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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不知心底事

_11 辛夷坞 (当代)
滕俊在昏暗的光线中忽然窥见一张亲切无比的面容,心中一喜,不由自主地挥手叫了一声,“哥,你也来了,我在这里。”
一直在为向远陪住山庄的几个重要客户的滕云其实早在向遥刚到的时候,就看到了和她一同前来的堂弟,当然,他没有遗漏向远瞬间冷下去的眼神。滕云自由跟随叔叔婶婶长大,这个弟弟就跟亲弟弟无异,滕俊小小年纪就去当兵,没有读过多少书,是个实心眼的孩子。
滕云对滕俊笑了笑,说道:“先坐下吧,有话过后再说。”
滕俊点头,跟向遥一起坐了下来,看见哥哥也在,他心里总算踏实了许多,至于滕云转身时脸上的忧虑,他无从知晓。
第四十六章 婚礼(二)
向遥他们和叶昀一样,坐在筵席的亲友主席,向远家人寥寥,如今只剩了向遥一个,叶家人丁也不算兴旺,叶太太出不了医院,叶灵也没来,叶秉文跟几个商场上的朋友坐在了一起,聊得兴高采烈,并不急着过来,偌大一张桌子只有叶昀的几个堂姑姑和特地从婺源老家赶来的李二叔夫妇坐在那里。
向遥之前没有听说李二叔夫妇回来,看见了熟悉的乡亲,又是曾经照顾过自己的人,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二叔,二婶,你们怎么来了。”
李二叔脸上笑得开了花,“昨天就过来了,你姐早几个星期就给我们打了电话,还把路费给寄了回去。我说啊,向远嫁人,我们再远也要来啊。你们两个爹妈都没了,我们不就是娘家人吗。”他扭头对老伴说,“你看,小向遥长成大姑娘了,这眉目,就跟她死去的爹一样俊俏。”
向遥撇开有些坐立不安的滕俊,挪身到李二叔夫妇身边坐下,“怎么不让我去接你们啊?”
“你姐让人来接了,还安排住下了,我们老两口活了大半辈子,还没住过这么好的酒店,真干净,真亮堂啊,听说一个晚上都要好几百块,哎呀,阿弥陀佛,可算见了世面。我也让向远给你打电话,这些年你们没回去,我们怪想念的,打了好几次,也没找着。”
向遥想起昨天晚上自己的电话确实响过一阵,不过当时她跟朋友在外边玩。太吵了没听见,后来看到是向远的号码。心想她有事必定会再打来,所以也没急着回电话。
她当下心中有些汗颜,却又听到李二婶说:“你姐姐从小就有出息。我们都看出她不是个一般的女孩子,你看,果然是个有福气的,能嫁到秉林家里做儿媳妇,她跟骞泽两个人也是上辈子的缘分,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从画里走出来一样。向遥啊,你也要跟你姐一样,出人头地,找个好人家。你跟叶昀,不也是打小一块长大的吗?”
李二婶笑眯眯的眼神让向遥面红耳赤,一阵慌乱,还来不及解释,就听到叶昀笑着说道:“二婶,你这是说什么呀。我跟向遥怎么可能,人家男朋友在旁边坐着呢。”
“看我,乱点鸳鸯了,差点忘了,向远和你哥是从小腻在一起。你跟向遥小时候可是冤家,我还以为不是冤家不聚头呢。”李二婶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向遥原本也是要开口澄清的,然而,同样的话由叶昀的嘴里抢先一步地说了出来,她心里就像打翻了调味罐,什么滋味都有,夹杂在一起就成了苦。
她装作去抓对面的喜糖。匆匆看了叶昀一眼。她不明白,自己小的时候怎么会说他丑?那么多次,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过野花迎风摇曳的田埂小路,她为什么偏偏不肯回头?可是如果当时她回头,叶昀难道就会走到她身边,就像叶哥哥从小跟向远那样并肩而行?又或者她在等待着叶昀追赶上她,一如他追赶向远的脚步,气喘吁吁地说,“等等我,等等我。”
如果这个时候叶昀与她实现相遇,他会发现对面这个儿时有点不可理喻的小伙伴眼神前所未有的柔软,然而他早已扭过头去,一颗心也跟随着那迤逦过红毯的白色裙裾,游游荡荡,远离他的胸膛。
婚礼司仪在卖力的说着喜气的开场白,李二叔抽空问了一直含着颗糖低着头的向遥,“向遥啊,你怎么也不给二叔二婶介绍,你带来的这个小伙子叫什么。”
“我,我叫滕俊,大叔大婶好。”滕俊眼见这一对农村夫妇与向遥关系如此亲厚,赶紧自报家门。
“小伙子浓眉大眼的,挺招人喜欢的,工作了吧,干哪一行?能让我们向遥瞧得上的,应该也是有本事的。”
李二叔原是无心的一句话,滕俊却支支吾吾的窘在了那里,他偷偷看了一眼向遥,她美丽的脸上漠无表情。
在与向遥走得那么近之前,滕俊从来没有觉得过自己的职业是羞于启齿的,他靠自己的劳动谋得一份生计,堂堂正正!然而,这个时候,当着热心的老人,还有这华丽而陌生的一切,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那一句“保安”,他忽然怎么也开不了口。
“还没工作啊,上学是吧,我看这孩子年纪怪小的,叶昀不也没毕业吗。”就连李二叔这个憨厚的老农也察觉到了对方的尴尬,自己打了个哈哈。
向遥瞥了滕俊一眼,什么时候开始,连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了呢?
“他没叶昀那么好命,当然也没我姐夫有出息,就在叶叔叔的公司里干活,是一个保安。”她仿佛怕老人一下子弄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就是看大门的。”
说完,向遥自己就笑了起来,叶昀听到他们的对话,也朝滕俊的方向望了一眼,滕俊满脸通红。向遥的心里于是便充斥着一种坠落的快感,这种快乐是呛而辣的,如此刺激,终于驱走了糖也盖不了的苦涩味道。
他们尽管高高在上吧,无所谓,她就喜欢个小保安,怎么样?
“看大门的?”李二叔喃喃重复,好像一时间脑子没有转过弯来。他自己也是泥腿子出身,也许此时的惊讶并无贬意,然而向遥地反映却出乎意料的激烈,“看大门的怎么了,看大门的就不是人?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跟向远一样势力,她削尖了脑袋往上爬,那是她的本事,可未必人人都要跟她一样。”
“向遥,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姐姐。她为你操了不少心,你应该要多听她的话。”李二叔微微责怪的看着这个从小就拗脾气的女孩。
向遥不乐意了。先前与李二叔夫妇见面的喜悦荡然无存,她冷笑一声,坐回滕俊身边。在桌下握住他有些发凉的手,再也没有跟桌上其他人答腔。
台上,作为主婚人的叶秉林被坐在轮椅上为儿子媳妇的婚礼致辞,他的欣慰是由衷的,说到动情处,眼角都有了湿意,待他礼貌的谢过了所有到场亲友和嘉宾的光临。司仪将麦克风交到新郎手里,问一对新人可有要在婚礼仪式正式开始前要说的感言。
叶骞泽接过麦克风,对着所有的人只说了一句话,“感谢我的所罗门宝藏,实现了我的第二个愿望。”
千人的婚礼现场,听懂了这句话的不过三人。一个是动情,一个会意,一个却是怅然。
按照G市婚宴的习俗。惯例是要从至亲的人开始敬酒,叶骞泽和向远携手敬过了叶秉林、三个堂姑姑、李二叔夫妇,还有叶秉文。然后向遥主动对他们举起了杯,“向远,姐夫。我敬你们。”
李二叔笑道,“这孩子,平时没大没小的,姐妹俩随便惯了,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叫姐姐。”
向遥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向远却已经轻轻跟她碰杯,一饮而尽。“二叔,没有关系,叫什么都是可以的。”
叶骞泽也喝了小姨子敬的第一杯酒,听见父亲叶秉林对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的叶昀说,“阿昀,该你敬哥哥嫂嫂了。”
叶昀这才像是如梦初醒,学者向遥那样端起酒杯,“大哥,向远姐,恭喜,恭喜你们。”
叶秉林也不禁对这李二叔笑了起来,“这些孩子都怎么了,连叫人都不会了。”他转身向叶昀,薄责道:“傻孩子,还叫什么向远姐,以后她就是你大嫂,长嫂为母,今天这样的日子,不许没有规矩。”
叶昀没有说话,双唇紧抿而显得有些苍白,酒在举起的杯里微微的荡漾。
“叫啊,男孩子也这么害臊。”李二叔急得发笑。
叫啊,叫啊……叶昀心里也有个声音在喊,为什么不叫呢,只要一声大嫂,尘埃落定,从此他也解脱了。
一桌人的笑意在叶昀始终端举的酒杯和持久的沉默中慢慢的僵了,叶昀不是察觉不到父亲轻扯他衣角的手,三个姑姑的窃窃私语,叶秉文的坐看好戏,李二叔夫妇的茫然不知所以,当然,还有向遥的幸灾乐祸。
他故意忽略了大哥的表情,一直固执的看着向远,一直看着,直到眼里渐渐的笼罩了一层雾气。他无比渴望着向远能像对向遥那样宽容,说一句,“没事的,叫什么都一样。”她放过了他,他才能放过自己,拒绝一颗心归位,留他继续在她身后游荡徘徊。
可是向远没有,她以同样的沉默和耐心静静的等待他的那一句称谓。从前无论多少个人说,向远天生冷情,叶昀从来不信,她对别人怎么样他不管,可是向远对他,总是那么好。现在他才算是第一次见识到她冷静到残酷的意志,她明明是看得懂他无声的哀求,却还是微笑的,意味深长的等待。
叶昀最终是输给了向远,他拗不过她,不为别的,仅仅是不愿意她失望。
“恭喜你们,大哥,大嫂。”他早该明白,不管他多委屈,她再也不是只属于他的向远姐,连假想也不可以。
“好。”向远含笑点头,心里何尝不是如释重负,她伸出一只手,在叶昀脖子处为他扶正了微微倾斜的领带,低声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叶骞泽的手恰是时机的抚上新婚妻子的肩头,“阿昀,向远,我们干一杯。”
“祝你们天长地久,永不分离。”叶昀说完,三杯相碰,不知道为了什么,透明玻璃的高脚小酒杯,在碰撞的瞬间,伴随一声清脆的裂响应声破碎了两个,溅出来的酒洒了一桌。
许多人听见动静都看了过来,向远脸上稍稍变色,幸而李二叔及时喊了一声“碎碎大吉,碎碎平安。”
向远第一个笑了起来,“没事,大家继续。”
第四十七章 落幕
酒杯的碎裂让向远心中莫名的一沉,然而年轻时的她最不爱听那些神神鬼鬼的邪门事,她只相信事在人为。老天太忙,人还是得指望自己,她不就是靠着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那个封闭的小村庄,和她所爱的人携手站在了更宽广的天空下吗?多年前,那个算命的神棍曾断言她注定六亲零落,伶仃终老,她偏要活得一生圆满,给老天看看。
所以,李二婶和叶骞泽的几个姑姑还在念叨着“大吉大利”的话,向远不以为然的笑笑,掸了掸礼服上的酒渍,跟着化妆师到帐后特意隔出来的更衣室换了套衣服,很快就回到叶骞泽的身边,若无其事的与他继续往下敬酒。
此时的玻璃碎片早已让服务人员眼明手快的收拾干净,叶昀看见向远回来,低着头说了句:“对不起,怪我出手没轻没重。”
向远笑骂道:“真要是你碰碎的,罚你今天多喝几杯,家里的亲戚都交给你了,给我好好招呼。”
叶骞泽为向远小心拈去他发梢上的花瓣,带着点忧色和毫不掩饰的关切之情,低头问了句,“你确定手上没伤到吧?”
向远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都说了没事。”
“没事就好,我刚才一直担心……”
“担心什么?”向远打断了他,然后用轻柔而无需置疑的声音对着他说:“不会有事,骞泽。我们会好好的,一直好下去。一定会!”
她捏了捏叶骞泽的掌心,“走,欧阳启明一家在那边。我们一起过去敬杯酒,这一两年,公司从他们那得到了不少工程,你也该过去好好打个招呼。”
看到向远夫妇双双走了过来,欧阳太太笑逐颜开的轻拍着向远的手臂,“向远啊,无论再能干的女孩子,最重要的事还是得嫁个好人家,找个好归属,这才是有福气的。”
向远笑靥如花,“我若能有您十分之一的福气,这辈子也享之不尽了。欧阳总经理,欧阳太太,我和骞泽先敬您两位一杯,承蒙关照,感激不尽。”
欧阳启明这时与向远也算熟悉,他笑着和妻子一起喝下了向远两人敬来的酒,然后含笑对身边的张天然说道:“不久前我们还在感叹吗,说不知怎么样的男人才能娶到向远,让她心折的人可不好找。没想到啊,一转眼就接到喜帖。今天一看,叶少谦谦君子,跟向远一刚一柔,不是佳偶天成又是什么。我们总想着女人必定得嫁一个强势于她的男人,反倒是庸俗了。”
叶骞泽执杯浅笑。“欧阳总经理过奖了,不过今天能请到在座几位,确实是蓬荜生辉。”
“对了,怎么不见令千金和陈经理?”向远只见欧阳夫妇身边只有外甥张天然,却不见时常在侧的东床快婿,不禁有些奇怪。
欧阳太太摆摆手,“他们啊,一个在国内待不到三个月,另一个你也知道的,是个闷葫芦,最近又特别忙。我就怎么就不能有你这样省心的孩子?你看,身边这个,三十好几也没个着落,他爸妈都急坏了,连带我也操心。”她指着一旁自饮自酌的张天然,叹了口气。
张天然见说到了自己,一脸无辜,“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我原本倒是打算死追向远的,可惜她又没看上我,至于别的女人,还是那句话,男人一旦见过了玫瑰,其余的都是野草。”
他一席话让在座的人都笑了,向远忍俊不住,“可别拿我做挡箭牌,你那朵玫瑰也许是有的,但肯定不是我。”
张天然哈哈一笑,跟向远和叶骞泽各自碰杯,新人只是作势抿了一口,他却将自己手上的一大杯一饮而尽,竟又不醉不归的架势。
向远接着借着敬酒一一给叶骞泽介绍,“这位是章总……范经理……刘主任……这位是谢局长,骞泽,谢局长是钓鱼高手,有机会你可以向他请教啊……还有林检察长,对了,林检喜得贵子,我正打算特意给您道贺呢。”
那位姓林的检察长笑着说道:“都是老熟人,何必客气?”他话虽淡淡的,但因着向远的一句话,眉宇间却满是喜意。
这一桌坐着的都非等闲之人,不是最重要的客户,就是利害部门的高层,向远哪里敢怠慢,待叶骞泽和刚才几位打过了招呼,继续介绍道,“骞泽,这位是莫董……”
叶骞泽没等向远介绍完,主动说道:“这位我知道,鼎盛的莫总,莫叔叔,您好,很多年没去拜会您了,您还记得我吗?”
他与G市知名地产开发商,鼎盛集团的莫建国竟像是旧识,向远从未听他提起过,不由有些意外。
莫建国似乎半开玩笑的回答,“怎么会不记得,我倒是怕你们叶家不记得我这把老骨头了。唉,你爸爸以前的身子骨比谁都硬朗,你看现在,没有轮椅都动弹不得了,人的命啊……我上次见你,你还念中学,一转眼就娶媳妇了……那个,怎么不见叶灵啊……你们兄妹感情好,你结婚,她没理由不见人影啊。”
叶骞泽迟疑了一下,有些心神不定,向远看了他一眼,正待替他接话,就听到有人说道:“阿灵她前段时间生了场大病,现在还没完全恢复,哥哥结婚,她是想来的,我让她安心养病,身体要紧,自家人不拘这种俗礼。”
向远回头,只见叶秉林让叶昀推着,也到了他们这一桌。
叶秉林拍着轮椅扶手,笑着对莫建国说道:“老莫啊,不,现在要叫莫总了,不是孩子结婚,都请不到你啊。”
“我是时常想着你,老朋友能有几个,可是这些年各忙各的事,都疏远了。你们家阿灵没什么大问题吧,那孩子,从小就身体弱,怪惹人疼的,要保重啊。”
眼看叶秉林和莫建国两人老友一般执手言欢,即欢喜又不胜唏嘘,反正已经敬完了这一桌,向远给了叶骞泽一个眼神,两人说着“招呼不周,请各位满用”,便接着往别的桌巡酒。
一轮过后,接着敬茶前的换装时间,向远见四下无人,便拉着叶骞泽问道:“你们家跟莫建国是怎么回事?”
她旁观刚才那一幕,总觉得叶家跟莫建国有故交是真,但看莫建国话里有话的口吻,再想到两家多年未往来,中间必是有什么周章。
既是一家人,叶骞泽也不瞒她,轻叹一声便说道,“以前我爸爸和莫叔叔做过一段时间的生意伙伴,那时莫家就住在我们家隔壁几条巷子,我们两家往来的还是很密切的,至少我回城之后那几年,莫叔叔算是我爸爸最好的朋友。莫叔叔有一子一女,小儿子莫恒比叶灵大一岁,我们家院子大,他经常和他姐姐过来玩,我们几个都是很熟悉的。莫恒喜欢跟叶灵逗着玩,十几岁的男孩子,恶作剧也是没有恶意的,不过你知道阿灵那脾气,什么事都往心里去,大概是莫恒老在回家的路上吓她,抢她的书包,把她惹急了。后来有一次,莫叔叔再家里跟我爸爸谈事情,莫恒在院子里踩着梯子去摘树上的芒果,叶灵正好从外面回家,经过院子的时候,莫恒在树上开玩笑的用芒果扔阿灵,那时我还在学校,大人都在忙,杨阿姨也没有留意,阿灵估计被砸疼了,恼得厉害,就在莫恒的梯子上推了一把……”
向远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莫恒,他摔下来……难道摔死了?”
叶骞泽想起过去心有余悸,“人是摔下来了,而且是掉在水泥地上,当时我一回家,就看见一滩的血,只知道大人一发现,马上送了医院,命是捡回来了,但是……一条腿算是落下了一辈子的毛病,还有脑袋,唉,虽不至于傻,但也比不上过去灵活了。”
“不用说,你爸的生意伙伴就这么没了。”向远想着他描述的那些往事,也不禁苦笑,也难怪莫建国那般表情言语,仅有的一个儿子,落得这样的下场,虽说小孩子不懂事,怪不得大人,但心里终究还是有怨的。
“是啊,莫恒的治疗结果一出来,莫叔叔就抽走了合伙生意中自己那部分的所有资金,我爸爸百般道歉劝说也留不住,公司也一度遇到危机。最后虽然两家没有吵上法庭,也没有把事情弄得更糟,但是交情是完全没了。没过多久,莫家也搬走了。这几年,莫叔叔的鼎盛集团生意越做越大,江源却错过了良机。莫恒落下了一辈子的残疾,阿灵也成了那个样子,所以才说,世事难料。”
向远倒无心感叹,她在意的是更实际的事情,“那莫恒现在怎么样了?”
叶骞泽摇头,“我也不知道,只听说前几年莫家把他送出国外治疗,不过想要恢复成正常人一样,估计是难了。”
向远看着看上去相谈甚欢的叶秉林和莫建国,故人重逢,旧事再度被翻起,以鼎盛现在的财力,焉知是福是祸?
入夜,客人一一离去,新人送客时给每位到场的客人都送了一份小礼物,其中除了糖果,还有一张脚下这尚未建成的度假山庄的贵宾金卡。一场喜事宾主尽欢,完美收场,永结同心的话说着说着,就在夜风中散了,天长地久却才拉开序幕,谁也不知道等待在后面的会是什么。
第四十八章 小聚
那场婚礼过后,沉寂了多年的叶家一夜之间知名度大增,当然,同时声名在外的还有正在紧锣密鼓建设中的温泉度假山庄 ,它一旦建成,将成为G市第一个拥有天然温泉资源的大型商务休闲场所。
向远和叶骞泽并未安排蜜月旅行,只休了三天婚假,就各自回到岗位上班。正式嫁作叶家妇的向远毫无悬念的官升一级,填补了那个一直为她空悬着的销售总监一职,除分管江源所有对外经营工作以外她还在叶秉林的授权下负责江源所有的副业的管理,其中包含了一个电子配件经营部、一个金具销售公司、甚至还有两间干洗店,当然,也少不了原本在叶秉文旗下的 广利投资公司和广利出资的温泉度假山庄。
对于广利,虽然名义上还在向远和叶秉文的“共同管理”之下,人事、经营、行政归向远,财务方面方面仍在叶秉文管辖之下,但大家心中都有数,没有了人事任免、经营决策以及日常事务管理权限,所谓的财政大权不过是一纸空谈,再加上温泉度假山庄的项目管理者是滕云,滕云直接对向远负责,而向远直接对叶秉林负责,叶秉文实际上已经被架空,保留原职也许只是叶秉林对自家兄弟面子的顾念罢了。
叶秉文当然心有不甘,然而向远是名正言顺的叶家媳妇,她身后俨然是安享天年但仍抓住江源命脉的叶秉林,叶骞泽是她的枕边人,自不必说,叶昀虽也持有江源和广利的部分股份,先不论他年纪尚轻,从不管事,就算他插足公司的事务,难道叶秉文能指望叶昀的天平倾向自己的一方?
在公司里,叶秉文手下原本也有着一帮为他做事的人。但他平日为人刻薄,对待犹如心腹的滕云尚且如此寡恩,何况他人。利益方面。即使平时有所得,蛋糕他自己吃了,其余人不过瓜分些碎屑。如今掌权的向远虽也不是观音菩萨,但是她的作风大家都很清楚,她就是一个极度重视实效的人,只要你能出她要的那个结果,最起码,好处是实实在在的。因此,可以说,现在向远在公司里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跟她比起来,叶秉文不过是丧家之犬。不过向远倒没有痛打落水狗,平时无论公私场合遇见,她对叶秉文俱是客客气气,一声“叶总”或“二叔”叫得毕恭毕敬,毫不含糊。用她的话说,别把狗逼急了,给它一口吃的,让它在墙根下转悠就行,它要真跳墙咬人,反倒不好收拾。
偶尔也有清高者不屑向远靠着婚姻,以裙带关系身居高位,传到耳里。她付之一笑,“就连伟人也说过,关系也是生产力。通往罗马的路不止一条,可以舍近取远就是迂腐得不可救药了。”
婚后没多久,为感谢章粤在各方面人脉关系上的疏通牵线。向远特意请她夫妇在左岸吃饭。结果应邀而来的只有章粤一人。
“怎么,请不到你家沈总?”向远问。
章粤一笑。大大方方说,“我都没告诉他。我们两个女人一起聚聚不是更好吗?我说向远啊,你好不容易请我吃顿饭,还偏偏定在我的地盘,叫我怎么说你好呢?”
向远拉她坐下,“这你还不明白,肥水不流外人田,有生意干吗让别人做去了。你放心,说了我请,就算在你自家的餐厅,该埋单的我一分不少。”
“啧啧。”章粤立马挥手召来了服务员,“你现在是人财两得,我再跟你客气就天理不容了。”
自家的菜单不需看,章粤就洋洋洒洒的点了长长一串,也不管两个人能不能吃完,痛宰向远这除了名的铁公鸡的心思昭然若揭。向远虽对她这种小女人心思不以为然,但是并不计较。
最后点到酒水的时候,章粤询问了她的意见。
向远说,“老规矩,一杯水。”
“看你对自己那吝啬样,一年到头白开水就喝不腻?”
“这倒不是图省钱,我不太喜欢饮料,甜的酸的反而腻人,酒量又不行,还不如一杯水……唉,你不是刚说了戒酒吗,怎么这就破戒了?”
章粤点了杯烈酒,打发走服务员,眨着一双善睐明眸对向远说道:“不是破戒,是为了庆祝我戒酒,最后喝一杯。”
向远嗤笑,“得了吧,你不会是每天庆祝一回吧?”
“真的是最后一杯。”章粤一脸的认真,“再跟你喝一杯,以后就再不喝了。这酒啊,也不是好东西,喝多了,什么味道都淡了。你说这人吧,还是得甘苦自知,幸福的时候,喝什么都是甜的……笑什么,你现在不就是这样吗?心里苦的时候,白开水恨不得加三勺糖。”
“这可不像章大小姐说的话啊。你的风格不一贯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吗?”
章粤哈哈大笑,“我不过就那么一说。”说着,她用手肘顶了顶向远,神态暧昧地问道:“怎么样,新婚燕尔的,生活还算‘幸’福吧。”
她刻意强调的那个字眼,言外之意向远焉能不知,本想不予置评,然而当着难得的一个同性友人的面,她低头喝了一口水,还是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章粤就来劲了,益发凑近了她,捂着嘴笑,“叶少一看就是温柔多情的公子哥,绝对是善解人意,知情知趣,精耕细作……”
“够了啊,喝你的最后一杯吧。”向远轻描淡写的阻住了章粤的八卦,“说点情趣健康的吧,比如说你跟沈总最近如胶似漆的原因。”
“得了,少跟我假装正经,你的耳根都红了,联想的力量是很强大的,这个我了解,了解……”向远以刀枪不入著称,章粤好不容易抓到把柄,如何肯放过。
向远忍不住抚着额角笑。“我怕了你了。”
章粤号称一双眼睛阅人无数,识人极准(当然,主要是指长得好的男人)。自然不是浪得虚名的,这点向远甘拜下风。正如章粤所言,叶骞泽天生感性,是个善解人意的好情人,更是无微不至的好丈夫,他的人,他的感情并不浓烈,毫无侵略性,那柔情蜜意却如随风入夜的细语,润物无声。
向远是再聪明要强不过的一个女人。这些年职场拼杀,整个人更是如岩石包裹,坚不可摧。然而叶骞泽不同,他是向远没有任何武装的时候就长在她心里的芽,如今他只需一个眼神,一个触摸,那嫩芽就长出了参天大树,自内而外的挣脱她防备。她碎得只剩最温柔的内核,毫无屏障的在他面前。他覆盖她,充实她,向远一度有种错觉,只需有他在旁。她何用自我庇护?
那些夜晚,月光撩帘而入,流淌在床沿,向远在最快乐的一瞬总是徒劳的伸出手,想要抓紧那如水清辉。然而每当她合拢手指,手心就只余黑暗。它如约而至。却不能留在身旁。于是向远只得闭上眼睛,当她看不见光亮,可以捕捉的就只有身边温热的躯体,假如一切都是虚幻,至少当时的相依是真切的。
每当她紧闭双眼,叶骞泽就会在她耳边细细的追问,“向远,你不快乐吗,你难道不快乐?”他总是太小心,然而就连他也不明白,向远一如大多数女人,她心中的欲望远大于身体的欲望,所以,他赐予她战栗和最大的快感更多的是源自心灵而并非感官。她爱上他,她爱上她的爱。
“回味完了吗?浮想联翩了吧,真是让我嫉妒啊。”此时章粤点的酒已经被送了上来,她抿了一口,看着脸色泛红的向远吃吃的笑。
向远咳了一声,将一缕碎发撩到耳后,斜了章粤一眼,“嫉妒什么?你千里挑一,非他不嫁的沈居安难道不如人意么?”
章粤却托着腮说道,“他当然是好的,完美无缺,无可挑剔。不过我更羡慕捂在手里暖的,有热度的。”她看了一眼向远怀疑的眼神,摆手笑了起来,“哎呀,跟你说这个,比分析股市行情要难。别的我不如你,可唯独男人比你见得多。”
“说得像真的一样。”
章粤又喝了一大口,原本就妩媚的脸上愈发艳丽不可方物,“骗你干吗,唉,我跟你说过吗,我结婚前的最后一个男朋友是法国人,我喜欢法国的男人,爱的时候热得浑身想要着火。”
向远不禁失笑,“小心引火烧身。不过反正离那么远,想想也无妨。”
“不,不远了。”
向远仍是打趣的眼神,却看到章粤的笑容多了别的意味,“向远,我要回法国去了。”
她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是“回”法国,而不是“去”。
向远一愣,章粤是个小事装糊涂,大事却再清醒不过的人,她不像在开玩笑。
“你要走?沈居安呢?章粤,你要想清楚。”她不想问章粤夫妇之间究竟有没有问题,那么多次,她扶着烂醉的章粤回家,心中岂能无数。然而以章粤对沈居安的感情,她要走,何用留到现在。又何况,不久前他们夫妇俩双双出席向远的婚礼,那琴瑟和鸣,恩爱无比的模样难道也是假的?
章粤没有回答向远的问题,反问了一句,“向远,假如你爱的人不爱你,你会怎么办?”
向远莫名的觉得这个问题耳熟,她慢慢想起了当年还在婺源的时候,她第一次遇见叶灵,叶灵也问过她一个类似的问题。她于是叹了口气,无奈的说:“为什么你们不能问我,假如我爱的那个人很爱我,我会怎么办?”
章粤说:“因为你的那个假设太难了。世界太大了,芸芸众生,爱又是微妙难捉摸的东西,你能遇到了心动的人,已经不容易,他恰好又对你有意,这不比中彩票容易。大多数人不都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吗?”
“你呢,你会怎么办?”
“我相信他爱我。”
“什么啊,我问的是假如,假如他不爱你,你怎么办?”
“我回答的就是假如,假如他不爱我,那我就说服我自己,相信他爱我。”
“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但这样会让我比较快乐。当然,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如果自己爱的那个人不爱自己,有的人会逃避,假装自己也不爱那个人;有的人会把这种感情转移,爱上另外的人;有的会死守原地,逼疯了自己;有的会跟别人结婚,一辈子想念;有的会阴魂不散,伤人伤己;还有的会干脆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变成他爱的人所爱的人……”
“怎么就像绕口令一样。”
“向远,你是我见过最不糊涂的女人,你说,你是哪一种?”章粤问道。
向远迟疑了片刻,“我?我不知道。很多种情况之下会有很多种选择,不过只要不到绝境,我都认为应该留条出路,保全自己。”
“如果把你逼到绝境了呢?”章粤似乎得不到答案誓不罢休。
向远环握水杯的手无意识一紧,然后又缓缓松开,“我不信会有绝境。”她笑笑,继而问章粤,“你说你选择相信,那为什么还要走?”
章粤将杯里最后一点酒饮尽,“因为离得远一点,我才能继续相信。”
第四十九章 时间
由于向远悉心打点,上下疏通关节,温泉度假山庄的各项审批手续办得畅通无阻。在江源,向远虽力主开源节流,最大限度的降低成本,可她更知道,在如今的市场大环境下,要办成事,该花的钱一分也不能省。
叶秉林对度假山庄这个项目极度重视,每周都必定要亲自了解工程的进度情况,假如不受病体所限,他恨不能日日亲临施工现场。这是当然的,江源在这个从未涉足过的副业上,几乎已经倾尽了所有的流动资金,厂房、办公楼、设备,一切的固定资产,除了江家的老房子,都用在了银行贷款的抵押上,可以说,经营度假山庄的成败直接关乎叶家和江源的兴衰。
向远能够嫁入叶家,是叶秉林下半辈子最为欣慰的事情之一。他的两个儿子,竟然没有一个对从商感兴趣,其中一个勉力而为之,也是个撒手掌柜,凡事都不上心,幸而在选择伴侣时没有含糊,每当叶秉林在疗养院喝着上好的普洱,和病友悠然对弈之时,他心知,如果没有那个儿媳妇,他断然不可如此惬意。
这几年,在向远的推动下,已经日暮西山的江源正在逐步往一个良性循环的轨道上走。向远的主张是,发展副业,但主业不能丢。张天然逐渐淡出建材生产领域后,江源已经重新坐回省内行业龙头的位置,早些一度蓬勃发展的小型建材加工厂商在向远和张天然联手打压之下,已经所剩无几,即使存活下来了,也成不了气候,无法对江源造成危险。在省内,江源已经是中建集团长期的固定供货商之一,在外省,尤其是西南云贵川一带,江源的名声也已经打了出去。近年来几个全国重点工程的招标,江源基本上没有空手而归。
人人都说向远是聪明人恰好生而逢时,自然风生水起,无往不利。而向远却说,什么机遇,什么才华,都是空的,她得到的一切,无非是付出了时间。她每天用在公事上的时间从不低于15 个小时,一周工作7天。坐凌晨的飞机从投标的城市赶回来,第二日一早又赶去另一个城市的工地做大客户的售后回访;怕资金链中断,连续几日亲自奔走催收大额货款,晚上宴请度假山庄审批部门,喝得大吐不已,次日清晨的会议半分钟也不会迟到……这些都是家常便饭。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假如一个学子用来苦读,何愁成不了鸿儒,而一个女人若能付出这些来经营她的爱和婚姻,也不怕收获不了一个圆满的家庭,所以,她用这些换得来江源的如日中天,又有何稀奇?算什么幸运?
向远整日忙得如陀螺一般,工作永无休止。别说是叶骞泽,就连叶秉林这个做公公的都觉得过意不去,他能做的,唯有再三叮咛儿子要对向远好一点,千万不要辜负了向远。叶骞泽很少拂逆父亲,每次叶秉林叹息,生儿子有什么用,两个儿子都不如向远的一根手指头,他总是笑而不语。不过叶秉林可以看出来,受工作所误,向远和叶骞泽虽不能如其他夫妇那般日日腻在一起你侬我侬,但感情还是相当不错的,至少,向远这样的再独善其身不过的一个女人,要想让她如此呕心沥血的为江源卖命,仅有利益,只怕是远远不够的。
向远自己也知道,仅凭她一个人,就算把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用上,也未必能够事事兼顾,幸而公司里还有李副总和滕云值得托付。李副总是生产管理的一把好手,恰恰好弥补了向远对工艺制造不甚内行的缺陷,而假如没有滕云,向远这个温泉度假山庄的法人两头分心,只怕难有现在的事事畅通。叶秉林给了向远在江源最大限度的信任和权限,向远也同样把这些分给了这两个人。李副总和向远一贯在工作上惺惺相惜,为人又实在、可靠,跟随叶秉林多年,是难得的好助手,滕云却是向远从叶秉文手中斩获的一条臂膀。
滕云这个人,心里有十句话,他只会说一句,他做一件事,顶得上一个庸人做十件,然而,这样一个人,更会因为一个知遇之恩而付出十倍的回报。他早前得叶秉文提携,因此,多年以来毫无怨言的为叶秉文做牛做马,即使对叶秉文的为人并不认同,仍然难以割舍恩义,最终反倒是叶秉文的狠毒成全了他,让他彻底的寒了心,恰好在这个时候遇到向远。
向远跟叶秉文不同,她从不在他面前提及自己的恩惠,她截下了那盘让人难堪的录像带,并且赏识滕云,新任滕云,对他交付重任,末了,却跟他说,这一切不过是互惠互利,她从不对不值得的人好,她和滕云各自从对方身上得到了利益,谁也不欠谁。然而,从那时开始,在公司里,滕云却只为向远做事。
向远不止一次的说:“滕云,你这样的性格会让你做人很累。”
滕云耸肩,他觉得自己有自己处事的原则,这样没什么不好。所以,当向远接着又说:“我总觉得,别人给你多少,你还多少,这就足够了,别豁出去的掏心掏肺,不值得的。”滕云便不软不硬的回了一句,“那你觉得叶骞泽给了你多少?”
向远没想到自己被他将了一军,警告地用手指了他一下,最后还是笑了出来,“你这个人啊。”
实际上,向远虽劝滕云凡事有所保留,但不知不觉间,滕云已经成为她在心里最为可靠的人之一。滕云喜欢同性,但这并没有让他看上去阴阳怪气,他除了爱一个男人,别的和其他人并无区别,并且,不被主流接受的恋情反而让他心思更为缜密和敏锐,向远就曾笑他是男人和女人优点的绝佳混合体。
由于工作关系,向远和滕云经常有大量的时间单独相处,他的性取向反倒让两人的交流和沟通更为自在无碍。没有旁人的时候,向远并不刻意的对他的另一半讳莫如深,避而不谈,她偶尔会很轻松的问起他们两人的一场约会,或是干脆得给他客户送的情人电影套票。滕云在她面前提及自己的同性爱人时,也相当坦诚大方,向远知道对方似乎是政府的公务人员,受过良好教育,和滕云感情甚笃,关系稳定,不过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人,也没有这个打算,人和人之间,再投契也要留个距离,彼此也好转身。
其实从婚礼结束之后不久,向远就意识到滕云几次在她面前欲言又止,她也不追问。滕云一向想得多说的少,说话做事极有分寸,他没办法开口,必然是件没有把握的棘手事,而向远其实已经猜到了几分。
终于有一天晚上,结束了一场应酬,滕云为向远挡了不少酒,向远遣走了司机,自己开着公司的车送滕云回家。
滕云有了几分醉意,神志还算清醒,不过他酒品甚好,除了略显疲倦外,很是安静,一路上更是半句话也无。向远听着车里的广播,午夜频道,多是些痴男怨女打进电台诉说伤心事,眼前正是主持人在开解一个因家庭条件差异而无法跟女友走到一起的困惑男青年。向远听得津津有味,几次忍不住笑出声来。
“向远,对不起。”一直静静的滕云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让向远讶然地笑着望过来,“为什么这么说?”
“不是为我,是为滕俊,我弟弟。”
向远听他说完,忽然不笑了,转过头去专心注视着前方的路口,双唇紧抿。
“他是个孩子,喜欢了,就藏不住。别的什么都没考虑,他未必知道你并不赞成他和向遥的事,所以那天婚礼上……我就这么个堂弟……总之我会跟他说,他和向遥不合适。”滕云说。
“不,不用。”向远摇头,“现在看,这件事错的人是我,一开始我就不应该当面阻止向遥跟滕俊在一起,她一心跟我对着干,我越不让她干的事,她就偏要干给我看,我反对什么,她就喜欢什么。如果当初我放任不管,也许他们反而成不了,说实话,你弟弟未必是向遥喜欢的那种人,她新鲜感一过,这件事也就过了,现在到了这一步,反而像是我推了他们一把。你这个时候如果也插手,他们就更认为自己是罗密欧跟朱丽叶了。”
滕云很少看见向远脸上有这样的懊恼之色,他苦笑道:“阿俊那孩子头脑简单,但是他对向遥倒像是认真的。可他配不上向遥,我知道。”
向远看了滕云一眼,淡淡地说,“你何必说这些,我当然知道错不在他,更不在你……滕云,说实话,你心里也觉得我太过势利,不近人情是吧。随你们怎么想。”
“我怎么想重要吗?”
此时车子已经到了滕云的住处门口,向远熄了火,末了,在滕云下车前还是叹了口气,“你弟弟是个老实人,我看得出来。滕云,我并不是看不起他,可向遥这个人情绪化,头脑一发热,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始终不赞成她和滕俊走到一起,不是针对滕俊,而是我的一点私心,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我希望她今后的路能够走的安稳一点,生活得好一点,你明白吗?”
她说着,又自嘲的笑了一下,“现在说这个都没有意义了,我再做棒打鸳鸯的恶人,说不定她明天把婚结给我看。还是顺其自然吧,还真说不定,到头来,我们会成了亲家。”
第五十章 滕俊
那天,滕俊上早班,上班时间过去了一会,公司大门进出的人渐渐稀少,他见无事,便拿着扫帚将附近的落叶拢做一堆。
门口一带是门卫的管辖范围,但公司是有专职的清洁工人的,跟他同时值班的一个巡逻保卫从滕俊身边走过,说了句,“你没事扫它干嘛,上头给你发双份工资了?”
滕俊答道:“闲着也是闲着。”
他干得很认真,就连墙角的缝隙里也细细的扫过一轮,半片叶子也没有放过。其实做这些的时候滕俊心里没想那么多,从小他就是个勤劳的孩子,上头有几个姐姐,年纪比他大不少,早早就嫁了出去,跟着他父母一起生活的堂兄滕云又一直在外面读数,父母都老了,他是身边惟一的儿子,那么多农活,他不干谁干,都习惯了。
滕俊十八岁入伍进了部队,他操练勤奋,干活跑腿都积极,加上模样端正,性格忠厚,很得长官的喜欢,几次救灾抢险都立了功。但是,因为他在军中没有任何关系,到了该退伍的时候,只得领了那一两万的补贴,老老实实被发配原籍。他也没有什么怨言,自己本来就是个农村孩子,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天经地义。他把在部队三年换来的钱全部交给了父母,自己只留下四百块,买了一张火车票,到G市投奔堂兄滕云。
滕俊崇拜滕云,他觉得滕云比自己有出息的多,有滕云在外面打拚,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已经足够衣食无忧,滕俊之所以来到G市,出了兄弟俩在一起有个依靠,更重要的是想要真正见识见识大城市的生活。在所谓的沿海窗口驻守了几年,他实际上走出军营的次数一个手都数的完。
他自知没有什么文化,干不了轻松的活,所以,当滕云问他,愿不愿意到江源来做个保安,他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在江源的日子,滕俊领着一千块上下的工资,每周上两天夜班,四天白班。住在单身宿舍,他觉得无比满足,更重要的是,他在这里遇到了全世界最美丽的女孩,她笑的时候,滕俊觉得自己不善音律的心中有只小鸟在唱着歌。他从没有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只要能让他一直这么快乐,一直留在那个女孩身边,用什么都不换。
滕俊除了对向遥百依百顺,他还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他珍惜这份工作,所以就想做得更好,何况滕云也吩咐过他,要本分做人,勤奋做事。他经常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别人让他帮什么忙,只要力所能及,他很少拒绝。遇到无赖的同事,见他好说话,屡屡把大夜班拿来跟他换。或者干脆让他无条件顶班,他也很少吭声。为此,向遥为他抱过很多次不平,恨铁不成钢的时候,就会指着他的脑门骂他是猪。滕俊不但不气恼,想到向遥是在关心他,心里泡在蜜糖水里一般的甜。
其实,滕俊也注意到了,虽然向遥跟他一样,也是个小小员工,但她脾气火爆,她冲着那些欺负滕俊的人发火的时候,那些老油条竟然一个也出不了声。然而当向遥不在,一个班里的其他保卫对滕俊的敌意却变本加厉,也许滕俊特别的勤劳搅乱了其他人原本固有的工作模式,他只想好好做事,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苦干会让人觉得不自在;又或许,别的人因为向遥和他特别亲厚的关系而对他益发的反感,花骨朵一般娇滴滴的女孩子,又是公司的皇亲贵戚,凭什么看上个一无所有的小保安?在这样的环境下,滕俊越出力越不讨好,他的认真肯干成了爱表现,出风头,就连无怨无悔为同事顶班,脏活累活自己抢着干也成了假惺惺。
滕俊老实,但他不傻,别人的复杂眼神他并非不懂,尤其是他和向遥站在一起的时候,那些闲言碎语就像春天最惹人厌的毛毛雨,你搞不清楚它从哪个方向来的,但它无处不在,冷飕飕的,逼人而来,不知不觉就被它打湿了。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滕俊才第一次感觉到,人和人之间是分等级的,就像公司里的固定工和临时工,本地人和外地人,脑力活和体力活——就像向遥和他。并且,他惊讶而难过得发现,不管在哪一种关系中,他原来都处在最底层!而且,仿佛每一个人都在提醒着他,不同等级的人在一起是不合理、不应该的。
向遥也是这么想的吗?滕俊不得而知,这个美丽的女孩就像他抬头仰望的一朵云,让他心而往之,却变幻无常。从一开始,滕俊就不知道向遥为什么会主动帮他说话,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跟自己走得那么近,不知道她为什么可以很长一段时间不理会他,又突发奇想得牵着他的手一起出现在她姐姐的婚礼上,不知道为什么在他以为自己终于赢得了女孩的心而欣喜若狂之后,她却一再的若即若离。难道,这一切只是因为,她是向总的妹妹,而他只是个小小的门卫?
滕俊很少心事重重,这一天,他把面积不大的一块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用了比往常多两倍的时间,刚放下扫帚,就听到门卫班的班长远远的跑了过来,说,“滕俊,人事部让你去一下,有事!”
滕俊的心“咯噔”一下,如失控的电梯急速下跌。他来到江源两年多,只去过一次人事部的办公室,那还是报到的第一天,滕云带着他去办手续。不仅是他,所有的一线工人和他们这些小门卫,都很少有机会到那些办公室去,有什么事,上头一般会交待到班长那一层。他这样的小兵,无缘无故被请到人事部往往只有一个理由——被辞退了。
“快去啊,磨蹭什么?”班长在催促着。
滕俊心里又慌又懊恼,他记起来了,他唯一的一次上班时间违反规定,是因为向遥想看他比划手技,他以为那个时间没有什么人看见,又盼望着向遥能够高兴,也就没顾上自己还在执勤。结果向遥是笑了,可哪想得到偏偏让向远看见了。
滕俊怕向远,很怕。其实大多数员工对向远这个时常面带笑容,很少发脾气的女主管都心存敬畏。向远很容易给人一种感觉,她不轻易动怒,很少与人为难。不是因为不敢或者好欺负,而是因为她不想,人们心里仿佛都有一种共识,假如向远一旦发难,那后果绝对比被叶秉文大骂一场要严重得多。
向远含笑的嘴角和冷冷审视的神情,滕俊至今记忆犹新,每次想到都有种无处容身的慌张。一定是向远对他不满意,她不喜欢他跟向遥在一起,所以要炒他的鱿鱼,一定是!
他不想离开这里!他习惯了这的生活,害怕挪根,最重要的是,向遥虽然对他忽冷忽热,但是他守在门口,至少可以看见她,对她微笑。滕俊想冲回执勤的小房间给堂兄打电话,谁都知道滕云是向远的得力助手,堂兄会帮他说话的。
可是班长不耐烦了,“用不用我八抬大轿请你上去,你们这些外地佬,别给我添乱。”
班长是本地的老员工,同样也是门卫。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头,他因为是固定工,享受着江源员工等级里最优厚的待遇。不用执勤,不用上夜班。甚至有时只在公司露一露脸,就大摇大摆回家睡大觉,只等着年龄一到就退休。班长的收入滕俊不知道,但是有一次和别的门卫聊起,他们让他猜,他底气不足的说,“难道是我们的一倍?”结果在场的人都大笑他没见过世面。
同是外地人,向远和滕云这样的高层没有人敢稍有怠慢,但是小员工受气却是司空见惯的,滕俊对班长颐指气使和有事没事的谩骂已经习以为常。开始的时候班长还因为他是滕云的弟弟而有所顾忌,后来大概是意识到,滕云本身就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滕俊又不善告状,于是益发变本加厉,有时竟会说出一些关于滕云的一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滕俊心中愤怒,可不愿惹事,也害怕张扬出去对堂哥不好,只得忍气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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