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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感

_7 周德东 (当代)
  碎花小鳄很迷茫,坐起来,四下张望。
  明亮说:“这是我……工作的地方。”
  碎花小鳄慢慢下了床,走到窗前,朝外看去。
  明亮说:“我叫明亮,你认识我吗?”
  碎花小鳄摘下了头上的帽子,摸了摸里面的电极,转过身,皱着眉头问明亮:“我病了?”
  明亮一下激动起来,说:“你只是做了一个梦。忘掉它,从头开始吧!”
  明亮没有让碎花小鳄摘掉头上的电极。
  碎花小鳄很配合,重新戴上了帽子。
  当天晚上,明亮送她回病房的时候,直接把她换到了101,那是一间空病房。明亮看到了她痊愈的希望,不想再让她和饭饭、季之末住在一起了,那样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不正常的人。
  明亮帮碎花小鳄铺好床,要离开的时候,突然问了一句:“小鳄,你喜欢1吗?”
  碎花小鳄反问:“什么1?”
  明亮说:“数字。”
  碎花小鳄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吧。”
  明亮又说:“如果我给你四个1,你会想到什么?”
  碎花小鳄想了想,说:“一千一百一十一?”
  明亮说:“也许是个日期。”
  碎花小鳄说:“大夫,我了解我自己,你不必考我这些常识了。”
  明亮笑了笑,说:“嗯,晚安,小鳄。”
  回到诊室之后,明亮迅速打开电脑,观察病房监视器。
  碎花小鳄没有洗漱,她在楼道里观察了一番,然后回到病房,静静躺在床上,眼睛一直睁着,她在重新审视自己的环境。
  通过大脑监视器,明亮确定,碎花小鳄正常了。她知道自己病了,她知道自己现在住进了弗林医院。电脑图像中,出现了她的父亲,当时应该是黄昏,天暗暗的,似乎要下雨,父女俩举着网罩,捕捉半空中的蜻蜓。蜻蜓飞得高,他们跳起来也够不着,父亲就说:“蜻蜓蜻蜓落我棍儿,我棍儿有香味儿……”碎花小鳄笑起来,觉得父亲的口诀极不靠谱。躺在床上的碎花小鳄却流泪了。
  接着,画面上又出现了她患病时的幻觉记忆,出现了冰镇可乐,出现了棒球棒,出现了扔不掉的床单……
  明亮有些紧张了,她不希望碎花小鳄再次陷入那种噩梦般的回忆中,很容易出不来。
  接着,画面上出现了汉哥,汉哥换上了极其绅士的微笑,对她说:“走,我带你兜风去……”
  通过三天的观察,明亮认为,虽然碎花小鳄的内心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但她确实已经痊愈了。
  明亮突然感到很疲惫。
  她决定再观察碎花小鳄几天,没什么问题的话,她就可以通知家属把她领回家了。这时候明亮才想到,自从碎花小鳄住进弗林医院,她的亲属从未探视过她,也从未给明亮打过一个电话。明亮是从另一名医生手上接管碎花小鳄的,她听说碎花小鳄的母亲似乎对这个孩子并不是很亲近。
  早晨,鸟儿们在树上叽叽喳喳,听起来很嘈杂,但没人会烦。阳光笑嘻嘻的,向每个走出房门的人问好。
  明亮穿着白大褂,走向了住院部。她去巡视,顺便给碎花小鳄送些药。现在,她给她服用的只是一些简单的安神类药物。
  住院部是二层小楼,一层为女患者,二层为男患者。总共二十间病房,除了101和109,大部分病房都是铁门铁窗。明亮走进楼道的时候,非常安静,只听见一个女患者在唱东北二人转《十八摸》,已经摸到肚脐了。
  明亮不喜欢那些铁门铁窗,感觉像监狱。很庆幸,她只负责碎花小鳄这样的患者。
  她敲了敲101的门,听见碎花小鳄说:“进来。”
  明亮走进去,朝碎花小鳄笑了笑。
  碎花小鳄正在翻看医院配发的画册,她静静地看着明亮,似乎对她存有戒备之心。
  明亮把药放在床头柜上,说:“按时吃药,小鳄。”
  碎花小鳄还是看着她。
  明亮在她的床边坐下来,说:“你可以把头上的电极摘下来了。”
  碎花小鳄没有动。
  明亮一边帮她摘下电极一边笑着说:“你已经没问题了,戴着这些东西怪怪的,都不漂亮了。”
  明亮把电极装进了白大褂口袋,然后说:“你继续看书吧,我走了。”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碎花小鳄依然在背后看着她,眼里透出一种恶毒的光。看到明亮回头,她迅速用画册挡住了脸。
  前面说了,明亮单身。弗林医院离市区挺远的,她把诊室当成了家,稍微晚点,她就不回去了,干脆住在诊室里。渐渐地,她把很多生活用品都搬到了医院。因此,她也有更多时间观察她的患者——碎花小鳄,包括她的梦。
  经常跟老人打交道,你会加速衰老;经常跟小孩子打交道,你会变得童稚。经常跟精神病打交道呢?
  对于明亮来说,她的生活分裂成了两个世界,一个是现实中的,她的诊室,她的上司,她的患者,她的工资,她在淘宝网购的衣服;另一个是电脑屏幕里的,不存在的弗林学校,错乱的人物关系,各种梦魇般的意象……
  时间长了,她发现她也渐渐变得敏感起来。
  她似乎陷入了碎花小鳄的那个幻想世界中,她对那个躲在暗处的女人也有点儿害怕了。正像一个作家写恐怖小说,书中人物是作家设立的,但是写着写着,这个人物越来越鲜活,一点点立起来了,作家渐渐开始对这个人物的恐惧感到恐怖,对这个人物的恐怖感到恐惧……
  是的,明亮开始害怕自己了。
  因此,当碎花小鳄的病情有所好转时,明亮也感觉生活中透进了阳光。
  这天晚上,明亮在给碎花小鳄写医生意见,建议她近日出院。忙完了,她朝外看看,天色已经有点儿昏暗。她不想回家了,去食堂吃了点儿东西,然后回到了诊室。
  医院职工都下班了,门诊楼里十分寂静。
  明亮无所事事,躺在了床上,翻起一本书。她已经习惯这种无声的环境了,也习惯了这种独处的生活。
  翻着翻着,她把脑袋转向了桌子,桌子上出现了一瓶可乐。
  她突然爬起来,直接走到门口,伸手扭了扭门把手,锁了。她转过身,盯住了那瓶可乐,足足有一分钟。
  是的,千真万确,她的生活中多出了一瓶可乐!
  她慢慢走过去,把它拿起来摸了摸,冰冰的。
  她没有害怕,而是莫名其妙地有一种喜感,毫无疑问,有人在搞恶作剧——她的患者曾认为,生活中无缘无故冒出了一瓶可乐;现在,她作为医生,生活中也冒出了一瓶可乐!
  不管是谁干的,明亮一定要让这个人知道,她根本不害怕。
  她把可乐拧开,“咕嘟咕嘟”喝下了半瓶。接着,她下意识地举起那个瓶盖儿看了看,愣住了,瓶盖儿里写着——再来一瓶。
  这是巧合吗?
  明亮有点儿不确定了。
  她拿着瓶盖儿犹豫了很长时间,终于走出门去。
  她去了医院大门口的便利店。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很矮很壮,五官似乎略微倾斜。他正在收拾货架,干劲十足。这家小卖店24小时营业,明亮从未见过另外的人看店,比如他的老婆或者他的小孩,好像此人永远不睡觉。
  明亮说:“中奖了,麻烦给我换一瓶。”
  老板拍打拍打双手,笑吟吟地说:“最近中奖率很高啊。”
  他接过瓶盖儿,看都没看就扔进了一个纸盒中,然后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可乐,递给了明亮。
  明亮说了声:“谢谢。”然后,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这瓶可乐,举起瓶盖儿看了看,竟然又看到了那行字——再来一瓶。
  老板依然笑吟吟的:“这次运气怎么样?”
  她心神不宁地摇了摇头,接着快步走出了小卖店,来到垃圾桶前,把这瓶可乐扔了进去。
  返回门诊楼的时候,明亮的双腿就像灌了铅。
  她意识到,她的麻烦来了!
  天已经黑透了,整个世界就像一幅红红绿绿的画被泼满了墨水。走着走着,明亮猛地转身看了看,影影绰绰的树和草,纹丝不动。她感觉,那里面藏着一双眼睛,眼珠是黑色的,藏在黑色的墨水中,看不见,但明亮看到了两个眼白。那么白。
  第二天下班之后,明亮又留在了医院。
  该吃晚饭了,她没有去食堂,而是留在了诊室里。她打开101的病房监视器,盯住了碎花小鳄。碎花小鳄也没有去吃饭,她正在化妆。
  是的,明亮开始怀疑这个女孩了。
  没有人会给她送来可乐,除了碎花小鳄。
  也许,她的精神病貌似好转了,大脑里却依然有一根弦病着,这根弦藏得很深,电脑屏幕没有任何图像显示。她依然认为明亮是时刻要害她的人,于是,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那么,她是怎么进来的?
  这个诊室只有明亮一个人有钥匙。
  难道她是从窗户爬进来的?不可能,这是三层,一层和二层都没装防护栏,楼外没有任何可以攀缘的东西。
  碎花小鳄一直在化妆,动作很慢。她背对着病房监视器,明亮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她似乎很专注。
  碎花小鳄越专注,明亮越感觉——就是这个女孩干的。
  她为什么不转过脸来?
  明亮死死盯着她的后脑勺,想从她的动态中抓住蛛丝马迹。
  终于,碎花小鳄的后脑勺偏了偏,接着明亮从她手中的镜子里看到了她的脸,以及挂在病房一角的监视器,她的眼睛定定地朝着镜子中的监视器看过来,朝着明亮看过来。
  明亮抖了一下,本能地朝旁边躲了躲。
  碎花小鳄从幻觉中走出来了,她知道病房里挂着监视器。难道两个人的眼神是无意中撞到一起的?
  终于,碎花小鳄放下了镜子,转过身来,正面盯住了那个病房监视器。
  明亮做医生十多年了,她接触过很多精神病患者,从没像现在这么紧张过。
  碎花小鳄看了监视器一会儿,慢慢走出去了。
  她离开了明亮的视线,明亮不确定她是去吃饭了,还是来门诊楼了。
  明亮赶紧走出了诊室,躲进了斜对门的厕所中。从住院部到门诊楼,步行大约需要四分钟。等了五分钟之后,楼道里依然死寂,没有脚步声。
  明亮慢慢探出身子来看了看,不见人影儿。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外面也不见人影儿。她快步朝食堂走去,想看看碎花小鳄是不是去吃饭了。吃饭化什么妆?
  去食堂要经过住院部,明亮远远地看见了碎花小鳄,她穿得漂漂亮亮,在住院部门口张望着,好像在等什么人。明亮在一个花坛旁蹲下来,观察她。
  碎花小鳄一直在那里转悠,并没有走向门诊楼的意思。
  终于,明亮听到了一阵汽车的引擎声,从医院大门口开过来。她转头看去,生平第一次见到一辆球形两轮轿车!车身涂着蓝色的漆,瓦亮瓦亮,一看就是高档车。明亮想起来,在碎花小鳄的幻觉中出现过这辆车的话题,看来汉哥确实答应过她,那应该是她在6S店工作时的事。
  那辆车开到了碎花小鳄面前,停住了,汉哥走下来,那辆车摇晃了两下,又站稳了。
  汉哥对碎花小鳄说了几句什么,碎花小鳄甜甜地笑了,然后有些笨拙地钻进了车里。汉哥也上了车,那辆车像摩托一样灵巧地掉了头,然后朝医院大门口开去了。
  她去跟色狼约会了,这个幼稚的女孩!
  明亮站起来,慢慢走回了门诊楼。她在想,也许明天就该让这个女孩出院了。从医生的角度说,这有些不负责任。但是从自私的角度说,她希望这个又正常又不正常的女孩离她远一点儿。
  一层。
  这时候天还没有彻底黑下来,明亮朝楼道里看了看,光线暗暗的。
  二层。
  楼道尽头有一盏灯亮着,比窗外透进来的夕阳残光亮一些。各个诊室的门都关着,没有一个人。明亮的脚步很轻很轻,那盏声控灯是坏了,整天亮着,有点儿像死了的人却瞪着眼睛。
  三层。
  明亮跺了跺脚,所有灯都亮起来。
  她走到诊室前,掏出钥匙打开门,闪身进去,回身把门锁死了。
  她的床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根棒球棒。她哆嗦了一下,猛地看了看屋角,扫帚静静地立在铁簸箕上。
  她呆住了。
  她亲眼看见碎花小鳄被汉哥带走了,那么,这根棒球棒是谁送来的?
  她走过去,弯下腰,警惕地查看这根棒球棒,铝合金材质,和碎花小鳄幻觉中的那根一模一样。
  她没有碰它,后退几步,在椅子上坐下来。
  她是个医生,B型血,狮子座,她的精神很正常,内心很强大,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意志。她从小到大很少哭,更不像一些女孩那样多愁善感,她甚至很少做噩梦,越是艰难她越理性越坚强。
  究竟是谁在吓自己?
  侯先赞大夫?
  侯先赞在四诊室,在明亮隔壁的隔壁。今年,明亮评上了主任医师,侯先赞比她大一岁,只是个主治医师。无非一个中级职称一个高级职称而已。侯先赞看过碎花小鳄的病情记录,还帮明亮提供过治疗建议。他也许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但绝不会采取这么孩子气的手段整人。
  老同学C?
  C是混黑道的,明亮跟他基本没什么交往。上周,他来过一次弗林医院,找明亮帮忙,他有个兄弟涉嫌故意杀人被抓,关在看守所里,眼看就要开庭审判了,无疑是死刑。他求明亮走个后门,给那个兄弟开个精神病证明,被明亮拒绝。
  可是,这个老同学并不了解碎花小鳄的事儿。
  那么还有谁?
  想着想着,明亮换了思路——也许,并不是碎花小鳄幻觉中的事件在明亮的现实中重演了,而是明亮现实中的事情在碎花小鳄的幻觉中预演了。
  天黑了。
  明亮起身离开诊室,下了楼。她要回家好好睡一觉,静观事态发展。
  她的车停在地下车库。地下车库很大,很冷,只停了十几辆车,所有车窗都黑乎乎的,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明亮的车停在车库一角,她快步走过去。
  她不怕鬼,她怕车库里藏着变态。钻进车里之后,她首先锁上车门,然后系上安全带,发动着车,快速开出了车库。
  她开的是一辆红色吉普,一个人坐在里面,感觉很空荡;她家是三室一厅,一个人住着,也感觉很空荡;她的诊室是里外间,一个人用着,同样感觉很空荡。
  说到底,其实是她的心里很空荡。
  这个世界很奇怪,一个人就空空的,两个人就满满的。
  在公路上,明亮再次看到了那辆球形两轮轿车,在路边速度很慢地朝前移动着。
  她开过去一看,碎花小鳄坐在前面的座位上,正在小心翼翼地驾驶。汉哥坐在后面的座位上指导着她。
  这是一个尚未出院的精神病患者在无照驾驶一辆没有经过审批的特种轿车!
  明亮按了按喇叭。
  两轮轿车顿了几顿,很生硬地停下来。
  明亮也停下来,摇下车窗对他们说:“多危险啊,要玩找个练车场玩去!”
  汉哥下了车,走到明亮的车窗前,小声说:“上路前,我们坐在草地上,她花了一个钟头时间练习挂挡。没问题!”
  明亮说:“胡扯,坐在草地上怎么练习挂挡!”
  汉哥很炫耀地笑了笑,用更小的声音说:“我的身上有变速杆。”
  明亮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她不想搭理他,说:“如果你们再胡来,我会报警的。”
  汉哥说:“好了好了,听你的,人民的护士。”
  说完,他回到两轮轿车上,跟碎花小鳄换了座位,掉转车头。
  明亮这才把车开走了。看了看反光镜,一条公路空荡荡,那辆两轮轿车不见了。它的速度这么快?
  第二天下午,明亮来到了弗林医院。
  这次,她把车停在了医院门口。
  太阳很好,花草被晒得蔫蔫的,似乎随时要打个哈欠。医院没有专门的园丁修剪和浇灌它们,就像一群没人管的野孩子,都快长到甬道中间了。
  明亮看到了饭饭,她在路边摘花,她看到了明亮,赶紧说:“大夫好。”
  饭饭不是明亮的患者,但明亮比较了解她,永远自说自话,今天她竟然向明亮问好了。明亮没穿白大褂,她却知道明亮是医生。
  明亮并没有表露出惊讶来,只是淡淡地说:“饭饭好。”然后就走过去了。
  作为医生,看到患者好转,心里总是高兴的。
  她打开自己的诊室,停在门口朝里看了看,一切正常,除了桌子上的半瓶可乐,还有床上的棒球棒。她跨进门槛,分别把可乐和棒球棒扔进了垃圾桶,尽量表现得很平静。她不知道那个背后使坏的人是不是藏在某处监视着她,她要让这个人知道,别再折腾了,对她无效。
  接着,她去了财务室,找出纳解决一个工资问题。
  半路上,她拐弯抹角地想到一件事:碎花小鳄生病时,认为她见过饭饭的表姐,那个表姐在一家涂料厂当出纳。通过碎花小鳄的大脑监控器,明亮也见到了这个人,她至今都记得对方的长相以及说话的表情,栩栩如生,可这个人并不存在……想到这里,明亮的心里生出一种古怪的恐怖感。
  来到财务室,明亮愣在了门口。
  出纳不是原来的出纳了,她长着一张瓦刀脸,胸平臀瘪,给人一种干巴巴的感觉……
  此人不就是碎花小鳄幻觉中的“表姐”吗?
  出纳转头朝明亮看过来,笑了笑:“明大夫,有事儿吗?”她也叫明亮“明大夫”。
  明亮犹豫了一下,低声问:“你是新来的?”
  出纳说:“来了一个多星期了。”
  明亮又问:“你过去在什么单位?”
  出纳说:“一家涂料厂。”
  明亮快速地思考着——也许,碎花小鳄之前去过那家涂料厂,见过这个出纳,于是,这个出纳才出现在了她的幻觉中……
  只能这么解释了。
  明亮稍微松了口气,走进去。
  工资的事并不麻烦,不过,这个出纳像计算机一样刻板和较真,整整处理了一下午。明亮一直在旁边观察着她,并没有发现更多可疑之处。
  离开财务室的时候,明亮问了她一句:“你见过碎花小鳄吗?”
  出纳说:“谁?”
  明亮说:“哦,没事了。”
  今夜,明亮不打算回家了。
  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她遇到了碎花小鳄。一个医生和一个患者坐在一张桌子上用餐。明亮点的都是素菜,碎花小鳄点的都是荤菜。
  明亮:“小鳄,想家了吧?”
  碎花小鳄低着头,一边静静地吃一边说:“没有。”
  明亮:“过几天我就要给你办理出院手续了。”
  碎花小鳄并不惊喜,只是淡淡地说了声:“哦。”
  明亮:“你妈会来接你吧?”
  碎花小鳄正夹起一块排骨,她放下了,抬头认真地看了看明亮,突然笑了。
  明亮惊了一下。她那个笑太深邃了,似乎明亮问的这个问题很白痴,不,不是很白痴,而是很错误。明亮想不通,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对吗?
  碎花小鳄没有回答她,收拾了碗筷,轻声说了句:“我先走了。”然后就走出了食堂。
  明亮能感觉到,她背对明亮的时候,依然在使劲儿憋着笑。
  明亮怔怔地想了半天,这个女孩怎么了?
  就在这天晚上,明亮的命运发生了巨大改变。
  吃完饭,她一个人回到了诊室。
  打开诊室的一刹那,她闻到了一股陌生的气息,就如同她把家里的房子卖了,一户陌生人家住了进去,多年之后,她再次走进了那个家一样。
  她一点点移动进去,仔细查看了一下,寒意从各个毛孔钻进了身体——她的床单被换了,枕套被换了,被罩被换了,洗漱用品被换了——属于她的私人用品几乎都被换了!
  虽然床单、枕套及被罩和她过去的相同,却没有了她熟悉的那种气味,现在,它们散发着崭新的被服厂仓库的味道。还有洗漱用品,比如说脸盆,虽然两个脸盆一模一样,但过去那个用手摸多了,很润滑,而这个脸盆却显得生冷;比如说毛巾,虽然两条毛巾都是橙色的,角上都有个小海豹的图案,但过去那条毛巾用久了,绒面很软,现在这条毛巾的绒面就像刚刚剪过的草,都是硬撅撅的;比如说剃毛器,虽然两个剃毛器都是同一个牌子,同一种颜色,但过去的那个刀口有些钝了,勉强还能用,而这个的刀口却非常锋利,一看就是要喝血的……
  只有牙膏没有被替换,二分之一是瘪的。
  明亮快步走到电脑前查看,电脑还是原来的。
  她迅速打开101的病房监视器,吓得一激灵——碎花小鳄正在盯着监视器看,那张脸有点儿变形,两只眼睛离得很远。
  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明亮死死盯着她。
  一直过了两三分钟,碎花小鳄始终一动不动,明亮以为画面卡住了,正要重启电脑,病房的门开了,进来了一个矮胖的护士,碎花小鳄的目光这才离开监视器,朝那个护士看过去。护士只是例行查房,很快就出去了。碎花小鳄再次把脑袋转向监视器,继续和明亮对视。
  她想干什么?
  明亮蓦地后悔了,应该让碎花小鳄继续戴着电极,这样就可以从电脑屏幕上看到她心里的所思所想了。碎花小鳄患精神病的时候,明亮没觉得她可怕,就像一个外科医生不会害怕一个人缺胳膊断腿。现在,碎花小鳄醒了,变回了一个正常人,明亮忽然觉得她可怕了,她的眼神那么深,她在想什么?
  同时,明亮也有了一个心得:作为一名精神疾病医生,她应该懂得,看一个患者犯病时大脑里出现了什么幻象并不重要,想彻底治愈她,必须更关注她不犯病时大脑里在想些什么。
  外面起风了,吹开了窗户,“啪嚓”一声,好像一个什么配件掉了。
  明亮关掉监视器画面,走过去,关上窗户,弯腰找了找,没看见掉下什么东西。
  接着,她拿起碎花小鳄治疗时戴的那顶帽子,走了出去。她不知道谁在搞鬼,更不知道这个人想干什么,就像面对无数紧闭的窗户,她知道其中一扇里藏着阴谋,但是她不确定是哪扇,无助中,她必须随便打开一扇,看看里面是什么。现在她能打开的,唯有碎花小鳄这扇窗户了。
  走到门口,她又返回来,打开办公桌下面的柜门,找到了自己的一顶黑色头巾帽戴上了。她自己戴着帽子才好说服碎花小鳄戴上帽子。
  她快步来到住院部,走进了101病房。
  在她的想象中,碎花小鳄肯定还在盯着那个病房监视器。她敲了敲门,没等碎花小鳄说话就推门进去了,碎花小鳄正坐在椅子上看画册。
  明亮说:“小鳄,我来看看你。”
  碎花小鳄淡淡地说:“谢谢,我不需要的。”
  明亮走到她的床前坐下来,问:“汉哥没来?”
  碎花小鳄说:“你认识他?”
  明亮说:“认识。认识一个人很简单,但是真正认识一个人就不那么容易了。”
  碎花小鳄听出了她话中有话,眨巴了几下眼睛,继续低头看画册。
  明亮指了指那个病房监视器,说:“咱们医院的病房都装着这个东西,担心有些重症患者伤害自己……你已经没问题了,它跟你没什么关系。”
  碎花小鳄抬头看了看那个监视器,突然问:“谁在看?”
  明亮犹豫了一下,说:“我。现在你住在这儿,而我是你的主治医生,应该由我看。不过,我早把画面关掉了。”
  碎花小鳄没有接话。
  明亮掂了掂手里的治疗帽,又说:“虽然你要出院了,但还是遵守医院的规定,把这个帽子戴上吧。”
  碎花小鳄有些警惕:“这个帽子是干什么用的?”
  明亮撒了谎:“它里面有些装置,材料是电气石,可以让人体放松,舒缓紧张情绪,减轻压力,属于保健类。你看,我也经常戴它。”
  碎花小鳄把治疗帽接过去,戴在了头上:“其实我挺喜欢戴帽子的。”
  明亮说:“它很柔软,睡觉时也可以戴着。好了,你休息吧,我要下班了。没事的时候,不要总一个人待着,出去转转,或者跟妈妈通通电话。”
  碎花小鳄看了看明亮,又一次很突然地笑起来,好像听到一个孩子说:苹果的妈妈是梨。
  明亮眯着眼睛问:“小鳄,你笑什么?”
  碎花小鳄说:“没什么,我想起了一个笑话。”
  明亮问:“什么笑话呢?”
  碎花小鳄说:“我不想说,很无聊的。”
  明亮想了想,说:“好吧,那我回家了,晚安。”
  碎花小鳄整理着头上的治疗帽,好像非常喜欢它。
  明亮并没有回家。
  她穿过花草夹着的甬道,回到了诊室,迫不及待地观察101病房监视器。她的电脑上有两个系统,可以随时切换病房监视器和大脑监视器,既可以了解患者的一举一动,也可以了解患者的所思所想。
  碎花小鳄果然没有摘下那顶帽子,她从椅子上移到了床铺上,继续看画册。明亮注意到,她的一只眼睛被书挡住了,另一只眼睛留在了外面,可以看到病房监视器。虽然现在她的两只眼睛都在画册上,但明亮觉得她是故意的。
  她在想什么?
  明亮打开了她的大脑监视器,奇怪的事发生了——电脑屏幕里出现了一个小电脑屏幕,小电脑屏幕里又出现了一个更小的电脑屏幕,更小的电脑屏幕里又出现了一个更更小的电脑屏幕……层层叠叠,就像无穷尽的镜子。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碎花小鳄正在想象——明亮回到了诊室,坐在了电脑前,正在监视她的大脑?
  明亮霍地明白了!
  随着她注意力的转移,画面上一下变成了一顶黑色的头巾帽。
  她猛地把帽子拽下来,朝里看了看,里面装着十六个电极!有人把碎花小鳄治疗帽里的电极卸下来,装在了她的帽子里!
  再看屏幕,什么都没有了,变成了黑屏。
  明亮心神不宁地在诊室里走动。她陷入了碎花小鳄患病时曾经有过的那种恐惧中——到底是谁?
  她是医生,她知道,天下本无事,某些精神病之所以成了精神病,正是因为不停地自己吓自己。她告诉自己不能害怕,不能再想这些事儿。没什么危险,只有一种危险,那就是你认为自己有危险……
  她强制自己放松下来。
  干点什么呢?
  戴上这顶帽子,再从电脑屏幕里看看自己在想什么,嗯,一定很好玩儿。
  这样想着,她就重新戴上了帽子,然后坐在电脑前,注意力却没有放在屏幕上,她回忆起了她的前夫。画面中出现了他的容貌,很多年没见了,他的五官变得有些模糊,他对着她大吼大叫。她记不起他们在吵什么。说起来很悲哀,两个人离婚并不是因为“小三儿”,仅仅是两个人的性格合不来。真的合不来。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1400天。1400张日历是一本厚厚的书,里面有1400种滋味。
  佛说:修500年才同舟,修1000年才共枕。三生修一世。
  明亮一直觉得,她和他很可能太急切了,只修了750年就来到尘世做了夫妻,这导致他们欲合不能,欲分不能。有的男女同船过渡,分开后,结束就结束了。可是他们不一样,偏偏多修了250年,这不可改变地注定了他们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的邂逅;有的男女同枕而眠,结了婚,开始就开始了,可是他们又不一样,偏偏少修了250年,这毋庸置疑地注定了他们要发生无休止的争执和吵闹。
  250年太漫长了,他们想减掉它,但前生前世的那两份虔诚是不可抹杀的。他们想利用今生今世在一起的日子一点点填补它,但他们的生命又没有那么长……
  作为一个男人,他太挑剔。他因为她认为他太挑剔而认为她太挑剔,她因为他因为她认为他太挑剔而认为她太挑剔而更加认为他挑剔……
  最后,她放弃了。
  过去这么多年了,她实在不想再回忆那段痛苦的生活。
  想想现在吧!
  乘州建设得越来越好了……
  屏幕上就出现了市中心新盖的宏大购物中心。
  汉哥泡妞真是太舍得花血本了……
  屏幕上就出现了那辆两轮轿车。
  碎花小鳄这样的小女孩,绝对挡不住他的进攻。明亮知道,这种大叔型男子,对付小女孩太有办法了,比如他可能根本不进攻,而是选择退守,其实那是另一种进攻……
  碎花小鳄现在在干什么?
  画面中出现了碎花小鳄,她躺在床上看画册,看着看着,露在画册外头的那只眼睛就朝病房监视器看过来,接着她慢慢放下画册,坐起身子,朝监视器走过来。她越来越近,最后贴在了监视器上,太近了,已经看不出那是一张人的脸。她好像钻进了监视器,顺着缆线一点点朝明亮爬过来,她的脸越来越扭曲,眼睛始终盯着明亮,终于电脑屏幕“啪”一声碎了,碎花小鳄满脸血淋淋,朝明亮伸出了一只手……
  明亮使劲儿摇了摇脑袋,把大脑里的想象赶走了。屏幕上一片漆黑。
  她忽然想到,既然她想什么画面中就出现什么,为什么不在大脑中导演一部恐怖片呢?
  她开始想象了……
  屏幕上出现了黑夜中的一扇老木门,它“吱吱呀呀”被拉开,里面蹦出一具僵尸,他的一只眼睛在颧骨上耷拉着,嘴巴已经烂得露出了黑色的牙齿,一只胳膊断了,滴着血,怪怪地呜咽着,踉踉跄跄地朝她走过来……
  接下来,明亮实在想不出什么故事了,那具僵尸就一直在画面中朝前走着。
  太俗了。
  想个黄片吧,不需要情节,有动作就行了。
  于是,画面中的门诊室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他穿着一身罗马角斗士的服装,露出两只强健的胳膊,显得比正常的胳膊略长。他的头上戴着头盔,看不清面孔,隐约能感觉到他棱角分明,透着英气。
  他大步走过来,不容反抗地抱住了明亮,开始亲她。
  明亮的身体由僵硬变柔软,被他推着,一步步后退,终于倒在床上。他麻利地扯掉了她的衣服,竖起中指,骂了她的身体。她全身顿时变得麻酥酥,像过电了一样。接着,他迅速脱掉了衣服,肩膀宽厚,胸肌发达,小腹平坦,他竖起身体的中指,进入了她的身体。他高大威猛,压在明亮身上,挡住了她全部视线,这时候,他是天,把明亮盖得严严实实……
  电脑前的明亮开始气喘吁吁了,她双眼迷离地注视着屏幕,一步步后退,真的躺在了床上。她开始自己骂自己,床上很快就湿透了……
  这一夜,明亮是戴着黑色头巾帽睡着的。
  早晨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她转头看了看电脑,一夜没关,处于休眠状态。
  她把黑色头巾帽摘下来,扔到了一旁。
  昨天夜里她做梦了,梦见她来到了古罗马角斗场,遇到了意淫中的男子,两个人是对手,打斗很恐怖,最后她败了,那个男人没有杀掉她,他好像说,看在一夜情的份上,留她一条命。梦里的角斗场有个规矩,输了就得把身体送给对方。那个男人的短剑没有插入她的身体,他只把身体的短剑插入了她的身体……
  终于,她看清了头盔里的那双深邃的眼睛,细长,睫毛又黑又密,那是一双迷人的眼睛。
  他是汉哥。
  汉哥说:“现在是模拟剧,我们是两个决斗的武士……你喜欢吗?”
  明亮喃喃地说:“我喜欢!”
  从某个角度说,梦才是真实内心的表露。
  通过这个梦,明亮意识到,她的身体强烈地渴望着汉哥。只是理性不允许她承认。
  明亮下了床,打算出去洗漱,看了看牙缸里的东西,一下愣住了——她原来的半管牙膏不见了,变成了一管新的!
  一切都在按照碎花小鳄的幻觉进行着!
  这是最后一样东西!
  明亮慌乱地拽开抽屉,看到一把不锈钢剪刀,环形刀把儿很大,握在手中无比牢固,刀刃短小而锋利。明亮把它拿出来,紧紧抓在手中,然后查看门诊室的里外间,没有人。门锁得好好儿的,窗户也锁得好好儿的。最后,她把剪刀塞到了床上的枕头下,呆呆地想了想,慢慢把目光转向了那顶黑色头巾帽。她陡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在碎花小鳄的幻觉中,是谁在不停地为她替换物品?明亮。现在,为明亮替换物品的,会不会还是明亮?
  第四章 明亮和明亮
  明亮打了个寒战。
  她慢慢走到电脑前,查看存储的大脑图像记录。
  昨夜她躺到床上之后,一直在想象中跟那个陌生男人做爱,画面颠鸾倒凤,一片凌乱。现在是大清早,空气新鲜,鼻子最灵敏,明亮在这个时候毫无性感的状态,看到这样的画面,感到很脏,很羞耻。
  她跳过这段画面,进入了午夜时段,画面模模糊糊的,再现了她的梦境,先是在角斗场跟那个男人打斗,接着又是做爱,四周影影绰绰很多人在吹口哨。
  最后,她终于看清了,她身上的男子正是汉哥……
  画面突然清晰起来。
  明亮看到月光从窗子照进来,有些凄冷。接着她慢慢坐起来,下了床,朝桌子上的牙缸看了看,然后慢慢走了出去……
  明亮猛地意识到:她梦游了!
  正常说来,画面中会呈现出她的大脑活动,比如,她看到锁着的门,会想到门外是不是站着一个人呢?这时候,画面上会出现门外的楼道,一个人影近近地贴在门板上,等着她打开门……
  可是,眼前的画面中没有任何大脑活动,只是冷静的视觉世界,伸手开门,外面是黑乎乎的楼道,接着是黑乎乎的楼梯……
  明亮肯定,她就是在梦游!而且她也知道了一个常识,梦游者只是身体在动,没有任何思维……
  她死死盯着屏幕,看到了月光下的甬道。她慢吞吞地朝前走,一直来到了医院大门口的那家24小时便利店。画面中出现了便利店的老板,他正在看电视,看见明亮走进来,立即站起身,笑呵呵地说:“明大夫,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啊?”
  明亮说:“我买管牙膏。”
  她从电脑里听自己的声音,略微有点儿嘶哑。
  老板似乎感觉到她哪里不对头了,打量了她几眼,然后说:“什么牌子的?”
  明亮说:“蓝色那个。”
  老板就给她拿来了一管蓝色包装的牙膏。
  她付了钱,转身离开了。
  她慢腾腾地回到了门诊楼,走到二层的时候,她停了停,朝楼道尽头看了一会儿,那盏灯还在亮着,就像恐怖片里的场景。终于她继续朝楼上走了。
  她回到诊室,把新买的牙膏放进牙缸里,然后把原来的半管牙膏扔进了垃圾桶,接着,她又在床上躺下来……
  明亮把目光从电脑上移开,走到垃圾桶前看了看,里面果然躺着那半管牙膏!
  她快步离开诊室,跑下楼,冲进了便利店。老板正在卸货,他看了明亮一眼,想说什么又止住了,继续搬矿泉水。
  明亮说:“老板,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卖给了我一管牙膏?”
  老板说:“怎么了?”
  明亮说:“是不是!”
  老板说:“是啊。”
  明亮低低地“哦”了一声,掉头就走。
  便利店老板抱着沉甸甸的一箱水,一直在背后望着她。
  明亮回到诊室,把门锁死了。
  如果不是戴着电极,她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梦游。
  不过,有个问题令她恐惧——为什么碎花小鳄的幻觉跟她梦游的经历那么相似?或者说,为什么她梦游的经历提前出现在了碎花小鳄的幻觉中?
  由于想不通,她感到憋得慌,甚至喘不过气来。一种绝望感从脚板爬到了头顶,她莫名其妙地想到,应该买点速效救心丸放在身边,随时准备服用。
  突然她想通了——也许,这一切都源于碎花小鳄的幻觉。她天天都在观察碎花小鳄,导致那些恐怖的幻觉刻进了她的大脑里,接着,她就在梦游中扮起了那个“明亮”……
  又一想,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或许,她经常处于梦游状态中,只是自己不知道;或许,她真的经常跟在碎花小鳄身后,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给她送可乐,送棒球棒,送床单……尽管她藏得很深,依然被碎花小鳄某根无比发达的病态神经给察觉到了……
  还是不对,这么说来,很多细节解释不通,比如,她怎么可能进入她的照相机?碎花小鳄在配电室墙根下拍照的时候,她正在电脑前监控碎花小鳄的大脑图像,肯定不在配电室附近……
  她又想,当时她可能正处于梦游状态中,真的去了配电室,留在电脑前只是某种幻觉……
  明亮感觉自己要疯了。
  她重新打开碎花小鳄大脑图像的记录,再次看到自己出现在照相机中,背着手,右腿站在左腿前,静静看着镜头……一股深邃的恐怖像强劲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的身体。
  这天晚上,明亮回家了。
  现在她不敢摘下头上的帽子了。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有通过这顶帽子,她才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开车进入市区之后,她忽然想到——她一直认为自己是精神病院的医生,那会不会是一种幻觉呢?其实,她是弗林医院的患者……
  明亮很快否定了这种假想,她坚信自己是清醒的。
  难道医院在她身上做了什么实验?她是医院不可多得的优秀医生,省里几次调她她都没去。医院不可能选择她做什么实验。再说,要搞实验也是由她牵头。
  那就是有人在害她了。
  她治疗过的某个患者?这么多年来,她治疗过数不清的患者,各种稀奇古怪的病情,对待一些暴力患者,她也采用过更暴力的手段……是不是有个患者出院之后,大脑里存留着对她的印象,把她当成了恶魔,然后经过周密策划,开始害她?
  明亮改变了主意,她决定不回家了。如果有人想害她,肯定掌握她家住在哪儿。她突发奇想,今夜应该住进宾馆去。
  她寻找宾馆的时候,路过一家琴行,橱窗里摆着各种管乐器、弦乐器、打击乐器……她的心里陡然涌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感情。她把车慢下来,停在路边,盯住了一把小提琴,就像见到了一个久违的亲人。她是个医生,见到小提琴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她说不清,这种遥远又模糊的亲切感,把她带进了一种异样的恐惧中。她努力回想,这到底是为什么。她的大脑里蹦出一个画面:那时候她还小,跟着父母去商场买东西,正赶上商场搞活动,有个穿白纱裙的女孩在拉小提琴。她十分羡慕,对父母说,她要学小提琴。父母就给她买了,她特别高兴,天天拉……
  什么时候开始不拉的呢?她想不起来了。
  今天如果不见到这把小提琴,她都忘了那段记忆了。
  她的手机响了,打开一看,是汉哥发来的短信:今天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在“独一处”吃饭。
  “独一处”是乘州最高档的饭店。男人女人想互相吸引,就要像孔雀开屏一样展露自己的强项,女人卖弄姿色,男人显摆财富。
  明亮心想:这一套勾引小女孩才有效。
  她回道:不巧,今天晚上我有约了,我请人吃饭,也在“独一处”。
  汉哥回道:没关系,我自己赴约。希望你不要订包房,我们都坐大厅,就当是一起吃晚餐了。
  明亮再没理他。
  她把车开动,离开琴行,继续寻找宾馆。
  前面出现了八宝旅馆。就这儿吧。
  明亮刚刚减速,马上想到,如果住进八宝旅馆,那么她真的就是在重复碎花小鳄的幻觉了。不能住这里!
  她像躲避瘟神一样加速离开了,继续朝前走,又看到了一家海天旅馆。碎花小鳄第二次就住在了这里!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来到了这条街上!
  她接着朝前开,在街道尽头的丁字路口一角,看到了门面辉煌的“独一处”。
  她拐个弯儿,离开了。
  终于,前面出现了一家宾馆,黄色小楼,名叫“11天”,明亮把车开了进去。
  停稳之后,她没有急着下车,仰在靠背上,继续琢磨门诊室发生的事儿。
  牙膏已经被替换,背后那个人接下来会做什么?
  既然明亮在重复碎花小鳄的幻觉,那么是不是说,最后那个人会来替换她的大脑?
  实际上,没人为碎花小鳄替换大脑,那是她的主治医生在给她做催眠治疗。那么是不是说,最后那个人会来给明亮做催眠治疗?
  在明亮的意识里,她是碎花小鳄的主治医生。如果这是一种幻觉,那么,明亮的主治医生又是谁?
  想着想着,明亮的心里一哆嗦——她仿佛看见,此时此刻另一个明亮大夫正坐在电脑前观察着她大脑里的活动……
  她猛地坐直了身子,把头上的黑色头巾帽摘下来,扔到了副驾驶座位上。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感觉它离自己的脑袋太近了,不知道会不会捕捉到她大脑里的讯息,又把它拿起来,塞进了挎包,拉上了拉链。
  她下车了。
  这时候天刚刚黑下来,美梦和噩梦同时降临大地。前台灯光明亮。一个瘦瘦的女孩穿着制服,微笑相迎。
  明亮:“还有标准间吗?”
  瘦女孩说:“您稍等。”
  她在电脑上查了查,说:“有的。您要吗?”
  明亮:“要。”
  她递上身份证和钱,那女孩登记完毕,递给她一个钥匙牌,上面写着:109。
  明亮愣了愣,说:“给我换一间。”
  瘦女孩说:“有什么问题吗?”
  明亮说:“我要住高层。”
  瘦女孩说:“我们宾馆只有两层。”
  明亮说:“那就给我一个二层的房间。”
  瘦女孩说:“二层满了。”
  明亮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嘀咕了一句:“真好玩儿。”
  瘦女孩探询地看着她。
  明亮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前台,找到109房间,进去了。关上门之后,她四下看了看,这里跟别的宾馆大同小异,重要的是,这个房间有窗户。
  她把棕色挎包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躺下来。
  她需要静一静。
  外面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有点儿吵。没关系,此时她最怕静。
  她还在想那把小提琴。她竟然感觉那是她前生前世的一个小孩儿,生生被人隔开了。她至今都记得小提琴的各种和弦与指法,就像熟悉自己的小孩儿哪里长着痣。她至今都记得琴弓的松香味儿,就像熟悉自己的小孩儿身上的奶香……她甚至有一种冲动,想立即就拿起一把小提琴,拉一段帕格尼尼的《D大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
  她疑惑了——她怎么知道帕格尼尼?而且,她仅仅是小时候迷恋过小提琴,怎么可能拉出那么高难的曲子?
  她又疑惑了——她怎么知道《D大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很高难?也许什么时候在书上看过它的介绍?
  她的大脑彻底乱了。
  她站起来,拉开窗帘朝外看去,天彻底黑了,车少多了,一个中年男子穿着大短裤,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走过之后,他突然回头朝明亮的窗户看了一眼,明亮本能地把窗帘拉上了。他是谁?他为什么要朝窗户看过来?
  门外有动静,好像一颗扣子轻轻碰在了门板上。
  明亮猛地转头望过去。
  门板安安静静。
  碎花小鳄幻觉中的东西正在重演!正像恶性肿瘤般扩散,无人阻止得了。
  明亮深吸一口气,慢慢朝房门走过去。地上有地毯,她走路没有一点儿声音。她来到门口,从猫眼朝外看,果然看到了一个人,是个女人,她背对明亮,正在轻轻打开对面的房门。
  明亮瞪大了眼睛——对门的门牌也写着109!
  明亮死死盯住了这个背影。
  她是谁?碎花小鳄?显然不是,看背影,她是个中年女人。最令明亮不安的是,这个中年女人穿的衣服跟明亮一模一样,她也戴着黑色头巾帽!
  明亮急切地盼望对方转过身来,她要看看她的脸。可是,她一直背对着明亮。门开了,她要进去了……
  明亮灵机一动,猛地踢了一下门,“哐”一声,很响。
  宾馆里太安静了,任何人听到这个声音都会本能地回过头来看看。可是,这个女人非常奇怪,她好像是个聋子,根本没回头,正常走进房门,然后一转身就把门关上了。
  明亮死死盯着那扇门,一直过了几分钟,那扇门始终安安静静。明亮怀疑对方也在猫眼里看着她的门。
  终于,明亮按捺不住了,她要去前台问问。她轻轻打开门,蹑手蹑脚地来到对门,在门口竖起耳朵听了听,没声音。她快步去了前台。
  那个瘦女孩不见了,估计她下班了,换了一个略胖的女孩,依然微笑相迎。
  明亮喘着粗气问:“你们宾馆有两个109?”
  胖女孩说:“您说房间号?”
  明亮说:“当然是房间号。”
  胖女孩说:“不会啊,只有一个109。”
  明亮有些生气:“你去看看!我对门也是109!”
  胖女孩说:“我看看您的钥匙牌。”
  明亮就把钥匙牌递给了她。她看了看,还给了明亮,笑着说:“您对门当然是109……”
  明亮愣了愣:“我住109,我的对门怎么可能也是109?我不懂了。”
  胖女孩说:“您弄错了,您的房间是108。”
  明亮很不屑地笑了一下:“我的房间是108?太扯了吧?”
  她一边说一边举起钥匙牌,上面明明写着109。
  胖女孩解释道:“您看,这个钥匙牌太旧了,8字的左下角有些磨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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