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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尽头

李永平 (当代)
<大河尽头>
第一部分 六月二十九 爪哇海上(1)
航向大河口的城
鬼气森森,北纬零度线上的太阳,斗大的一轮高吊天顶,雪一般死白。
热!我趴在山口洋号客货轮甲板那风吹日晒铁锈斑斑的栏杆上,好久好久,眯着眼睛歪着头,半睡半醒,聆听海水中窸窣窸窣催眠似的一阵紧似一阵的神秘声响,两只眼皮渐渐下沉,不知不觉就合拢起来,霎时只觉得海天无比寥阔,万籁俱灭,整个宇宙只剩我一人飘流在茫茫公海上,偶尔,三不五时,忽听得头顶上一声春雷绽响,烈日下驾驶舱中传出荷兰老船长洪亮的吆喝,紧跟着,只停歇半晌,梦呓似的传来那华人大副有气无力的应答:
——嗳嗳,长官。
远处海平线上,另一艘轮船鸣起了汽笛,呜呦呜呦,穿透过正午时分浑浑濛濛笼罩海面的灿烂天光,鬼哭般飘忽传来。我心中陡然一惊,直直竖起耳朵。船舷外,那阵阵划水声窸窣窸窣泼剌剌,越响越急。我撑开眼皮,只听得劈啵一声,一只花海蛇蹿上了水面,伸出一颗油光水亮南瓜般大的圆锥头颅,张开血盆大口,妖妖袅袅吞吐着她那根红涎涎的舌芯子,猛地一个翻身,睁开两粒火眼,牢牢盯梢上了我们这艘每周往返新加坡、古晋、坤甸三城之间,载货兼载客的老旧轮船。我,十五岁少年,生平第一次乘船出海,奉父命,前往一个陌生的城市会晤一个来路不明的洋姑妈,怀里揣着一捆崭新的现钞,三万盾印度尼西亚币,和一包密封的神秘礼物……这会儿,人在旅途中,窝在甲板上几百袋四下堆放的水泥和面粉之间,独自个,面对无边无际一片空茫的海水,心中一片萧索,啥也不去想它,只顾凝起眼睛,呆呆瞅着船舷外这条十公尺长、浑身鳞甲五彩斑斓似蛇非蛇的长虫。你看她一径昂扬着硕大的花斑头颅,翻腾游弋赤道海域中,倏忽隐没,倏忽浮现,丽日下磷光闪闪,好久只管追蹑我们这艘山口洋号客货轮,紧紧依傍着船身,泼剌泼剌亦步亦趋,与我们等速前进。
船头船尾叠起的成堆货物间,没声没息影影簇簇,顶着大日头,佝偻着身子,四下蹲着从古晋城采购归来的达雅克人。男男女女,叮叮当当晃荡着耳脖下悬吊的一双大铜环,雕像般,纹风不动,齐齐仰起他们那张黥纹斑斑的咖啡色脸膛,寸步不离,守着脚跟前那几只装满砂糖、印度烟草、英国罐头、澳洲威士忌和台湾制各式塑料器皿的藤篓。打一登船,我就看见他们蹿到日影里,往火烫的甲板上一蹲,竖起双臂,托住干瘪的下巴,晨曦中睁着两粒血丝闪烁的眼瞳,愣怔怔眺望天空中不知什么东西,一脸木然,各想各的心事。甲板底下幽暗阴森的头等舱中,一窟人影毛狨狨,一窝人头闪忽窜动。那伙白人男女穿着清凉夏装,光肩露臀披头散发,端着水晶杯,啜着孟买杜松子酒,围聚在舱中那支嘎叽嘎叽抖索不停的老旧电风扇下,或坐或躺,或捉对儿搂抱狎玩。剥啄!只听得一记洪亮的接吻,夹着阵阵笑语和三两声诅咒,不时穿透出那一排敞开的舷窗,淫浪地,传到甲板上漫天阳光下来。
海中那条磷火长虫依旧伴随我们的船,劈啵劈啵昂首甩尾,顾盼睥睨,窸窣窸窣吞吐着鲜红舌芯子,以海龙王之姿独行,巡弋南中国海与爪哇海之间这片广大水域,一如远古洪荒时代,一如六百年前,当永乐皇朝统辖赤道南北的海疆时……
第一部分 六月二十九 爪哇海上(2)
赤道。阳光。大海。
泼剌剌窸窣窸窣泼剌剌,日头白花花,我倚着船舷,眯起眼睛竖起耳朵倾听,捉摸大海蛇那催眠也似一溅一泼反反复复没完没了的划水声,不觉眼皮又是一沉,整个人趴到栏杆上,垂下头来又打起了盹。瞑矇之中,我看到明帝国舰队千艘楼船首尾相衔,鱼贯前进,悄没声,穿过自古水怪出没的这条海上交通孔道。艨艟巨舰桅樯如林,风泼泼鼓起千张帆,迎向印度洋水平线上一轮金光万丈波涛汹涌的太阳,哗喇哗喇排海行进。丫头,你看!三保太监伫立旗舰塔楼,袍袂飘飘,满面风霜,凝视冉冉下沉的南天落日。三保身旁侍立着年轻的都尉田墀,一身锦衣,手握剑柄,也睁着一双鹰眼凝视落日。红滟滟海上漫天彩霞映照下,瞧,高耸的桅杆顶端张牙舞爪,猎猎飞扬着一条锦绣的金龙……刷喇刷喇,大海蛇兀自跟踪我们的轮船,蹦蹦溅溅翻腾在船舵卷起的波浪中,忽然童心大起,只管追赶着自己的尾巴,团团兜着圈子,自顾自在大海上戏耍起来,好不快活。我使劲撑开眼皮观看一会儿,头一歪又困着了。睡梦中一眨眼,我又看到那群白袍白头巾鹰钩鼻的中东商贾,大腹便便携带非洲小娈童,搭乘阿拉伯单桅帆船,扬起白色大三角帆,顺着贸易风颠颠簸簸渡洋而来,出现在这片水域,一路闪躲那划着舢舨蜂拥而出、拦截马六甲海峡舟旅的马来海盗,悄悄驶往香料群岛,收购胡椒、丁香和肉豆蔻,顺便捕捉几只热带珍禽,诸如喋喋吸蜜鹦鹉和大白葵鹦鹉,进献鄂图曼后妃,供她们赏玩,藉以排遣后宫的闲闷日子。那时,丫头,天方夜谭的时代,这片阳光普照烟波浩渺的赤道水域,白帆点点,但见成群海妖呼朋引伴,飜舞戏水,四处洋溢着辛巴达水手的浪漫冒险风情,可曾几何时,海中绽响起隆隆火炮声,岛上的椰林起了大火,鬼哭狼号,马来人的甘榜村落与达雅克人的灵山长屋熊熊燃烧,自开天辟地以来,那水天一色、一碧如洗的海域,霎时幻变成猩红的血水,一漩涡一漩涡四下荡漾开去,瞬间弥漫偌大的南海……傍晚时分海岸村落炊烟四起,我,一个十五岁初中刚毕业的支那少年,奉父命,前往岛屿另一端拜见洋姑妈,这会儿正趴在山口洋号栏杆上,独自漂流于这片水域中,泼剌哗喇喇,只管跟随船舷外那条大花海蛇,摇啊摇荡啊荡,梦游似的晃晃悠悠,迎着落日攀登上婆罗洲第一高峰中国寡妇山,伫立巅顶,抖簌簌举起一只手掌遮住眉心,放眼眺望。丫头,我看见黑魆魆成百艘欧洲铁甲船,一窝子鬼魅也似,幽然浮现在西方天际一蕾子血红太阳下,影影簇簇,载着一队队毛瑟枪兵,以及千百箱弹药、舆图典籍、印度女奴和杜松子酒,外带几个身披黑道袍手持铁十字架的白脸红毛传教士,有如成群大海怪,呜吼、呜吼,喷吐着一袅一袅鬼魅般的黑雾,遮天蔽地破海东来,驱走阿拉伯单桅帆船,撞翻马来舢舨,登上每座岛屿,在群岛间展开杀戮、掠夺和文明启迪。就在鸡飞狗跳、大人奔逃小娃儿啼哭声中,不旋踵间,这几个欧洲旮旯小邦,吓!竟尔在世界大洋上建立了横跨赤道的庞大海上殖民帝国,奉天父之名,君临南海,宰治数千万棕色子民,两三百年间,在孜孜不倦谆谆善诱的启蒙教化过程中,顺便遗留下无数父不详的混种儿女……
第一部分 六月二十九 爪哇海上(3)
——南偏东二十五度!
顶头,驾驶舱中那荷兰老船长猛一声吆喝。
华人舵工肃然应答:
——嗳嗳,长官。
我从大汗淋漓的迷梦中霍地醒来,结束这趟奇幻南海历史之旅,使劲揉揉眼睛,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凭着栏杆往舷外一望,只见偌大一轮冉冉下沉的猩红落日,凝血般,骤然停驻在半空中,阴森森悬吊在赤道海平线上,待沉不沉。好久,它只管荡漾在烟波彩霞中,泼照着那一群群展开幽黑双翼,凄厉地,伸出尖喙子,滑翔在河口红树林上空寻觅死鱼充饥的赤道猛禽,神鸟婆罗门鸢。
海上升起炊烟柴火,三两缕,飘飘袅袅。
百来艘马来渔舟卸下了他们那满缀补丁的风帆,恣意漂流波浪中,等待收网,有几个少年渔郎耐不住饥肠辘辘,索性蹲在船头,架起炭炉子,生火烤起生猛的大海虾来啦。
赤道的夕阳,越下沉,形体变得越硕大浑圆。丫头,瞧,那一团舕舕焚烧的火球浮荡在苍茫波涛中,转眼就要沉没入印度洋去了。呜——呜——我们的船终于响起汽笛,减速转向驶往卡布雅斯河口。前方只见八九艘银色簇新远洋轮船映照着落日,金光灿烂四下散开,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寄泊在爪哇海北端黄涛滚滚的坤甸湾。姬路丸。佐佐木丸。宫本丸。好几十幅鲜艳的丸红旗,佻达地,迎着黄昏椰林吹拂起的熏风,只顾招飖飞舞。
心念一动,我竖起耳朵凝听。
船舷外寂沉沉,那一阵紧似一阵魔咒般窸窣窸窣泼剌剌的划水声,神出鬼没亦步亦趋,追蹑我们的船一整个下午,这会儿忽然停息了。海上的不知名神秘客,那条十公尺长、红涎涎不住吞吐着舌芯子、亘古飘忽出没逡巡赤道水域的斑斓长虫,神龙见首不见尾,倏来,倏去,如今早已消失无踪。
不知怎的,我心里只觉得怅然若失,好久依依不舍,只顾垂着头,俯身船舷栏杆外,愣睁睁搜望那一片不知何时已经染黄的碧蓝海水。旅客们,我们抵达坤甸喽!顶头蓦地绽响起荷兰船长那声若洪钟的呼喝。从声音听起来,他老人家此刻心情挺好。我回头一望。船头船尾,那群打一登船就蹲坐甲板上,泥塑木雕似的,呆呆托起下巴,仰起一张油棕色刺青脸膛各自想心事的达雅克人,这会儿仿佛大梦初醒,纷纷活转过来,揉揉血丝眼珠,望望天际一丸子瘀血般的落日,骨碌骨碌清起喉咙,呸,呸,啐吐出一蕊一蕊血花样灿烂的槟榔渣,霍地撑起膝头,拎起脚跟前的藤篓,背到脑瓜子后。篓子里装着从古晋城采办回来的杂货和日用品——色拉油、味之素、香烟威士忌西药,以及一堆不知啥名堂和用途的塑料器皿。一伙人打赤脚,趑趑趔趔踩着火烫的钢板,鱼贯走向舷梯口。霎时,那原本死寂一片的甲板又活络起来,变成一座长屋市集,叽叽呱呱连珠炮般四下乍响起话语声,间歇冒出一阵莫名的爆笑。抵达坤甸喽,回家喽。那一双双枯黑眼塘子骨溜溜不住转动,四顾睥睨,好不威风。我倚着船舷栏杆,望着这群老达雅克人夕阳下一条条佝偻的身影,心中猛一凛,禁不住悄悄打个哆嗦:当年这群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肯定当过猎人头战士,每回出草总要收割几颗白人或支那人的头颅,血淋淋滴答滴答一路拎回长屋,一虆一虆吊挂在屋檐下风干,供长屋妇孺或访客观赏,以展示武勇,或者——克丝婷姑姑后来告诉我——向外人昭告,神秘的峇都帝坂山灵“峇里旦那”对擅闯禁地者的无情惩罚。这么一想,我背脊有点发冷。可我心里却也感到莫名的亢奋,仿佛突然被喂食春药似的,因为不知怎的,我心中忽然冒出一个不祥的却挺美妙的预感:往后这段日子,在坤甸城,或在婆罗洲内陆丛林那条黄色巨蟒般的大河边,某座长屋中,我将再度与这群老达雅克猎人头战士邂逅。果真重逢,从而——我期盼着——引发出一段惊心动魄、阴森诡秘或荒诞有趣的情节,甚至,退而求其次,一则毛姆式的异国浪漫冒险传奇,给这趟烦闷的暑假之旅,增添些许值得回味的记忆,丫头,你说,这岂不是美妙的机缘一桩呢?
公海中摇啊摇晃啊晃,顶着大日头航行六个小时,我们的船,山口洋号客货轮,不知什么时候就穿越了地球腰部那条横线。日西沉,海上暮色沧茫,漫天婆罗门鸢黑魆魆一群群刳啊——刳啊——刳啊——不住盘旋叫嚣俯视下,我们一脚跨过纬度零度线,堂堂穿过赤道,迈入南半球。
海水早已染成金黄。蓦一看,我还以为那是夕阳的倒影幻变成亿万条小金蛇,狂舞在碧波中呢。多么绚丽浪漫、多么毛姆的热带港湾落日!可定睛一瞧,我才发现原来是丛林大河挟着万吨泥沙,流经婆罗洲心脏,呼号着,钻过那绵延一千公里的雨林,横冲直撞来到坤甸湾,倏地放慢步伐,黄涛滚滚入海。
站卫兵似的,河口海岸线上只见成排椰子树挺着腰杆,望着海伫立夕阳下。树梢头升起炊烟,一笼子一笼子,凝聚在满天泼血般的落霞中,袅袅不散,只顾缭绕着港汊内那三两间临水搭建的高脚屋。黄昏甘榜四下不见人影,晚风中蹦蹦溅溅,隐约传来孩儿们打着赤脚、奔走在泥巴窝里争相捕捉螃蟹的嬉闹声。晚祷时辰,清真寺的阿訇披上白袍戴上白帽,白髯飘飘,登上了叫拜塔,朝向西天伸展双臂,拔尖嗓子吟哦起来。石破天惊一声声悠长深沉的召唤骤然响起:依——夏——阿——拉——听从真主的旨意,呱哇——归鸦满村子聒噪。透过几十只扩音喇叭,诵经声漫天价响,贯穿层层椰林重重暮霭,苍凉荒古,不断传送到我们船上。好久,只听得那阵阵召唤随着海涛四面八方洄漩开来,一声只顾追逐一声,越过印度洋,穿过回归线,直欲荡漾到西方天际那一颗悬吊在海平线上、载浮载沉的红日头下……
呜——呜,山口洋号拉起汽笛,驶入卡布雅斯河口,在两岸那莽莽苍苍的红树林夹峙之下,迎着滚滚黄涛,穿行在一条狭隘水道中。一路上我们的船小心翼翼,闪躲着那一艘艘运载巨大的婆罗洲原木,浩浩荡荡出海,跨过赤道,驶往北半球扶桑之地的丸字号轮船。飕飕,不时擦肩而过。落红点点,碧云天一滩子血似余晖映照中,我们的船朝向红树林尽头,彩霞深处,那一城火烧火燎荒漠漠四下飘袅起的炊烟,昂首前进,呜——呜。
坤甸在望。
第一部分 六月二十九傍晚 鬼月前夕(1
坤甸城
她,就站在码头上,等着我。
我实在说不上第一眼看见她时,那一霎我心里的感觉。事隔多年,如今身在数千里外的异地,独坐台湾花东纵谷一盏台灯下,握着笔,面对一叠稿纸,向你——我在台北街头结识的小姑娘,朱鸰,我心目中永远的“ㄚ头”,那小精灵般守在我身畔,默默听我诉说,引领我回到少年时代那段奇异之旅的缪斯——毫无顾忌地讲述这个故事时,我依然可以清清楚楚看见她:一个洋婆子,跂着两只皎白的、只趿着一双凉鞋的脚,高挑挑站在水边,鼓起胸脯迎向大河口的落日,噘着她那两蕾子滴血也似猩红的嘴唇,将一只手掌举到额头,久久,绞起眉心,朝向那暮色弥漫空窿空窿数百艘驳船来回穿梭的江心,只顾怔怔眺望。满城霞彩泼照下,只见她一头火红发丝,汗蓬蓬飘拂在肩头。就这副模样,她,一个三十八岁欧洲女子,独自出现在坤甸码头,伫立在一群群黑鳅鳅打赤膊、佝偻着身子驮运货物的爪哇苦力之间,满脸焦急,守望着河口。乍然看到山口洋号进港,她登时舒开眉心,伸手一抹,擦掉额头上缀着的十来颗晶莹的汗珠,踢跶起凉鞋,迈步走到栈桥上来,笑吟吟接我下船。
——我是你父亲的老朋友克莉丝汀娜?房龙。你叫我克丝婷姑姑就好。哈啰,欢迎来到崭新的印度尼西亚共和国,西加里曼丹省省会,坤甸。祝你有个快乐的暑假。
——我叫永。谢谢你邀请我来坤甸度假,房龙小姐。我父亲有几件东西托我交给你。
——你的父亲,他好吗?
——很好。他不再流浪了。
——他现在做什么事?
——经营一间工厂,制造肥皂,平常在家里陪伴我的母亲。
——哦,是这样吗?我为你的母亲感到高兴呢。你坐了一整天的船,应该累了。我们现在就坐车回家休息好不好,永?
——好的,房龙小姐——克丝婷。
——我保证你将会有一个非常难忘、值得回味一生的暑假!
这就是我和克莉丝汀娜?房龙——我日后永远的克丝婷姑姑——初次见面的场景。自我介绍、互相寒暄完毕,她忽然皱起眉头来觑住落日,瞅着我的脸庞凝视约莫两秒,仿佛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她那两瓣老是噘得高高、好像小姑娘赌气似的嘴唇,终于咧开,绽露两排门牙,夕阳照射下好不皎洁。可一转身引领我走出码头时,她又抿住嘴唇,甩起她那一肩汗湫湫的赤发鬃,趿起凉鞋自顾自迈步前行……后来在房龙农庄住了两天,我发现这个荷兰女子有个奇特的习性:时不时,没来由地,她就把她那双丰盈的嘴唇猛一噘,咬牙切齿,紧紧抿着,尤其是每天傍晚独自抱着胳臂,迎着风仰起脸庞,站在门廊上眺望婆罗洲丛林炊烟落日,怔怔想着心事时……这个癖好,跟她的二战经验有关吗?这趟坤甸之旅,行前我向黄汝碧叔叔辞行——丫头记得吗?我父亲那个老伙伴——他吞吞吐吐鬼笑鬼笑告诉我:太平洋战争爆发,没多久,荷属东印度群岛就沦陷了,房龙小姐来不及逃回荷兰,被日军抓去,关在一座专门收容白种女人的特种集中营……被送到那个地方的女人,凄惨喔,只要待上两年,子宫准会被轮番捅破,永远不能生孩子……幸好房龙小姐只待了半年就遇到贵人,那就是你父亲喽!老李利用生意上的关系,透过一个日本少佐叫池田的,把房龙小姐弄出来……这段秘辛当时我不感兴趣,这会儿跟这苦命女子见了面,为了某种缘故我不想向她探听,索性让它成为心中永远的谜团,但我一辈子记得那天黄昏,坤甸码头上,房龙小姐跂着脚站在水边眺望江面时,噘着嘴、绞着眉心、满脸焦急等待山口洋号进港的孤独身影。夕照晚风中——丫头,这就是宿命哪——她那一肩不住飘撩飞荡的火红发丝,还有,她凝望我时的奇异眼神,日后竟变成我永远的梦魇,阴魂不散,只管纠缠我,追蹑我,不时从深沉的睡梦中跳蹿出来,揪住我的心,指责我,哄诱我,催逼我回到少年的懵懂时代,重新伴随在克丝婷姑姑的裙摆下,两个人再共度一个夏季,搭乘达雅克人的长舟沿着婆罗洲第一大河——卡布雅斯河,再次溯流而上,穿过千里雨林,直抵河源的石头山,然后……然后就在她百般诱导下体验生命的极致,在那光秃秃草木不生的山巅,放纵地品尝那无比辛酸、十分甜美的人生滋味。
第一部分 六月二十九傍晚 鬼月前夕(2
说来奇妙,丫头,可那时却也让我觉得非常不安:就在栈桥上相见的一瞬间,我已经感受到我们俩(我和这个来路可疑的荷兰女子、我母亲口中的番鬼婆)之间,存在着一份诡秘的契约,甚或某种亲昵的心灵交流,而我母亲,我那满腹委屈、盼我替她主持公道的亲娘,却被排斥在外。这——丫头哇,你尽可骂我——使我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羞惭,甚至罪疚,于是我绷住脸孔硬装出一副冷漠的神色,整整身上那件宽大得滑稽、湿漉漉、早已被汗水浸透的漂白夏季西装,闷声不响,拎起我父亲那口黑漆皮箱,趑趑趄趄,行走在房龙小姐那迎风飘拂的裙摆后,一双眼睛盯住她那两只丰美的臀子。我亦步亦趋跟随她,穿梭在一群群苦力与一堆堆水泥、面粉和南北货之间,默默走向码头门口,在她搀扶下,攀登上她那辆大马剌剌放在港务局门旁的天蓝色悍马吉普车,轰然一声,绝尘而去。
出得了坤甸河港码头,只见满天落霞挟着一城飞烟,热呼呼闹哄哄,照面直扑过来。
眼一花,哈——鼽!我打了个喷嚏,好半晌才睁开眼睛观赏西婆罗洲首府的街景,只觉似曾相识,恍惚间好像又回到我的家乡古晋,那个位于英属北婆罗洲,我出生长大后就一心只想逃离的城市。坤甸同样是一座典型的、西方人在东方建造、刻意弄得充满热带情调、又脏又乱以便供白种人寻幽猎奇的殖民地城镇,对我来说,实在没啥看头。丫头,你看:河畔水泥堤上同样有一座大巴刹,臭烘烘,几百家摊子售卖各种鱼货、野菜和肉品(只是这儿不许公开卖猪肉);巴刹对街同样有一长排砖造、白粉刷的三层楼店铺,日晒雨打墙癌斑斑,骑楼下密密麻麻玎玲琅吊挂着各式锅盆、藤篓、玩具和金属器皿(只是店铺建筑形式有所不同,从“英国/马来殖民地式”变成“荷兰/东印度群岛式”,但老实讲,我看不出这两者有啥区别,除了前者似乎比较精致而有秩序之外);偌大一条中央大街,乱糟糟挨挤着那叫卖的、采买的、拖曳着脚步闲闲穿梭车阵中看热闹的各色人种(只是这儿肤色更多样,从苍白和土黄到深棕和黧黑,应有尽有);街头巷尾迷雾般四下飘漫起南洋咖哩、峇拉煎生虾酱和椰子油香(只是不知何故,气味闻起来更辛辣刺鼻);城头天际,放眼望去,赫然看见一座宏伟的清真寺矗立在满城灰扑扑的屋瓦之上,硕大的穹窿圆顶映着夕阳,金光灿烂忽现忽隐,在这向晚时分,好似阿拉丁的海上迷宫,只顾浮荡在城中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中。
晚祷声袅袅传来。
依夏阿拉……听从真主的旨意……安努葛拉阿拉,感谢真主的恩惠……
一街静荡荡。人们虽没放下手上的活儿,将双膝落地,匍匐在地上祈祷,依旧一如平时只管忙着各自的营生,但都压低嗓门,蹑手蹑脚。克丝婷握着方向盘,挺直腰杆高坐吉普车驾驶座上,噘着嘴,大剌剌地揿着喇叭迂回穿梭行驶在人堆里,汗湫湫一脸子映照着暮色,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我倚着敞开的车窗,把一只手支住下巴,迎着黄昏卷起的满城燥风,百无聊赖,自管发起呆来,望着城中四处飞扬起的簇新红白印度尼西亚国旗,不知怎么,心里一直惦着守望在家的母亲。这会儿,向晚时分,她是不是像往常一样,独自在厨房里做活,边想心事边等待丈夫和她那个才十五岁、瘦巴巴、第一次出远门的儿子归来。念着想着,她忽然就绞起眉心,腾出一只手抓起她肩上那把枯黄发丝,往脑勺后只一拨,咬咬牙,叹口气,幽幽唱起那首她反复唱了十多年,日复一日,只要心里有事就会哼唱老半天的童谣:
第一部分 六月二十九傍晚 鬼月前夕(3
小白菜呀
天地荒呀
两三岁呀
死了爹呀
克丝婷仿佛听傻了,好久只顾乜斜起眼睛,打眼角里狐疑地睨着我,听我咿咿呀呀学我妈的声调,中邪似的一径倚着车窗摇头晃脑,翻来覆去吟唱那四句歌词。暮色越沉越红,街上店家纷纷亮起了灯,店堂中只见三两颗人头飘忽,骑楼下条条人影窜动。城头,苍穹下,清真寺的金色圆顶终于隐没在漆一般浓的赤道落霞中。悠远荒古,那声声响彻西天的黄昏召唤,戛然停歇了。满城嚣声四起。叫卖声、吆喝笑骂声、各式车辆咆哮声倏地又在街上混响成一团。克丝婷幽幽叹息两声,仿佛从深沉的睡梦中醒来。她甩甩头发,伸手只一挑,拨开额头上那两三绺汗蓬蓬的发鬈子,努起两片嘴唇,朝向车窗外一指。
——永,你看,普南人!
我顺着她那滴血也似一蕾子猩红的食指尖,定睛望去。闹市街头,只见一群婆罗洲土著排列成长长一纵队,男女老少约莫五十个,打赤脚,背着藤篓穿着花衣裳,幽灵般悄没声,避开夕阳,鱼贯行走在临街那排店铺骑楼下的阴影里。
——你看,他们的皮肤忒白,跟婆罗洲其他土著深棕的肤色不一样。你知道为什么吗,永?因为普南人世世代代居住在卡布雅斯河上游的内陆丛林,在绿色巨伞遮盖下,终年不见天日。神秘的普南人,森林的游猎者。听说以前他们从不曾在太阳下暴露超过五分钟。印度尼西亚独立后,在政府的鼓励和教导下,他们才偶尔到外面市镇来,从事简单的交易。前不久我带领庄园两个工头到内陆收购蟒蛇皮,跟普南人相处十天,留下一段非常奇特、非常美好的回忆……快看,永!队伍中那个脖子后面拖着一条漂亮的猪尾巴的女孩子,皮肤生得多细致、多白净,好像一个搪瓷娃娃——夕阳泼照下,果然,一个十五六岁的普南少女,俏丽地,拖着一根及腰的麻花大辫子,额头上绑着花布带,把藤篓子扎在脑勺后,趿着凉鞋行走在绵长的队伍中。一抬头,她看见迎面驶来一辆高头大马、倏地停到街边的吉普车,呆了呆,煞住脚步,扬起她那张雪样皎白的脸庞,睁着一双漆黑瞳子,怔怔凝视半晌,才转过脸,拖着辫子背着藤篓又追跟上她那群族人,沿着长长一条阴暗的骑楼继续行走。心念一动,我忽然想起三年前,我在古晋城圣保禄小学读六年级时,有个周末欣逢英女皇华诞,学校放长假,庞征鸿神父率领应届毕业生到成邦江上游丛林健行。那天晌午,行走在林中小径上,遇见一群普南人,男女老少三十几个背着藤篓,一纵队鱼贯行来。队伍末端,踽踽独行着一个约莫十二岁的姑娘,一路走一路甩啊甩,不住摇荡着脑勺子后面那双小花辫。小小一个丫头儿,浑身汗湫湫,将那米桶般大的藤篓用红布条绑在脑后,沉甸甸地驮在背上,打赤脚,跟随她的父母亲,以及叔伯婶娘堂兄弟姊妹们,从成邦江镇上采购日用品回来,正朝丛林深处的部落行进。两队人马,山径上迎面相逢,纷纷抬起头来互瞄两三眼。不知怎的我却愣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只顾呆呆瞅望那普南少女。她扬起姣白的瓜子脸儿,挑起眉梢,林中疏落的阳光下,只见她脸上那两丛子幽黑的睫毛眨啊眨,只管狡黠地眱着我,满眼睛漾亮着谜似的笑意,好不古怪。一秒一秒,随着我那蜗牛般的脚步,噗,噗,我清清楚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终于,两下里打了个照面,擦肩而过。约莫过了两分钟,我听到身后忽然传来噗哧一声清笑,回头望去,林木掩映中看见那群普南人驮着藤篓,行走到山径转弯处,悄悄一转身,全队就倏地消失了。霎时,那双小花辫就被莽莽苍苍浩瀚无边的原始森林给吞没,从此——也许一辈子——再也看不见她。好久好久,我两只脚杵在山道旁,动弹不得。我一径愣愣伸出脖子,呆呆竖起一只耳朵,试图捕捉树丛深处窸窸窣窣不断绽响起的脚步声,恍惚间,只觉得自己那颗心悠悠荡荡,梦游似的,只管追随她那条飘零的细小身影,沿着丛林中的河流,进入婆罗洲的心脏……
第一部分 六月二十九傍晚 鬼月前夕(4
——嗨,永,醒来!他们已经走掉了啦,你还呆呆望着她干什么呀?
霍地惊醒,我揉揉眼皮,看了看坐在身旁笑嘻嘻睨着我的克丝婷,猛一甩脑袋,回头望去,果然看见那一家子鱼贯行走在骑楼下阴影里的普南人,背着高耸的藤篓,装载着满满的杂货,穿梭在那玎玲琅满店檐吊挂的铝锅、手提包、洋伞、玻璃器皿、塑料玩具和各种日用品之间,一纵队魅影也似悄没声,渐行渐远,终于隐没在闹哄哄暮色迷茫的坤甸街头。
日沉沉,街上人影杂沓人头闪忽。我只顾揉着眼睛,探头车窗外,依稀望见那一根乌油油麻花大辫子。辫梢扎着的一蕊猩红丝线,晃啊晃,在这晚炊时分,兀自飘荡在满城人家热腾腾燹起的漫天油烟中,倏现,倏隐。
我回过头来,看见克丝婷双手揝住方向盘,挺起腰杆子坐在吉普车驾驶座上,噘着嘴,乜着眼睛正瞅着我,啥都没说,可满脸漾亮着古怪的笑意,仿佛是嘲谑,却又似乎带着几分体谅和理解。我赶紧别开脸,望向车窗外。那群驮着藤篓逡巡坤甸街头的森林游猎民族,光天化日下早就消失无踪。克丝婷眱着我的脸又端详了好半晌,嘴里只管自言自语,不知嘟囔什么,忽然,嘴一咧格格笑两声,反手抓起她胸前那蓬湿答答的赤发丝,一把拨到肩后,顺手擦擦胸脯上冒出的汗珠,砰地发动引擎,使劲揿两下喇叭,赶走那堆围聚在吉普车旁满脸好奇不住朝车内窥望的闲人,将车子开出巴刹街,加速驰向城郊。
出得城来,眼一花,车前挡风玻璃上赫然出现一颗硕大无伦的日头,红通通,紧贴在地平线上,炯炯地直逼我们眼前。霞光泼洒下,只见坤甸城外一畦畦水稻田插上新秧,绿亮绿亮一路绵延到天边丛林脚下。炊烟漠漠,田中不见人影,三五间高脚屋掩映在椰树丛中,只听得刀铲声四起,柴火毕剥响,随风送来阵阵椰浆米饭香和——啊,丫头,我魂萦梦系,如今深更半夜独坐在东台湾山谷中一盏灯下追忆似水年华,一想起它来,就忍不住吞下两大泡口水的——峇拉煎虾酱香,举世独一无二、苍蝇最爱、我打小吃到大从不嫌它肮脏的马来特产。这会儿,坐在克丝婷的吉普车上,我听见自己的肚子猛然鼓噪两声:毂辘毂辘。她似乎也听到了,但只笑了笑,那双海样湛蓝的眼瞳子只顾怔怔觑着落日,直视正前方,好像在想什么心事。我又吞下两大泡口水,索性把头伸到车窗外,迎着海风,抓起衣领使劲抖着。
——热!
——比你的家乡古晋还热吗?
——热多了。
——现在是七月下旬,对不?八月是婆罗洲全年气温最高的月份,对不?而我们这会儿人在哪里呢?就在零纬度赤道线上呀,恰好跟太阳成一直线。永,你看那是什么?
克丝婷抬起下巴朝车窗外努了努嘴,骤然停下车子。公路旁椰林中,马来甘榜村庄一袅一袅炊烟缭绕下,幽然浮现出一座黑铁塔,硬邦邦直插入天空,乌油油竖立在绿汪汪一片水田里。塔顶,龟头样,拱着一颗硕大的不知用哪种金属打造的地球仪。一支铁箭贯穿球心,指向西天一轮太阳,发射出万道金光,闪照着水田尽头那一座暗沉沉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赤道线上,血似落霞泼照着这一尊黑铁塔,好不壮烈。塔下只见一堆头颅耸动,汗潸潸几百个扶桑观光客聚集,在一幅妖娇丸红旗帜招引下,倏地哈腰,整肃仪容绕行塔身,进行一番巡礼。南洋八月大热天,这伙人个个西装革履,落日下昂起一张张红醭醭酒气冲天的苍黄脸孔,伸出一只只春笋样裸白白、长年不见天日的手臂,瞻仰那塔尖,指指点点惊叹不已。镁光灯四下闪射,卡嚓卡嚓,雪花般绽放不停,直逗得那群黑压压栖息椰树梢头、炯炯俯视铁塔的神鸟婆罗门鸢,眼花缭乱不得安宁,纷纷睁起火红眼珠,鼓起幽黑翅膀,刳——刳,严厉地发出一声声怪叫。
第一部分 六月二十九傍晚 鬼月前夕(5
——想不想下车看看,永?
——不想。
——这座赤道纪念塔是坤甸的地标喔。一九二八年,荷兰皇家学院天文远征考察队兴建这座碑。这在当时世界天文界,可是一大盛事!永,你不感兴趣?
——没兴趣。
——从这里往东走,就是荷印时期苏丹王族的领地,你们客家人称它“王府肚”。你知道吗?坤甸市五十万人口,有百分之四十是华侨,潮州人和客家人各占一半,所以你在市场上听到的要嘛潮州方言,要嘛客家话。永,你们在家里讲客家话?不太讲?平常都讲华语和英语?难怪你英语说得很好……有个很有名的客家人,罗芳伯,你应该听说过吧?你的历史老师好像有提过他,但是你不太确定?两百年前他被苏丹封为西婆罗洲王,他自称唐人大统领,在坤甸建立一个国家叫兰芳共和国,非常强盛,但他死后就被荷兰人——我的祖先,嘻嘻对不起——消灭了。坤甸老埠头有一座漂亮的祠堂,纪念这位兰芳共和国大统领罗芳伯,永,你想不想去看看?不想,嗳。那我们到王府肚逛逛吧。那儿有一座美丽的皇宫,是坤甸王朝的建立者、苏丹夏立夫?阿都拉曼?艾尔卡德里在十八世纪建造的,可以媲美泰姬玛哈陵呢,隔壁的梅斯基德?贾密清真寺,造型非常奇特,像一座黑色的圆顶金字塔……你都不感兴趣吗?永。看来我这个导游并不很称职哦。那我们去吃晚饭,好不好?我带你去老埠头支那街广东餐馆吃螃蟹粉丝煲。卡布雅斯河蟹很有名,永,以前你父亲最喜欢吃。你坐了一天的船,应该饿了,这一路上我听见你的肚子咕噜咕噜直叫个不停,好可怜喔,永……
絮絮叨叨,克丝婷一边开车一边只顾讲话逗我开心,讲着讲着忽然噗哧一声,撇着嘴,忍住笑,双手握住方向盘,歪过头来深深看我一眼。落日余晖照射下,火红红满头发丝飘舞中,只见她那张赤褐脸膛汗湫湫,漾亮着十几粒被赤道太阳曝晒出的小雀斑,米粒样,俏皮地散布在她那尖翘的鼻翼两旁。丫头,那时我怔怔瞅着她,心里好想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悄悄地,拨掉她眉心缀着的两颗汗珠,可是,心头猛一抖,整个心窝却一下子收缩起来,那只手终于没伸出。为什么呢?如今坐在花东纵谷一盏灯下回忆这一幕,我看见你,朱鸰丫头,睁着你那两只水样清灵的眼瞳,直瞪着我:你到底害怕什么呢?唉,因为我在她深邃湛蓝的眼眸中看到一件我向往、我渴望但却又让我心悸、缺乏勇气接受的东西。母爱。一种奇异的母子或姊弟之情。我衷心期望是后者。丫头,我这话是凭良心讲,虽然我不知道缘故。一个身世飘零、年华老去的荷兰女子,对一个陌生的十五岁支那少年,产生莫名的情愫……你说这不是一种很诡谲——很危险的吗?所以,丫头,我这个小懦夫那时就只管呆呆瞅着克丝婷的脸庞,迟疑好半晌,终究没伸手。克丝婷凝住眼睛,望着我等待着。偏巧在这节骨眼上,我的肚子毂辘响起来。眼一灿,克丝婷哈哈笑起来,霍地坐直了身子,掉转车头,朝南进发,一路猛踩油门发飙似的飞驰在乡间公路上,驱开一头头徜徉路心的水牛,行驶了约莫三公里,她才长长嘘出一口气,索性大开车窗,把脸高高扬起,任由她那满头满脸火红的赤发鬃狂飞在海风中。此后一路进城,她就只管噘着嘴咬着牙,愣愣凝视正前方,不再理睬我,自顾自想起心事来,满脸子的冷肃。我蜷起身子瑟缩在一旁,只敢打眼角里瞄望她,瞅着瞅着忽然心中猛一抽痛,赶紧把脸转向车窗外,眯起眼睛悄悄打起盹来,好久只听得耳边坤甸湾,海风呼飗呼飗价响。走马灯样,飕飕,赤道滨海乡野景色一幅一幅飞闪过车窗口:黄昏水田椰林倒影、炊烟缕缕缭绕甘榜村庄、小河夕照、归鸦阵阵划破火红的天际、浮脚屋马来水上人家灯火点点荡漾在猩红暮色中……
第一部分 六月二十九傍晚 鬼月前夕(6
——你知道吗,永?我这一生永远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太平洋战争期间,我被日军俘虏,在一座可怕的集中营住过半年……幸好,我遇见你父亲,我生命中的大恩人……
心一抖,我悄悄打了个寒噤,背脊上窜出好一片凉汗来,因为我忽然想到,刚才在赤道纪念碑遇见的那群中年日本观光客,肯定当过二战军人,如今战后十七年,又纠集在一块,结伙重返战场凭吊巡礼,说不准,里头还有几个是当年克莉丝汀娜?房龙小姐的恩客呢……
——永,我今年三十八岁,流落在坤甸,独个儿守着一座死寂的橡胶园过日子……
克丝婷只顾喃喃自语,一边开车一边望着天空不停诉说。那声调沉沉、痖痖的,在这赤道黄昏漫天归鸦呱呱噪叫声中,乍听起来,就好像子夜梦魇里发出的一声声叹息。我死命咬住牙根,缩起肩窝,狠狠打出了两三个冷哆嗦,不敢答腔。
——现在印度尼西亚独立了,我也该回家乡啦,可荷兰对我来说很遥远,很陌生……
说着,克丝婷蓦地转过头来,望着我,粲然一笑。夕阳下我看见她眼窝里闪烁着一团泪光。她眨眨眼睛,又霍地回过头去,猛一甩汗湫湫的发梢,伸出嘴唇,朝向大河畔夜幕低垂华灯初上的坤甸城,努了一努嘴。
——你看,支那街到啦。永,我们终于可以下车了,吃一客热腾腾香喷喷的广式螃蟹粉丝煲,饱餐一顿喽。我在集中营那段悲惨的日子,最想念的就是卡布雅斯河蟹……咦,你还没回答我,永,你喜欢不喜欢吃螃蟹?
我迟疑了半天终于伸出了手,抖簌簌,探了过去,放在她那紧紧揝着方向盘的手上,没吭声,只使劲搓两下,轻轻拍一拍,咧开嘴巴对她羞涩地笑了笑。手一颤,克丝婷呆了呆,吃吃笑两声,猛一拨头脸上那风猎猎四下飞荡的乱发丝,脚一蹬,踩动油门,驱动她那辆悍马吉普车,喜孜孜驰进坤甸老埠头霓虹丛中。我坐直身子,举起手臂长长伸个懒腰,揉揉眼皮子,抬头眺望,只见暮霭四合,大河口那颗红日头巍巍悬吊在海平线上,载浮载沉,熊熊燹烧了一整个黄昏,砰然,终于沉落,隐没在无边无际海上苍茫烟波中。
城心,一股火光蓦地窜升,挟着片片纸灰,乘着海风哗喇哗喇迎面扑来!
老埠头满街火烧火燎,毕毕剥剥,仿佛发生一场大火,将西天那一抹残霞熏染得越发猩红了。车子驶入支那街,飞烟中但见人影四处飘忽奔窜,屋檐下人头虆虆,满坑满谷耸动。长长的一条老街,家家店铺在门口焚烧金纸,骑楼下一黑铁锅连接一黑铁锅,栉比鳞次,火光摇曳,从街口红汹汹一路延烧到街尾,越烧越是兴旺猛烈。从埠头口瞭望过去,两路火舌好似两条发情的蛟龙,浑身着火,只顾互相追逐交缠,癫癫狂狂游舞坤甸城心,穿越十条横街来到埠头尾,梅斯基德?贾密大清真寺,双双钻入它那一穹窿黑色圆顶下的巨大阴影里,倏忽,消失无踪。初更时分,落红斑斑一片漆黑的婆罗洲夜空下,漫城火舌舕舕,竞相从那千百口黑铁锅中升起,迎着爪哇海的风涛,千百蓬吞吐不停,泼照城心千幅飘扬街头的簇新红白双色印度尼西亚旗。金箔纸灰撒落满地,吃风一吹,哗喇喇一摊卷起一摊,直扑进车窗口,停驻在克丝婷满肩披散的发丝上,亮晶晶。稍稍一踟蹰,我终于伸出手来,拨了拨克丝婷肩头的发梢,捡起那片片沾着的灰烬,抬头眺望,漫天烟雾中依稀看见一枚小小的月牙儿,眉样纤细,不知什么时候就露脸了,悄没声,悬挂在清真寺后方椰树梢头,幽灵似的飘忽出没,俯瞰坤甸城的熊熊灯火。我昂头凝望那钩新月,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望望克丝婷,却看见她双手紧紧揝着方向盘,镦,镦,不时揿两下喇叭,横冲直闯,只管穿梭行驶在老埠头满坑灯火人潮,幢幢鬼影之中。这洋婆子大剌剌高坐吉普车驾驶座上,哼着荷兰小曲,四下顾盼睥睨,兴致勃勃观赏唐人街风情,那副神态委实有点轻佻。
第一部分 六月二十九傍晚 鬼月前夕(7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永?
——七月三十日。
——那是公历。我问你阴历,中国历。
——不知道。
——六月二十九,永,每年开鬼门的日子。今晚午夜十二点正,阎罗王就要打开地狱之门喽,放群鬼出来玩耍,嘻嘻。
——原来是鬼月!难怪天气这么热。
——阴历七月正好是阳历八月,婆罗洲全年气温最高的月份,赤道上热死人,连鬼都受不了喽,纷纷从阴间跑出来纳凉,寻找食物和乐子。永,早不早晚不晚,你偏偏选择这个月来坤甸度假,说不定,会在婆罗洲丛林中碰到一群妖魔鬼怪,或者,嘻嘻,遇见一群像鬼、但比鬼更丑恶更可怕的人……
我没搭理她,只顾望着唐人街火光深处,檀烟缭绕中,飞檐下那幢黑鸦鸦人头攒动的大庙。笃笃当当,梵唱声骤然升起,满殿钟磬木鱼敲击中只见一支灯篙,孤零零瘦楞楞,竖立在山门口,迎向大河口刮进的海风,弓着腰,不住招飖呼唤。我呆呆望着它,不知怎的浑身一颤,悄悄打个哆嗦,伸手拨开眼前那团烟尘,凝起眼睛一看,发现这盏替亡魂指示路途的灯,其实只是一株新近砍下的青竹,约莫四层楼高,顶端窸窸窣窣,摇曳着一丛青嫩竹叶,悬吊着一只斗大的金黄油纸灯笼,上面用红漆写着八个大字,蓦一看好像八朵牡丹花,一蕊蕊绽放在夜晚坤甸城头,忽隐忽现倏明倏灭,不住迎风晃荡:
召。引。南。海。游。子。孤。魂。
克丝婷仰起她那张水白脸庞,汗濛濛,眨巴着眼睛眺望一会,回过头来,伸手猛一撩她肩上那一蓬亮晶晶沾满金纸灰的发梢,甩两甩,一把扫拨到耳脖后。
——永,这八个中国字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鬼话。
——你不愿讲,我也猜得出来。无家可归的饿鬼们听着:我们准备了丰富的食物,请各位前来饱餐一顿。永,你别以为我无知哦。我知道这间寺庙叫大伯公庙,大伯公是客家人的守护神。每年鬼月,庙口赛猪公,那是你们客家人的传统习俗,比赛结果,最大最肥的公猪被封为神猪,宰杀了分给饿鬼们享用。喂,你看那群公猪给饲养得多肥壮,啧啧啧,每只总有五百公斤重吧,嗯,永?
克丝婷从车窗口伸出手臂,眼睁睁,指着庙口那群肥头大耳、披红挂彩的畜生,好半天只管抿着嘴吃吃笑个不住。我只乜起眼睛,看一眼。山门下,花灯蕾蕾人头攒动的庙前广场上,阅兵也似的,七八十只大猪公浩浩荡荡一字排开,白姣姣赤身露体,脸颊上浓浓搽抹着两片腮红,骨碌骨碌,只顾转动着两粒小眼珠,高高噘起硕大的嘴巴,懒洋洋趴在那一长条铺着大红布的供桌上,任由人家评头品足,论斤称两。克丝婷索性熄掉引擎,高坐吉普车上观赏神猪,啧啧连声惊叹不已。
——我说,永,你们中国人真神奇,有办法把猪饲养得那么肥胖。
——这是阉过的公猪,天天喂它好料才养得那么肥,克丝婷!太监猪,你品尝过吗?又肥又嫩又没有骚味喔。你也许不知道这群公猪是从丹麦引进的优生品种。你瞧,他们的皮肤忒白全身没一根杂毛,而中国猪可是黑皮黑毛,干巴巴瘦瘠瘠的哩。
——嘿,永,你怎么突然生气了呢?我说错什么吗?我只是逗你玩呀。你很敏感哦。
我把脸摔开了,没再搭理克丝婷,自管绷着脸,望着大伯公庙对面那长长一排店铺,只见一群阿婆,南洋三伏天,依旧穿着密实的唐装衫袄,弓着身子,钻出店门,率领正在放暑假的孙辈们一齐跪到屋檐下来,将手里拈的三炷长香高高举到眉心,赤道一钩新月下,纷纷耸起满头华发,一脸诚敬,朝向北方的天空顶礼膜拜,嘴里念念有词:天公伯,请你老人家低下些头来,听我祷告……满街客家话和潮州话,羼杂着马来话和洋泾浜英语,从这群唐山阿婆嘴里吐出来,呢呢喃喃摇篮曲似的,在这坤甸城老埠头的支那街,混响成一片,为婆罗洲的仲夏之夜增添一节奇诡、迷魅、却也美妙动听的乐章。我倚着车窗,一时听得痴了。隔着一座大山,在婆罗洲北部的古晋城,我家阿婆——我的老祖母——这会儿想必也在家门口的供桌上摆放一只五味碗,里头装着五样祭品:猪肉、鸡肉、鸭肉、鱼肉和各色蔬菜。老人家顶着满头银发,伛偻着身子,率领我的兄弟姊妹们一字排开跪在屋檐下,焚香祭拜天公和祖先,以及各路孤魂野鬼。今年鬼月,在一桩神秘的因缘促使下,我来到坤甸城,如今坐在一个名叫克莉丝汀娜?房龙(小名克丝婷)的三十八岁荷兰女子驾驶的一辆天蓝吉普车上,大剌剌,穿行在婆罗洲最古老的唐人街。放眼瞭望,只见家家门口供着一个五味碗,同样一只海碗、同样的五种熟食,但这些供品放置在零纬度赤道线上,让火毒的太阳蒸晒一整天,早就败坏了,刺鼻的馊味羼着唐人街特有的各种气息,满城弥漫开来,嘤嘤嗡嗡,随着一窝窝在庙口猪公们身上不停打转的红头苍蝇,直扑进车窗口。猛一呛,我收缩起鼻尖,接连打出好几个喷嚏来,悄悄伸手把车窗给摇上。好半天,克丝婷不声不响只顾斜眼睨着我,忽然眼一柔,微微牵动嘴角,笑了笑,也伸手摇上她那一侧的车窗。
第一部分 六月二十九傍晚 鬼月前夕(8
唐人街闹烘烘热腾腾五味杂陈的鬼节气氛,霎时,全都被阻隔在吉普车外。车厢顿时变成一个细小、密封的空间,自成一个天地,而在这个万籁俱寂无比宁谧的天地中,就只有两个人——克莉丝汀娜?房龙和我,支那少年永。
车窗外,灯火弦月映照一街庙会人潮,鬼影幢幢,在满城摇曳吞吐的丛丛火舌中不住窜动,四下飘忽。我阖起了眼睛,把身子往克丝婷身边挨靠过去,碰触到她沁凉汗湿的肌肤,那一霎,我只觉心头猛一窒,恍惚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偷偷耸出鼻尖,抖簌簌吸嗅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幽幽的略带辛酸的汗味。我捂住心窝,悄悄呛出两口气,索性蜷缩起身子,依偎着克丝婷的身子,昏昏沉沉打起盹来,汗酸中依稀闻到一蓬子女人香,好像是丽仕香皂味,羼着一股莫名的馊掉了的奶酪香,蓊蓊郁郁,不断从她体内幽秘处渗出,漫漾在狭小的车厢里。丫头,对一个初中刚毕业、初懂人事、初次接触除母亲之外的成年女子、年方十五的少年来说,这可是一场甜蜜的梦魇喔!我打开心窝,饿鬼般尽情吸食,恣意吞咽,让自己整个人沉溺在克莉丝汀娜?房龙的气味中,霎时间仿佛睡着了,而且睡得还挺沉熟挺安稳。坤甸城头一枚新月下,满街杂沓的喧嚣魅影,渐渐远去了,终至完全消失,沉落,整个的被吞没进克丝婷胴体内那无比深邃丰沃的宇宙中……
我好想从此不醒,真的,我只想蜷缩着身子,永远憩息在她那个幽暗滋润的洞穴,可是偏偏就在这当口,我不争气的肚子又叫闹起来,毂辘毂辘。克丝婷哈哈一笑,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敲敲我的后脑勺,把我叫醒,噘起嘴唇朝前方一努,叫我看看街角那间雕栏画栋灯火高烧的中国餐馆。我使劲揉开了眼皮,定睛一望,看见一幢唐人街式仿唐宫殿建筑,金碧辉煌,赫然浮现在街头烟雾中,飞檐高翘,神秘兮兮挂着十盏牡丹灯笼,迎风兜荡不停,玎玲琅,映照着朱红门楣上高悬的一块黑檀木镶金大匾:羊城酒楼。笔走龙蛇,颇气派的四个金漆大字。阵阵广东烧腊香,油滋滋从檐口溢出,穿透大伯公庙山门下那随着夜深越烧越旺的鬼月焰火,直送到我鼻端上,害我忍不住毂辘两声,又吞下两泡口水。我赶紧坐直身子,假装伸个懒腰。克丝婷歪过头来睨着我打量半晌,撇着嘴,忍住笑,伸手撩起发梢往肩膀后只一扫,猛然踩动油门,揿着喇叭,闯开那成堆拈着香枝挨挤在庙口品鉴神猪的香客,二话不说就朝向羊城酒楼直飙过去。正待泊下车子,忽然眼一灿,克丝婷笑眯眯望着对街那排店铺,努起嘴巴,叫我瞧。
一纵队普南人,男女老幼四五十个光着脚丫子,背脊上驮着装满日用品的藤篓,蹑手蹑脚,不声不响,穿梭行走在骑楼下那一铁锅连接一铁锅熊熊焚烧的金纸之间,跳跳蹿蹿闪闪躲躲,好似一群迷路的归魂,只顾愣睁着眼睛,朝向大伯公庙门口高高竖起的一支灯篙,悠悠鱼贯前进。满街火舌摇曳吞吐,红泼泼,闪照着那四五十张木无表情的水白脸孔。
——记得吗,永?我们遇见过他们。
——今天黄昏在码头巴刹,我刚乘船抵达坤甸时。
——对,就是他们。这群普南人一家大小从河上游丛林走出来,到市镇上采购日用品,这会儿还在逛街呢,只是,奇怪……
第一部分 六月二十九傍晚 鬼月前夕(9
克丝婷忽然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欲言又止,街灯下一脸疑惑、惋惜。
——只是……那个女孩子不见了。
——你说谁?
——永,你忘了?那个行走在队伍中间,额头上扎着花布带,脖子后拖着一根黑辫子,肩上背着一只雕花的黄藤篓,边走路,边呆呆地望着你的普南少女呀。
我霍地摇下车窗,把头直直伸出窗外,举起手来一把扫拨掉眼前那片烟雾,凝起眼睛,盯住那长长一列趑趄行走在烟火丛中、飘飘忽忽、逐渐隐没的普南人队伍,好半天,只顾痴痴地搜寻那一条怯生生、细高挑儿、俏丽地甩荡着一根乌油麻花大辫子的身影。
——克丝婷,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我以前遇见过她。
——是吗?什么时候?在哪里?
——三年前,我读小学六年级,校长庞神父带我们全班男同学进入沙捞越内陆,健行一星期。那时她还小,十三岁吧,背着一个大藤篓,跟随她的家人和亲戚行走在丛林里,边走还边笑着东张西望呢。脖子后两根小辫子,甩啊甩,一脸天真烂漫的模样儿。就在一条狭窄的山径上,我和她迎面相逢,抬起头来互相只瞄了一眼,擦肩而过……
——以后你会再遇见她的,永,也许在卡布雅斯河上游的普南部落,也许……你知道吗?很多普南少女被意大利神父带出丛林,送进坤甸女修道院读书,接受教育,所以,说不定哪一天,你会在坤甸天主堂跟她不期而遇呢……
——嘿嘿,三年后,她十八岁时,也许我会和她重逢,在雅加达印度尼西亚政府新建的纺织工厂,或在阿姆斯特丹的古老红灯区。
我回过头来瞅住克丝婷,冷笑两声。街灯下,我的脸色肯定很吓人,因为克丝婷一看到我那张脸,肩膀猛一耸,抖了抖,就像撞见鬼似的。她叹口气,从方向盘上拿下一只手来放在我的膝盖上,轻轻拍两下。我懒得再搭理她,自顾自把头伸出车窗,迎向那一涛涛哗喇喇挟着满街纸钱灰汹涌而入的烟尘,拼命扫拨着,呛着,继续往焰火丛中,搜寻那一条曾经飘荡在沙捞越丛林,三年后,今天傍晚,蓦地出现在坤甸码头巴刹街,而今,才过了两三个钟头,鬼月前夕,就骤然消失无踪的乌油麻花辫子。
不声不响,克丝婷枯坐一旁,耐心地等了好久才柔柔叹息两声,终于伸出手来,摇上了我那一侧的车窗,刹那间,又把那满城的鬼夜喧嚣,飕地,阻隔在她那辆悍马吉普车外。
——不要再寻找那根辫子了,永,今晚你找不到她了。你们中国人不是讲“缘”吗?这个字我很喜欢,念起来真好听,圆圆满满的,很温柔很嘹亮。我现在忽然有一种奇妙的预感,总有一天你和她必然会再相逢,说不定就在今年暑假呢。这次,上帝不是安排你从事这趟坤甸之旅吗?上帝的安排自有美意,我们要相信他。别张望了。我们到羊城酒楼吃晚餐,永,好不好?你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两个小时喽。
——可是,现在我不饿了。
——广式螃蟹粉丝煲,很好吃。
——吃不下。
——好,那我们回家吃晚餐,但我只会煮意大利面。
——我就爱吃西红柿汁拌通心粉。
——很好,我们回家。
克丝婷没再吭声,挺直起腰杆子使劲把发梢往肩后只一甩,扬起脸庞,发动引擎,放纵她那辆满布纸钱灰的吉普车,闯开庙口人堆,一路揿着喇叭,颠颠荡荡奔驰下老埠头入夜时分人声鼎沸的支那街,朝向城郊的马来甘榜直直往南行驶。漫城烟飞中豁然一亮,丫头看!黑滔滔黄滚滚。我,十五岁少年,生平看到的最大一条河,卡布雅斯河,奔流在婆罗洲夜空下,壮阔地显露在我们眼前。满天星靥靥,不住睐啊睐。一股野大的河风迎面刮来,直欲卷起我们的车子。我索性打开车窗,敞开衬衫襟口,仰起脸庞迎向风涛,大口大口呼吸河上沁凉的空气。吸着嗅着,搜寻好久,在满江充塞的各种气味中,我终于闻到这条大河从婆罗洲内陆原始森林挟带下来的千年黄泥巴,很臭,可又十分清新和实在。不知什么缘故,丫头,真的,那一刹那我竟感动得直想流下眼泪。
第一部分 六月二十九傍晚 鬼月前夕(10
河上狂风一阵追逐一阵,争相扑进我们的车子,呼飗呼飗,不住拨弄克丝婷的头发,时不时,飕地撩起她的裙摆,卷起她的衣襟。克丝婷只顾睁着眼睛怔怔望着前方,双手紧紧揝住方向盘,踩足油门,把车子直直飙过了河上的大桥。
——克丝婷,把车子停下来好吗?
——好的,永,你想看看卡布雅斯河?下车吧。
我和克丝婷并肩站在桥头上。
一枚月牙儿,雪似的皎洁,吊挂在大河上游丛林顶端那一穹窿水晶样漆黑的天空中,悄没声。我呆呆眺望一会,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看看克丝婷。
——今天是阴历六月二十九日。
——是呀。怎么?
——今晚怎么会有月亮?
——哦?怎么没有?
——新月都是在初四或初五才出现呀。
克丝婷嘟着嘴,没回答,月下一脸子漾亮着谜样的笑,带着几分促狭和逗弄,那副神色,仿佛知道什么秘密,却偏偏不告诉我——至少现在还不打算跟我讲。桥下,河水西流。滚滚黄浪翻腾中只见千盏莲花水灯漂荡,一蕊一蕊,闪烁着烛火,红幽幽悄没声,蜿蜒穿梭过马来甘榜水上人家那一幢幢飘扬着红白旌旗的浮脚屋,溅溅泼泼,在成群戏水儿童追逐、捕捉之下顺流朝向河口漂去,搭载一个个无主的孤魂转世投胎,或远渡重洋回归故里。回头一眺望,我看见城心一蓬火光中,梅斯基德?贾密清真寺那巨大的黑色圆顶,炯亮炯亮雄踞天际城头。鬼门关开启在即,坤甸城一城焰火燃烧得越发旺盛,魅影幢幢,火舌四下窜动飘忽。大伯公庙的金黄灯篙竖立在满坑滚滚人头堆中,孤零零瘦楞楞,迎向河口刮进的海风,一整晚不住招飖晃荡,倏明,倏灭。
裙袂飘飘,克丝婷把两只胳臂交叉环抱在胸前,扬起脸庞,汗溱溱耸起胸脯,站在桥头风口上,让河风吹拂她肩上那一球球被赤道太阳曝晒成砖红色的发鬈子,好久好久,眯起眼睛噘着嘴,眺望大河上游那一枚飘忽的水月,呆呆地,不知又想起什么心事来。心一抖,我转身走进她胸怀中,悄悄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
——我们回家吧,克丝婷姑姑。
克丝婷骤然回头看了看我,眉心一舒,笑了,乜着眼,瞅着我身上那件宽大得出奇的、风泼泼不住摆荡的雪白夏季西装,眼上眼下打量半天。噗哧一笑,她伸手捉住我的衣领子使劲抖了五六下,拂一拂,帮我把衣襟给扣上,随即一转身,甩甩她那满头蓬飞的赤发丝,趿着凉鞋迎风走到大桥中央,跂着脚,伸出一只手臂,昂起她那双丰润的乳房,遥遥指住大河尽头黑魆魆群山中那一瓢雪白的月光,沉声说:
——永,我对着月亮许诺你一件事:今年暑假,我将陪伴你进入婆罗洲内陆,搭乘长舟穿过层层丛林,一路溯流而上,亲手把你带到卡布雅斯河源头,亲眼看着你,一个十五岁、生平第一次独自离家出远门的少年,正式展开你的人生之旅。完成了这段千里航程,我,克莉丝汀娜?房龙,就算尽到了我对你父亲的责任,也算偿还了他一份恩情。好,我们现在可以上车回家了,永。
第一部分 七月初一 初识克丝婷(1)
房龙庄园的一天
破晓普安?克莉丝汀娜
清早的橡胶园好似一口大铝锅,闷蒸了一夜,霍地,被揭开锅盖,满锅热水气登时腾冒上来,蓬蓬勃勃四下弥漫开去,笼罩住这整个园子。天色待亮不亮。这时园中只见几十条人影窜动游走,个个弓起背脊,手里握着尖刀,不断来回穿梭在那一排排、一株株高耸如鬼卒的橡胶树之间,梦游般蹑手蹑脚,沉静得好像一班子哑剧演员。雾中灯火点点,眨啊眨,随着这几十条人影四处飘移,像一群流萤,给破晓时分这片暗沉的胶林,诡秘地带来些许轻快活泼的律动。静。无边无际没声没息的寂静。丫头,在北婆罗洲古晋城,我家乡,我虽然见识过也住过橡胶园,可从没体会到晨早的胶林原是这般安静。偶尔,非常偶尔,你才会听到哒的一声,一颗樱桃般大的露珠忽然从头顶枝叶间坠下来,直直降落在你脚跟前,迸地,绽开一蕊子皎洁的水星。有一两次我看着它,恶作剧似的,啪哒,不偏不斜,正好滴落在克丝婷腰上那把乱蓬蓬、四下怒张、清早起床还没工夫梳理的发梢头,瞬间,融化成一滩露水,穿透过她的晨褛,湿答答黏附在她胸罩的扣带上,乍看好像一团汗渍。
好久,克丝婷都没吭出一声。你看她一径低着头,自顾自扭摆着腰肢走在前头,心事重重,一步一磨蹭,脚上两只红凉鞋轮番踩着胶林小径上的枯叶,卡嚓卡嚓。昨晚半夜醒来,往窗外望去,我看见她独个站在屋前那条长长的空洞洞的回廊上,披头散发,环抱着两只胳臂,拢起身上那件鹅黄雪纺睡袍,紧紧裹住她的胸脯,风中扬起脸来,凝着瞳子,嘴角勾着一抹谜样的冷笑,怔怔瞅望椰树梢头那枚月亮,出了神,不知又在想她的什么心事。但今天大早,她就把我弄醒,带着命令的口气叫我陪她到胶林走走。她说,一个外国女子独身在坤甸,经营八百英亩橡胶园,若不盯紧,谁知这帮鬼灵精、乐天知命的爪哇工人背着她——慷慨仁慈的普安?克莉丝汀娜——又会想出什么样的花招来偷懒。所以,这会儿我趿着一双硕大的男拖鞋,半阖着眼皮,亦步亦趋,跟随在她屁股后头,陪伴她巡查房龙家族传承了四代的庄园,监看工人割胶。林中晨风骤起,哗喇哗喇卷起落叶,沿着园内上百条小径一路狂扫下去,勃然,撩起克丝婷的晨褛。我煞住脚,本能地往后退出两步,缩住鼻尖。一股气味浓浓稠稠朝向我的脸孔直扑过来,蓦一闻,好像一块陈年干奶酪(就是你最讨厌、打死都不肯咬一口、说闻起来像死尸的荷兰“起司”)曝晒在赤道大日头下,蒸发出一种奇异的味道,有点腐败呛鼻,却又那么的诱惑,叫人忍不住硬着头皮凑上嘴巴,狠狠咬它两口,细细咀嚼几下,屏着气品尝它那独一无二的说不出名堂的滋味……是的,丫头,就是这样的一股幽秘的气味,随着清早的胶林风,从我眼前这个三十八岁白种女子身上那件水红晨褛的下摆,汗湫湫蓊蓊郁郁,一阵一阵不住飘传送出来,逗弄着我的鼻尖。恍惚中我想起今早被她叫起床,走过她的卧室到屋后去盥洗,从半掩的房门中,一瞥间,看到里面那张庞大、坚实、阴暗有如棺椁的欧式宫廷睡床,以及——我偷偷揉着眼睛瞧了两三眼——床上铺着的那条幽深的双人红凫绒被。蓦地里,我闻到一丛浓稠的气息,甜甜的,羼混着一股陈年汗酸,仿佛一场不醒的放荡的春梦,在赤道线上一颗硕大无伦的太阳下,这座闷热难耐的橡胶园中,日日夜夜,年复一年,伴随着克莉丝汀娜?房龙小姐那游魂般在闺房内来回走动的身影,一袅一袅,穿透虚掩的房门缝,不住流泻出来……
第一部分 七月初一 初识克丝婷(2)
——永,醒来!你在梦游吗?差点撞上路旁那棵芒果树。
克丝婷回过头来瞅着我,咧嘴一笑,摇摇头,随即举手遮住嘴巴悄悄打个大呵欠。晨曦泼照她的脸庞。那一瞬,我发现她的脸色十分苍白,两只眼瞳子灰茫茫,映着天光,失神地闪烁着血丝。昨晚她果然没睡好,弦月下独自个趿着凉鞋,拖着她身上那条鹅黄雪纺睡袍,屋里屋外只顾来回逡巡,走动了大半夜,踢跶,踢跶踢。
破晓喽!晨雾一下子消散。曙光中一座巨大的橡胶园赫然显现在我们眼前。
你看天空下那成百排好几万棵高耸的亚马逊橡胶树,葱葱茏茏,在露水中浸润了一夜,天亮了,一棵棵生气勃勃,只管抖动着浑身露珠儿,笔直地,伫立在婆罗洲西岸卡布雅斯河三角洲平野上,蓦一看,好像一整个军团的士兵列队参加校阅,严整的队伍一路排列到壮阔的校场尽头,四下鸦雀无声。好大一座胶林!我在古晋看过的橡胶园,规模最大的不过两百英亩,房龙庄园的四分之一而已。这会儿身在胶林深处,依傍着克丝婷,踮着脚放眼瞭望,看见那亭亭盖盖绵延不绝的绿荫下,露水丛中,几百颗头颅汗潸潸面目黧黑,四处闪忽、窜动。这群爪哇工人打赤膊,手里揝着尖刀,弓起腰杆急疾穿行林中,每走到一棵橡胶树旁就停下脚步,刉——擦——往那刀痕斑斑的树身上操刀一割,身手十分利落,仿佛一群鬼卒夜叉,马来人敬畏的丛林精灵“峇里沙冷”,凌晨纠集在森林,光着身子举行某种血祭仪式。满园子刀光闪烁飞迸,刉擦刉擦。滴答滴答,晨曦中只见一条条皎白的乳汁,潺潺地,从新割的刀痕中冒出来,有如千百只巨大的白蚯蚓,沿着树身蜿蜒流淌,滴落进胶杯中,等另一批工人前来收集,一桶桶送到园中的熏房,压制成胶片,熏晾干了,成捆成捆打包装船远渡重洋,运送到阿姆斯特丹,制造成轮胎,奔驰在欧洲的公路上……
克丝婷抱着膀子趿着凉鞋,漫步行走在胶林小径上,时不时挑起眉梢,睁一睁眼,监看她手下的割胶工人做活,随即又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踢跶踢跶,边走边举手遮住嘴巴悄悄打个呵欠。刀声霍霍,催眠般此落彼起,连绵不绝,刀光中只见几百颗黝黑人头四下飘忽晃荡。太阳出来了。天光白雪雪,渗透我们头顶那罗伞似的一簇一簇树梢,沙沙价响,直泼进胶林里来。林中空气一下子变得十分闷热潮湿,窒人欲息。沸沸扬扬,胶园底下那口巨大的蒸锅又烧起一锅滚水。阴历七月初一,鬼月天气,大早就热得叫人打心里忍不住诅咒天公。蹭蹬蹬,我踩着泥巴路上的碎石头,亦步亦趋紧紧跟在克丝婷屁股后头,边走边打瞌睡,眼睛半睁不睁地,只顾盯着她脚尖上那只皎白的、鹌鹑蛋般大的拇趾头,还有——丫头,你仔细看了——她趾甲上涂着的一蕾子殷红如血、勾人心魂的蔻丹,和那一颗巧不巧,正好滴落在她拇趾头上,只管停驻在那儿,好久好久都不肯消融的晶莹露珠……
——史拉末巴吉!普安?克莉丝汀娜。
路旁杂草丛中倏地冒出一颗花白小头颅,一脸露水迎着晨曦,嘴一咧,绽放出两支黄黄尖尖的老鼠牙,笑齤齤操着马来语,朝克丝婷毕恭毕敬道声早,请个安。
猛抬头,如梦初醒,克丝婷慌忙伸手抓起身上那条晨褛的襟口,往胸前匆匆一拢,迈步迎上前。两个人就在小径上,面对面站住。克丝婷抱着胳臂,板起脸孔等着。贼眼溜溜,老头儿却只顾挤弄他那两粒血丝眼珠,睨着我,满脸诡秘的谄笑,好久才回身跂起脚跟,端整起仪容,把他那张苍黄脸孔挨凑到克丝婷耳畔,举手遮住自己的嘴巴,向她讲起悄悄话来。我站在十几步外,假装观赏胶林晨景。这老家伙模样看来是个工头,华人,六十来岁,操得一口流利的印度尼西亚马来话,带着浓浓的邦戛(西婆罗洲)客家腔。我竖起耳朵努力谛听半天,只捕捉到几个字眼:伯尔阿纳(生孩子)……阿纳血兰尼(欧亚混血儿)……达勇(巫师)……伊布?梅尼帖基?阿纳(母亲给孩子喂奶)……说到兴头上那老头儿忽然嘟起嘴巴,朝着旭日,呸地吐出一团黄黄的烟痰,两粒眼瞳子滴溜溜一转,又往我脸上斜睨了两眼,回头瞅着克丝婷吃吃笑起来:帖帖克尼雅?比萨尔(她的乳房很大喔)。克丝婷不声不响只管抱着膀子抿住嘴唇,聆听工头的报告,越听脸色越凝重。老头儿踮着脚,往克丝婷身旁一挨,附耳又嘟哝了一长串悄悄话,忽然拔高嗓门,伸出手臂,回身指着胶林深处树梢头一笼袅袅升起的炊烟,霍地整肃起脸容,厉声说:阿纳伊度?苏达马蒂(那个孩子已经死了)。身子猛一颤,克丝婷咬着牙闭上眼睛悄悄打出了两个哆嗦,脸煞白。她举手制止工头说下去,低头沉吟半晌,脸一扬,甩甩肩上湿漉漉沾满露水的发梢,拢起晨褛襟口,使劲把腰带束紧,挺起胸脯回头朝我招招手。
第一部分 七月初一 初识克丝婷(3)
旭日初上,满园露珠滴答,一行三人沿着小径鱼贯前行,迎着那一群群腰系纱笼,手提铁桶,吱吱喳喳赶早前来收集橡胶乳的爪哇女工,一路擦肩而过,此起彼落互相打招呼,朝向胶林中的甘榜聚落走去:
——史拉末巴吉!普安?克莉丝汀娜。
——哈啰,葛迪丝葛迪丝莎兰姆!姑娘们好。
老头儿一路只管扭过头来眼上眼下打量我,满瞳子的疑惑、好奇。他忽然叹口气,望了望披着晨褛快步行走在前头的克丝婷,竖起拇指对我说:普安?克莉丝汀娜,欧郎摆夷!克莉丝汀娜夫人是个大善人。我没搭理他,因为我讨厌这个老华人一副小眉小眼、逢人就哈腰谄笑的德性,殷勤得叫人心里直发毛,于是我走开两步,紧跟在克丝婷身旁。身形一闪,老头儿又挨过来,噘起嘴巴凑到我耳边悄声问道:伊雅?伊布安凯?阿瓦?她是你的养母吗?没等我回答,老家伙就蹦地闪到一旁,滚动着眼珠狐疑地望望克丝婷,回头又瞅瞅我,那两粒血丝瞳子映着晨早的天光,狡黠一亮,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他打鼻子里哼出一声:唔。不声不响,克丝婷骤然伸出手来捉住我的手腕,牵着我,命令我跟她一起走在前头。老头儿深深哈个腰,拿下那半根夹在耳朵上的罗各卷烟,把火点上,自顾自悠悠吞吐起来,边走还边扭头端详我,贼笑嘻嘻,一径点着头。
也不知走了多久,胶林深处终于出现一小块空地,露水萋萋,五六条粉红纱笼湿答答,迎风飘撩,晾晒在一根竹竿上。杂草窝里栽着几十棵木瓜树,果实累累,旭日下一坨一坨黄澄澄,环绕着空地中央小小一间高脚铁皮屋。这晨早时分,四下悄没人影,屋顶上只见一缕炊烟升起,盘旋在树梢头,无声无息。屋里有个年轻女人摇着小儿床在唱歌:
英玛?伊萨——嗳——伊萨
曼巴哟?卡德?兮?安丹……
树影沙沙,我竖起耳朵仔细一听。原来她唱的是马来民谣,舂米歌。我在古晋马来甘榜民答那峨人婚礼上听过,好好听。艳阳下村中广场上,一群穿着各色纱笼,打扮得花枝一般的马来姑娘手里握着杵子,对着新郎和新娘,边舂米边唱歌,歌声中充满喜乐,而今,丫头你听,同样的曲调从小屋内年轻女人嘴里流转出来,一下子变得好幽怨、好凄楚,带着小母亲特有的温柔,好像在对她那夭折的娃儿唱最后一首摇篮曲,或挽歌。
古玛士?苏?葛苏喂?丹
英玛?伊萨——嗳——伊萨……
克丝婷揝住我的手,硬生生拖住我的脚步,把我牵引到屋外一棵老大的橡胶树下,命令我坐下来乖乖等她。我看见克丝婷拢起晨褛襟口,整整头发,在工头哈腰引领下迈步走入木瓜园中去了,就在树根上坐下来,乖乖等她。树梢的曙色渐渐明亮起来。日头完全露脸了。四下眺望,只见胶林中蓦地浮现出几十条纱笼花裙,东一朵西一簇,缤纷摇荡天光下,飘忽树影间。那群爪哇女工边干活边扯起嗓门,隔着偌大的一个空间,清脆地,聊起家常来,吱吱喳喳好似一窝快乐的麻雀。我坐在大树下,背靠着树身,让整个人沉浸在阳光中,耳畔只管聆听那一声缠绵一声,凄凄凉凉不断从小屋窗口流转出来的摇篮曲,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母亲,想起她平日最爱唱的那首儿歌——小白菜哟天地荒哟,两三岁死了爹哟……心一沉,不知不觉就阖上眼皮,蜷缩起身子,双手抱住膝头,倒卧在老树根窟窿里,没多久就睡着了。
第一部分 七月初一 初识克丝婷(4)
就在这当口,我做了个怪梦:克丝婷姑姑教我开吉普车。白晃晃一颗赤道大日头下,汗潸潸湿答答,两个人厮搂着挨挤在驾驶座里,一起掌握方向盘,两双手紧紧交缠,又笑又闹癫癫狂狂碰碰撞撞,奔驰在橡胶园周边水田中小路上,盘旋一圈又一圈,风猎猎腾云驾雾似的好久好久只顾不住兜转,再也停歇不下来。英玛?伊萨——嗳——伊萨……沙贡?喀德?笛的曼巴哟……克丝婷把头伸出敞开的吉普车顶篷只顾格格笑。哗喇哗喇,一头赤发鬃映照着坤甸城头的斗大落日,火红红,飞撩在那不断从海口卷进来,一涛一涛横扫过卡布雅斯河大三角洲的狂风中。啊伊萨尔纱笼?吉耶克科……英玛?伊萨——嗳——伊萨……一条花色纱笼悠悠漂荡在卡布雅斯河滚滚黄浪里,满城火舌摇曳中,一钩新月指引下,朝向大河尽头的石头山,逆流而上,红滟滟载浮载沉忽现忽隐……
哈鼽!我打个大喷嚏,睁开眼睛,看见克丝婷俯身站在我面前,手里拈着一根猪笼草,眯笑嘻嘻只管逗弄我的鼻子。日正当中。大把大把的阳光从树梢直泼进胶林中来,整个园子白灿灿,悄没人声,那群爪哇姑娘收集完胶汁,早就下工了。摇篮曲停歇了。林中小屋忽然就变得死寂一片,只剩下那五六条粉红纱笼,半干半湿,依旧飘舞在屋前晒场竹竿上。
天光下只见克丝婷满头蓬松,一脸灰败,整个人好像骤然衰老十年。好一会儿她只顾弓着腰,俯身瞅望我,白精精两只奶子冒出了好几条蚯蚓样的青筋,就在我眼前,晃啊晃,沉甸甸地垂落在她那松开的晨褛襟口。一股子汗酸挟着浓浓的陈年奶酪香,从她胸窝深处迸发出来,蓊蓊郁郁直扑我的鼻端。我感到一阵晕眩,本能地缩住鼻尖,咬着牙偷偷打个哆嗦,垂下眼皮来。克丝婷笑了笑,抓起腰带把襟口束紧了,一转身,双手扶着膝头,慢慢在我身旁树根上坐下来。两个人就这样肩并肩,静静坐在中午的橡胶林中,听着蝉声各想各的心事。忽然,身子一颤,克丝婷捋起衣袖举起左手,就在天光下端详起来。我这才发现她膀子上有五六条鲜红的爪痕,看来是新抓出的,正要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她却竖起食指,回身按住我的嘴唇,瞪着我摇摇头:“嘘!”我没敢再问她,悄悄探出一只手,轻轻放在她那条膀子上只管揉着。克丝婷沉沉叹口气,身子猛一歪,把她那张苍白的脸庞汗湫湫地贴靠到我肩膀上来,好久依偎着我,呆呆坐着想她的心事。霍地,她坐直身子,反手抓起她那满头满脸蓬乱的发丝,一古脑儿扫拨到耳脖后,随即整整身上衣裳,伸出手来,往我肩胛上猛一按,支撑着膝盖颤颤巍巍站起了身,回头乜起眼睛,望着我咧嘴笑了笑。
——永,我很累,扶我回家吧!我好想、好想躺在自己的床上沉沉睡个觉。
正午英玛?伊萨——嗳——伊萨
赤道的中午,整座林子狂风骤雨般迸响起蝉声。不知多少只蝉儿,这当口纠集在橡胶园里,拔尖嗓子声嘶力竭竞相鼓噪,那一涛一涛的知了——知了——知了——不断从树梢下浓荫中汹涌而出,铺天盖地四面八方扑来,霎时间,淹没了这幢坐落在房龙农庄中央山岗上,居高临下,挺气派,挺优雅,可有点破落味道的荷属东印度式孟加拉国平房。
坤甸八月,阴历鬼月,日头火烧。
第一部分 七月初一 初识克丝婷(5)
我索性打起赤膊,只穿条小短裤仰天躺在回廊吊床上纳凉,手摇一柄椰叶扇,试图捕捉住海风,可那风有一阵没一阵从大河口吹来,穿渡过三角洲的湿地,翻越过层层胶林,抵达房龙农庄时早已气若游丝,喘啊喘,只带来一股热腾腾臭烘烘的沼气,弥漫在灿烂天光中。回廊外,四下不见人影。那群平日做活喜欢聒噪的爪哇女佣全都脱掉了外衫,身上只系条纱笼,裹住两只乳房,躲到仆人屋,躺在凉席上困午觉去了。偌大的庄宅空洞洞,只剩下农庄的建立者,普安?克莉丝汀娜的曾祖父,都安?克里斯朵夫?房龙上校一人,高坐在客厅壁炉上那幅巨大的油画中,穿着戎装,翘着两撇赭红八字胡,冷森森睁起两只海蓝眼眸,顾盼睥睨,兀自守望这座占地八百英亩的橡胶园。我,来自古晋的华人少年,十五岁,由于冥冥中某种力量的安排,暑假来到坤甸,准备从事一趟大河之旅,这会儿寄住在上校的农庄,趁着午休没人看见,光着上身,仰躺在那长长一条悬挂着百来盆胡姬花,淅淅沥沥,不停滴答着水珠的回廊上,咿呀咿呀摇荡着吊床。百无聊赖。好久,我只能和房龙上校四眼相看,一起竖起耳朵,屏着气,聆听那一漩涡又一漩涡不断从胶林中迸发出来,在这正午时刻,随着那鬼月暑气的急速上升,噪闹得越发凄厉起劲的蝉鸣:知了——知了——知了——
丽日中天,屋里暗沉沉,窗户全都拉上了帘子,遮挡那刺眼的阳光,一屋死寂中只听见阵阵鼾声,齁——齁——急促地从女主人的房间传送出来。透过虚掩的房门口,影幢幢,我隐约看得见卧室里那张壮阔阴暗、有如棺椁的欧洲宫廷大床,重重帷幕中,铺着好大的一条凫绒被,血样猩红。丫头,这是整座庄园中最神秘幽深旖旎的所在!农庄女主人、房龙上校的第四代继承人克莉丝汀娜?房龙小姐的闺房。门洞里一灯迷蒙。她睡得不太安稳,一径皱着眉头咬着牙,把一只手伸进毯子里不知摸索着什么,睡梦中不住翻身,踢腿,嘴里时而叽哩咕噜时而哼哼唧唧,好像操着马来话,责骂手下的工头,又好像在用荷兰文呻吟,啜泣。我躺在门廊旁的吊床上,竖起耳朵,凝神谛听了半天,只听得自己一颗心突突跳不住,耳根臊红上来,忍不住也伸手,捂住裤裆抖簌簌跟随她的节奏扭动身子……忽然,磔磔一咬牙,克丝婷趴在床上弓起腰背拱起臀子,蒙着头,倏地颤抖两下,霎时间好像疟疾发作了,只见她那条汗湫湫裸白白的身子簌落落——簌落落——只顾痉挛起来,好久方歇。隔了半晌,她伸脚猛一踹,把身上那条小毯子一古脑儿踢到床外。接着我就听到她叹息:
——?——唷。
丫头啊,这一声叹息,光天化日大太阳下听来,叫人忍不住从心底打个寒噤:你听,那声口沉沉腻腻,哽噎着,直似梦魇中从淤塞的灵魂深处,嘤嘤唔唔,挣扎了老半天,终于迸发出来的一声无可奈何的呐喊。
我蜷缩着身子,双手抱住膝头,把自己整个人窝藏在小小的吊床里,像个受惊的孩童,格格格打牙战,不时偷偷睁开眼睛瞄一瞄她那颗皎白,滚圆,兀自伸出床外抽搐一两下的脚踝子。好久好久我心里只管回味着、琢磨着克丝婷这一声叹息。屋外涛涛蝉声仿佛停歇了,皓日当空,整座橡胶园顿时沉寂下来。我忽然又想起小时候——记得吗?丫头,那晚我们俩结伴夜游,在灯火高烧游人如织的台北街头,我给你讲过这个故事——我七八岁那年,一家人跟随父亲来到古晋郊外荒山小村栽种胡椒,住在蛇窝里。一晚我突然发烧,母亲把我带到她房里跟她睡,半夜惊醒,我翻个身,冷不防我父亲一巴掌火辣辣掴到我脸上:“转过去!不许看。”嘎吱嘎吱嘎嘎吱吱,一整晚我母亲的床摇船似的颠荡个不停。我乖乖转过身去,把头脸蒙在被窝里,浑身打起摆子,抖簌簌直到天亮都没停歇。那当口天地荒哟,我听见我母亲哽哽噎噎发出一声叹息,声调同样深沉,同样无奈和不安,就像这会儿,我躺在房龙农庄回廊吊床上,竖起两只耳朵,透过那扇半掩的房门,蓦地,在克莉丝汀娜?房龙小姐幽深的卧室里,那棺椁似的豪华大床上听到的一声叹息……
第一部分 七月初一 初识克丝婷(6)
太阳终于越过中天,开始西斜了,整座庄园兀自静荡荡的,那群爪哇女佣下半身裹着纱笼,一排仰天躺在凉席上,抱着两只汗湿的奶子,这会儿还只管睡她们的懒觉呢。齁——齁嗬嗬——只听得鼾声一阵紧似一阵,悠悠地不断从庄宅底下的仆人屋传上来。胶林中万千只蝉儿嘶叫了半天,忽地一齐噤声,歇口气,随即又鼓起胸腔扯起嗓门争相呐喊起来。北方天空,红泼泼,陡然大亮。我坐直身子伸长脖子眺望,看见坤甸城中火烧火燎,白幡招扬,这晌午时分起了好一场大火。烟雾一城弥漫。七月初一鬼门开。老埠头唐人街家家户户烧金纸,千盆万盆火舌摇舞阳光中,劈啪劈啪迸发出片片纸灰,金光闪闪,穿透河畔插着的一丛丛雪白招魂旗,越渡卡布雅斯河,滔滔南下,乘着海风直飘送到三角洲上的房龙农庄。鬼月烟火,越烧越旺。一群神鸟婆罗门鸢仿佛受到惊吓,纷纷从河畔沼泽窜出,漫天火光飞溅中,迎着烈日,死命扑打翅膀,呱噪着,在坤甸城头飕飕盘旋五六圈,猛一声枭叫,黑魆魆一片没头没脑朝向大河口的红树林翻飞过去。
胶林中,人影一闪。
我揉揉眼皮,凝着瞳子定睛望去。
人影消失。只过了半晌,林子边缘花木丛中伸出一张脸孔来,探头探脑,朝向山岗上的庄宅窥望。两粒乌黑眼珠骨碌骨碌只顾转动,半天一眨不眨。我又擦擦眼睛仔细一看,只见那女人披头散发,裸着身子,只在腰上扎一条粉红纱笼,高高撑起胸前两坨子肥硕的咖啡色乳房,怀里湿答答的,宝贝似的不知抱着个什么东西,用一条黄色小被褥紧紧包裹着。我躺在回廊吊床上,望着她。两下里打了个照面。她斜睨着我,端详一会儿忽然昂起头来,腾出一只手,猛抓起她那两颗黑珍珠似的乳头上、汗湫湫覆盖的两束枯黄发丝,狠狠撩到肩膀后,甩两下,眼瞳子炯炯一睁,望着房龙庄宅扯开喉咙曼声唱起摇篮曲:英玛?伊萨——嗳——伊萨/曼巴哟?瓦喀兮?帕盖矣/英玛?伊萨——嗳——伊萨/坎嫩坎达特?巴巴喀喃/英玛?伊萨——嗳——伊萨……
胶林中这两颗乌黑眸子缀满斑斑血丝,边唱,边盯着我瞧,乍看好似两撮鬼火,幽幽闪忽在赤道晌午灿烂的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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