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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不知心底事

_2 辛夷坞 (当代)
这野鸭潭虽然不大,确实惊人的深,即使是盛夏,潭水也是凉得沁人,据说潭心好几处地方,就连村里水性最好的成年人潜下去也探不着底。正是因为这样,当年向迤落水的时候,许多乡亲帮忙着抢救,但是就连尸体都没有办法及时打捞上来。这潭水每隔几年就会淹死人,小孩们都被家里大人警告过不许在这里游泳……邹昀慌了,挣扎了一下,手脚却更不听使唤,尤其是伤了的一条腿仿佛失去了知觉,意识也在慢慢地模糊,绝望之间,忽然觉得有人推着他往岸上走,等他伏在地上咳了几口水,缓过劲来的时候,向远已经浑身湿漉漉地拖着那个女孩往岸边靠,他连忙爬起来在岸上帮了向远一把,两人合力才把那意识全无的女孩拖离了水潭。
向远累得够呛,她问了一声,“邹昀,你有没有事?”见他咳着摇头,才便将注意力转移到平躺于地面的叶灵身上。叶灵的面庞更无血色,胸口的起伏也若有若无。
“向远姐,怎么办?她不会死了吧?”邹昀毕竟还是个孩子,吓得声音都带了哭腔。
向远指着水潭斜上方农田的方向,急声对邹昀道,“你快去,把李二叔的牛牵过来。”
邹昀当即会意,也无力理会腿上的伤,扭头就往向远指着的方向跑。
邹昀牵来李二叔的牛的同时,身后还跟着一大批闻声而来的村民和游客。其中有经验丰富的人将叶灵的身子杠上牛背,让她面朝下趴在牛背上,然后鞭着牛往前跑。
向远走到人群外喘气,十月的天,风拂过湿透的身子,不可思议的凉。没过多久,她听到了乡亲们庆幸的欢呼声,知道叶灵吐出了腹内的水,想必已捡回了一条命。算她走运,向远撇了撇最,心里却是一轻,说不清是为了一个生命的获救,还是为了她心深处一闪而过的陌生念头所获得的救赎。
她拧了拧衣服上的水,谢天谢地,口袋里的钱虽然湿了,却依然还在,不回家换下这身衣服,又还等什么。她朝自己家的方向走,远远地听到脚步声追了上来。
“向远姐……”
她就知道是邹昀这小家伙。她回头指了指邹昀的脚,“快去村卫生所给你伤口消消毒,裤腿破成这样,你阿姨又要数落你了。”
向远回到家,向遥看到她这个样子,想问又不敢问,闷声不吭地去烧水。等到向远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衣服出来,才发现乡亲们居然把仍然虚弱的叶灵抬到了她家。原来,叶灵获救后,围观的游客虽多,却没有一个认得这个莫名落水的女孩,不知道是受惊过度还是未曾恢复,叶灵清醒过来之后始终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村民们没有办法,送去卫生所,赤脚医生说没事之后,他们只得把她往向远家抬。一则向远是搭救她的人,二则向家两个女孩子,照顾起来也方便得多。
这一天向家的所有空房已经住进了游客,向远无奈,将自己的房间腾了出来,晚上跟向遥挤一挤。向遥跟村里另两个女人一道,给叶灵换上了向远的干净衣服,之后叶灵就一直处于半昏睡之中。
手忙脚乱了一下午,安顿好一切,已是日薄西山。向远把被水打湿的大小钞票小心晾在厨房里,自己靠着门框坐在家里的门槛上。从水里出来已经那么久了,她添了件衣服,还是觉得有点冷,头很沉,喉咙被火燎过一般,想让向遥给倒杯水,那死丫头一时间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早早已经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心知自己可能是受了凉。她身体一直很好,平时头痛发热的都很少见,今天不过是在水里泡了一阵,居然就成了这样,莫非是那个城里女孩将娇气沾染了给她?向远想到这里,自己就笑了,牵动嘴角的时候觉得头更痛了。她想,再靠一会,就回去睡一觉,明天还要早起。
这一次她没能如愿,意识刚开始混沌,就听见村长李二叔的声音在她耳边叫唤,“向远,向远,那姑娘的家属来了,嘿,你猜猜是谁……”
李二叔后面的话向远没有听真切,她的视线越过李二叔,落在他身后一个模糊的身影上。
那个人跟他长得真像,但怎么会是他?然而声音分明又是熟悉的,“向远,你怎么坐在这里?”
向远,你怎么坐在这里?
他以前每天早上起来上学,她总等在他家附近的谷垛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都是笑盈盈的,向远在这里,当然是等她。
向远笑了,弯弯的眼睛又眯成了月牙。
叶骞泽,你这家伙怎么又晚了,害我等那么久。
可他的表情不该是焦灼啊。
向远一个激灵,脑子顿时清明了不少,不知哪里来的气力,腾地站了起来,看清楚了眼前人,迷惑却更深。
“骞泽?怎么是你?”
他匆匆从她身边踏过门槛,“向远,我们后面再聊。”
向远心念一动,忙跟着叶骞泽走向内屋。
叶灵躺在床上,已然醒了过来。叶骞泽几步走到床前,一言不发,只是低头看她。
叶灵竟然笑了,那种单纯的快乐就像一个得到了糖的孩子。
是她先开的口,没有来由的突兀的一句话,“你想要对我说什么?”
叶骞泽半响不语,然后伸手替她掖了掖被子,“出来玩也要跟家里说一声,还有,水性不好就别玩水,爸妈会担心的。”
他淡淡地避开叶灵的视线,回头却迎上向远的一双眼睛。
“谢谢你。向远。”此刻他脸上才是真心的笑容,“谢谢你救了我妹妹。”
向远也笑。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怅然。原来叶灵是他的妹妹,想来是叶叔叔回城后跟新妻子生的孩子。骞泽的感谢一点问题也没有,问题在于向远心中,她从没有想过,故人相逢,他面对她的第一个姿态竟然是感谢。
感谢是礼貌的、客套的,是对外的、疏离的,所以最亲的人不说感谢。叶骞泽的谢意来自于她向远――这样一个外人无意搭救了他的亲人。亲疏立现!而向远记忆中的叶骞泽却是只与她相关的,密不可分的。14岁那年,他跟着父亲回城前的那天,向远站在村后山的坡顶上,看着村口的叶骞泽站在老槐树的附近,迟迟不肯动身。他的眼睛在送行的乡亲里苦苦搜寻,唯独不见两小无猜朝夕相随的女孩。谁忘得了,曾经在山月的清辉下,年幼的他们并肩坐在溪涧的边缘,他说,“向远,我们永远不会分开。”向远当时没有说话,可心里却再笃定不过,他们是那么地好,谁能把他们分开,就算有一天他走了,假以时日她也一定会飞回他身边。她不送他,只是害怕离别的泪眼,走是必须的,相送又有何意义。叶骞泽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向远的视线中,一去就是四年,重遇这天,他为了他的亲人笑着说谢谢.
向远觉得头更痛了。想太多了吧,向远,平时你不是这样的。她的唇动了动,说出来的话却带着笑意:“谢我干什么?就当是所罗门的宝瓶实现你第一个愿望。”
叶骞泽会心一笑,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暗示让四年光阴带来的霸道隔阂消弭了许多。向远仿佛这才看到一起长大的那个最亲密的伙伴。他环顾四周,想了想,说道:“我想先去看看阿昀。”
“快去吧,你们都多久没见了?现在他应该在家,我就不陪你去了,有什么事回来找我。”向远一直站得很稳,就连向遥也没看出她的生病,她从来不喜欢别人看到软弱无力的自己。可这个时候,她忽然希望叶骞泽问一声,向远,你是不是不舒服?
她知道自己对他苛求,他快四年没有回来了,等着他的事情还有很多,他如何能面面俱到明察秋毫?邹家婶婶,也就是他妈妈是个倔脾气,和叶叔叔离婚再改嫁之后,就断了跟那边的联系,叶叔叔把骞泽接走的时候她没有阻拦,但从此两边也疏于音讯。向远也是听人说,叶叔叔回城后另娶了妻子,叶家这几年日子过得不错,那边以骞泽的名义好几次给婶婶汇钱,她全都退了回去,骞泽说要回来看她,也被她拒绝了,她就像跟姓叶的一切都断了联系,以至于她去年过世后,邹家竟不知道如何给她在那边的大儿子报个信。等到那边辗转知道了消息,已是不久前的事情。所以向远已隐隐有预感他将要回来,只是没想到那么快,而且还是为了叶灵这一桩事。老胡那家伙早上才说有“故人得归”之兆,他说话一向没个谱,这次竟然歪打正着地一语言中。
“我先过去,叶灵――我妹妹就麻烦你多照看一下。”他说。
向远想起叶灵在潭边的异样,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为什么独自一人回到他生长的地方,又问什么一声不吭跳进了深潭,他们兄妹见面为何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异样。向远心存狐疑,不过转念一想,叶灵已经暂时没事了,邹昀也是叶骞泽的亲弟弟,有什么事,等到他见了邹昀之后再说也不晚。
叶骞泽去了很久,向远在向遥的床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向遥被她支使去守着叶灵,回房拿被单的时候,向遥无意间说了一句,“你房里躺着的那个人,一点动静也没用,不知道为什么,枕头却湿了一大片。”
第六章
叶骞泽重回向远家已是次日清晨,同来的还有邹昀。当年叶骞泽走的时候,邹昀已经九岁,许多事都记得很清楚。叶骞泽是个好哥哥,过去他们兄弟感情一直不错,然而隔了这些年不见,邹昀在哥哥面前显然有些腼腆拘谨,原本就算不上外向的他跟在哥哥身后,即使是来到一向熟悉的向家,还是显得异常的沉默。
叶骞泽去看了看叶灵,她还没醒,她睡着的样子异乎寻常的安静。叶骞泽叹了口气,听到向遥在房门口叫了一声,“叶哥哥,我姐叫你一起吃早餐。”
相比邹昀在亲哥哥面前的腼腆,向遥对于这个小时候常来往的叶哥哥则显得熟捻得多。她招呼了叶骞泽,就一个人朝厨房的方向走,平时向远的事情多,家里的一些琐碎家务事,大多是向遥动手。
向家的早餐很简单,无非一些清粥小菜,还有向遥在向远的交待下特意一早到村里的豆腐坊买来的新鲜豆浆。向遥将豆浆分到几个杯子里,习惯性地往里面添一小勺白糖,忽然走进厨房的向远打断了她。
“有一杯不要放糖,换成一小勺盐。叶骞泽喝这个从来就是喜欢咸的。”向远说。
向遥愣了一下,嘀咕了一句,“叶哥哥的口味怎么那么奇怪。”话虽这样说,既然向远开口了,她还是依言照办。
四个人坐在向家有十几年历史的小圆餐桌旁,邹昀很自然地帮忙摆碗筷。
叶骞泽有些歉意地说:“向远,我们这一次大概麻烦你太多。”
向远朝他摊开一只手,“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大可以像来旅游的人一样付给我钱。”
知她是借着玩笑话怪他客气,叶骞泽笑笑,不再多说,低头抿了一口摆在他面前的豆浆,喝进口的那一瞬,他愣了一下,眉头随即微微皱起,不过他立刻掩饰住了异样的神情。
不过是极细微的举动,然而向远却立刻觉察了,“怎么了,不合你胃口?”
叶骞泽很自然地咽了下去,笑着说:“没有的事。不过向远,我还以为喝咸的豆浆只是北方人的习惯。”
向远愣了一下,“你以前不是一直喜欢在豆浆里加盐吗,那时我还常笑你奇怪。”
“是吗?”叶骞泽凝神想了想,又笑了起来,“大概是小时候的奇思异想,难得你还记得。”他怕拂了向远的好意,特意又喝了一大口。
向远却立刻将杯从他手中夺了下来,转头对向遥说,“把这杯倒了,换杯甜的吧。”
“不用,真的不用。”叶骞泽正待阻止已经起身向遥。
向远自我解嘲地笑了,“没事,都怪我,我记得的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了,都过了那么久,还以为跟小时候一样呢。向遥,倒掉吧。”
一直没有说话的邹昀忽然说道,“不用倒,我跟大哥换吧。我喜欢喝咸的。”
向远意外地挑高了眉,“咦,看来你们兄弟俩小时候都有这个奇怪的爱好。”
向遥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杵在那一会,过了一会又坐了下来,把那杯咸豆浆重重放在邹昀的面前。
折腾了一番,杯子换了过来,四个人安静地吃着东西,一时无话。
向遥最早放下筷子,她看了看邹昀,又看了看叶骞泽,忽然说了句:“叶哥哥,你比以前长高了好多,你们兄弟俩长得真像,不过你比邹昀好看多啦。”
她平时并不是个多话的人,这个时候一句无心之语,带着她这个年级小姑娘特有的天真,把叶骞泽逗笑了,向远也忍俊不住,但更多的却是不以为然。事实上(奇*书*网-整*理*提*供),叶骞泽和邹昀兄弟俩虽然不同一个父亲,长得却确实挺相像的。不同的是,叶骞泽应该比较像他父亲,宽额深目,邹昀却随他们的生母,眉目俊秀,都是一样好看的男孩子。哥哥长大了,有了更多书卷气,弟弟却还带着小男孩的稚嫩,尽管如此,实在也难分高低。
向远不知道向遥为什么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不过也并没有感到多大的意外。向遥跟邹昀不但同岁,从小学到初一,始终都是同班同学,按说两人年级相近,两家又颇有渊源,但这并没能让他们成为好伙伴。邹昀那方面是没有什么的,倒是向遥处处看他不顺眼,两人凑在一起,向遥对他不是置之不理,就是横眉冷眼。上初中后,从村里走到乡上的中学有近十里的山路,有时向远让向遥跟邹昀结伴同行,也好有个照应,向遥却偏偏不肯,不是早走半个小时,就是故意拖延时间,总之不愿跟邹昀走在一起。向远听说,即使在学校里,向遥也是不跟邹昀说话的。
向遥算不上个脾气难相处的女孩子,在学校人缘不错,好像跟邹昀也并无多大过节,向远记得他们小时候也还是会在一起玩耍的,究竟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问邹昀,邹昀莫名其妙,时间长了,她也懒得理会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
邹昀听到向遥拿自己跟哥哥比较,不忘故意贬低他,倒也没有生气,仍旧一口一口地喝他的咸豆浆。
吃过了早餐,按照之前的约定,向远要带住在她家的几个游客上山看风景。回房间准备东西的时候,她打开抽屉,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叶骞泽刚走的那些日子,给她写的厚厚一叠信从她放钱的小盒子下滑了出来。
向远拂了拂那叠信上看不见的灰尘。她很少翻看这些旧的信件,不过却记得清清楚楚,一共二十一封,另有好几张过节时候的明信片。骞泽刚回城的时候,写给她的信像雪片一样地飞来,那时他初到一个陌生的家庭、陌生的城市,还有许许多多不习惯的地方,向远是他惟一可以倾诉的人。起初他的信总是写满密密麻麻的好几页信纸,上面描绘着大城市的新奇和他的彷徨,还有他对小山村和旧友的怀念。向远的回信总是简明扼要的一张信纸,她心里有很多话,下笔却只觉得值得写的东西不多,无非是劝慰他,等到习惯之后,就会发现大城市必定有比小村庄好太多的东西。
从他后来的信里也证明了向远所说是对的,他在时间里慢慢融入了新的生活,他开始跟她说他的新家庭――他那多年未见,从大学里辞职下海的父亲,他温柔娴静的后母和一个比他小两岁多的妹妹,他说他们都待他很好,学校的生活也顺利,认识了一些新朋友。听到这些,向远有一种带着怅然的欣慰。她每次寄信,要走很远的路到乡上,所以大多数时候,她都宁可只一个倾听者,偶尔会回一两封信,说说村里的新闻,你家隔壁的李二叔做了村长,我们同班的狗蛋去当了兵……他们各自说着各自的生活,越说越不一样,渐渐地,就说得越来越少。他的信从每周一封变成了每月,后来又成了不定期的偶尔一回,再变成节日的一张明信片……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他回城后的第三年,两人彻底断了音信联络。
向远并不怪谁,她可以理解骞泽的心情,他一直是个善良念旧的人,只不过他们分开了太久,生活的世界太不同,只靠鸿雁往来,再深的旧情也会淡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不止是他,有时候就连她自己,无数次提起笔来,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只盼望着有一天,她有足够的力量飞出这个坐井观天的小村庄,站在和他一样的土壤上,以和他并肩的高度一起看同样的世界,她坚信她办得到的!可是这一次,这一次他的归来,忽然让她开始感觉到慌张,头一回,向远在时间和距离面前察觉到个人的渺小和无力。
她听到很轻的敲门声,骞泽站在门口,他来看依旧未醒的叶灵。她迅速将手上的信件塞回原处,再合上抽屉,转过身朝他微笑,低声说,“我让向遥给她准备了一些粥,一直热在灶上,她什么时候醒了,让向遥端进来就行。我要出去了。”
叶骞泽走到向远身边,看着简陋的书桌旁挂着的一些旧照片。向远还是静静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却也没有离开。
“向远,这次回来,看到阿昀,看到你,忽然觉得以前的日子变得很遥远了,但又很值得回想。我们好久没见了,再见到老朋友的感觉真的很不一样。”
向远说,“既然这样,回来了就多留几天吧,你妹妹身体不是很好,多休养休养也是好的,你们学校不是也有假期吗?”
“我妹妹她……”叶骞泽迟疑了一下,“她是怎么掉进水里的,她之前有没有说过什么?”
向远看了不远处床上的叶灵一眼,“没说什么,不过我不觉得她是‘掉’进水里的。为了什么原因我不清楚,不过骞泽,你这个妹妹,还是要看紧一点。”
叶骞泽并没有显出吃惊的神情,沉默着,似有心事,忧心忡忡,却什么也没说。向远看着他的侧面,他的眼神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善良,柔软。他这样的一个好人,对一切都心存善意,总希望所有的一切如他想像中那么好,不知在她没有参与那几年是否如愿。
仿佛想打破沉默,叶骞泽指着墙上镜框里向远的一张旧照片随口说,“这是哪一年照的?背景是在我们钓鳗鱼的那条溪边吧。”
向远看了他一眼,“没错,你记性挺好。对了,骞泽,你陪住你妹妹,我跟几个游客上山。晚上我去找你。”
她匆匆跟着等了一会的几个游客朝山上走出,她会说很多山里的典故和故事,性格又大方讨喜,一路路几个人说说笑笑,让崎岖的山路也走得没有那么艰难。途径那条山溪的时候,她停下来让那些客人拍照,溪涧清澈,山色明媚,这是拍照的好地点。
向远耐心地在一旁等待,时间长了,不由有些走神。那还是骞泽回城的前不久,她第一次做导游带着游客上山,骞泽跟她结伴同行,那时的游客也是在这个地点停下来拍照,骞泽向其中一个游客借了相机,亲自给她拍了一张照片。那个游客回家前,向远特意留下地址央着对方给她把照片寄了回来。
他第一次拍照,技术不是很好,相片不算很清晰,但向远还是把它小心地放在镜框里,挂在了墙上。
很多东西她都还记得,他却不小心忘记了。
第七章
向远陪着游客在山上一整天,旅游的人总是那么不知疲倦,身体不适的向远唯有强打精神奉陪到底。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一行人才开始往山下走,行至将近一半路程,一个女游客忽然惊叫一声,把神思恍惚的向远吓了一跳,原来是该女士的耳环不知什么时候丢失在游玩的途中,据说耳环是丈夫送她的生日礼物,虽不贵重,却极有意义,她次日一早就要返城,既然如此,向远只得陪同他们一路回溯寻找。然而杂草丛生的的蜿蜒山路,要寻见一只小小耳环谈何容易,眼看天色越来越暗,那女游客和她的朋友仍不死心,向远担心一旦天色全黑,这些走不惯山路的城里人一时失足,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不好担待,只得先将他们护送下山,然后独自一人返回原路寻找耳环。
她在山里没转多久,四周便全然被暮色笼罩,耳环仍然下落不明。其实向远心知要找回的希望是很渺茫的,但那位女士如此看重,她怎么也得拿出一些行动出来,有些时候,尽了人事,才能听从天命,向远一向这么认为。
夜色中的山路向远不是没有走过,这一次上山早有准备,手持火把,路途倒也不算艰难,但病尤未愈的向远体力透支得很快,汗水冰凉地将衣服都黏在了背上,和着山中秋虫的叫唤,她听到了自己越来越重的呼吸声。再一次经过那条山溪的时候,她停下来洗了把脸,耳环是找不到了,她也疲惫得直不起腰来,就这样盘腿坐在溪边的岩石上发呆。
月亮在天上很圆,倒影在粼粼的溪水里就成了破碎的残片。在这月光之下,不知坐了多久的向远就连火把的熄灭也没有察觉。等她听到了脚步声回过头来,已经看到近在眼前的火光。她看清楚来人,微微一笑,转回头去,果然,没过多久,她身边多了并肩而坐的一个人。
“那么晚一个人在山上,一点都不害怕?”他问。
向远摇头,“你知道我不怕黑。”
他就笑了,“但是我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是能让你害怕的。”
向远想了想,“这些年,我都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做同一个梦,梦见一个看不见脸的女人,坐在一个四周都是白茫茫的地方,除了白,什么都没有。醒来的时候忽然就觉得有些胆战心惊……”她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就转而问道:“对了,你怎么上山来了,我还以为你在城市里住得久了,都走不惯山路了。”
叶骞泽说,“见你那么晚没有回家,有些放心不下。不过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一路跟着阿昀,我也没有那么顺利翻过前面那座山。阿昀那小子跟你小时候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
向远朝身后看了看,“你跟邹昀一起来的?那他人呢?”
“在前面的岔道跟他分头找,大概找不到人他也会回头的吧。溪边这条路我比较熟,想不到你真的在这里。”叶骞泽说,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向远,我这次回来,总觉得你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向远反诘:“你不也一样吗?”她立刻察觉到自己不恰当的情绪拨动,缓和了一下语气,说了句,“我们都不再是小孩子,长大了,自然跟以前不一样。”
叶骞泽闻言有些怅然,“好朋友不是一辈子的吗?”
向远偏开脸,凝神去看水里的破碎月光,是啊,他们不就是好朋友吗,牵着手一起长大,以往是如此,一辈子也是如此?
“对了,你妹妹好点了没有。”她岔开话题。
“好得差不多了,就是还有些咳嗽。多亏你及时把她救上岸来,只不过她从小身体不好,所以才麻烦你们太久。”
向远想说,你妹妹有问题的不止是身体吧,否则无缘无故怎么会投了河。可是再一想,他做哥哥的对发生了什么,未必是不知情的,既然他都只字未提,别人的家事,她何必多言。于是她只是说道,“没什么麻烦的。不过,骞泽,你们兄妹感情看来真不错。”
她说这句话,未尝没有羡慕的意味,叶骞泽却答得很快,“叶灵……叶灵她从小比较敏感,我爸跟阿姨都忙,所以我难免要多照顾她一些。家里人都宠着她,难免有些小脾气,你跟她接触过,要是她言语上有什么不妥的,你不要往心里去。”
向远有些意外,“不妥的地方倒没有,直到落水之前,她看上去都挺高兴的,也挺有礼貌。这大概就是别人说的‘亲者疏,疏者亲’,再有脾气的人,对无关紧要的人总是客气的,只有在最亲的人面前,才会无理取闹。”
“也对。其实她很善良的,在家的时候,看到什么流浪的野猫野狗总不忍心,老把她们往家里抱,时间长了,家里都是这些小动物,她整天跟小猫小狗玩在一起,跟同学朋友却接触得少了。对了,向远,以前我送你的那只黄狗还在吗?”
“死了。”向远说。
叶骞泽这次回来没有看见那只狗,多少也猜到是不在了,但是亲耳听到它的死讯,心里还是有些难过。“哦,死了,怎么死的?”
“我杀的。”
他被向远平淡的一句话吓了一跳,“你杀的?又开玩笑了吧。”
向远玩着石头缝隙里的草,“这有什么好开玩笑的。它老了,迟早是要死的,前年的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它病得都不能动了,吊着一口气缩在门口不停地抖,叫都叫不出来。这样活着多一秒也是受罪,不如趁它没断气,杀了还可以吃一顿,向遥怎么也下不了手,那就只有我来了。”
叶骞泽说不出话来,目瞪口呆的看着向远,这是他的朋友向远吗?然而他的朋友向远不一直这样一个人吗?他知道向远的意思,或许真如她所说,到了那个地步,早死对于那条狗来说真是一种解脱,但是想到她竟然狠得下心亲手了结自己养了多年的狗,那血淋淋的画面让他心里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走吧,我们回去吧,说不定半路还可以遇见邹昀。”向远拍了拍叶骞泽的肩膀站了起来,她的手落在他肩上的时候,好像错觉那里微微一僵。
叶骞泽站起身来,忽然看见火把的映照下,紧靠溪水的岩石缝隙里闪过一点光芒,他把火光移过去,“向远,你看这是什么,不会就是你要找的耳环吧。”
“哪里?”向远立刻凑了过去,那卡在岩石之间的不是游客丢失的耳环又是什么。“我找了半天,差点累死,原来它就藏在这里。”她俯身去拾,没料到叶骞泽想为她代劳,与她同时弯腰,两人撞在了一起,向远原就全身无力,当下一个趔趄,叶骞泽赶忙扶了她一把,她晃了一晃,好不容易站稳,却将卡住耳环的那块小碎石踏落溪水里,那耳环随着碎石落水,向远低声惊呼,抢身去捞,哪里还来得及,本无多少重量的耳环几乎在顷刻之间被湍急的溪流冲走,他们顺着水流的方向追了几步,却再也没有刚才的幸运,耳环消失无踪。
两人无奈地对望。
“怎么办?”叶骞泽苦笑一声。
向远叹气,苦苦寻觅的东西,从头到尾不知所踪也就罢了,偏偏无意中看见了,伸出手去却又眼睁睁看着它从指缝间掉落,直至再也找不回来了,让她如何能不懊恼。
“还能怎么办,打道回府吧,就说找了一晚上根本就没见着。”她走了两步,轻飘飘的。
“等等。”叶骞泽追上了她,伸手在她额头上探了探,“刚才我碰到你的手,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你身上怎么烫得那么厉害?”
“没事,昨天受了点凉,回去就好了。”
“你昨天已经知道自己身体不舒服,今天还一个人在山上一整天?”叶骞泽的声音里除了惊讶,还有些许薄责的意味。
向远在他不认同的目光里感到一丝暖意,可她还是挥了挥手,“真的没事。”
“没事?你走路都不稳!”
“那能怎么样,难不成你背我下山?”
她当然只是戏谑而已,没想到叶骞泽一句话不说,走到她跟前,半弯下腰。
“上来!”
向远愣了一下,她确实是累了,在他面前又何必逞强呢?于是便笑了一声,接过他手里的火把,毫不扭捏地伏在他的背上。
他背着她下山,向远半举着手里的火把,光影就在他服帖的发梢斑驳地变幻。她生怕病中的自己记不牢这刻,还好,还好那一轮山月可以作证,隔了那几年,他们再一次如此贴近。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向远强撑着一整天,这一刻仿佛已到了极限,叶骞泽背负着一个人的重量走山路,虽然向远身材削瘦,他也正当年轻,却也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
这一段路走了将近一个半小时,下到山脚,村口在望的时候,向远示意叶骞泽将她放下来。
“我休息了一阵,没有什么事了,你也累了,让我自己走吧。骞泽……骞泽?”
她喊了两声,未见他有反应,正觉得纳闷,这才发现他已经停下了脚步,静静地面朝一个方向看。
向远晃了晃头,沿着他注视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夜色中的老槐树下,叶灵手执火把,定定地面朝他们的方向伫立。
第八章
虽然对叶灵这个时候等在树下感到费解,但向远不是一个多事的人,只不过她的直觉也在告诉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于是她再一次拍了拍叶骞泽的肩膀。
“放我下来吧。”
叶骞泽却仿佛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丝毫没有放下她的意思。他背着向远走到叶灵身边,只说了句:“晚上这么凉,你出来吹风干什么,回去吧。”
向远从叶灵的眼里读出了疼痛的意味,这个认知让她心里暗暗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透过叶骞泽护在她背上的手,慢慢地沿着她的脊柱蜿蜒,那种感觉冰凉,丑陋,带着剧毒。她原想自行从他背上跳下地来,然而这个时候,她本能地选择了沉默,任由叶骞泽背负着她,一步一步把老槐树抛在了身后。
叶灵有没有跟上来,向远顾不上理会,远远地她已经看到邹昀下山的火光,这里离向家不远,叶灵来得了,就回得去。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跟随着叶骞泽的脚步――也许是踏着地上的落叶,那脚步声沉而闷,一声一声,似在耳边,又似遥远。
在家门口附近的地方,向远挣扎着落了地,俯身揉了揉小腿后,她直起腰来,双眼与叶骞泽平视,单刀直入地问了句,“你能告诉我,妹妹投河的原因吗?她看你眼神让我觉得……”
叶骞泽的神色在背光处晦暗不明。
“别多心,向远。我承认叶灵对我特别的依赖,但我是她惟一的哥哥,大多数妹妹对哥哥都有种小女孩的独占欲,等她再长大一点,性格也会随着改变,到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至于她落水,我更相信是个意外。”
“那你呢,你对她呢?”
“她是我妹妹。我对她的所有关心都是出于一个做哥哥的立场,向远,你应该是了解我的为人的。”他答得很快,向远甚至从他一贯平和的话语里听出了些许恼意。
她笑了一下,像是要缓解眼前有些僵的局面,“你妹妹现在看上去不太好,就算是为了她着想,你应该尽量避免给她期待,避免她对你过分的依赖。”她说完,又笑着补充了一句,“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了一点,你说过的,我们是好朋友,就当是朋友间的一点小小建议。背我回来也累得够呛吧,谢字就不说了,我先回去休息,你要是放心不下,就回头去看看你妹妹,见到邹昀帮我跟他说声我没事。”
她转身推开门,听见叶骞泽喊住了她,“向远,等等,我这几天一直有件事想问问你。”
“怎么了?”向远回头。
他想了想,才低声说道:“你还记不记得阿昀出生在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有些突然,向远皱眉想了想,“他生日是哪天我倒忘了,他们家也没有过给小孩子过生日的习惯。我只记得他出生的时候是个冬天,那时我们才五、六岁,你爸爸回城没到一年,你跟着你妈还有邹叔叔一起过。当时我总搞不明白为什么叶家婶婶会突然变成邹家婶婶,问我妈妈,她也不肯告诉我。好像那天还下了很大的雪,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我一大早去找你堆雪人,你说你妈妈病了,不能跟我去玩。我就问,你妈妈得了什么病。你告诉我,你妈妈肚子痛了很久,家里就多了个弟弟。我记错了吗?”
叶骞泽仿佛在犹豫该不该说,不过最后还是选择对向远开了口,“其实我记得也是这样,但是后来我回城之后,有一次跟爸爸聊天时无意间说起过我妈跟邹叔叔生的这个弟弟,我爸说,他听说阿昀是来年春天出生的,我就总疑心自己的记忆出了错。向远,你有没有觉得阿昀,他……他长得一点都不像邹叔叔,当时村里不是也有人说……”
向远一惊,赶紧留意了一下四周,压低了声音说:“这话你可别乱说,谁都知道邹昀是你妈妈嫁给邹叔叔以后生的孩子,要说是错,也应该是你爸记错了。邹家婶婶生邹昀的时候应该是早产了,你别信村里那些嚼舌根的人说的话。”
“不,不是的。”叶骞泽摇头,“向远,有些事情我说不清楚,但是血缘是种很奇妙的东西,小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隔了几年我再见到阿昀,他虽然长得比较像我妈,但是那神态,尤其是那双眼睛……真的,我感觉他应该跟我一样,姓的是叶,而不是邹。”
“这怎么可能?”向远喃喃自语,她觉得这有些不可思议,但理性却让她觉得叶骞泽说的不无道理。听村里人说,邹家婶婶跟叶叔叔离婚后,面上跟没事人一样,不到两个月就跟了村里三十多岁还打光棍的邹瘸子,当年冬天就生下了邹昀。邹家婶婶是个要强的女人,她的痛快离婚和火速改嫁未尝没有赌气的意味,这么说来,她几年后同意让前夫把大儿子接回城,却隐瞒了小儿子的身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前些年村里的确是有一些流言,说邹昀长得跟邹瘸子半点也不像,不知道是谁的种。不过当时种种矛头都指向向远的父亲向云生,他们都说邹家婶婶对向云生始终不能忘情,说不清她恨不得跟姓叶的离婚,嫁给邹瘸子也只是个幌子,实际上是跟向云生有一手。
别的事情向远不敢断言,但是有一点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她的父亲向云生虽然没有什么优点,但对她妈妈却是一辈子死心塌地,要说他有可能跟别的女人扯上了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不管是妈妈在不在世,向远都是不会相信的。
“当年回城提出离婚,是我爸对不住我妈。我长大了一点之后,他也反复对我说过他的内疚。当时他下到农村,以为再也没有返城的机会,才认命在这里娶妻生子,但是谁又知道过了五六年,知青返城的文件又下来了。我妈没有名额,跟他回城也是没有户口的,况且她也不肯离开这里。我爸家里几代书香,他当时一心想着回城参加高考上大学,也只有提出离婚。叶灵的妈妈,我的继母是爸爸的高中同学,他们念书的时候就是有感情的,所以……唉,总之长辈的事情,不管对还是错,我们做儿女的不好评判,但是这几年经济好了一点之后,爸爸知道我妈和阿昀他们日子不好过,总想为他们做点什么,你知道的,寄钱,她退回去,写信,她从来不回。我爸几次想带我回来看看,电话打到村公所,我妈总是说,他回来,她就走,连我都不想见。她就是这个脾气,我爸也不好强行打扰她现在的生活,谁知道,谁知道会发生那样的意外,我们竟然隔了大半年才知道消息。这次我回来是为了我妈的事,叶灵落水,是个意外。向远,你不知道我看到我妈的坟心里是什么感觉,我去的时候她活得好好的,回来的时候她坟上都长青草了,邹昀这几年还能在她身边,我呢,一样是她的儿子,却什么也没能为她做,有时我甚至觉得,她爱阿昀,但不爱我。”
他说着,话语间有些感伤。
向远安慰他,“她怎么会不爱你,你走这些年,她每天早上都会为你烧注香,让菩萨保佑你在外面平安,这些都是邹昀亲口告诉我的。他们那一辈的事情我们不理解,她让你回城,也是为了你好啊,留在这个小地方能有什么出息?不让你们回来,也许是怕见了更伤心啊。”
叶骞泽的眼睛有些潮湿了,他忍住了哽咽,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便有些毅然的神情,“不管怎么说,我妈不在了,对阿昀我一定是要负起做哥哥的责任的,我怎么对叶灵,就会怎么对阿昀,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如果他身上流的是我们叶家的血,不管怎么样,我也要带他走。我来的时候,爸爸在国外,应该也就是这几天,他就会赶过来。”
“可是你凭什么断定邹昀是你爸爸的儿子,无凭无据,这不是胡闹吗?他没了妈,但是爸爸还在,邹家怎么可能让你们把他带走。”
“所以我才跟你商量,向远,我想要你帮我。”叶骞泽看着向远说。
向远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她迟疑着,沉下心来考虑,不敢轻易点头,生怕自己一时糊涂,好心办坏事。向迤死了,她一直把邹昀看成自己弟弟一样,他家现在这个样子,日子并不好过,只要有希望,为什么不助他飞离农门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都应该尽可能地挑最平坦最笔直的那一条路走。
“好,你要我怎么帮你?”向远说。
第九章 
长假的第六天,十二岁的邹昀第一次坐了一个半小时的汽车来到了县城,与他同行的有向远,还有他多年未见的哥哥。
汽车颠簸在起伏的山路上时,从未出过“远门”的他就反复地问向远,“我们去县城有什么事吗?”向远老是笑,她说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去玩,仅此而已。
什么都不干,只是去玩!邹昀按捺不住内心期待的同时也感觉一丝惶惑,这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平时,就连家里的大人偶尔有事,一年也未必会出到县城一次。向远平时这么忙忙碌碌,城里的哥哥几年才见一面,他们居然会特意带他去玩,这未免让他觉得有些奢侈。
出门的时候,邹昀在向远的家门口遇见向遥,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向遥对他那么敌视,但他们是同伴同学,又是小时候的玩伴,他总不希望两人关系太僵。于是他在心情大好之下,不理会向遥对他故意的视而不见,主动打了声招呼:“向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谁跟你‘我们’,出发去哪里,不知道你说什么。”向遥脸上的莫名奇妙让邹昀怀疑起“去县城玩”这件事的真实性,难道是他听错了?但昨天晚上,明明是向远到他家打的招呼,听说哥哥也去,他爸爸也答应了――他的父亲邹瘸子从叶骞泽那里得到了不少实惠,对这个曾经的拖油瓶还是相当客气的。
邹昀有些困惑,说话便有些吞吐,“不是……不是说好了今天要去县城玩的吗?”
向遥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向远已经闻声走了出来,她对着邹昀笑,“你来了,准备出发了。”仿佛刚意识到向遥站在一旁,向远对着妹妹也说了一句,“你去不去?”
向遥愣了一下,然后大声说,“有什么稀罕,我才不去。”她说完转身就往屋里跑,末了,还不忘狠狠地瞪了邹昀一眼。
邹昀来到县城,被人来人往的宽阔街道和各种有趣的事物吸引着,两只眼睛都觉得不够用,他不明白为什么向遥会说不稀罕。他们三个人逛了许多马路,进了许多商店,连在县城里小小的人民公园都玩得不亦乐乎;经过县医院的时候,向远还提议进去抽血验个血型,她说现在城里人都喜欢这么做。邹昀听向远那么说,也跟着她和哥哥一起在化验室卷起了衣袖,抽了一大管血也不觉得疼。这一切对于邹昀来说都是那么新奇,他觉得自己长到那么大,从来没有玩得这样尽兴,他老问哥哥现在是几点,叶骞泽还以为他急着赶回去,其实他只是太害怕天黑,然后这一天就会结束。
可是不管他怎么不情愿,这一天迟早要结束。坐上返家的车子,邹昀看着窗外的风景,他来的时候有多欢喜,走的时候就有多失落。坐在他身边的叶骞泽拍着他的头,问他想什么这样出神,经过这一天的相处,邹昀和哥哥之间的生疏消弭了许多,可他依然回答不出哥哥的问题。他在想什么,他这一天明明是快乐的,可是眼看着天黑下来,为什么会有了难过?他忽然后悔,一路上放太多心思去想现在究竟几点钟,以至于漏看了不少风景。
眼看车子离家越来越近,只有手上被针扎过的隐隐刺痛在提醒邹昀他这一天的旅程,他忽然才想起,凭白被抽了那么多血,他竟然忘记问自己究竟是什么血型。他捂着手腕,扭过头去问坐在他后面的向远,“向远姐,刚才测出我是什么血型啊?”
向远笑咪咪地说:“别心急,哪有那么快知道结果。”
“我是B型,阿昀你也有可能跟我一样啊。”叶骞泽半随意地说。
“哥,你知道你是什么血型,今天为什么还要验血?”
叶骞泽望了向远一眼,向远还来不及做答,邹昀小朋友的思路已经从这个问题上转移,“向远姐,我会不会跟你一个血型?”
向远觉得有点好笑,“这个可说不准,你跟我一个血型干什么?”
“如果你需要我的血,我就可以给你啊。”邹昀认真地说,话音还没落,后脑勺就挨了向远一下。
“呸,童言无忌。”向远笑骂了一句,看着叶骞泽说,“你们家的人怎么都喜欢说傻话。”
叶骞泽也忍俊不住,“看来阿昀对你比对我这个亲哥哥还好。”
向远暗暗笑自己也是傻气,她发现自己竟然有一丝期盼叶骞泽会对此表现出一丁点的不满。然而没有,他的笑容那样真心而纯粹,完完全全是是为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亲朋彼此融洽而流露出来的愉悦。
“他还是个孩子,孩子当然是认为谁在他身边的时间比较多,就是比较亲。”她说。
叶骞泽听了向远的话,不由得有些感触,他把手放在邹昀的肩膀上,“是我对你照顾得不够。阿昀我问你,如果有机会天天跟哥哥生活在一起,你原不愿意?”
“你要搬回村里吗?”邹昀显然有些困惑。
“不是,我说得是你跟我一起到城里。”
“这怎么可能。”邹昀想也不想就回答,“我又不是城里人,再说要是我走了,我爸怎么办?”
“邹……你爸对你很好吗?”叶骞泽问[最爱小说网-wWw.QiSuu.cOm]
邹昀开始对他的问题感到奇怪,“他对我也不差啊。”乡下人忙于生活,甚少有更细腻的情绪表达,在邹昀看来,父与子的关系本该如此。
“可是……”
“快到了,收拾一下东西吧。”向远适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叶骞泽陪同邹昀回到邹瘸子家,他并不住这里,邹家的屋子不大,挤了四口人,还要腾出房间做生意,所以叶骞泽都是住在他妈妈在附近的一个表亲家。
邹昀跟爸爸还有继母一道挽留叶骞泽坐一坐再走,他说还要去向远家看叶灵,走得很是匆忙。叶骞泽离开之后,邹昀草草吃过晚饭回房,玩了一天,他也有些疲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爸爸看他的眼神也有些奇怪,就连关上了房门,都仿佛可以听见他和继母压低了声音的交谈。
那一夜,邹昀做梦都还在县城的热闹繁华中流连,外面的世界多精彩,他从未离家那么远。只是他不知道,出自他身体里的一试管血液比他走得更远,它早早在叶家相熟的医院人员安排下,辗转去到千里之外。
接下来几天,叶灵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如常,长假已经过去,叶骞泽却始终没有回城的打算,邹昀觉得有些奇怪,他并非不喜欢跟哥哥待在一起,只不过他们小学都开始上课了,难道城里的学校还在放假?他问向远,向远每天忙着往返在学校和家里之间,好像无心理会他的问题,叶骞泽说,他难得回家一趟,想把事情办好再走。究竟有什么事情?邹昀不喜欢叶灵看着他要笑不笑的样子,不喜欢他爸爸和继母背着他窃窃私语,他总觉得有一件事情大家都知道,唯独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邹昀遇到同路的向遥,以往这个时候,向遥总是一声不吭地从他身边走过去,然而这一次,她却意外地走到他前面,再转过身,用讥诮的语气说道:“邹昀,你命真好,终于用不着再走这条山路了。”
“你说什么呀。”邹昀莫名其妙。
“你真不知道还是装的?村里的人都在传,你不是你那瘸子爸生的。”向遥扯了扯书包的肩带,朝他半扬起脸。
“你胡说!”邹昀也恼了,胀红了脸瞪着向遥,要是别人说这样的话,他准是扑上去狠揍一顿,可是她是向遥,他不想跟她交恶,于是只有苦苦压抑着心里的怒气,假装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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