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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梁《荣宝斋》

_4 都梁 (当代)
  张山林无意间听到点什么,他回过头去,看到了庄虎臣和潘掌柜,立刻阴沉着脸放下了酒杯。
  “怎么啦,叔儿?”张幼林好奇地问。
  张山林气哼哼地答道:“我说潘家最近怎么不对劲,原来和茂源斋穿上一条裤子了,行啊,有奶就是娘,看我们松竹斋最近走了背字,就改换门庭了。”
  张幼林站起来:“叔儿,咱俩过去,和潘掌柜说道说道,我看他好意思不好思。”
  “找他说道?大爷不给他这个脸!”只见张山林把侄子拉到边上,双手一使劲,将放满酒菜的桌子掀翻了,“哗啦啦!”,碟碗粉碎,汤汁四溅,整个饭庄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潘掌柜和庄虎臣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掌柜的紧张地跑过来:“哎哟,这是怎么话说的?是谁招咱张爷不高兴了?”
  张山林站了起来,大辫子一甩,抖了抖马褂,斜眼盯着潘掌柜和庄虎臣大声说:
  “没事儿,大爷我今儿个高兴,就是想听个响儿,抖落抖落晦气,让那些不仁不义的人瞧瞧,大爷我活的滋润着呢,伙计,这些碟碗瓢盆的算在我账上,不就是几个银子嘛,幼林,咱们走!”
  叔侄俩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张幼林站住了,他往潘掌柜那桌一指:“伙计,那桌客人是我们张家的世交,他们饭钱记在我账上,这顿饭算我的!”张山林大笑起来:“行啊,大侄子,没瞧出来,你小子还真是个爷啦!”
  叔侄俩扬长而去,杨宪基站在“金丰阁”雅间的门口,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见识了张幼林。
  那是个阳春三月乍暖还寒的日子,阳光灿烂,伊万穿着一件中式长袍,戴着顶瓜皮小帽在琉璃厂闲逛。他喜爱这里的氛围,喜爱这里的店铺,甚至觉得琉璃厂简直就是古老的中国文化的一个缩影。
  伊万对中国文化的启蒙得益于法国传教士莫里斯·比肖神父,这还得从伊万的父亲说起。他父亲本来是要继承公爵的爵位的,但在圣彼得堡大学读书的时候,受到巴枯宁、克鲁泡特金、拉甫洛夫等当时走红的民粹主义思想家的影响,加入了圣彼得堡大学著名的“柴科夫斯基小组”,成为“民粹派”的一员。“民粹派”的意思就是“为人民利益奋斗的人”,伊万的父亲和许多与他出身一样的青年贵族知识分子自觉放弃了优越的物质生活,主动到俄国广袤、落后的农村去帮助农民兄弟摆脱苦难。他们这种超出常态的行为触怒了沙皇,进而遭到了逮捕。出狱后,伊万的父亲参与了1881年3月1日在冬宫刺杀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行动,侥幸摆脱了追捕,带着十一岁的伊万逃出了圣彼得堡。
  伊万和父亲一起在欧洲度过了一段浪迹天涯又颠沛流离的生活之后,父亲染上重病,客死在法国西南部位于加龙河下游的一家小旅馆里。在这家小旅馆,伊万遇见了刚从遥远的中国传教归来的莫里斯·比肖神父,莫里斯神父是位热心肠的慈祥老人,他帮助伊万安葬了父亲,并收留了他,带他来到了波尔多的教区,也使伊万接触到了中国文化。又过了些日子,追捕的风头已经过去了,伊万的亲戚辗转找到他,通知他回圣彼得堡继承爵位和家产。这时伊万已经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回到阔别八年的祖国,接受完高等教育,料理了家事,便不远万里,只身来到中国。
  此时伊万来到了松竹斋的大门外,他抬头仔细琢磨着门檐上高悬着的长方形黑底金字匾额,嘴里振振有词儿地念着:“松、竹、斋!”
  松竹斋里,林满江正在整理货架子上的宣纸,他看见伊万,赶紧迎出来:“哟,伊万先生,今儿您怎么这么闲呀?”
  “今儿我休息,瞧天儿不错,出来转悠转悠。”
  “嘿!您的北京话越说越地道了,要是不看模样只听声音,还真不知道您是外国人,您里边请。”林满江让进了伊万。
  伊万在铺子里逛了一圈儿,坐到椅子上,林满江给伊万倒上茶,俩人聊上了。
  伊万端起茶碗:“林大伙计,你们琉璃厂这些铺子的名字部挺有意思,什么‘翰文斋’、‘来薰阁’、‘博古斋’……”
  “伊万先生,那叫字号。”林满江纠正着。
  “字号?”伊万沉思了一下,掏出了随身带着的小本子和一支笔,“林先生,您给我讲讲,什么叫‘字号’?”
  “得,您又来了,上回您拿这小本儿,我说一句您记一句,我足足给您讲了两个时辰,耽误了我多少事儿啊?您还真听出甜头儿来了,这回我可不能白讲了。”林满江摇着脑袋说。
  “赶明儿我请您去同和居吃饭。”伊万诚恳地邀请。
  林满江摆摆手:“这倒不用,您多带几位洋客人来就行了。”林满江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给伊万讲上了,“琉璃厂的铺子,卖文房四宝、卖字画、卖古玩,净跟文人、有身份的人打交道,所以这字号就得起的雅,还要朗朗上口,您听,这松、竹、斋叫起来多响亮!”
  “松、竹、斋……”伊万琢磨了一下,“可是……名不副实啊,这铺子既不卖松树,也不卖竹子。”
  林满江放下茶碗:“嗨!这话可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林先生,我一直没弄明白,明明是卖文具的,不叫文具店,干吗偏要叫南纸店?”伊万似乎是带着无尽的问题来的,于是林满江就给他解释,因为宣纸、徽墨、湖笔、端砚等都产在南方,所以大伙儿习惯上就把经营这类文房用品的铺子叫南纸店,当然了,南纸店除了卖文房四宝也卖别的,像喜寿屏联、金石篆刻什么的。至于这铺子的字号为什么叫松竹斋,那是因为东家是南方人,喜欢南方的翠竹,来到京城以后,又对北方的松柏产生了兴趣,这么着一来二去,松竹斋就成了铺子的字号。
  伊万和林满江在里面聊着,张幼林衣冠不整、打着呵欠来到了大门口。站在门口迎客的学徒得子上下打量着他:“幼林少爷,您这是刚起吧?”
  “可不是吗,”张幼林伸了个懒腰,“昨儿晚上赵家为老爷子做寿,办了个堂会,把京城最有名儿的戏班子都请来了,我叔儿带我和继林去听戏,得子,你猜猜昨儿个演的什么戏?”
  “少爷,您可真问对人了,让我猜?跟您这么说吧,长这么大我就没听过戏,压根儿就不知道戏园子的大门儿朝哪边开。”得子向左右望望,随时准备招呼要进铺子的客人。
  “连戏都没听过?那你活个什么劲啊?”张幼林惋惜地说道。“我告诉你,饭可以不吃,可戏却不能不听,我琢磨着,这世上要是没有京戏,怕是得有一大半人都活不下去了,活着还有什么劲?连戏都没的听了,不如一脑袋扎进护城河里淹死算啦。嘿!昨儿个谭鑫培、杨小楼合演的《连营寨》那叫地道,我叔儿叫好儿叫得嗓子都哑了,瞧见没有?今儿都起不来炕啦。”
  “那您干吗来啦?”
  “我练字的纸没了,来拿点儿纸。”说着,张幼林走进了铺子。
  看见张幼林,林满江站起来,迎上去:“侄儿少爷,来啦,这是伊万先生,老熟人了,俄国银行管事儿的。”
  张幼林认出了伊万:“哎哟,你怎么跑这儿来啦?”
  “随便瞧瞧,闹了半天松竹斋是你家开的?”伊万也认出了张幼林。
  “没错,是我家开的,你瞪这么大眼睛干吗?松竹斋又不是昨天才开张的,已经开了二百多年了。”
  伊万被惊得蹦了起来:“什么,二百多年?”
  “那是,康熙十一年开张,你算算,是不是有二百多年了?”张幼林心想,这洋人怎么这么没见过世面,二百多年就吓着啦?
  伊万算了算,嘴里嘟囔着:“上帝啊,那会儿彼得大帝还没出生呢!”
  林满江把元书纸递给张幼林:“侄儿少爷,您拿好了。”张幼林接过纸,转身刚要走,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伊万先生,我秋月姐……她还好吗?”
  “秋月?对不起,我有很长时间没见到她了。”
  张幼林有些失望:“她去哪儿了?”
  伊万耸了耸肩:“这我可不知道,我只是个银行家,不是侦探。”
  “银行家是干什么的?”张幼林进一步追问,林满江告诉他,是借给人钱的,银行就是借给人钱的买卖,比方说你想开个铺子没本钱,银行可以先借给你,等你赚了钱再连本带利还给人家。
  张幼林乐了:“那太好了,伊万先生,您先借我二十两银子吧,我刚看上一对儿红子,一时银子不凑手……”伊万打断了他的话:“不是这个意思,银行贷款是有严格手续的,主要是用于大型投资,如果您只需要二十两银子,那么只能考虑向私人借,比如,向您母亲借。”
  “我妈?拉倒吧,她不给我二十个耳刮子就不错了,还银子呢,想都甭想,得嘞,你们待着,我走啦。”张幼林走了,伊万望着他的背影儿,笑着说:“真有意思,他打算向银行借二十两银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林满江突然茅塞顿开:是啊,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银行不就是借人银子的吗?
  张家堂屋里,张李氏正在用布擦拭佛龛,把案子上的供品仔细摆放,张山林心里惦记着恭王府那座宅子,他坐在一边期待地望着张李氏:“嫂子,您可得想好了,这可是百年不遇的发财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店儿啦。”
  “我不用想,王爷的宅子再好我也不惦记,命里没这个福,我住进去也折寿,再说了,那两幅书画是咱爸托付给我保管的,是张家的传家之物,别说是一处宅子,就是给我一座金山也不能换。”张李氏说得很坚决。
  张山林有点火了:“我说嫂子,您也忒死心眼儿了,那两幅书画是张家的传家之物,难道松竹斋就不是?二百多年了呀,如今眼瞅着就开不下去了,考试用纸是咱看家的买卖,以前琉璃厂一条街上哪家南纸店瞧着咱不眼红?可人家茂源斋只用了一幅书法帖子就抢了咱的买卖,您就眼瞧着张家二百多年的家业毁在咱们手里?”
  “山林,松竹斋之所以走到今天,是因为我们经营得不好,是我们这辈儿人无能,怨不得别人,要是不从根子上想办法,就算我们拿回了考试用纸的生意,松竹斋垮不垮也难说。”张李氏白了张山林一眼,张山林气急败坏起来:“嫂子,我算明白了,就是我把嘴皮子都磨破了,您也是一句话,不行!要不这样得了,咱们现在量一下,把家分了得了。”
  张李氏浑身一震,眼泪刷地下来了:“你说什么?山林,你再说一遍!”
  张山林也不示弱:“嫂子,既然咱们说不到一块儿去,那还不如分家,分了家以后,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爸留下的两幅书画,我只要怀素和尚的字儿……”
  “山林啊,你不能这样,这个家分不得,你哥他死得早,要不是这个家,要不是咱爸和你这当兄弟的,我一个人带着你侄子也活不到今天,好不容易……你侄子也大了,你倒想分家了,将来……我怎么有脸去见咱爸啊……”张李氏声泪俱下。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张山林只好退了一步:“不分家也行,要么您把《西陵圣母帖》拿出来;要么您就想个办法不让松竹斋垮掉,嫂子,这两条道儿,您选一条,我先回去了,十天之内,您给我个信儿。”张山林甩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张李氏一个人继续在屋子里掩面哭泣。
  这天晚上,张幼林和张继林坐着一条带篷的游船在积水潭的湖面上游玩,张继林站在船头欣赏湖面的夜景,张幼林从怀里掏出装蛐蛐儿的葫芦,把它凑在耳边欣赏蛐蛐儿的叫声。
  “哥,你听听,我这蛐蛐儿可是苏州的名虫儿‘紫头金翅’,”张幼林把葫芦挪到张继林的耳边,“就这么一只蛐蛐儿,你猜猜,值多少银子?”张继林敷衍了一下:“用不了一两银子吧?”
  张幼林差点儿蹦起来:“什么,一两银子?你可真敢开牙,一两银子顶多是让你看一眼,实话告诉你吧,这只蛐蛐儿是我花了二十两银子从邢老六手里匀来的。”
  “就这么个破虫儿居然值二十两银子?真令人匪夷所思,幼林,我看你也够荒唐的。我问你,你哪来这么多银子?”张继林正色问道。
  “我自己有十两,你爸又给了我十两,这才凑起来的。”
  “你和我爸真是……玩儿到一块儿去了,要不怎么说是亲叔侄呢。”
  张幼林听出来了,堂哥是话里有话,于是狡辩起来:“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可是个饱读圣贤书的人,古人云,君叫臣死,臣不死不忠;父叫子死,子不死不孝。你怎么这样谈论自己的父亲呢?这么说吧,你爸不过是玩个鸟儿养个虫儿,你就一肚子不满,还没叫你去死呢,我看你的圣贤书算是白读了。”
  张继林知道这纯粹是歪理,可一时又找不出辩驳的话,只好沉默。
  此时,远处湖面上传来一阵乐声,张幼林歪着脖子听了听,是古筝曲《春江花月夜》,弹筝人是个高手,这首曲子弹得简直出神人化,他在心里琢磨着,这会是谁呢?
  张继林也赞叹起来:“不错,真乃‘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张幼林笑了:“你就瞎扯吧,那是人家白居易形容琵琶的,这可是古筝。”
  张幼林继续倾听着,随风传来一个女人清丽的歌声: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唱得真好,意境、韵味都有了,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张幼林突然浑身一震,仿佛遭到雷击,“这声音耳熟,我认识她,走,过去看看!”
  张继林见天色已晚,要回家,小船先送他上了岸,然后循着歌声划去,停靠在一艘灯火辉煌的画舫边。
  秋月素妆淡抹,她坐在船头边弹边唱: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张幼林跳上画舫,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一曲罢了,秋月抬起头来,张幼林走上前:“秋月姐,好个《春江花月夜》你唱得真好,你……还记得我吗?”秋月有些恍惚,张幼林又补上一句:“我叫张幼林,我们在……”秋月笑了:“记得。”两人聊了起来。
  秋月眺望着湖面说道:“我在江南待久了,总想出来走一走,可真正离开了江南,却又怀念江南的日子,今晚游湖,忽然觉得风景依稀似江南,一时兴起,就唱了起来,让弟弟见笑了。”
  “秋月姐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家住何方,能告诉我吗?”
  秋月想了想,她的回答让张幼林匪夷所思:“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至于别的,你就不要问了,如果有缘,将来你自会知道。”张幼林也很知趣,他说:“好,那我就不问,我只要知道你是我秋月姐就行了,别的都不重要。再弹一曲吧,秋月姐,我只想听你弹琴、唱歌。”
  秋月坐下,抚琴浅吟低唱起来:“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歌声在黑沉沉的湖面上回荡,张幼林听得痴了。
  少年不知愁滋味,张幼林在积水潭尽情游玩的时候,他的母亲正在眼巴巴地等着林满江。
  林满江处理完铺子里的事情,就匆匆来到了张家,他也有事得和东家商量。
  张李氏把张山林要拿《西陵圣母帖》换恭王府,不然就分家的事儿说了,她问林满江:“你说,就算是我把《西陵圣母帖》给了恭亲王,松竹斋就能保住吗?”
  林满江摇摇头:“我看未必,退一步说,就算恭亲王改了口,咱们不过是抢回了松竹斋以往的一项业务,可松竹斋的不景气……唉!”
  张李氏看着他:“我知道,他叔儿不是个做买卖的人,眼下松竹斋到了这个份儿上,可就指着你帮我了。”张李氏的眼圈红了。
  林满江安慰了几句,说出了想向银行借笔银子,先把松竹斋的日常开销支应下来的打算。明摆着,要是再没有银子周转,恐怕松竹斋下个月就得歇业了。
  张李氏最怕的就是松竹斋关张歇业,也许这一趴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可借款的事儿她心里从来没想过,谁能在危难之中伸出援助之手呢?
  林满江说出了俄国的华俄道胜银行和洋人伊万,他告诉张李氏,华俄道胜银行在大清国做的都是大买卖,什么向铁路、矿山投资,收存关税、盐税……跟这些个相比,松竹斋要借的这点银子就是这个——林满江伸出了小拇指比画了一下。
  张李氏思忖着:“借了银子,要是到时候松竹斋还没有转机,这连本带利的数儿可就大了,让我好好想想。”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
  过了半晌,张李氏抬起头来:“就这么办吧!你这就去告诉山林,就说向银行借银子的事儿,我同意。还有,满江,我们也商议过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松竹斋的掌柜的,他山林叔乐得把这摊子事儿推出来,以后,松竹斋就全靠你支应了。”张李氏期待地看着林满江,林满江也显得很激动:“夫人,谢谢您瞧得起我,我林满江为了松竹斋,豁出去了!”
  借银子的事就这样决定下来,林满江很快和伊万达成了协议:松竹斋向华俄道胜银行借银一万两,借期是三年,年利息百分之十五,到期连本带利一笔还清,抵押物就是松竹斋这个铺子。如果到期无力偿还,松竹斋将收归银行所有。伊万对这笔贷款还是有把握的,以他对松竹斋财产的估价,就算松竹斋到期无力偿还,这家有着二百年历史的老店,连同它的货物拍卖个一万两银子应该不成问题。
  银子是借到了,可到时候不还得还呢吗?林满江是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他先紧着还上了各家的欠款,又处处精打细算,能省就省,这些日子没忙乎别的,从早到晚绞尽脑汁就跟算盘干上了。可省着省着窟窿等着,林满江就算累吐了血,松竹斋挣钱的速度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张山林这叔侄俩花钱的速度。
  张幼林又来了,他进了铺子就奔林满江去了:“林掌柜的,给我支点银子。”
  林满江皱起了眉头:“少爷,您不是前两天刚支过吗?”
  “嘿,大栅栏那 洋货铺新来了一个自鸣钟,你猜怎么着,看上去就是一鸟儿笼子,里面站着一只红子,跟真的一样,零件就藏在红子的肚子里,上上发条走起来,红子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夜里逐有亮光呢。”张幼林显然已经爱上了这个宝贝。
  “便宜不了吧?”
  “不贵,才三十两银子。
  “才三十两银子?少爷,您怎么比开银行的气儿还粗,一个自鸣钟就三十两银子,还不贵?”
  张幼林认为,那是正经英吉利国造的,英吉利国离咱有多远?把货运过来容易吗?要这么算,三十两银子还真不算贵。林满江不屑地说,洋货有什么好的?张幼林说洋货当然好,瞧人家洋人,知道咱大清国上自缙绅富户、下至顽童贫士都爱提笼架鸟,就琢磨了这么个玩意儿,买回家往厅堂门口一挂,金灿灿的,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张幼林说出大天去,林满江就是一句话:眼下没有富裕银子。
  张幼林恼了,嚷嚷起来:“怎么没有?我说林掌柜,你怎么当了掌柜的更抠门了?不是向银行借了吗?支点儿我先使着!”
  “少爷,那可是周转用的,到期连本儿带利还得还呢!”林满江也不示弱。
  张山林一手拎一个鸟儿笼子进来,不耐烦地指着林满江:“给他,给他,不就是点儿银子吗?瞎吵吵什么?我在外头都听见了,不嫌寒碜!”
  林满江无奈地走到账柜,拿出张银票,张幼林一把抢过来,又对张山林挤挤眼睛:“叔儿,瞧我弄件好东西来啊!”张幼林一溜烟似的跑了。
  张山林坐下:“满江呵,他的事儿完了还有我呢,我也不多要,先拿二百两吧。”
  林满江瞪大了眼睛:“掌柜的,您这是……”
  “瞪什么眼睛?让你拿你就拿吧,哪儿那么多废话!”张山林透着不耐烦,林满江乖乖地去拿银票。等着银票这当口,张山林看见斜对面庄虎臣进了茂源斋,张山林一时心血来潮,他接过银票,站起脚来就奔茂源斋去了。
  茂源斋的前厅里,陈掌柜拿着账本,庄虎臣正在跟他说着什么,张山林一手拎一个鸟儿笼子,双手不停地甩着,嘴里哼着戏文,晃晃悠悠地踱进来。
  庄虎臣连忙迎过来:“哟,这不是张掌柜的吗?您怎么有时间上我这儿来了?快请坐,伙计,给张掌柜的上茶!”
  陈掌柜朝张山林点点头:“您坐。
  张山林继续晃动鸟儿笼子,在厅里来回走动着,不阴不阳地问道:“庄掌柜的,最近买卖不错吧?”
  “哎哟,张掌柜,您可别这么叫我,我就是茂源斋一伙计,这才是我们掌柜的。”
  庄虎臣指了指陈掌柜。
  张山林故意大惊小怪的:“什么,伙计?不对吧,庄先生这么能干,我看当个掌柜的都屈才,怎么能才是个伙计呢?”
  “啪!”陈掌柜阴沉着脸把账本摔到桌上。
  庄虎臣看了看陈掌柜,脸上的神态渐渐冷峻起来:“张掌柜,看来您今天是有话要说,好啊,庄某洗耳恭听,张掌柜的有何见教?”
  “不敢,不敢,我哪敢有什么见教?我是来和庄掌柜的学本事的。”张山林放下鸟儿笼子,坐在了椅子上。
  “且慢!我弄说一遍,我不是掌柜的,我们掌柜的姓陈,您接着说!”
  张山林瞟着庄虎臣:“你给茂源斋立了这么大的功,怎么还是个伙计?你们东家可真够可以的……得,咱不提这个,我就是想和庄掌柜……不,庄大伙计……也不妥,哦,庄先生,我想和庄先生学学挖墙脚的本事。”
  庄虎臣冷静下来:“此话怎么讲?”
  张山林摊开双手:“这不明摆着的吗?松竹斋和潘家做了几辈子的生意,那是百年的交情了,照理说这两家的关系就跟两口子似的,够铁的了,松竹斋好比丈夫,潘家好比老婆,这么说吧,两口子闹不痛快,老婆顶多是回娘家住几天,哪天丈夫给个好脸儿,颠颠儿的又回来了,可庄先生一出手,得,老婆的胆子一下子壮了起来,倒给丈夫来了一纸休书,我想请教庄先生,按道理,说服一个人背信弃义也不是件容易事儿,庄先生都用了什么手段才闹了这个结果?”
  “说完啦?我来回答,好,首先,张掌柜把松竹斋比做丈夫,潘家比做老婆,我觉得这种比法就有问题,谁都知道,做买卖要讲诚信,而诚信要建立在公平的关系上,您讲话了,两口子闹不痛快,老婆顶多是回娘家住几天,哪天丈夫给个好脸儿,颠颠儿的又回来了,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想说,就算两口子不想过下去了,也得由丈夫先递出休书,怎么能让老婆先提出来呢?”
  张山林点头:“没错,要这样,丈夫的脸往哪儿搁?这不是反了她啦?”
  庄虎臣觉得张山林的想法很可笑,他喝了口茶:“张掌柜,您把松竹斋和潘家的关系比成丈夫和老婆的关系,这本身就不妥,据我所知,张家和潘家的祖上是朋友,是兄弟,两家的关系是平等的,这才有的百年交情,我说了,做买卖首先要讲公平诚信,其次是互利,要是总一家赢利,一家亏本,那这买卖是没法做的。”
  张山林站起来:“庄虎臣,你少来这套,我张山林也四十多岁的人了,什么不明白?用得着你给我当先生吗?麻烦你转告潘家,既然他不顾几辈子的交情,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往后在琉璃厂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别让我逮着空子,逮着空子我就毁他。”
  庄虎臣冷冷地回敬道:“张掌柜的,您可有点儿过分了,就算是两口子分手,也犯不上反目成仇,更何况在琉璃厂谁怕谁呀?”
  张山林拎起鸟儿笼子:“嘿嘿!我说庄虎臣啊,那咱就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吧!”张山林扭头走了。
  庄虎臣高声说道:“张掌柜的,您慢走!改日过来喝茶。”
  装做看账本的陈掌柜这才咳嗽了一声:“哼!什么玩意儿啊!”
  张山林出了口恶气,喜滋滋地来到了嫂子家。
  他接过张李氏削好的苹果,边吃边说:“嫂子,您还别说,今儿个我还真痛快,反正是什么解气说什么,一通连骂带卷的,给庄虎臣来个大窝脖儿,不爱听啊?嘿嘿!凑合着点儿吧,我就是不能让潘家痛快了。”
  张李氏听着,简直是哭笑不得:“山林啊,不是我说你,这有用吗?你到茂源斋这么一骂,传出去多让人笑话?”
  “我可管不了这么多,要是有人让我不痛快,我就让他这辈子都不痛快。”
  “可你想过没有,潘家为什么不跟咱们做了?难道咱自己就没责任?别的不说,就是老拖欠人家的货款这一条,哪家能老迁就你?山林啊,咱不能总是埋怨别人,也得想想自己哪儿做的不对啊。”
  张山林没觉着松竹斋哪儿对不起潘家,不也就是最近银子紧,拖欠了几次货款吗?这是做买卖常有的事儿啊,难道这百十年来,潘家就没欠过张家的银子?张山林正想着,张李氏打断了他的思路:“松竹斋到了今天的地步,不是庄虎臣和潘家造成的,责任在咱自己。”
  张山林火了:“嫂子,您这么说我就不爱听了,松竹斋戳在那儿有二百多年了,不一直就是这么做下来的吗?张家还是张家,松竹斋还是松竹斋,什么都没变,变的潘家。”
  “不对,”张李氏也强硬起来,“张家也不是过去的张家了,这些年,你在鸟儿、虫儿身上花的工夫比在买卖上多得多,嫂子没说错吧?”
  说起这事儿张山林的委屈还就来了:“嫂子,当这掌柜的有什么好?整天操心不说,还落埋怨……对了,我说嫂子,《西陵圣母帖》的事儿您想好了没有?我可一直等着您的信儿呢。”
  张李氏的语调平缓下来:“山林啊,我反复想了几天,觉得还是不能把《西陵圣母帖》送人,一是我受了咱老爷子的临终嘱托,这两幅家传的字画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出手,俗话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更何况这是咱老爷子的临终嘱托,我当着全家人的面答应了老爷子,这是一辈子的事儿,想拿走这两幅字画,除非等我闭眼之后。”
  “嗯,这是一,还有二呢?”张山林耐着性子问。
  “二是我琢磨着,就算我们把《西陵圣母帖》送给恭亲王,拿回了考试用纸的经营权,也未必能一劳永逸地保证松竹斋不会垮掉,松竹斋之所以不景气,不仅仅是因为某一项业务,而是我们的经营有问题。”
  张山林气急败坏起来:“嫂子,我不是说过了吗?《西陵圣母帖》在您手里,您要是死活不拿出来我也没辙。我知道,在这个家里,我说话就从来不算数儿,我爸我哥在的时候,我听他们的,他们不在了,我得听嫂子的,我张山林都四十好几了,这种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嫂子,今天我跟您交个底,要么拿《西陵圣母帖》来;要么今天咱就谈谈分家的事,既然我在张家说话不算数儿,那咱各过各的行不行?”
  提到分家张李氏就没主意了,她低声下气地说道:“山林啊,咱张家本来人口就少,你是幼林唯一的亲叔叔,要是分了家,我和幼林就真成了孤儿寡母了,要真到了这一步,咱老爷子在九泉之下不会安生。山林啊,你就别逼我了行不行?”
  “不行,嫂子,我这大半辈子都没做过自己的主,今天我想做一回自己的主,咱们还是分家吧。”
  张李氏声泪俱下:“山林,不要分家,我求你了,看在咱老爷子和你死去的哥的份儿上,我求你了,我给你跪下……”张李氏“扑通”一声跪在张山林面前。
  张山林惊慌失措起来:“嫂子,嫂子,您这是干什么呀?起来,快起来!”
  “你要是不答应我,我今天就不起来了!”
  张山林没辙了,口气只好软下来:“嫂子,有事好商量,您先起来成不成?”
  “山林,你答应了,答应不分家了?”张李氏执拗地看着张山林,还是没有站起来。
  “好吧,嫂子既然不愿意分家,那分家的事我就不再提了,这样吧,您不是已经让林满江当掌柜了吗?我不过是个挂名儿掌柜的,得了,我彻底退出,连名儿都甭挂,反正别少了我那份分红就行。”张山林说完了这番话就径自向外走去,张李氏站起来,冲着他的背影高声追问:“这可是你说的啊,是心里话吗?”
  张山林站住,回过身来看着嫂子:“没错儿,是我说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随即他跨出了门槛,身影消失在影壁后面。
  张李氏叹了口气,心想这样也好,随他去吧。
  茂源斋的前厅,小伙计走进来,他看看庄虎臣,又看看陈掌柜,犹豫了片刻,来到陈掌柜身边轻声说道:“掌柜的,安徽泾县的赵掌柜来了,他带来一批宣纸,说是想请庄师傅过去验验货。”
  “庄掌柜的,您能抽工夫去看看吗?”陈掌柜阴阳怪气地抬起头来看着庄虎臣。
  “陈掌柜,您别这么说,我担待不起,茂源斋的掌柜永远是您,我庄虎臣就是一伙计。”庄虎臣显得颇为尴尬。
  “不对吧?连张山林来茂源斋兴师问罪都得找庄掌柜的,我这掌柜的,人家都不拿眼夹一下儿。瞧见没有?安徽的赵掌柜来了,也是指名道姓要您去验货,哪儿还有我什么事儿?”陈掌柜的心里很失落。
  庄虎臣近乎是哀求了:“掌柜的,我求您了,别老拿我打镲成不成?我在茂源斋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别人不了解我,您还不了解?”
  “虎臣啊,这么多年了,我还能不了解你?你这个人能干,脑瓜子活泛,办事儿呢,也有礼儿有面儿,别说是我,就是琉璃厂一带的铺子谁不知道你能干?可就是有一样儿,你呀,太精了,精得让人摸不着底儿。”
  “掌柜的,您这是夸我呢,逐是骂我呢?”
  陈掌柜皮笑肉不笑地说:“虎臣哪,这您得自己琢磨呀。”
  庄虎臣甩下一句:“我琢磨不出来,就是觉着浑身别扭。”
  另一个小伙计捧着一张请帖走进前厅:“庄师傅,刑部衙门的王金鹏王大人打发人给您送来一张请帖,说是明天在韩家潭有个堂会,请您过去聚聚。”
  庄虎臣接过请帖:“行,知道了。”
  陈掌柜乜斜着眼睛:“瞅见没有?您是手眼通天呀,连衙门里的官员都关照您,您在茂源斋待着,还真有点儿屈才呀。”
  庄虎臣不再吭声,扭头走了。
第四章
  从松竹斋向华俄道胜银行借款到现在,时间又过去了两年半,张继林和张幼林相继完成了私塾的学业,赋闲在家。张继林还是一如既往地看书练字,张幼林则给自己放了长假。这天上午,张幼林早早地来到了叔儿家的院子里,忙着给鸟儿喂水喂食,乐此不疲。
  张继林站在石桌旁规规矩矩地临帖,他见堂弟根本就没有要读书的意思,于是抬起头教训起来:“幼林,你有完没完?你呀,怎么说你好呢?别净跟我爸学,成天不是玩鸟儿就是养虫儿,那叫什么你知道吗?那叫玩物丧志!”
  张幼林讥讽地回敬他:“哎哟!还玩物丧志?我说哥,我们都丧了什么志了?”
  张继林恨铁不成钢,他搬出了《礼记》,说男子汉大丈夫总要有个志向吧?就像《礼记·大学》里说的,要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张幼林一听这话就烦,跟堂哥戗戗起来:“我活得好好的,干吗要治国平天下去?天下人要都去平天下,闹不好就得乱套了,几千年来无数读书人谁没这种抱负?可实际上呢?治国平天下轮得上你吗?从来是成功的机会少,失望的时候多,所以又出现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说法,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台阶儿下。”
  张继林明知道他在胡扯,可又一时语塞,张幼林于是继续阐发:“就说咱俩吧,你好好读书,为的是将来‘兼济天下’;我呢,玩个鸟儿养个虫儿什么的,为的是‘独善其身’,咱们兄弟各有各的志向。”
  张继林赌着气扔下手里的毛笔:“算了,我不跟你说了,道不同不相与谋。”
  张幼林拎起了鸟儿笼子:“继林哥,您慢慢写着,千万别松劲,保不齐哪天张继林的大名儿就上了国子监的进士碑了,不是状元也得闹个榜眼什么的。”
  “你干吗去?”张继林伸着脖子问。
  “我溜达溜达,‘独善其身’去。”张幼林转身走了。他烦透了张继林从私塾先生那儿趸来的这些陈词滥调,心想,有这么个堂兄真是要多没劲有多没劲。
  张幼林拎着鸟儿笼子漫步在街头,他东瞧瞧,西看看,漫无目的地闲逛着。逛到南横街,被无赖王小二和铜六儿盯上了。这两位都是直隶人,和张幼林的年纪不相上下,在京城没有正当的职业,靠坑蒙拐骗混饭吃。铜六儿先是瞧上笼子里那对儿红子了,琢磨着没十两银子拿不下来,再看张幼林的打扮、做派,准是个有钱的少爷。王小二一马当先,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就迎着张幼林走过去了。
  王小二走到张幼林的身边,故意撞了他一下,手里的瓷瓶掉在地上摔碎了。
  王小二一把揪住张幼林:“嘿!这么宽的大街,怎么净往人身上撞?”
  张幼林火了:“明明是你撞的我,怎么反咬一口呀?”
  “我还说是你撞得我呢,得嘞,我这瓷瓶怎么办吧?”
  “怎么办?活该!”张幼林心想,想讹大爷我?门儿也没有。
  看热闹的人群围了上来,铜六儿混迹在其中。王小二给看热闹的人作着揖:“各位老少爷们儿,你们来评评理,有这么欺负人的吗?今儿个我妈病了,没钱抓药,我一咬牙把祖传的宝物拿出来,想送到当铺当点儿银子,谁承想让这位爷把瓶子撞到地上摔碎了,我这可是北宋钧窑的‘海棠红’,就这一瓶子没五百两银子拿不下来,这位爷,您看着办吧。”
  张幼林冷笑着:“哟嗬!还知道钧窑的‘海棠红’?学问还真不浅,你还知道点儿什么?”
  王小二装出委屈的样子:“这位爷,您这是怎么说话呢?光天化日的摔碎了我的‘海棠红’,还想赖账是怎么的?”
  “我看你长得就跟海棠红似的,见过那玩意儿吗?别说是你,就是你爹、你爷爷,你家祖宗八代也不知道钧窑的窑口朝哪边儿开,去去去!一边儿凉快去!跑这儿蒙事儿来了?”张幼林要走,铜六儿凑上前挡住了路:“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啊?你把人家宝贝摔了还出口伤人,连我这路过的都看不过去了。”
  王小二一把揪住张幼林:“走!咱去衙门那儿讲理去!”铜六儿跟着煽风点火:“对,告他个兔崽子!”
  张幼林大怒,伸手给了铜六儿一个耳光:“你敢骂人?”
  铜六儿向张幼林扑过来,张幼林灵巧地闪开,铜六儿扑了个空,一头栽倒在路边的台阶石上,脑袋磕出了鲜血,不动了。
  王小二大喊:“不好啦,杀人啦,快来人呀……”
  张幼林惊慌起来,不住地辩解:“不是我打的,是他自己没站稳,大伙儿要给我作证啊……”
  铜六儿满脸是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起哄架秧子的好事者吐沫乱飞,在指手画脚地解说,张幼林的鸟笼子也摔坏了,笼子门儿大开着,鸟儿早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两个捕快很快赶到现场,他们拨开人群,掣着张幼林从人群里往外走,张幼林挣扎着嚷道:“嗨,你们凭什么抓我?又不是我打的,是他自己磕的……”
  “是不是你打的你说了不算,到刑部衙门自然会弄清楚,你老老实实跟我走。”年纪大些的捕快半安慰着。
  张幼林执拗地挣扎着:“我不去!我还有事儿呢。”
  年轻捕快一把拎住张幼林的领口:“嘿,这小子嘴还挺硬,我拿人拿了快二十年了,还头一次碰上这么嘴硬的小子,你走不走?还非叫我动手不成?”
  张幼林照着年轻捕快的手上咬了一口,年轻捕快疼得大叫一声,松开了手,张幼林撒腿就跑,两个捕快急忙追上去。
  张幼林蹿入了前面的集市,他跑过一个西瓜摊,用力将放西瓜的木案掀翻,西瓜滚了一地,两个捕快被滚动的西瓜绊倒……
  一个用竹竿支起的凉棚,凉棚下的桌子旁有几个人在喝粥,张幼林跑过来,两个捕快已经快要追上他了,张幼林一把推倒竹竿,凉棚顿时垮了下来,茅草棚顶全蒙在两个捕快的头上……
  张幼林在集市上奔跑着,他时而钻进摊位下,时而跳上摊主的木案,把集市闹了个鸡飞狗跳墙。
  在一个卖清真牛羊肉的木案下,他刚钻出脑袋来,一只大手一下子把他拎了起来,年轻捕快已经等候在那里了,他气急败坏地看着张幼林:“小兔崽子,我看你还往哪儿跑!”众目睽睽之下,张幼林被捕快们带走了。
  庄虎臣的家离琉璃厂不算远,走路大约半个时辰,可他平时因为铺子里事情多忙不过来,所以不常回去。昨天下午,陈掌柜因为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又跟庄虎臣较起真儿来,到了晚上庄虎臣还觉得心里憋闷,于是就赌气称病回家了。
  早上,陈掌柜端着一个铜制水烟具,坐在太师椅上正准备跟账房先生对账,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四处看看,问忙着摆弄宣纸的小伙计:“怎么没见庄虎臣啊,他上哪儿去啦?”
  “对了,庄师傅说,他有点儿不舒服,想歇一天,让我跟您打介招呼,刚才我这一忙,就给忘了。”
  “不舒服?都是喝酒喝的,少喝点儿什么毛病都没了。”陈掌柜显然很不高兴。账房先生递过账本:“掌柜的,您瞧瞧这笔账,这儿。”
  陈掌柜看了看:“怎么啦,不就是那批湖笔嘛,有什么不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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