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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居日记

梅・萨藤 (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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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居日记
作者:梅·萨藤
译者:杨国华
录入:红卷
_______
这是一本写得非常美、在清心隐居中深藏着智慧与热情的书。
——尤金妮娅·桑顿
书摘前言:
买过一本梅·萨藤的《过去的痛》,非常喜欢。后来无论在书店还是网店,都没有找到过她的这一系列日记体散文。
上周六去广州图书馆,无意间发现了,我欣喜若狂。先借了这本最著名的《独居日记》。
一想到看完了就要还,以后还可以到哪去看?我决定把她的书全部摘抄下来。
[作者简介]
梅·萨滕1912年5月3日出生在比利时沃德尔哥摩。1916年随父母到美国。她是美国颇有声誉的日记体作家、小说家和诗人。一生写作勤奋,硕果累累,创作了二十多本小说、二十五本诗集和日记。在她创作的二十多本小说中,受到评论界好评的有:《祖父的出生》(1957)、《小屋》(1961)、《斯蒂文斯夫人听到美人鱼在歌唱》(1965),《爱之种种》(1970)、以及《今日留恋》(1973)。她的小说着重刻画集优缺点于一身、具有发展潜力、追随自己意志而生活的人物。在不同体裁的创作中,梅·萨滕认为自己首先是位诗人。她的诗歌内容涉及广泛,形式多样,主题多是反应大自然,尤其是园艺种植,如痴如醉的爱情,失恋后的痛苦,永恒的进展变迁,对音乐艺术的倾心以及心灵对沉默孤独的需求。除了写诗和创作小说外,她的非小说创作在美国文学领域里卓有成效,尤其是她的日记体文学作品颇为引人瞩目,也正是因为她的日记作品深受广大读者的喜爱,她在美国文学史中享有“杰出的日记体作家”的美誉。梅·萨滕于1995年7月15日在缅因州约克她的住所去世,享年83岁。
她的日记系列有:《独居日记》、《海边小屋》、《过去的痛》、《梦里晴空》等。
___1___
1970年9月15日。
就从这里开始。外面正在下雨。我望着枫树,有几片叶子已呈现黄色。鹦鹉庞鸱在自言自语,雨水轻轻地敲打着窗子。几周以来我第一次独处,又拾起了我真正的生活。说来也奇怪,朋友、热恋都不是我真正的生活,惟有独处,在这独处中探究、发现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了的才是我真正的生活。缺少干扰、没有关心和气恼,生活会变得乏味。然而,只有当我独处,环视这屋子,重温旧时和它的谈话,我才充分品尝到生活的滋味。
桌子上有几枝粉红色的小玫瑰花。奇怪,秋天的玫瑰花看上去常显得悲哀,凋谢得早,花瓣边缘会显出冻伤的颜色,而这些玫瑰花却粉红得可爱、鲜亮、令人咏叹。壁炉台上,日本花瓶里,两枝白色的百合花弯曲折回,栗色的花粉粘附在花蕊里,一堆芍药叶变成了奇怪的棕粉红色。这束花很优雅,日本人管它叫“shibui”(优雅)。独处时花才显得可见,我可以留意它们,感到它们的存在。没有花,我不能生存。为什么这样说?部分原因是它们在我眼前变化着,它们的生存只有几天,这使我与过程、成长、消亡紧密联系着。在它们的运动中我浮流着。
周围的气氛是协调而美丽的。这也使我再次独处时感到恐惧。我感到一种不适。我开创了一片天地,一片冥想的天地,我能在这里找到自己吗?
写日记是一种方法。长期以来,与另外一个人的每一次会面都是一种冲突。我感觉太多,敏感太多。甚至最简单的谈话,我都会回味得精疲力竭。而最厉害的一次冲突一直使我不能自拔,折磨他人,也折磨自己。我所作的每首诗,写的每本书,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寻觅自己的思想,了解自己所处的位置,我所发现的并不能使我改变。我像一台不胜任的机器,在关键时出了故障,戛然一声停止:“不行了!”或者更糟,迁怒于有些无辜之人。
《种梦根深》的出版结交了许多朋友。人们喜爱这本书,因而称我是一位亲密的朋友,这就比较难以作复。我开始无意识中认识到这本书造成一种错觉。我这里生活中的痛苦,因它而起的恼怒,很难提到。但愿现在我能穿破岩层,进入最底层,那里狂啸怒吼永不止息。我独身自处,大概不为什么,为的是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有一种气质,我本来可以利用,可从来也没有学会去利用。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阴雨天,或者贪杯太多都会影响我的情绪。我需要孤独,同时又有一种恐惧。突然进入一种巨大的空虚寂寞中,如果找不到支撑,不知道情况会怎么样。心情变幻无常,早晨起来后是天堂,一小时后就到了地狱。惟一保持生机的是强使自己遵循常规。我写信过多,作诗太少。表面上这里也许是沉默的,但在我内心深处却是人的呼喊,充满了太多的需求,希望和担扰。每次坐下来,“还没做”、“还没送走”总缠绕着我。我常感到疲倦,但不是因工作而起(工作是一种休息),而是在怀着清新与热情工作之前,努力排除他人生活与需求所引起的。
___2___
即刻成功是时下的规律:“我现在就要”!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机器引起的腐败后果。机器做事迅速,超越平常生活节奏。如果开车第一下启动不灵的话,我们便会发脾气。现在我们仍然能做的事情,像烹调(尽管有电视便餐),织毛线,种花弄草,总之任何不能仓促而办的事情已所剩无几。而这些事情是具有特殊价值的。
9月17日。
内心世界又裂开来。写不了几张就又陷入沮丧中。天气也不帮忙,乌云笼罩阴雨连绵了两天。我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场。这恸哭是由于失望、压抑的愤怒自然而来的。昨日醒来心情如此低沉以至于到八点以后才起身。
开车到新惟一神教派教堂朗读诗歌。教堂坐落在布拉特伯罗。一路上心情厌倦又有些惧怕。如何去唤起激昂?我准备了一些宗教诗歌,是从早期到还未出版的书中选来的。我觉得情况还可以,至少没出现什么灾难。然而我有一种感觉(也许我错了),那些聪明善良的人们聚集在一间大屋子里,望着窗外的松树,实际上他们并非在想上帝,想它的灵的出现与灵的隐退(许多诗歌都提到这一点)。不论哪种情况都令人发怵。
回来的路上探望了珀里·科尔。他是我亲密的老朋友,快不行了。他与妻子分居,前不久才从狄更斯养老院被送到一所看上去好得多的养老院。他身体的轮廓一天天清晰可见,只剩一副或者说接近一副骨架了。握着他的手,我都担心骨头会折。然而我们现在真正的交流也只能是握手相拍了(他的听力已不行)。我想抱起他,像抱婴孩一样抱起他。他在可怕的孤独中面临着死亡。每次见到他他都会说:“太难了”,或者是“没想到就这样完了”。
环顾周围这片地方,随处可见他的足迹:他修整的那棵小树依靠着一块儿花岗岩石,处在整个牧场的中心。为我而开的那块阴凉地是他在这里工作的最后几天里完成的。修整出来的石墙把我的住地与教堂隔开来。再过来是一片灌木丛。从石头墙到灌木丛这块地他一年要修剪清理两次。现在这片灌木丛又是杂草丛生了。这些事都要一遍又一遍地做,需要珀里这样顽强的人。我自己是从来不敢想像能做这些事的。我们共同珍惜这块地方,共同努力使这块地方看上去和谐美丽。
我可以想见,珀里在这里最后的工作在某种程度上是轻松的。和他在农庄时的艰辛相比,这里的工作像一种游戏。在这游戏中,他充分施展了他的专长技能。对于我的无知他是那样喜欢取笑!
当他割铲修剪时,某种程度上我也在桌前劳作着。我们彼此对这种相伴心照不宣。如果我有时间去他那里逗留的话,中午时间便成了我们互相期盼的时刻。他坐在厨房里的高脚凳上,和我一起饮一两杯雪莉酒,说道“话归正题”,然后讲给我听他一上午都在杜撰的、令人难以相信的故事。
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奇怪。他对我的生活实际上几乎一无所知。然而通过所有的交谈,我们彼此认识到我们是一类人。他喜欢我的发脾气正如我喜欢他的发脾气一样。也许这只是部分原因。更深刻的是一种理解,而不仅仅是本质相似。甚至在这最后的艰难孤独的死亡时刻,他仍然保持着格外的尊严。我希望有什么办法能使这个过程变得容易一些。不忍心他就这样死去,我怀着苦涩怨恨的心情离开了他。“我知道,但我不去改进,也不屈从。”
收到一封十二岁孩子写的、附着诗歌的信。她母亲催促她征求我的意见。这孩子的确有些慧根,是可以指点一下的。但麻烦的是现在有许多人还没学会一门艺术,却喜欢得到称赞、认同。即刻成功是时下的规律:“我现在就要”!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机器引起的腐败后果。机器做事迅速,超越平常生活节奏。如果开车第一下启动不灵的话,我们便会发脾气。现在我们仍然能做的事情,像烹调(尽管有电视便餐),织毛线,种花弄草,总之任何不能仓促而办的事情已所剩无几。而这些事情是具有特殊价值的。
  9月18日。
隐居的价值——价值之一——当然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缓冲内在的冲击,正如没有什么可以协调特殊情况下的紧张与压抑。热心的阿诺德·迈纳来倒垃圾,与他片刻的闲聊或许使内心的风暴多少平静一些。但是风暴,痛苦得正如此时一样,大概有它自身的真谛。所以有些时候,你干脆忍受一段压抑的时间。如果你能熬过这段时间,留心它的袒露与需求,你会得到一种启迪的。
对付抑郁的过程和抑郁的原因相比,前者更显得会让人感兴趣一些,这过程纯粹是为了活着罢了。今天早晨四点醒来,心境恶劣地躺在床上大约有一小时左右。天又在下雨。最终起来后,着手一些日常家务,期待着灰暗的心情能过去。能起作用的就是浇花卉。转瞬之间感到一种喜悦。原因是我在满足一种简单的需求,一种活着的需求。掸灰扫尘从来没有这种效果(这大概是我为什么不擅于管家的原因)。然而,给饥饿的猫添置食物,给鹦鹉加上清水,顿使我感到平静满足。
我知道不论什么宁静都存在于自然界中。存在于我感到自己是她的一部分,哪怕是一种不起眼的存在。大概沃纳家的欢愉、明智正是由于这一点。也就是他们的工作随时都在接近着自然。有那么简单吗?并非如此简单。他们的生活需要一种耐心、理解、想像和力量去忍受不时出现的困境,比方说天气!随自然力而行,不与之抗衡。旺盛的活力召唤回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如此。喂牲畜,清理槽圈,使那个复杂的世界得以存活着。
___3___
这种神圣的不满足、不安稳,这种内在的冲动是艺术创造的来源。
9月19日。
太阳出来了。它从雾中升起,草坪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烁着。天空蔚蓝,微风和煦,我刚完成了一个奇迹——在那间舒适房间里的威尼斯玻璃杯内插了两大株秋天的藏红花,外加一枝粉红的菊花,一片银叶——名字我忘了。但愿这是新的一天吉祥的开始。
精神性的抑郁令人百无聊赖。它总是重复,像一个轮子一样转去又来周而复始。昨日读着修女玛丽·大卫的来信时这轮子暂时停下来。她选择在南卡罗来纳州一座小城里工作,在一家合股经营的副食品店当经理。她的来信常使我晓得正在发生的一些事,让我吃惊,同时也使我认识到一个人都能做些什么。“就这样,”玛丽·大卫写道,“我当然是大部分时间在副食品店工作。然而,我确实发现在这个州有越来越多的绝望家庭。人们受挫、孤独、生病、无依无靠!有一天,我带着一位老人买东西。他家里吃的东西已尽,不知什么缘故,他三个月没有收到他的养老金支票。他买了一些必需品,需要拾美元六便士。我搜空了腰包,正好是拾美元六便士!这样说来,仁慈的上帝总伴随着我。有许多事都是不可思议的。还有一天,一位老妇人冒雨在一家旧货店外面等着我,要我和一个企图自杀的男孩谈谈。男孩的父亲和继母把他撵出了家门,他缺衣少食,无处可去。现在情况比较好了,我给他买了些衣服和一张折叠床,他的老祖母让他住在她破旧的小木屋里。我和他保持着联系,昨天还给他买了顿午餐。这些人似乎随处可见,多得很,当中有些人危急过后就不见了。”
寄走一张支票后我感到一阵轻松。我明白那张支票会立刻兑换成一种帮助。天知道我们对一些慈善机构都感到厌倦。厌倦于同样一家机构一周来请求三次,尤其是那两周前才寄给它一张支票的机构。电脑把我们作为捐赠或者被捐赠者列在名单里储存了起来。这和修女玛丽·大卫的直接人道行为相比显得贫瘠。修道会没有派她到那里,是她自己在一个暑假计划中自行决定,某种程度上也得到了允许留在那里的。这一定是善女修道院的传统。
在这艰难的岁月里,最有希望的标志,也是惟一的标志,是不知多少人破石而出,勇于探求的创业精神。此刻我想起了凯赤医生。他在南卡罗来纳一个叫薄福特的地方行医,只身一人给黑人看病。不管他的结局是多么悲惨,他确实使那里饥饿不堪的情况引起了国会和美国人民的关注。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创造力量会使一座山移动。麦卡锡的巨大功绩在于他在政界证明了这一点。我们支持他是因为我们相信政治会表达人们的呼吸声的。悲惨的是人的自身缺陷——麦卡锡的虚荣,凯赤的吸毒——会毁了一切。我们可以,几乎可以做任何事情,然而要做到任何事情都需要稳重、豁达和谦逊,当然还有耐心。艺术是这样,其他任何事情也是如此。
如此说来……还是工作。工作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不可能会是直接的活动家(除了偶尔教书),然而却时不时地认识到,自己的工作看上去出奇,却能帮助人们。只是在纳尔逊的最近几年内我才对这一点确信不疑。
9月21日。
昨天是珀里·科尔的生日。下午我去探望了他,送给他一套睡衣作为生日礼物。这次我们能多少交谈一点。由于换了一个新地方,他极为不适应,虽然对外人来说,这地方比他原来住的那令人恐怖的地方是一种很大的改进。他原来住的地方是一处陷在庄田上破旧的农屋。那里人情淡薄、虚伪。年老病弱的孤寡老人常被子女遗弃,活埋于地。然而珀里的根在那里,他必须保持对自我的感觉。现在他这根被拔得远离那片土地,他能坚持多久?他的双手筋骨分明,只有那双眼睛,那犀利的目光表达着他嘴里说不出的话,表明他仍然是珀里·科尔。
昨日踏上悲哀的征途前,瞧见两位年迈夫妇站在草坪外,向山坡下走了一段又折了回来,显然在期待着我出来。我出来了。看得出他们已来过不止一次,是《种梦根深》和其他诗的爱好者。原来是夏洛蒂和阿尔伯特·奥帕乐。他们是希特勒政治逃亡者,起先在这里,后来被麦克阿瑟送到日本。阿尔伯特是法律专家,帮助起草了新日本宪法。无疑他们认识伊丽莎白·韦宁。这些日子我正在为《时报》校对她的自传。可我近乎噙泪向他们诉说我的抑郁沮丧又为的是什么?对陌生人诉说这些未免显得荒唐可笑。大概我像动物一样在栖息处受到了惊吓。一下午都在伏案书写,内心从里到外都敞开着,对他们的如此善良理解没有准备。此时内在的人与外在的人都是一致的,这是我所企望的。但这并没有减弱我的难堪。
在我的旧日记中我找到了这一段——汉弗莱·特里维廉评论歌德的文章:“如果一个伟大的艺术家直到生命的尽头仍然保持创造力,双重性格对他来说是有必要的;他要对生活保持异常的敏感,他必须对生活永不满足,必须对不可能的事永远有一种执著,一旦得不到,他定会绝望。他必需昼夜有一种不可名状的负担,在赤裸的不可弥补的事实面前他必需颤抖。这种神圣的不满足、不安稳,这种内在的冲动是艺术创造的来源。许多不成功的诗人只在年青时拥有它。甚至有些伟大的诗人在中年时就丧失了它。华兹华斯失去了面对绝望的勇气,而正是绝望使他的诗富有魅力。但更多的时候,内在的骚动不安如此有力,在一个人未达到成熟前就已被它摧毁。”
艺术一定要来自不安?几个月前我还在梦想着愉快的工作,一本滋生于爱情硕果的诗集。现在我又回到老路上了。也许这是一种健康的标志,而不是病态的表现,谁知道呢?
珀里·科尔昨晚去世了。三点半时我去看他,他处在半昏迷状态中。没有惊动他,只在他床边站了片刻。六点钟养老院打来电话说他已不省人事。一小时后再打电话去时,他已被救护车送往基尼医院了(为什么不让他死在养老院?)。住在好几里以外查理斯城他的小女儿玛丽告诉我他死在救护车里。没有什么仪式,尸体被孤单地运到坎布里奇火葬场火化。骨灰将撒在希尔司伯若墓地里。由于他妻子长年患病,他与她已分离好多年。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最孤独的临终和死亡。在这最后的几个月里,他不只一次地说过:“没想到就这样完了。”
一个人怎么能接受这种死亡?我们会怎么去想,当人们被铲走,正如一生的辛劳、尊严、自爱像一个破旧啤酒罐一样被抛弃?
他教会了我许多东西。他稳重缓慢的工作风格使我学会了耐心——“从容不迫”。他对小事情显示出无微不至的关照。割草后,他跪下去整理树底周围。他这样做并不是为我,而是他自有做好一件事情的标准——他一定知道有一半时间我对那“做好一件事”所付出的并不理解。我爱他,爱他那性格中的桀骜不驯。这桀骜不驯可以使他在内心发生争执时扔下工具,扬长而去。他的生活充满了强烈的戏剧性,也许正是这一点使他与众不同。早在很久以前,我们就深知我们是一类人:多情、任性、骄傲。我在《认同》这首诗的结尾提到这一点。现在回忆起来,往事如昨:
珀里说:“该死”——还有比这更甚。
听着他,我不由肃然起敬。
这就是你的朋友?人们问,
是的(该死!),这肯定的回答永无止尽。
布兰库西的游戏与他的雕塑一样使人领悟,
而柏里的诅咒有如教徒的祈祷。
忘记一切,站稳脚跟吧,我的孩子,
赞美艺术家直到深渊结冰,
他属世上稀有之人,
挥舞大镰,身备武器
满怀技艺与欢欣,
修理、清除、扶植、不畏艰辛,
年迈之人充满了精明。
田野里,望着他穿行,
我领悟到他那温柔沸腾的血液,
那不耐烦中的耐心。如果有可能,
我会称他——那割草的为我的族亲,
他是我不幸时的幸运。
“事情本来如此!”他总是这样说。
9月25日
昨日在前院的草坪上采了一些蘑菇,又给米尔德丽德摘了一杯山莓。树叶飘落得很快,目前颜色还很浅,金色的十月尚未来到。眼下气候炎热、潮湿、窒息。
___4___
一个人怎样才能长大?不几天前我问一个朋友。
稍微停顿一下后,她说道:思想。
9月28日。
太阳出来了。醒来后一片迷人的晨雾,蜘蛛网上缀满了露珠。翠菊在遭受雨打后显得颓丧,大波斯菊看上去也屡遭袭击。这些日子人们开始留心五彩的叶子,对花的逐一凋谢还不致有太多的伤感。
米尔德丽德正在清扫。自她第一次来这儿起,这些年来她总是那样安静、幽默、脱俗。这里的一切都承蒙着她的关照。隐居有了动静,但却没有受到干扰。意识到她敏感的手在忙着掸尘整理,我坐在桌前反而工作更有效。十点钟时我们坐下来喝咖啡,聊聊天,却从来不是说闲话。她告诉我今天她在后院窗外的苦樱桃丛里看到一个圆极了的蜘蛛网,缀在上面的露珠熠熠发光。我和她共同经历了许多悲哀喜乐,相互的交谈使这些经历细致地交织在一起。
我这个人任性,很难与人相处得来。对于狂妄、自命不凡、轻率浅薄极不容忍,常像斗架的公鸡怒不可遏。我讨厌粗俗的灵魂,痛恨无谓的闲聊。为什么?大概此时与任何一个人的接触现在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冲突。这代价是昂贵的,我不愿浪费自己的时间。而户外活动,甚至躺下来休息一两个小时对我来说决不是什么浪费时间。正是在这种时候,我的想像开始浮现,也是在这种时候我安排自己的工作计划。但是,应酬纯属为了社交而来的人却是一种浪费时间。我愿意竭力寻找真正的人,如果不成,我自然会烦躁不安。浪费时间是一种慢性自杀。
这就是为什么纳尔逊比较适合我的缘故。这里的邻居们从不虚伪,很少自命不凡;他们的粗俗尽管有,也是朴实健康的。沃纳家、米尔德丽、阿诺德·米纳这些人从来不会使我厌倦,正如真正受过良好教养,有思想的人(此地少得可怜)从不令人厌倦一样——海伦·米尔班克的偶尔来访会使我的室内生辉。它们当中真正最亲密的要算是安妮·伍德森、克·马丁,或是伊利诺·布莱尔这些真正的老朋友,与他们的交谈感觉是馨香愉悦和一种对生活认同的分享。伊利诺这个周末刚好在这里。我们外出远到康奈狄格河谷地里野餐,妙极了。把毯子铺在一处树林边的阴凉地里,我们贪婪地领略着那朦胧的小山群,那远阔的空间,还有那条带有十九世纪色彩的河流,度过了天堂般的一小时。整个景致像是一幅版画,原因在于那条河流不通航,几百年来河岸甚至不曾改变过。我们周围,秋天的昆虫啁鸣着。回来的路上,伊利诺指给我看一只鲜绿得出奇、长着长翼的像蚂蚱一样的昆虫。后来她采了两枝缀满红果的伏牛花,此刻这两枝伏牛花娇美地插在壁炉台上的日本花瓶里。
然而,接待客人,准备食物,对我似乎是一种负担,原因是我现在如此抑郁。抑郁正以一种可怕的方式啃噬着我的精力。当然做这些事对我是有好处的。在一只茄子里,我塞满了火腿和蘑菇;这道菜很好,伊利诺还没吃过。皱皮的紫茄立在一只盆里,周围是一些红薯,瞧上去威风凛凛。
所有这一切愉悦到头来都被我的疲累和萎谢的花被人指出来而引起的恼怒搞糟了。我特有的不可理喻的脾气又爆发了。昨天我一定喊叫得太过分以至于今天嗓子都哑了。真是罪有应得。我感到虚弱,说不出话来,发出的声音嘶哑不堪。发泄怒气是具有破坏性的,来时像歇斯底里一样,过后又被懊悔缠绕着。那些了解和爱我的人把这作为我的一部分而接受,然而我知道这是不可容忍的。我得想法解决这个问题,学会防止发脾气,像个患癫痫病的人学会用药来防止病的发作。有时我感到,在怒气和我自身生活之间有一场拉奥孔搏斗,自我出生起,怒气就像巫妖一样控制着我,随着这次龌龊的行为,在这场自毁性的抑郁中,不是它最后战胜我就是我最后征服它。
有时我在想,脾气的歇斯底里像巨大的反创造力,由于过满而溢出,而不是什么苦恼、不顺利积累多了,需要发泄,因一些不相干的琐事而引发出来。从婴孩时候起,我就有歇斯底里症。记得在沃德尔哥摩时,我只有两岁。一个阴雨的冬天,我穿着白色的皮衣跟大人外出,被一家商店橱窗里的一缸金鱼迷住了。我执意要得到它,当我听到“不行”时,我猛地滚在地上,整个人和白皮衣滚进了一片泥潭里。这种突发的脾气使父母不安。经医生建议,此事再发生时,他们便试图连衣带人把我放进洗澡盆里。后来这事又发生时,我气恼地尖叫着;“放我到澡盆里!放我到澡盆里!”这意味着在那种年纪,当我发脾气时,我已认识到闹脾气总得想办法制住,正如时下说的,我需要一种帮助。
但是想要什么东西而得不到与那日发生的事是有所不同的。那天发脾气是因我感到(荒谬地)一种不公平的指责而引起的。那种紧张纯粹是因为我试图应付招待客人的世俗一面而导致的。我在各方面想方设法使我亲密的老朋友伊利诺开心,却愚蠢地感到受了她的指责。自然我对自己的插花很骄傲,容不得有什么萎花谢叶,但是我对这件事的反应实在是太出格,歪曲了事实。正是这一点使人惊愕。碰到这种时候,我真感到自己的脑子要炸开了,无疑发作脾气是一种解脱。然而发作脾气的回报却是深深的自渐、内疚。贺拉斯说:“发怒是暂时的疯狂。”
我有时也在想,像我这样容易动火的人(法国人称这种性格为牛奶汤溢得快),发脾气是否是一种内在的抵抗疯狂和疾病的安全阀门。我母亲把她对我父亲的气恼埋藏在心底,压抑的结果是偏头疼和心跳快,不一一例举。精神系统是一种很神秘的东西。正是那使她气忿的事情又给予她令人难以想像的力量去应付各种磨难。忿怒是蕴藏的火;这火焰支撑着我父亲和我度过了那作为比利时难民的艰难岁月,后来逐渐在美国找到了我们的生活。
我内心中激烈的不安,如果用得合适,会变成一种工作的动力。但当它失去平衡时,便成了自我摧残。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寻思着如何使这种工作动力孤立出来,换言之,就是如何去掌握火候让汤不致溢出来。
9月29日。
昨晚预报有霜降,我从外面抱回几大枝西红柿,柿子还绿着,把它们挂在了洗衣房间的楼梯上,希望不几天内能变熟。然后我把所有能找到的娇嫩的花都采了回来——金莲花、大波斯菊、些许矢车菊和几枝迟开的玫瑰花,最后把秋海棠和天竺葵分别栽在三个花盆里,抱回屋内。秋海棠开得好旺盛,去年冬天先是在室内,然后一夏天都在室外。生命力强的植物总给人一种欣慰。做这些活计时已是将近傍晚,光线暗淡。到目前为止,这个秋天还称不上是一个令人愉快的秋天。今天早晨当格雷斯·沃纳搂树叶,在天气变凉前最后一次割草坪时,天空布满乌云。初秋的活计做起来使人伤感,我渴望着球茎的到来,种植球茎是一件使人激动、令人充满希望的工作。待这炎热、窒息、变幻不定的九月过去,十月来到就好了。
多年来我这是首次听《儿童临终之歌》。这大概是一种象征。我没有孩子,只是我自身中的婴儿必须被迫成长起来。这样做会使婴儿的哭闹与发脾气压下去的。在我写这最后一句时,我想起了路易丝·博根对凯瑟琳·托马斯的《扼杀多余生命》的杰出评论。路易丝说道:
单纯与狂热是可怕的。实际上所有的人类种族部落都强迫青年遵循一种严厉的规章制度。这种规章制度以两句格言为基础:成熟与冷静。成熟,正如人类发现的一样,意味着压制强烈的情感——喜怒哀乐——这种强烈的情感会不理智地扰乱总的宁静。古希腊对那些抗拒众神意志的人感到害怕。悲剧庄严合唱队常常对那些情感奔放的男人或女人发出告诫、提醒,企图使他们变得理智。狂傲不羁无疑会得到众神的惩罚。然而现实是,事实上一直如此,单纯的心和狂热的情感是取得任何超人成就不可少有的;没有这两者,就没有艺术。多少年来当许多人已不再持有这性格时,凯瑟琳·托马斯却高度、一丝不苟地证明了她是那为数不多仍持有这种危险性格的人之一。
然而凯瑟琳·托马斯不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路易丝总对我说:“把恶魔从你的工作中赶走。”对这一点我想了很多。我一直觉得艺术作品(尤其是诗歌)是上帝与我之间的对话,所体现的是对问题的解答,而不是冲突。冲突是有的,但应该是通过诗歌的形式解决。愤怒与喊叫的祷告是不入上帝之耳的。我生活中的确有一个恶魔,但我没有让它干扰我的工作。现在它对我最关心的事情产生了一种威胁——因我恋爱一年半时间,现在这个魔鬼要把我的隐居变得毫无成果,使我感到寂寞不堪。我一直努力驾驭这个恶魔,企图使所有黑暗光明起来。实在是时候了,是该成长起来的时候了。
“一个人怎样才能长大?”不几天前我问一个朋友。稍微停顿一下后,她说道:“思想。”
“幸福的经验也是最危险的经验,因为幸福滋生我们的渴望,爱的声音使空虚、孤独回荡”(原文是法文)。
___5___
10月5日。
醒来后映入眼帘的是罩着霜的明亮的银色牧场。灿烂的阳光穿过黄色的树叶,投射在谷仓上。倘若没有这种宁静的空间来安抚我的眼睛,我又会怎么样?这整个的景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开启。这就是我离开后为什么要回来的原因,好像回来做深深的喘息。每次离开,甚至只是一个周末,屋子和园辅都得重新去接近。有些东西随人的离去而消逝,必须再重新使之恢复生气。
一大堆信件在等着我,其中有几样出人意料的东西。在一个包裹里,一只硕大的蘑菇埋在香草中,附带着如何食用的说明。这东西很神秘,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另一个包裹里是一瓶自制的无花果果酱。这些不是买来的,而是猎取或是自己动手做的礼物,对我实属一种恩赐。
我设法把这些东西及三十几封信堆在一边,因为当我一路沿着康奈狄格河岸在秋高气爽中驾车回来,驶近布拉特勒堡罗小城,和老朋友一样的小山丘相逢时,我便决心腾出空间,内心的空间来作首诗。失去使得一切变得敏锐。这些短暂的、爱的最后破碎的周末以及在失意的困境中丧失自制力使我痛苦不堪。诗的内容是有关沉默的。只有在沉默中爱人们才对已知的有所悟及。也只有在沉默中爱人们才赤裸裸地从头到脚感受到爱的充实。有片刻工夫,好像裸露的我被爱裹着,但那之后,当我回来,在寂寞中我颤抖着,我又不得不面对而且要征服孤独。走进这房子时,没有温存,没有鲜花,只有庞鸱发出一声欢迎的尖叫。陈腐的烟草气味,关闭的窗户,都在表明我自身的生命正在什么地方等待着我,等待着我再去重新创造。
打开其他的包裹,发现了《爱之种种》的第一批版本。一看就知道诺顿出版社对封面做了精美的设计。分别包装了三本送给朋友。没有人在这里一道庆贺实在是扫兴。
秋天的藏红花出奇的姣好,还有欧薄荷紫苑,蓝色的火焰在落叶中燃烧着。采了一些藏红花和几朵迟开的玫瑰插入在那间舒适屋子里的壁炉台上威尼斯玻璃花瓶里。然后是做晚饭。那个硕大蘑菇做出来后呈现出令人吃惊的芥黄绿色,吃起来很苦。
今天早晨醒来,眼里噙着泪。我在想一个人到了快六十岁时是否有可能彻底改变自己。我有可能学会控制自己下意识的怨恨、敌意和矛盾的心理吗?如果不能,我将会失去我所爱的人。一切都无济于事,我只有一分一秒地继续活下去——把鸟食挂出去,整理屋子,努力使周围变得协调和平,纵然我的内心并非如此。此刻已是十点半,外面阳光灿烂明媚,相比之下屋内显得比较黑暗。抬眼穿过客厅向那间舒适惬意的屋子望去,一切都罩在暗影里,直到尽头,窗外一束透明的金绿色叶子依挨着。这里,我的书房内,秋天的阳光是那般淡白明澈,它在呼唤着内心与它的一致……明净,明净……。
10月6日。
当我期盼着某人来吃午饭的时候,这一天就显得格外不寻常。满室的花卉要摆放得更美一些。安妮·伍德森今天要来,她会留意到这些花卉的。她以一种特有的、我的朋友当中很少有的人持有的眼光来打量这屋子,这大概是因为她只身一人在这里住过的原因。她住在这里时以自己的习惯修剪、锄草,甚至拾掇放有床单枕套的柜子。
这一天天气晴和。我出去取信,停下来抬头望着榛树,树叶已落光了。我惊喜地想到这里的一切很快都会磨光殆尽,只剩下树干架子的。这意味着大自然在向叶子、色彩做深情的告别。我想着这些树木,它们就这样轻易地去了,撇下一个季节茂盛的叶子,毫无悲哀地去了,去到根深处,为来年的复新沉睡了。这些日子我不断地想起艾略特的诗句:
使我们学会在乎与不在乎
让我们懂得心平气和。
正是为了这一点,每年秋天我都重新聆听马勒的《告别》一曲。然而马勒的《告别》是对失去的悲哭,是在即将辞别前的凄哀长抒。直到最后几行作品才流露出和平与任其自然。听着音乐我想到了昨天我和海伦·米尔班克去湖边野餐时所看到的那金色的叶子、那在波光粼粼中闪耀的透明的小红枫叶。
难道除了人类外大自然也有什么绝望?一只动物一只脚卡在陷阱里看上去不显得绝望。它太忙于逃生了。所有的一切都被囿于某种程度上的静止、集中等待中。这就是关键所在?像白蜡树一样忙于生存。要记住失去是为了重新得到,没有什么会长期不变的,甚至痛苦,心理上的痛苦都不会持续长久的。等待着。让这一切都过去。让它去吧。
昨日从蝴蝶花花坛里挖出了些许紫罗兰。蝴蝶花像埋在地下的瓜果一样一直被大堆厚厚的根茎窒息着。意外地发现了一朵芳香异常的紫罗兰和一些秋天的小红英国报春花。现在,经过一小时的拾掇后,光线暗下来,我沉浸在泥土的潮湿气息中,一切又显得井然有序了。
10月8日。
不知是我内心的努力取得了进展还是由于秋天的光线,我开始觉得又回到了自己的路上,这意味着我在重新找回自已。今天早晨发生了两个小奇迹。还在床上时,我朝窗外望去(是一个薄雾轻笼的早晨),牧场里,竟出现了“日光沐浴半石岩”的景象。此刻我明白了为什么戈巴提的那行诗总萦绕着我,因为当我看到那花岗岩石被日光半浴时,一阵惊喜涌上心头。后来,在漫不经心地浇花时,一束光聚光一般投在花上,深红的花瓣绽开来,花心是黄颜色,流光溢彩,它后面是处在暗影里带有一枝水红芍药叶的紫苑和伊利诺采给我的伏牛花。瞧着这朝鲜菊就象把秋天的阳光直接输入到静脉里一样。
阿诺德来翻修谷仓地板。地板条下面都腐烂了,看来翻修工作比我们当初想像的花费要多,这情况不足为奇。
昨日安妮和我外出尽情地游玩了两次。首先是到莱芝狭地去。那里田野中仍然存留着不多的龙胆花。稻梗残剩的地里,那艳丽的蓝花亭亭玉立,实在是令人欣喜。我不大相信那里还有龙胆花,原因是有好一阵我们不见一朵。后来当我们再往前走时,它们便相继出现了,一朵接一朵,有些一枝上竟有三到四朵。这之后我们在银湖边坐了一会儿。湖水平静得似一面镜子,湖的尽头,倒映在水中的山像一具淡蓝色的幽灵;阳光穿掠着明媚红岩般的枫叶,宁静至极。
每次见到安妮我总能从她那里学到些什么。周围仍有大蝴蝶飞舞着,我们盯着一只看了一阵。只见它缓缓停下来,吮吸着花蜜,就像在这里的园圃里吮吸英国报春花蜜一样。安妮告诉我现在大蝴蝶正向巴西移迁。会是巴西吗?不管怎么样,反正是从这里以南的几千里地以外。
她随身带来两幅画——一幅是对我的十四行诗《轻松岁月》的释意,另一幅描绘的则是大大夸张了的红粉罂粟和我们坟冢里一块古老墓碑的组合。象征着死亡的碑石被围在生命异常脆弱的罂粟花丛中。安妮绘画采用的是一种无立体感的技巧,这样有可能到最后这幅画看上去会由于显不出颜色层次细微差异而有一种纯属“安排点缀”的危险,但是这幅画对于我来说却是很成功的。安妮的天才就在于她能诗一样地综合一切,给人一种对真实事物的想像。
再说一遍,诗对于我来说是铸造灵魂的工具。也许我最终学会了顺其自然,这大概就是诗的复活所致。
___6___
10月9日。
难道这真的终于发生了吗?我感觉到从绞刑架下解放了出来,体验着内心深处纯净美好的情感,它出自于诗的源泉。今年等了好长时间期盼着绚丽至极的景象。突然间,大枫树转成了金黄色,白蜡树变成了带有一抹绿素的黄色,使得黄颜色看上去更黄。园圃里仍有些金莲花可采,我得郑重干活,把剩余的球茎种下去。
任其自然实在是难,难得荒唐可笑。但也只能如此。我过去一向忧虑过分,似乎对注定要失去的总不肯放手,这抓紧不放无疑是对爱的扼杀,这爱就像一只小猫不能抓得过紧,或是一朵花,握得太牢它就会萎谢。任它而去,昨天和今天我都处在一种感觉中,感觉到我这里的生活使我的灵魂丰富、深沉、自由。
这确实是一种突破。有好长时间没有作十四行诗了,然而在我生活每次大的不幸中,每当我的心灵达到一种澄净,痛苦已被美好的体验所代替时,十四行诗便涌现了。整个诗句奔流到脑海里,倾泻无阻,直到所有的一切都倒了出来。
早饭前出去喂鸟,发现了三个硕大的蘑菇。到目前为止只有松鸦前来光顾,相信其他的鸟也会很快纷至而来的。
10月11日。
实在是滑稽。为了避免重蹈抑郁覆辙,这个周末邀朋友来此一起度过,却不知我本来应该闯过那一关,开始写诗。时值秋高气爽,然而随着前院草坪上树叶的积厚,我感到像睡美人一样被树叶的城堡围困了起来。开着车,沿着小溪在蜿蜒曲折两旁栽有白蜡树的林阴大道上行驶,那绚丽的景致是言辞所不能描绘的,一行行、一排排望不尽的金灿透明。星期天劳丽·阿姆斯特朗来吃烤牛肉晚餐。然后快黑的时候我出去干了两小时的活计,种下了百多株郁金香。这活计本身倒不累人,可到处都得给它们腾出地方、拔草、分开多年生的植物,还得对被紫罗兰窒息的蝴蝶花进行一番抢救。实际上我也只有在春秋两季除草,所以我现在对付的是杂草从生之地。做这活儿时我感到辛勤劳作的满足与恬静。由于天气阴霾,黄昏时光线显得惨淡,让人觉得冷缩,但泥土的苦味却是一种滋养。
很难相信我已从过去几个月的痛苦中解脱了出来,到现在我的确感觉到一种真正的心境的变迁——或者说我变得自由自在了。我此处的生活多么不稳定,甚至有时我对自己的工作都感到怀疑。但最近这些日子我再次觉得我在这里的努力是有成效的,且不说作为一个作家曾经成功与否,这努力本身是有意义的,即使失败了,失败于丧失信心,失败于个性的乖戾,这努力都会显得具有价值。处在这个年代,越来越多的人被生活所困,善于做出内心决定的人数不多;能够真正有选择的人也所剩无几。事实上一个中年独身女人,无家室可言,只身一人住在这所坐落在寂静村子中的房子里,房间追寻着自己的灵魂,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什么。作为一个作家,能够记录她灵魂苦行僧的来踪去脉是值得欣慰的。人在黑暗中,想到沿岸礁石岛上灯塔时的守望者时便有了慰藉。有时入黑以后外出散步,看见我灯光明亮的房子那般生机熠熠,我顿时觉得我在这里所有的痛苦煎熬都是值得的。
有时间思考,这是难得的,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了不起的奢侈。有时间和自己在一起,因而感到肩负的责任是重大的。在有生之年我当尽量充分利用时间发挥自己的力量。这并没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丧失和外界许许多多的人有联系的感觉,有些人我甚至不认识,而且永远也不会认识(好像无线电一样)。信息无时无刻不在进出往来着。
为什么比之散文,诗对于我来说更像出自真正灵魂的作品?写完一页文章后我从来没感到振奋过。尽管在写一些好的东西时我精力集中,或者至少说在写小说时我充满了想像力。这大概是因为散文是挣来的,而诗是付出的。两者都有可能做几乎无止境的修改,这并不是说我在诗上不下工夫。当我的灵感被真正触动时,我可以对一首诗进行上百遍的草拟而始终保持兴奋。然而这种持续的战斗只有当我的灵感受到触动,内心深处的渠道被打开时才有可能。当我深深地激动着,心绪非常协调时,处在这种状态中,诗就天赋般地、远非我意志所能控制地倾泻出来。
我常常想到,如果我隐居一段时间后,发现已不再有人读我写的东西了,我仍然会继续作诗,但不会再写小说了。这又是为什么?或许诗主要是写给自己的,而小说则是与别人的对话。两者存在的概念是完全不同的。我猜想我写小说是为了找出我对某事的想法;而作诗则是在寻觅自己对某事的感觉。
10月14日。
气候又开始变得炎热窒息。所有大枫树上的叶子几乎已落光了。但园圃外不远处的白蜡树却仍然缀着一层金黄鲜艳的叶子。房子四周到处都铺满厚厚的叶子,以至于我有被半掩埋的感觉。此刻沃纳家人在这儿搂树叶,感谢上帝——实在是一种援救。
天色灰蒙,没有放晴的预兆。创作出的十四行诗隐伏着一种危机,也许我写得太多,太快,凭一腔情感泛滥着,而不是驾驭、条理清晰地表达思路。一种疲累的征兆。
昨天和丹尼一起度过了极为美好的一天。痛苦的折磨使二十岁的丹尼变得成熟了许多。我们相互认同是因为我们彼此承受同样的痛苦,痛苦的根源很可能是一致的。那就是我们敏锐地认识到有些事是我们想要或想成为然而又无能为力的。不久的将来他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教师。
脑海中不能忘怀他倚坐在窗前,身后是一片金色叶子的形象。长而微红的头发以及那优美的头部使他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文艺复兴时期的青年。最近几年他变得结实了许多。尽管伤痛仍在,但他身上多了几分力量。涉及到忠诚这个问题时,我们谈了好长时间。这是一个我一直都想说的话题,因为我常被指责分析自己情感一事是不忠实的。我想这种不忠实是指小说家职业性的缺陷。这个问题留在以后再说,我得好好想一想。
10月17日。
暖和天气持续了好长时间的秋天过去了——昨夜寒霜降临,天空阴冷灰暗。今早醒来后外面在下雪!虽说这只是一阵零星雪花飘洒,但却说明气候是在怎样变化着!昨日把最后的金莲花采了回来。眼下这些花已变得萎缩,连芫荽也略受了寒霜的影响。来自园圃的花只有书桌上那最后一束了——几枝黄色的万寿菊,一朵浅黄粉的玫瑰花,还有其他两枝含苞未绽的花。以后的选择只能是花店里那讨厌的雷同一致的花了。那些花卉丝毫不能给人以自家种的、春夏秋季交织在一起的、令人愉悦的感受。
近来几乎间断了写日记,作诗用去了我全部的精神。心中有些事情萦回蠕动着,但却理不出个头绪把它们写下来。今天我要对忠诚这个问题想一想,实际上也只有在写时我对某事的思考才能有结果。有趣的是,在《牛津名人引语》和巴特利特的《名人引语》字典中对忠诚这一词并无太多解释;然而这一词语无疑含有和人际关系、信任密切联系的至关重要的概念。我被指责为不忠是因为我谈及许多人不愿意谈及的事情,尤其是我可能对某些“本来不应该知道”的人谈论包括我在内的人事关系。对于任何涉及感情的事我一点也不会谨小慎微。我的职业就是分析情感。
钱的问题也是这样——有关人的问题和钱慷慨大方地从这间房子里流出去,这是一件好事。至少它体现了一种生活的视野,一种品格。也许在闲话(与人事有关)、夸耀(与金钱有关)和这种无所顾忌的流出之间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区别,我该相信哪一种情况呢?多少年来我手头拮据,现在我有钱能帮助别人了,有时竟完全出于高兴说了出来,对此我一直感到惊讶。从来没有某个世袭有钱人会这样做,我想大概是他们感到帮助别人是“责无旁贷”的。无疑我的行为使某些人感到震惊。但我实在太像一个孩子四处跑着说:“瞧,我找到财宝了!我要把它送给彼得,他正发愁,或者送给贝蒂,她病了。”这使我想起过去我和科特以及詹姆斯·斯蒂芬斯在一起时不断幻想着如果我们有了钱的话会做什么……而有了钱就意味着不必再对每周的生活忧虑了!对我来说有了钱就等于有了剩余,这剩余是可以与他人分享的。
当我谈到自己的生活或别人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参与到我这里的生活时我并不感到不忠实。我所希望的忠实是更为复杂的事情,比如说,我不会利用我所知道的别人的隐私来达到我自己的目的。那将是既不谨慎又不忠实的。但是我相信我们可以从自己和别人的经验里得到启迪,对这些经验不断思考,从谙悉人世中汲取做人真谛的营养是有好处的;希望把这些苦恼、疑惑、怪癖、难堪、懊悔让其他人也知道对我来说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为什么?我想部分是由于一个人对别人的遭遇越是关心,就像我和我的读者之间的关系一样,他就越是会认识到没有多少人可以称之为是幸福的,人与人之间的深层关系是多么复杂苛刻,又有多少痛苦、愤怒、绝望被大多数人掩藏着。而这是因为许多人认为他们自己的痛苦是特别的。要知道我们大家同乘此船,命运是一样的。知道了这一点是一种宽慰。举一例子,许多中年女人都写信来述说她们的绝望。
拿我自己来说,我所处的情况是设法保持一种并不是那么容易简单的,而是错综复杂的爱情关系,我和真心朋友谈到这一点以求得到谅解,最近和D的谈话及我们彼此分享各自对爱的痛苦的体会一直令人感到莫大的欣慰。我们能如此交谈对我是一种殊荣,我并不觉得我这样做是对双方伴侣的不忠。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我们之间是“纯洁”的。我们分享各自的经验为的是想更好地理解它。几个月以前当我们第一次交谈时D和我便相互“赏识”。自从三十多年前认识了比尔·布朗以来,我从没有这样强烈地感到过我们的亲密是建立在“一见倾心”的基础上,D和我生性相像,都属反应迅速、敏感透顶、易动情感的人。这样的人尽管很少过着幸福的生活,但他们确在生活中不断应变成长着。杰拉尔德·赫德说过:“无所设防才可使人不断地得到改变。”当我谈到诗人的内涵以及人过中年写诗时,这句话时时闪现在心头。付出的代价是昂贵的,所以你不得不紧紧拥抱像比尔·布朗和D那样得到你认可的人。
___7___
10月28日。
今早醒来世界一片银白,牧场被一层厚厚的霜覆盖着。昨日下午那些盖在花坛上的云杉树枝看上去像是被人喷了层银……天空蔚蓝,阳光是这般明媚!我正在为到什里夫波特去写一篇有关“诗人之嗜”的讲演(下周要到达拉斯和什里夫波特两城市去)。我想到的第一个嗜好是阳光。这间房子总是充满着阳光——灿烂的、呈现出蓝绿条纹的光线此刻正投射在那间舒适雅致房子里的沙发上。半小时以前光线聚集在那间房里的一盆黄菊花上。朝外望去,所有的树都脱光了叶子,只有一棵枫树例外。背衬着蓝天,高高的枫树上仍有层层半透明艳丽的金叶子。这些叶子像音乐作品中的音符一样纷纷扬扬飘落下来。今年的秋天与往年不同,很反常,像热带一样阴霾多雨,一直未见到像现在这么好的阳光。能够体验一下如此的阳光是蛮不错的。
昨天下午在园圃里做入冬前的收拾工作,那一小时实在是过得太好了。预定的郁金香和其他花球茎还未到,我估计大概是由于联邦包裹罢工的缘故。不管怎么样我决定最好还是先把花坛盖起来以免降雪提早来临。温·弗伦奇运来了四捆干草,沿着北面和东面冷风侵袭的房屋根底我把干草解开,用厚厚的草垫铺盖了起来。沃纳家的人搞来一捆云杉和松枝,这样除了三层花坛外我可以把所有的花圃都盖了起来。经过这一拾掇,园圃瞧上去显得很有条理。干完时已是黄昏降临。夕阳下,小山群起初呈现出艳丽的玫瑰色,然后转成紫色,就在太阳落山前它身上的余辉把教堂的长形窗户映照得火焰般绚烂。
当我把诗人的嗜好都写下来时,这些嗜好便是:阳光、独处、大自然、爱情、时间及造物本身。经过几个月的沮丧消沉后,突然间我在这几个方面充满了活力和醒悟。
10月30日。
昨日又是阳光十分明媚的一天。入黑时我把整个园圃都覆盖好了。巴德·沃纳弄来的第二批粗枝几乎都是铁杉,这比云杉要轻得多,而且对四月春季抽芽有好处。干这些事时突然在花丛里发现了一朵深紫色盛开的紫罗兰和两朵秋季英国报春花。我把它们插在了书桌上那个黄褐色的小巧日本花瓶里。报春花即刻绽放开来,你可以看到淡紫色花瓣上细致的紫叶脉和鲜艳的橘黄花蕊。这一切简直是一种奇妙的安排——透明的报春花,丰满实在的紫罗兰花瓣,外加深绿色叶子——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把这绝妙的配搭画下来。
但现在最令人欣喜若狂的是阳光,那别具一格的秋天阳光终于来了。就我所知,世界上任何一处地方都比不上此处的阳光——这是新英格兰的崇高荣耀。此时此刻清心独处,怡然欢快回到我的身边,无疑这些个明丽绚烂的日子对这种心境起着重要的作用。连那空气中携带的一丝寒冷也使人感到兴奋不已。然而我觉得疲倦。每次外出讲演我总是变得低沉,不管我多么抱怨这里的寂寞,等到外出时间到了,我并不能提起神来离开这里。
随着内心惬意的恢复我感到一种若有所失,诗不再奔流出来。我又变得更为“正常”了,连续几个月来泪如泉涌以及强烈的情感已不复存在。内心出现了,或几乎出现了平衡。但付出的又是怎样的代价?现在在我离开之前我还得写信和清理书桌。这一周时间都用来写一首十四行诗——几百张的草稿——但这首诗是不会成形的。也许我在这首诗上过于费周折因而扼杀了它。
11月9日。
又回到家了,看见的又是每天明丽的天空,昨夜月光那般明亮,我失眠了。发现了装有花球茎的一个很大的箱子。这些球茎终于来了。眼下正是紧急关头,因为地很快就要上冻,球茎迟迟未到显然是由于荷兰码头工人罢工而被耽搁了。
讲演进行了很顺利。达拉斯和什里夫波特两地的听众都听得聚精会神;至少这次我体验到了当一首诗真正达到了预期效果时那妙不可言鸦雀无声般的寂静。只有在一大群素不相识的人面前我才能,也只能那样朗读,那样我可以“抑扬顿挫”地把诗朗诵得有声有色;给一个人,一个亲密的人朗读,我永远不可能真正发挥出来。一开始时事情稍有不顺,因为我神魂未定。经过长时间的旅途飞行,一个人心绪有些不平衡,一下还不能真正安定下来,到了新的环境仍然携带着那种心绪。当然还因为十多年前正是在得克萨斯,我来此讲演,清晨七点半时我被朱迪打来的长途电话惊醒,她告诉我父亲坐出租车去收音机场到蒙特利尔讲演时心脏病猝发,被出租车送回来后不几分钟便去世了。那记忆及肯尼迪被刺的阴影不时萦绕在我的脑海。
有时候心理上的不舒服是异常强烈的。我遇到的女人们是和善的,显然也是温柔且反应敏感的。随后突然间她们的目光里闪现出一种冷酷,那是对肯尼迪家族的切实仇恨,尽管肯尼迪家族屡遭不幸,这敌意仍然不减。除此之外,在涉及种族问题时她们内心的门会自然闭合上。正是这个避而回之的问题本身部分代表着一种丧失,一种主人与仆人之间和睦相处的丧失;对这些人来说那令人困惑的黑人力量的兴起是对旧有忠诚和体面的背叛。处在这种环境中一个人怎么能理解为什么许多黑人决定不遗余力地斗争才是改变一切的惟一出路。对多数情况我事先有所准备,但令我最不舒服的是自私;这些人的眼界是如此狭隘。难道除去外在的痛苦,就没有什么可以打破这种局面吗?没有必要?肯尼迪的被刺显然使这个圈子更紧密。
至此我对文明人的文化教养有了最深的体会,它只不过是一层装饰表面的胶合板,就像一所新房子的正面外部是用砖砌的,里面却是其他材料。而更为令人惊讶的是,正值秋季,当你轻快地从一块块讲究的法国外省、西班牙或都铎式建筑前的草坪走过时,竟然不见一片落叶,所有的草坪都一尘不染!这些住宅与花园某种程度上是那样美,却又毫无诗意。因为人们在自己的花园里劳作或是任其荒芜,而不是让毫无情感的园艺公司的工人来种植料理,这样的地方才有诗存在。
什里夫波特是一座更为迷人、有生活气息的城市。达拉斯则是过于富裕,过于新式,十足的缺少人情味。在达拉斯一幢有五十年历史的房子看上去已很过时,“必须拆掉”。女人们给我的感觉是缺少一种实际,这种实际是在时髦的尼曼·马库斯裘皮大衣、翻新装潢住宅、去“名副其实”的地方旅行中找不到的。在表面彬彬有礼的闲谈后面,你可以嗅出一种渴望感,是一个要什么有什么而感到百无聊赖的孩子觉得富裕满足的生活中缺少一种基本成分的渴望。这些女人不会因为世界上发生什么事而骚动、奋发、激愤的;也不总为她们不像东部女人们那样能做许多的事感到内疚。她们也不觉得幸福或充实。虽说很难确定,但在硕大的穹空下,在众多如此“美好”的东西——房子、豪华汽车中,我所体验到的是寂寞。也许奢侈有余,有价值的东西却不足;仅有良好的举止行为是不够的。
讲演中我回避政治问题,朗读没有争论的诗。但在午餐期间以及在台下和人们见面时,尤其是当着一个幸灾乐祸地挖苦肯尼迪的一个孩子因吸毒而被关押起来的人面前,我感情冲动地把内心的话讲了出来。
我有一个优越条件就是没有出生在北方,不是该死的北方佬。从地理划分上来说是不属于任何范围之内,因而有时可以无所顾忌地直言不讳。
然而,天哪,回到家里是多么美。这里的一切是那么亲切:不修边幅的坎步里奇市,错落不齐的砖砌便道,未经修剪的花园,落满树叶的草坪,穿着荒唐可笑的衣服、手拉手走着的年青人,还有亲爱的朱迪和猫咪们!我们都有点年老过时,但却是幸福的。再说纳尔逊,当我在清淡明亮的天空下驱车驶近时,它瞧上去像天堂。见到它有一种新鲜的感觉,刷着白漆的木隔板,古老的砖墙,我的几经风霜、正在濒临死亡的枫树都是这样的美。这一切像一个光辉熠熠的神奇之物,一个使人心灵开窍的宝石,把每一个看见它的人带回到真正具有价值的世界里。
11月10日
昨日晴空高朗。把百合花球茎和最后的郁金香花种进去时已是傍晚,那时,小山群罩上了一层紫色。今日冷凄,穹苍低沉,一片灰蒙蒙的,看上去像是要下雨或是要下雪。
昨日很晦气。我感到自己糊里糊涂的,好像仍在雾里云端中。信写了太多,心却仍然没有安定下来,部分原因是莫霍克航空公司星期三晚上罢工,我准备星期四一早从基尼飞往纽约。整整一个月就这么零打碎敲地过去了,再加上每个周末不是干这就是干那。诗灵去了,脑海中不再有诗句浮现,紧绷的弦松弛了。
我自己本身是松垮的,现在需要的是一种约束,一种秩序的重新建立来抑制对大量来信想作复的意愿以及抑制《爱的种种》出版后带来的兴奋。我现在是心牵两头,需要从自我内部调整。有着正常工作的人们是不可能懂得如何安排一天的时间是与外界根本无关的。天变短了,下午四点半屋内就得开灯。既然养花种草的季节已过,就得要找一些通常家务活来做,比如(这想法太可怕!)整理资料室。每日清晨要持续记这本日记,然后至少为计划中的那本书誊写修改一首诗。此书是为一九七二年春庆贺我六十岁生日而写的。如果说有什么动机的话,那就是不停地自我调节,自我挖掘,为了那永远行不完的旅程持之以恒地加足马力。
我此地生活给人的另一个印象即是结账交换场所。过多的信息同时传送进来,结账交换场所电脑出现了故障。昨天下午Z歇斯底里地打来两次电话。这使我回忆起我自己那糟糕的往日——心烦意乱、哭泣、自我调整、心境恶劣不可自拔的日子。这一年对Z很不顺,先是亲人去世,后来又失了业;与此同时她又想写一本颇有难度的小说(有关种族问题,对此她极为熟悉)。
不知为什么我们开始争论起来——不为别的,竟是为了关于最畅销书一事。所有有雄心的作家都会这样说:“我不会为了写一本最畅销的书而放弃原则!”好像他们本来是可以写畅销书的!也许畅销书中有一些纯粹是名不符实,但总的说来我相信每个作家都是尽力而为的。好的作家才能写出好的畅销书,就像好的工匠才能制作出上乘的工艺品。一个专业作家决不能对畅销书持有一种认为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写出的轻视态度。并非如此,问题是在于如何去观察,如何去写作。一些很伟大的作家们——狄更斯、乔伊斯、特罗洛普、海明威——写的书一直都是最畅销的书。还有一些伟大的作家——比方说,弗吉尼亚·伍尔芙写的书总不畅销,或者说只是凭巧合的机遇(《流年似水》曾是一本最畅销的书,但不是她写的最好的一本书。)。就目前的销售行情来说,“最畅销”只不过是一个机遇问题,理解了这一点,我们无非是怀着最好的希望尽已所能罢了,惟一不凭借机遇的是我们扪心自问我们是否达到了自己心目中的水准。
听着由英国皇家学院合唱团演唱的沃恩·威廉斯的弥撒歌曲,我开始了新的一天。有些日子只有宗教音乐才起作用。置身在永恒之光中,日常琐事的烦恼便消逝了。这一切都在于走进那永恒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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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对于女人来说,“一心所向”是很难的,她们除了家务事和家庭生活以外,要想为自己开辟一块空间来做自己想做的事着实是很难的。她们的生活是支离破碎的……这是我在如此众多的来信中听到的哭诉——哭诉她们不能像拥有自己的房间那样拥有自己的时间。冲突自然而然产生了。不论这种冲突是由什么引起的,当一天过后没有空余时间至少可以来解决它,这冲突就变得益发尖锐。
11月11日。
昨夜躺在床上好长时间未睡,想了很久,这与以往不同。这种心境的变化大概是从汽车广播里听到戴高乐去世和一篇精彩的短评后联想而引起的。一般认为目前整个世界都在悼念一个完人,这个完人是如此罕见以至戴高乐的逝世不仅是对法国的损失,也是对整个世界的损失。评论员还提到某些人对戴高乐的过分爱国和他拥有法国人的神圣感进行指责,正是这些人,倘若戴高乐是代表他们的国家,他们又会以同样的原因来称颂他。事实上他做到了别人难以做到的事情,他的名字应当和罗斯福、丘吉尔,还有(天哪)斯大林这些名字并驾齐驱,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代表着一个民族要生存的意志;这种民族意识即使在危难关头,甚至被打败时都要保持一种我是我自己的鲜明立场。回头细想,似乎戴高乐最突出的功绩是对阿尔及利亚战争的处理,他促使这场战争在相互尊重和不引起内战的情况下结束——显示了正义与道德上的胜利。
完全一词,对真正的政界人士来讲,就是自己用自己的语言来说话。戴高乐没有召见“演讲作家们”;这种想法本身是荒廖不堪的。一个身居要职的人如果允许别人来替自己讲话等于是在辞职。尼克松在替谁说话?谁又在替他斟言酌词?没有人可以断定。他和阿格纽都成了傀儡。是谁在幕后同时操纵着他们?是缄默的大多数?是默契一致?是想像中将要投选票的公众?你只要把这种环境放到戴高乐身上去,你就会窥见出事物的不同,尽管戴高乐被谴责为行为举止像一个国王,而不像一个被人民推选出来的代表。
所以在思考的末了,我脑子里剩下的不是“伟大”或“崇高”这些词,而是“完全”一词。我不由得想起这个词经常和男性联系在一起(我父亲具有这种属性,我母亲则没有),这大概是因为它不仅和献身崇高事业有关,而且也关系到对某些简单事物的倾注——指那些能看到事物的真相、有远大理想的人。正如怀特海说的:“只有在实践中,认识到伟大思想的重要性,牢牢地掌握这些概念,一个人方可成为智者。”
我们完全或者说我们体会到这个词所指的含义是当我们整个的人——精神、心灵、神经、肉体、整个身体——都集中在一个目标上。我对它的体会是在写诗时。丘吉尔在布里茨闪电空袭大战时体现了它,戴高乐则也许比我们时代的任何要人都更能表现这一点。“完全”当然不是说在某个判断中或某次行动中表现了正确。它所指的是在精神上不被内疚、不被疑惑、不被惧怕所动摇。日本人称之为“一心所向”。
另外这个词也和局限的感觉或在某些范畴里感觉有限有关。我在前面说过女人很少像男人那样完全,我觉得我应该回过头去再想一下。也许对于女人来说,“一心所向”是很难的,她们除了家务事和家庭生活以外,要想为自己开辟一块空间来做自己想做的事着实是很难的。她们的生活是支离破碎的……这是我在如此众多的来信中听到的哭诉——哭诉她们不能像拥有自己的房间那样拥有自己的时间。冲突自然而然产生了。不论这种冲突是由什么引起的,当一天过后没有空余时间至少可以来解决它,这冲突就变得益发尖锐。
我父亲理论上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但涉及到生活琐事时他却自然期望他的妻子替他料理一切。“他的事情”比其他什么事情都重要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他既受过欧洲资产阶级文化的熏陶又具有十九世纪人的特点,所以我母亲对他是没有什么指望的。我父亲不喜欢她外出工作,对她外出工作从未给予过肯定,甚至有些年她在首都华盛顿替贝尔格特时装公司设计绣花服装挣的钱比他还多,他也未曾对她肯定过。她内心的冲突——曾是尖锐的——来自于她对他所追求的深信不疑,同时又怨恨他对她的态度以及他自己对要求她做的一切根本不理解。对这些事情他们简直没有讨论的余地。而我们这个时代无疑是大大向前迈进了一步。今天没有几个女人不在婚前设法把事情弄个一清二白。女人至少先是人,其次才是妻子,事情原本就是这样的。
随后,这天晚上我又想到了生存这一层上。我在想隐居,想它的最高价值。在纳尔逊这里,我不止一次地想到了自杀,又不止一次地体验到了与宇宙浑为一体的神奇的经历。两种情况彼此相像:一种是没有心灵障碍,一种是完全赤裸地融化到永恒中去。这么说来死是由于遭到了生的拒绝,因为我们不忍让我们一心想挽留住的离去,但是如果我们想要继续生存发展的话,我们只能任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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