来临的暴风雪已有预报,风自东北刮过来,在我进屋时已感到雪打在脸上。眼下雪下得紧起来。又是一个缩到自己茧壳里的美好的日子。我希望今天能写一首诗——近来心头蠕动着那么多的思绪,可还未曾理顺。
晚间我记起了一个希腊神话故事,说的是一对情人,一个只爱高山,一个独恋大海,所以他们不得不在这两者之间会面,否则就根本不能相见。这个神州使我想到了米莱的诗《峡霭》,它这样结尾:
哀痛之极没有了眼泪,
伫立着,想起了岛屿,听不到大海的呼啸
生活得再好胜不过那唧唧鹬的啾叫,
两年,两年,
我辛勤地把高地耕种!
不知有多少回我感到周围四面有海的形象——壁炉台架上的贝壳,当然还有大客厅里侯车赛的绘画。
米莱的诗如此音乐般美妙。她很粗略、显然又很自然地改动着诗的音韵,长短相宜……这技巧在《雪中雄鹿》一诗中得到了完整的体现。常有的情况是你可以从她的作品中听到霍斯曼和莎士比亚微弱的回声,末了,阿门,她竟不能创造一种——不论在她心目中或是在诗中——与她纯熟技巧相配的可行的结构。
昨日收到一封尤金妮亚有关晚年的美好来信(她现已七十多岁)。
生活在继续着,表面上呆板单调,深底处却是电闪雷呜,波澜壮阔,充满了绝望。我们现在已迈入到生活的此一阶段,用新的观念来说,此一阶段是如此丰富,是不可以用转换到其他阶段上的理解来解释的——一个人同一时间里既有这么多的温柔,又有那么多的绝望——生活的困惑在延伸着,延伸着,它淹没一个人,冲垮一个人,然后骤然间感受到至上的光晕,一个人开始体验到“神圣”了。
我们要生活得尽可能接近那通向尤金妮亚所说的“神圣”之门。我越来越觉得信奉印度教思想是多么的富有真谛,为了成全自己,一个人晚年时可以离家出走,成为一个“圣洁”的人、一个漫游者——把所有阻碍心灵远离自然、远离禅坐静思的东西抛在身后。问题是不要陷入漠不关心之中。家务琐事的确能提供给人们一种秩序,然而我却对做这些事情越来越缺少耐心。整个地板不得不漆成黄色的,干这事实在是乏味。地板已维持十年了,比我想像的要好得多,现在它确实显得陈旧破烂不堪,昨日设法准备好漆,但油漆须得混合调配,这都要费时间,弄这弄那的。种园子就全然不同。那里总有通向“神圣”的大门——成长、出生、死亡。每朵花在它短暂生命循环中包含着全部的神秘;在园中我们永远不会远离死亡——那滋养、美好、创造性的死亡。
雪下得密集迅疾起来……
3月5日。
真正的东北暴风雪。狂风嗖嗖地袭来,顷刻间捶打着房子,房子发出嘎嘎的呜咽,门窗砰砰作响。我一直担心那些老枫树会有一棵折裂,但到目前为止,我还尚未听到那令人警觉的呻吟哀嚎,那声音在过去的头几个冬天里真让人胆战心惊。
昨日好极了,我一连四小时不间断地作一首诗。诗不够完美,我很快就会把它完善一下,后半下午着手进行。
昨日下午那只野猫伫立在门前廊下喵叫着。我开了门,站在门后。它踌躇着,想进来,试着鼓起了勇气,却又跑开了。可当我把牛奶放置在屋内,敞开房门时,它还是进来了……终于进来了!六个多月过去了,我一直承受着它的盯视,渴望得到它的信赖。在这可怖的暴风雪天气里,要能知道它安然无恙似乎是一大舒心事。我把食物放在地上有三四次,每次总是一扫而空,可它在我面前如同影子,我一接近它,它就无声地逃走了。夜间,它发出一声奇怪的喵叫声,起初我以为外面一定是一只公猫,现在我相信它正值发情期。今天早上它在地窖或房子的某处消失了,知道这野东西在里边什么进方,不被看见,自己过着生活,安安全全,是十分惬意的。
外面是银白世界,雪呈横向的流浪从窗前不停刮过。狂风把雪积成一堆一堆,而我却真是在天堂里。书桌上一只浅绿花盆中盛开着明媚的“二月”水仙,壁炉台架上摆着淡淡杏黄、有黄色静脉、中间是黑紫花蕊的郁金香。我燃旺了壁炉,风钻了进来,感到冷嗖嗖的。放上贝多芬奏鸣曲(田园告别),现在开始工作!
3月16日。
外出讲演,走了只一个星期,却觉得像是离开了好几个月似的,那个星期拥塞的东西太多了。回到家来意味着被堆积如山的信件压迫着,所以返回属于自己内心之处仍未免感到疲惫不堪。归来后是一片白色的世界,雾霭笼罩,广袤的雪丘上空浑浊不清,从谷仓到公路之间雪丘有六英尺高。屋内没有鲜花,走进来感到凄凉不堪。那只野猫仍在这里。米尔德丽德给它备食。它在我眼前只那么一闪,然后就消失不见了,奇异的看不见的存在。
我想把此次经历讲述给什么人,无人可以告知,经历的事情在我睡觉时自己进行调理,乱七八糟的一堆事物形象观念逐渐地分筛出来,还原到它们本来的情形。这一周是快乐的,我感到自己有用于他人,许多人前来告诉我:“我把你的所有作品都读过了。”听到有人曾读过我写的东西,我总是为之惊异,现在发现不知怎么,一点一滴地,我的作品变得受人青睐,这真令人欢欣鼓舞。
在密耳瓦基时住在玛乔里·彼特科家里。从我的卧室朝窗外望去,我亲眼目睹了日出湖上的美妙景致。起初,那平阔、绿色的冰冻湖水上,地平线边镶着一层艳丽的金光,之后变成了淡红粉色——安详地扩展开来,好像天空本身是一朵硕大无比的奇葩。由于下了雪的缘故,大地一派洁白。最后,那红色的圆球弹跳升起,朝辉洒满湖面。片刻有所有预先安排的社交聊谈(朗读前一小时喝饮料,一小时午餐),我仍能保持平衡;我显得轻松自在,很少感到身体上有什么不适。听众出奇地聚精会神。
讲演后,玛乔里开车带我去观看弗兰克·劳埃德·莱特的希腊式教堂,教堂屋顶呈圆形,里边形状像是希腊十字勋章。它整体上的和谐宁静似乎是日出在建筑物上的一种对应,庄严而广阔。但就在那一天里接连不断有报纸采访、广播会见、晚间七点钏半小时的电视访问,一天下来,我已是精疲力竭。
3月18日。
把已过去的事追记下来不是容易的,每天都有那么多的事在发生。在中西部逗留的那一周似乎已过去很久了。然而记忆中仍栩栩如生的是那平原阔地,苍穹下,翻耕过的棕黑色土地广袤、凄清、空旷,小猪乱跑,羔羊蹦跳着,最后一天是走访埃塞尔·西博尔德的古老农庄……一个她曾经从她家人手中拯救出来的、近乎残破旧损的农庄。这农庄带有一种有益身心、古老亲切的气氛。她和她姊妹在此劳作就像一道诗。在她们即将退休之际,这农庄屋宅成了她们欢乐与冒险的出发点。农庄的名字叫做“鱼钩”。这词多么富有遥远边陲生活之情趣!我庆幸这一周最后是在这里度过,而不是在市区,且是和学生们一同度过。伊利诺斯大学不富有,可我深深地体验到了孩子们的纯情热诚。一段美好的时光!
书桌旁边,深红的宫人草花朵绽开。抬眼望去,透明的花瓣、清晰的叶脉,背衬着明丽的蓝天,鲜艳夺目。它为快乐与健康、严冬过后的胜利欢呼着。
昨日答复了一封我已考虑了好几个星期的来信。它类似我最近收到的其他好多好多的来信。在末了一段里,写信者对我说:
我不知道是哪类地狱更糟——是整个自我激励生活的地狱,还是我部分感受生活中的地狱:表白自己时的自我挣扎(写信者是一位画家),我多么想表达我的恐惧和疑虑。好多事情使我踌躇不前。我自己的惰性、十年前我做出的在婚姻生活中属第二位的抉择、孩子们、我过去的生活、和我有着同样生活背景的女人们所处的位置,对此不是从个人之见出发,而是从社会广义上着眼。只是做一个女人真是不容易。难道一个人可以弃生活安全感于不顾,不论别的什么只要需要就去发展吗?你认为一个人可以在婚姻生活的约束中成为自己吗?我全身心地羡慕你的孤独隐居以及你决意这样生活的勇气。
“一个人可以在婚姻生活的约束中成为自己吗?”一个没有责任感的女人是不会提出那样的问题的,通常是(正如此例)那些有孩子、有关爱之心的女人们才会这样做。她们深感困惑与沮丧,觉得无时不刻不在错过自己“真正的生活”。难道这一直是事实只是到现在我们才能够承认吗?那么结论又是什么呢?无疑,从局部上来说,正如〈妇女自由〉所坚持的:热心养育子女一般被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女人们的事,现在是该号召让男人们平等地分担这种责任的时候了。角色的扮演不能再在性别或是任何先入为主的婚姻观念基础上进行分派,而应当围绕两个人的特殊需要以及他们所具有的能力和天分有机地滋生出来。“婚姻中属第二位”听起来有维多利亚时代的意味。在爱情关系中没有一方(不论是同性的还是异性的)应该觉得他必须放弃自己的一部分以维持这种关系。但事实上是,除了在家务方面,男人们确实仍然一直在低估或贬低妇女力量对文明社会所做出的相当贡献。另一方面女人们自己无疑也同样在削弱自己的力量。当像我这样的离群索居会被一个幸福地结了婚、有了孩子的女人“妒羡”时,说明这其中是有些问题的。
我的生活,确切地说,不是人类的最好的解答,我也从未这样想过。我个人的情况固然是有可能创作了一些艺术作品,但这样做在感情滋补、幸福方面所付出的代价是很高的。我所拥有的是周围的空间与时间。在婚姻生活中能否达到这种地步实在是一个问题。这问题不是那么容易能回答的。
现在做事比过去难是因为持家和装饰屋宅的标准变得华而不实,变成了竞争攀比。我不责怪孩子们逃离了人情味,变得虚有其表,很少能表达出一个独特家庭的生活风格。在为〈家庭领域〉写一个专栏时,我特意构思了一篇颂扬简陋朴实的文章。一户人家屋里如果没有一把舒适的旧椅子就没有了灵气。这全归属一个事实:我们不可能完美无缺,我们仅仅是人而已。走进一家富有人情味的住房该是多么的惬意自在!
是我们本质上企图驾驭太多?植物,比方说,可以使屋内景致具有人的情调,是因为它们不能被控制。一个人不必炫耀显示一所屋宅,只是住在其中,为了人自己的需要,使它成为真正的庇护所、一块修养生息之地。这也就是说讲究屋宅派头不如在某此方面使人生活更充实丰富:蹲坐在桌子上的猫朝窗外望着,一盆含苞欲放的鲜花,四处散乱的书籍。
上星期日走进来时,我就意识到没有了鲜花这幢房子就没有了生气。它使人觉得凄凉哀楚,那一天末了,我潸然泪下,好似被上帝抛弃了一样。现在一间屋里摆着深红色的郁金香,另一间里搁着白色和粉色的,我又可以呼吸、充满欢欣、感到在家的自在了。
___14___
3月20日。
入春的第一天我们即面临着狂风暴雪!昨日开始降雪时,一群鸟飞向鸟食槽——起初是一群金翅雀;接着我瞥见了一只头部鲜艳粉红色的紫鸣鸟。眼下画眉,哎呀,还有八哥正在光临。当它们离开时,就轮到多在天黑时出现的锡嘴雀和松鸦了。两对羽毛绒绒的啄木鸟和一只长绒鸟一整天都来来去去盘恒啄食着板油。没有这些飞翔的禽类,外面的世界该是多么的空荡单调!
近几天来分别接待了两位画家,沃格尔·诺茨和安妮·伍德森。我向来认为画家是使诗人生活昨以丰富的朋友,反之也是如此。这是因为媒介手段不同,没有丝毫竞争的阴影,而在作家之中我担心这种阴影一直存在着。我们之间的相互批评,对待各自作品的看法态度是纯洁和充满愉快的,是一种自发的反应。我羡慕画家们是因为他们可以把自己的作品摆弄固定,以宏观整体的眼光来审视它,这对作家来说是不可能的。哪怕他的作品是只有一页的散文或诗。然而出让一幅画又一定是多么的难!一本书出笼了,走向世界,作者仍然拥有它,可以持续不断地一次又一次把它送给朋友们,而画家的画则是一去不复返。
也许我羡慕画家是因为他们对形式与结构、色彩与光线可以深思冥想,而不使自己卷入人间痛苦烦恼、累杂混乱之中。甚至想像一下没有文字的表达也会感到一种宁静。
4月6日。
又是一星期外出讲演,终于回到了家中,白雪正在消融!门前花岗岩石阶上冒出些许簇簇微小细弱的雪花莲,几朵盛开的番红花从云杉丛枝中伸出来……把它们移出来,恐怕还有些为时过早,无疑后头还会有寒冷的。这些日子以来,只有画眉和八哥啄着鸟食,浣熊爬到堆在后门廊里的柴堆里偷叼了香仁糕饼。谷仓旁我撞见了一只特大土拨鼠。它是否把蜀葵初放的嫩芽啃吃了?去年它把嫩芽全都吃掉。最后我只得顺着暖和、褪了色的木围栅栽种了西红柿。西红柿长势很好,可我挺惋惜蜀葵。
小溪终于解冻。河水奔流,白沫飞溅在岩石上。棕黑色的、活跃的流水冲击着大岩石,形成了股股小瀑布,这就是所谓的“春天”。
然而我们被告知明日有东北风和大雪,看来没有把防雪轮胎卸下车来是明智的。
4月7日。
如预料的那样,漫天飞舞的暴风雪呼啸而来。连庞鸱今早也沉默不语地龟缩在笼子里。但对我来说这天气却叫人兴奋不已——可充分利用这一整天宽余的时间,从连日来追补落在后面乱纷纷的事情中脱出身来。这些未能消化的经验就如同浓密的荆丛一般。离开了一星期,回来后不能重新投身于清心隐居中是很难接受的。原因是归来后即被许多事情缠住;诸多事务需要处理,而我一心渴望有二十四小时时间把所发生的经历整理出来。我感觉像是一条河,潮流起了变化,一时间河水逆流而行,不辨方向,只是四下乱涌。
叫人心烦的是诸如这类事情,比如,看到一张信笺写着让我把路易丝·博根写给我的信寄送到她的遗著保管人那里,此人要发表书信节选。我要做的是不得不打开那个大文件夹,埋头钻进那早年对我有着重大意义的人际关系中去。
我永远不会忘记,从华盛顿出发开车一整夜后第一次走进那坐落在东一三七号一六八街公寓时的情景。当我迈进那间富有修养人居住的,由一颗敏感、幽怨、清宁心灵占据着的寓所里时,心头涌起一种强烈的怀旧感。这印象是如此强烈,自从我走进居住在布鲁塞尔离学校不远处的简·多米尼克两间住房后我内心中从未感觉这样自由自在过。寓所的每一处都反映出一种特有的格调,好像是一种女人的、一个独身女人隐约的音乐,给人一种饱经沧桑的感觉,从周围陈列摆设中你可以体味出一种欣赏力。这屋子是一个贝壳,回荡着主人潮汐翻滚的过去经历,表现着一个人生活的特质,这特质本身融合在色彩、艺术古玩、尤其是许许多多书籍组成的世界中。我这种怀旧感来自于长期渴望被带入到那个被法国人称之为“恋眷”的世界中去。这恋眷作为一种吸引,从一开始就被告知它决不是一种风流韵事,而是双方有着强烈感情的回响,不管这种回响是有声的还是无声的——你可以嗅出凄哀、自弃、或者是柿子般淡淡苦涩的芳香。用路易丝形容这种情调的话来说是“生活之强化”。
这种关系的实质在于某种心灵的吸引——心灵的吸引会使这种关系变得安然、柔和,充满了悟性。
这些套间屋子由一个比我年长的女人居住着,对这个女人我充满了尊敬与爱恋。我所感到的无拘无束就像有时一户人家或是一幢屋宅里婚姻生活美满,或是两个朋友(我想起了旧金山比尔和保罗住的公寓)融洽地生活在一起所具有的感觉。然而这之后是一方无可避免的被拒之于事态之外。独居生活的价值是说不尽的。其价值就在于屋宅是敞开的,备有房间去接纳、珍重陌生人和新朋友。在路易丝、简·多和我之间,在一起的机会曾经,也一直是处理得非常周到巧妙,否则一个人会有些难以应付。渴望完全敞开和给予接受之时必须要培植一种超脱。当一切都达到一种真正的平衡时,安静,心灵的安静就恢复了。我所犯的人的过错常常是急不可待,要使某事速成,速回答,桌上的东西要即刻得到处理……这种强迫的感应也许太过分,付出的太多,而没有足够的筛选。
无论什么人走进我的生活圈子,我便给予接受。因为在内心最深处,他们鞭策着我,我也激励着他们。这样的关系很少有宁静时刻,却滋润人心。写到这里,脑海中浮现出考特的生动形象,他会完全同意我这种认识,打开一本旧日记,翻到他的部分信件,是他死后我抄写的。这两段话再一次向我表明他是一位怎样的朋友:
你知道,我非常喜欢你,很愿意你拥有所有的美德,没有丝毫缺陷。你有上百万的优点,但你却推迟了它们的实践。因此我来劝诫你。不过因你是一个宠儿,又是一个聪明绝顶之人,所以你一定要严肃听我,尽管你可以微笑(瞧我这人多么缺乏坚持性,为了你微笑的缘故,我把全部棋招都毁了)……我要你时刻意识到你称自己所谓的“钢”,以及我所说的你的明智。我的意思是不论你做了什么样疯狂和混乱的事,不要忘记你有着至高无上的智慧,它定会使你完好无损……。
当然我会责骂你,且严厉苛刻,甚至会偶尔揍你。但所有这一切都出自于非常的善意和对你无比的温柔之爱。
4月12日。
反常得很,地上仍有积雪!我总忘记泥泞不堪的季节是多么令人烦恼。一只浣熊每晚都爬到后廊上,若是我不记得把香仁饼拿进来,它会偷叼了去,然后我不得不在泥泞的雪地里寻找空蓝子。鸟食槽现在只有八哥、画眉和燕八哥光顾。蠢笨不堪!连那只特大、大概已怀孕的土拨鼠的光临也根本帮不了什么忙!
然而今日终于觉察到春意的盎然,午时温度会达到21℃。房屋前是最暖和的地方,一溜番红花闯过了狂风暴雪,此刻正迎着太阳舒展开来——很多是白色、淡紫色夹着深紫条纹,还有黄色的。在前些日子那场暴风雪中,铲雪机把大堆大堆雪推积到我十年前栽种的大株粉红茹苟桑玫瑰顶部,我想这次它大概寿终正寝了。去年它几乎濒临灭绝,但确实残存在下来。
这是令人兴奋的一天,一位批评家要来和我谈谈。想到这种事是第一次发生不禁令我好笑。我已等了好长时间期待着教授专家们的注意。不论从哪方面讲这都是一段令人悬挂、心绪不宁的时期。可以感觉到情况在迅速变化。大门敞开了。守护神正在出现;我在纳尔逊的时间也许为期有限了,我感到一种轻松。在这里孤独挣扎的时间够长了,是该有一个新的开始了。倘若一年左右我要离开这里,去向将会是海边……奇怪,米莱的诗句近来是那样在我心头萦绕盘桓!
___15___
4月13日
地上的雪融化了,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门前草坪上纵横交错的田鼠坑道。昨日是真正的春天初始,空气是这般芳香,人心是如此的怡然。我甚至出去用一把旧笤帚清扫草坪上的碎石(铲雪机把车道上的砂粒溅飞到花坛和草坪上)。然而随着柔和春天而来的是一种户外工作需要整顿和疲倦负担心理和春天将会过去,我将难得见到X的悲哀之情。似乎有时候对我来说,在这所房里我无所适从,只不过是在等待着不会或者是不能来的人。
卡洛尔·海尔布伦的到来并没有使我愉快起来。她是昨天从哥伦比亚到达的。她认为我最出色的——总括起来认为我作品中的新东西——是谈隐居。昨晚我痛哭着,好似一所监狱之门关闭上了。当然这只不过是一种情绪。隐居是我这里的生活。我选择了它,最好还是继续下去,尽最大可能摆脱绝望的困境。
昨天《时代周刊》里有这样一段话,选自瓦勒瑞翻译的《历史与政客》一书中:
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一个新的社会正在形成,一个广博的、比中世纪缺少神学、比我们的“人文”祖先缺少情感和抽象的公民世界正在形成。它不是建立在超现实之上,而是着眼于此时此刻;它的有力之处不是出于感情和观念方面,而是来自事实和必然的结果。它的领域仅限于地球;它的组成部分是人、种族和国家;它所产生的道德力量是文化;它所创造的自然力量是区域与气候;它的指向引导理智;它的信心是直观秩序——也就是相对谦卑的教条,即上帝是理智的。
趁着春意盎然,我决定带卡洛尔到沃纳家“惬意牲畜农场”去看看。我已好长时间未能来这里了,原因是害怕在泥泞季节困陷住,冬天里这样的事不多发生。对我来说,到那里历来像是回家一样,因为格雷斯,这个大家族的女管家,是我在纳尔逊的最好朋友之一。再者,还因为爱斯莫拉尔多,一年夏天我借用的毛驴也在那里,我一定要搂按它,抚摸它软软的长耳朵和光滑柔润的鼻子,把糖块一块一块递给它,让它咀嚼。
经过一个冬天,农场看上去比以往更显萎缩地沉陷在大地上。它伫立于山头之上,下面池塘附近分散点缀着孩子们的住房。农场后面是高矗的牛栏。过去农场近旁有一棵显赫的榆树,但去年不得不将它砍掉。当你抬头看时,心里捉摸着少了点什么,那空荡的空间中本该有些什么的。
总有那么四五辆车停在附近,我在这些车身后停了下来。一条狗不停地吠着。牛车下一只猫在打盹儿。有片刻工夫我们站在那里四下观望等待着,然后是格雷西,格雷斯·沃纳的孙女跑出来迎接我们。自从珀里·科尔去世后,格雷西一直照看我的园圃。接着是格雷斯自己出来迎候我们,我把她介绍给卡洛尔。格雷斯瞧上去显得更有点驼背苍老。
在过去这些年里,我常带朋友们到这里来,好像是带他们到一处遗失在山头上的秘密珍宝之地一样,因为像这样的农场已所剩无几,很难再在什么地方看得到了。格雷西看上去十七岁左右,但现在她一定有二十多岁,修长匀称的身材,松松的披肩长发,有着外祖母似的蓝眼睛。这一家中的每一成员对动物和孩子都充满了极度的热心,但某种程度上却是格雷西在所有的农场活计之处腾出时间来喂养不计其数的可爱的小动物,精心照料它们。也正是她带领我们到小棚屋或是一个又一个的牲畜棚走走看看。这些小棚屋像是魔术盒,打开后露出一些可爱的生灵。
我们首先走进了牛棚,它属巴德管辖范围。巴德是格雷斯·沃纳的长子,他和姊妹海伦一起经营农场,每年秋天他都把他的高头大马牵到我的地里刈割。此时牛都在户外,牛棚内可以闻到一种甜丝丝的氨味。我们抓摸着三头秃鼻子、浑身黑白相间花牛犊的额顶,它们被拴系在柱子上。这农场的牲畜从未有什么畏惧感,它们已习惯了被温柔地照料。
接着我们来到好多魔术盒子面前。最先是一个小小的棚子,卡洛尔不得不只身一人进去,棚子太小,一次容不下两个人……右边是一只很老的绵羊和两只暴眼圆睁的山羊在使劲咀嚼着碎干草……后边是一排天竺鼠笼子。这之后是一个小马厩。这里我们绕过两匹有着肥胖臀部的矮小马,来到亲爱的爱斯莫拉尔多面前。我忘了带糖来,幸好在车里找出些大块薄荷糖,爱斯莫拉尔多默默地津津有味地嚼着。它高大的头部掉转向我,我又一次为它那玛格丽特·嘉宝式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动心了,看到我的老朋友这样安然无恙极为高兴。格雷斯告诉我,爱斯莫拉尔多的关节炎好多了,牵它到户外时,它便尥蹶子。它是我纳尔逊个人生活历史中的一部分,我借用它扶助我走出恶劣困境时期。那时它瘸拐得很厉害,几乎不能行走,我想试试看是否能将它治愈。不管怎样,结果很成功。借助于注射可的松,再给它剪蹄子(驴蹄子是不钉掌的;蹄子像手指甲一样长,必须每隔一段时期就得剪掉),我们不仅可以使它行走,而且可以使它欢跑,这成了每天下午四时我牵它出来到厩里过夜时约定的嬉戏形式。到了夏末,爱斯莫拉尔多和我一同又变成快活的动物了。
我和格雷斯交换一冬见闻;格雷西和和卡洛尔去看银雌珍珠鸟和白鸭子(据格雷西说,一只貂溜了进来,她的鸭子有半数被弄死)。在兔子过冬房前我们停下来。卡洛尔把一只大白兔抱在怀里。长耳朵动物——兔子、驴子——的确有种可爱迷人之处,不是吗?不管怎么说,格雷西的大兔子有些是黑鼻子黑耳朵边,其中一只是全黑的,实在是美丽可爱。接着我们又看到一群矮小母鸡和快活的小公鸡,以及莫斯科鸭子。最后我们又到田里去看独占一地的猪崽。之后我们返回山头来到马厩处,黑暗的马厩堆满了干草,起初一进来你对那两匹马威严的耕作大马的高大臀部几乎分辨不清,它们是巴德的骄傲。格雷斯的两匹小马现时也在这马厩里,但让人屏息止气的是那两匹大马。它们高大,黑暗中显得威风凛凛。没有一次见到它们我不为之感到惊讶——人类是怎样驯服它们为已所用的。它们看上去像神一样威严。
我觉得我与卡洛尔之间的友谊在农场时得到了加强,我们无言地共同分享着什么。回来的路上我告诉她更多一些关于沃纳家的事情——他们的勤奋劳作,我们又是怎样依赖于他们的。格雷西的母亲多丽丝驾驶一辆学校公车,照料着三位常住此地的老妇人,为她们整理清扫,她的精力与关怀感染着每一个人。冬天当某辆车启动不灵时,她便会出现在那里,说道:“不论白天黑夜,有什么事情,招呼我一声就是了。”还有格雷西是我所见过最勤奋、最敏捷的劳动者。我在园圃用一星期做的事,她只用一天就做完了。干活时她专心致志,神情快乐。她和我的朋友们一直保持着联络,这些朋友在我外出时住在我家里。这样一来,她生活的领域从山头农场延伸到荷兰、旧金山、韦尔斯利和林费尔德,疆界不断地朝外扩展。
4月14日。
近来生活有点应接不暇,颇感心烦意乱,坐立不安。为使我安静下来,且让我来抄写巴兹尔·德·塞林科特写于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十九号有关女诗人的一封信。我在琢磨对卡洛尔前几日所说的话时,找到了这封信。
你让我对女性所作之诗(如果真有其事!)以个人身份做一个说明。有几年时间我意欲编选一本女性诗集,现在已有几位诗人这样做了。我的感觉是如果有什么要说的话,那就是女人应该默默认识到在创作上她们的诗是主要角色;男人和男人的思想是衍生的,就像是闪射而出的火花;女人则是中枢所在,是“静止明了”。无疑一个人得允许诗与其他艺术采用衍生的形式,在这种形式中思想是分析性地和孤立地进行着,这个领域是男性尝试的范围;然而整体和原有的持续创造过程是从内到外的,只有女人才具备这特点和能力——假使她有信心与耐心的话,她会成功地以此奏效,即使在运用语言和其他人为艺术表达时也是如此,如果女人所作之诗至今使人觉得怪癖或强调过分的话,那一定是因为一种压迫和残缺的美好情感所致。如若这女诗人认识到她属心灵中枢的话,这一切疵点会消失无踪的。从这一认识和相应的视觉中涌现出来的思想以及词语势必有一种内涵,这内涵会切中要害。
卡洛尔认为我把自己的意志加之于我小说中的女性人物身上,去表现或是适应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观点,以及(像我同时代其他人一样)我下意识地把女性人物套入已被接受的认识准则范畴里。甚至在《岁月之桥》里,我对曼伦妮这一角色刻画的情况也是这样(她认为),对她所经营的事业叙述寥寥,并且她屈服于她的丈夫。卡洛尔还认为,小说里她丈夫的哲理观念比曼伦妮的工作更为“现实”。这使我大为惊异!难道卡洛尔是让我塑造一个(像她自己)抚养三个孩子、婚姻生活非常幸福美满、且是一位杰出教授的女性形象吗?然而她却告诉我她的三个结了婚的朋友、有了孩子的女人皆因感到生活进入了死胡同,不再觉得自己有用、被需要而自杀了。这是一个颇为使人惊愕的自杀数字,使我不能不思索。
后来在我们的谈话中我问她是怎么样应付这一切的。显然学生们经常问她对此生活她所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她总是这样回答:“代价无所不有。”但在我们腐朽的美国文明社会里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园圃、孩子、美满婚姻、艺术之作的人寥寥可数。况且他们对所要付出的微不足道的代价怨恨不已。卡洛尔使我觉得她是一个格外协调、冷静、善于识别、幽默但不无情感的人。她似乎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
卡洛尔离开后我找到我已答应要看的五十页手稿,手稿是一位四十多岁想申请研究学会补助金的女人写的。这时我仍然觉得有些心烦意乱,这位女作者作画、写诗,以及创作短篇小说。她还未能体会到要想出糊涂拔萃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这样说是怀有一种谦卑心理,因为我仍然被卡洛尔指出的我作品中的某些陈词滥调弄得沮丧不堪,的确,伊利诺·布莱尔敏锐的校正目光对我后期作品起了异乎寻常的作用。卡洛尔承认《种梦根深》就不存在这些笔误。
阅读完手稿我打电话告诉对方我的看法,这样做至少省去写信了。然而我本应该坐下来对那日和卡洛尔很有成果的对话做细细的回味,而不是又一次“接纳”和答复别人的经验。恐怕我生活中这一难以解决的问题成了这本日记的主导旋律了。够了。
卡洛尔会对巴兹尔的断言做出激烈的反对,尤其是对坚持赋予女人一种被动角色的词语“静止明了”。我和她观点一致,我重新被最近我置之一旁的这种见解所鼓舞——即任何一个艺术家都是两性兼容——也就是女人身上兼有着男性,男人富有创造的躯体中蕴含着女性。对此我一直深信不疑。使我具有新鲜感的是她提出我们应该把所有的人类生命置入一个分布范围内,一端是极度的男性,一端是极度的女性,然后依次向中心推移。我还会同意超常的女性像超常的男性一样可能有位置偏移,具有伟大创造力、具有异常理解力的人接近分布范围的中心。如果我们不去考虑这些具体的百分比数,每一个人从自己的中心(不论立足于分布区域的哪一点)出发,我们显然会感到更自由、更愉快。
4月21日。
生活是连锁反应的,持续的清心独居,然后是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格雷西·沃纳还在这里耙除潮湿草坪上的碎石,好使草坪整洁一些。有她在此真叫人感到宽慰,她总是那么开心乐观,是我所见过的最有成效的劳动者。看着她在外忙碌,我决意要更加勤勉地工作,既然春色终于漾荡在空中,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地上”。春意盎然已有些时候了。花坛上的雪几乎全部消失,我逐渐地把云杉树枝移去。门前一枝水仙花盛开着,上周离开这里迎着漫天暴风雪南下度周末时我感到一种愤然。今早只有4℃。
此刻生活中有许多事情渗入进来,但在这些事情中始终有一条使我持续思索的缝隙或是裂层。这是因为卡洛尔在我心中引出一个大问号,这就是我生活中的激情是否应该继续下去。在《一颗芥种》里我把所有的爱情诗都压抑了下来,因此,它给我的感觉是平淡无奇。这以前我一直是多面反映,在诗里反映一个全面的人——冲突、爱情、渴望以及政治意念(后一点我总是被击败,很早以前是被康拉德·艾肯,再后来是被路易丝·博根。设问诗——政治诗注定了是那种形式——已经过时。)然而自从〈种梦根深〉一书出版后,我发现自己一种虚假的形象、一个“高高在上”明智老者的形象正在形成。我相信卡洛尔在某种程度上对我这个并非是她想像中的人感到失望,她所发现的我是比她设想中的更为脆弱、复杂和不完善。在她写给我的一封信中,引用了我〈爱人们之离婚〉十四行诗歌最后几节,言外之意是未能放弃个人生活是一种退化现象。但对我来说,这未免显得荒唐可笑,表明是她自己需要这样的人,并非代表创作中我之所需。她这样结束她的信:“做人并不意味着中庸适中。然而一个人倘若需要用极端来认识适中的话,正如我相信布莱克和其他人一样,也许适中是实实在在生活的最终报答,我们不是因为畏惧,而是由于明智而选择适中。”
我并不认为受人尊崇是诗人所关心的。诗人要做的是写诗,是要保持坦率和脆弱。任何一种关系都可以使我们得到提高,但最能使我们得到升华的是接受一个人有七情六欲的完整的人。随心所欲做出“闭关自守”的决定未免华而不实。
问题在于保持一种平衡,不被摔成粉碎。为了保持平衡,路易丝·博根晚年时辍停了写诗,或者说几乎辍停了写诗。某种程度上来讲,我确切地认为,批评家所指的超然(尤其是他专注于分析他人作品)与诗人在其作品中所表现的那一类超然正好相反。我们之所以被允许变得超然只是在我们生活中经历了巨大的打击,深深地体会到这种打击之后才变得超然。作诗时所具有的超然是在细审这种经历。此批评见解是因心中愠懑而发,与卡洛尔的“适中”全然不相干。
假若我要带着〈种梦根深〉在读者心目中所产生的那种想像中的人物面具来生活的话,那么我只是一个不朽的神话,不会再发展,不会扔掉那张旧皮去换一张新的。所有这一切我都在心里忖度着,因为近十几天来我在酝酿着我生活中一个大的转变,这转变会引起人们的注意,甚至会在一些认为我这个“山上人”会在隐居中度此余生的人们心里引起不安。
前些时两位朋友来此,其中一位是画家,贝弗莉·哈勒姆。从他们那里我得知他们在缅因买的一处房子要出租——绵延的原始森林地带、礁石海岸、牧草地伸展到大海处,就像是在康沃尔(多么迷人的梦!)——这在人口密集的缅因州沿海地带真是一个惊奇的“发现”。他们将在礁石上盖一幢现代住宅,然后把“旧房屋”出租给我。昨天去看了这所房子,想像着我住在里面,不觉有些忘乎所以。房子比纳尔逊的大多了,但却没有纳尔逊所具有的特色……它建于一九二O年,我猜想,牢固舒适,眺望着极美的景致,一片金色牧草地一直延伸到大海处。我在房里转来转去,想确定一处写作之地,这正是我心里琢磨的。我想那三楼十分严实的木板房间是可以考虑的。还有,啊,那大海——“大海,大海,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大海,大海,你总是那样变幻无穷!”
是该转变一下了。每当想到和它有关的一切,我就来了精神——住在海边,听着海潮有节奏的声音,多年的梦想实现了。因为当我寻觅一幢房子,最后来到纳尔逊时,我首先看的是海。决定搬迁之前还要在此地再待两年——这段时间里我可以依据自己的方式斟酌考虑怎样在那里居住。那里有现成的“园圃”,有一处比我在纳尔逊设计美好、容易拾掇的地块,还可以开辟一个小玻璃“绿色温室”,有一块可以采摘的园地已掘好,顺着篱笆,爬着好多玫瑰和铁线莲(甚至有一朵白的),低处坛阶上种着球茎和多年生植物,屋前一株老紫藤绕房攀援。看来这地方井然有序又与延伸至大海的广阔田野浑为一体。
整个地域令人难以置信地变化多样,甚至还有一处沼泽地(吸引鸟类)、一片卵石海滩以及众多大礁石。这正像缅因州本身一样……美丽而原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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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8日。
昨晚降了霜。今天早晨看到白莽莽的田野,一种霜的灰白色,心里不由沉甸甸的。春天何时才能来临?
5月6日。
此日记间断了好长时间,原因是没有一天不被诸事缠着,没有为自己空出时间来的日子。我发觉当我约好会见某人时,哪怕只是在下午,整个时间的内涵即刻改变了。我感到负荷过重。没有空间使上升的潜意识流露出来;当一天被弄得四分五裂时,梦幻与形象只能是潜居在深深的静水中,一直下沉。另外我最近同样经历了一种支离破碎:从内心到外界。自从四月二十八号我寻思春天什么时候才能来临以来,这段时间一直是阴冷多雨,天空沉黑灰霾,没有任何晴开的显示。昨日终于天晴了,看上去几乎不能令人相信。此处只有小鸟——白颈麻雀和清晨听到的可爱的紫鸣鸟——在啾鸣着春天。渐渐地草绿了,今日四下观瞧园圃时,竟然见到十一二种不同种类的水仙终于绽开,还有蓝色的长春花也在开放。园圃此刻全然是蓝黄一片,有鲜艳的绵枣和真正安吉利科蓝的小花——也许是雪星花?叶子尚未抽出,只看见枝条有些充实饱满。
一天里我要出去五六次轰撵土拨鼠(我只希望吓跑它,而不伤害它。)它已经把蜀葵初出的嫩叶吃掉。有好几晚上真是热闹非凡,每到大约凌晨一点钟左右,屋后门廊台上便听到雷鸣般碰撞声大作,一只土拨鼠在木材堆边乱撞,寻找从鸟食槽上掉落下来的板油碎屑。我打开灯时它并不畏惧。前日晚上它到了窗下,爪子扒着窗台,冷冷地瞅着我,好像在说:“你在这里干什么?”这周的一天晚上,朱迪和猫咪们在此,它从猫洞里钻了进来,拖走了所有放在洞边的猫食盒子。后来我起身下床把一只笨重的桶推至猫洞前挡住了猫洞;这样昨晚一夜我睡得很好,多日以来这是第一次,这对开始新的一天显然很重要。
昨天把朱迪送回家。她和猫咪们六月还会前来住一个星期,回去前她会把猫咪们留给我。这些生灵们有着过冬度夏、且各有一位管家的两处住宅,真是宠坏了。过去这一周,醒来后身边有一个毛绒绒的东西感觉是很甜美的——斯克朗布每晚都和我在一起,法兹巴兹和楼上朱迪在一起。从还是小猫时候起,这些身有斑纹的姊妹们就各自独立生活着,相互之间很有嫉妒心。假若斯克朗布在我床上,法兹巴兹就不进来,甚至在早晨饥饿的情况下也是如此。它蹲坐在门口,偶尔发出不耐烦的喵叫。
我五十九岁生日来临带来了大量信件与鲜花,星期天我准备了香槟和三明治款待五位朋友。然而那天及星期一整天都在下雨,心情不免低沉。实际上这低沉的原因和以往一样——我常常那样不近人情,对亲爱的朱迪显出不耐烦,皆因这些日子她的记忆力在衰退。杨对这种必要的内心痛苦的见解对我一直有很大帮助。我不时忖度人们认为亲密人之间的关系常有波折,可对内心痛苦这一点不知是否有所认识。我们害怕烦恼、变更,不愿把事情讲明,不愿涉及内心的痛苦。内疚常常被认为是一种过错失败,其实它是迈向升华发展的大门。不集结在什么样的年龄,内心痛苦与升华发展是相伴而行。杨认为:“错综复杂的表现并不意味着是一种神经病,因为错综复杂是一种心理过程的正常病灶,这种过程表现为痛苦并不证明是由得病所致。内疚痛苦并非是一种病,它是幸福愉快的正常相反极端。只有当我们认为这种错综复杂不属于我们时错综复杂的心理才会是一种病态。”
也许当一种关系降低到自我谴责的程度时,那就是说继续知华发展的机会被埋藏了,“这样就不再惹麻烦了”。今年以来我比以往任何时候对杨所说的“让‘黑暗’、‘阴影’走进来”更有所领会。
阴影是一条憋闷的通道,狭窄的门,其痛苦的局限没有一个下至深井的人可以幸免。然而一个人要想知道自己是谁必须先学会懂得自己才行。因为走出阴影之门后是令人不胜惊奇、无边无际、未所预料的不稳定,所展示的显然是无里无外、无上无下、无此无彼、无我无你以及无好无坏。那是一片汪洋的世界,那里所有的生命都在漂浮;而同情之王国,生命之灵魂在那里开始了;那里我既是此也是彼;我本身在经历着他人,他人也在经历着我。
我们对承认自己的过错、自己的弱点太过于惧怕,然而只有这样做赦免之光才能降临(我再一次重读了弗兰纳里·奥康纳的那段文章,那篇常常使我在愤怒、失望后阅读而变得感恩不尽的文章——慈悲之举。)。我因下过地狱——自我愤恨之地狱、与我所爱的人干仗之地狱——而感到一种新生,觉得回到了自我原谅的天堂,同时也原谅了对方,因为在我们的争执中,如果我们能承认的话,真相被掩盖了,它本可以表示出来。
几星期和几个月以来,为了宽容另一方,我一直用一种徒劳无益的虚假平和说服着自己。然而假使这其中涉及一种深沉的爱,那么对此就得有一种深刻的责任感。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用争吵去赢得继续发展和增进相互之间的理解,尽管它是那样痛苦,也注定如此,否则要付出的代价是可想而知的。害怕痛苦和害怕引起痛苦无疑都是一种罪过。不管怎样,我感到我又是我自己了,为即将而来的几个星期要做的事情做好了心理上的准备,这其中包括一场五月三十号的毕业典礼演讲。
是该改变一下了,我借里尔克《献给俄耳浦斯的十四行诗》中的一行对自己说:“期待着变化,尽管你走在了它的前头。”纳尔逊这些日子变得越来越明晰真实,我正缓慢地做出离开它的决定。
5月7日。
好不容易天空变得纯净蔚蓝,可昨晚又降了霜!
昨日没有时间记述我得到的极好的生日礼物。安妮·伍德森计划今天来吃午餐,这一天算是我往后一段时间里惟一的“空闲”时间。当我星期三从坎布里奇归来走进屋时,满屋子都是出乎意料的礼物——一盆吊金钟,两盆姣好的玫瑰花,一小袋精美巧克力小方饼,是南茜做的(仅十一岁),还有一张安妮留下的便条,说她把这一天的时间留给了我(她是特意在我外出时来此的)。这是她转让给了我的一天时间,我脑海中正酝酿着两首诗,得赶快开始工作。
格雷西此刻正在园圃里耧耙圆叶风铃草落叶,播撒种子,如果一切都安排就绪,下午我自己将在户外开始今春首次种园子。
5月9日。
自那美好的一天之后(我的确作了一首诗,且笼统地把第二首勾勒了出来),一直在持续可怖地下着雨。水仙花又一次被雨水打得颓丧不堪。但室内我却有美丽动人、散发着甜美馨香的橘黄鲜艳的郁金香,还有我生日那天得到的白色玫瑰花。因此,尽管我眼里含着哀伤(瞧着外面被蹂躏的园圃),鼻子闻到这些沁人心脾之馨香却令我极为愉悦。
我哭泣的能力变得实在荒诞可悲。什么样的药物可以用来抑制眼泪?今天上午我写了几封“真正”的信,真正一词是与尽义守责相反,它总使我感受到真正的我自己。此刻内心世界是一片凄凉荒原。我们所需要的只能是面对现实,以求得到一些依靠,站得牢固一些。当我起床后,每吸进一口气呼出时都带着疼痛、精神的痛苦,一时间是那样钻心刺骨,以至在呼吸时我动弹不得。最后我换上干净的床罩被单,又喂了鸟,当然还有庞鸱以及那贪婪的橙色双胞胎猫,它们趴在窗前,透过厨厅窗户盯视着我。我的确渴望一个可爱亲昵的动物(它们不是)。夏天猫咪们回来时就太好了。
现在感到结实了一些。心境的过程总和以往一样:行至深得不能再深处便是一块真理的基石,不论它是多么坚硬。看上去似乎我注定了是要孤独的,任何幸福的希望都跟我无缘。难道我太老了不能再寻求幸福的诀窍?也许太老了不能再接纳另外一个人走进我的生活,永远分享我的生活?果真如此的话,我只能是守住我所拥有的了……我所拥有的是众多的朋友和对大自然绝对的酷爱。并不是一无所有!
5月15日。
现在正是时候。虽说一整天都在猛烈地刮风下雨,水仙花,各种不同的水仙花却在争奇斗艳。还有小朵明丽鲜红的郁金香也是那样美妙姣好。说正是时候是因为树上的叶子尚未发芽,透过嫩茸饱满的细枝条,阳光灿烂地普照着。整个树的轮廓仍是清晰可见,朝外望去玻璃窗呈现出五彩的斑斓。昨日瞥见了一只蜂鸟。拥围着鸟食槽的有紫鸣鸟和金翅雀,而且我还听到了黄莺的歌唱,它栖在高处树梢头啄吃枫树上的花簇,尽管见不到它的影子。格蕾西昨天来首次修剪了草坪。最近几天我种了六株玫瑰矮丛树以及大约二百多种小植物,诸如在园圃边缘种植了低矮牵牛花、耧斗菜、白羽扁豆等以构成园圃围栏,这个寒冷的严冬使围栏里的原有植物类死去不少。由于自五月一叼以来曾有过两次严寒袭击,我担心杜鹃花会受到影响。
除了十月以外,眼下的月份算是此处一年中最好的月份了,我对在这大好季节不得不四处跑动感到怨愠。但也只能如此。前两天我才从弗吉尼亚州里士满市回来,去那里参加米勒和罗兹为作家们“举行”的活动。我对衣着服饰显得尴尬拘束和紧张不安。整个场面气氛使我困惑不解,置身其中我将永远不会、永远不会感到自在。活动进行得还算顺利,然而回到家中我却忧心忡忡,闷闷不乐。为什么对自身牵涉到推销书一事觉得如此不悦?像我这样的作家怎么样了才能在庞大机器中求生?亲眼目睹这庞大机器在运行,哪怕是很短的时间,都令人紧张不安。
这一次使我心怡的是和与会作家中的两位即刻建立了友谊。其中之一C、D、B、布莱恩有着我曾在伦敦见过的英国年青人所有的迷人风度:优雅谦和、坦率风趣、谈吐高雅。另一位是托马斯·弗莱明,爱尔兰人,精力旺盛、壮实、敏感。他们使我感受到一缕新鲜的空气。
然而正像在我们分别时泰德·韦克斯所提醒我的,一个人经历如此之多的“露形”,两天之后就会有反应,这两天来我就疲倦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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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6日。
这一天灰蒙蒙的……然而十分奇怪的是灰蒙蒙的天气使室内一束束水仙花显得格外流光溢彩,是一种白色的光彩。今天早上还在床上时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大厅里那荷兰老式蓝白瓷罐里一束水仙花是那般鲜艳夺目。七点钟前我穿睡衣走出去,因为看上去要下雨,我把各样花卉都采了一枝,共有二十五个品种。早起是很值得的,我第一眼瞧见的竟然是几步以外栖在丁香花丛上一只鲜艳的红莺——那景致真是绝妙惊人!没有什么红色能红得如此艳丽动人,没有什么黑色能黑得这般不可形容。
5月20日。
一股热浪正在袭来——昨日下午温度达到31℃。这温度真够人受的,水仙花一天以前还是那样娇嫩新鲜,此刻正经历着炎热,黯然失色。目前暂时来说,花圃甚为美好。再过两三天树的叶子就会冒出来,起初是透明的新叶面纱,然后就会成为一层厚厚的帷幄。我住宅下面的小山将会被遮住,要等到秋天才能再看到。当树上的花还在开时,是观鸟的最好时刻。黄莺高栖在枫树上,啄食着树花,每隔几分钟便发出清脆的鸣叫。我瞧见过它,但总是面朝着阳光,因而未能很好地观赏它那带赤金的翅膀。昨晚在屋前廊下坐了半小时,被牧草地坡脚下树丛那美妙的色彩、柔和的红色夹着淡淡的绿色陶醉了……燕子在谷仓房上穿梭来去……杨槐树上一只麻雀正在唱晚。
瞧上去好像内华达,谷仓旁那串几乎有八英尺高,被五月下旬的花卉簇围着的单株白玫瑰死去了。
此时此刻花圃中最为珍奇的都是顶小的花——围绕着荚莲的是一小片蓝木银莲花,极为出色;连翘底下的豹纹蝴蝶花有着奇异交错的铃形花朵,娇好异常。那大朵的白色菱形花,每一朵花瓣上都描缀着一个小绿点(好像一个小孩子想像中的花朵),此时正开得旺盛;白色的紫罗兰也开花了,花蕊中有一纤细的蓝条——想到这些日子我不得不外出便怒从中来。变化来得竟是如此之迅速。我真想待在这里。
5月25日。
这些日子季节显得变幻多端、阴晴不定、生气恼怒,就像我自己被太多的需求和忙于事务窒息得喘不过气来,因而心境变得像天气一样。有好长时间我没有体验到自己认为的“真正”的生活了。自五天前记了日记起,温度降到了-7℃。但不管怎么样,大多数植物都还活着。铁线莲此刻很嫩弱,有一晚我用麻袋把它裹了起来。
一股寒气过后是连续几天的烈日和强风,阳光穿过树叶,斑斑驳驳地照在地上,使得天空瞧上去眩目耀眼。一切都处在动态中。此刻苏格兰式的雾蔼弥漫着,像是要下雨,这雨来得正是时候。昨日设法把所有一年一次生的植物种子播种了下去,而且还种植了几盒烟草、芜荽、此许耧斗菜,又多种了一些三色堇,整个干活期间不停地挥撵着在脸部团团转的黑头苍蝇。做完这些活计后觉得一阵舒心,这算是入春以来最费劲的工作了。这之后随着春天的进展我可以有一段长时间来欣赏园圃。水仙花近乎萎谢,但郁金香和荷包牡丹绽放着。
谷仓底下有五个幼小旱獭真是一种灾祸,尽管它们那样逗人喜爱,像玩具小熊一样。无疑它们在下面啃噬蜀葵。但我现在比过去对此灾祸更能从哲理上给予接受。我想我正在学会不太以个人之见去对待它,也不多计较因此而导致的后果。园圃在日益生长变化着,这意味着失去,同时也象征着在不断得到新的珍品,这足以弥补那为数不多的灾祸。蓝色的三色堇今年真是美极了。据我认为蓝色是园圃中最为令人兴奋的颜色。蓝色此刻在园圃中比比皆是:弗吉尼亚蓝铃花、麝香花、蓝色樱草花,以及木银莲花。不久小树林里蓝铃花和福考禄花会开得到处都是。
安妮·伍德森正准备前来吃午餐,想到她会那样专注地瞧着这一切真令人高兴。
我一直渴望着有一个人我可以与其分享一切,然而我慢慢平静地意识到这是永远不可能的。还是把注意力长久地根植在别的什么地方为好,但我想它只能是根植于工作中。也许这个月我感到散漫消闲,因为眼下我并没投身于什么重要的工作,即可以迫使我把小事放在一边,不论发生什么事而只专心致志于它的重要工作。
5月28日。
有时候不知从哪儿寄来极为美好的礼物。昨日出乎意料地收到了不知何处寄出的礼物,是一本克拉拉·莫斯特斯写的《孤独》。我打开书翻到这一页:“我开始认识到孤独不好也不坏,孤独不过是一种集中和无限的自我意识,一种诱发完全新的感觉和意识的起点,这起点会导致一个人从基本的感觉基础上深刻地感触他自己的存在和别人的存在。”
这些日子我的生活显得紊乱阻塞。幼旱獭正吞吃着园圃,但它们是那样欢乐高兴,我又怎么忍心把它们弄死?那只浣熊每天晚上大约在凌晨一点多钟时都要把我弄醒。它把厨房外的木柴棒折腾得乱响。打开灯时,它冷漠好奇地瞧着我,然后慢慢笨重地顺着柱桩爬到了屋顶上。但几分钟后它又折了回来,一切又重新开始。昨天晚上我不去管它,任它自己折腾去。谷仓里三只猫一天前来五次朝我悲喵,我忍心不过,给它们喂了食。我不喜欢那两只橘黄色雄猫,但那雌猫,那整个冬天我都在关切注视、真心爱着的雌猫竟怀孕了!
另外,庞鸱的左眼肿得好厉害,我担心这只眼会变瞎。待即将来临的两场讲演过后(一场是星期天新英格兰大学的开学致词),我一定要带它去看兽医。它不再高亢鸣叫了,可怜的东西。鸟类竟是如此之勇敢!我记得D·H·劳伦斯在他的一首诗中说过,它们“永不为自己感到难过”。庞鸱仍然用它亲昵的声音跟我说话,但清晨它不再发出愉悦欢叫声了。
我被所有这些忧虑缠绕,但这并不是我所说的紊乱阻塞。紊乱阻塞确实像流水过后淤下的泥沙,像流水——畅通的心灵——被淤泥阻塞住一样。昨日在基尼商场用了四小时让人检查车子,换上两个新轮胎,还买了几件夏装。信件堆积得令人生畏,书桌上好大一堆杂乱无章的东西等着我去答复。到最后置我于死地的不是烦恼枯燥(因为烦恼枯燥至少向灵魂寻求着什么),而是每天的过活。
爱恋关系的巨大价值自然表现在它像焚垃圾一样使紊乱淤阻焚之成灰。当X和我最初认识时,生活除了是一首长长的赞美诗以外便无其他。此记得我在修改这些诗,所以我很明白X走进我生活最初几个星期与我们现在关系的不同之处。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宽容、耐心和设法弥补我们的个性与气质,甚至我们价值观的不同……以及我们生活格式塔心理之间的隔阂。X离开自己的工作一星期,此工作可以完全丢开不问。但我的工作却不能置之不理。倘若是那样,那就意味着感情和分析力的终止,意味着觉察力的终止,而所有这些当我和X在一起时我并没有变得迟钝起来。詹姆斯·基尔库普在他的诗《诗人》中说得多么好:
他生活中的每一片刻都是一项任务,他从不休息,
当他看似无事可做,他工作得最勤。
至少是用语言记述,
通常是未写出与讲出的一切,
而常常留下不说又是再好不过,因为正是无法言说的事物,
他才必须用普通语言设法去表达。
倘若,以艺术和机遇为媒介,
他表达了难以表达的一切,
那么它要像呼吸一样自然,
又有一种灵感蕴含其中。
无人问津他的奇迹使他越发孤零,
然而他定要行他的独径,逍遥的温柔怪人,
在狂躁又理智的人群当中。
我感到紊乱阻塞是因为我没有时间去解剖经历。这就是所说的阻塞——几乎窒息我心灵的未经探索的经历。太多的事情涌进了这幢房子——要我去阅读和评论的书籍、手稿、信件,一位老朋友要我谈谈对一本日记的看法(是否可以出版),诸如此类的事情。这便是紊乱阻塞,并非是什么旱獭浣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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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 杨国华
6月4日。
我终于卸下了滑板,最后一次在公众场合露面的时刻结束了,可以平静一段时间了。多少日子以来今天是我第一次在开始写信之前,优先考虑我自己的工作,我在作诗。
但现在我必须说说其中的一封信,这封信告诉我爱默生·克罗克因脑肿瘤去世了。我为这样一个罕见富有仁慈之心、尤其在他晚年非常仁慈之人的去世感到哀伤。印象中他是那样善良,比如说他带着牛奶冰激凌饮料和三明治去看望年老亲切的埃塞尔,坐下来和她待上一小时一起吃午饭,好好聊一聊——一位真正优雅的人。在仁慈善良变得甚为稀少的时代他竟是那样给予别人?相比之下,有一件事显得那样丑恶。一位朋友去参加老同学五十周年聚会,路上她在宾夕法尼亚车站排队买票,行李箱竟被人偷去了。我又拿奎恩大学的气氛和爱默生的善良做比较(前天我在那里朗读诗歌),那里不仅每一间办公室都要随时上锁,而且每张桌子和文件柜的抽屉也是一样。连书架上贵重些的书籍都要留心看管!气氛简直像监狱一样戒备森严。当一位老妇人在公众场合之下遭动,有着丰富知识传授给学生的学校,竟把自己武装起来以防备学生,我们又该怎样去注意芸芸众生的行为?
我把爱默生一生善良和受人爱戴与我所听到的年青历史学家们喋喋不休地对乔治·萨藤进行贬低做比较。当然他有他的不足之处,这也许根源于他是一位十九世纪、而不是二十世纪人的事实;正因为如此,他永远不会理解弗洛伊德。用现代的观念来看,他也不是一位社会学家。他是一位传统学派的真正历史学家,着眼于那些被人忽视、或只是零星记载下来的历史。无疑他的伟大在于他用一种整体的眼光把艺术、科学、宗教作为人类的伟大发明来看待,因此,正如他常常所说:通过对人类科学史的检验,达到科学的人性化。他不仅乐于强调具有国际性质的科学实验,而且注重那些靠着默默无闻投身事业人们之成果、站在其肩膀上,最后成为“天才”的巨人们所取得的每一项成就。如此来说。年青科学历史学家们是站在乔治·萨藤的肩膀上了;当然他是父辈式人物,一定得压下去,只有到了科学史祖父辈时,他才能有自己的地位。
来吧,让我们嘲笑伟人
他是那样心事重重
不辞辛苦劳作到很晚
想要在身后留下什么纪念
却不考虑那夷平一切的风。
来吧,让我们挖苦智者,
他们瞪着酸痛的老眼,
盯着所有那些历书,
却从未见过四季如何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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