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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梁《荣宝斋》

_9 都梁 (当代)
  得子摇了摇头:“没有,林二掌柜的说,先挺挺,要是能挺过去,请大夫的银子就省了。”
  “这哪儿成?”庄虎臣皱起了眉头,“你盯着铺子,我过去瞧瞧。”张山林摇晃着俩鸟儿笼子走过来:“虎臣,你要去哪儿呀?”
  “满江病了,我过去瞧瞧。”
  “正好儿,我也没什么事儿,我跟你一块儿去吧。”张山林跟着庄虎臣走了。
  铺子收拾妥当,还不到上人的时候,张幼林靠在柜台上喘口气,秋月和小玉进来了。看到张幼林在铺子里,秋月提着的一颗心放下了。小玉不满地说:“幼林少爷,你也真够可以的,晚上不回来也不打个招呼,害得小姐一夜都没合眼,就为等你回来。”
  秋月用眼色制止了小玉,然后疲惫地看着张幼林:“不睡觉是小事,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妈交待啊?”张幼林有些不好意思: “姐,我住在铺子里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能出什么事?”
  “幼林,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以后无论去哪儿都要和我打个招呼,别让我为你担心,好吗?”
  “那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秋月打断了他:“你先回答我的要求。”
  张幼林固执地摇摇头:“不行,我先说我的要求,”他把秋月拉到一个角落,“我要你答应我,如果杨大人不能明媒正娶地把你接到家里,那我来娶你。”秋月笑了,她摸摸张幼林的脑袋:“幼林,你才多大?脑子里怎么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这我可不能答应你,我是你姐姐,姐姐怎么能嫁给弟弟呢?”
  “那怎么不能?穷人家养童养媳,哪个不是女的比男的大,我怎么就不能娶姐姐?”
  秋月嗔怒了:“胡说!我是童养媳吗?真是越说越没边儿了,反正我告诉你,只要你在我这儿住一天,就得听我的,到哪儿去都要和我打招呼,你不是叫我姐姐吗?那姐姐管你你就得听,不然你就别叫我姐姐。”秋月转身向外走,张幼林赶紧迫上去:“姐,你别生气嘛,我答应你还不成……”
  得子端着沏好的茶从后门进来:“嘿,怎么走了?”
  从林满江的住处出来,张山林直接奔了嫂子家。
  卧室里,张李氏半躺在床上,枕边放着张幼林小时候玩过的一个玩具“响葫芦”,这是用琉璃烧制出来的,做工精美,形状像个葫芦,衔在嘴里可以吹奏出各种声音。张李氏的额头上敷着湿毛巾,李妈在一旁递过一碗草药,听见院子里的响动,张李氏把药碗放下。
  “嫂子,您好点儿了吗?”张山林进屋就问。
  “还是头晕,吃不下饭,老毛病了,没事儿。”
  张山林在张李氏对面坐下:“幼林有消息了吗?”
  “你别提他,他爱上哪儿上哪儿,反正我没这个儿子。”张李氏把脸扭到了墙角。
  张山林拿过张李氏枕边的“响葫芦”看了看,记起这还是当年他在厂甸庙会上给侄子买的,叹了口气,又放下:“嫂子,您这是何苦呢?幼林就是有天大的错,他也是张家的孩子嘛,哪儿能说不要就不要了?您先消消气,好好养病,明天我再派人去找找。”
  李妈赶紧给张山林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再提这事了,可是已经晚了,张李氏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山林啊,你甭劝我,这两天我躺在床上想啊想,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咱们老爷子,老爷子临终前托付给我的事,我没做到呀,将来我怎么有脸去见老爷子?唉,这事儿怨我呀,是我养出这么个不孝的东西来,我愧对列祖列宗啊。”她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哪儿有当妈的不惦记儿子的呢?自打幼林离开家以后,张李氏就没睡过一宿安稳觉,她把儿子小时候玩过的玩具放在枕边,摸着它,不知掉了多少眼泪。
  张山林只好站起身:“嫂子,您安心养病,我先走了。”张李氏擦了擦眼泪:
  “山林,你是不是有事儿?有事儿就说吧。”
  “嫂子,林满江病了,刚才庄虎臣请了太医院的名医李德立来诊病,李太医号过脉,就实话实说了,林满江得的是不治之症,日子不多了。”
  张李氏猛地坐起来:“天哪,怎么会这样?”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沉默了半晌,张李氏平静下来:“林满江跟着咱们四十多年了,对张家是一片忠心,如今他得了病,咱两得好好待人家。”
  张山林皱着眉头:“我正要跟您商量,林满江自己要求回他通州张家湾的老家,希望咱们能同意我想,林满江在咱家干了一辈子,如今要走了,总不能让人家空着手走吧?可眼下荣宝斋的生意还没有转机,我手头又……不宽裕,嫂子您看……”
  “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能让人家空着手走,这银子由我出。”
  张山林叹了口气:“唉,嫂子,我知道,为了幼林的官司,您把陪嫁的房产都卖了,您手头也不宽裕呀。”
  “这你就别管了,我来想办法,不管怎么样,咱们张家不能让别人戳脊梁骨,说咱们对老伙计不仁不义。”张李氏扯下额头上的毛巾:“李妈,把我的首饰盒拿来……”
  在当时荣宝斋还没有转机的情况下,张李氏变卖了自己的首饰给林满江凑足了一笔银子,按照他的心愿,由得子护送他回了通州老家。最后告别的时候,林满江挣扎着从马车上坐起来给张李氏作揖,他老泪纵横,竟然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张李氏握住他的手,两人的眼泪交织着滴落在紧握的双手上,良久才分开。“满江兄,好好养病吧!”庄虎臣扶着林满江躺下,为他掖好了被角。
  马车渐渐远去了,张李氏和庄虎臣目送着,直到他在东方的地平线上消失。在松竹斋乃至荣宝斋的历史上,林满江都是一个不能忘却的人,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回去的路上,张李氏强打起精神:“虎臣啊,满江这一走,荣宝斋可就全靠你了!”张李氏的话里透着信任,也带有某种忧虑。
  “只要您信得过,事情就好办。”庄虎臣仿佛胸有成竹。
  “虎臣,你这话怎么讲?”
  “我想了个主意,能让荣宝斋立住脚,就是……得花银子。”庄虎臣把自己的想法详细地跟张李氏说了,张李氏沉思了一会儿:“虎臣,想好了就去做吧,我信得过你。”
  庄虎臣没想到张李氏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他显得有些激动:“谢谢东家,我这就找人帮忙联系。”
  和张李氏分手以后,庄虎臣直接去了宝韵阁。周明仁抽着烟听完了庄虎臣的话,他问道:“这事儿你跟东家商量过吗?”
  “荣宝斋的东家李先生是挂名儿的,真正的东家还是张家,我跟张家商量过。”庄虎臣实话实说了。
  “我说呢,怪不得伊万这小子穷追猛打的,衙门里还差点儿闹出人命来。”
  “要不这么偷梁换柱,张家的这份祖业也得保得住啊。”庄虎臣一脸的无可奈何,周明仁磕了磕烟袋锅子:“行啊,虎臣,大哥没看错你!”
  庄虎臣站起身,要给周明仁装烟丝,周明仁摆摆手:“先不抽了,你接着说。”
  庄虎臣又坐下:“张李氏答应这事儿了。”
  “张家是她主事儿?”周明仁的眼睛一亮,庄虎臣点点头:“嗯,多亏了她主事儿,要不然,恐怕什么事儿也干不成。”
  周明仁伸出大拇指:“张李氏是这个呀,别看是一个女流之辈,”周明仁指了指庄虎臣,又指了指自己,“在琉璃厂这条街上,比你我不差啊!”
  “是呀,要不然,怎么她一出马请我,我就同意了呢?”
  周明仁赞叹着:“老弟呀,这步棋走得不赖!”
  庄虎臣满怀希望地看着周明仁:“下一步就全靠大哥您了。”
  “别急,容我跟宫里的张太监拉咕拉咕。”
  庄虎臣“扑通”一声给周明仁跪下:“大哥,我替我的东家,替荣宝斋给您磕头了,有朝一日荣宝斋发起来,兄弟我永远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周明仁连忙过去搀扶:“兄弟,你这是干什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说这些可就见外了……”
  盛昌杂货铺里,马掌柜正在柜台后面打算盘,张幼林走了进来,马掌柜赶紧起身迎上去:“哟,幼林少爷,您坐,您坐,伙计,上茶!”
  张幼林摆摆手:“您别忙乎,我待不住,马上就走,我就是想问问,霍大叔的案子怎么样了?”
  马掌柜滔滔不绝:“嗨,亏得您送了银子来,不然霍爷这次麻烦大啦,闹不好就判个监候斩,通匪的罪过可不小,不死也得扒层皮啊。您放心,银子我已经送到管事儿的人手里,刑部衙门也开了堂,主审的堂官拿了咱的银子,当然得替霍爷说话,再加上项文川请的几个证人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主审堂官当场认定这案子证据不足,要重新审理。”
  “既然知道证据不足,那为什么不把霍大叔给放了?”
  “哪儿这么容易?这又不是一个人说了算,得上上下下把银子都使到了才行。”
  “那霍大叔得什么时候才能出来?”眼瞧着离赎当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张幼林心里开始着急了。
  马掌柜想了想:“这可不好说,要是快,也许就这两天;要是慢,再有两三个月也是它,幼林少爷,这事儿可是急不得。”
  “好吧,我先回去了。”张幼林转身向外走,马掌柜跟着送出去:“您放心,霍爷一有消息,我马上派人到府上通知您。”张幼林立刻停住了脚步:“马掌柜,千万别到我家找我,我最近……没住在家里,要是有什么事儿,到廊坊二条三号找我。”
  马掌柜一愣:“幼林少爷,您……府上出什么事儿了吗?怎么搬出去住了?”
  “没事儿,您就别问了。”张幼林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过多少日子,周明仁约到了宫中的总管太监张公公,和庄虎臣一起在鸿兴楼请张公公吃饭。
  张公公已经六十开外了,满脸褶子,身体臃肿.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可脑子还十分清楚。张公公坐下来,看着一桌子饭菜,感叹地说:“这鸿兴楼,我可是老没来了,这阵子,得不着空子出来。”
  周明仁关心地问:“张公公,您都忙乎什么呢?”
  “嗨,甭提了,李鸿章李大人在日本,不是跟那《马关条约》上签字儿了吗?”
  周明仁假装不知:“是啊?”庄虎臣插上一句:“听说是皇上让签的。”
  张公公瞧了一眼庄虎臣:“皇上要是不发话,他李大人也得敢呢!”
  周明仁忙点点头:“这不结了。”
  张公公抬起眼皮:“结什么结了?又给割地,又赔银子的,皇上心里难受哇,跟他那师傅翁大人,俩人儿在皇上屋里头,是嗡儿嗡儿地哭啊。”张公公显出伤心的样子。
  “那是,两万万两银子,搁谁谁不心疼啊?”周明仁给张公公倒上酒,张公公沉浸其中:“我劝皇上啊,咱这大清国,地方儿有的是,银子呢,也不缺这点儿,他日本人没皮没脸地追着咱们屁股后头要,就赏他点儿,为这点事儿,皇上要是哭坏了龙体,你说多不值当的!”
  “就是,是得劝皇上想开着点儿,赏谁不是赏?”周明仁附和着。
  庄虎臣殷勤地挑了一块大肥肉放到张公公的碗里:“您别净顾了聊天儿,今儿个得空儿出来,得多吃点。”
  “得嘞,还是我自个儿来吧。”张公公拿起筷子把那块肥肉夹进嘴里,细细地嚼着,瞧了一眼庄虎臣,用怀疑的口吻问周明仁:“这是你弟弟?”
  “亲弟弟,最小的弟弟。”周明仁回答得跟真的似的,庄虎臣把头扭向一旁偷着乐。
  张公公的牙缝里塞了一块碎肉,庄虎臣赶紧递过去牙签:“您慢着点儿,别剔破了。”
  张公公接过牙签:“我这是老喽,吃块肉,都塞牙。”
  “不怪您牙不好,是他们炖得不烂糊。”庄虎臣招呼堂倌,堂倌应声而到。
  庄虎臣嘱咐:“跟厨子说一声,后边的菜都炖烂着点儿,张公公牙口不好。”
  “好嘞,炖烂着点儿,到嘴就化。”堂倌转身刚要走,被张公公叫住:“别价,太烂就咂摸不出味儿来了。”
  庄虎臣揣摩着:“您老的意思,适中就行?”张公公点点头,随口夸了两句:“瞧你这弟弟,还挺能知道人心思的。”
  周明仁乘机说道:“那是,我这弟弟,脑袋瓜子可好使了,要不,怎么求您帮忙儿,捐个官儿,平时也能到宫里走动走动,这儿您也瞧见了,我这小弟弟这么会来事儿,万一哪天遇见皇上开恩,委以大任,这保不齐往后还是您的帮手呢。”
  张公公专心地品着菜肴,对周明仁的话不以为然。庄虎臣有些沉不住气了,周明仁不动声色,他从大褂里掏出一对儿玉鸟,放在张公公面前。这对王鸟通身雪白,晶莹剔透,煞是可爱。张公公的注意力立马儿转移到这对儿玉鸟身上了,他半张着嘴,看得眼睛发直。
  张公公看了半天才开口:“我怎么好像在宫里头见过似的,周掌柜的,老实说,从哪儿弄来的?”
  周明仁滔滔不绝起来:“您大概是在官里好东西见多了,所以就记串了,这对儿玉鸟儿倒是宫中之物,可它不是大清国的,您瞧瞧,这玉的成色,正经的和田羊脂白玉,再看看这工匠的雕工,绝对是高手啊,告诉您吧,这对儿玉鸟儿是大明万历皇帝的心爱之物,后来让崇祯皇帝赏给了宁远总兵祖大寿……”
  张公公打断了周明仁的话:“祖大寿我知道,这人后来不是归顺大清国了吗?”
  “没错,您老好学问啊,祖大寿在松锦大战中被俘,归顺了先帝皇太极,得以善终,这对儿玉鸟儿是在祖大寿死后,他的后人手里一时缺银子,把它送到当铺救急,后来又没有能力赎当,这才流传到民间。”周明仁把玉鸟往张公公面前推了推:“这是孝敬您的。”
  张公公拿起玉鸟来在手里把玩着:“好东西啊,难得你的一片孝心。”
  周明仁指了指庄虎臣:“张公公,这对儿玉鸟儿不是我的,是他孝敬您的。”
  张公公仔细瞧了瞧庄虎臣:“想不到,你还有这份儿孝心呢?”庄虎臣赶紧接过话来:“这还不是应当的?往后,见着什么好玩意儿,只要您老喜欢,说一声儿就行。”
  “得喽,有你这话儿就成。”张公公把玉鸟收起来了,周明仁盯了一句:“张公公,那事儿……”
  “我试着办办,你听信儿吧,要是办不成,你们也别怨我。”
  庄虎臣又给张公公夹起一块黄金肉:“哪儿能呀,办成办不成的,我们一样领情,来,张公公,您吃着……”
  吃好了之后,周明仁和庄虎臣把张公公送到了鸿兴楼的大门外,张公公上了轿子,又从轿子里探出头来对周明仁说:“往后带人来,别再说是你弟弟了,这故事我都听腻了。”
  周明仁尴尬地笑了笑:“好嘞,我听您的,住后咱只说办什么事儿,不提人。”
  轿子走远了,周明仁兴奋地照着庄虎臣的肩膀给了一拳:“虎臣,有门儿!”
  见过了张公公,庄虎臣的心不但没有轻松下来,反而沉重了。他琢磨了两天,又去找了张李氏。
  在张家客厅里,庄虎臣欲言又止,张李氏看出了他有难言之隐,于是递过碗茶来:“虎臣,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庄虎臣接过茶碗,放到了一边:“东家,我大哥带着我和张太监见了面儿,可有一样儿,就是贵了点儿,捐个七品官儿,差不多得花五百两。”
  “这么多?”张李氏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我也没想到,捐官的规矩是这样,先得花个百十两银子买个‘捐纳监照’,这是国子监颁发的,也是持照人步入仕途的敲门砖。不过,有了‘捐纳监照’,只是取得了做官的资格,要做官,还必须有户部颁发的‘户部执照’,这‘户部执照’拿下来,要花二百两,然后还得孝敬张公公二百两,所以,差不多要五百两。”庄虎臣一一道来,说完之后,张李氏沉默了。
  过了半晌,庄虎臣又接着说:“我知道您也不易,荣宝斋开张的时候,松竹斋的货底子只倒腾出五百两,您东凑西凑,加上自己的私房钱,又拿出了一千两,这一千五百两银子支撑起一个新铺子,不易啊!”
  “唉,家里的事儿我也不瞒你,现在确实是手头紧。”张李氏眉头紧锁。
  “新铺子开张才半年,收支基本持平,还没怎么赚,前些日子,满江生病,请太医,连给满江家里头,也没少花银子,我知道,您这儿也难啊!东家,我翻来覆去想过,这大主意,还得您拿。”庄虎臣站起了身。
  张李氏示意他坐下:“虎臣,容我考虑考虑。”
  张李氏低头沉思着,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四周一片寂静。良久,张李氏抬起头来:“虎臣,我想好了,你就去干吧!”张李氏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房契交给了庄虎臣。
  庄虎臣接过房契,吃了一惊:“要卖房子?”
  “我出嫁时娘家给了两处房产做陪嫁,前些日子为幼林打官司卖了一处,这是最后一处了,你找找周掌柜,请他帮着换银子吧。”张李氏的语调很平静,庄虎臣不觉犹豫起来:“这……最后一处房产了,您……舍得?”
  “虎臣,只要你把事儿做起来,这些个东西,早晚都能回来。”张李氏充满希望地注视着庄虎臣,庄虎臣的眼睛湿润了,他给张李氏深深地鞠了一躬:“东家,您放心,这件事我就是豁出命来也要把它干好,决不会让您失望。”
  “虎臣,我信得过你。”张李氏的眼睛也湿润了。
  秋月家的院子里,东南角的一棵槐树上吊着个沙袋,张幼林正在练习用脚踢沙袋。只见他一个高扫腿踢中沙袋,沙袋悠过来,张幼林灵巧地闪开,随即一个转身后摆腿,狠狠地踢中沙袋,沙袋在他的打击下剧烈地悠荡起来,张幼林灵活地躲开……
  秋月端着一套精美的紫砂茶具走过来:“幼林,歇会儿,喝茶吧。”秋月把茶具放在了石桌上:“幼林,《柳鹆图》的当期还有多长时间?”
  一听这话,张幼林便沉重地坐在了石凳上,品茶的心思立刻就没了:“我也为这事发愁呢,今天早晨我还看了看当票,离最后期限还有三天,可现在……赎当的银子还没着落。”
  “也就是说,三天之内我们如果不去赎当,《柳鹆图》就归当铺所有了?”秋月用开水烫着茶壶、茶碗和闻香杯。
  张幼林点点头:“是啊,我看那当铺掌柜的正巴不得我们没钱赎当呢,两千两银子就把《柳鹆图》搞到手,太值了。”
  “幼林啊,我们得想想办法,要是《柳鹆图》从此拿不回来,你妈可活不下去了,她把这两幅字画儿当成性命一样重要。”秋月停止了摆弄茶具。
  张幼林长叹了一声:“唉!该想的办法我都想尽了,想得我脑袋疼,两千两银子不是小数儿,谁会帮我?”
  “幼林,别着急,容我想想……”
  张幼林把铁观音倒进了紫砂壶,洗茶之后冲进了开水:“秋月姐,别想了,你能有什么办法?杨大人为了给你赎身差点儿倾家荡产,况且他那个元配夫人也不是好惹的女人,’所以,杨大人怕是也没什么办法。”
  秋月沉思着:“是啊,就算杨大人有银子我也开不了这个口,已经够难为他的了,这件事不如不让他知道。”
  “实在不行也只好算了,大不了我这辈子不回家了。”
  “那怎么行?你妈可就你这一个儿子,她心里知道,儿子远比一幅画儿重要。”
  秋月站起身,“幼林啊,这件事我来想办法,你不要再想了,好吗?”
  张幼林疑惑地望着秋月,点点头。
  秋月亲昵地用手指点点张幼林的额头:“你这个大男人呀,还口口声声说要娶我呢,这一件事就把你难成这样?没出息的家伙……”
  京城东交民巷的西口有家“圣彼得堡”咖啡厅,老板是个俄国人,这家咖啡厅的服务对象是各国驻华使馆的外交人员和在华的商人。咖啡厅里,烛光点点,彬彬有礼的侍者举着托盘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各个桌子之间,一个俄国小提琴手正在深情地演奏柴科夫斯基的《忧郁小夜曲》。
  身穿晚礼服的伊万和打扮得光彩照人的秋月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伊万含情脉脉地注视着秋月:“秋月小姐,今天真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您主动约我见面,真使我受宠若惊。”
  秋月嫣然一笑:“伊万先生,您太客气了,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嘛,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在秦淮河上的一座画舫里……”秋月仿佛沉入了回忆中,伊万接过话来:“那天秋月小姐用琵琶弹奏了一首古老的中国乐曲,叫……对了,叫《汉宫秋月》,是吧?说实话,当时真把我听呆了,很长时间都不能从乐曲的意境中解脱出来,秋月小姐的美貌、人品和学问都是第一流的,我倒很想拜您为师,好好学学中国文化。”
  秋月脸上的笑容没有了:“伊万先生,请不要言过其实,我不过是个从良的集淮歌伎罢了,哪儿来的什么人品和学问?”
  伊万赶紧转了话题:“秋月小姐,咱们说正事吧,今天您来找我,为什么?”
  “伊万先生不愧是个银行家,谈话总是以一种直截了当的方式进行。”秋月随口夸了两句。
  伊万清了清嗓子:“更正一下,我已经辞去在华俄道胜银行的职位,现在的身份是俄国大使馆的外交官,原因是鄙国外交部认为我在华多年,熟悉中国的文化和风土人情,因此把我招募进外交部。好了,不说这些,秋月小姐还是说说来意吧。”
  “好,那我就直言了,伊万先生,我现在急需一笔钱,您能帮我吗?”秋月的目光直视着伊万。伊万没有躲闪:“需要多少?还有,要用多长时间?用途是什么?”
  “两千两,大约两个月时间,至于用途您就不必问了,您只需告诉我,借,还是不借。”秋月的话很干脆。伊万有些惊讶:“两千两?数目不小啊,当然,这不是问题,关键在于秋月小姐是否有抵押物品?”
  秋月指了指自己:“有,抵押物品就是我自己。”
  伊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此话怎么讲?”
  “难道您不明白?也就是说,一旦我还不上这笔钱,我这个人就是您的了,现在我需要您对我进行一下估价,我究竟值不值两千两银子?”
  伊万笑了:“这我马上可以告诉您,您的身价远远不止两千两银子。
  “哦.那我把自己的价格开得低了。伊万先生,我们可以成交了吗?”
  “可以,今天签字画押,一个星期后您就可以拿到银票。”伊万答应得很痛快。
  “七天以后?”秋月摇摇头,“不行,太晚了,两天,我必须在两天之内拿到银票,否则这场交易便没有任何意义了。”
  伊万耸了耸肩膀:“天哪,您大概把我当成了上帝,两千两银子,两天之内就要拿到?对不起,我恐怕……”
  秋月站了起来:“好吧,那就算咱们什么也没谈,再见吧,伊万先生。”
  “等等……那好吧,我来试试。”
  秋月又坐下:“不是试试,是必须做到,我说过,否则这场交易便没有任何意义了。”
  拿到银票之后,秋月和张幼林直接去了恒泰当铺。刚一迈进当铺的大门,站在高柜台后面的掌柜孙伯年一眼就认出了张幼林,他装做不认识:“两位来啦,今天当点儿什么?”
  张幼林走近高柜台:“掌柜的,您不认识我了?”
  孙伯年装傻:“对不住,这位小爷,我上了岁数,记性不太好,况且铺子里每天人来人往的,我哪能都记得?”
  “记不住人没关系,这当票总还记得吧?我是来赎当的,银票我带来了。”张幼林把当票拍在了柜台上。
  孙伯年拿起当票仔细地看着,张幼林等得不耐烦:“快点儿,这张当票是您亲笔写的,总不能也不认识了吧?”
  孙伯年把当票推了出来:“对不住您哪,这张当票过期了,您来晚了。”
  “什么意思?过期了?今天是五月初五,是我赎当的最后一天,当票上写得明明白白。”张幼林把赎当的日期指给孙伯年看,孙伯年瞥了张幼林一眼:“没错,今天是五月初五,可您再仔细看看这当票,这是两个月前,也就是三月初五那天中午十一点开的当票,看见没有?这儿写着钟点呢,您再瞅瞅,现在是几点了?都快一点了,也就是说,赎当期已经过去两个钟点了,您的典当物现在归鄙典当行所有了。”
  张幼林的脸立刻就涨红了:“不对,当时你并没有向我讲明,必须是十一点之前赎当。
  “这位小爷,我怎么会没说呢?这是我们这行的规矩啊,嘴上说清楚还不算,当票上也要白纸黑字写清楚,这么说吧,该说的我说了,该写的我也写了,您若是再有什么不满意,那咱只好到衙门里去说理了。”
  孙伯年的这番话激怒了张幼林,他大吼起来:“你是个骗子,我看你就是想吞了我的《柳鹆图》,今天你老老实实把画儿给我拿出来,咱们万事皆休,不然的话,我砸了你这狗屁当铺!”
  孙伯年的脸色骤变:“你要这么说可就是不讲理了,要砸铺子你随便,我去报官就是了,跟你这么说吧,有这白纸黑字的当票,这场官司打到哪儿我都奉陪到底。”
  秋月赶紧走上前来:“掌柜的,您消消气,我弟弟年轻不懂事,我替他向您赔不是,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还是这位小姐明事理,有话可以好好说嘛,该讲理咱讲理,可你不能张嘴就骂人呀,我这铺子开了也有几十年了,咱生意人讲究的是诚信二字,街坊四邻也是有口皆碑的,好嘛,这位小爷张嘴就说我是骗子,有这么说话的么?”孙伯年避开了正题。
  秋月看出来了,孙伯年是不打算拿出《柳鹆图》了,她想再试一试,就诚恳地说:“掌柜的,这幅《柳鹆图》是我们家的传家之物,对我们很重要,要是从我们手里流出,真是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子孙,您看,这件事咱们是不是再商量一下?”
  “小姐,不是我驳您的面子,这事儿,真的没商量,这是行里的规矩,我就是想帮您也没辙。”孙伯年做出爱莫能助的样子。
  张幼林气急了,他回身抄起一把太师椅,高高举起朝柜台冲过去:“我砸了你这蒙人的当铺……”
  秋月一把抱住他:“幼林,你别……”张幼林猛地一甩将秋月摔了出去,他举着椅子正要砸柜台,秋月在地上挣扎着撑起身子:“幼林,我的腿……快来扶我……”
  张幼林猛然醒悟,他扔掉椅子,俯身扶起秋月:“秋月姐,你的腿怎么啦?”
  秋月的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很疼,可能是扭伤了。”
  “秋月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幼林,扶着我,咱们走!”秋月忍着痛站起来,张幼林犹豫着:“可是……《柳鹆图》还没有要回来……”
  “先回去,再从长计议,你这样闹解决不了问题。”
  张幼林回过身来指着孙伯年:“你等着,这件事儿没完!”说完,他搀扶着秋月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当铺。
第八章
  左爷和他手下的一帮喽啰正在鸿兴楼大吃大喝,黑三儿夹了一大块肘子放迸左爷的碗里,一个劲儿地张罗:“左爷,您吃,您吃!”
  鸿兴楼的掌柜毕恭毕敬地站在边上,哈着腰问:“左爷,您觉着还成吗?”
  左爷眯缝着眼睛,爱搭不理的:“凑和吧。”
  “您慢慢吃,回头再给您加几个菜。”鸿兴楼的掌柜显得特别的殷勤,柴禾不耐烦了:“别啰嗦了,赶紧把好菜都上来吧!”
  “是,您请稍候。”鸿兴楼的掌柜退下了。
  柴禾凑近了左爷:“左爷,这些日子我们哥儿俩就没闲着,已经把事儿打听得一清二楚了,那小娘们儿叫秋月,从南边儿来的,听说以前是歌伎,被一个当官的赎了身,搬到了京城,这当官的惧内,不敢把秋月往家里娶,只好弄个外宅,也不能常来,这件事他在官场上不敢声张,我琢磨着,您要是插一杠子,事情恐怕闹不大。”
  “这当官的是个什么人?”左爷问道。
  “听说是刑部的一个什么左侍郎,叫杨宪基。”
  黑三儿也凑过来:“这咱就得问问了,杨大人,秋月是您什么人呀?是您的元配夫人,还是后纳的妾?明媒正娶了没有?要都不是,那就对不起了,我们左爷想娶这娘们儿,这不犯法吧?”
  “就是,秋月又没婆家,左爷您想娶她,这谁管得着?我们左爷想娶哪个娘们儿,那是给她脸呢……”柴禾和黑三儿侃得正热闹,左爷摆摆手:“打住,刑部的官儿咱别惹,回头要真是较起真儿来怪不值当的,别为了一小娘们儿坏了咱弟兄们的正事儿。”说着,左爷扫视了一下在座的各位:“弟兄们,收银子的事儿都怎么着了?小五啊,上个月你是怎么收的?”
  那个叫小五的喽啰站起来:“左爷,琉璃厂有几家新开张的铺子,他们一是不知道左爷您的名号,二是说铺子刚开张,还没赚到银子,所以我……”
  左爷瞪起了眼睛:“怎么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去琉璃厂走一圈儿,没有哪家铺子不说自己有难处,这些生意人,哪个有实话?再者说了,他赚没赚到银子关我个屁事,总不能让咱弟兄们去喝西北风吧?”
  黑三儿附和着:“就是,这些买卖人我知道,一问都说是生意不景气,赔了本儿,可你得这么想,既然赔本儿你干吗不把铺子关了?你有毛病是怎么着?”
  “这话说的没错,他铺子既然开在那儿,就肯定只赚不赔,不然早关张了。弟兄们,对付这样的店家可不能手软,你可怜他,咱们吃什么?小五啊,这几家新开张的铺子都是些什么字号?”
  “锦云楼茶馆、积翠轩古玩店,还有荣宝斋南纸店。”
  “行啦。”左爷示意小五坐下,“弟兄们,吃饱喝足了,待会儿跟我走一趟。”
  霍震西带着两个随从在盛昌杂货铺门口下了马车,马掌柜兴奋地迎了出来:“霍爷,我们是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您盼回来啦,里面请!里面请!”
  霍震西拍拍马掌柜的肩膀:“老马,这次多亏了你上下打点,不然我老霍的脑袋怕是要搬家啦,我真得好好谢谢你。”
  马掌柜摇着头:“霍爷,这我可不敢当,跟您这么说吧,这次要不是有人帮了大忙,光凭我的能耐,恐怕救不出您来。”霍震西颇感意外: “怎么着,还有人帮忙?是哪位呀?”
  马掌柜:“一言难尽,进屋慢慢说。”
  两人进了盛昌杂货铺,霍震西急着问:“老马,你就别卖关子了,说吧,是谁帮了我?”
  马掌柜给霍震西沏上茶:“霍爷,我还以为您能猜出来呢,是您自己的路子呀,张幼林不是您在牢里交下的朋友吗?”
  “是他?”霍震西一怔,转念一想,不对呀,张幼林不过是个孩子,他哪儿来的那么多银子?于是又问:“老马,这次为我的事儿花了多少银子?”
  “两千两,都是张少爷垫付的……”
  听刭这话,霍震西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这么多?霍某这个人情可是欠大啦。”
  “事儿不是都凑巧赶到这儿了吗?张少爷告诉我您在牢里时,别说是我手头没银子,就是甘肃、宁夏那几位回族首领,手头儿都很紧,一时谁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
  霍震西疑惑地看了看马掌柜:“不对呀,照理说两千两他们还是能拿出来的,总不至于怕我出来还不上吧?”
  马掌柜凑过来轻声说道:“两千两银子当然不算什么,可那几位首领不是倾家荡产把银子都拿出来买军械了吗?我粗算了一下,只要到时候义旗一举,至少三十万人参加举事,咱们手头现有的兵器远远不够。
  霍震西点点头:“哦,明白啦,我坐牢这几个月大伙都没闲着,已经干成这么多事了。”
  “所以说,幸亏张少爷拿出两千两银子,不然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辙,不过,现在好了,你那批货前几天总算让我给出手了。”马掌柜从大褂里掏出银票递给霍震西,“这个您拿好,我估计您出来以后使银子的地方多,怕赶不上您用,所以我没跟买家讨价还价,多了少了的,霍爷您多包涵就是。”
  “老马,你这是说到哪儿去了?这件事儿办得好啊,我得赶紧把银子还给张幼林。”霍震西叹了口气,“唉,为了凑这笔银子,这孩子不知作了多大的难啊!”
  “对了,张少爷说,不要去他家找他,”马掌柜到账柜里拿出张纸条给霍震西,“他现在在廊坊二条住,这是住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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