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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不知心底事

_12 辛夷坞 (当代)
这些“外地佬”之类的话,听多了,久而久之就会麻木,可不知为了什么,滕俊这一次听到班长的话,心里前所未有的憋闷,他暗自握拳,又再放开,低头匆匆地走过班长身边。
人事部找滕俊的是个中年阿姨,人还算是和气,滕俊横下心等待着领遣散费走人,那个阿姨却打量了他几眼,然后把一张培训调配单推到他的面前。
“滕俊是吧?明天开始到劳动技能培训中心上课,时间地点单上都有,自己看清楚。”
滕俊愣了愣,懵懵懂懂的把那张单拿在手上,上面确实白纸黑字的写着他的大名,还有鲜红的公章。
“阿姨,我培训?培……培什么?”
“电焊工!怎么,你能不知道?小伙子,在江源时间不短了吧。这个培训可不是谁都能去的。”
不用那个阿姨说,滕俊自己也听说过,电焊工是江源等同类企业中最紧缺的技术工种。在所有工人的待遇中也是最高的。焊工上岗前必须有证,但是企业往往花钱把员工送去培训之后,员工拿到了证却被别的企业挖走了,凭白替他人做嫁衣。
过去叶骞泽分管人事,他为人仁厚,面对焊工流失的现象,他采取的是提高待遇,厚薪留人的方式,结果却导致那些持焊工证的员工坐地起价,领着高工资,稍不满意就扬言走人,反正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不到逼不得已的时候,叶骞泽通常不愿意采取法律手段,毕竟主雇一场,他觉得留人不住是企业文化出了问题。
向远接手后,不声不响的让人劳部暗自对外高薪招聘了一帮焊工,当这批人到位,她就毫不手软的裁掉了所有漫天叫价的旧焊工。用她的话说,她宁可用同样的钱在外请人,也不能姑息这样不知餍足的白眼狼。换血的同时,向远和省内外一些相熟的同行都打过招呼,声明这些人切不可用,她在同行中人脉甚广,既出此言,那些被江源的好待遇养肥了的焊工要再找到好东家,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这事一传开,不但是焊工,基本上所有自抬身价的技术工都收敛了不少。向远对叶骞泽说的一句话也传了开来,她说,企业消化不良的时候,文化是厕所里的卫生纸,而不是止泻药,真正有效的秘方是利益,永远是利益。
此后向远吩咐人事部,如若再送员工去培训,必须签订严格的协议,一旦出现过河拆桥的人,必须让他付出不止一倍的代价,并且在选拔培训人员的时候,务必再三慎重。因此,后来能被选拔去参加公费焊工培训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表现特别优异,另一种则是来历不凡。滕俊莫名其妙,他无法理解这样的事怎么会落到默默无闻的他身上,他显然两种人都不是。
“明天去培训?我明天还是白班。后面是夜班……还有这上面写着培训一个月,我们班长是不会同意我请这么久的假的。”他挠了挠头,一脸的苦恼。
人事部的阿姨顿时笑得不可收拾,“你这小伙子真有意思,你培训完,拿到证之后,还能让你去看大门?”
藤解开始明白了,面对这样措手不及的变故,他的惊愕压倒了喜悦——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喜悦,只知道他的生活从此不得不发生变化了。
一个月的培训时间结束。滕俊的勤奋努力得到回报,不但如愿领回焊工上岗证。还在培训班结束时举办的一次新人技能竞赛中得了第一名,就连培训的老师都夸他相当不错,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有机会遇到他们江源的负责人,一定要好好夸夸他。
滕俊当下红着脸请求老师千万不要跟领导提起。老师莫名其妙,他当然不明白这男孩的心思,滕俊只要一想到向远难以琢磨的笑容,就觉得心里一阵冰凉,虽然,他隐约可以猜到自己的幸运也许和向远并非没有关系。
回到江源,滕俊顺理成章的被安排进了钢构架生产车间,正式作为一名焊工,彻底摆脱了看大门的生活。在新的环境里,别的工友拍着他的肩膀,脸上总是一脸暧昧的笑容,那些潜台词殊途同归:你小子行啊,叶少的连襟,向总的妹夫,向遥这么标致的女孩都被你哄到手了。
滕俊总是红着脸,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因为他自己也说不出原因。
向遥现在是他们车间的统计员,平时接触也比过去多了不少,对于他的机遇和改变,向遥狐疑了一阵,但还是由衷地高兴的。两人一起出去玩耍,遇到需要介绍的场合,向遥总是开开心心的指着滕俊对别人说:“这是我们公司的焊接高手哦。”可是以前,她只是含糊其辞的说,他是同事,只有被人提起他是门卫时,她才会反应激烈的强调:门卫怎么了,门卫不是人?有时滕俊想起这些,心里才恍然,也许曾经最不喜欢别人质疑他门卫身份的向遥,才是对他身份最介意的一个人。
滕俊想,既然向遥喜欢自己的改变,那还有什么不好呢?连带着,他自己也对这个改变喜欢了起来,从此工作更加卖力。
背地里,滕俊跟堂哥说起过心中的疑惑,滕云安慰他,别想那么多,做好自己的事,一切顺其自然。
想到自己对向远的误解,滕俊有几分愧疚,他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太过不该,他应该是要感激向远的。所以,当有一次向远和李副总同行,下到他们车间了解生产进度,他们走过滕俊身边,滕俊放下了手里的活,站了起来,他拼命鼓起勇气,打算跟向远说一声“谢谢”。然而向远对他的举动视而不见,只顾着跟李副总交谈,仿佛根本不认识身边的这个年轻人,反倒是李副总,一边听向远说话,一边有意无意的看了滕俊一眼。
第五十一章 自私
向远刚送走一个催收货款的客户,坐回自己的椅子,觉得太阳穴有一根筋绷得难受。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原材料厂家的代表找上门来了,话是说得好听,客户回访,顺便拜访一下她而已。然而实际上大家心中有数,临近年底,哪个厂家不盼着资金回笼,无非是催款罢了。
沈居安就常说,管市场的,催债和被催债就是工作的主要内容,向远心有戚戚然,每个企业都一样,恨不能有尽可能多的流动资金,她去催业主,原材料厂家来催她,如此循环,久而久之就麻木了。像沈居安,追款追款,都追到法国去了。
不过江源现在的确处于资金特别紧张的时期,今天早上滕云还給她拿来了财务报表,山庄的施工已经到了收尾阶段,许多款项都不得不支付,否则就只能在这个关键时刻卡住,停滞不前。中建前一阵刚打过来的工程货款,甫一到账,就已经用得没影。下面还有上千的工人眼巴巴地等着发工资,越是那些收入高的固定工叫的就越凶,仿佛拖欠了一天世界末日就会来临似的,向远也万般无奈。那几个原材料的厂家代表她是好言送走了,都是老客户,不至于逼得撕破了脸,但她也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这么好打发。
之前说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只剩了自己一人,向远舒了口气,抿了口杯子里的水,觉得不对劲,又多看了一眼。杯里除了温热的白开水,还漂浮着少许枸杞、几颗红枣和莲子,红白交错在透明的水里,甚是好看。她独自抿着唇笑了起来,为她准备这个的人,除了叶骞泽,还会是谁?
在家里的时候,他就时常责怪她整天只知道忙碌,对自己的身体健康看得太潦草。过于繁复的滋补方式她又总觉得浪费时间。枸杞清肝明目,红枣补气养血,莲子健心益肺,用温水泡服,是最简单而又再好不过的保健方式。平时叶骞泽怕杨阿姨记性不好又把握不了分量,总是每天自己亲自泡好放在床头,非得看着向远喝下去才肯罢休。这几天他到外省开会,向远也搞不清他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些东西放到了办公室的杯子里。
这个人啊,真真如唐僧一般,日日念,时时念,一刻都不肯放过她。向远这么想着,虽没有他在旁监督,却也老老实实的喝了下去。她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位药材的功效,让白开水变得回味甘甜。其实说起来,叶骞泽若是唐三藏,向远不是孙悟空又是什么。任她万般能耐,七十二变,又如何逃得过他用温情设下的紧箍咒?
向远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想起叶骞泽的时候,她的嘴角一直没有卸下浅浅的笑容。也许他说的是对的,那些冲水饮用的枸杞莲子真的是好东西,至少现在她太阳穴的那个位置,不再一阵的抽痛。
向远尤在摆弄着骨瓷的水杯,难得她分神。忽然听到自己的办公室门被大力推开的声音。在江源,会这么绕过助理,直接闯进她办公室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叶骞泽,一个是叶昀,还有一个则是向遥。她的助理虽然不敢拦住叶骞泽,但除了求婚的那一次,他从不贸贸然打扰她,就连在工作间隙偶尔来探望,也会礼貌的敲敲门,这是他一贯风格。至于叶昀……向远婚后,他很少再找她,家里尚且难得一见,更不用说公司了。所以,无需抬头,向远也知道此刻冲进来的人会是谁。
向遥站在姐姐的办公桌前,身上还穿着车间的工作服,但这也无损她的天生丽质。推开门走进来的瞬间,向遥看到了向远脸上难得一见的温暖笑意,这让她稍稍一愣,不知道在她看来一向城府极深的向远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对于这个不速之客,向远并没有露出丝毫的惊讶,甚至连恼怒也没有,她只是收起了笑容,换上了一贯波澜不惊的神情,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沙发。
“有什么事,坐下再说。”
这个反应让向遥有些失望,她坐了下去,但又飞快地站了起来,直截了当地问道:“向远,你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提了滕俊做焊接班的班长?”
向远微微挑高了眉,“是吗,他作了班长了么?这样挺好啊。不过班组长的选拔一向都是车间做主,我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向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完全不相信向远的这套说辞,“算了吧,别装了,有什么事能瞒过你啊,何必那么虚伪?”
“好吧。”向远拍了拍转椅的扶手,好整以暇的说,“就算像你说的那样,我知道滕俊做班长的事,那又怎么样呢,他凭他的本事得到提拔,你应该高兴才对。”
“他得到提拔我当然高兴,但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喜欢他,也不喜欢我和他在一起,我猜不透你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但是你绝对没有那么好心。”向遥柳眉倒竖。
向远仿佛被逗乐了,她短促地笑了一声,说道,“人不知而不愠。你或许可以理解为,我在某种程度上认同了他,这不是你一直渴望的事吗?”
向遥依旧怀疑,然而在向远四两拨千斤的态度面前,原本一心一意要讨个明白的她更加糊涂和不知所措了,她忽然有些不自在。嘴硬的说:“我渴望?我为什么要渴望?他是他,我是我,不要混为一谈,滕俊是个老实人,我只是不希望你拿他来做文章,就这样而已。”
“是吗?如果滕俊不喜欢做这个班长,他大可以向车间主任反应,我想没有人勉强得了他,既然他是他,你是你,他本人没有意见,你何苦为他出头?”
向遥闷闷的坐回沙发,出不了声,过了一会,自己也觉得不分青红皂白来指责向远有些冲动,这生硬得换了话题,“姐夫出差了?”
她从不开口叫姐姐,但对叶骞泽,姐夫姐夫的却一直叫得很顺口。
向远“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向遥没了话。坐在那里,双手打结了很久,又问了一句,“对了叶昀……他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向远看了沙发上的人一眼,她猜得没错,就在她不再限制向遥和滕俊交往,向遥自己反倒犹豫了。
“他……那个……你结婚那天。他看到我跟滕俊在一起,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说到后面,向遥的声音越来越小。
向远笑笑,“你希望他说什么?”
“我就随便问问,你不说就算了。”向遥犹自强撑着,可在长她六岁的姐姐面前,她生嫩得如此可怜,以至于向远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那点欲说还休的心思看得一览无余。
“他什么都没说。”向远不想骗她,不想她沉浸在自己一个人编织的幻梦里。
这个回答让向遥很受伤。也许她早就想到了,但是从向远的嘴里淡淡的说出来,她更加难以接受,“你骗我!”
“就当我骗你,你为什么自己不去问他。你不也知道他的学校在哪里吗?不敢是吧,连这点胆量都没有,在我这里叫嚷什么呢?还是你希望从我这里听到满意的答案,这样好了,你透露一下口风。我可以按照你想听的来说。”
向远口气里的怜悯让向遥爆发了,她冲上前几步,指着向远说:“我根本就不该指望你,你才不会帮我,什么事情都只想着你自己,别的人在你眼里就只是个摆设而已。你说不让我跟滕俊在一起,就可以二话不说把我掉岗,突发奇想,又跑去提拔他,逗他开心,把我跟他送作对;还有,你已经如愿以偿的嫁给叶哥哥,想要的都得到了,却还不肯放过叶昀,你希望他一直像小时候那样,只做你的跟屁虫是吗?向远,不,我应该叫向总,最自私最冷血的就是你,全世界的好处你都想占完,你成功,就要把所有人踩做你脚下的石头!”
向远靠在椅背上静静听向遥声色俱厉的控诉,是啊,她最自私冷血,她做什么都只想着自己,给滕俊一个好出路,不让向遥在叶昀那里撞得头破血流对她有什么好处?
等到向遥不再出声,她才接口,“我再不是个东西,也轮不到你站在这里指着我的鼻子。既然懂得叫一声向总,你就应该还没有忘记现在实在公司,上班时间!我自私冷血,那么广凭你擅离岗位,没有规矩的闯进我办公室,就足够让你回家喝西北风……怎么,豁出去了,想不干了?好啊,出了江源,离了我这个冷血的人,试试看你一个月薪水够不够买你脚上这双鞋!”
向遥胸口起伏,表情愤然,但再也没有答腔。向远对自己说,她跟向遥较什么劲啊,有什么意思?她已经很久没有发火了,今天这一次,不知道是为了向遥的出现搅碎了她难得的喜悦,还是因为向遥提到了叶昀,世界上难道还有人比她更希望他们过得好?
“算了,出去吧。走的时候把门带上,别说爸妈死得早,我没有教过你最起码的礼貌。”向远神色如常,埋首宗卷里,再不看向遥一眼。
直到听到掩门的声音,脚步声渐远,她才叹了口气,拿起了办公台上的手机。多年前的旧款诺基亚,外壳已经磨损了,唯独通话质量还算正常。这还是当年叶昀送给她的东西。手机的原主人已经许久没有跟她联系了,有几次,来电提示里亮起那个熟悉的号码,只一声,还来不及接起,就挂断了。她和骞泽让他回家吃饭,他十次倒有九次有事。
向远想,找个时间,也许她该去看看叶昀,还有半年就要毕业,她总要知道他以后想干什么?她看着叶昀长大,做了一家人,反倒疏远了。
第五十二章 惊澜
向远回到叶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公司刚接了一个云南的紧急工程,利润高昂,交货期也迫在眉睫,技术部门和生产部门都在加班加点,下面的生产车间更是日夜机器不停。她一贯如此,要求手下的人加班,自己也绝不懈怠。
车开到院子的铁门外,向远打了打灯,却迟迟不见杨阿姨走出来开门,只得自己下了车,找出包里的钥匙,插进略显锈蚀的铁门锁孔里。
倒车的时候,从后视镜中看,夜灯照亮的小楼更显斑驳。房子老了,就连保姆也是如此。向远不止一次建议过叶骞泽搬出去住,现在两老都长期不住在家里,叶昀暑假都以打工为由和同学一起在外面租房子住,叶灵早在向远和叶骞泽婚后不久,被悄悄送到了另一个城市的一家私人疗养院,在那里,她远离了未必想看到的人和事,得到了更周全的照顾,据说身体状况反而好了。这么一来,偌大的房子,其实就住了向远小夫妇俩,再加上一个提前享受退休待遇的杨阿姨。
叶家在外面并非没有别的房产,向远也在婚后自己买进了中心商务区的一套四房的公寓,那些地方都远比叶家老房子所在的旧城区配套完善,交通便利,生活环境更理想。即使一家老小都聚在一起,也未必是住不下的。不像这老宅子,偏于一隅,水电、天然气、下水管道,什么设施都陈旧,三天两头的出现故障,不方便还是其次,维持整个房子的日常开销所用的成本远超过合理的范畴。还有杨阿姨,她现在过的日子比这家里任何一个人还要悠闲,只需用她薪水的三分之一,不愁找不到一个好的钟点工,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还不如给她一笔合理的费用,让她回家跟儿女安度晚年。
以上种种,叶骞泽心里也是有数的。可是他面对向远的有理有据的分析和建议,通常是含糊的笑笑,他不愿意反驳妻子。但却用自己的方式在坚持着。有时候向远恼了,他才执着地低声劝道:“老房子有老房子的好处,我们还在这里,这家里的人离开得久了,想回来的时候至少灯是亮的。”
向远摇头,却不再坚持己见让他为难。她其实知道,所有的旧物珍贵的不是它本身,而是附在它上面那回忆的魂魄。她不爱这里,或者包括叶昀不爱这里,不正是因为这里没有他们希望记取的回忆吗?她念念不忘的,不也一样有记忆里朦胧的山月,只不过她习惯朝前看,骞泽却喜欢回头望。人太念旧终归是种坏习惯,但她珍惜自己的记忆,也该尊重他的。
穿过许久没有修剪的草坪,开门入内,杨阿姨果然在一楼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剧,见到向远的身影,她勉强起身问了一声,“回来了?吃过了吧?”
向远嫁入叶家后,杨阿姨对她称呼的改变颇有些为难,想叫叶太太吧,医院里还有个叶太太,叫少奶奶吧,又不是拍电视剧。现在这种称呼已经少了,令人听得心里别扭。有一段时间杨阿姨就叫她“小叶太太”,没叫几声,便被向远制止了。“什么小叶太太,以后叶昀结婚了,你还得称呼一个小小叶太太?原本怎么叫,就还怎么叫,大家都听得舒畅。”
可是杨阿姨那声“向远”毕竟不敢叫出口,虽然她对叶骞泽、叶灵和叶昀兄妹几个都习惯了直呼其名,向远又很少使唤她做事,可杨阿姨就是心里怵她,所以大多数时候就直接把称呼给省略了。
就连叶骞泽也私下跟向远开玩笑,“这个家里,杨阿姨最怕你,有一次我见她在厨房吃饼干,正好你走过,她吓得想也不想就把剩下半片饼干往口袋里揣,我就问她,向远说过不能吃饼干吗?她说这倒没有,但一见你她就发慌,你说,你啊你啊,让我怎么说呢?”向远就笑,“我当她菩萨一样供着,她怕我干什么?我怎么了,你难道也怕我?”他俯身在耳边说,“我怕你不理我。”
此时向远“嗯”了一声,换鞋径直上楼,走到一半又停下来对继续沉迷电视剧情节里的老保姆说,“对了,杨阿姨,院子里的草长得实在太高,你剪不了,就打个电话叫人来吧,别让路过的人看了以为这里是文物遗址。”
她说完继续快步走上阶梯,懒得猜度楼下的人是否腹中暗诽。过去叶昀曾经因为无意听到杨阿姨偷偷说向远是乡下人而老大不快,对此,向远就无所谓的多,她本来就是乡下人出身,这有什么,何必跟个糊涂人计较。
叶骞泽开会需要三天,这才是第二天,以往忙碌的人是向远,现在回到家,房是空的,反倒有些不习惯。她洗过了澡,头发还没干透,就趴倒在床上再不想动弹,没到几分钟,意识渐渐模糊。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失眠,对向远而言,忙碌就是最有效的催眠药。
这个时候,向远仿佛感觉到床微微一颤,然后就察觉有一双手将她半干的头发拢到一边,她心中一惊,正待有所反应,那双小心拿开她头发的手就开始轻柔的按压着她的肩膀和脖子。这手的温度太过熟悉,以至于她不用回头,便已知道它属于谁。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向远闭上眼睛。
叶骞泽在身后说,“回来一阵了,刚才在书房,听到你车子的声音了,怎么,杨阿姨没告诉你?”
“她啊,她忙着看电视。”
他的力度总是恰到好处,如同她心中的渴望应运而生。向远绷紧的肩背逐渐放松,满足舒了口气,她觉得这样真好,都忘记了先前那么累是为了什么。
“说是开会,怎么那么快,差点吓我一跳。”她抬手覆在叶骞泽游动着的手背上,他的轻按于是慢慢变成了温柔的摩挲。
“回来得早不好了吗?”叶骞泽说话间,慢慢侧躺在向远的身旁,他的呼吸暖着向远的脖子。向远于是动了动,支头看着他,他已经换上了家里的衣服。洗去了出差的舟车劳顿,神清气爽,只是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向远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抚在他的眼下。这个她魂牵梦萦,不顾一切将身嫁与的男人,还是跟从前一样善良温存,然而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最柔软的眼神里也掩不住心事重重。
向远的指尖微凉,叶骞泽笑着避开,抓住了她不安分的手。而向远却在这个时候发现,他手背靠近虎口的位置,赫然有一个月牙形的伤痕,一如人的牙印,颇有些可怖。
“这是怎么了?”向远露出惊愕的表情,翻身拿起他的手细细看究竟。她的手指按压在伤口上,“疼吗?”
叶骞泽难以察觉的一抖,语气却无比平和。“没事,开会中场休息的时候,看到酒店里有一个小孩,长得怪可爱的,就逗了他一下。没想到那孩子凶得很,用力给了我一口。伤口看起来可怕,其实没什么,在酒店里已经叫医生处理过了。”他说着,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向远的头发。似乎在感叹,“看来我和孩子暂时还没有缘分。”
叶骞泽爱孩子。向远一直都知道。可是江源的现在正处在最关键的发展时期,她没时间也没有精力十月怀胎去孕育一个新的生命,好在叶骞泽也体谅,从来没有为难过她,只是心中遗憾难免。
向远含笑看着他的眼睛,道:“这孩子真可怕,你要是不说,我差点都以为是个疯子咬地。”见他不说话,过了一会,她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张无忌手上不也有这么一个牙印吗?”
“我是张无忌,那你不就成了赵敏?”叶骞泽也被她逗笑了。
“又错了。”向远作势将他带伤的手轻轻摔开,眼神似怒还笑,“我哪里是赵敏,咬你的人又不是我,真要让我恨得牙根痒痒的时候,就不止是咬你一口那么简单了。”
叶骞泽闻言,微微一笑,说话的时候声音已模糊在她唇边,“那你吃了我吧,芷若。”
向远闭上了眼睛,正动情间,床头手机一阵蜂鸣,好不扫兴,叶骞泽和她额头相抵,喃喃道:“要接吗,暂时听不见好吗。”
向远轻笑,眼波流转,然而那来电却不肯放过她,锲而不舍地震动着,仿佛有个惊恐的灵魂藏在手机里,着急地呼之欲出。
“去吧,那么晚了,看看有什么事。”叶骞泽苦笑,无奈的松开她。向远蜻蜓点水般在他唇际轻点了一下,“等我,很快。”
她灵活的扭身抓住电话,脸上红晕未散,“喂”的一声,声音还带着笑意,“李副,怎么了?”
叶骞泽也撑起身子,专注地看着接电话的妻子。向远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并不怎么答腔,片刻之后,笑意散尽,脸色换上了少有的凝重。
“你稳住他们,别让任何人再横生枝节,也别让外人混进来,我马上赶去。”
她说完立刻跳下床,二话不说开始换上外出的衣服。
“怎么了?”叶骞泽从她的神情里也看出必定出事了。
向远边系扣子边道:“李副说,夜班的那帮工人打起来了,一边是你们江源那帮本地祖宗,一边是湖南人,都操着家伙,上百个人在车间拼命,已经倒了好几个,劝都劝不住。”
“怎么会这样?”叶骞泽眉头紧皱,赶紧也起身换装,“我跟你一起去,李副都劝不住,你一个女人,要是不小心伤了该怎么办?”
“不,骞泽,你赶紧去找你在报社的那个同学,李副说现场有拿相机的,这事要传出去可不好,我们分头行动。”
她说完,随手把头发一挽,抱了抱身体微凉的叶骞泽,迅速抓起手机和钥匙跑下楼。
第五十三章 斗殴
向远赶到公司的时候,叶秉文的车已经停在了那里。向远心里暗叹,好事不要指望他,但遇到麻烦时,他比谁都快。她不敢奢求叶秉文救火,只盼他在这个时候不要再火上浇油。
下车的时候,保卫科的科长和办公室的主任已经等候在那里,向远接过他们递来的安全帽,无心废话,即刻往事发现场走。
办公室主任是一个中年男人,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向远身后,汇报着这场意外的起因和到目前为止的情况。他们也是接到车间当班负责人打来的电话,只知道原先是一个固定工身份的机台长和一个湖南籍临时工不知何故起了口角,各自的熟人纷纷来劝,最后不知道为了什么,不但旁人的劝说没有起到作用,反倒两边各成一派,操起家伙打成了一团,李副总赶到后,凭借着他在车间的威信,斗殴是暂时停止了,但两边的人依旧互相谩骂,互不相让,场面依旧在混乱中僵持着。
说话间,钢构架车间已经在前方,不用任何人指路,向远知道只需朝着人声沸腾的地方去,必然就是风暴的中心了。
随着她走近,那些围成一圈的人自动让出了一条仅容一人经过的小道,向远面无表情地走到圈子的中心,李副总和叶秉文以及当晚值班的一些中层都在,地上还或躺或坐着几个受伤的人,不是头破了,就是胳膊大腿挂了彩,显是从睡梦中赶来的厂医蹲在那里,忙得一头的汗水。
看见向远出现,李副总松了口气,但四周相持的两群人依旧互相怒目而视,甚至一度稍稍平静下来的气氛随着当权者的到来而再度微妙的紧张了起来。
叶秉文拍拍衣袖上不知什么时候沾染的铁锈屑,环顾四周,指着向远对众人说道:“话事的人来了。你们打破了头也没用,谁是谁非,去问她讨个公道吧。”他继而面朝向远。“把你盼来可不容易,我回公司来拿点东西,没料到赶上了这出热闹。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可是谁让我也姓叶呢,厂医我给你叫来了,地上的都是伤势比较严重的,还好没出人命,记者也让人看住了,要不,看这架势,明天江源大概有机会上晚报新闻了。”
向远看了一眼远处被保卫科副科长制住,一脸愤怒的眼镜男,对叶秉文说了句,“辛苦了,不过这记者未免也来得太快。”
她说罢招来办公室主任,覆在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亲自走到那个记者身边。示意保卫科长放手,责怪道:“来者是客,这点规矩都不懂?凭白让别人看笑话!”
说着,她从神情讪讪的保卫科长手里取回了相机,认真检查了一会。才笑着转向那揉着胳膊的眼镜男,“下面的人不懂事,您不要见怪,没伤着吧,真不好意思了。”她将一缕头发掠到耳后。把相机交还到对方手里的时候顺便递了张名片,那眼镜男一脸怒色的查看吃饭的家伙。一片看了看名片上的内容,有些讶然,“你就是他们说的负责人向远,你……你居然是个女人。不过说实在的,你们江源的待客之道实在不敢恭维,要是相机有损伤,这件事可不能这么算了。”
向远笑容益深,“您别见怪,他们处理的方式不当,不过公司有公司的制度,出于治安和人身安全的考虑,日常进出车间,尤其是零点班,必须凭工作证,来访需要登记。其实像你们这些大记者,平时请都请不来,不过他们没见过世面,以为是不怀好意的闲杂人等,所以才过激了。而且,里面出了事,进出管理不严格,您没有佩戴任何安全防护用品进到车间,一不留神要是出了什么事,江源哪里赔得起。”
眼镜男哼笑一声,“我也是接到报料,这么多人聚众斗殴,不是件小事,你们以为扣住了我的相机,就没事了吗?”
“这帮工人开玩笑过了火,确实不应该,不过您那么晚了还赶过来,也实在是辛苦,大家讨一口饭吃都不容易,照片也拍了,情况也稳定下来了,要不这样,天气冷,就让我们办公室主任陪您到会客室坐坐,喝杯茶,顺便看看这相机在‘看不见’的地方有没有磕着碰着,该赔得我们一定赔。”
无需向远再打眼色,见惯世面的办公室主任立刻应景的走上前,好说歹说把那眼镜男记者请离了现场。向远待他走远,脸上那丝嫌恶的神情依然藏得很好。大家心知肚明,只要他肯妥协离开,何愁没有东西封住他的口。
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向远这才走回李副总身边,低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谁起的头?”
李副皱眉同样报以低语,“只知道一开始有人起了争执,但是后来一些今晚不上班的人都赶过来了,想必两边都有人在牵头,不过不管怎么问,都不肯说。”
向远半蹲下去,看了看被打破头那人的伤口,跟厂医交换了一下意见,然后说,“该送医院还得送医院,冯医生,让张主任给你派辆车,严重的这几个先送到医院检查检查,只要他们在医院别再捅娄子,别乱说话,该付的费用公司先付着,有什么事过后再说,这些伤可大可小,落了一辈子的残疾可不好。”她的声音不大不小,似乎在跟冯医生说,又似乎不是。
说完,她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剑拔弩张的两群人,站在前头的都是些熟悉面孔,有几个手上仍没有放下就地取材作为武器的圆钢。
“你们想干什么?”向远不疾不徐地指着车间墙壁上的公司规程,“看来平时制度和规定都是白学了,这墙上挂着的都是装饰用品?要大家也可以,先脱了这身工作服,走出江源的大门,打得天昏地暗都没关系,不过江源没有这种持械斗殴的员工,再不放下家伙,统统给我走人。”
四周安静了一会。然后“哐当”一声,率先放下武器的是那几个带头的固定老员工,他们自知被辞退的可能远小于那些临时工,压力没那么大,自然也不愿继续扛着。为首的一个还嚷道:“向总,是他们先动手的,打伤了我们好几个人。”
叶秉文也适时说道:“向远,我早想说你平时过于纵容这帮湖南佬,现在好了,动不动就操家伙,简直太野蛮了,这车间还有没有规矩?”
向远还来不及开口,那帮湖南劳工已经群情激愤。好几个人都在嚷着,大不了不干了,也要讨个说法。
向远上前几步,朝那些持钢条的伸出了手,平静的说,“把它给我……统统都给我!这些材料不用钱来买吗,堆在这里是给你们打坡别人的头用的?你们把他们打死了,明天日子就会好过?谁没有父母妻儿,这一棍子打下去,被打的和打人的一家都得喝西北风……听我的,先把东西放下,闹了一晚上,够了。就算你们有理在先,再不放手,也成了理亏了。”
“向总小心。”李副总捏了把冷汗,向远却试探着轻轻夺下了前头一人手上的圆钢,他抓得比她意料中更松。向远把它慢慢放到地上,冷眼看着其余几人戒备的把家伙放到了脚边。
“谁是谁非,公司会弄个清楚,不会冤枉了谁,也不会放过不该放过的,总会给你们一个说法,今天晚上,零点班暂停,你们各自回去,不过带头闹事的得留下来。”
“没有谁带头,我们都是一起的。”湖南劳工这边有人喊了一声,几十个人俨然同仇敌忾的模样。向远微微一笑,看着另一边的本地人,“我猜你们也一定同样团结对吗?”
她对李副总无奈的笑了笑,又转向所有的人,“江源的规矩,白纸黑字,大家都清楚,打架是严重违反公司规定的,这件事决不能就这么算了。可是我知道,你们大多数人都没有错谁会看着自己的老乡伙伴受欺负而无动于衷?一时冲动,跟着大家头脑发热,也是常有的事。像这种情况,我不怪你们,公司也可以体谅这一点。但凡事必有带头的、点火的人,这才是惹是生非的根源。你们犯得着要为这少数几个人,一起背黑锅走人吗?况且,你们不说,对方难道就不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还怕查不出来吗?别说我不给你们机会,找出那个带头闹事的,其他人就算了,否则,等到过后一个一个的算账,谁也占不着便宜。”
李副总对着窃窃私语的那帮本地人说道:“别以为公司不敢拿你们怎么样,有重大违纪情况的,不管签了什么合同都得给我走人!”
那帮人沉默了一会,依旧没有人出声,但是各自的脚步都在悄悄地转变阵营,最后一个被孤立凸现在人群中的,俨然是一个年近五十,神情尴尬的中年男人。
向远作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刘师傅,原来是你。”
那个叫被称作刘师傅的男人脸膛异样的赤红,竟像是出工前喝了不少酒,他这个时候虽恼怒,但是倒也不胆怯,上前一步,声如洪钟,“我就是要教训一下这帮外地佬,怎么样!要不他们迟早要骑到我们头上撒尿。他们算什么,我当年跟着叶董,十几个人三台机器创业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在哪刨食!小李,你敢说你不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
李副总顿时一阵难堪,向远知道这个刘师傅说的想必不假,她点了点头,“刘师傅这些年的确劳苦功高,但江源何尝亏待过你老人家。如果不是叶董念旧情,您哪能每天三杯两盏小酒下肚,抱着手看着这帮外地佬干得死去活来,自己就等着安享天年?李副是你徒弟这点不假,不过还好刘师傅有所保留,这手打架的功夫没来得及传授给徒弟。”
她不想再去看那张变色的老脸,面对着那些工作服明显要比本地人破烂的湖南工人,叹了口气,“你们这边是谁,不肯说?出来谋生,找份工作不容易,真想一起收拾包袱回老家吗?”
谁都没有动,但是越来越多人低下了头。
“你们中的谁,既然有胆量为同乡出头,何苦还让同伴给你背黑锅呢?”
她在一片寂静中等待了几秒钟,然后如愿在人群里听到了一个年轻的声音。
“是我,是我带的头!”
向远目不转睛的看着人群中走出来的年轻人,眯了眯眼睛,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滋味。
“居然是你,滕俊。”
第五十四章 机会
“居然是你。”
向远把滕俊单独叫到了办公室,她靠在椅背上,看着站在办公桌不远处的滕俊,脸上看不出喜怒。
滕俊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扯着沾染了油污的工作服衣袖,沉默而无措,哪里还像个聚众斗殴的领头人。他既不申辩也不求情,似乎在等待着向远的判定。
然而许久之后,向远才又说了一句:“滕俊,为什么是你。”
滕俊抬起头,有一瞬间,他无法确定向远眼里一闪而过的异样表情是否是痛心。
向远暗里叹了口气,有一度,她很努力的说服了自己,向遥虽糊涂,但至少没有跟下三滥的人混在一起,这个叫滕俊的男孩是个踏实而本分的人,他对向遥也确实是真心实意的好。
她过去并不看好滕俊和向遥这一对,因为觉得向遥未必真心想跟滕俊在一起,不过是孩子气的胡闹,想借滕俊来气气向远,甚至还有叶昀。向远怕向遥拿自己的感情当儿戏,到头来,别人不在乎,吃亏受罪的是她自己。可是这一段时间的冷眼旁观,向远竟然越来越觉得,如果向遥真的选择了滕俊,倒也不失为一件太糟糕的事,至少滕俊的温厚老实,恰恰可以包容向遥的敏感任性。
没错,滕俊那时只是个小小的门卫,毫无出息,就算在江源,也处在员工中的最底层,向遥跟了他,势必过不上优渥安逸的日子——向远苦过,她曾经对自己发誓,绝不会让当年那些捉襟见肘的日子重复,当然也不能让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受苦。向遥再怎么跟她斗气,跟她过不去,她都有责任安排好这个妹妹的生活,才能向地底下的父母交待。然而现在的向远,已经完全有能力改变滕俊的境遇。
所以,在培训名额已满的情况下,向远特意要求人事部安排滕俊参加焊工培训。与其说她给了这个男孩一个机会,不如说她是给了自己一个安心的理由,也作为对他的一个小小考验。如果通过为期两个月的培训,从未接触过电焊操作的滕俊通不过上岗考试,那就证明他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不值得为他花费心思。
好在,滕俊的勤奋刻苦总算没有让向远失望。向远让他成为江源最炙手可热的焊工。继而又让他做了班长,这在外地合同工里即使说不上个独一无二,也算是个特例。为此叶秉文之流明里暗里没少表达过不满。甚至背地里谩骂她为了自己妹妹看上的一个小白脸坏了规矩。这些向远心中有数,可她都充耳不闻。她一贯识人极准,自认不会看错滕俊,滕俊或许没有办法如他堂兄一样聪明能干,成为向远的臂膀,但他的人品和做事的态度都让向远放心。只要他踏踏实实地干好自己分内的活,都算不枉费向远为他一番心思。即使他和向遥成不了,给他一个好的前程,也可以看作是向远犒赏滕云的一种方式。
可以说,当向远质问是谁带头打架,滕俊应声从人堆里走出来的时候。向远的脸上无异于挨了一记不轻不重的耳光。
滕俊向来在向远面前有些怯意,他避开向远的视线,说道:“对不起向总,我……我给你添麻烦了,可是我实在受不了那些人了。大家都是人,都干一样的活。为什么他们得到的远比我们多,还好像高人一等?这……这实在太不公平!”
向远冷笑,“世上哪来绝对的公平?你来江源也不是一天两天,有些事情早在你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那些人即使有不是,难道你跟他们打一架,就世界大同了吗?”
滕俊说:“以前我总以为,只要踏踏实实地干活,本本分分的做人,就能够活出个人样,现在才知道,根本就不是这样。向总你也是知道的吧,现在车间里,每一个班都有几个固定工,大多数都是外地人,名义上大家一起干活,完成的定额全班平分,但是哪个班里累死累活的不是那帮外地合同工?那些固定工呢,他们就知道在旁边摸鱼偷懒,还指手画脚。这有什么办法,我们不干活就得滚蛋,可他们不用担心,他们不靠定额也不会饿死。好,你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我们也一直都在忍,谁让咱不走运,没他们的机遇,千里迢迢到这里只要能讨口饭吃,多干少干也就算了,可他们明明已经的了便宜,为什么还要欺负人?”
也许滕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原本的不自在和胆怯正在慢慢被他心中的义愤取代。向远知道,他不是个好斗的人,必是那帮不争气的元老做了什么出格的事,点燃了这帮外地劳工长期累积的不满。
“二班开吊车的陈柱,我的老乡,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他算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二班有两个吊车司机,可什么活不是他在干?有他在,另外一个本地司机压根就没上过晚班。陈柱也算在公司干了差不多十年,一个人养全家老小,今晚上的早些时候,他家里来人了,说他老娘在他租的棚屋里发了病,让他赶紧回去看看。陈柱当时从吊车上下来,赶紧跑去找他们班长,就像请一个晚上假,既然生产那么忙,他问班长能不能打电话让另一个吊车司机顶顶他。结果呢,他们班冯班长在分工房里跟我们的一个焊工在喝酒吃花生米,不肯批假,也不愿意打电话叫人来顶班也就算了,还把陈柱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什么外地人就是奸猾,想着法子偷懒……谁没有爷娘老子,但凡是个有良心的人,谁愿意拿老娘的安危来说笑,陈柱当时急昏了头,就提高嗓门跟他们班长理论了两句,就为了这么两句,那个姓冯的劈头盖脸就骂个没完,从分工房一路骂到车间还不罢休。他是喝多了两杯,不过即使在清醒的时候,他拿我们当人看吗?他们这些本地大老爷从来就没有把我们当人看!”
“所以你就带头打了他?”
“我没打他!”滕俊捏紧了拳头,“他叫骂到车间里,还一直发着酒疯推搡陈柱。陈柱受气惯了,就知道赔不是,连手都不敢还一下。我们在旁边的人都觉得看不下去,当时我离他们最近,见那姓冯的推搡陈柱的力气实在太狠,就帮陈柱挡了一下,我哪知道他叫得跟疯狗似的,实际上就是一只软脚虾,我都没想过伤他,他自己站不稳,绊倒地上的钢筋摔了一跤,一站起来,什么话都不说,抡起根钢条就朝我和陈柱打。手指粗的一根圆钢啊,以他那玩命的力度,打到要害地方是能要人命的,我起初就知道躲。旁边的那些固定工都在看好戏。他们嘴上说什么你知道吗?他们对姓冯的喊:打死这帮外地佬!只要是个人,都不能任他这样欺负,难道要像条狗一样被他追着打?我才刚捡起一条角钢招架几下,他们那伙人就一起围了上来。”
滕俊说着,愤然在向远面前卷起了工作服的衣袖。手臂上的瘀青红痕触目惊心。
“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他们打的。别以为我们平时忍气吞声惯了,就会任他们欺负,他们实在太过分了,那帮湖南老乡哪个不是气得眼睛发红。狗急了跳墙,耗子急了还咬人,真要拼命。那么那帮只知道喝酒的老东西打得过我们吗?打架是我挑起的,但我没有召集谁,那些老乡都是气不过才上来帮忙的,况且我们只是自卫还手,要说受伤,我们这边受伤的还少吗,只不过没有像他们一样装模作样哼哼唧唧罢了。”
“那么说还要多谢你手下留情?”
“反正我没错,我没故意招惹谁,也没有伤害谁,更没想到最后会那么多人打成一片。我知道你不一定会相信,那也不要紧,反正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
向远苦笑,“不,我信。”但是她一个人相信就足够了吗?“你说你没错?你的莽撞就是大错特错。事情本来就不是因你而起,你跑出来替人强出头,可是到了找人背黑锅的时候,别人都不出声,就连那个什么陈柱也不知道躲哪去了,你充什么英雄?”
“可我也不能让别人给我背黑锅啊,那些老乡都是为了帮我。”滕俊发泄了一通,一番慷慨陈词在向远的一盆冷水下顿时没了气势,连说话的声音都低了下去,但坚持的东西却依然没变。
“你以为你一个人委屈,可以挑动上百个人为你打架拼命?你以为你是谁?这帮本地人和你的一群老乡之间早有积怨,只不过平时没找到个宣泄口,正好你这个傻瓜站出来,他们冲上去打破了头都事出有因了。他们心里都明白着呢,上百个人打群架,谁也搞不清谁打了谁,公司也不可能一概处分,这时候,谁强出头谁就是炮灰,好了,这下好了,你真给你哥哥长脸,真给……真给我长脸!”
“我不信……”
向远还来不及说话,向遥匆匆推门进来,一把抓住滕俊的手,“阿俊,你没伤着吧。”
滕俊被向遥的手按到伤处,咧了咧嘴,脸上却是开心的,他大概之前都没想到向遥会这么关心他。今晚向遥不当班,她是听到消息特地赶来公司的吗?
向远让转椅微微侧转,不愿意这个时候欣赏他们的小儿女情态。
最后是向遥主动叫了她一声,“向远,我都听说了,你……你不会为难他的是吗?”
向远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妹妹用这么柔软的声音这么低的姿态跟她说话,她何尝听不出向遥话里的意思,于是低头笑了一声,没有说话。他不为难滕俊就够了吗,究竟是谁在为难谁?
倒是滕俊对向遥说,“向总没有为难我。”他继而面对着向远,用着年轻人特有的坦荡和困惑,问道:“向总,你真的觉得是我做错了?我会被开除吗?”他这个时候才记起,自己在新的岗位上感受到的希望和乐趣,他觉得自己天生就应该是拿焊枪的,丢掉工作和远离心爱的女孩的可能,让他渐渐油生不安。
向远一时间也给不出答案,她朝两人挥挥手,“闹了一晚上,先回去吧,让我安静一会,有什么事过后再说。”
向遥深深地看了姐姐一眼,然后拉着滕俊的手离开,这一次她关门的声音很轻很轻,他们走后,向远很长时间一直保持着低头思索的姿势。
向远想安静,可安静也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办公室张主任那边刚打电话过来,说已经成功打发了那个多事的记者,派出所又来了人。向远不得不强打精神应付,好在她平日里各方面都有些关系,几个电话疏通打点,事情总算不算难办。上面打了招呼,派出所这边自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同意了他们江源自行处理这起“少数员工之间的内部纠纷”。
等到事情都处理完毕,该送走的人都已送走,已是凌晨时分。向远索性打消了返家的打算,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到了天亮。叶骞泽放心不下她,几次打电话过来,都让她放宽心。向远为他的关心而感到心头一暖,然而,他不知道,她现在的焦虑,却并非是出于担忧。
次日一大早,还没到上班时间,滕云就出现在向远的办公室。他敲开门,看到支额闭目的向远,第一句话就是,“向远,这次是个机会。”
向远抬头看了他一眼,慢慢说道:“是的,我知道。”
第五十五章 弃子
向远回家洗澡,换了一套衣服,回到公司正好赶得上由叶骞泽主持的关于昨夜恶性殴斗事件处理方案的讨论会。出席会议的除了几个主要负责人,车间主任,还有人事、行政以及保卫处的部门主管。
向远坐下的时候人早已到齐,似乎就只等着她的出现。负责会议室的小姑娘给每个参会人员面前倒上了一杯热茶,向远稍稍打开杯盖,就闻到了莲子红枣特有的气息,她不禁好气又好笑,怎么不管走到哪里,他都不肯放过她。她嘴边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了叶骞泽一眼,他的视线似乎就在等待她,两人会心一笑,尽在不言中,然后叶骞泽略清了清嗓子,就开始了会议。
“昨天晚上车间发生的一起聚众斗殴事件,我想具体的经过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今天开这个会,主要就是想就这件事的处理方式征询一下在座几位的意见,毕竟这样的事件对于公司的内部的稳定团结和外部形象都是有很大的损害的,我希望能通过今天的讨论,得出一个最佳的处理方案。”
叶骞泽话音还没落,叶秉文就懒洋洋的接口,“其实按我说,讨论根本就是没必要的,我早说过,那帮外地人是养不熟的狗,迟早要被他们咬一口,平时就拉帮结派,给了他们饭碗,还要得寸进尺。既然娄子已经捅下了,也快到年底,不如干脆把这帮闹事的湖南佬清退了,正好还可以省下一大笔费用,我们向总不也总说,要节约人力成本吗?”
向远见他隐隐把矛头引向了自己,也不出声,如果不出所料,站在叶秉文立场的应该还有别的人。
果然,没过几秒钟,人事部的主任就接着叶秉文的话往下说,“是啊,那帮人现在越来越难管。要求也越来越多,说实话,除了少数技术工种,那帮不安分的合同工就算在年前清退了,也随时可以在劳动力市场上找到新的工人填补进来,虽然适应岗位需要一定的时间,但这不算什么难事,而且新来的合同工在待遇方面要求也没有那么多。”
“可是两方打假,只惩治其中一方,这个会不会有些说不过去。依我看,是不是也应该给那些参与打架的固定工一点教训,这样大家才心服口服。”保卫科科长有些迟疑地说。
肇事车间的车间主任也开口了,“没错,要是把闹事的合同工都清退了,就算马上可以招到新工人,但是新人上岗毕竟有一段适应的过程,我们有几个工程的交货期都很紧张,只怕禁不起耽搁。说句实在话,这次打假,那些个固定工也不是一点过错没有,假如我们太过偏袒,不但留下的合同工会有情绪,那些固定工没有得到教训,以后就更难管束了。”
其实只要对生产略为了解的人都知道,平时下面车间干活的主力都是那帮外地人,假如真正依靠那些早被养懒了的老员工,只怕江源撑不了几天。
叶秉文敲着会议桌朝车间主任笑,“我说钱主任啊钱主任,你就担心没人给你干活了是吧。不过你们话说得也对,太明显的偏袒也不好。不如这样吧,把带头闹事的那几个湖南人都辞了,其余的扣薪水,至于固定工这边,也扣点钱,通报批评批评,像老冯这样闹得凶的,班长就先不要做了。你们说呢?”
叶秉文是叶家人,董事长的亲弟弟,多年在公司身居高位,他说的话,除了少数几个人,谁敢有异议,一时间在座的中层都没人作声,眼睛不约而同地看向叶骞泽夫妇。叶骞泽眉心微蹙,向远却带着几分讥讽之色,自顾抿着杯里的水,依旧不言语。
李副总终于开口了,“我说说我的看法吧,叶总监刚才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我作为管生产的,昨天又是最早赶到打架的现场,对于这件事的处理,我觉得参与打架的都要给予处罚,但处罚的侧重点不应该是重惩合同工,对我们公司那帮元老却一笔带过。正所谓:不平则鸣。到我们公司干活的外地人,湖南籍的也好,其它省份的也好,都是抱着本分干活,挣口饭吃的目的,如果不是实在忍得太久,那些固定工又理亏在先,是绝对不会爆发到这种程度的。在这里我也要自我检讨,虽说分管生产,但是在定额的分配和人员调度方面有很多地方我做得不到位,车间里的不公平是绝对存在的,那帮合同工早有怨言,又找不到可以解决的途径,再给一根导火索,出了这样的事,也不能全怪他们。总之,我的意思是,假如要处罚,也理当从我们的固定工开始开刀,这件事确实他们理亏在先。”
李副总说完,好些个人都开始交头接耳。向远想,李副真算是个再灵透不过的人,他平时做事公正,很得人心,在公司里从不刻意倾向任何一个派系,但是他永远知道该在正确的场合说正确的话。向远不是没有想过要那帮外地人的,尤其是滕俊,但滕俊是她亲手提拔,众人又都知道带头打架的人是他妹妹的男友,这个时候她的立场是其实相当尴尬的,这也是她到目前为止始终保持缄默的原因。李副是地道的本地人,又是生产的第一负责人,用他的嘴来说这番话,才是站得住脚的。
“李副总什么时候成了外地工人的代言人啦。”叶秉文嗤笑了一声,“别的人也就算了,焊接班的那个班长滕俊,他身为班组管理人员,不但没起到作用,反而带头打人,这样的人怎么能继续留下来,这不是笑话吗?”
“如叶总监所说,滕俊如果要走,那么同为班长的老冯一样要走,大家犯了差不多的错误,没有理由因为身份问题厚此薄彼啊。虽说是固定工,但是违反公司规定,同样是可以按制度让他们走人。”李副总口气并不强硬,说出的话却让人很难反驳。
叶秉文两手一摊,看着叶骞泽说,“既然这样,我也不管了,你爸爸不在,你说了算,该怎么处理,你决定吧。”
叶骞泽依旧眉头深锁。他是为难的,挑起事端的两个带头人里,老冯跟随他父亲叶秉林多年,从江源创立之初就一直在车间干活,手把手的也带出了不少徒弟。当年江源还是个小厂,资金不足,几度陷入即将破产的边缘。很多老员工都纷纷另谋高就,那时老冯正当壮年,也是一把技术好手,别的同类企业想把他挖走,却被脾气暴烈的他痛骂了回去。他和其他一部分元老在叶秉林最困难的时候留了下来,陪江源一起度过了风雨飘摇的时期,这也是叶秉林当初坚持给予他们最优渥待遇的原因。在叶秉林看来,虽然这帮元老没有江源的股份。但他们是公司必不可少的一分子,没有他们,就没有江源今天的发展壮大。
这几年,老冯和同时期的不少固定工一样,活干得少了。日子轻松了,脾气也养刁了,叶秉林也并非全不知情,也不过是始终念着旧日情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叶骞泽归国之后初入公司,也在车间待过一段时间,很多生产上的事情都是老冯手把手的教会他的。说起来,两人也有半个师徒之谊,让他做出辞退老冯的决定,委实是太难。
然而,在江源这几年,叶骞泽也深知公司的陈弊,对那帮干活多,收入少,还要受固定工欺压的人,他也是心存怜悯的,尤其是滕俊那个年轻人,跟向遥关系那么亲密,作为姐姐的向远虽然嘴上不说,实际上哪能不照应这两个人,叶骞泽当然要顾及妻子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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