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大河尽头

_2 李永平 (当代)
屋里屋外,我们俩对望着。
我怔怔瞅着她的眼睛听她唱歌,英玛?伊萨——嗳——伊萨,听着瞅着,仿佛受了催眠似的,不知不觉眼皮一沉,就睡着了,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忽然鼻端一凉,恍惚中闻到一股浓冽的却挺清爽宜人的气息,好像是牙膏味,又好像是沐浴乳香,叫人忍不住耸出鼻尖深深吸嗅几口。我挑起眼皮猛一看,发现克丝婷已穿戴整齐,把满肩水亮的发鬈子绾起来扎成一球,压在头上那顶白草帽下,这会儿正俯着身子站在回廊吊床旁,背对着阳光,龇着一口好白牙,笑嘻嘻,把嘴唇凑到我耳朵上一边呵气一边叫唤:醒来醒来,永,太阳快下山了!我赶忙睁开眼睛朝向山岗下的胶林望去。日影斜斜,蝉声依旧聒噪不休,但那个咖啡色半裸女人不见了,她那勾人心魂的歌声也停息了。我霍地坐直身子,揉着眼睛四下搜望。克丝婷伸出一根指头,在我眼前晃两下。
——别找了,永!我已经把她打发走啦。
——这个女人是谁?眼神很可怕。
——她的名字叫英玛?阿依曼,民答那峨人,十八岁的大姑娘,不知怎么跟随五个美国嬉痞一路从菲律宾、泰国、马来半岛浪游到婆罗洲,一天晚上,嬉痞忽然跑掉了,丢下她一个人挺着个大肚子在坤甸橡胶园打工。刚才她唱的摇篮曲,舂米歌,就是她家乡的民谣。没啥事,别再提她了。起床!我教你开车。你不是一直想开我那辆吉普车吗?我怎么知道呢?今天早晨你在橡胶园睡觉讲梦话呀,嘴里直嚷着踩油门踩油门,飙到五十哩、五十五哩、六十哩了!哎呀马路中央有一大坨水牛粪,克莉丝汀娜姑妈,糟了,来不及踩刹车啦……咦?刚才睡午觉你又在做什么奇怪的梦呀,永?
第一部分 七月初一 初识克丝婷(7)
满脸疑惑,克丝婷皱起眉头,勾过一只眼睛,看了看我那光溜溜只系着条小短裤的下身,板起脸孔端详半晌,嗤的一声笑出来。她摇摇头,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往吊床上一抛,哈哈大笑步下门廊,迎着大河口那颗西斜的日头,自顾自翩跹着脚步,踢跶着凉鞋,摇荡起她腰下那条紧裹住两只丰圆臀子的白短裙,朝向车棚走去了,一路只管哼着歌儿:
新婚那天夜晚,我和我的爱相拥床上——
晌午荷兰低低的地
新婚那天夜晚
我和我的爱相拥床上
海军拉夫队来到床前呼喝:
起床,起床,小伙子
跟随我们搭乘战舰前往
荷兰那低低的地!
永,好不好听?这首古老的民谣是我惟一会唱的英文歌。平日,我独自驾驶吉普车在橡胶园漫游,就喜欢唱这首歌,边哼边欣赏婆罗洲美丽如血的晚霞,心中思念我的祖国。你真的觉得好听?那我就继续唱给你听:起床起床,小伙子/跟随我们搭乘战舰,前往荷兰那低低的地/可荷兰是个寒冷的国度/虽然遍地是金钱/多得像春天开放的郁金香/但我还没来得及攒够钱/我的爱就已从我身边被偷走……放松,永,把你的两只手放松,莫像掐死敌人那样紧紧抓住方向盘,要像搂抱女人般轻轻地、温柔地握住她的腰。记住:对待车子就像对待女人,万万不可粗鲁喔。除了你的母亲,这辈子你还没抱过女人吧?瞧你刚才抱我的时候双手直发抖,好像疟疾发作似的——唔,这样握住方向盘就对了,很好。永,现在把眼睛望着正前方,不要死死瞪着,然后将你的右脚轻轻放在油门上一点一点地踩,你看,车子沿着马路平平稳稳直直驶下去了啦。开车不难嘛。记住:放松。我现在可要松开我的手喽,让你自己试着操纵方向盘。莫慌莫慌,你的克莉丝汀娜姑妈就坐在驾驶座旁的位子上,一路看护你,随时会接手,驾驭这辆野马般乱蹦乱跳的吉普车,不让你受到丝毫伤害,否则怎么对得起你的父亲?现在,你可以稍稍用力踩一下油门了,不要急,慢慢加速,让车子沿着我们橡胶园外围这条笔直的石子路行驶下去。唉,永,今天下午天气多美好!太阳黄澄澄一颗,像一枚硕大的、熟透的橘子挂在椰树梢头。海风一阵阵从爪哇海吹来,带着甜甜的稻米香,跨过赤道,长驱直入婆罗洲大河口,哗喇哗喇,越过海岸平原上一座座隐藏在椰林中的甘榜村庄,暖洋洋,直吹送到房龙农庄上,钻进吉普车窗,呼飗呼飗卷起我的一头红发……我的爱/已从我身边被偷走/就在新婚那天夜晚……你说人生究竟有多奇妙?我,克莉丝汀娜?房龙,流落在新印度尼西亚共和国西加里曼丹省坤甸市的荷兰女子,这天,主历一九六二年七月三十一日,阴历鬼月,太阳火烧,在卡布雅斯河三角洲绿油油一望无际的水稻田中,指导我的异教徒侄子,永,十五岁的中国少年,学习驾驶吉普车。我边教开车,边唱古老的英国民谣《荷兰低低的地》给他听,好让他放松身心。
新婚那天夜晚
我的爱就已从我身边被偷走
留下我独个儿流浪在
荷兰那低低的地
荷兰那低——低——低的地!
你问我荷兰是个怎样的国家?木鞋、风车、郁金香——这是你在明信片上看到的荷兰,可我这个纯种荷兰人,来自法兰德斯古老的房龙家族,对这些代表荷兰的象征,印象却很模糊,因为,在我三十八年生命中只在五岁那年跟随祖父母回乡一次,就记得荷兰气候寒冷,整座城镇湿答答,天空阴阴的,一连好几个礼拜看不到太阳。那年冬天,我记得我吃了很多发霉的老起司和肥大的德国香肠,此外就只记得荷兰那低、低、低、一直降落到天边的乌云下,大海中,突然消失不见的陆地……嘿,永,慢着点!你已经加速到四十五哩了啦,快放开油门,踩刹车,莫撞上那头正在步过马路的水牛。你看,那个马来小男孩打赤膊,太阳下浑身黑不溜秋,翘起屁股高高蹲着倒骑在水牛背上,咧开嘴巴笑嘻嘻露出两排雪白的大板牙,模样多逗趣呀。安波伊!杰里达比那尔?阿纳伊度!听见我的招呼,他转过脖子睁大眼睛朝向我们望过来了,两只漆黑瞳子背着阳光,亮闪闪:莎兰姆,普安?克莉丝汀娜。咦?他向我打招呼了。你看他把两只手伸进腰上挂的竹篓子里,掏着捞着,捉出两尾刚从水田里抓到的大泥鳅,用一根芦苇串起来,高高拎在手上,活蹦乱跳,朝向我们不住地摇晃兜转。永,他要把今天的渔获送给我呢,你开车上前去接吧。特里玛卡谢,阿纳杰里达!他龇着大白牙笑起来啦,向我们扬扬手,兜转过身子猛一声吆喝,把他胯下的水牛驱赶过马路,直直走进水田中去了,还不时回过头来眨巴着眼睛望着我们笑呢。永,怎么办,我已经爱上这个漂亮的马来小男孩了。沙雅帖拉贾度钦塔?喀巴达?阿纳赞迪克伊尼!可就在新婚那天夜晚/我的爱就已从我身边被偷走……永,你嫉妒了么?怎么闷声不响,紧紧绷着脸孔抿住嘴唇,两只眼睛死死瞪着车窗前方?放松一点嘛!大男人怎么可以这样小气?你说你没生气,只是专心开车?你既然那么喜欢开车,克丝婷姑妈就放手让你自己操纵喽。你很聪明,只学半个小时就敢自己操作,开车上路。嘻嘻,一个十五岁的中国少年驾驶一辆英国悍马吉普,载着个红发蓝眼、年近四十的荷兰女子,喝醉酒似的颠颠簸簸摇摇荡荡,奔驰在辽阔的婆罗洲田野一条泥巴路上——多么奇异的一幅景象呀。永,你说人生有趣不有趣,荒诞不荒诞?你现在不想对这个问题发表意见?你只想好好开车?很好,那我们索性打开车子顶篷,敞开全部车窗,迎向大河口灌进来的涛涛海风,环绕着克里斯朵夫?房龙上校建立的大庄园,痛痛快快兜个十圈,不,兜二十圈三十圈,好让我手下的男女工人全都有机会观赏这幅奇景,哈哈,见识一下我的支那侄儿——来自古晋的永——的飞车技术。
第一部分 七月初一 初识克丝婷(8)
日落了,黄昏终于来临啦,蝉声也停止喽。婆罗洲一年到头从大清早起就艳阳高照,一整天炎热潮湿,整座岛像一只密封的大蒸锅,但上帝仁慈,每天总会赐给我们一个美妙的时刻:黄昏。你看金黄的阳光穿透过胶林,斜斜投射下来,好似千万只萤火虫,突然间聚集在胶园里,眨亮眨亮地,闪照着橡胶树下一张张乌油油缀满汗珠的脸孔。我的工人准备收工,回家吃晚餐了。瞧,他们纷纷举手笑嘻嘻朝你挥舞。女工们全都跑到路边来了,望着你,竖起大拇指,咯咯咯直笑得花枝乱颤:支那少年郎驾驶吉普,载我们的普安?克莉丝汀娜夫人兜风,在橡胶园里狂飙!拉翁莫拉翁,登干摩多卡尔!喂喂,你已经加速到七十五哩了,绕着房龙农庄兜了十多圈了,今天下午玩够了吧?该停车歇歇啦。小心,阿瓦士!一群放学回家的伊斯兰中学女生迎面走过来了。多娇媚动人的一幅热带风情图。你看这群十五六岁的印度尼西亚姑娘,铜棕色的皮肤亮晶晶,两只眼睛黑漆漆,上身穿一件喀巴雅白长衫,下身系一条红纱笼,头上披一袭素巾,夕阳下椰林中一片红白招展。咭咭咯咯,姑娘们谈笑着从田间小路走过来,迎着晚风发丝飘飘,一路摇曳她们的窈窕腰肢:普安?克莉丝汀娜,莎兰姆!这帮大丫头嘴里向我打招呼问好,两只眼睛却不住朝你脸上瞟。喂,永,别一直闭着嘴巴,只管臭着一张脸嘛。漫长的炎热的一天终于结束,这会儿大伙都赶着回家,准备跳进河里痛痛快快洗个澡,享用一顿晚餐。看到没?从我们吉普车上望出去,辽阔的三角洲水田中四处升起炊烟,一圈圈飘舞在落日下,环绕着椰树丛中每一座甘榜庄子。听到没?村中家家户户厨房里生起柴火,毕毕剥剥的声音回荡在田野间——多美妙的一首赤道黄昏交响曲!嗅到没?荷叶咖哩米饭、炭烤马鲛鱼、峇拉煎虾酱爆炒空心菜……阵阵香气随着柴烟,从那一间间高脚屋的檐口流溢出来,乘着晚风,伴着清真寺绽响起的晚祷,热腾腾,直飘送到大河口,坤甸湾,金黄波涛中几千艘满载晚霞返航的渔船上……每天到了黄昏,我在农庄上就会闻到这股气味,听到这场悲怆古老的晚祷,依夏阿拉——呜哇——一波一波追逐着坤甸城头黑压压、不住盘旋啼叫的婆罗门鸢,好久好久,回响在西方海平线上那火红红、仿佛突然烧起一把大火的赤道天空下。这时我就会从午觉中醒来,驾驶吉普车独自出门游逛,打开车篷,弄散头发,甩掉心中一切烦忧,发疯似的奔驰在卡布雅斯河口一轮美丽得宛如浸血圣饼的太阳下,兜了十来圈,心里就忍不住想唱歌:就在新婚那天夜晚,我的爱从我身边被偷走……好侄儿,永,克莉丝汀娜姑妈请求你张开嘴巴,跟我一起唱好吗?
就在新婚那天夜晚
我的爱从我身边被偷走
至死、至死、至死
我都不会再穿嫁衣裳
自从荷兰那低低的地
将我和我的爱分离
我的手腕不再戴手镯
我的头发不再碰梳子
壁炉的火光和窗台的烛光
都不能消融我内心深沉的绝望
至死、至死、至死
我都不会再穿嫁衣裳
自从荷兰的低地
那低、低、低的地
那低——低——低——的地
将我和我的爱分离!
永,你说这首歌美丽不美丽?谢谢你陪伴我唱后面这几节。你唱得很好,很有感情。从你的声音听得出来你是个感情丰富、心灵敏锐的男孩。阿瓦士!小心!你把车子加速到将近八十哩了!踩刹车,减速,别撞上那个牵着水牛、载着两个放学的孙子回甘榜的老农夫。喂,你说什么呀?海边椰林的风呼飗呼飗响,我听不清楚你讲的话。你说我哭了?你说我刚才唱歌唱到“至死、至死、至死我都不会再穿嫁衣裳”,眼眶一红,望着大海就抽抽噎噎哭起来,现在还满眼泪花。真的吗?我怎没注意到呢?我心里其实很高兴,因为今天我教会我的中国侄儿,永,驾驶吉普车,让他载着我,他的荷兰姑母克莉丝汀娜,环绕着房龙农庄兜了十圈,哈哈,就像两个玩车的青少年,疯疯癫癫不知死活,在旷野上狂飙了一个下午。我很久、很久没那样快乐过了……你看,卡布雅斯河上那颗丛林太阳焚烧了一整个黄昏,慢吞吞,恋恋不舍的,终于沉落到河口坤甸湾。海平线上蓦地涌出一堆红云。印度洋冰蓝的波浪顿时变成一锅沸腾的血水,哗喇哗喇,呜哇呜哇,将赤道海滨马来甘榜的晚祷一涛涛传送到西方,天尽头,麦加。婆罗洲的天空才暗下来,坤甸城中就冒出一蓬烟雾,金光闪闪,唐人街又烧起鬼月香火来啦。这场鬼火霹雳啪啦,从天黑闹到午夜,要烧上整整一个月。永,我们现在把车子开回农庄上吧。今晚我要亲自下厨给你煮一顿真正的晚餐。我们用葡萄牙红酒炖一只大公鸡,可你要负责杀鸡喔。你没杀过鸡?克丝婷姑姑教你。杀鸡比开车容易,只要握住鸡头,将它拎起来拔掉脖子上的毛,看准了,刉擦一刀割断它的喉咙。十五岁的少年,野马般的吉普车都敢驾驶,还怕杀鸡?我们就点两支蜡烛,摆一张桌子,面对面坐在回廊悬挂的几十盆滴答着水珠、盛开在月光中的胡姬花下,迎着河口吹进的晚风,望着城中灿烂的烟火,好好享用这一顿晚餐,然后脱掉这身汗臭衣服,换上一条纱笼,趁着天黑,跳进卡布雅斯河里痛痛快快洗个澡,然后回家甜甜睡一觉。永,我为你安排的这样一个夜晚,你还满意吗?好,那现在就掉转车头,沿着胶园路直直开回农庄上,把时速定在四十哩,让我们边兜风边唱歌。克丝婷姑姑向你保证这次她不哭。永,我们两个一起唱:就在新婚夜晚,我的爱从我身边被偷走,留下我独个儿流浪在荷兰低低的地——荷兰那低、低、低的地——荷兰那低——低——低——直低到天边大海中的地!
第一部分 七月初一 初识克丝婷(9)
黄昏一条水红纱笼
晚餐后,她——普安?克莉丝汀娜?房龙小姐,印度尼西亚共和国西加里曼丹省坤甸城房龙老农庄四代传承、硕果仅存的继承人——果然带我去河里洗澡。
那是卡布雅斯河的一条小支流。我们先得穿过橡胶园,走一段泥巴路,来到河畔红树林密荫下一湾幽深的黑水潭。胶林中暮色深沉,落红斑斑,无声无息浸染树梢头。知了知了,那一林子万千只拔尖嗓子齐声嘶叫一整个晌午的蝉,天一入黑,倏地全都销声匿迹。八百英亩的橡胶园,魈影幢幢,顿时没了声息,炊烟飘漫中只听见园中几十间铁皮高脚屋上、高高悬挂的共和国红白双色旗,鲜艳地,迎着晚风猎猎价响。
克丝婷挽着一藤篮子洗濯用品,踢跶着脚上一双红凉鞋,头也没抬,只顾望着地,默默行走在胶林小径上,不知又在想她的什么心事了。我跟在后头,手里拈根牙签,醺醺然打着饱嗝,嘴里咂巴咂巴一径回味晚餐那锅红酒炖全鸡(丫头,那只大公鸡果真是我杀的呢!在农庄女主人普安?克莉丝汀娜率领下,一群爪哇女佣用纱笼裹住身子蹲在庭院中,叽叽喳喳聒噪着,聚拢成一圈,睁着她们那十几双乌黑眼珠子,兴味盎然地,看我满头大汗东奔西窜,捕捉一只剽悍的丛林野放大公鸡,看我手忙脚乱,死命揪住鸡的颈脖,一古脑儿拔光它咽喉上的绒毛,看我操刀,刉擦刉擦使尽力气连割七八刀,才听得噗哧一声,飕地一蓬血花喷溅,终于完成杀鸡的任务。那帮爪哇婆娘一个个看得目瞠口呆,嘻哈绝倒笑成一团,连克丝婷也笑开了啦,忍不住跑上前来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腮帮上啄两下,害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可丫头,说真的,她煮的那锅葡萄牙红酒配摩鹿加香料炖加里曼丹公鸡,油滋滋香喷喷红膘膘,十分好吃,如今坐在台湾花东纵谷书房里,握着笔,向朱鸰你追忆这一段情节,我还忍不住咕噜咕噜猛吞下两泡口水。那只鸡,我和她各吃半只,吃得我浑身燥热发汗,克丝婷满脸酡红,烛光下睐啊睐眼波不住流转。这会儿行走在胶林小径上,我光着胳膀子,只在腰间系一条纱笼,跟随在克丝婷腰肢后头到河边洗澡,迎着凉爽的晚风,不瞒你说,还觉得有一股子奇妙的令人感到害臊不安的气流,不住从丹田深处腾升上来,暖烘烘在我体内各处游走流窜呢。但克丝婷却一径绷着脸垂着头,自管走她的路,始终没回过头来看我半眼。
林风习习,一撩一撩,不停拨弄她耳脖上火红红一蓬飞荡的赤发丝,哗喇哗喇,鼓动她身上那条猩红色的、只在顶端打个折、掖在胳肢窝下,松松地包扎住一双奶子和两片臀子的印花纱笼。就这么样,姑侄两人各想各的心事,炊烟缭绕下静静走了半个钟头,穿过橡胶园进入红树林。夕照残霞夜色中,只见一潭黑水眨亮眨亮,隐匿在河畔一蓬子亭亭盖盖、宛如一支绿色巨伞的枝桠下。克丝婷依旧不吭声,放下藤篮子,踢掉脚上的凉鞋,两手攀住潭畔老树把身子滑落进水潭里,反手只一扯,脱掉了腋下裹着的纱笼,随手扔到岸上,整个身子倏地一沉,隐没入老树根下那一口蓄积着千百年赤道暴雨的大窟窿中,只露出一株皎白的脖子,顶着一头火红发鬃。克丝婷荡漾着潭水,溅溅泼泼自顾自洗起澡来。
我独个儿站在水边,怔怔眺望对岸那片密匝匝黯沉沉的红树林,眼一花,听得窸窣一声响,枝叶间有一条人影晃动,凝起眼睛仔细一瞧,依稀看见一袭粉红纱笼飘忽林中,穿梭在河畔一簇簇水草间,只管不住来回徜徉踯躅。忽然,她脖子上满头披散的枯黄发丝耸起来,狠狠甩两下,嘴里幽幽发出两声叹息,接着只见身形一闪,她整个人就蹲进了水湄那丛芦苇中,只剩下一双漆黑瞳子,映着水光,荧荧闪烁着两蕊子血丝,直直朝向我们这边瞅望。
第一部分 七月初一 初识克丝婷(10)
英玛?伊萨——嗳——伊萨
坎嫩坎达特?巴巴喀喃
英玛?伊萨——嗳——伊萨
巴巴喀喃兮?帕盖矣……
咒似的摇篮曲,一声啼泣挟带一声怨叹,不断从芦苇丛中传出来,伴随那两撮鬼火般的目光,不住盘旋在水潭上,反复缠绵幽幽噎噎,听得我头皮发麻,回头望望克丝婷,她却仿佛充耳不闻,依旧蜷缩着身子把自己窝藏在老树根下那个水窟窿中,手里握着一块丽仕香皂,只管往身上各处涂抹,搓搓洗洗。我竖起耳朵又谛听半天,猛一哆嗦,甩开头去,脱掉腰上系着的纱笼,纵身跃入潭中,闭着气,在幽黯的潭底盘桓好几分钟才钻出水面。歌声忽然停歇。悄没声林中又飘摇起那袭粉红纱笼,迎着树梢一片残霞,来回逡巡。不瞅不睬,克丝婷还只顾窝蜷在她那个隐密的巢穴里,洗她的身子。夜色下只见她一胴子丰润,白精精,映着枝桠间泼进的残余天光,只管勾住我的眼睛。颤啊颤两球奶子乍隐乍现,载浮载沉,荡漾在那黑晶晶一窟邈古幽秘的雨水中。我瑟缩在水潭一角,呆呆瞅着,只觉得自己那两条腿浸泡在冰冷的水里,簌簌抖个不停。红树林中,蓦地传出忽猎猎一声响。两只婆罗门鸢互相追逐着,窜逃出红树林,在潭上盘旋两圈,厉声啼叫,直往大河对岸焰火四起的坤甸城翻飞过去。克丝婷终于睁开眼睛,仰起脸庞,拨开额头上一绺湿答答的发丝,闷声不响只是眺望,猛回头看见我,怔了怔,眼一柔,睨着我咧开嘴巴笑两笑,随即背过身子,反手将肩后那把湿发梢挽起来,用一根发夹扎在颈脖上。她叹口气,又垂下眼皮,脸上漾亮着古怪的笑意,整个人又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手里握着肥皂,有一下没一下只顾往身上涂抹,腋下胯间窸窸窣窣不住揉搓濯洗……啊英玛?伊萨——嗳——伊萨/曼巴哟?瓦喀兮?帕盖矣……民答那峨女人的摇篮曲游魂般萦绕水潭上。落红满天,飘飘荡荡一条水红纱笼依旧徘徊林中,树影沙沙。
我侧耳谛听一回,心里直盼着克丝婷唤我过去,叫我进入她那个私密的窟窿中让我——朱鸰丫头,听我讲到这里,你别笑我好色喔!我只是个十五岁少年郎,那时我只想挨近她——到她身边陪伴她,也许帮她擦擦背,给她搓洗脚丫子,可我的荷兰姑姑却一径想她的心事呆呆洗她的澡,对我硬是不理不瞅。我痴痴等待半天,一赌气就甩开了脸,猛一蹬双腿,泼剌剌蹦溅起大片大片水花,划动双臂自顾自朝向潭口奔游而去。
——永,你快给我回来!不要游进那条河。昨天有个割胶工人被水蛇咬伤……唉,倔强的孩子不听姑妈的话!
我头也不回,直直游到潭口,转入那条流经庄园、穿过红树林注入卡布雅斯河的小圳,猛一头闯进了青蛙窝里。刳——刳——满江聒噪的蛙鸣中,我使劲拨开丛丛水草,死命往前游,忽听见啵的一声,臭烘烘一团烂泥巴飞掷过来,落在我头顶,接着我就听见克丝婷姑姑咬着牙,恨恨笑骂两声,叹口气,爬出她的窟窿,双手划水一路追上来。满天星靥靥,穿透过头顶那一蓬罗伞似的枝桠,蹦落到河面上来,好像一群小水精,瞅着我们只管矕矕睐眨着无数双眼睛。我舀水洗掉脸上的臭泥,又埋头游了一段路程,这才回首望去。丫头你看:克丝婷那一条赤裸的胴体,映漾着星光和水光,浑白浑白撅起两球圆臀子,一耸一荡,穿梭浮游在水草间。她耳脖上扎束起的那把赤发鬃早就松脱了,火红红漂漫水面,夜色下蓦一看,可不就像一个来自冰蓝北海、通体雪白的美丽女海妖,神秘地出没在蛮荒的赤道雨林中?
第一部分 七月初一 初识克丝婷(11)
——永,过来,帮我洗身子!你心里不是想要给我擦背吗?少年人,你害怕什么?有胆就放马过来呀。
我没敢答腔,一径战抖着身子瑟缩在沁凉的河水中,伸出头颈呆呆望着她。猛一咬牙,我深深吸进两口气,钻入水里,潜行好久才敢探出头来,睁开眼睛却看见克丝婷满脸笑,倏地浮现在我眼前,乜着她那两只水绿眼眸,狡黠地瞅着我,忽然噗哧一笑。我抓过她手里的肥皂,二话不说就往她背上涂抹。她幽幽叹息了两声,耸起胸脯,一边甩晃着她那满肩沾着泥水的发梢,一边伸出手臂,凝起眼睛,指着小河口那条黑滔滔的大河,以及大河对岸,漫天烟飞中,那座黯沉沉蹲伏在清真寺巨大穹窿圆顶下,红汹汹,毕剥毕剥,群蛇起舞般摇曳着万千条火舌的城市。
——永,看,坤甸城。
——鬼月焰火!有人在河上放水灯了。
赤道星空下只见一簇桃红水灯,约莫十来盏,闪烁着烛火,乘着波涛悠悠漂荡过来。克丝婷迎上前,倏地伸手,拦截住其中一盏扎得特别漂亮、宛如一朵盛开莲花的水灯,轻佻地竖起食指拨弄了两下,正要将它捡起来,放在手心上赏玩,我慌忙伸手捉住她的腕子。
——别碰它!否则,莲花船上搭载的孤魂可就回不了家乡啦。
——是吗?好,我不惊动他们。岸上越来越多人蹲在河边放水灯了。几千艘莲花船,密密麻麻一片争相漂向大河口,进入大海洋,随着洋流四下漂散,各自回归自己的家乡。多美丽多壮盛多动人的场面呀!我们游过去看看吧,永。
——克丝婷,你看,那是什么东西?
——一条粉红纱笼漂浮在大河上。
——天啊,那个民答那峨女人……
——阿依曼!是她。
克丝婷怔了怔,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浑身猛一哆嗦,霍地张开两只膀子,甩起发梢,蹬起双腿,鼓动起白雪雪一涛涛乳波臀浪,水妖般泼剌剌一阵直往前划,停驻在小河口,耸起脖子朝大河眺望。我慌忙追上前。烟火迷茫,河畔树立的长长一排黑白招魂幡迎风飞扬,星光水光中只见一袭印花纱笼,水红滟滟,漂荡在卡布雅斯河滚滚黄浪里,追随那浩浩荡荡千艘莲花灯船,忽隐忽现,没声没息蜿蜒流转,好久,穿梭在马来甘榜水上人家一幢幢灯火昏黄的浮脚屋之间。满城火舌起舞。火光不住摇曳闪照中,城心大伯公庙一株红灯篙炯炯指引下,阿依曼搭乘波涛,载浮载沉,迎向西天一抹残红,长发漂漂朝向大河口扬长而去,倏忽,隐没在大海。克丝婷浑身打着摆子昂起脖子呆呆张望半天,猛一甩头,回转过身子,揉揉眼睛望向大河上游。丛林深处一钩新月初现,眉样纤细,悄悄挂在椰树梢头,只顾低垂着脸庞,俏生生俯瞰鬼夜影影幢幢灯火高烧的坤甸城。弯弯的月弧里,丫头你瞧,多奇妙,竟闪烁着一颗皎洁的星星,乍看可不就像一个躺在摇篮里的小娃娃?赤道的夜空原是那么美,那样的纯净无瑕。克丝婷裸着身子漂浮在河中,伸手撩起她肩膀上湿漉漉的赤发梢,一把扎在头顶上。她噘着嘴睁着眼,只顾仰头眺望月娘,脸上漾亮着谜样的笑,好久好久终于回过神来,转身瞅着我的脸,不知怎的她眼眶里竟噙着一团泪光。
——永,你记得吗?昨天从码头接你到我家,经过这条河,我对着月亮向你许诺:今年暑假我要带你展开你的人生之旅,进入婆罗洲内陆,搭乘达雅克人的长舟,沿着卡布雅斯河一路溯流而上,直到河的尽头,天尽头,探访达雅克人的圣山峇都帝坂,寻找生命的源头。明天我就先去准备一下,后天我们就出发,启航!
——克丝婷,我们会不会平安回来?
——这就得看伊班大神辛格朗?布龙的旨意喽,永。
第二部分 七月初三晨 启航(1)
我的红毛旅伴们
好个艳阳天!丫头,我们果然出发喽。
可“我们”并不只是两个人而已。我原本天真地以为这趟丛林之旅就只两人结伴同行:我,十五岁,来自英属北婆罗洲沙捞越古晋城的中国少年,那年暑假奉父命,前来坤甸一游(顺便瞒着我可怜的母亲,替他干一些勾当);普安?克莉丝汀娜?房龙,流落在印度尼西亚西加里曼丹省(独立前称为荷属西婆罗洲)的荷兰女子,三十八岁,坤甸房龙庄园硕果仅存的继承人。丫头你想想,这样的组合有多奇妙、多引人遐思呢。两个异国男女一大一小有缘聚首天涯海角,结拜为姑侄,阴历七月人间鬼月,一同进入那雨林密布、猎人头战士飘忽出没、咚咚咚河畔长屋不断传出人皮鼓声的婆罗洲秘境,从事一趟冒险之旅。姑侄俩出生入死,相依为命,半路上,在雨夜丛林一顶摇摇欲坠的帐篷下互相取暖,两相厮守……可我那克丝婷姑妈呀鬼月让鬼给压了床,不知打哪招揽来一帮男女,加入我们的双人探险队,出发那天早晨,只见一群红毛妖怪,倏地蹦现我眼前,高矮胖瘦龇牙咧嘴站成一堆,睁着各色眼珠骨碌骨碌直打量我,满脸子好奇、疑惑。我,来路不明的支那少年,穿着房龙小姐为我选购的米黄色小号卡其猎装,背个帆布囊,紧紧跟在她屁股后面,瘦楞楞,亦步亦趋来到她的朋友面前,像个傻瓜。这伙男女究竟有几多人,我无心细数,但一瞄总有三十个吧,清一色白种人(其中两三个极可能是血兰尼人,肤色惨淡、眼神深邃阴郁的印欧混血儿),大清早纠集在坤甸码头,旭日下耸着颈脖上一蓬蓬火红、铜棕、金黄或五颜六色搅
成一窝的毛发,闹哄哄操着德、法、意、葡萄牙各种腔调的英语,不住交头接耳,伸长脖子东张西望,脸上遮不住既兴奋又惶恐的神色,准备启程登船,搭第一班渡轮前往大河中游的桑高镇,然后转乘达雅克人的长舟,溯流而上,穿过无数险滩、瀑布和急流,抵达一个神秘的不知名的终点。你瞧,他们个个装束齐整:头戴各式遮阳帽,肩扎各色帆布包。其中两个北欧孪生兄弟的装扮格外醒目:牛高马大一身迷彩装,鼓鼓地腆着个庞大的肚膛,腰间紧绷绷,系着一条荷兰皇家陆军丛林野战部队(早就解散啦)专用腰带,挂上一只罗盘、两枚野猪牙、一柄阿纳克开山兼杀人两用刀,外加两个军用铝水壶。哥俩好,肩并肩叉着腰矗立人堆中,笑盈盈游目四顾,一副蓄势待发的劲儿,准备带领我们这群临时凑合的杂牌菜鸟深入婆罗洲内陆,从事一趟——哦,天父在上,相信我们艾力克森兄弟——肯定会让诸位队友们(包括这位黄皮肤、杏仁眼的小支那人)没齿难忘、终生回味的原始丛林之旅。
喏,朱鸰,这群一大早聚集坤甸码头,眼勾勾,待笑不笑只顾打量我的红毛白皮男女,就是我未来的旅伴喽!往后几个礼拜,我们得在路上共同生活。冰雪聪明、心思敏锐的丫头你,应该能够体会,为什么那天早晨我打扮停当,兴冲冲背起行囊跟随克丝婷出发,前脚才跨入码头大门,抬眼只一望,自己那两条瘦腿就倏地一软,一颗心直往下沉、沉、沉,满腔热望和遐想登时化为一滩冰水。那时我好想打退堂鼓,临阵脱逃,可不知怎的,心里却万分舍不得就这样离开克丝婷这洋婆子……
第二部分 七月初三晨 启航(2)
坤甸码头与我前天黄昏初抵时所见没啥不同,一样忙碌,一样热烘烘臭熏熏,四处飘漫着隔壁大巴刹传送来的各种气味,辛辣、腥膻、酸腐,一古脑儿羼混在河畔那一滩滩陈年尿溲中,搅拌成一大锅,终年蒸爨在烈日下,蓊蓊郁郁笼罩住整个河港码头。大清早,日头还没出来,长长的十几座栈桥就挨挨挤挤停靠着各式货轮,正忙着卸货、装货,放鞭炮般霹雳啪啦,四下绽响起华人船东和马来工头凌厉的吆喝声。没声没息,晨曦中鬼影样,那些爪哇苦力打起赤膊,只在腰下系条黑纱笼,满脸汗水,龇着两排大白牙,弓起瘦嶙嶙的背脊,奋力扛起货物——那一袋袋美国面粉或台湾水泥,那一捆捆烘干的准备输往欧洲的橡胶,那一台台装在巨大纸箱里的日本家电。木然,面无表情,他们只顾低头望着地,打赤脚穿梭奔走在码头上成堆货物间。早晨才六点钟,赤道线上一轮鲜红旭日,蹦地,从大河尽头莽莽丛林中浮现出来,悬挂在城头。彩霞泼照下只见码头上一条条佝偻的身子,驮着货物流窜在日影中,乌鳅鳅亮晶晶,背梁上迸出颗颗黄豆大的汗珠。山口洋号——我前来坤甸时搭乘的客货两用轮——早就离港,运载西婆罗洲的土产(包括房龙农庄生产的橡胶)和一群背着藤篓子嚼着槟榔,呆呆蹲在甲板上,准备前往古晋以货易货的达雅克人,驶返新加坡母港去了。
我怔怔伫立栈桥上,好久只顾跂着脚,眺望那一江曙光迷蒙中鬼魅般成群驳船咆哮出没的河面,不知怎的,丫头,我只觉得心中一酸,忽然就思念起那个普南少女来。你记得她?就在前天傍晚,我在坤甸码头下了船,搭乘克丝婷的吉普车前往房龙农庄,经过河滨巴刹时惊鸿一瞥,看见她——这个素昧平生的婆罗洲土著姑娘——背着藤篓子,俏生生跟随她的亲人们,一纵队鱼贯行走在巴刹骑楼下日影里。那一瞬间迎面相逢,错身而过。我们俩一个车上一个车下,仓卒间只打个照面。回头搜望时,她的身影早就隐没在街尾,让那满街攒动的人头给吞噬了,而我坐在吉普车上,凝固住两只眼睛,依旧回头眺望,夕阳下依稀看见那一条长长的扎着两只小红蝶的麻花辫子,乌油油,乍隐乍现,好一会儿只管漂荡在晚风中,逐渐流失在坤甸城闹哄哄暮色里。那时克丝婷坐在驾驶座上,斜眼瞅我,脸上漾亮着诡秘的笑,说:倘若有缘,我和“她”肯定会再相逢,或许在坤甸女子修道院的小教堂,或许在大河上游一座长屋,或许在阿姆斯特丹的娼馆……克丝婷说她的预感一向灵验喔。果真如此吗?莫非她只是在消遣我?
我站在码头栈桥上,回头望望我的荷兰姑妈——我父亲的老相好。
今天的克丝婷,神秘兮兮,戴起墨镜来啦。她身穿整套米黄卡其女子猎装,脚上蹬着长筒行军靴,那一肩蓬鬈的赤发鬃油亮亮,绾起来束成一球,压在黄草帽下,顾盼睥睨媚眼生风。眼前这洋婆子看起来多么佻达、俗艳,浑不似这两天单独与我共处,把我当作小侄子,教我驾驶吉普车,带我到河中裸泳的克莉丝汀娜姑妈。这一整个早晨,从进入码头开始,她就只顾周旋在她那帮红毛朋友之间,谈笑风生,似乎熟络得很,对我却是不瞅不睬,连正眼也懒得看我一两眼,而只不过两天前的黄昏,她才站在这座码头上,独个儿,裙摆飞扬,跂着她那两只修长的只趿着一双凉鞋的脚,噘着两片殷红的嘴唇,将一只手高举到眉心,眯着眼,觑着落日一径朝向河口搜望。满脸焦急,她正在等待我搭乘的山口洋号进港。那当口,我提着行囊,倚着船舷栏杆,眺望红树林尽头乱葬岗般一座残破喧嚣的城市,怔怔发呆,心中只管责怪自己,不该听受老爸怂恿,到这鸟不生蛋的坤甸,陪一个浑身奶酪味(我最不喜欢的西方食物)的洋婆子,在旮旯闷热的橡胶园度一个漫长无趣的暑假。正在自怨自艾呢,忽然眼一灿,看见那漫天大火般熊熊燃烧的西婆罗洲晚霞下,一个女人孤零零伫立栈桥,跂着脚,迎着河口涌进的海风,仰起脸庞,伸长脖子朝向江面瞭望。火红红,一头飞荡的赤发丝披散在她那双皎白的肩膀……克丝婷!
第二部分 七月初三晨 启航(3)
那一瞬,丫头,我断定,我和她的眼神确实交会过,虽只停驻一会儿,互相打量半晌,她脸上就绽出笑容,而我就腼腆地转过头,悄悄把视线挪开,但这一两秒的凝视将会久久镂刻在我心中,成为我日后——不管我人飘泊到哪里——追念克丝婷的起点、原点。可今天早晨在同一座码头,等着上船,姑侄俩准备展开大河旅程之际,克丝婷却好像变了一个人……
水声响动。
我从自叹自怜的沉思中惊醒,回转过头来,朝江面望去,只听得忽猎猎一声,水中蓦地飞腾起好几百只栖停在浮木上觅食的神鸟婆罗门鸢,晨曦中黑鸦鸦一窝,仿佛受到惊吓似的四下纷飞,盘旋在坤甸城头。
呜呦——呜呦呦呜——江心传来阵阵汽笛声,在这赤道早晨鬼哭般飘飘袅袅一声追缠一声,越过辽阔的江面,直钻入我耳洞中来。怦、怦、怦,一艘千吨级内河客轮,雨打日晒白漆斑斓,凶猛地昂扬着船首雕画的一张达雅克红花大鬼脸儿,抽抽搐搐鼓动老旧的马达,冲破一江浑濛的曙光,豁然浮现在日头下,哗喇哗喇闯荡开成群集江面的驳船,霍地掉转它那张鬼脸,朝向栈桥直直驶来。我们搭乘的桑高号进港喽!栈桥上响起如雷欢呼声。那一伙红毛男女眉头深锁引颈企盼了半天,眼一亮,犹如大旱望见云霓,登时抖擞起精神来,舒开眉心,脸朝桑高号,春花般绽放出朵朵灿烂的笑靥,叭,叭,互相击掌,在那一对北欧孪生壮汉艾力克森兄弟厉声吆喝之下,由克丝婷带头,排队鱼贯登船。
朱鸰,丫头,我的故事最忠实的聆听者,我永远的缪斯,在这吉日良辰大好时光——开鬼门后的第三天早晨,我们终于启航出发了。你的精灵可要一路伴随着我,守护我们的大河旅程。
***
世界第三大岛婆罗洲的第一大川,一千公里长的卡布雅斯河,黄浪滔滔昼夜不息,这会儿,阴历七月初三的早晨,在河口坤甸城码头下一潭污水中,推动摇篮似的,悠悠摇荡着河中央一艘饭碗般大的小小莲花船。
我闷声不响,躲开克丝婷和她那帮朋友,独自溜出船舱,趴在船头甲板栏杆上,顶着大日头,凝结住眼睛,好久只顾盯着河中这盏初一日施放,而今早已熄灭了烛火,却兀自随波逐流徘徊不去的莲花水灯。天父在上!(丫头你瞧,才一个早晨我就学会了这伙男女的口头禅。)天父在上,这艘莲船上搭载的无主孤魂,不管是谁,无论男女,如今怎么还被囚困在这条河上,陷入那一圈又一圈洄流不停的涟漪中,只管盘旋兜转,无休无止,既不得转世投生,可也回不了家乡,命中注定永世当个野鬼,孤单单浪迹在南大荒的大河口?就像流落印度尼西亚的荷兰女子克莉丝汀娜?马利亚?房龙。就像坤甸城中大伯公庙高高树立的孤魂幡,在这阴历鬼月,哀哀招引的那群“南天游子”。就像——若干年后的“永”?
——永,进来跟我们一起吃水果啊。
克丝婷从上层客舱窗口探出了头,一脸笑,迎着朝霞,高高噘嘟起她那两片血似猩红的嘴唇,柔眼瞅着我,勾起一只手指,伸出来,呼唤孩儿似的朝我招呀招。她身后倏地耸出五六颗头颅,一窝子金毛茸茸,骨碌骨碌滚动着海蓝、碧绿、赤褐各色眼珠子,眯笑嘻嘻争相把手伸出舱窗口,拎着成串的红毛丹,逗弄猴子似的只管在我头顶上摇晃不停。
第二部分 七月初三晨 启航(4)
——哈啰中国男孩,永,上来呀!别一个人待在甲板上晒太阳。
——跟我们一起喝冰啤酒,玩大风吹。
——天父在上,输的人要脱一件衣服喔。
我只笑了笑摆摆手就甩开脸去,依旧趴着栏杆,自顾自眺望江上的景色,忽然眼一花,心头蹦的一跳,看见一条美丽的印花纱笼漂荡在江心一涡水流中,日头下红滟滟载浮载沉。心念一动,回头望望舱窗。克丝婷和她的朋友们早就退隐到窗后去了,闹哄哄男男女女一伙儿聚在舱房里,喝啤酒吃水果玩脱衣游戏,阵阵嬉笑夹杂几句咒骂,天父在上,不断传出窗口。我竖起耳朵谛听,忽然听到克丝婷扯起嗓门厉声尖叫起来,接着就听见噗哧一声,克丝婷格格娇笑。一股冷汗飕地直窜上我背脊。我赶紧掉开头去望向江心。黄浪滚滚,那条粉红纱笼早就被我们的船激起的波涛卷入江底去了,悄没声,寂沉沉,只留下一朵小小的漩涡,久久兜转在江面,但我心里知道,早晚它又会在河上某处,神不知鬼不觉地重新浮上来,阴魂不散,一路追缠我们的船。
卡布雅斯河!华侨管它叫卡江,南天一条奔腾咆哮在洪荒世界中的黄龙。站在船头瞭望,清早时分,只见大河两岸炊烟漫漫,椰林婆娑,马来甘榜浮脚屋一幢连接一幢,挨着河岸绵延不绝,自上游而下,走马灯般从逐渐消退的满江晨雾中,次第露出脸来,抖擞着浑身露珠,迎接初升的太阳。蹦蹦溅溅,孩儿们一大早结伴戏水,四下吆喝,追逐那五彩缤纷千百艘满载蔬菜瓜果、日用品、玩偶和各式可口餐点,来回穿梭在临河人家屋脚下的舢舨,伺机伸出小爪子攫取一两样好吃的东西,匆匆塞进嘴里,甩甩头,屁股一翘倏地又遁入水中,隐没不见。呜哇依夏阿拉——叫拜塔上阿訇一声声悠长凄凉的召唤中,只听得河上巴刹的众小贩,男男女女争相拔高嗓门呼喝,猫儿成群叫春般,各种叫卖声此起彼落混响成一片,回荡在江心。天亮没多久,坤甸河上人家就已经热活起来,生气勃勃展开另一天的营生。
怦、怦、怦,我们的船行驶在河中央的航道上,笑齤齤龇着两枚大白牙,昂起一张红花大鬼脸,鼓动一颗残破的心脏,迸起簇簇水星,激起阵阵波涛,凶猛地闯荡开河上四处飘零的那一盏盏曝晒在婆罗洲大日头下、早已枯萎、永远熄灭的莲花水灯,呜呜呜拉起汽笛冲破浓浓曙色,迎向大河尽头天际一颗滚圆的红火球,运载一群白皮红毛儿——还有我,“永”——朝上游暗无天日的原始森林进发。猛回头一望,你看,整座坤甸城早已笼罩在晨早时分漫天蒸燹起的烟尘中,白幡飘扬人头闪忽,鬼气森森,煞似一场迷幻梦境。梦里只见大伯公庙圣殿,嵬嵬矗立城南河畔的老埠头,飞檐高翘,斗拱堂皇,旭日照射下一派金碧辉煌。七月初三日,大早唐人街又做起法事,家家在门口烧金纸。满城熊熊摇曳吞吐的万千条金蛇样火舌中,庙口山门竖起一株高耸入云的灯篙,熏风中招啊招,在这晴空万里的赤道早晨,朝向河口的大海洋,兀自摇荡着篙顶悬吊的一盏斗大金黄灯笼,昼夜不息,导引那一河漂荡无依、困顿不前的鬼魂,走上归乡路……
——你好,永,独个儿待在这儿欣赏风景儿?你的姑妈克莉丝汀娜念着你呢。
白花花满江阳光泼照,一颗桔黄头颅蓦地冒出来,耸现在我身旁,笑眯眯伸出他那尖尖鼻梁上架着的一副银边小眼镜,俯瞰着我。我倚着船头栏杆,边眺望河上风景边胡思乱想,正想得如醉如痴,不觉悲从中来,猛然听见有人用洋腔怪调的京片子跟我打招呼,慌忙退开两三步,揉揉眼皮仔细打量这个英国人,只见他身材极高极瘦,温文儒雅,穿着一套不知浆洗过多少回,早已褪色,可还熨烫得十分齐整的卡其猎装,一头金黄鬈发让日头晒得焦黄,却梳理得服服贴贴,一丝不苟。整个人看来不过四十零点年纪,但早已满面风霜,两只灰蓝眼眸瞅着人时,总是流露出悲悯忧愁的神色,一副早就看透世情、洞察人生的模样。不知怎的,可说也奇妙,我忽然对这位英国绅士产生了好奇,甚至好感——丫头,对我这个在英殖民地出生长大、受教育,自认受够英国人的鸟气,从小就不爽英国人的支那少年来说,这可不容易喔,简直称得上是异数。往后旅途中,我们俩相聚的机会多着哪……
第二部分 七月初三晨 启航(5)
——哈啰,辛蒲森先生,早安。
——早。哦,你认识我吗?你怎么知道我的英国姓氏呢?
——谁不知道呀?您是我们沙捞越邦的传奇人物,大英帝国的英雄。您的夫人安妮?伊欧布莱特?辛蒲森博士,是著名的考古人类学家,帮助您建立沙捞越博物馆。我们身为大英子民,人人都知道你们夫妇的大名。在英属婆罗洲读书长大的孩子们,包括我,从小就对您的故事耳熟能详,尤其是您孤身进入丛林、出生入死的探险事迹,更让我们津津乐道。安德鲁爵士,您是我们的偶像和榜样。
安德鲁?辛蒲森,英国皇家空军特遣队上尉,牛津学者,语言天才(熟谙马来语和达雅克部落语、普南语、华语和客语),于二战末期率领八名伞兵降落婆罗洲中央加拉毕高原,在土著协助下,潜入日军占领区后方,建立反攻基地。战后,只身进入内陆原始雨林,沿着英属婆罗洲境内拉让江溯流而上,徒步穿越海拔四千呎、阒无人烟的分水岭,进入荷属婆罗洲,沿加央河顺流而下,抵达西里伯斯海,独立完成一千哩蛮荒探险行程。受英国女王册封为帝国骑士。达雅克战士尊称他为“大爵士”,对他极为爱戴景仰。一手建立坐落于古晋的沙捞越博物馆,展示婆罗洲土著器物、髑髅、雕刻品、“葩榔”以及各种虫鱼鸟兽标本,馆藏之丰与搜罗之齐全,举世闻名。一九七八年,正当壮年之际,不幸死于清迈和曼谷之间的一场公路意外事件,未留下任何子嗣。
这是官定的辛蒲森传略,言简意赅,我那个年代在沙捞越长大的华裔子弟,都能琅琅上口,倒背如流(我至今记得初中毕业联考英文科考题:以五百字简述安德鲁?辛蒲森的生平事迹)。我读初二那年,华侨学校在英殖民当局勒令下新设一门课,采用牛津编撰的《婆罗洲乡土教材》,以物种演化和基督教创世双重观点(如今省思,这是很诡谲的一种结合,西方人永远解不开的矛盾,却拿来哄诳我们殖民地小孩)讲授婆罗洲历史、民族和风土习俗,其中就有两节专门介绍这位不凡的人物。当然,那年夏天暑假之旅,在卡布雅斯河客轮上初遇安德鲁?辛蒲森,我不可能预知十多年后,一九七八年,他竟客死于泰国的一场离奇车祸——听到他的死讯时,我早已离开婆罗洲,在台湾求学和工作好些年了。
朱鸰,你问,为什么旅程刚开始,我就花那么多笔墨讲述一个英国人的生平?跟我们的故事有关系吗?肯定有的,丫头。这位牛津学者兼探险家个性虽然有点害羞,行事隐秘,作风低调,不跟我们那群爱闹的旅伴搅和在一起,总是默默退避一旁,让人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而且,他不时会莫名其妙消失一阵子,不知在忙他的什么营生,但在险恶的航程中,每每在节骨眼上头,幽幽然他总会拖着他那极高极瘦的身子,一脸沧桑,带着他那惯常的、永远悲悯微笑的神色,适时现身,一边脱下灰蒙蒙的眼镜,掏出手帕若有所思地擦拭,一边不动声色为大伙排难解纷。尤其是在旅途终点,当我们抬头望得见云雾缭绕悄没声阴森森的圣山,心中忧疑不定时,他,好样的安德鲁?辛蒲森,发挥临门一脚的作用……
如今,公元二十一世纪初始,某日凌晨,我守着台湾东部山村一盏台灯,忐忐忑忑坐立不安,面对桌上几张涂涂改改惨不忍睹的稿纸,眺望着窗外幽黑山巅一瓢水月光,努力回忆、追索、补缀上个世纪一个夏天发生的事,试图向朱鸰你——我从台北市霓虹深处召唤出来,陪伴我,南洋老浪子,从事一趟大河回忆之旅的“ㄚ头”——讲述当时我和辛蒲森先生,以及克丝婷和那伙红毛男女,沿着卡江溯流而上寻访达雅克人的冥山“峇都帝坂”的航程,不知怎的,感觉上就像用一个破嗓子吟唱一首椎心泣血的挽歌。譬如,写到七月初三日启航这一章,我就想到其中一个旅伴,英国绅士安德鲁?辛蒲森,想起他对我的关爱和教诲,想起我对他的恶意中伤,想起他和夫人安妮?辛蒲森之间的,心中真是百感交集,五味翻搅,如今写作这本书不也是一种补赎,还给他一个公道吗?回忆和书写,说穿了,不就是挖空心思找一堆理由,为自己过往可耻可悲的行为开脱吗?写作,终究是自私的行径……
第二部分 七月初三晨 启航(6)
这下我可扯远啦,回到那年夏天的旅程。才启航我就刻意回避克丝婷,我的洋姑妈,自己躲到船头看河景,正感到孤寂,忽然看见安德鲁?辛蒲森,我们课本中的传奇,从白花花阳光中蹦出,活生生站在卡江客轮甲板上,一脸慈蔼,带着腼腆的笑容和一副老式圆框银边眼镜,亲切地向我打招呼。那一刻,我,孤独的十五岁支那少年,自然感到雀跃万分喽。攀谈了一会儿,我问起他的夫人:安妮博士目前还在沙捞越内陆的长屋从事田野调查吗?我们这次旅行,她怎没参加呢?我渴望在卡布雅斯河见到安妮博士。
——安妮博士?你们这样称呼我的妻子?我喜欢这个称谓,很亲切也很美丽。这次旅行,安妮博士也参加,这会儿跟房龙小姐在一起。
辛蒲森先生推了推眼镜,抬起头来,望着顶层客舱中那伙饮酒嬉戏正在兴头上的男女,好半晌,冰冷地,凝结住他那双海蓝眼瞳,没吭出一声。满河阳光中我清清楚楚看到,他那张让赤道日头晒得枯黄的清瘦脸膛,冷森森,闪现出一丝古怪的笑容:永,你认识安妮?在古晋见过她?
——我常见到您的夫人,爵士。
——在哪里?在博物馆?
——在马路上。安妮博士驾驶一辆改造的、马力加强的德国金龟车。好炫,爵士!车身漆着彩色图案,左边画两只面对面眼瞪眼、怒目而视的婆罗洲大犀鸟,右边画一条张牙舞爪的中国金龙,呼飗呼飗,好像太阳下刮起一阵龙卷风,奔驰在市中心街道上。这早已成为古晋城的一幅风景啦,爵士,与沙捞越博物馆齐名喔。
——哦。是这样吗?
——我们男生都爱上她了,爵士。每天放学后,大伙聚集在博物馆大门口,看安妮博士从野外开车回来。
博物馆的辛蒲森夫人!我少年时代一个火似灿烂、神秘、魅影般飘忽在婆罗洲千里碧空下的美丽身影。四十年之后,在东台湾一座山村,清晨,日欲出未出,满山遍谷岚雾弥漫,我又看见她驾驶那辆乌油油五彩斑斓的金龟车,顶着赤道火日头,迎着南中国海的风涛,踩足油门,穿梭奔驰在古晋城那山寨样蜿蜒起伏的街巷中,一脸子冷峻孤傲,倏忽消失在满城阳光里。对我们这群背着书包蹲伏在马路旁,痴痴愣愣,伸长脖子守望她的小男生,她总也不瞅不睬,一径扬起她那张被太阳晒成金铜色的脸庞,一眨不眨,飞扬着一肩火样发鬃,凝冻住两只冰蓝眸子,直直望着车窗前方……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辛蒲森先生。有一天晚上,我在博物馆内撞见过您的夫人。那可是一段奇遇呢。
——是吗?在她的工作室。
——不。在“葩榔室”。
——我的妻子,你们口中的安妮博士,可是研究婆罗洲土著这项秘传的、举世独一无二的器物的专家,写过十余篇论文,发表在沙捞越博物馆季刊上。
——您这辈子收集的葩榔,数量之多与形式之齐全,举世无出其右者。课本上说的喔。
脸一红,辛蒲森先生腼腆地笑起来,那僵尸样两片瘦削的腮帮,蓦地绽出一双小酒涡,阳光下宛如春花般娇艳。我心里打个冷哆嗦,悄悄退开半步。眼一柔,辛蒲森先生却挨上前来,耸起他那极高极瘦的身子,托起他尖尖鼻梁上架着的那副银框小眼镜,低头睨着我,压低嗓门悄声说:葩榔,葩榔!小男生参观沙捞越博物馆,就只顾看这玩意儿,有时还瞒着馆员偷偷把玩,试图安装在自己身上,后来我们只好把它锁在玻璃柜里喽。
第二部分 七月初三晨 启航(7)
——辛蒲森先生,我们这次溯河而上进入婆罗洲内陆,有机会看到真的葩榔吗?
——永,你会在每座长屋看到很多、很多葩榔,各种形状和功能的葩榔,每个达雅克男人身上都有一支,或许你会弄一支装在你身上,但你不能后悔哦,永,因为这个东西一装上身就永远取不下来了,虽然它会让你——尤其是你的妻子或女伴——很快乐。
——您自己用过葩榔吗?爵士。
——永,我能不能不回答这个问题?
眉头一皱,辛蒲森先生板起脸孔狠狠瞪我一眼,甩过头去,倚着栏杆自顾自观赏起河景来。空窿空窿窿。河上一艘艘驳船鼓动马达,吐着蓬蓬黑烟,凄厉地冲开满江白茫茫大雾般的阳光,拖引几百只运载原木的舢舨,一纵队,鱼贯顺流而下,宛如一条乌鳅鳅黑魆魆极长极大的婆罗洲水蛇,光天化日下浮出河面,朝向大河口的坤甸港奔游而去。辛蒲森先生眺望好久,忽然回过头来瞅着我,满脸的悲悯不舍:整个婆罗洲岛就快变成一座巨型伐木场啦!十多年前,二战结束后,我独自从沙捞越邦出发,跨过中央分水岭,进入西加里曼丹省的原始森林,那趟千里徒步旅程,一路看到的尽是千年古树,密密层层的就像一张巨大的绿伞,世世代代庇荫着这座世界第三大岛,达雅克人的圣母,婆罗洲……
——您去过“峇都帝坂”吗,爵士?
辛蒲森先生笑而不答。
——克丝婷说,那是达雅克人的圣山,生命的源头。
——生命的源头,永,不就是一堆石头、交媾和死亡。
辛蒲森先生弓下腰身来,捡起我那顶被河风吹落到甲板上的苏格兰鸭舌帽,往舷栏上拍两下,帮我戴回头上,转身准备离开,才走出两步忽然回头,伸出他那猿臂般修长的手臂,按住我的肩膀,凝起一双水蓝眼瞳,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小伙子,我保证你会喜欢“峇都帝坂”,你将永远怀念这个暑假的旅行。别害怕!对了,你还没回答我,那天晚上你在博物馆葩榔室遇见我的妻子时,她到底在做什么?
——研究葩榔呀!安妮?辛蒲森博士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么?爵士。
——是的。永,幸会。
丫头,这就是那年暑假大河之旅中,我和沙捞越博物馆馆长、二战英雄、牛津学者兼探险家安德鲁?辛蒲森爵士,第一次会面的情景。这一段经历我记得特别清晰,因为……唉,时机到了再跟你讲吧!反正阴历七月初三启航那天早晨在甲板上,跟我说声“幸会”后,眼眸一柔,他就伸出手来捉住我的手,亲切地握两下,抬头望望那颗早已攀爬到天顶,一大桶雪水也似灿白灿白,直往我们头顶上浇泼的赤道大日头,倏地转身,头也不回钻进船舱,留下我独自凭栏眺望河景。正午丛林暑气骤然上升。齁——齁嗬嗬——满船只听得鼾声四起。底层统舱中的本地乘客,普南人马来人达雅克人(外加三两个落单的华人)扶老携幼一家子挨挤在一条长板凳上,睁着乌亮的眼珠,炯炯地守护着那一篓篓从坤甸采购回来的物品,这会儿,一个个早已阖上眼皮,睡得东歪西倒,口水横流了。头顶上,天花板乒乒乓乓价响,那伙盘踞上等舱的红毛男女好像在玩躲躲猫游戏,只听得脚步声杂沓,追奔逐北,空啤酒瓶不断从舱窗口飞掷出来,坠落入河中。克丝婷蓦地扯起嗓子尖叫三声。安德鲁?辛蒲森笑呵呵。我把双手捂住耳朵,咬着牙狠狠打出两个哆嗦,回头一望,坤甸城早就消失不见了,婆罗洲碧空下只剩一团迷蒙的鬼月烟火,磷光点点,四下飘荡闪烁,好似万千支花伞,笼罩着大河口那一片壮阔无边,莽莽苍苍,被赤道火日头滋养得青翠欲滴的红树林。
怦、怦、怦,我们这艘内河客轮,桑高号,兀自昂扬着它那张伊班红花大鬼脸,鼓动它那颗老旧残破的心脏,慢吞吞溯流而上,迎向那一涛一涛挟带雨林泥沙奔流出海的黄浪,呜呦——呜呦,一路扯着嗓门,嘶哑地发出讯号,驱赶开那成百艘壅塞河面,首尾相衔,拖曳一株株巨大婆罗洲圆木,浩浩荡荡顺流而下的驳船,打通中央水道,朝向卡江中游的军事要塞,桑高镇,呜呜呜进发。
日正当中。一眨眼,大河两岸栉比鳞次的一座座甘榜村庄、橡胶园、椰林、水田,就随着那最后两三缕悠悠升起的炊烟,蓦地消失,沉陷在茫茫阳光中。眼前豁然出现一大片灌木丛生的沼泽,朝上游四面八方伸展开来,跨越无数溪流、港汊、湖泊和三两座零落的村墟,一路绵延到天际,蓊蓊郁郁,悄没声隐没在那一钩苍白的、大白天幽幽浮现碧空的弦月下。怦、怦、怦。呜——呜。我们的船鼓浪前进。天地间仿佛一下子沉静下来,再也听不到水上甘榜孩儿们的戏水声。辽阔的江面四下静荡荡,只听见黄涛滚滚奔流不息,偶尔,泼剌一声响,两条水蛇扭摆着那四呎来长,通体皎白,点缀着蕊蕊花斑的身子,倏地,窜出河畔老树根窟窿,一路追逐,迸溅起簇簇水星,穿越过河道中央的洪流,癫癫狂狂劈啪劈啪交缠着,双双遁入河对岸那一洼幽秘的水草窝里。
卡布雅斯河离开了坤甸城,摇身一变,幻化成一条黄色巨蟒,在这阴历七月正午时分,孤傲地,顶着赤道火日头,时而奔腾咆哮时而幽吟蠕动,好久、好久、好久,只顾蜿蜒爬行在婆罗洲内陆无边无涯一片葱茏浩瀚的绿海中。
朱鸰丫头,你瞧,原始的真正的纯净的丛林,在望喽。
第二部分 七月初三夜泊 桑高镇白骨墩红
荒城一钩月
日落,烟火满天。
哗喇一声响。丫头,看!那成群婆罗门鸢,十只、五十只、百来只纷纷从水草丛中飞窜出来,劈啪劈啪扑打着乌黑的翅膀,溅泼着霞光,一圈兜旋一圈,凄厉地互相追逐着,好久只顾游弋在卡布雅斯河沼泽上空,鬼魅般影影簇簇。站在船尾,朝西极目眺望,你看得见河口海平线上一轮火球悬吊,载浮载沉,把浑黄的江水泼染成一滩滩污血。猛回头,朝向上游望去,彤云滚滚,你看见沼泽深处河湾中骤然升起一蓬炊烟,烟中浮荡出一座城镇,漫天落红泼照下,缥缥缈缈海市蜃楼般时现时隐。城头河滨五六座长长的、直伸入河心的栈桥上,成百条黝黑瘦楞人影,没声没息,佝偻着身子驮着重物飘忽出没。栈桥下吆喝四起,马达声轰隆。看来这是个繁忙的码头。到喽,丫头。我们的船在这条黄泥大河上跋涉了整日,在这向晚时分,终于吐出最后一口气,怦碰怦碰马达垂死挣扎声中,带着满身泥巴驶抵终点。
卡江中游大镇,桑高,其实只不过是赤道丛林边缘一个规模稍大的市集,临河一座马来巴刹,就像一般南洋巴刹闹烘烘,人挤人,阵阵峇拉煎虾酱香气热腾腾扑鼻而来,勾引旅人的食欲。巴刹后面那条支那街,大白天灯火闪烁人影幽忽。长长一条弄堂,两旁黯沉沉蹲伏着百来间店铺,大晴天,家家檐口张挂着帆布雨篷,直伸到街心,遮挡住阳光。雨篷上姹紫嫣红,用鲜艳油漆画着香港女明星李丽华、林黛、叶枫、张仲文代言的烟酒和成药:登喜路卷烟、嘉士伯啤酒、轩尼诗白兰地、五龙牌十全神威大补丸。一张张灿烂的笑靥,甜甜地绽放在婆罗洲丛林赤日头下,只管勾起两只杏眼,睐啊睐,招揽过路的马来渔夫、爪哇工匠、普南人合家老小、独来独往的加央浪人和垂垂老矣的伊班猎头战士。
桑高,卡江内河客运终点,我们这趟大河之旅第一站,市容竟不过如此,与南洋一般内河城镇相比并无啥特色,连那满街飘漫郁郁蒸蒸的尿溲、汗酸、动物尸臭、椰子油和女用花露水,闻起来也熟悉得很,跟古晋巴刹没啥不同。整座旮旯镇甸惟一引人多看两眼、堪称地标的建筑,便是后山石头寨上那座用巨大花岗岩砌成的碉堡,墙脚但见荒烟蔓草,白骨零落一地,墙头两排来复枪射击口,映着落日,金光四射,好似几十只血丝斑斓的妖魔眼,炯炯俯视大河湾。这座红毛城,土人口中的“白骨堆”,乃当年荷兰驻婆总督建构的防御工事,主要功能——据辛蒲森先生所言——是阻止卡江流域好战的海系达雅克人(伊班人)的战斗独木舟队大举集结,自上游长屋出发,挥舞阿纳克山刀,乘着山洪,一路呼啸顺流而下直抵大河口,斩荷兰和支那人头,血洗繁华的坤甸城。
我们一行人——朱鸰,你瞧,在土人眼中我们是一支多奇特壮观的队伍:三十个白种男女,高矮胖瘦,英德意法荷,五彩缤纷毛狨狨披头散发,背着各种背包,戴着各式遮阳帽,睁着汗濛濛一双双碧绿火眼金睛,醉茫茫东张西望,呃呃呃哈啾哈啾,不住打着喷嚏(天父在上!这个晌午他们在船上灌了多少瓶啤酒);队伍末端,隔着约莫五步距离,孤零零跟随着一个头戴苏格兰鸭舌帽,瘦巴巴,身穿克丝婷姑妈为他选购的一套卡其猎装的支那少年,一路趑趑趄趄闷声不响,只顾绷着他那张臭脸——就这样一支探险队鱼贯下得船来,拾级登上栈桥,进入桑高镇河港码头。带头的是一对北欧孪生兄弟(顺便一提,哥哥名叫欧拉夫?艾力克森,弟弟名叫艾力克?艾力克森,哥俩并肩叉腰矗立队伍前头,同样身高六呎五,同样一身迷彩,大剌剌腆着个皮鼓样的肚膛,腰系皮带,挂着一只军用铝水壶和一柄据说舔过人血的阿纳克山刀)。于是,就在艾氏兄弟一声号令下,大伙乖乖排列成一纵队,学童样开步走,钻过码头上成堆搂着酒瓶呆呆蹲坐在日影里的达雅克流浪汉,穿过热闹的巴刹,血似苍茫暮色中,抬头挺胸,迎着城外石头寨上一枚昏黄的月牙儿,走进华灯初上的支那街。
第二部分 七月初三夜泊 桑高镇白骨墩红
镇上儿童聚集,列队鼓掌欢迎。
——都安?欧浪普帖!白人老爷驾到!
——史拉末达丹!欢迎光临。
——普安普安,萨兰姆!各位夫人好。
于是,就在成群打赤膊满街黑鸦鸦流窜鼓噪的孩儿们簇拥下,咱一行人蹑手蹑脚,饥肠辘辘,迈步进入中国城,游走在那迷宫样神秘兮兮的几十条巷弄中,寻寻觅觅窥窥探探,来到了一条阴湿的红灯蕊蕊的小黑街,欢呼声骤起,天上的父,我们终于找到普安?克莉丝汀娜?房龙小姐预订的镇上惟一摩登冷气旅馆,五洲大旅社!于是,在柜台三位笑眯眯凤眼小姐接待下,我们住进包下的五楼(顶楼)客房,先冲个好澡,洗掉一身汗臭,舒伸四肢躺在席梦思床上小寐个把钟头,换件干净的衣裳,集合,上街觅食,抱着探险的心情走进一家潮州药膳店,呲着牙品尝佛跳墙,捏着鼻子啜饮虎骨酒,醺醺然踉踉跄跄走出店门,哟,一股火红烟雾挟着金纸灰飕地迎面扑来!大伙愣了愣,齐声打个大喷嚏,哈啾!纷纷煞住脚步,揉揉眼皮定睛望去,天父在上,中国城满街店铺檐口下劈啪劈啪熊熊焚烧起金纸,月下只见一镇檀烟袅袅。
——哦,这个月是太阴历第七个月。
——天上的父!中国人的鬼月。
——地狱之王打开地狱之门,放饿鬼们出来享用人间美食和美女。
——各位知道吗?阴历七月正是阳历八月,婆罗洲的旱季,平均气温摄氏三十八度,连鬼魂都热得受不了,纷纷跑出鬼城来纳凉,透透气。根据中国人的说法,这一个月,全世界的鬼魂都可以在人间随意走动四处游玩,不受阎罗王的管束。我说的可对啊,永?
——安妮博士,你说得很正确。咦,辛蒲森先生到哪儿去了呢?
——辛蒲森先生身体不适。他似乎中暑了,留在旅馆休息。
忽然,我心中思念起了安德鲁?辛蒲森爵士,好想溜回旅馆同他说说话,听他讲述战后他在婆罗洲丛林独自浪游的故事,可心念才动,还没来得及拔脚,狗日的艾力克?艾力克森两眼一睁,倏地伸出金毛狨狨一只巨灵之掌,掐住我的后领子,于是我只好缩起肩膀,跂着脚,让这北欧大汉将我拎在手里,老鹰捉小鸡般,在他押解下乖乖跟随三十个龇牙咧嘴乐不可支的红毛男女,游行似的,在满街孩儿追逐呼啸声中,沿着镇上大街走下去。镇中心千条火舌争相摇曳,泼红半边天空。烟雾弥漫中,只见满坑满谷大小头颅睁着一双双血丝眼瞳,四处飘忽,不住窜动。支那街又起了好一场大火。家家铺子门口香火鼎盛。唐山阿婆颤颤巍巍顶着脑勺上一颗雪白的圆髻,率领成群儿孙蹲在檐下,团团环绕住一口黑铁锅。老人家嘴里喃喃念念,怀里抱着成捆纸钱,一叠一叠抽出来,不断往火头上送去,烧完百来叠便站起身,抹抹手心拍拍腰背,拈起香枝高举到檐口,顶礼膜拜天公和地藏王菩萨,诚诚敬敬为一众孤魂野鬼祈福,祝愿他们早日搭乘莲花船,顺着大河,平平安安回到“峇都帝坂”或那远隔重洋的唐山,莫再漂泊在这荒凉的镇甸。祝祷完毕,阿婆转身把香枝插进香炉,揉揉老花眼,一回头,火光中蓦然看见一群红毛绿眼鬼子,男男女女披头散发,探头探脑鱼贯走过她家屋檐下。阿婆呆了呆,身子猛一颤,悄悄转开脸去,压低嗓门一声叱喝,挥挥手将媳妇和孙女们全都赶进屋里。她老人家独自站在门口,伛偻着身子,耸着一头华发,圆睁着眼珠,守护供桌上那只硕大的五味碗,和碗里满满盛着的鸡、鸭、鱼、猪、蔬果五样菜,嘴里只管念念有词,一个劲不知嘟囔着什么来着。
第二部分 七月初三夜泊 桑高镇白骨墩红
——嘿嘿,中国老太婆竟然把我们当成一群饿鬼!
——不必介意,汤米。别忘了今儿是阴历七月的夜晚,地狱之门大开,饿了一整年的鬼们全都跑到人间来啦。天上的父!中国鬼、红毛鬼、伊班猎头战士的鬼、马来女吸血鬼庞蒂亚娜克、二战结束时日本皇军在丛林切腹留下的成群无头鬼……全婆罗洲的鬼,不分种族肤色,今晚聚集在这座市镇上,接受镇民款待,享用家家门口供奉的美食大餐。
——天啊,满街鬼魂飘荡走动。
——萨宾娜别害怕,我们看不见他们。
——可是他们看得见我们。
——是的,萨宾娜,你身边现在就有一群鬼,算算一共九个,穿着清朝的官服,脑勺子后拖着一根长长的猪辫子,摇摇荡荡蹦蹬蹦蹬,笑眯眯地一路跟踪你,美丽的西班牙姑娘萨宾娜?贡扎雷斯。哦,索拉米奥……
——你别吓我,罗伯多,今天晚上我不敢一个人睡觉。
——莫慌,我和永今晚陪伴你。永是中国人,懂得如何对付中国色鬼。永,你怎么说?
——你今晚一个人溜进我旅馆房间来,陪伴我好吗?永。
——天上的父!我很愿意,但我半夜会起床梦游,笑眯眯蹦蹬蹦蹬,亲爱的萨宾娜。
——噢,永,你这个顽皮的男孩……
桑高,卡江大沼泽尽头丛林边缘一个镇甸,白天乍看虽不怎么起眼,甚至有点荒凉,毒日头下昏昏欲睡,街上冷清清,连那几条剽悍的婆罗洲黄狗也都趴在日影里,窝蜷成一团,伸出猩红的舌芯子只顾恹恹喘息,可向晚赤道的太阳才沉落,天刚入黑,朱鸰,瞧,就像长屋的巫师念咒作法也似,整座市镇登时变个样!你看这位“达勇”多威风,头戴黑鸡毛冠,满脸搽着血污,赤条条伫立长屋露台祭坛上,口中喃喃念着,手里煞有介事比划一番,忽地将手一挥,往空中泼洒出一滩热呼呼的公鸡血,看哪,落红满天淅淅沥沥,夕阳下整个桑高镇蓦地迸冒出千颗万颗无数颗人头,男女老少汹涌翻滚,壅塞一街。各色各样五花八门的头颅:黧黑的、铜棕色的、大花脸满腮刺青的、长长的两只耳朵悬吊着一对大铜环的……月下街上,满坑满谷人头攒动中,咦,你看见东一根西一双,甩啊甩,飘荡着普南姑娘们那乌溜溜油光水亮的麻花大辫子,漫街烟雾中忽隐忽现。灯火弦月,人潮鬼影。这阴历七月上旬的夜晚,陆达雅克人、怕生的普南人、骁勇的加央猎人和伊班战士全都走出丛林,一身盛装玎玲琅,一波波从方圆百里内的长屋不停涌出来,会合在卡江中游桑高镇,欢欢喜喜,东张西望,新年赶集似的,沿着河堤上长长一条庆赞中元、金纸飞洒白幡翻舞的支那街,迌游逛。丫头看哪!满镇黑鸦鸦一片汹涌的人头,宛如卡江子夜怒潮,哗喇澎湃,朝向镇外白骨墩红毛城上水红红的一钩初升月,滚滚流淌入镇心,带着一脸好奇和畏惧,参访星空下那座灯火高烧檀烟氤氲、神秘兮兮的支那大庙。
我们这支红毛队伍,人手一瓶嘉士伯啤酒(我,永,十五岁的少年,在洋大哥洋大姐们半逼半哄下也手握一瓶啤酒招摇过市),边走边啜饮,鱼贯穿行在人头堆里,一纵队首尾相衔互相照应,挨挨挤挤蹦蹦跳跳,钻过大街两旁店檐下那千百条火蛇般、争相吞吐摇舞的火舌,呛着,笑着咒着,随着人潮慢慢朝镇心行进。一路上在欧拉夫?艾力克森和艾力克?艾力克森兄弟俩号令之下,我们堆出笑脸,和蔼地向那躬身站在店门口烧香拜拜的唐山阿婆们,哈腰颔首致意,嗨,哈啰,然后转头朝那成群纠集檐下观看红毛人的孩儿们,偷偷做个鬼脸。飕飕飕,一蓬一蓬红爆竹不知从何处飞掷出来,霹雳啪啦,在我们头顶上炸开。
第二部分 七月初三夜泊 桑高镇白骨墩红
——屎!中小学鬼就爱乱放爆竹。
——阴历七月,莫讲脏话。
——小心,真的鬼就在你身边,汤米。穿旗袍梳妹妹头的女鬼喔!
啊!今夕何夕
云淡星稀
夜色真美丽
只有我和你
我和你
才逃出了黑暗
黑暗又紧紧跟着你
啊!今夕何夕
溪水流
夜风急
只有我和你
我和你患难相依
入夜,山岚大起,卡布雅斯河畔树立的长长一排白色招魂幡浩浩荡荡,迎着风猎猎呼啸。大河口,日头延烧一整个黄昏,恋恋不舍,终于沉落不见。墨黑的婆罗洲夜空下,一条尖嫩的女嗓子蓦地从镇心窜出,嗲声嗲气娇滴滴,透过几十只扩音喇叭,猫儿叫春般满镇回响开来:啊!今夕何夕,云淡星稀……我一听就知道那是白光的歌,我小时候在南洋上演轰动一时的电影《人尽可夫》的主题曲。我那浪子父亲,当过国文教员,平日喜欢听香港华语流行歌曲,家里穷,却四处堆着百代公司巨星潘秀琼、董佩佩、姚莉、静婷的唱片,但他老人家独爱外号“北平妖姬”的白光那低沉慵懒宛如叫床的唱腔,《今夕何夕》他琅琅上口,没事就捏尖嗓子,跟着她的唱片清唱一回。我从小就听得毛骨悚然,满身起疙瘩,可今夜鬼月在人头滚滚灯火辉煌的丛林小镇,突然听到上海滩的旖旎情歌,霎时间,我呆呆驻足人潮中,竖起耳朵听得痴了。我的旅伴,那三十个蓬头垢面的红毛男女,手里揝着啤酒瓶,煞住脚步侧耳凝听,满脸狐疑,忽然一齐嘬起嘴唇发出一声唿哨,不约而同拔起脚来,在那一街耸动的人头簇拥推送下,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走进镇心。
庙口广场上搭起一座舞台。
庆赞中元——新加坡黑猫歌舞团献艺——神人同乐。
三幅红绸布条缀着十八个斗大金字,悬挂舞台顶梁上,妖妖袅袅喜气洋洋,飞舞在那花雨般满镇飘洒的金箔纸灰中。一个娃娃脸杏仁眼女歌手,十七八岁,挺着一双大奶子,撅起两只肥硕的妇人臀,紧绷绷肉鼓鼓,穿着一袭细腰身高开衩镶亮片红缎子小旗袍,手握麦克风,满台游走载歌载舞:啊!今夕何夕……猛一旋身,这小妮子咧开嘴巴,露出两枚雪白小虎牙,面对庙口,朝向供桌上趴伏着的一排十只肥头大耳、披红挂彩的白皮大猪公,笑吟吟张开双腿,伸手猛一掀旗袍摆子,月下,河风呼号中,蓦然绽露出她胯下那黑毵毵青嫩嫩一撮毛。舞台灯光大亮。篷!黑猫大乐队首席鼓手一甩长发,举起棒锤子摇头晃脑敲打出一声彩。飕飕飕,满场红包四下飞掷出来,纷纷落在星马小歌后琼琼身上。脸一绷,小妮子收敛起笑容,紧紧夹住双腿,拢起腰下两片忽开忽阖勾人眼睛的衩摆子,藏起胯间那丛黑毛,俯身捡起红包,朝台下一鞠躬,正要转身,忽然回眸一望,抿住嘴唇瞅着猪公们噗哧一笑,跫跫跫蹬起脚上那双三吋跟金缕鞋,款摆腰肢,钻入后台去了。骨碌骨碌,猪公们只顾嘟起嘴巴转动着小眼珠,趴在神案上一动不动。乐声起。黑猫大乐队吹奏一支慢三步布鲁斯舞曲。聚光灯照射下,只见后台鱼贯走出四对舞娘,各披着粉红、水蓝、鹅黄、翠绿睡袍,肉巅巅蹬着高跟鞋踩着舞步,分头绕起场子,走三步,摇一摇她们那冬瓜样两只滚圆的屁股,晃了五六圈,轮番走到台前,二话不说倏地掀开衣襟,嫣然一笑,朝向猪公们展示胸口那两座白肉峰。台下,满坑人头耸动,汗潸潸只管伸长脖子骨碌着眼睛,追随那一盏雪亮的探照灯,呆呆往舞台上搜望。鬼夜山城,只听得河水潺潺,镇心大庙山门下一窟人心噗噗跳。一曲终了。舞娘们煞住脚步,挑起阴蓝眼皮睁开一对小凤眼,满场子瞟送了个眼波,待笑不笑的忽然一转身,撩起睡袍下摆,一排对着猪公们高高拱起屁股,将腰下两墩子白肥肉摇一摇,使劲抖个两下,格格一笑,蹦蹬起高跟鞋跫跫跫一溜风跑回后台去了。篷!黑猫大乐队首席鼓手猛摇头甩发,又敲打出一声彩。满场人头骚动。如梦初醒,台下排排蹲着的伊班战士看完这场秀,霍地起身,揉揉眼睛,猛一甩耳朵上悬挂的两枚大铜环,飕地拔出阿纳克腰刀,四下挥舞着闯出重重人堆,一纵队走出庙口广场,找地方小解去了。哇啊——我那群红毛旅伴观赏完中元特别节目,纷纷张开嘴巴打个大呵欠,伸伸懒腰,昂起脖子咕噜咕噜又啜了两口啤酒,醉眼蒙眬,抬头望望丛林中那一钩新月,只见她早已爬到天顶,白皎皎,悄没声,洒照着大河湾岸荒烟蔓草白骨墩上的红毛城。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